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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外马甲: 《战场上的蒲公英——一个国民党伞兵的军旅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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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6 11: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3-12-26 11:14 PM 编辑

战场上的蒲公英

王外马甲



    马甲很早就知道蔡智诚当过国民党军官,因为我小时候曾经看见他被捆起来游街,胸前挂着牌子、头上戴着高帽。

    后来又听说他平反了,得了一份“起义证书”、还补发了好多工资,顿时特别有钱。那时候,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正好解禁,大人们看完金环和银环的故事,回来就说:老蔡原来是“关团长”一样的人物呵,是个好人!于是就有许多热心的大妈大婶忙着给蔡先生介绍对象,想让他续弦。我们这些小孩一见到他就嚷嚷:“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而蔡先生只是尴尬的笑。

    再后来,蔡先生退休了。一个人在家里养兰花、喂金鱼,摆弄一些不吵不闹的小玩意,孤孤单单、自得其乐。再再后来,马甲我偶然得知这位安静的老头居然曾经是中国最早的空降兵,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和几个朋友找上门去:“伞兵呵!特种部队呀!老蔡先生,给我们讲故事吧!”

    这时候,老人家已经得了帕金森病,语言和行动都有些障碍。他坐在藤椅上,看看面前的花、又望望天边的云,许久许久,才嘟哝了一句:“这伞兵嘛,就象是战场上的蒲公英……”


(一)


    1944年初夏,二十二岁的蔡智诚不想上学了,他要去当兵。

    蔡智诚是贵州人,家住遵义老城琵琶桥(现名红旗路),他家的斜对面就是黔军师长柏辉章的公馆,那里如今已成为举世闻名的遵义会议址。

    蔡智诚有两个哥一个姐和一个妹妹,大哥蔡智明1938年10月牺牲了,姐姐蔡智慧已经出嫁、在“美国援华协会”当医师,二哥蔡智仁毕业于陆军辎重兵学校、是交通二团(汽车兵)的连长,妹妹蔡智兰初中没毕业就偷跑出去参军、结果在战场上失踪了。

    蔡智诚排行老四,可实际上只比老五大了二十分钟(他和蔡智兰是对龙凤胎)。44年,蔡家的年轻人中只有他还在读书,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想工作或者胆子小,而是父母觉得家里应该留一个“守门的”,蔡老四是长辈们公认的最乖的孩子,应该老老实实的把大学念完、然后成家立业。



    从家谱上看,蔡家应该算是湖北人。他们祖上是跟着袁玉锡(湖北襄樊人,曾任遵义知府)到贵州来的,先是做幕僚,而后经办盐号。贵州是个不产盐的地方,食盐大多依靠川省供给,遵义是川盐入黔的集散地,蔡家在这里开办“恒升永”商号,兼营盐业、布匹和杂货,很快就发了财。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到了蔡智诚的父亲蔡式超这一辈,蔡家的家道衰落了。

    蔡式超是厦门大学的第一批学生。在华侨创办的大学里读了两年“商学”,没学到什么商业技巧,却树立了“实业救国”的观念。回到家乡,蔡同学下定决心:不做商人,要当农场主,向陈嘉庚同志学习。

    刚开始,他和厦大同学何辑五(何应瑞,何应钦的四弟)一起合办茶场、试验改良茶种。在当时,贵州种植茶叶的人很少,蔡同学与何同学希望用“新型经济作物”替代盛行于贵州的鸦片,既能挽救家乡风气、又能振兴地方经济。

    从理论上讲,这个思路是可取的(事实上,蔡式超当年试办茶场的湄潭,现在已经成为茶叶生产基地)。然而,在当时,蔡式超的办法却行不通。

    兴办农业需要长期稳定的社会环境,可贵州这里却战事频繁。黔军、滇军、川军、中央军,民团、土匪、青帮和洪帮来来去去,今天这个拔苗、明天那个刨坑,好不容易长出了几片茶叶,还没等收获就被别人抢跑了。接着,何应钦去了广州、何辑五也投靠他三哥去了,蔡式超没有了靠山,只好关门大吉。

    当不成农场主,于是改当工厂主。

    先是开了家肥皂厂,希望帮助乡亲们养成讲卫生的好习惯,结果造出来的“卫生肥皂”黑不溜秋,根本卖不掉,只得关张。

    接着又办酒精厂,初衷是想用工业酒精替代汽油,“甩掉贫油国的帽子”。但是酒精醇度要到95度以上才能够开汽车,蔡式超搞了几十个大铁皮罐,蒸馏来蒸馏去,怎么也超不过94度,只能当医药酒精用——不过这也歪打正着。抗战爆发了,前方需要大量的医用酒精,于是蔡老板不计成本、把一批批的产品送往前线。没几年,家业就被他折腾光了。



    时间到了1944年,大后方的物价飞涨、人心浮躁、社会混乱,民众对政府极不信任。

    其实,抗战之初的情形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虽然国军一败再败,但国民党的表现还算不错,军人不怕死、官员也耐得住艰苦,所以尽管局势严峻,但社会各界却很团结,人民积极支前、踊跃参战,处处呈现出蓬勃向上的精神面貌,蒋委员长的形象也空前的伟大。

    可后来就不行了。自从美国参战以后,国民政府就象是松了一口气,所有的老毛病都回来了。争权夺利、拉帮结派、腐化堕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各种投机倒把、贪污盗窃的行经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官员们的嘴里动不动就是“美国朋友”什么的,好象打日本不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反倒是帮美国人开辟第二战场一样。

    老百姓并不怕吃苦受罪,怕的是当权者没志气。官员的堕落、政府的腐败、军队的无能,使人民对前途失去了信心。于是,先前的那种毁家救国、同仇敌忾的景象难以见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怨声载道和灰心失望。

    这期间,云南和四川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学潮,学生们走上街头游行示威,抗议国民党当局的独裁和腐败——可是,浙江大学电机系二年级的学生蔡智诚却从来没有参加过“闹事”,在遵义,他不仅没有上街游行,就连抗议的标语也没见到过。



    抗战时期,贵州是“政治模范省”,浙江大学也是“模范学校”。全体师生埋头学习、钻研业务,对政治运动敬而远之,校园内外显得风平浪静。

    浙江大学是1940年迁到贵州遵义的(46年回迁),当时的校长是竺可桢。

    竺校长十分爱护学生。1942年,西南联大在昆明反对孔祥熙、邀请遵义的浙江大学也起来响应,当时,军警部队已在校外荷枪实弹、极有可能发生流血冲突,浙大的老师努力阻拦学生,结果却没拦住、被学生们冲出去了。于是,竺可桢校长举起一面小旗走在了游行队伍的最前头,他说:“我不赞成学生的行为,但既然年青人上了街,我就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大学校长带头游行!这破天荒的举动惹得蒋介石大怒,竺可桢差点因此被撤职。从这以后,浙大的学生们就很少再参与政治活动了——他们不愿意给校长添麻烦。



    虽然是在战争期间,但浙江大学的学习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首先是书多、仪器多。浙大内迁的时候,全部图书资料和实验设备都完好的转移到了遵义,浙江方面还把“文澜阁四库全书”等珍贵文献也交给他们管理,这在内迁学校中是绝无仅有的优势;再就是钱多。蒋总裁是浙江人,有许多江浙籍商人和官员可以给浙江大学提供经费,使浙大有能力实施科研项目、还能定期从国外购买学术资料,物质条件得天独厚。

    当然,更重要的是师资力量雄厚。浙大主张“文理兼修”、规定所有的名教授都必须上基础课,在大学一年级的讲坛上,可以看见校长竺可桢、文学院长梅光迪、理学院长胡刚复、工学院长李熙谋、农学院长卢守耕、研究院长郑宗海,还可以见到陈建功、苏步青、王国松、王葆仁、李寿恒、马一浮、何增禄、王淦昌、贝时璋、谈家珍、卢嘉锡……全是名震学界的大师精英。

    抗战时期,遵义没有遭到过日军飞机的空袭,所以浙大的师生不必象其他学校那样“跑警报”,可以十分从容的在教室里或者小河边专心读书。于是,后来,在遵义读书的两千多本科生里,有四十多人成为了中科院的院士——当然,这其中没有包括蔡智诚,因为他刚读到二年级就去当兵了。



    44年6月,蔡智诚正跟着实验室主任俞国顺(浙江人,副教授)建造“发电厂”。

    当时,遵义没有电力设施,教师备课、学生看书只能使用桐油灯,每个人的眼睛和鼻子都被灯烟熏得黑黑的,看上去十分不雅。于是,电机系的俞教授就准备搞一个小型火电厂,利用当地的煤炭资源发电照明。

    发电房的“核心设备”是一台15千伏安的交流发电机和一台四缸45马力的煤气机,都是从云南淘来的二手货。几个人“叮叮咣咣”的修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让它们派上了用场。

    试运行的头几天,厂房里来了一个中央军校的教官,他说自己要结婚了、让发电厂给他的新房装两盏电灯。可是,这位军官的住宅与浙大的校舍是反方向,给他装电灯非得专门拉一条回路不可,于是俞国顺就没有同意。这下子,教官火了,抄起军棍“乓乓”几下、把俞教授的脑袋敲了个洞。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教授被教官打了一顿,也只能忍气吞声。俞国顺躺在病床上长吁短叹,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说“看来雷海宗先生的理论是正确的,没有真正的兵,就没有真正的国民……”



    俞国顺提到的这位雷海宗,是西南联大的历史学教授,他写过一本书——《中国的文化与中国的兵》,在当时的影响很大。

    雷先生的观点大概是:中国旧文化是“无兵的文化”,偏重文德、使人文弱。士大夫对兵戎之事不了解、不关心,致使流氓无赖充斥行伍、军队的素质低下,不能满足文明社会的要求。雷先生认为,“无兵的文化”使得国家“没有真正的兵,也就是没有国民,也就是没有政治生活”。所以他主张有知识的人应该去当兵,因为 “文武兼备的人有比较坦白光明的人格,兼文武的社会也是坦白光明的社会”,他倡议知识分子应该修炼“武德”、修正畸形的“文德”,以此来振兴民族的风气。

    雷海宗的这个理论多少有点尼采的味道,虽然要求社会变革、却不反对军事独裁,所以得到了蒋总裁的赞成。当时,主管贵州党务的张道藩(国民党海外部长)拿着雷教授的书到浙大来搞宣传,“青年军”的政治部主任蒋经国也到学校来做演讲,提出了“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鼓动年青学子们去当兵。

    可是,在浙江大学鼓动了半天,却没有人报名参军——这是一方面是因为国民政府《兵役法》规定,在校读书的学生可以免除兵役;另一方面,浙大的校长和老师也反对学生从军。

    浙大的教授们觉得,雷海宗的理论近似于“法西斯蒂”、是“以军国主义对抗军国主义”,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们主张青年学生应该好好读书,认为只有掌握了先进的科学知识,才是实现中华民族振兴的最佳途径……

    蔡智诚原本也是准备听从老师的教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可是,军校教官的几棍子,不仅敲破了俞副教授的脑袋、也把蔡智诚打糊涂了,他想:国军教官的素质尚且如此,士兵的野蛮又该到了何等地步,让这些流氓一样的军人保护国家,社会的文明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那天下午,蔡大学生带着这个困惑回到家里,没想到却又遇到了另一件烦心事——姐姐被乱兵打伤了。

    44年夏天,国军在豫湘桂战役中一败涂地,大溃退引发了难民潮。当时,在四川的人听说湖南湖北败了、认为重庆很危险,就想往贵州和云南跑;在贵州的人看见日军进了广西、恐怕国军抵挡不住,又想往云南和四川跑;而云南边境也在打仗、滇缅公路被日军切断了,昆明的人也觉得危险、也想往外跑……于是乎,位于云贵川三省要道的遵义县就成了难民聚集的中心。

    遵义设置了许多“难民救济站”,五花八门。

    一类是政府的民政机构,他们在衙门里办公,有赈灾款、可以征用民房、还能调动警察维持秩序。但他们要检查求助者的身份证、难民证和疏散证,对证件不全的不予理睬。逃难的民众大多没有携带证明文件,因此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从政府那里得到帮助;另一类救济场所是各省的“同乡会”。他们在庙宇祠堂里实施救济,不查证件、却要分辨口音,只有自己的老乡才能有饭吃、有地方住。

    “美国援华协会”也在路边搭建了“救济棚”,设有治疗室、厨房、浴室和厕所。他们不查证件也不辨口音,每天提供两顿饭,但只接待老人、妇女和儿童,对年青男子概不欢迎。

    蔡智诚的姐姐蔡智慧在“救济棚”里当医生,负责救治女性患者,她的工作区域是不许男人进入的。可就在那天上午,棚子里突然闯进来几个国军士兵,翻箱倒柜、吵着要什么“盘尼西林”,蔡智慧一边赶他们出去,一边解释说这里只是个救济站、没有那么贵重的药品。当兵的火了:“美国人的地方,怎么会没有西药?”,还说“老子在前方打仗,你们把贵重东西都偷去卖了!”,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还把蔡医师给打伤了。



    蔡智诚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姐姐的病床前聚着许多同事,好些人气得直哭。“援华协会”的负责人马力(Mariotte)先生正冲着遵义县长大吼大叫:“中国的军队太糟糕!中国的军人太野蛮!”,那倒霉的县长只有连连点头,保证一定“严惩肇事的歹徒”。

    看到这个场景,蔡智诚的心里十分难过。他觉得,马力先生骂县长,实际上也是骂了所有的中国人。

    当天晚上,在留给父亲的信中,蔡智诚这样写道:“国家沦落到如此地步、军队堕落到如此地步,处罚几个犯罪的士兵有何成效?而今看来,雷海宗先生所言极是,知识者应投身行伍,努力改造旧军阀之流氓习气……需要以文明之思想兼勇敢之精神建立起新式高尚之军队,方能切实承担保护国民之重责……”。

    于是,这个二十二岁的大学生拿定主意不念书了,要去“改造旧军队”。

    第二天,他跑到教务处办理退学手续。浙大的训导长费巩(牛津大学政治经济学博士,45年被军统暗杀)听说蔡智诚准备去参军,考虑了一阵,在申请书上批示:“准休学一年”——学校给他保留了学籍。



    就这样,1944年6月,浙江大学电机系二年级的蔡智诚同学弃笔从戎,满怀着救国救民的愿望、走上了抗日的战场。
 楼主| 发表于 2010-1-16 11: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1-16 23:00 编辑

(二)


    离开学校,蔡智诚就琢磨着到哪里去报名参军。

    按理说,招兵的地方多得很,县、区、乡各级公所都在办理兵役。遵义当地就有个“师管区”(贵州省有两个师管区,另一个在镇远),下设“补充团”,隔三岔五的往前线送人。可蔡智诚却不愿意在那里报名,因为“遵义师管区”的新兵都是补充到89师、102师、103师和新8师的,他不想进黔军部队。蔡智诚的愿望是加入“青年军”——蒋经国主任在浙大演讲时说过:“青年军是高素质的现代化军队,是民族的精英、国家的希望”。

    想进“青年军”,最简便的办法是去找柏辉章。

    44年,柏中将正在家里赋闲,手里无职无权。但是,他先前当赣南警备区司令的时候,赣南专员蒋经国是他的副司令,蔡智诚心想:如果请柏将军写张条子,到青年军去找如日中天的蒋主任一定没问题。

    蔡家与柏家是街坊,两家大门距离不过四十米,彼此都是熟人。蔡智诚到了柏公馆,说明来意,柏辉章笑了笑,二话不说就磨墨捉笔、准备写介绍信。可正在这时候,柏家大爷从楼上下来了,对柏二爷说:“这事搞不得。蔡家老大在你的手底下没了,蔡家的幺妹也不在了,如今蔡老二还在前线扳命,你再把老四送上去,万一出了闪失,老街坊的脸面不好看”

    柏继陶是个酱菜铺的老板,在琵琶桥边上卖豆瓣酱和熏腊肉,柏家七兄弟中,只有他这个当大哥的没出过门也没当过官。可也怪了,柏家兄弟对这位土老财哥哥却十分尊重、随时随地毕恭毕敬。就拿柏公馆来说,漂漂亮亮的一栋楼,柏辉章和弟弟们住楼下,楼上却只住着柏继陶一家人,真的把他当做了家长。

   (所以,各位到遵义会议址参观时请注意:楼下的“红军机要室”才是柏辉章的住房,而楼上“朱老总、周副主席的居室”不过是酱菜铺老板的姨太太的房间。那个举世闻名的会议室,其实是个晾咸菜的地方)。

    柏继陶对蔡智诚说:“四娃,想当兵,请你爹来讲,年轻人不要东跑西跑的,想精想怪”。他这么一发话,柏辉章就把毛笔放下、伸懒腰去了,再想批条子,门都没有。

    没有介绍信,还可以到省城去想办法。

   “贵州军管区”也有“青年远征军”的报名点,可蔡智诚却不敢去贵阳。因为这时候的贵阳市长是他父亲的老同学何辑五,蔡式超自己也正在省城的“管理委员会”当巡视员,蔡四娃倘若胆敢进城、被老爹“巡视”见了,非给抓起来送回学校不可。

    无奈之下,只有另打主意——直接去云南投军。

    只是,去云南并不容易。公路上聚满了难民,绝大多数是准备去昆明的,这时候,客车的车票要用金条来换、用钞票都买不到座位。蔡智诚当然没有黄金可以买客车票,他给父亲留了一封“告别信”,收拾起行装,然后就和普通难民一样在路边招手、找机会搭乘过路的货车。

    路口上,每过来一部卡车,都有无数的人拥上去讨价还价。货车的位置和客车一样紧俏,蔡智诚尝试了好多趟,次次无功而返。

    折腾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终于让他等来了一个熟人——杨三。

    这位“杨三”原先是蔡老大蔡智明的马弁,42年因伤回到后方。养病的时候,杨三跟着蔡老二蔡智仁学开车,伤愈之后就进交通二团当了个班长,从此不用再扛枪冲锋、还得了个发财的机会,因此对蔡家兄弟感激得不得了。

    杨三的卡车正好要去云南的保山,听说“四少爷”想搭车,这家伙立刻就张大了嘴、露出一脸半哭半笑的表情。蔡智诚安慰他说:“你不用怕,该付多少钱我照给,总之不让你吃亏,反正一定要在四楼给我留个位置就是了”。

    “四层楼”是汽车兵的术语。抗战时期的车辆紧俏,军车出差时超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通常,车厢的底部隐藏着一些违禁物资,这些走私品大多是长官交办的,沿途关卡心照不宣,只要不被人看见就好,这叫“一楼”;一楼的上面覆盖着规定运输的物品,这是“二楼”;在“规定运送物”的上边又摆放着各“公司商号”托运的零散物件,被称为“三楼”(三楼的运费是运输单位的外快,大家可以分成);车厢的最顶上就是“四楼”,全都是些搭顺风车的大活人,由于货物堆得太高,所以必须把这些乘客捆在架子上,要不然,汽车一颠簸、人就会掉下来。

    蔡智诚有个当汽车连长的哥哥,当然懂得这里头的名堂。可他这么一说,杨三反而更尴尬了:“四少爷坐车是看得起我的技术,我高兴都来不及,肯定请你坐驾驶室,哪里敢收钱。只不过刚才接到了命令,有个什么上校也要坐这辆车,不知道他同不同意搭上你一起走……”

    既然如此,只好看情况再说了。

    晚上九点多钟,杨三的卡车来到了约定的路口。

    只见车厢堆成了小山,顶上还有个木头架子、密密麻麻的绑满了人。驾驶室里的上校探出头来看了看,然后就有个中尉副官拎着皮带爬上车顶、老老实实的把自己捆起来,留出车头的位置给蔡智诚坐。

    上了车,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位上校原来是自家的熟人、老街坊王光炜,难怪这么客气。

   (王光炜是遵义人,黄埔七期毕业,当过国民党师长,49年12月率部起义,曾经是贵州省政协委员。王光炜有个哥哥叫王光樾,黄埔三期的,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可以说一说)

    王光樾从小就特别聪明,是个语言天才,在遵义念书的时候年年英语考第一,可以和洋神甫谈论《圣经》的原文。按道理这种人应该去读外国语学院才对,可他偏偏要去考黄埔。到了军校,又迷上了俄语,开口苏沃洛夫、闭口库图佐夫,没过多久就能和苏联顾问聊天了,蒋校长一看,人才啊!于是就把他送到了莫斯科中山大学,陪蒋太子读书。

    到了苏联,王光樾继续发挥天才优势,开始自学德文,结果居然能看懂原版的《资本论》,评论起马克思主义头头是道。更绝的是,他写外国字、用的却是毛笔,一行行清秀的铁线文就连洋人见了都觉得稀奇,弄得各个班级办墙报都来找他帮忙。他英文、德文、俄罗斯文都会,世界各地的学生都可以交流,文的武的都懂,样样都能来一套,真是大受欢迎、出尽了风头。国内的蒋介石校长对他十分满意,委托严重总队长奖励给他100卢布和一块金表。

    27年,王光樾奉召回国。这时候国共两党已经闹翻,双方正杀得眼红,王光樾既是国民党又是共产党,坐在从海参崴到上海的轮船上左右为难。船近黄埔港,突然,他把随身的行李扔进了海里(谁也不知道那里面装了些什么),然后就和几个俄国水手打起架来。打着打着就被打昏了,醒来以后直喊头疼,没过几天,他就疯了。

    这一疯就疯得很彻底,不仅先前学的外国话全部忘光,就连中国话也不会说了。

    蒋介石亲自到医院去探望他,王同学张着嘴:“嗬嗬嗬,喔喔喔……”。蒋校长不知所云,只好留了几百块大洋、又在他的衣兜里塞了张字条:“王光樾同志,我来看你,你不说话。我们的敌人已经消灭,请你放心,安静养病”

    校长大人带了头,其他师生只好跟着学,都来给王光樾送钱、塞字条。王同学一视同仁:“嗬嗬嗬,喔喔喔……”

    从27年到49年,王疯子住遍了广州、南京、重庆、上海的各大医院,反正中央军校的薪金册上有他的固定开支,他可以衣食无忧、轻松自在。据说,他平时和小护士还是有说有笑的,可一遇到正经人就变成“嗬嗬嗬”了,谁也拿他没办法。

    解放后,王光樾被丢在了大陆,这下子,轮到中山大学的共产党同学去看望他了。结果见了面,老王还是“嗬嗬嗬,喔喔喔”……无奈,只好再写字条:王光樾同志,我们的敌人已经消灭,请你放心,继续养病吧……

    于是继续养病,最后在遵义老家寿终正寝。身后留下两个谜:其一,27年的时候,他扔进海里的行李中到底装了些什么?其二,王光樾这家伙到底是个疯子还是个天才?

    好了,书归正传,接着讲王光炜。

    王光炜原本是“遵义师管区”补充团的团长,这时奉调到远征军第八军军部,正准备去云南保山报到。蔡智诚一听说“远征军”,立刻兴奋起来,犟着王上校、非要他介绍自己进青年军不可。

    开车的杨三这时才晓得蔡智诚不是去昆明玩、而是要参军,顿时吓坏了,立马想掉头把他送回家去。

    幸亏王光炜上校十分支持大学生的爱国热情。他告诉小蔡,远征军里其实并没有“青年远征军”,青年军这时尚处于组建阶段,招录的大中专学生要先经过“三青团”的审查,如果稀哩糊涂的跑去、人家是不收的。不过,他建议蔡智诚先跟他到103师入伍,再由第八军推荐去青年军,他还说,到时候,无论是扎佐(贵阳郊区)的205师、还是昆明的207师,想进哪支部队都可以——这可把蔡智诚乐坏了,于是拿定主意,先去保山参军再说。

    王光炜当了好几年的“补充团”团长,吃尽了招兵的苦头,现在突然遇到一个自愿入伍的冤大头,不由得十分开心,连连称赞“年青学生有觉悟”,谈话的兴致也就格外的高。

    在路上,蔡智诚向王上校坦陈了自己对军队现状的看法,也解释了自己对未来的打算。王光炜却不置可否,他给蔡新兵算了一笔帐:

    遵义是贵州的大县,有五十一万人口,按通常比例,符合服役条件的人最多不过五万。抗战几年来,遵义县的服役人员已超过四万三,当地的征兵总量已达到极限。可现在,“师管区”和“军管区”给遵义下达的壮丁指标却提高到每个月一千,完不成任务就要受处罚,怎么办?只有乱抓,看到青壮年男子就拖进兵营。

    过去的规定是“三丁抽一”、“逢五抽二”,现在不论了,只要够条件就拉走;《兵役法》要求壮丁入伍前必须进行“国民军事训练”,现在也顾不上了,绳子一捆就往前线送。最早只是在乡下抓“黑脚杆”(农民),到后来,店铺的伙计也抓、工厂的工人也抓、无业的市民甚至外乡的难民也抓,反正遇见合适的就拉来。

    为了躲避兵役,有的年青男子把自己的脚搞断、把手指头剁掉,还有的装聋作哑、装疯卖傻。43年,“遵义师管区”准备到兵工厂里抓壮丁,被厂方知道了,工人把大门一关、就在厂房里和军队打了起来,结果当场打死四十人、接着又判了十二个死刑,最后只征到了八名兵。这样的新兵送到部队,怎么可能提升军队的素质?但不送这些人去,又能有什么办法?

    王光炜告诉蔡智诚:你希望改善军队的风气,我也赞成。但这个事只能等到打完仗以后慢慢搞,素质问题要从娃娃抓起,现在的兵都是些“棒棒脑壳”、教也教不会,就象石头窝窝里的“赖包谷”一样,整不出好菜来。

    王上校还说:你入了军队,早晚也是当干部,要时刻保持威严,不用去和当兵的讲道理。军队和学校不是一回事,“棒棒脑壳”不开窍,你客气、他就以为你好欺负,七七八八的事情都惹出来,兵就不好带了。带兵就是要打要骂,再不行就枪毙,猛将手下出好兵,打仗的时候哪有时间去讨论思想问题……

    蔡智诚一边听着前辈的教导、一边在心里犯嘀咕。虽然还没有正式入伍,他就已经觉得军队的实情和自己原先想象的不太相同,但转念又想,王光炜说的是旧式军队,也许“青年军”这样的新式部队,会有更为高尚的精神面貌吧。

    7月3日,卡车开到了云南保山。

    快进县城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一支正在行进的队伍,这是103师的309团,于是就停下车来打招呼。

    309团的团长陈永思是遵义绥阳人(1949年12月率部起义,曾任贵州省政协委员),他与王家和蔡家素有来往,这时见到熟人当然很高兴。

    陈团长说,309团原本是驻守祥云机场的,刚接到移防的命令,大概是要向松山方向增援。接着,他拍了拍蔡智诚的脑袋,笑着问:“大学生,逃课不读书,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王光炜回答:“蔡四娃想参加青年军,我准备在103师给他挂个号,然后就转到昆明去”

    陈永思说:“那没问题,蔡家的事给何军长说一声就行了,好办得很。不出意外的话,四娃明天就可以拿着介绍信去昆明”
   
    可这时候,蔡智诚却改变了主意。他让杨三把车上的皮箱拿下来,不坐车了,并且十分坚决地宣布:“我不去师部挂号,我要跟你们去松山打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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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0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蔡智诚的参战愿望遭到了大家的反对。

    陈永思说:“你现在还是个老百姓,怎么能够上前线?”

    蔡智诚立刻表示:“那么你赶紧收我入伍!”

    王光炜乐了:“入伍总要办个手续。再说,即使你当了军人,是否上前线也要听从官长的命令,哪能想去就去的”

    蔡智诚很不服气,心说:人家那些“棒棒脑壳”“黑脚杆”,绳子一捆就当兵打仗了,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这么麻烦?

    可是,王光炜和陈永思都不理睬他,自顾自走到一边、商量起公事来。蔡智诚郁闷得不行,只好找个话茬、把开车的杨三骂了一顿。

    公路上,309团的队伍还在行进。这时候,队列里忽然有人喊:“四少爷!”,蔡智诚寻声望去——咦?是他以前的“小跟班”游湘江。

    游湘江的这个“湘江”不是湖南的那条江,而是遵义城里的一条小河。(马甲我也弄不清贵州的河为什么要取个湖南的江的名字——传说,遵义会议时,毛主席到河边散步,问当地百姓:“这是什么河呀?”,百姓回答:“是湘江”,主席顿时一愣:“怎么又是湘江?”,于是就很不开心的回屋睡觉去了……)

    游湘江是蔡家厨师的儿子,比蔡智诚大两岁,小时候跟蔡智诚一起上学,每天帮四少爷背书包。不过这个书童读起书来既不聪明也不刻苦,所以后来就辍学到工厂里当学徒,再后来又进了何知重(遵义人,王家烈的表弟)办的军士队,打了几年仗,如今已升为上尉连长。

    跟班遇见少爷,当然要聊几句。游连长听说蔡同学是来当兵打仗的,立刻大摇其头:“我们这些粗人打打杀杀是理所当然,你这个搞科学的贵重人也跑出来冒险,损失太大了……”

    蔡智诚最听不得这种话,当即就嚷嚷起来:“国家是全体中国人的,你可以上前线杀敌,我也有义务报国!”,几句话搞得游湘江和杨三都不敢再吭声,大家不欢而散。

    下午,队伍进了保山县城。王光炜径直去军部报到了,陈永思团长则带着蔡智诚去103师的师部。王光炜原先在103师当过团长,这次到云南,估摸着自己可能是要接替这个师的师长,所以刻意“避嫌”、不想和现任师长打交道。

    那么,蔡智诚这么个小青年参军,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师部呢?——这和他的家庭背景有关系。

    民国时期,贵州军政界的显要人物要么是遵义人(比如王家烈、柏辉章)、要么是兴义人(比如何应钦、谷正伦),前者比较“土”,后者比较“洋”。蔡家是遵义名门、与当地的土军阀素有来往,而蔡式超又在外面读过书、与何应钦的两个弟弟(何辑五、何纵炎)是同学,所以他能够在“土”“洋”两边都说得上话。蔡式超本身是个“办实业”的局外人,与争权夺利无关,但传话送信的事情干多了,军界上层也都知道有个“爱管闲事”的蔡老板,多多少少要给他点面子。

    蔡何两家是世交,蔡家的孩子称何应钦为“世伯”。而这时在保山,第八军军长正是何应钦的侄子何绍周,所以蔡新兵与何军长可以算是世家兄弟,办理他入伍的手续,当然就需要由师一级的单位经手了。

    在国民党的大员中,何应钦的“私人势力”并不强,直到抗战中期才勉强拉起一支黔军班底的第八军。老何自己没有子女,所以把第八军交给了自己的侄儿何绍周(黄埔一期生),可陈诚却看不过眼,愣是把李弥(黄埔四期生)派到第八军来当副军长,从中掺上一把沙子。

    第八军下属三个师,按战斗力的排列依次为——荣1师、103师和82师。

    荣誉第一师是由湘西和贵州籍伤愈士兵组成的部队,算是半个黔军。但这个师一直处于“陈诚系”的掌控之下,从师长(汪波,黄埔三期)到团长、营长都是陈诚和李弥的人,何军长根本就调不动;

    82师是贵州部队,前任师长欧百川(就是参加过南昌起义、跟着贺龙打到海陆丰的那个“前敌司令”)、现任师长王伯勋(何应钦的亲信弟子,1949年12月起义)都是贵州人,这个师虽然听从何绍周的指挥,但本身的战斗力太弱。所以,何军长在第八军真正能指望的主力只有103师。

    103师的前任师长就是何绍周自己,现任师长是熊绶春。这熊绶春(黄埔三期生)也是陈诚的亲信,因此,何军长就总是琢磨着要换掉这个师长。他给103师下命令的时候,经常越过师部、直接传达到各团,生生的把熊师长给架空了。

    这样一来,第八军总共三个师,一个不卖军长的帐、一个不卖师长的帐,还有一个实力太弱。作战效能可想而知。

    蔡智诚当时并不知道这些派系纷争。在师部,他看见三十多岁的熊绶春师长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外表比实际年龄老得多。

    陈永思给熊师长介绍了蔡同学,说了句“这是何军长的亲戚”,接着就和103师的副师长郭惠苍(遵义人,48年在营口被俘)商量起来,建议“先在师部安排一个书记官的职务,然后报送军部、推荐到青年军去任职”。

    团长和副师长自作主张,师长熊绶春不置可否,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看见这个情形,蔡智诚心想:“熊师长一定把我当成了投机钻营的小人”,于是就主动表态说:“两位师长,你们现在很忙,我本不该来此打扰。蔡智诚到军队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大战将至,个人的小事不劳长官费心,只要请派我上火线杀敌就行了”

    听到这番话,熊绶春的脸色开朗了许多、态度也和蔼起来,他询问了蔡同学的情况,然后表示:“你还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最好先去教导队锻炼一下,这样对你有好处。至于是留在本师或者是去青年军,等训练完毕以后再作决定吧”,然后,他与这个新兵握了握手,叮嘱说:“年轻人,好自为之,我们还指望你给军队帮忙呢”

    熊绶春的手软软的、湿湿的,说话的语调不高。这时候,蔡同学还没有养成行军礼的习惯,心里一激动、本能地给师长鞠了个躬,这不伦不类的礼节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蔡智诚不会想到,几年以后,在双堆集,他和熊绶春还将会有一次告别——依然是软软的、湿湿的手,依然是低沉的语调,依然没有敬军礼而是鞠了一个躬——只是,他没能实现自己的诺言,最终也没能帮上熊绶春的忙。

    103师教导队实际上就是新兵训练营,蔡智诚在这里不知道算是个什么角色。他每天东游西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管束他、更没有谁安排他站岗出操。

    教导队里有一群新到的壮丁。据说本来有两千多人,可是从师管区送到这里就只剩下了一千三,一路上有的跑了有的死了。侥幸走到兵营的也被折腾得气息奄奄、就象活鬼一样,离死也差不了多远。

    以前,蔡智诚没怎么接触过贫苦农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些人,他首先的印象是“真能吃”——几十个大木桶装满了糙米饭,没有菜也没有汤,一眨眼的工夫就吃完了,壮丁们抹着嘴、东张西望、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好象再来几十桶也照样能干光。

    除了吃,别的本事就不行了。出操站队连前后左右都分不清,“向左转”和“向右转”就学了两个钟头,教官再喊一声“向后转”,这些家伙却不知道转身、居然“咚咚咚”的倒退几步,把蔡智诚的肚子都笑痛了。

    蔡智诚也尝试着与壮丁们交谈,说些“你家在哪里?”“家里有哪些人?”之类的话。可这些新兵要么把脑袋埋得深深的、要么就睁着惊恐的眼睛不言语,仿佛不是在谈心而是在应付审问,弄得蔡智诚十分没趣。

    隔了两天,教导队的许大队长找蔡智诚谈话,要求他不要和壮丁们那么亲近。

   “为什么?”,蔡同学十分纳闷。他还一门心思的准备教育新兵、提高他们的精神素质呢。

   “老弟,在教导队就必须严、必须凶。你想,新兵都是些老百姓,不对他们凶一点、狠一点,他们就觉得象在家里一样,吊儿郎当,如何能养成服从上级、遵守纪律的习惯?再说了,我们这里太客气、让他们把心放宽了,日后进了部队,遇到厉害的带兵官,这些人就会觉得受不了,到时候他们有武器有技术,一旦生了反骨,就容易打黑枪、闹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许大队长还说:“常言道:心慈不带兵。军队本来就是个舔血吃饭的地方,大家的脑门上顶着个‘死’字,个个都是打骂出来的。蔡老弟呀,天底下能有几个人象你有这么好的福气!”

    队长的语气很委婉,可眼神却是冷冰冰的。蔡智诚能够感觉到,那眼神里还藏着一句潜台词:“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个新兵,少来这里冒充教官……”

    于是,从这以后,蔡智诚只好离壮丁们远远的,再也不主动套近乎了。

    新兵营里每天都有人死亡。

    那些犯了过错的新兵,有的被吊起来打军棍,有的被拉到操场边上、“嘭”的一枪,毙掉了。没有审判也没有记录,谁也弄不清弃尸坑里埋的是什么人,一条人命就这么消失在荒野之中。

    又过了几天,教导队给新兵发枪,开始练习实弹射击。

    靶场的四周架起了机枪,这是防备新兵借机哗变。在这样的氛围下,人们的心情十分紧张,各种事故也频频发生。

    正在上子弹的时候,“砰”的一声,操作失误,后排的人把前排的打死了。新兵们顿时惊慌失措、吓得四散开来,谁也不敢站在前头。教官拎着军棍冲过去、劈头盖脑一顿猛揍:“怕什么!今天不死明天死,上了战场都是这样,你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你”,随即下令把尸体拖走、继续射击。

    没过多久,“砰!”,又是一声,又是什么人动作失误,自己把自己打死了……练了几天枪,每天都要发生好几起类似事件。到最后新兵们都麻木了,死了人也无所谓,趴在血泊边上继续打枪。

    于是,蔡智诚渐渐明白了军人们野蛮粗鲁的缘由——因为他们就是被这种粗暴的方法训练出来的——这样的训练,能够形成服从、恐惧和仇恨,却不能培养出忠诚、团结和友爱。

    在新兵训练营里,没有亲切的交谈、没有笑声、没有歌声,除了长官的呵斥就是士兵的哭叫。这让蔡智诚觉得很难受,他实在无法习惯这种压抑的氛围。幸好,教导队并不干涉蔡智诚的自由,他可以随时溜出营地去散心。

    教导队是跟着103师行动的,两个月来,他们从保山县城移动到了惠通桥附近,已经能够听见松山阵地上的炮声了。

    新兵营旁边就是第八军的野战医院,每天都有担架队在这里进进出出。但是,蔡智诚从没有进医院去看过,他这时还有点怕见血、怕听到伤兵的哭喊声。

    蔡智诚比较喜欢到惠通桥头去看高射炮阵地。

    阵地上有三门高射炮,每门炮都有一个美国兵负责指挥。因为日本飞机难得飞来一次,所以这些炮兵也就无事可做,整天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过路的老百姓开玩笑、冲他们嚷“美国佬,快起床,日本鬼子打来了!”,洋人们就“OK、OK”的爬起来,先跑到大炮跟前装模做样的用嘴巴发出射击的声音,然后又装成日本飞机的样子摇摇晃晃的栽倒在草地上。大家哈哈一乐,他们就继续晒太阳、睡大觉。

    蔡智诚很喜欢这几个美国人,他觉得这几个外国士兵对中国老百姓的态度,比我们自己的军队还要显得和善得多。

    在惠通桥附近,来来往往的老百姓很多,而且他们好象也不怕打仗。

    在民国时期,中央政府行使权力的基本单位是保甲,保甲制度执行得严厉的地方,兵役任务重、税收负担也重。可云南这里的土皇帝是龙云,不怎么买中央的帐,保甲制就有点行不通,云南人当兵只进滇军、不补充老蒋的部队,所以这里的征兵数量并不大、税赋也不多,到处可以看见年青男女逛来逛去、嘻嘻哈哈。

    后勤单位最头疼当地的年青人了,因为他们会偷东西。军车停在路边上,稍不注意就被搬空了,连车轮子都被卸掉推走,虽然很快就能在地摊上找到这些失窃的物品,可那需要再花钱买回来。龙云十分袒护云南人,蒋委员长当时也不敢得罪这个土皇帝,所以中央军也就拿偷东西的人没办法,只有自己多加小心、注意防范。

    当然,当地民众还是积极支援国军抗战的,松山前线的弹药物资全靠云南马帮进行运输。腾冲这里的少数民族比较多,男女平等,所以马帮队伍里既有小伙子也有大姑娘,男男女女打扮得花枝招展、有说有笑,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知道的晓得他们是要上前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去赶集呢。

    有一段时间,马帮运送的全是炸药。没过几天,就听男女青年们回来说“好厉害的爆炸哦,整座山都蹦起来了”,那份高兴劲,就象是看了一场精彩的大戏一般——蔡智诚这才知道,82师实施坑道爆破,把松山主高地打下来了。

    82师拿下了松山主高地,而103师却仍然在打攻坚战。

    几乎每天都有军官到教导队来征调补充兵,新兵营里的壮丁几乎被调光了,可蔡智诚却还是闲着——许队长就是不点他的名。

    不过,蔡智诚也不是无事可做,他正在研究“新式武器”。

    8月份,103师装备了一批火焰喷射器(当时叫“喷火枪”),新兵训练营也领来了几枝。这以前,教官们谁也没见过这玩意,都不知道怎么操作,好在箱子里有一本英文说明书,蔡智诚能看懂,折腾了一天,就把所有的机关都弄明白了。

    “喷火枪”的原理其实很简单,就是两个15升的罐子,一个装凝固汽油(普通汽油中加入凝固粉)、另一个装压缩空气,油料经过软管压迫进喷枪,击发点火之后就喷射出去,火焰的温度超过了600度,虽然不能把钢铁融化、但是能把铁烧红。

    蔡智诚反复试验了好多次,发现教导队的这几把喷火枪都不合乎标准。说明书上说可以喷射80米,实际射程只能达到40米;书上说标准射击能重复八到十次,而实际最多只能击发六次。这大概是由于压缩气瓶不过关,造成压源的力量不够,所以,实战中需要配一个助手、背着补充气瓶跟着跑。

    9月初的一天,蔡智诚正在教导队门口闲坐着,突然看见王光炜上校跑了过来,冲着许队长直嚷嚷:“你这里还有多少兵?全给我拉出来!”

    这时,新兵营里只剩下几个傻头傻脑的“歪瓜劣枣”,让他们上前线简直是送死。蔡智诚急忙扯住王光炜,一个劲的要求:“带我去!带我去打仗!”

    “你去干什么?学会放枪了么?”

    “我早就会打枪了,我还会用喷火器,比他们都强!”

    听说蔡智诚懂得使用火焰喷射器,王上校想了想,就同意了他的请求:“带上喷火枪,跟我走”

    于是,从这一天起,新兵蔡智诚就正式踏上了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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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来教导队的时候,王光炜带了一封信,是蔡智仁写给蔡智诚的。
    二哥在信里责备了弟弟擅自离家的“卤莽草率”,并且告诉他,自己已经受荐担任戴之奇的副官。戴军长是个“具有革命精神之英明将领,必有光荣之前途”,因此让蔡智诚立刻搭乘交通二团的军车返回贵阳,以便兄弟俩一同前往十八军。
    蔡智诚问:“戴之奇是谁?”
    王光炜介绍说:戴之奇是贵州兴义人,黄埔四期生,曾经是103师的副师长,后任94军121师师长、驻防贵阳,前不久,戴师长刚被提升为十八军的副军长(军长胡琏)。王上校告诉小蔡,这个十八军是“中央嫡系王牌”,胡军长和戴副军长都深得上峰的器重,追随他们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蔡智诚却满不在乎:“十八军又不是青年军,没意思,我不去”
    王光炜不禁笑了起来:“那好吧,你带上喷火枪,跟着我们杂牌军去打仗”



    蔡智诚没有想到,几个月后,戴之奇又改任“青年军第一师”(201师)的师长,自己当时的这个决定反而是错过了参加青年军的机会。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后悔,因为,虽然他错过了201师,却赶上了另一场名留青史的战斗——松山攻坚战。



    如今,“松山战役”已成为抗战史上的经典范例,战役的背景、过程、战果,甚至双方的伤亡数字,在书上有、报上有、电视上有,网络上更容易查到,所以也就用不着马甲我再罗嗦了——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攻克松山、歼灭日军的中国军队,并不是蒋系的“精锐王牌”,而是杂牌黔军的一帮贵州兵。



    松山战斗是于44年6月初打响的,首先担任攻击任务的是七十一军(代军长陈明仁)的新28师。这个新编28师也是黔军,由黔南六县保安团改编而成,虽然号称“远征军”、其实战斗力很一般,他们攻了一个多月,伤亡很大、进展很小,于是就调来第八军的贵州老乡接着干。
    贵州的山多、老百姓出门就爬坡,所以黔军的山地作战能力相对比较强。抗战期间,无论是在湖北、湖南还是在江西、广西,贵州部队不是攻山头就是守山头,反正总是与山隘阵地打交道,因此让第八军来啃松山这样的“硬骨头”,的确比较合适。


    松山阵地周围25公里,防御体系分为松山顶峰、滚龙坡、大垭口和长岭岗四个部分,但其实这几个区域的日军碉堡、坑道都是彼此连通的,可以互相支援。
    第八军于7月中旬接替攻坚任务,战斗力最强的荣1师主力随即被李弥带去增援龙陵方向,只留下一个荣3团(团长赵发毕),可如果没有李副军长发话,何军长也指挥不动这个团。所以,攻打松山阵地,主要还是靠103师和82师。



    103师负责攻击松山滚龙坡、大垭口和长岭岗。7月底攻下了滚龙坡,但是把307团打残了;8月初再攻下大垭口,又把308团拼光了;最后还剩下个面积最大的长岭岗,何绍周留着103师309团,舍不得打了。
    82师的战斗力本来就比较弱,他们围着松山顶峰冲了一个月,死了好多人、就是上不去。到最后,82师副师长王景渊(贵州贵阳人,49年12月起义,曾任贵州省政协委员)想出个主意,在松山主峰底下挖坑道,埋上五六吨炸药,搞了次抗战史上最大规模的工兵爆破,“轰隆”一下掀去半个山头,把子高地上的日本鬼子全震死了,终于于8月20日拿下了松山顶峰。
    主峰拿下了,剩余的日军就全部集中到了长岭岗。而这时,103师和82师已经筋疲力尽,何绍周只好把副军长李弥请来当“松山前线总指挥”,意思是让他把荣一师带回来打松山。
    李弥回来了,但没带部队,而是指派103师309团担任攻坚。
    8月26日,309团付出三个营长全部伤亡的代价,总算冲上了长岭岗。部队刚杀上山头,李弥就向卫立煌报告:“我军收复松山!”,可他刚放下电话,日军一个发击,309团又被赶下来了。李副军长恼羞成怒,指责309团团长陈永思“擅自放弃阵地”,远征军总部立刻打来电话,命令第八军枪毙陈永思、即日收复松山。
    部队打光了,亲信团长还要被枪毙,何绍周军长顿时火大,当场把电话机给摔了。于是,卫立煌就写了个条子给他:“绍周,切勿以熟相欺”——意思是说你别以为自己有个陆军总司令叔叔就不得了(何应钦是何老三,何绍周的爹是何家老二),完不成任务照样军法从事。



    何绍周也知道这事情开不得玩笑。蒋委员长已经下了死命令,“9、18”国耻日之前一定要拿下松山,否则团长师长军长统统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第八军就拼凑起最后的部队,有309团、307团的残部,还有荣3团和82师246团的余部,总共两千人左右,先锋官是谁呢?——王光炜。
    王光炜这时候还在军部闲着,没有职务。他的资历比团长高一点、比师长低一点,既是黄埔生又是贵州人,担任这个突击队长倒是挺合适。并且,他当先锋官还担着一个责任——何绍周暂时压着“枪毙309团团长”的命令不办。如果王光炜能把松山拿下,陈永思的命也就能保住;如果这一仗打输了,两个遵义老乡的脑袋一起搬家。



    蔡智诚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稀哩糊涂地跟着王光炜来到309团的。
    309团驻守在松山大垭口。一走进团部,陈永思团长就迎了上来、紧紧攥住老王和小蔡的手,热泪盈眶,连声说:“好朋友啊!真是自家兄弟啊……”,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把蔡新兵弄得莫名其妙。
    在团部,王光炜告诉大家:“这次行动,309团只接受何军长的直接调遣,除了军长本人,军部和师部所有的电话都不要理睬”——这等于是把前敌总指挥李弥抛到一边去了。
    陈永思和309团的军官此时正恨透了李副军长,对这个指示当然十分拥护。



    按照王光炜的计划,此次攻坚,由309团率先发起进攻,先攻克长岭岗的竹影山,其他部队再陆续投入战斗。
    陈永思团长说,他已经把309团的剩余兵力编成了五支敢死队,除了他自己亲自上阵,副团长周志成也带一支敢死队。王光炜听了以后笑着说:“好啊,给我一个队,我也当个敢死队长”。
    然后,几个人就趴在地图上开始算帐:冲到这里还有多少人,冲到那里还剩多少人……一边算、一边还在纸上记数字。
    蔡智诚在旁边看了半天,看不懂。于是就问:“你们怎么知道什么地方有多少人?”
    陈永思说:“你以为只有上大学才需要数学呀,打仗也要靠计算”,他拿着一把尺子在图上比划起来:“你看,根据地形,在这么长的距离上,第一冲击波将会损失百分之八十,第二冲击波会损失百分之六十,第三冲击波……然后再继续攻击这一段,第一冲击波又将损失百分之……”
    蔡智诚顿时觉得地图上的数字太可怕了——那些百分比对于军队来说只是胜负的概率,可对个人而言可就是百分之百的性命呀!



    过了一阵,309团的军官们来开会了。因为前几天的损失太大,今天到会的只有两个副营长和七八个正副连长。
    陈永思团长说:“这一次,我准备战死疆场,王老兄和蔡老弟是生死朋友,他们特意赶到这里与我共患难,你们愿不愿意陪我一起死?”
    营长连长们都说愿意死。
    王光炜安慰大家:“打了胜仗就不会死”。根据他的解释,日军已经筋疲力尽、肯定挡不住五个波次的攻击。如果我军第一、二波接近阵地后坚决顶住不后退,第三波就能够站稳阵脚,等第四波到达的时候,战局就赢定了——他还说这是法国拿破仑的打法,绝对没有问题。
    王光炜说:古代孙武子吴宫练兵,妇女尚且能上阵杀敌,何况我们这些男子汉。大家要精忠报国,致死地而后生。并且宣布:“在战斗中,如果哪位兄弟发现我临阵退缩,可以打死我而不算犯法;反过来,如果你们有谁畏缩不前,同样枪毙,绝不宽恕……”
    接着,王光炜又当着大家的面给各部队打电话,约定第二天拂晓前发起攻击。要求战斗开始后,协同进攻的各团首先实施佯攻、掩护309团的突击队,当309团的第三波(王光炜本人在这一波突击队)冲进敌阵地时,打出三发红色信号弹,其他各团随即转入主攻,一举攻克长岭岗。



    军官们开会的时候,蔡智诚也坐着旁听。他觉得经过陈永思的精确计算、再经过王光炜的科学布置,打赢这一仗完全没有问题,心里十分踏实。
    散会以后,蔡新兵被安排去游湘江的那个连。
    从团部出来,游连长就开始埋怨:“哎呀哎呀,你来这里干什么哟?”,再看到蔡智诚肩上的喷火枪,更是叫苦不迭:“哎呀呀,你怎么扛这个背时的东西!”
   “怎么啦?这是新式武器呀”
   “武器是新式的,可惜射程短啊。要和敌人抵拢了才能开火,你说,叫我怎么保护你嘛!”
   “谁要你的保护?”蔡智诚有些不耐烦了,“我自己会打仗,你给我派个助手就行了”
    到了连队,游连长安排一个老兵帮喷火兵扛罐子,并且一再叮嘱:“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保存体力。明天冲锋时一定要跟紧我,千万不能乱跑啊!”



    夜深了,四周的人都已进入梦乡,可蔡智诚却睡不着。他在想,明天自己会不会死?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闭着眼睛想了好久,想来想去都是别人死掉的样子,横竖揣摩不出自己阵亡的状况。折腾了好一阵,干脆爬起来检查武器装备。
    旁边的助手发现他在黑暗中摆弄喷火枪,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复习一下”,蔡智诚解释说,自己有个临考紧张的习惯,原本学会了的东西,一到考场就忘光了、要过好久才能想起来。明天是他头一次上战场,就象进考场一样,上阵之前再把武器熟悉一遍。
    听到这个说法,助手也赶紧过来帮他复习功课。真是的,考试考砸了最多不过挨顿打,这打仗打砸了小命就报销,不能不引起高度的重视。



    蔡智诚的这位助手名叫“罗烟杆”,是个老兵。他参加过武汉会战,在田家镇战斗中被日军俘虏过,跑回家乡后又被抓了壮丁,接着当兵。
   “罗烟杆”其实并不抽烟,只是因为他曾经当过烟具作坊的学徒、专门制作烟枪,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外号。在军队里混久了,这家伙也成了兵油子,会来事,发觉蔡智诚的派头和别人不一样,于是就对他格外的殷勤,有一搭没一搭的陪着新兵说话。
    心里想着打仗的事,蔡智诚就问罗烟杆:“军队冲锋的时候,什么位置的伤亡比较小?”
   “太靠前了容易挨枪打,太靠后了容易遭炮轰。靠边的位置比较安逸”
    这和陈永思团长的计算公式不大一样呀?蔡智诚的心里有点儿打鼓了。接着又问:“你说,日本鬼子打仗怎么样?”
   “霸道。凶得很”
   “怎么个凶法?不怕死么?”
   “不是怕死不怕死的问题”,罗烟杆回答:“要说的话,我们打急了也不怕死,可还是和他们不相同。日本兵打起仗来,有一种已经死过了的感觉,象鬼象野兽,反正不象人。和他们打仗就象是和僵尸打架一样,即便打赢了,心里也怕得很……”
    一席话说得蔡智诚直发毛。在这以前,他活的死的日本人全都没见过,当然更无法想象僵尸一样的日本鬼子是什么模样了。



    1944年9月2日凌晨6时,松山前线还笼罩在夜色之中。
    拂晓前,第八军的炮兵部队开始向日军实施炮击,同时,307团、荣3团和82师的阵地上也响起了剧烈的枪声,各掩护部队纷纷用密集的火力压制长岭岗,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竹影山上,爆炸的闪光连成了一片。
    许久,当炮火停息时,天色已蒙蒙亮了。放眼望去,日军阵地上硝烟弥漫、寂静无声,敌人没有还击。



    “第一队,前进!”
    “第二队,前进!”……晨雾中传来了军官们的号令声。
    蔡智诚随着身边的战友跳出战壕,一步步向前走去,心里想着:“要开仗了,这就开始了么?”
   
     二十米、三十米、五十米……
     前方的日军阵地依然如死一般沉寂。
    “天晓得,那上面究竟还有没有活着的日本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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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0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先说明一下:
    对于松山战役中的防御阵地,中日双方的称呼各不相同。大致说来,我方所说的“松山”,就是日军记载的“拉孟”(腊勐是松山附近的一个村子);我方称“滚龙坡”,日军称“本道阵地”;我方称“大垭口”,日军称“音部山阵地”;我方称“松山主峰”(或“子高地”),日军称“关山阵地”;我方称“长岭岗”,日军称“横股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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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蔡智诚的记忆中,1944年9月2日的早晨,天亮得特别快。
    炮击开始时,四周围还是漆黑一片,而当炮声平息的时候,天色已渐渐亮了。士兵们从战壕里跳出来,走进淡淡的晨雾,不久,竹影山就清晰地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竹影山,日军战史上称为“西山阵地”。它是长岭岗的制高点和屏障,在它的背后就是黄家水井,那里是松山日军的最后巢穴——“横股阵地”。
    以前,这里长满了松树、核桃树和麻栗果,后来这些树木都被日本鬼子砍去修工事了。现在山坡上光秃秃的,晨曦中,只看见被炮火犁过的泥土正飘散出阵阵硝烟。
    远远望去,敌人的阵地一片寂静,看不到有人活动的迹象。蔡智诚心想:“山顶上还有活着的日本兵么?如果有,他们一定正看着我吧,他们的枪口一定正瞄准我吧……”,想到这里,他用力地挺起胸膛,努力地在脸上挤出微笑,做出几分骄傲豪迈的表情。



    其实,并没有人注意蔡新兵的神态,大家都在默默地向前走着。
    按照王光炜的计划,突击部队分为五个波次,每个突击队又排成四列横队,相互间隔三十米,想象起来,进攻队形应该象层层的海浪一般、有次序地向前滚动。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五个突击队的出发阵地有远有近、阵地前的地形也各不相同,士兵们要在途中攀爬峭壁和陡坡,走了不一会,队形就乱了,各部队都混在了一起 ——不知军官们是否还能做到心里有数,反正,蔡智诚根本就弄不清自己的位置属于第几波次。
    泥泞的道路十分难走。九月份,正是云南的雨季,红土被雨水湿润成了胶泥,又粘又滑,一会儿咬住士兵的鞋子、一会儿又滑溜得站不住脚,弄得大家跌跌撞撞、步履艰难。

    蔡智诚被肩头的钢罐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之前,他虽然学会了使用喷火枪,但从来没有全副武装的行军过,现在身负重荷、攀登陡坡,渐渐的就有点力不从心。最烦人的是,背上的两个罐子还不一样重,弄得他的重心总是往一边倾斜,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连长游湘江始终关切地看着蔡智诚,他命令说:“罗烟杆,把喷火兵的东西接过去!”,
    游连长的胳臂上扎着一根白布条,那是“先导官”和“示范兵”的标志,打仗的时候如果搞不清怎么办,就照着“白布条”的样子学、跟着他们跑就行了。说起来,当官的真是舒服,一手拎着手枪、一手拿着军棍当拐杖,显得轻松自在——这和小时候刚好倒过来,那时候可是蔡少爷空着手在前头跑,游跟班背着书包在后面跟随。
    听到连长的吩咐,罗烟杆就伸过手来想帮忙,蔡智诚却把他推开了。哪有打仗冲锋让别人背武器的道理?蔡新兵不愿意头一次上阵就搞得这么特殊。



    这时,阵地上的硝烟散尽了,日军依然没有动静。
    敌人不开枪,气氛反而更加压抑。进攻的人慢慢的走着,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知道敌人早晚会开火的,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第一声枪响,猜测着自己会不会头一个倒下。
    终于,枪响了。
    就象在暴雨中行走的人忽然听到了一声炸雷,所有的战士都耸起肩膀、加快了步伐。军官们吼叫起来:“散开些,不许后退!”,“跑起来,不要停下!”,“前面的,动作快点!上!上……”

    蔡智诚也在努力的奔跑。
    游湘江在前面时不时的拉他一把,还安慰说:“跟我来,不要怕,没事的”。这让蔡少爷很不高兴,他气急败坏地说:“滚开些!我才不怕呢,走你的,少来烦我!”——上尉先导官被新兵顶撞了一顿,弄得游连长十分尴尬。

    不过,这时的蔡智诚确实不害怕,因为这时候他还没有对战场的情况反应过来。虽然前面不断的有人倒下,但因为离得远,只瞧见他们身子一歪就睡在地上、好象崴了脚一样。看上去,这些士兵似乎过一会就能爬起来继续前进,所以并不让人感到恐怖。



    可是,几分钟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翻过陡坎、爬上山坡,牺牲者的尸体突然出现在蔡智诚的面前——血!好多血,雨后的红土地上到处是暗红色的鲜血。
    蔡智诚从来没想到人的身体里居然能涌出那么多的血。血水渗不进粘土,顺着山坡往下流淌,血水淤积在死者的身旁,一汪一汪的,似乎能让人漂起来。
    更可怕的是,除了刚刚战死的士兵,山坡上还躺着许多早些天的阵亡者。九月的云南,天气炎热,这些尸体都已经腐烂了,再被炮弹的冲击波掀过一遍,灰白的残缺的肉体在潮湿的泥地上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
    看到的是骇人的鲜血,闻到的是呛人的尸臭,耳朵里听见的尽是凄厉的枪声。子弹从头顶飞过,“嗖——嗖——”的鸣叫,从身边擦过,“嘶——嘶”的呼啸。就象是有无数的魔鬼正在身旁疯狂地追杀着、吼叫着,让人心惊胆战。
    顿时,恐怖的窒息紧紧地揪住了蔡智诚的心头。这一刹那,他知道死亡的感觉了,他说不出话来、迈不动步子,他小腿抽筋、浑身哆嗦,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害怕了。



    游湘江和罗烟杆一个在前面扯、一个在后头推,七手八脚把蔡智诚拉进了弹坑。
    游连长还是那句话:“跟着我,不要怕”。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不怕?”蔡智诚心想。



    四周尽是些已死的和快死的人,不断有人中弹倒地,死去的人无声无息,受伤的人大声的哭号。可是,军官们并不理睬这些伤亡者,只是急切地命令:“上!快上!”。蔡智诚看见王光炜和陈永思团长也从陡坡底下爬上来了,正敦促着士兵们继续前进。
    于是只好前进,可还是害怕。
    最可怕的是看不到敌人的位置——只瞧见身边的人不断的死去,却不知道开枪的人在哪里,那感觉真象是遇到了鬼一样。
    蔡智诚问:“敌人躲在什么地方啊?”
    “他们在坑道里,这里看不见,走近些就能看见了”,游湘江回答。
    再走近些?这里距离日军阵地差不多有二百米,再往前走还要被打死多少人?蔡智诚想起喷火枪的射程只有四十米,不由得暗暗叫苦,他想,自己一定等不到和鬼子交火就死掉了。

    罗烟杆说:“蔡兄弟,你歇歇气,我来背东西吧”
    这一回,喷火兵没有再反对,顺从地让助手接过自己的装备。蔡智诚空着身子走路都有些打晃,看见罗烟杆背着三个钢罐(气罐二十三公斤,油罐二十七公斤)健步如飞,不由得十分佩服。



    再往前走,弹坑越来越多,死尸越来越多,敌人的枪弹也越来越密集,进攻的队伍只能跳跃着、躲闪着,曲折前进。蔡智诚紧跟着游湘江,他这时候已经没有脑子了,连长喊趴下就趴下、喊跑就跑,就这么冲了一大截,倒也平安无事。
    跑着跑着,前面有一个炸弹坑,游连长的手一指,说:“快,到那里去!”,蔡智诚立刻撒腿狂奔,纵身跃进了弹坑。
    弹坑里有一些积水,这没什么。弹坑里有一具尸体,这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蔡智诚跳进弹坑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尸体上,更可怕的是,当他撞上了尸体——那个死人居然尖叫了起来!
    “啊!————”,蔡智诚被吓晕了。
    刹那间,他失去了听觉,视觉也没有了距离感,眼前的人和景物就象照片似的、变成了一个平面,再接着,他就失去了知觉……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人还在弹坑里,那具尸体早已经搬走,罗烟杆坐在汽油罐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据罗烟杆解释,蔡智诚其实并没有昏迷过去,只是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然后就睁着眼睛发呆,任凭别人怎么摇晃都没有反应。游连长说蔡新兵这是丢了魂了,于是派罗烟杆在这里等候他的灵魂回来,自己到前面冲锋打仗去了。



    魂回来了,面子却没有了。蔡智诚十分不好意思,挣扎着站起来想继续出发。罗烟杆却让他再休息一会,并且说这是连长的命令。游湘江交待过:如果蔡新兵出了什么纰漏,就要找罗老兵的麻烦。
    这时候,敌人的大炮响了。爆炸溅起了泥水,更掀起了一阵尸臭,蔡智诚闻到那股味道就忍不住呕吐起来——这弹坑的周围正是前几天309团攻上阵地、又被反击下来的地方,所以遗弃的尸体特别多。
    冷静下来之后,蔡智诚也明白了刚才“死人尖叫”的原因。那是由于尸体腐败了以后,有大量气体积聚在腹腔和胸腔,他跳进弹坑的时候,正好撞在了死者的肚子上,那些气体被挤压到喉部,因此就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可还是忍不住恶心。

    这尸体让蔡智诚想起了一件事:昨天,在团部的时候,王光炜的副官曾经约蔡智诚一起去医疗队打针,他说阵地上的尸体太多,容易引起瘟疫,所以美国人准备了药品,要求所有上松山前线的人员都要打预防针。当时,蔡智诚正对旁听作战会议感兴趣,结果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到现在,他才感到几分紧张:自己和这么多腐尸挨在一起,不知道会不会染上瘟疫?
    但转念一想:头顶上炮弹在炸、耳朵边子弹在飞,在枪林弹雨包围中的弹坑里担心自己是否会得传染病,这未免有点太滑稽了——想到这里,蔡智诚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看见蔡新兵一边呕吐一边笑,罗烟杆觉得莫名其妙。这老兵抱怨说:松山阵地上的日军原本有十几门大炮,打了两个月就只剩下两门了。可这两门炮不知是怎么隐藏的,第八军用上百门炮进行轰击、美军还派飞机来轰炸,却怎么也消灭不掉它,真是奇怪了……



    吐了一阵,炮声突然停了,枪声也稀疏了。蔡智诚觉得自己的脑子清醒了、心头也舒服多了,于是站起身来说:“走吧,我们打仗去”



    竹影山的日军阵地共有三个高地,这时候,309团已经攻克了第一个,部队又继续向前延伸。
    陈永思团长正在观察被捣毁的日军炮兵工事。只见大炮旁边倒着一个残缺不全的日本兵,看样子,这家伙的双腿断了,他先把手榴弹塞进了炮膛,然后又趴在炮口上,连炮带自己一起炸了。
    蔡智诚问团长:“我们连长呢?”
    “你是说游湘江么?他在前面。快去通知他抓紧时间,敌人的另一门炮也不响了,可能是出了故障,要利用这个机会拿下山头”



    游湘江正在进攻敌人的第二高地。这是一个六十度左右的陡坡,坡上是日军的阵地,坡下是一堆乱坟岗,蔡智诚他们赶到的时候,游连长正靠在一块墓碑的后面指挥着士兵往坡上爬。
    蔡智诚远远的喊:“连长,我们来了”
    游湘江转过头,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原地呆着、不要过去。蔡智诚观察了一下,发现连长的前后左右有好多尸体,而自己的周围却什么也没有,看样子自己这里确实比他那边要安全的多。

    突击队组织了几次冲锋都失败了,最长的一次在坡顶上停留了大约十分钟,但最终还是退了下来。
    一帮军官正商量着继续发动进攻,突然,坡顶上出现了几个鬼子兵,抱着100毫米榴弹炮的炮弹就往下扔。那炮弹蹦跳着滚下山坡,撞上乱坟岗里的石碑、石块立刻爆炸,坡底下的国军官兵急忙四散逃开,游湘江跑得慢了点,被当场炸死了。



    游湘江是蔡智诚相识多年的朋友。虽然他过去并不太看得起这个小伙伴,但自从从军以来、特别是开战后的这几个小时里,游连长却用诚挚的关怀表达了他对以往的友情的珍重,这也使得蔡四少爷突然领悟到:无论是早年的跟班、还是现在的连长,游湘江始终都在关心着自己、照顾着自己,而自己其实并没有替他做过什么,只不过是依靠了家庭的关系、无偿地享受着别人的热情。
    就在几分钟前,蔡智诚已经决定要亲口对童年的伙伴说声谢谢,并希望从此以后共同维护一种平等、坦诚、相互尊重的友谊,可就在这时,他却亲眼看到游湘江牺牲在了炮火之中。这让他十分伤心,因为他再也不能够对自己的朋友说出内心的感受,再也不能为自己先前的虚荣和骄傲向朋友道歉。
    对游湘江的歉意成为了蔡智诚心里永远的遗憾,这份遗憾使他开始变得坚强、也使他的军旅生涯逐渐成熟起来。他总觉得,应该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伙伴和连长做点什么。



    日军的炮弹给309团造成了很大伤亡,突击队不得不重新组织兵力、重新委派指挥军官。一个多小时以后,新的攻击部队再度集结起来,这一次,由309团副团长周志成亲自带队。
    蔡智诚全副武装、参加了新一轮的突击。

    开始的情形和前几次一样。国军爬坡的时候,日军没有射击,等突击队员攀上坡顶,枪声就一齐响了,士兵们立刻中弹滚了下来。王光炜和陈永思团长守在坡底督战,催促着大家继续往上爬,这样反复了几个回合,攻击部队终于在坡沿上站住了脚。



    蔡智诚是在罗烟杆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爬上去的。上到坡顶,他发现六十米开外就是敌人的阵地,有战壕、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地堡。战壕里的鬼子已经被我们的机枪火力压制住了,可大家对日军的碉堡却没有办法。
    地堡露出地面一人多高,大碉堡有三个射击孔、小碉堡有一个,四挺重机枪喷出的火舌覆盖了整个阵地前沿,打得谁也无法直起身来。十几个国军射手用枪榴弹进行攻击,可枪榴弹或者打在射击孔的旁边落了下来,或者砸在地堡的顶上爆炸,对日军的工事根本不起作用。
    国军爆破队用死尸当掩体向前推进,刚爬了不到十米,尸体就被打烂、爆破队员也给打死了。
    309团有一个喷火小队,原本装备有三枝喷火枪,这时只剩下了一个人。那个喷火兵试图把火焰从敌人的射击孔里打进去,他在火力的掩护下滚过来、爬过去,好不容易把自己的位置调整到了地堡的正面,可还没等他举起武器、就被日军击中了。接着,重机枪又打穿了他背上的压缩空气瓶,爆炸产生的气浪把这个战士掀起来好高。



    严酷的局面使得毫无战斗经验的蔡智诚措手无策,“天呐,我该怎么办呀?”他急得直挠头。
    对国军来说,火焰喷射器是个新鲜玩意。不仅在松山才开始装备部队,而且这之前的一个月,它只是在清理战场、消灭残敌的时候发挥过威力,还从来没有谁在攻坚战斗中使用过这种武器。因此,蔡智诚身边的老兵们也不能给他提供什么合适的战术建议,大家只好趴在地上干着急。



    “小蔡,快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陈永思团长也来到了阵地上,他正在坡沿向蔡智诚招手。
    “也许团长能有什么好办法”,喷火兵赶紧朝着长官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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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0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蔡智诚懂得如何操纵“新式武器”,但他的兵器知识却是照着说明书自学的,对实战技巧一窍不通。因此,当309团的那个喷火兵冲上去的时候,蔡新兵就想先看看老兵如何行动、希望从中学到点经验,可惜,还没等他瞧出门道,老兵就牺牲了,这让新兵蛋子觉得十分沮丧。

    突击队被压制在阵地前沿。人堆里,蔡喷火兵背着两个大铁罐、还带着副手,模样显得十分夸张。周围的士兵都望着他,意思是说“你有这么威风的武器,还不赶紧想个办法……”,蔡智诚急了,一咬牙,就准备照着前辈的样子朝碉堡前面滚。

    罗烟杆连忙拽住他:“不行!没有火力掩护,一上去就是死呀”



    这话说得有道理。蔡智诚赶紧请示长官:“掩护我!我冲上去喷火”

   “小蔡,快过来!”,不知什么时候,陈永思团长已经到了阵地上,他蹲在周志成副团长的旁边向蔡智诚招手。

   “你看见没有,那里有一个弹坑”,陈永思指着大地堡的侧面,“我们组织火力掩护,给你十秒钟的时间,能不能冲过去?”

   “能过去”,蔡智诚看见了五十米外的弹坑,那里距离日军碉堡只有三十米左右——可是,喷火枪在那个位置根本无法瞄准敌人的射击孔,而地堡的侧面又没有门窗或者孔洞,跑到那里能有什么用处?

   “你不用把火焰打进碉堡,只要在地堡前打出一道火墙,挡住敌人的视线就行了。我带爆破队上去炸了它!”



    陈团长说他带爆破队,真不是说大话。九个敢死兵分成了三个组,陈永思也拿着爆破筒准备一起上,周副团长立刻就急了,嘴里嚷着“你不要上,换我上”,伸手就去抢爆破筒。

    陈永思说:“有什么好争的?今天拿不下阵地,回到山下也是死,还不如让我死在山上痛快些”

    蔡智诚和爆破兵们顿时十分激动:“团长,要死大家一起死。我们先上,等我们死光了你再上去”



    罗烟杆在旁边悄悄地问:“蔡兄弟,我上不上?”

    “随便你”,只打一个碉堡用不着后备气罐,喷火兵的副手上去了也没用。

    “那……我还是跟你一起吧”,罗烟杆说。



    周志成一声令下,机枪、步枪和枪榴弹的火力一齐射向了大地堡。爆破兵立刻跃出坡沿,滚翻爬跳,冲向各自预先选定的掩体。

    蔡智诚也朝着“自己的”弹坑奔去。他没有做复杂的战术动作,因为他从来没练过那些技术,只是勾着腰猛跑,心里想着“千万别绊倒、千万别摔跤……”——肩上扛着沉重的钢瓶、手里拎着喷枪,再加上长长的油管,要是一不留神摔倒了,一时半会的还真没办法爬起来。

    十秒,只有十秒。在这十秒钟里,全副武装的喷火兵要跑过被炮火肆虐得坑坑洼洼的五十米泥地。这五十米冲刺所付出的毅力和体力,超过了蔡智诚以往在学校操场上的所有运动的极限。

    当他终于扑进弹坑的时候,觉得自己紧张得快要虚脱了。可是他不能停下休息,短暂的火力压制以后,那些爆破兵已经被日军的弹雨拦阻在阵地上了,他们正等待着喷火兵的掩护。



    这是一个很小很浅的弹坑,勉强能趴下两个人。日军已经发现碉堡侧面上来了两个突击队员,战壕里的步枪手立刻向这里射击,子弹“嗖嗖”的从头上飞过。

    蔡智诚挪动身子,悄悄观察碉堡的位置,心里计算着应该使用多大的喷枪压力。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见身后“嘎——嗤”的金属撞击声,他转头问副手:“你的钢盔被打中了?”

    “没有啊……”,罗烟杆疑惑地检查了一下:“妈也,你的油罐子被打了一枪”

    蔡智诚吓了一跳,这玩意要是被打爆,两个人的样子可就不大好看了,他赶紧把钢罐卸下来摆在身边。

    一切准备就绪,在弹坑的边上刨出个缺口,伸出枪口、扣动扳机,“噗——噗——噗——”,灼热的火龙飞出了掩体。三秒种的标准射击之后,蔡智诚探头看了一眼,暗暗夸奖自己的数学水平真不赖。

    喷枪的角度和气压计算的非常正确。凝固汽油从斜侧方喷出去、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正好浇在碉堡正面的外墙上,熊熊的火焰立刻把射击口遮盖得严严实实。

    日军的机枪停顿了。蔡智诚得意地对副手说:“行了,我们的任务大功告成,就等着他们炸碉堡了。小心点,别让崩起的石头砸到脑袋”



    两个人捂着头在弹坑里趴了老半天,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爆炸的震动。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探出脑袋张望——咦?奇怪了……

    射击口依然被烈火遮挡着,鬼子的机枪隔着火焰盲射,照样把试图突击的敢死队员拦阻在阵地前沿。可是,这时候,日军的地堡却和先前不大一样了——厚实的顶盖上热气腾腾的冒着烟,看上去就象包子铺里的大蒸笼。

    原来,松山日军碉堡的材料并不是钢筋混凝土,而是用几层木头铺上泥土搭建而成的。经过长时间的炮击,泥土震散了、木头也震松了,凝固汽油喷上去就可以渗进木架的缝隙。松山当地的木料不是松木就是核桃木,所含的油脂比较多,遇到灼热的火焰,木头里的油脂和水分就被迅速蒸发出来,使碉堡的顶盖变得烟雾缭绕、云蒸霞蔚,呈现出一派颇为美妙的景象。

    鬼子的地堡能燃烧?那就好办了。蔡喷火兵二话不说,抬起枪口接连打了两个“三秒”,这回也不必考虑落点,只管加足压力、把凝固汽油直接喷到墙壁上就是了。

    很快,随着“嘭、嘭”的爆裂声,浓烟里窜出了一股股火苗——不错不错!大蒸笼变成了烽火台。



    这时候,山顶上正起风,风从地堡的射击孔灌进去,就象生炉子一样,把“烽火台”烧的噼哩啪啦的直响。到这个地步,小鬼子再顽强也没办法还击了,阵地前沿的国军官兵都高兴得欢呼起来。

    干掉了大地堡,还剩下个小地堡就好办多了,四五挺机枪同时开火、把它唯一的射击口封锁得严严实实,一粒子弹也打不出来。陈永思团长兴奋得嗓门都变了调:“喷火兵,点了它……给我把它点了!”

    好说!又是两个标准射击,小碉堡就变成了大火炬。



    蔡智诚正在得意,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日本兵,恶狠狠地扑上来、伸手就抓住了喷火枪。

    刚射击过的枪口灼热得直冒烟,可鬼子兵却不管不顾,虽然攥住枪头的那只手被烫得“滋滋”响,可另一只手却夺过喷枪扣动了扳机——幸亏,这家伙不懂科学——喷火枪的枪机只是个点火装置,射击之前要先调动气压旋钮和油阀门,光扣扳机是打不出火的……

    愣了一下,蔡智诚才从最初的惊恐中清醒过来,随即和这个日本兵撕打在了一起。可怜的喷火兵背负着沉重的装备,被敌人压在地下翻不过身来,脸对脸的看着小鬼子凶神恶煞的模样,蔡新兵急了,张嘴狂叫:“老罗哥呀!快来帮我呀……”

    这喊叫还真管用,“砰”的一声,小鬼子仰面倒下了。背后的罗烟杆威风凛凛、手里拎着个压缩空气钢瓶——谁说打碉堡用不着后备气罐?到这里就当狼牙棒用上了。

    罗烟杆扶起蔡智诚,嘴里讷讷的解释道:“我怕不小心打到你……我听说,你有武功的……”,意思是他没有及时帮忙还挺有道理。

    说蔡智诚有武功那是游湘江连长乱吹牛,练过功夫的其实是小蔡的大哥和二哥。小时候,哥哥们举石锁、蹲马步、耍花枪,成天折腾得不亦乐乎,而蔡老四却总是躲在屋里看书,遇到吵闹打架的事情一概敬而远之。在家里,他除了能欺负姐姐蔡智慧,就连妹妹蔡智兰也打不过……谁知道,今天刚上战场,遇见的头一个小鬼子就要找他贴身肉搏,这不是哪壶水不开提哪壶么?蔡智诚觉得十分郁闷。



    309团的将士们呐喊着冲进敌人的战壕,竹影山二号山头拿下了。

    蔡智诚跟着大家东跑西跑了一圈,发现这里实际上是个日军的炮兵阵地。

    阵地上有几门100毫米榴弹炮,从道理上讲可以用来封锁远处的惠通桥,但这些大炮早已经被国军的炮火所摧毁,弯七扭八的变成了一堆废铁。让人意外的是,有一门步兵炮却是完好无损的——日军用木头做了轨道,轨道的前端是射击掩体,后端是一个很深的防空洞,打仗的时候把大炮推出去打两发、然后再拖回洞里藏起来,难怪国军的炮火和美军的飞机都拿它没办法。

    找来找去,二号山头上好象只有十几个日本兵,最多不超过二十个人。可就是这么点兵力,却把五百多人的进攻部队阻挡了六七个小时。究其原因,日军的“玉碎” 精神和防御工事固然起到了主要作用,可国军方面的战场分析工作也太不够细致了——如果早知道日军堡垒是木头做的,用不着打那么多高爆弹、丢几枚燃烧弹就可以省事得多。



    攻克阵地,王光炜上校兴冲冲地举起信号枪,朝天上打了三发红色信号弹,通知其他部队向竹影山高地汇合。随后,他命令309团留下部分人员修筑工事,自己带着大队人马继续杀向三号高地。

    王上校决定“加固二号高地的工事”是十分明智的举措。前几天,309团攻克阵地以后,就因为没有做好防御准备,结果被日军一个反扑打了下来,伤亡惨重不说、陈团长还几乎被枪毙,这可是个血的教训。



    三号高地距离二号高地不远,没有大的火力点,只有个炮兵观察站还算是座堡垒,但也被国军的炮火摧毁得差不多了,看起来应该不难攻克。

    实际情况也是这样,进攻部队轻而易举的踏上了高地,没有遇到多大的抵抗。蔡智诚站在山头东张西望,心想:“难道日本鬼子都跑光了?这场仗就这么打完了?”



    这时候,有人呼喊:“喷火兵,快过来!”

    三号高地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它的坑道特别深,一般的地方在三米左右,有些地段甚至达到了五六米。坑道的侧壁上还挖了防炮洞,防炮洞的直径有一米宽、一米五高,能弯着腰进进出出,从洞口看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不知道有多长。

    “喷火兵,烧一下”,军官们指着防炮洞。

    “里面有人么?”

    “有个伤兵,跑不掉了”

    “那……叫他出来投降吧”,当时,远征军司令部有指示,抓住日军俘虏有奖赏。

    “你做梦呢!他们不会投降的,鬼子兵都是死硬分子”

     这倒也是实话,松山阵地上随处可见日语传单,那都是些规劝日军放弃抵抗的劝降书。美军飞机撒了两三个月的宣传品,也没见一个小鬼子下山交枪。

     既然如此,那就放火烧吧。接连打了七八枪,小半截坑道都着火了,只听见几声歇斯底里的咒骂和惨叫,却没看见日本兵出来。不过,蔡智诚也只有宣布就此停工,因为他的气罐子空了、凝固汽油也用光了。



    阵地上有个炮兵观察站,有人说这是日军炮兵指挥所,还有人说这是113联队的司令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时候国军的各个团队只要攻克了山头,都报告说自己打下了敌人总部。

    这个碉堡原本还是挺大的,现在已经被炮弹和炸弹轰掉了大半边,塌下去的地方露出个洞口,一群国军官兵正朝里面扔手榴弹。王光炜上校也在这里,他看见蔡智诚就喊:“小蔡,快来,点把火”

    “点不成了,没汽油了”

    “哎呀哎呀,哪里还有油?”

    “我不知道”

    “军部有个喷火大队,正在子高地那边清理战场”,陈永思团长说。

    于是,王光炜上校就与何军长通话,军部很痛快地答应说:立刻把喷火队调过来。

    这时候,三号阵地上到处都在扔手榴弹,没过多久就把铁疙瘩全甩光了,可那些坑道口、地道口却还是黑乎乎的深不可测,大家都不敢进去查看。王上校说:“算了算了,等喷火兵来吧”

    也只好这样,309团的官兵们都随地坐下休息,等待后续部队的到来。



    等了好一阵,喷火兵没有来,火头兵来了。

    做好的饭菜装在竹筒里,用绳子捆上,竹竿子一穿、就成了挑子。火夫在前面领路,十几个挑夫在后面跟着。蔡智诚说:“这些老百姓也真够大胆,敢到战场上来送饭”

   “要钱不要命”,罗烟杆说:“前些日子,日军阵地还能向惠通桥开炮的时候,国军的汽车被打翻了,老百姓就蜂拥上去抢东西,炮弹落在身边爆炸也不怕”

    “这算什么”,陈永思团长接着讲:“滇缅公路被阻断以后,路上到处是死尸,这些人就跑到敌后去拣东西。地摊上卖的那些美式军用皮靴都是他们扒回来的”。

    “可是,滇缅公路也是这些人修的啊。我听说,连美国的罗斯福总统都十分佩服呢”,蔡智诚说。

    “佩服什么?还不是一样。钱呗!给钱就干”,陈永思不以为然。

    于是就问火夫,送这一趟饭要给民工多少钱?火头兵却笑嘻嘻的回答:“他们不要钱嘞,男的女的都欢欢喜喜,抢着来帮忙”

     这让大家十分意外。



    竹筒米饭的味道不错,里面还有几片肉。蔡智诚想起一路上遇见的那些尸体,就有点吃不下去,他把肉片拈出来递给罗烟杆,并且发誓说:“今后再不敢吃肉了,我要向和尚们学习”。

    旁边的人都笑:“你还想当和尚?也不想想你今天烧死了多少人……”

    吃完饭,又等了好久,不见军部的喷火队上山,也没见到其他团的部队。难道他们没有看见红色信号弹?难道他们没有接到协同作战的命令?

    蔡智诚正觉得纳闷,却看见王光炜上校很不高兴的骂骂咧咧,陈永思团长拉长着脸一声不吭,只有周志成副团长在阵地上喊着:“集合集合!跟我走!”

    原来,王上校和李弥副军长吵架了。



    “竹影山”和“松山子高地”是长岭岗(日军“横股阵地”所在地)旁边的两个制高点,一个在东边、一个在北边。这两个地段的位置都远远高于长岭岗,所以,无论从哪个高地向日军最后的“横股阵地”发起总攻,作战效果都差不多。

    王光炜先前的计划是把总攻部队集中到竹影山,从东向西攻,因为竹影山是309团拿下的,这样做,等于是“乘胜追击”,103师以及他个人的功绩都显得比较大。可这时候,李弥副军长却通知变更计划,要求各团在子高地集结,改成从北向南攻——李副军长认为按他的做法更科学、伤亡比较小,但在王光炜看来,李弥这是要和他抢“最后胜利”的大功劳,当然就不肯答应了。

    据蔡智诚说,李弥这个人,打仗还是有一套的,可就是太自私,而且为人骄横、刚愎自用。在他的影响下,荣誉第一师(李弥是该师的前任师长)也显得十分骄傲,动不动就是“老子当年在昆仑关”如何如何,不把同一个军的其他两个师放在眼里,搞得彼此之间的关系很不融洽。松山战役中,103师和82师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荣1师的伤亡却相对较小,可仗打到最后,他们突然要来抢总攻的主导权,这自然会使得103师有些想不通。

    王光炜在电话里先是说“仗打到一半,临时改变计划行不通”,后来又讲“我与何军长约定过,只听他一个人的直接指挥,请副军长不要插手……”,气得李弥摔了电话。由于这番通话是用无线通讯机进行联络的,所以等于是让全军的团以上单位都旁听了一遍,这事情就闹得有点大了。

    何绍周军长当然也听见了。何绍周这人,打仗的本事比较差、性格也有点“面”,凡事都听参谋长梁筱荣的,这时候梁参谋长帮着李弥说话,他也就软了,自己不好意思出尔反尔,就让103师副师长郭惠苍来和稀泥。郭惠苍也是遵义人,老乡、老兄兼老板,309团不好不听他的招呼,王光炜和陈永思无奈之下,只好让副团长周志成带领一帮人马向子高地靠拢。



    蔡智诚没有跟副团长走,他和其他三十多人陪着王上校和陈团长留在竹影山。

    两个长官正在气头上,当兵的谁也不想去讨这个没趣,大家躲得老远、东一堆西一堆的躺着休息。

    喷火兵和副手趴在弹坑里闲聊天,听罗烟杆从小时候的贫寒讲到现在的艰险,从头到尾都是“苦啊苦啊”。不过,老兵最后说:“看样子,明天用不着我们上阵了。不管怎么样,这一仗你我都算幸运,没受伤更没送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我老罗就要开始转运了……”

    天渐渐黑了,战士们疲倦了,头一次上阵的蔡新兵听着罗烟杆的罗里罗嗦、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半夜里,阵地上突然响起激烈的枪声。

    蔡智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支起身子,满耳朵都是日本人的喊叫声。他顿时有点懵了:“天哪,从哪里钻出来这么多鬼子兵?”

    四周围黑漆漆的一片,既看不见敌人在哪里也不知道战友在什么地方。两个人在坑里躲了好久,没有听见长官出来下命令,蔡智诚急了,起身想去找团长,可罗烟杆却一把按住他:“别乱跑,你在这里趴着,我去看看情况”,说着,离开弹坑向那座炮兵指挥所爬去。

    老兵走了,留下新兵一个人蹲在坑里。捧着毫无用处的喷火枪、听着枪声和日军的吼叫,蔡智诚的心里紧张得要命,暗暗嘀咕着“被鬼子兵发现了怎么办”、还一个劲地后悔小时候没有跟哥哥们一起练武术。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罗烟杆终于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他一把拽起蔡智诚:“丢掉这些破罐子破枪,赶快跑!”

   “怎么了?团长他们呢?”

   “不知道,指挥所里空空的”

   “其他人呢?”

   “不知道,也许都死光了吧”

    妈也……



    俩人连滚带爬逃回到二号高地,遇见了值夜岗的哨兵。那家伙问:“你们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明天要发起总攻么?”

   “我呸!阵地都丢了,还总攻个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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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0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竹影山高地遭到夜袭,阵地丢了。
    实施反击的敌人来自何处?在当时是个引起争执的问题。根据李弥的判断,进行夜袭的应该是残留在坑道里的日军,于是军部命令309团立即夺回阵地;而309团的指挥官则坚持认为三号高地上出现了敌人的援兵、并且还在逐步加强之中,因此要求上级给予增援。
    从表面上看,这场争论是对敌情的判断有所不同,但实质上是在推委责任。因为,如果三号高地上的敌人没有增兵,说明是309团清查战场不彻底、警惕性松懈;反过来,如果确实有援兵,则说明李弥副军长临时变更计划、把进攻主力调离竹影山的做法是错误的。
    可惜,由于阵地上的日军都死光了,所以这场争论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不知萨苏兄能否查一查日本方面的资料,看看从1944年9月2日夜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日军有没有向“西山阵地”进行过增援?)



    当然,309团也是在找借口。因为那时候,整个松山阵地上能够动弹的日本兵最多也只有两三百人,日军即使组织增援也派不出多少兵力来,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国军应付夜袭的本事太差了一点。
    说起来,在以前,夜袭本是国军的常用战术,那时候日军的装备好,国军白天打不过敌人、只好在晚上进行反击,103师的不少战绩都是通过夜袭获得的。然而到了松山战役期间,国军换上了美式装备,枪炮多、弹药多、兵力多、还掌握了制空权,飞机大炮追着日军打,情况就倒了过来,国军白天威风、逼着日军开展夜袭。
    依马甲的看法,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军队是真心喜欢夜战的。战场上的夜袭其实就是赌博,进攻方的态度虽然很积极,但战斗胜负的决定权却是掌握在防御方手里的——如果被攻击方的责任心强、警惕性高、经验丰富,那么,进攻方的主动行为就无异于自投罗网。
    夜袭,考验的是防御方的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可惜国军恰恰在这个方面比较差劲。松山战役期间,日军几乎每一次夜袭都能够获得成果,小鬼子只要凑齐十几个没受伤的人就敢在晚上进行反击,甚至可以越过前沿、跑到第八军的炮兵阵地上把大炮炸了,搞得国军一到天黑就十分紧张。



    其实,9月2号夜里,竹影山阵地上只有四个国军士兵遇袭身亡,其他人都是被吓跑的。蔡智诚和罗烟杆逃到二号高地已经算是不错了,有的人则更绝,直接跑回了早晨的出发阵地。
    天亮以后,蔡智诚见到了王光炜,王上校在弹坑里趴了一晚上,浑身都是泥水;中午的时候,陈永思团长也来了,陈团长当时没有往二号高地退却,而是向子高地的方向“突围”,转了一大圈才跑回来。
    蔡新兵觉得有点纳闷:王上校和陈团长头天夜里不是在一起的么,怎么打起仗来却各跑各的了呢?
    得知三号高地得而复失,军部和师部下达命令,要求309团再把阵地夺回来。王光炜很不高兴地说:“要是按照我原先的计划行事,何至于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他随即起草报告、说明事情的原委,叫蔡智诚送到军部交给何绍周——既替自己辩解、顺便也把李副军长告了一状。



    蔡智诚并不认识何绍周,而且他也不愿意介入长官之间的纠纷,可是,王上校交办的任务却又不能不执行。
    当天晚上,他来到第八军军部,报告说自己是从竹影山阵地来给军长送信的,可值班军官根本就不理睬他。第二天,蔡智诚好不容易才找到何绍周的副官,干脆说自己是何丽珠的同学,有重要的信件呈交何军长,那个副官吃了一惊,连忙接过信函递进去了——何丽珠是何辑五的女儿,因为何应钦的夫人不能生养,所以就把她过继给三伯当了继承人。在当时,“何总长家女公子”的招牌还是比较管用的。
    这么耽搁了一天,等蔡智诚再回到前线的时候,已经是9月5日的下午。



    阵地上还是老样子,309团守住二号高地、日军控制着三号高地。说起来,国军已经占领了大半个竹影山,可是,日军只要控制住这个最后的山头,就可以掩护背后的长岭岗,使得“子高地”上的国军部队无法顺利地发起总攻。
    309团先后向日军发起过四次攻击,全都以失败告终。战斗中,团长陈永思腹部中弹、被送到救护队去了,王光炜上校肩部负伤、仍在坚持指挥。蔡智诚在阵地上转了一圈,没有看到罗烟杆,问了几个人,有的说他死了、有的说他受伤了,众说纷纭、不得要领——这时候,309团只剩下四十多个战斗人员,能够守住既有阵地已经不错了、根本无力再发起新的进攻。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弥副军长也急了。他亲自赶到一线督战,要求9月6日一定要实施总攻,三天之内必须拿下松山。



    9月5日傍晚,荣誉三团和82师244团奉命接管竹影山二号阵地,他们带来了六个喷火小组,一帮美军顾问也跟着来了,其中有位少校还是个黑人,让中国的士兵们觉得十分稀奇。
    根据李弥副军长的指示,第二天的攻击任务由荣3团的赵团长负责指挥。这时候,阵地上虽然集结了三个团,但总兵力加起来也只有一千五百人左右。不过,三个团聚在一起,立刻就能看出荣3团的装备要好得多,244团和309团的武器都是“万国牌”,而荣3团却是清一色的美式步枪、美式机枪,还配备有高射机枪和直瞄火炮。
    那天晚上,哨兵们一直在阵地前打照明弹。这种照明弹是美军顾问团提供的,样子就跟枪榴弹差不多,可以用步枪发射,打到天上就炸出个小降落伞,晃晃悠悠、明光瓦亮,就象在半空中挂了一盏汽油灯,能有效地阻止日军的夜袭企图。



    9月6日清晨,国军炮兵首先对竹影山阵地实施炮击,接着,美军的飞机也来投弹轰炸。上午九点,爆炸声尚未平息,攻击部队就发起了冲击。担任主攻的是荣3团和82师244团,309团没有参加进攻,蔡智诚他们守在二号阵地上观摩学习。
    说实话,人家荣1师平时牛皮哄哄,打起仗来也确实有气派。
    荣3团冲锋时的架势就和杂牌部队不一样——后面有高射机枪和重机枪掩护,前面有轻机枪手抱着“303”(路易斯轻机枪)开道。军官们一律穿着美式军用雨衣、手上端着冲锋枪,大模大样,嘴里喊着:“小鬼子不行了,弟兄们上啊!”,当兵也纷纷响应:“上啊!上啊!”,排着队、挺着腰板往前冲。
    进攻的途中不时有人中弹倒地。244团的人一受伤就躺在地上哭嚎,可荣3团的士兵都是伤愈以后再复役的老角色,意志品质比较坚强,他们的伤兵捂住伤口咬牙挺着、愣是没有人吭声——荣3团的卫生兵也有个规矩,谁哭谁叫就不给谁救治,因为能哭喊的人就说明还有力气,要先去救那些体力不支的。
    所以,难怪82师和103师虽然对荣一师满肚子意见,可论起打仗却不得不佩服他们。不说别的,光是人家冲锋陷阵的这种劲头,自己的部队就学不来。



    那天上午,荣3团和244团轮番攻击了好几次,都失败了。中午的时候,李弥副军长从子高地那边打电话来警告说,当天下午必须拿下竹影山,否则军法从事。长官们顿时急了,荣3团赵团长和244团曾团长都亲自上阵组织冲锋,终于在下午三点钟左右杀进了日军阵地。
    根据以往的经验,攻上山头只能算任务完成了一半。如果不及时肃清残敌,日军一个反扑就有可能把阵地夺回去。于是,包括美军顾问在内的所有军官都跑到阵地上去督战。
    蔡智诚跟着王光炜爬上三号高地,看见国军部队正在逐一清剿坑道——残余的日军隐藏在防炮洞里,这些地洞外表不大、内部却很复杂,有的还分成好几层,不知道里面躲了多少人。
    阵地上,国军的步枪手掩护着喷火小组搜索前进,发现地道洞口就甩手榴弹。甩手榴弹还有个讲究,如果一次只扔一两个,容易被敌人反扔出来,因此必须集中力量、同时甩进去七八个,搞得小鬼子没办法拣。先用手榴弹清理了洞口的敌人,喷火兵就接着往洞里喷火,或者干脆实施坑道爆破、朝里面扔爆破筒,连炸带烧的,把所有的地洞都整塌,日本兵不被烧死也被闷死了。
    有的小鬼子在洞里憋不住、狂吼乱叫着往外冲,坑道两侧早就守着国军的冲锋枪手和机枪手,鬼子兵刚一露头就遇到枪林弹雨,根本就没得跑。
    这样的打法真可谓干净彻底,唯一的毛病是无法统计具体的歼敌数字。到头来,谁也弄不清有多少日本兵被烧死、炸死在地道里,大家只好乱估计着汇报战果。



    按照蔡智诚的叙述,松山日军的“最高头目”金光大队长就是被荣3团打死在竹影山阵地的——这件事值得分析一下。



    关于日军“拉孟守备队长”金光惠次郎少佐(后来追授为大佐)的死亡地点和死亡时间,并没有确切的定论。
    日军军部把金光队长的阵亡时间定于44年9月7日,这不能算数。因为日本方面把大部分松山守军的死亡日期都笼统地定在最后一天,目的是为了强调其“玉碎”的规模——金光身边的人都已经死得精光了,日本军方也不可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国军方面对这事有发言权,可国军各部队的说法不一。有说他被打死了、有说他被炸死了、还有说他是剖腹自杀的,虽然绘声绘色,但其实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因为国军这边谁也弄不清金光少佐长得是啥模样,只要发现一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旁边再有把指挥刀,都可以说成是这个家伙。所以各个团队都声称自己击毙了“日军守备队长”,金光少佐的死亡时间和地点也就有了好几个版本。

    按马甲个人的看法,我倾向于认为金光少佐是于9月6日死在了竹影山,也就是日军所称的“西山阵地”。
    松山阵地的守备部队主要属于步兵113联队(松井联队),而这个金光惠次郎却是第56炮兵联队(西村联队)第3大队的大队长,并不是113联队的军官。当初,之所以由他担任“拉孟守备队长”,一方面是由于他的军衔高,另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松山阵地的任务是“封锁滇缅公路和惠通桥”,而炮兵是实施这个任务的主角。
    7月份,当松山阵地已经被中国远征军包围,特别是松山阵地上的大型火炮被国军摧毁之后,鬼子的炮兵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松山日军的作战目的从“封锁交通线”变成了“固守待援”,这样,战斗的实际指挥权应该就由炮兵主官转到了113联队的步兵军官手里。换句话说,7月份以后的金光惠次郎少佐只能算是名义上的松山最高指挥官,他的任务不过是鼓舞士气、然后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战死罢了。
    松山日军原本有两个炮兵阵地,一个在滚龙坡(本道阵地),已于7月份被国军占领,另一个就在竹影山(西山阵地);金光惠次郎队长曾经有两个指挥所,一个是大垭口(音部山阵地)的113联队总部,那里已于8月份被国军攻克,另一个就在竹影山炮兵第3大队的队部——因此,如果金光惠次郎能够自行决定的话,9月 6日,也就是全军覆灭的前一天,死在竹影山的炮兵大队部应该是十分理想的选择。
    当然,这只是马甲的猜测,我并没有确切的材料能证实这件事。



    9月6号那天,蔡智诚也只是听见荣3团的副团长用无线电话机向军部报捷:“我团攻克竹影山阵地,占领日军指挥部,击毙敌松山守备队长……”
    在荣誉第一师的编制中有一类特殊的职务——政治副团长和政治副营长。这是他们的老师长郑洞国模仿苏联军队搞出来的名堂。荣1师的老兵多、兵油子也多,有了这个制度就等于在营一级单位上设立了军法官,对整肃军纪、鼓舞士气是有帮助的。
    荣3团的政治副团长是个白面书生,瘦瘦的、戴着眼镜、外表挺斯文,因为赵发毕团长挂了彩,所以在一线指挥部队的实际上是这位教授模样的军官。在蔡智诚的印象中,政治副团长很爱说话、做事也很负责,总看见他在阵地上跑来跑去,一边检查情况、一边叮嘱这叮嘱那,生怕有谁清剿战场不仔细、放过了日军的地洞口。
    可惜的是,这位副团长第二天在长岭岗阵地上不小心踩到了地雷,牺牲了。



    蔡智诚没有参加9月7日的战斗。攻克竹影山之后,309团就算完成了任务,当天下午就移交阵地、到后方休整去了。经过十多天的苦战,309团最终能够自己走下山头的只剩三十五人,这其中还包括了他这个“编外人员”。
    9月8日上午,蔡智诚正在屋子里给游湘江连长的家人写信,突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原来是远征军总部宣布:国军已于当日凌晨四时收复松山、全歼了日军守备队。
    可是,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大家并不觉得特别欣喜,因为部队的伤亡太大了,幸存的人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103师是各部队中损失最惨重的,师部雇佣了十几队民工到阵地上收容牺牲者的遗体,最后分成三个大坑掩埋了,还在松山上建了一座“103师阵亡烈士纪念碑”。



    日本方面一直宣称“拉孟守备队全军玉碎”,中国军方也没有做过反驳。但按照蔡智诚的说法,第八军在松山阵地上还是抓到了日军俘虏的,因为103师回保山休整的时候,卡车上就带着日本战俘。那几个家伙的耳朵好象被震聋了,押运人员把各项指示写在纸上,他们看了就乖乖的照办,一点也不反抗。
    同时带到保山的还有十多个慰安妇,这都是些朝鲜人、不能算是战俘。她们先是被安排在昆明的美军医院里工作,后来就被“朝鲜光复军”的人接走了。
   (说句题外话。有文章说,“经法医解剖鉴定”,松山阵地上的日军慰安妇是服用氰化钾自杀的——这完全是在瞎编。第一,攻克松山后,国军方面连松山守备队长的尸体都没工夫进行辨认,哪里会有法医去给慰安妇做解剖;第二,氰化钾这么高档的速效毒药,一般人根本就见不到,作战部队里也不可能装备这种“军需品”。日军的“自杀用药”其实是升汞片,那是一种消毒剂,吃多了可以要人的命,但服用效果痛苦无比,还不如抱着手榴弹炸一下更加快乐。所以,除非是受骗上当,不会有人愿意选择服毒自杀)



    在保山休整期间,国民政府下达了对松山战役参战部队的嘉奖令,103师得到了一面“大功锦旗”,据说这种锦旗总共只有十面,是非常高的荣誉。
    有意思的是,在嘉奖令中,蒋委员长除了表扬远征军,还号召全体国军向日军松山守备队学习,学习他们“孤军奋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精神;远征军司令卫立煌也称赞日军是“世上最顽强之军人”,并且承认“我军取胜实属不易”……
    这俩人一唱一和地“吹捧敌人”,其实是有说不出的苦衷。
    44年9月,国军虽然在滇缅战事中略有斩获,但同时,内地的豫鄂湘桂各路部队却被日军的“一号作战”打得一败涂地,遭遇了抗战以来的第二次大溃退。败局震动了大后方,弄得社会各界人心惶惶,在这种时候,蒋委员长确实希望自己的部下能有几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勇气,能够在敌人的进攻面前坚决顶住;而刚刚打了胜仗的远征军也必须“谦虚”一点,只能尽量美化日军的“强悍”,以便给在东边连吃败仗的同僚们找个台阶下。



    因为获得了“大功锦旗”,社会各界给103师送来了不少慰劳品。吃吃喝喝二十多天之后,10月初,第八军接到命令,转移到云南陆良休整。
    蔡智诚不愿意跟着队伍一起走,他希望借这个机会离开103师、去投奔青年军,于是就去找王光炜帮忙。
    在军部,王上校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却已经穿上了少将的军服。他笑着告诉小蔡:“别急,想进青年军完全没问题,不过要再等几天,先把你的勋章领了再说”

    “勋章?”蔡智诚愣住了:“我只打了一天的仗,能有个什么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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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0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继中国远征军宣布收复松山之后,日军也公开承认“拉孟守备队全军玉碎”。
    国民政府随即公布了日本方面的“战败声明”,蒋介石委员长、何应钦陆军总司令、以及远征军的卫立煌司令官相继发表讲话,高度评价了中国远征军的英勇业绩,赞扬他们“完成了神圣的使命,为全军树立了光辉的典范”……
    实事求是的说,参加松山作战的国民党军队是配得上这个赞誉的。



    1944年下半年,中国的抗日战场正处于十分窘迫的境地。东线的战事吃紧,豫湘桂战役中的国军接连失利,损失兵力近七十万、丧失国土二十余万平方公里、丢失城市一百四十六座,不仅整个“大陆交通线”被日军打通,而且,大溃败的局势几乎迫使国民政府“迁都西昌”……然而,在西线,远征军却是一路凯歌,不仅攻克了腾冲和龙陵,而且在随后的追击作战中相继收复芒市、瑞丽、畹町,接着又杀入缅甸境内与“驻印军”会师,并最终打通了滇缅公路和中印公路,一举解除了日军对西南大后方的威胁。
    虽然国军在松山战役中的伤亡很大,并且,西线收复的国土远不足以弥补东线丢失的面积。但在当时,滇缅战役的胜利不仅在军事上使得军队避免了全面崩溃的危险,而且在政治上挽救了中央政府的国际声誉,更在精神上极大地鼓舞了大后方军民的抗战信心。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松山作战所付出的巨大牺牲是必须的、也是值得的。
    我们知道,抗日战争中,在中国战场并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转折点”的战役,但如果硬要找个“近似的转折点”的话,以马甲个人的意见,1944年的松山之战比较具备类似的特征——因为,远征军的一系列胜利是从松山开始的。在松山,中国军队攻克了抗日战场上最为坚固的防御体系,并且第一次创造了全歼整编制日军部队的记录。自松山战役之后,国军在西线的攻击作战连连得手,三个月后,东线国军也开始转入反攻,从此以后,日本侵略军在中国战场上完全处于被动的守势,直到战败投降,再也没有能力组织起大规模的进攻行动。
    因此,虽然从战术而言,松山之战还存在着许多不如人意之处,但从战略的角度来看,国军在松山取得的胜利确实是十分及时、十分辉煌的,能够得到社会各界的高度赞誉并不为过。



    松山战役的另一个效果,是使得参战的国民党官兵直观地感受到:只要和美国人在一起,手里就能有先进的武器、战场上就有充足的弹药、天空中有招之即来的飞机、地面上有压倒对手的大炮;只要获得了美国人的支持,部队的装备就能比日军更加优良。因此,只要国军的表现不让美国朋友失望,就可以变得越来越强大。
    在1944年的滇缅前线,比任何“精神训话”更有说服力的,是成百上千辆的美国汽车,是那些道奇、福特、司蒂倍克、奇姆西、威力斯……以及那些卡车上装载着的枪支弹药、机器设备、汽油柴油、药品食物、牛奶咖啡巧克力、羊毛毯子牛肉罐头……当各式各样新奇的、先进的物资装备源源不断地从境外运进来,堆积在人们面前的时候,就仿佛有一种无声的语言不容置疑地告诉大家——只要拥有了美国这个盟友,这场战争,中国赢定了。



    我们能赢,这没问题。可是,日本鬼子什么时候才会认输?大家却没有把握。
    松山战役,日本军人用他们的顽强和死亡,给获胜的对手留下了痛苦的记忆。

    其实,驻守松山的第56师团并不是日军最精锐的部队,他们的士兵大多是入伍时间不长的“乙类补充兵”,并且,松山阵地也没有真正被包围,始终有一条通道可以撤往缅甸方向。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三个月的时间里,以一敌十的松山守备队硬是打到全军覆没也没有弃阵逃跑,这给参战的国军官兵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惑。
    在这以前,中国战场上都是日军攻、国军守,现在终于轮到国军主动攻击了,可一仗下来,大家却发现日本人的防守竟然比他们的进攻更加可怕。腾冲和龙陵只不过是西部边陲的两个不起眼的小城镇,如果收复这一小块国土就需要耗费如此长的时间、承受如此巨大的伤亡,那么,要消灭全部日寇、实现“打到鸭绿江”收复全部国土的目标,战争还将持续多久?还需要牺牲多少人?
    在当时,蔡智诚和身边的战友讨论过这个问题,比较得到公认的观点是:“少则五年、多则十年,拼光我们这一代人、干掉日本的全部男人,这场战争才能够结束”。
    于是,刚刚踏上战场的蔡智诚就开始预测自己还能生存多久。他觉得自己不大可能活到抗战胜利,只是希望可以坚持到反攻武汉——如果能够看到大哥蔡智明牺牲的地方被国军收复,自己就死而无憾了。



    不管战争还要持续多久,当兵的只要敢于牺牲就行了,可当官的却必须不断地学习新知识、掌握新的战法。
    松山战役之后,针对日军防御战术的特点,国军组织了大规模的观摩研讨活动,一时间,各战区都派了高级军官到松山阵地参观考察。军委会的初衷本来是希望大家认真研究“攻克阵地”的办法,有意思的是,这些黄埔系的军官们到阵地上看了半天,进攻的新方法没有想出来,却被鬼子的坚固工事吸引住了,觉得大开眼界,纷纷认为自己掌握了“防御的精髓”。
    只可惜,这个防御的本事学到手的时间太晚了一点,因为,此时的日军已经没有能力再做进攻了,所以直到日本投降,“松山经验”也没能在抗战中派上用场。
   (不过,这却留下了一个后遗症——在后来的内战中,许多国军将领总是惦记着“松山经验”,遇到两军交锋,动不动就扎起马步、埋头修工事,一门心思地想表演 “松山第二”,结果却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机动能力,不是被共军围点打援、就是被各个击破,很少能够守出一点名堂来,真是丢尽了日本师傅的脸——当然,这是后话了)



    上级军官考察业务,轮不到蔡智诚这样的小兵操心,他的任务是接待来访的民间团体。
    松山战役之后,云贵川社会各界组织了大批慰问团到前线劳军。一般情况下,军方不允许这些团体越过惠通桥进入松山,原因是战区里还有许多未清除的地雷和未清理完毕的尸体,无法保证民间人士的安全。

    于是,热情的人们就跑到部队营房的门口。握手拥抱拍照片、献花献匾献锦旗、敲锣打鼓放鞭炮、送烟送酒送火腿。
    第八军当时正在云南保山休整。蔡智诚每天穿着崭新的军服、站在军营的门口,看到中国人就说“你好”、遇见外国人就说“哈罗”,然后再把国军将士英勇杀敌的光辉事迹背诵一遍。
    慰问团里比较活跃的人物,或者是白发苍苍的名士乡绅、或者是如花似玉的太太小姐,他们对文质彬彬的蔡智诚的印象十分不错。听完学生兵讲述的战斗故事,白发苍苍激动得胡子直翘,纷纷挥毫疾书,“高歌慷慨赴疆场,壮士弯弓射虎狼”,“三山五岳擎天柱,万古千秋不世名”……而那些如花似玉们则纷纷要求合影留念,于是,蔡智诚每天都要对着镁光灯摆弄十几次造型——镜头里,他手中端着喷火枪,面前摆着汽油罐,一大帮浓装艳抹的旗袍女人依偎在前后左右,真是飒爽英姿、莺歌燕舞,既威武又风流。



     慰问团经常提到一个问题:“军队里象你这样的学生兵多不多?”,蔡智诚总是回答:“有很多,现在他们都执行任务去了”。可他心里知道,营房里别说学生兵,就连壮丁兵也没剩下多少,经过一场松山血战,103师几乎被打残,三个团都成了空架子。
    营房里人员稀少,医院里却人满为患,所以遇到空闲的时候,蔡智诚就去看望伤员。
    陈永思团长在病床上躺着,精神却很好。一颗子弹把他的肚子打了个对穿,却没有伤到什么重要器官,算起来运气真不错。
    有一次,蔡智诚说到松山日军的顽强精神让人畏惧,陈团长却有不同的看法:“日本兵也是人,他们也会怕死,松山守备部队之所以始终没有撤退,不过是因为他们以为会有援军来救援。过去,我们在上海湖北湖南与日军交战,周围哪怕只有鬼子的一个小队,他们也会拼命赶过来支援,所以小日本只要知道附近有自己的队伍,他就不害怕、死缠着和你打。可这次却不同了,打到最后也没见一兵一卒来帮忙,这说明什么?说明日本人不行了,明知道松山顶不住,硬是把他们丢下了!我给你说,这样的事情只要多出现一两次,军心就懈了,再不会有部队愿意死拼死守,照这样下去,小日本距离最后完蛋也就不远了!”
   “人在江湖上闯荡最怕什么?怕没有朋友”,陈永思接着说:“军队在战场上拼杀最怕什么?怕没有友军协作。敌人再凶狠也不可怕,我们可以鼓起勇气和他们对杀,可怕的是我们自己彼此间不信任,互相算计、见死不救,这样的话,仗还没有开打就先泄了气,拳头捏不紧,终究会被别人掰断了手指头……”
    事后想来,陈团长的这番话显然是有感而发,只不过在当时,新兵蔡智诚还没有这个体会罢了。



    在医院,蔡智诚找到了罗烟杆。
    罗烟杆的脸上中了一枪。子弹从耳朵旁边打进去、又从嘴巴里面飞出来,枪弹进去的时候撕掉了半边耳廓,出来的时候扯掉了一块嘴唇,搞得罗烟杆破了相。不过,这个伤势虽然会使得他今后吃饭喝汤、或者娶媳妇相亲出现重大困难,却不影响他当兵打仗,所以,罗烟杆伤愈之后,还必须继续扛枪上前线。
    在当时的国民党军队,普通士兵并没有正规的档案,所以伤兵痊愈之后也许回到原部队、也许就不回去了。一般情况下,受过伤的老兵具有战斗经验,各个部队都是抢着要的。
    医院的门口摆着好几张桌子,各路人马都在那里招揽老兵。有的喊:“到这里画押啦!见面发一个月军饷!”,有的嚷嚷:“伤兵补助!当场兑现!”……就象吆喝买卖的一样。
    第八军的部队中,只有荣誉第一师的经费最为充足,既不拖欠军饷、也能兑现伤兵抚恤,他们的桌子上码放着一摞摞的钞票,十分具有诱惑力,引得有些伤员伤口还没有痊愈就跑去领钱了。103师没有那么多现钱,军饷是“分期付款”的、战伤补助也需要用实物替代,所以时常可以看见一些出院的伤兵背着半麻袋大米沿街叫卖,活象个二道贩子。最惨的是82师,要啥没啥,他们的办事人员只好扯着嗓子乱许愿:“老兵归队,官升一级!”,咋呼了老半天也没有几个人愿意投奔他们。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按道理,只要穿上二尺半就应该领军饷,只要在战场上受了伤就可以得到抚恤金,可事实上却做不到这样。不同等级的国军部队有不同的拨款标准,杂牌部队的经费似乎永远也不够用,在这些部队服役,伤愈之后能够继续扛枪打仗的军人还勉强可以挣到几个钱,而那些因伤致残、无法复役的伤兵就惨了。
    后方医院的旁边有一些低矮破烂的平房,那里被称做“陆军某医院某某组”,里面住的全都是伤残的荣军。
    这些荣军伤员的“标准装束”就是一件病号服——那时候的“病号服”并不是现在电影里演的“竖条纹的两件套”,而是一条薄薄的棉毛毯,中间挖三个洞,把脑袋和胳膊伸进去就成了一件“无袖披肩”,在病号服的胸口位置用小布条缝着一个红十字,表示该病员是一位光荣的伤兵——无论其腿部是否有残疾,荣军的胳臂底下永远都夹着一根三角拐杖,那是他们的标志也是他们的武器。伤兵闹事的时候,满大街的拐杖如林,再加上“老子们早就不想活了!”的叫骂声,的确是气氛悲壮、声势慑人。
    说起来,这些伤残荣军真是既可怜又可恨。可怜的是,他们住在潮湿阴冷的土屋里,医院方面除了按日子送去一点糙米、隔几周去喷洒一遍消毒药水,就没有人理睬他们了。这些伤兵与原先的部队失去了联系,抚恤费和军饷都没有着落,他们的生活难以自理,手脚伤残的人连洗衣服做饭都很成问题,有的人躺在床上什么时候死掉了都不知道……可恨的是,这些人却把自己的痛苦转嫁到无辜的平民身上,经常祸害老百姓,不是偷鸡摸狗、就是调戏妇女。有的伤兵手里拿着瓶红药水守在路边,看见有人经过就撞上去,瓶子一掉地,就说人家“打翻了贵重药品”,非要赔偿多少多少钱不可,说不通就开打,还嚷嚷着“要不是老子们在前方卖命,哪里有你们的太平日子!”,老百姓对他们真是避之不及。



    说起来,管理正规、服务周到的荣军医院也是有的,比如昆明的陆军总医院。那里窗明几净、设备完善,男医生女护士来往穿梭、细心周到,社会各界的慰问团络绎不绝,就连蒋宋美龄女士也多次造访、问寒问暖。不过,那个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够进去的,要具备一定的资历和资格,起码要立过战功、有勋章的军人才行。



    勋章这东西,有的人打了一辈子仗也没有见到过,可蔡智诚刚上阵不久就弄到了一枚。
    十月份的时候,有消息说第八军要从保山转到陆良去休整,蔡智诚就想借这个机会离开103师,转投当时正在组建的青年军。谁都知道,国军的部队是“后来居上”,越晚筹建的越吃香,地方老牌部队不如中央军、先前的中央军又比不上“驻印军”和“远征军”,而现在的这个“青年军”号称是“太子军”,无论装备还是兵员素质都高人一等,更加是嫡系中的嫡系。
    于是,蔡智诚就跑到军部去找王光炜,请他兑现当初的诺言。
    王上校这时已经升为了少将,一颗金星照得面孔神采奕奕,见了小蔡,王少将乐滋滋地说:“别急别急,想去青年军那还不简单么?先等着参加表彰大会,把你的勋章领到手再说”……一席话,搞得蔡新兵又惊又喜。



    松山战役,第八军大出风头,所以中央政府除了奖励“大功锦旗”,还要给表现优异的参战人员授勋。
    第八军共有四个人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头一个是军长何绍周,另外三个是荣1师荣3团团长赵发毕、82师244团的营长谢梦熊(已阵亡),再就是王光炜。
    要知道,这“青天白日勋章”可不一般,它是中华民国最高荣誉勋章,相当于古时候的“免死金牌”,从1929年到现在总共只颁发了209枚(001号的得主是张学良,209号由陈水扁发给了李杰)。“青天白日”不分等级,但一般情况下很少授予师级以下军官,除了马歇尔、史迪威这样的老外,在驻印军和远征军中,能得到这种勋章的都是孙立人、戴安澜和宋希濂之类的人物。王光炜的这枚“青天白日”是130号,从编号上看,比胡宗南、杜聿明、蒋宋美龄等猛人还要早一些。
    有趣的是,王光炜此时并没有在第八军担任职务,严格的说,他还属于贵州的遵义师管区,根本不是第八军的人。所以何绍周军长在填写表格的时候只好把他写成是 “309团代理团长”,可这么一来,以后介绍松山战斗的材料就出现了混乱,在有的文章里,309团在战场上同时出现了团长和代理团长,让人莫名其妙;有的文章又把王光炜说成是“103师补1团团长”,其实103师哪里有什么补1团,补1团在遵义,王光炜是跑到松山前线临时客串“前敌指挥”的,可惜这个“前敌指挥”的差事又被李弥副军长中途收回去了,王团长也就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人物。



    同样“不伦不类”的还有蔡智诚,这位大学生也是自己跑来“客串”喷火兵的。王光炜觉得不能亏待了自己的小兄弟,决定也给他弄枚勋章挂一挂,可填写材料的时候却又犯了难——军衔填成什么?说他是个小兵吧,好象太委屈了一点,说他是个军官吧,又没有任何凭据。想来想去,最后写了个“技术准尉”,正好介于官和兵的中间。
    这份请功材料给蔡智诚带来了一枚六等云麾勋章,虽然比不上“青天白日”和“宝鼎勋章”,但仍然算得上是很高的荣誉,毕竟,当时的国军官兵中能得到这种奖励的人并不多。
    奖章一时半会的还不能到手,要等到召开表彰大会的时候才能颁发。这当然无关紧要,大家依然很高兴。
    最高兴的莫过于王光炜了,得了“青天白日”、又荣升为少将,103师师长的位置看来已经是十拿九稳。王少将虽然一再叮嘱大家“不许胡说”,但终究还是掩饰不住满脸的得意。
    这时候,有传闻说,第八军的某位首脑将要调任昆明警备司令——底下的军官们普遍猜测那一定是李副军长,因为李弥是云南人,由他出任云南省会的警备司令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不过,在云南这个地界,地方大权掌握在龙云手里,军队调派控制在杜聿明手上,所谓“警备司令”根本是有名无实,远没有在部队担任主官来得痛快——以李弥的性格,如果到了那个位置上,一定是够难受的。



    蔡智诚暂时留在了103师,他在营房里盼望着自己的勋章,同时也等待着新任师长王光炜的到来。
    谁晓得,等到11月份,忽然从军部传来消息,调任昆明警备司令的居然是何绍周,李弥升任第八军军长。这么一来,王光炜的师长职务就泡汤了。
    12月初,盼望已久的授勋表彰大会终于召开了,即将离任的何绍周军长在昆明给第八军的立功人员颁发勋章。蔡智诚穿着崭新的制服,云麾勋章在胸前闪闪发亮 ——按照规定,准尉阶级的军人最高只能颁发第六等的勋章,“六等云麾”虽然个头小一点,只能“襟授”、没有绶带,但它同时配发勋标,即便是穿常服的时候也能在衣领下边别起一个小牌牌,随时告诉别人自己是个有战功的英雄,还真是挺威风的。
    王光炜没有参加表彰会。李弥升任军长以后,不仅没有让他当师长,反而宣布他为“荣誉军部附员”,意思是不承认他是第八军的正式军官。这可把王少将气坏了,他连“青天白日”也懒得领,径自回贵州享清闲去了。
    不过,李弥军长对陈永思团长还是挺不错的,把他提升为103师的副师长,弄得老陈十分开心。可是,王光炜少将临走的时候却恶狠狠地说:“别高兴得太早,等他稳定好部队,早晚会来收拾你们的!”,果不其然,一年以后,包括陈永思、王景渊在内的一帮师长副师长全都被解除了职务,直接赶出军队、打发回家去了……
    (直到1948年底,“嫡系将领”们在各个战场或被击毙或被俘虏,被消灭得差不多了,国民政府才赶紧重新起用这批“赋闲人员”,给他们升官加爵、让他们招兵买马。然而,这些“临危受命”的将领们早就对“党国”寒透了心,手握兵权之后,要做的事情就是——起义)
   
    长官们的这些事,蔡智诚管不着、也不十分关心。表彰大会之后,他没有返回103师的营地,而是留在昆明等着军部给他出具推荐信,以便能够参加当时正在组建的青年军207师。
    12月中旬,推荐信终于到手了。信里面把蔡智诚吹捧得天花乱坠,夸奖他是个身家清白、忠于党国、品德高尚、智勇双全的大好青年——凭着这份鉴定,别说去青年军,估计进国防部都没有多大问题。

    蔡青年高兴极了,于是就请送信的师部副官喝酒。


    吃饭的时候,103师的这位副官突然问他:“小蔡,如果有比207师更好的部队,你愿不愿意去?”
    “哦?更好的部队?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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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0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103师的这位副官姓王,说起来,他已经是第二次给蔡智诚送信了。
    上次送来的是蔡智仁的便条。二哥蔡智仁已经随戴之奇将军去青年军201师上任了(201师当时驻扎在四川璧山,戴之奇由十八军副军长改任201师师长),二哥邀请弟弟到他那里去。信上说,201师是“青年第一师”(青年军各师的番号由201至209),兵源素质和武器装备都可以得到优先保证,完全能够满足三弟的从军愿望。二哥还说,他已经和103师方面通了气,弟弟用不着开具“推荐信”,只要搭乘交通二团的军车去四川就行了。交通二团是蔡二哥的老部队,当时正承担着西南地区各兵站之间的长途运输任务,只要向兵站站长提起一连长蔡智仁的名号,搭个便车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二哥安排得很周到,可蔡智诚却不想去201师。
   

    在103师的这段经历使蔡智诚有了一个体会:在部队里,熟人多了有好处也有坏处。比如,他原本并不想介入长官之间的纠葛,但却因为熟人和家庭背景的关系,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派系斗争的旋涡之中——蔡智诚投身行伍的志向是希望“建设一支纯洁的、高尚的新式国防军”,而这种充满了封建旧习气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裙带之风正是他这个饱受民主自由思想熏陶的大学生极端厌恶的东西——所以,他不愿意再去依附哥哥,再去享受那些亲属关系庇护之下的特殊照顾。
    在103师的经历也使蔡智诚感觉到:军队的种种陋习并不象他原来预想的那样简单。不良现象的根源,并不仅仅在于士兵的愚昧无知,更主要的还在于领导阶层中遗存着的旧军阀传统——以第八军为例,虽然手里操纵着现代化的美式装备,可干部的思想却仍然停留在半封建的状态,信奉的依旧是满清时候的曾国藩的教条。在这些军人的观念里,忠于“国家”和“主义”的口号其实是虚幻的,效忠于某一位长官或者某一类势力才是最实际的行为准则——在这样的观念的指导下,军队不可能真正成为国家和民族的保卫者,只能沦为极少数“精英”表现其个人声望、谋取小团体私利的工具。
    蔡智诚虽然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去改变这个状况。对于一个入伍不久的小兵而言,一切都显得无能为力,他只得期望自己能够通过改换门庭、找到一个新型的“好的”部队,能够与志同道合者一起努力、真正实现军队和国家的进步。



    蔡智诚的这些想法,103师的那位副官并不理解,或者并不关心。
    吃饭闲聊的时候,王副官更多的是羡慕“蔡兄弟”有那么好的家庭关系,并且抱怨自己的命运不济。
    按照王副官的说法,云南、广西、四川等西南各省,都有属于本地方的集团军,而惟独贵州,自从王家烈倒台以后,部队就被拆得七零八落。国军里头虽然有十多个 “贵州师”,在抗战中的表现也不坏,却总是在各个军之间调来调去、无法捏到一起。第八军原本是贵州籍军人唯一的希望,现在何军长调走了、换了个云南人李弥,各师的师长也调来调去,再也形不成气候……王副官悲伤地感叹道:“何老总在中央有那么大的权势,怎么就连家乡的一支军队也保不住呢?”
    然而,蔡智诚却比较赞同何应钦的豁达大度。他认为,以地方势力为基础的建军方式根本就属于封建陋习,必须进行彻底的改革。象以往“湘勇”、“淮军”那样的做法是不符合民主社会的要求的,军人的理想,归根到底应该是为国家和全民族而战斗,是否编成同乡团体、或者由谁来领导其实并不重要。蔡智诚说:“你看,我们贵州人在云南打了胜仗,还不是一样能够得到全体民众的褒奖?黔军不黔军的又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王副官有点急了:“你是个大学生,打几仗、立个功,然后还可以回去接着读书搞学问。我们可是军校出来的,当兵扛枪就是一辈子的职业,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团体,将来的升迁甚至谋生还能有什么指望?”
   “我就不信全天下的军队都要讲关系”,蔡智诚十分不服气:“我偏要找个凭本事吃饭的地方”
   “但愿青年军是你想象的那种部队……”说到这里,王副官忽然想起了什么:“听说,昆明有个单位,比207师更加威风,你想不想去?”
   “哦?什么部队?在什么地方?”,蔡智诚很感兴趣。
   “我也不知道地点在哪里,只晓得叫鸿翔部队”
   “鸿翔部队?干什么的?”
   “鸿翔嘛,还能干什么?坐飞机打仗的呗”
   “哇——哈!戈曼德!”



    那时候,蔡智诚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伞兵”这个兵种,但他对“戈曼德”却早有耳闻。
   “空中红魔——戈曼德”是英国特别空勤团的代号,该部队创建于1941年,是现代特种部队的鼻祖之一。在德军“闪电战”肆虐欧洲的时候,只有几支“戈曼德”部队能够深入敌后展开特种突袭,虽然战果有限,却对鼓舞同盟国军民的战斗意志起到了重大作用,因此,当时的中国报刊上也时常宣传“戈曼德”的英雄业绩,把他们吹嘘得神乎其神。
    蔡智诚其实完全弄不清特种作战是怎么回事,但他和所有的小青年一样,对这种“坐着飞机去打敌人,然后坐飞机回来接受鲜花”的军旅生活十分神往,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天兵天将”。

    蔡智诚没有想到国军部队里也建立了“戈曼德”。但他知道,能够参加“戈曼德”的一定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强将,十八般武艺俱全,属于既能上天揽月、又能下海捉鳖的那种角色——蔡大学生虽然胸怀壮志,却也清楚自己只有几斤几两,所以,对这个传说中的“鸿翔部队”,他只能咽咽口水,徒抱敬仰和羡慕之心、不敢有加入其中的奢望。
    说来说去,“鸿翔部队”的消息只可以用来饱个耳福。吃喝完毕、收拾行装,王副官开车送蔡智诚去207师——那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青年军207师的师部设在云南曲靖,当时的师长是方先觉。
    提到青年军,自然就会联想到“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于是很多人就以为这“十万军人”全都是青年学生,其实并不是这样。青年军中的“知识青年”数量最多只能覆盖到班长一级,基层士兵甚至许多班长排长并不是“文化人”。
    以207师为例,该师下设三个步兵团、两个炮兵营,另有通信营、辎重营,以及警卫和卫生单位。干部来源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由第五军(国军第一个机械化军)指派的有战斗经验的军官;二是蒋经国主办的各类“干部训练班”的毕业生(这些训练班毕业的干部有的打过仗,有的人根本没有摸过枪,素质参差不齐)。士兵之中,老兵主要来自新28师,这个师是第一批进攻松山的部队,伤亡很大,幸存人员基本都补进了207师;新兵则是从四川送来的壮丁,这些人既没有进过学校也没有上过战场。
    207师的“学生兵”大部分是陕西人,另外也有来自江西、安徽等沦陷区的青年学子,其中有大学生、中学生,还有失业人员。在这些人中,“抗日救国”当然是大家共同的、也是最主要的从军动机,但也有部分人抱着其他目的——按当时的规定,青年军的服役期限为两年,“知识青年”服役期满之后,如果选择继续读书,可以保送进中央大学、武汉大学、复旦大学等名牌学府,学费由国家承担;如果选择参加工作,可以由政府安排合适的岗位——这样的优惠条件,对贫困青年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学生被青年军录用以后,要经过相应的培训。
    大学生(包括大学在读生)和高中毕业生有权力“选择专业”。可供挑选的内容有三个,一是“机炮大队”,毕业后分配到炮兵营和各步兵团所属的迫击炮连、排,以及喷火兵分队担任基层骨干;二是“辎汽大队”,学成后分配到辎重营或者通信营从事技术工作(207师的这批人后来都调到驻印军的汽车团去了);三是“社会组”,那里是培养连、排基层教员和政治军官的地方。
    蔡智诚选择的是机炮大队。他原本就有使用喷火器的基础,并且,倾泻在松山阵地上的那些猛烈的炮火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觉得,在今后的战场上,大炮一定是夺取胜利的主角,自己应该掌握这方面的技能。

    有趣的是,申请表格递交上去的第二天,分配通知书下来了。别人领到的只是一张小卡片,而蔡智诚得到的却是一份委任状,上面写着的职务是——机炮训练大队少尉教员。
    蔡少尉顿时急了,连忙跑去找政治部主任谢刚升,分辨说:“我什么都没有学过,啥也不会,怎么能当教员,还是改成学员吧”
    谢刚升想了想,就在“教员”前面加了“见习”两个字。
    蔡智诚还是有点不踏实,又询问道:“我这个职务是以‘见习’为主,不是以‘教’为主的,是吧?”
    谢刚升乐了,挥挥手:“是的是的,去报到吧。你就是个见习员,好好学习吧”
    蔡见习员这才放心了。



   “机炮大队”的训练部设在昆明的北校场,这里也是207师战防炮营的驻地。
    通常情况下,部队的训练单位都是培养带兵官的,但是,由“学生兵”组成的青年军训练大队却有所不同,它的主要目的是使学生养成遵守军纪的习惯,教学内容也侧重于各种典、范、令。
    训练队的制度是每天早晨4点半起床,整理内务、点名、出操、唱“党歌”、背诵“总理遗训”,7点正吃早饭,8点钟开始上室内课,午饭后休息一小时,下午在训练场学习军事术科,晚餐后自由活动一小时,然后又是两个小时的自修课,晚上9点熄灯睡觉。
    枯燥乏味的生活使得初入行伍的青年学生们觉得很不耐烦,再加上训练队长、区队长都是些老军棍,遇到不顺眼的学员不是打就是骂,这更让大家对军事管理产生了抵触情绪,一些不安分的人就找机会惹事捣乱。晚饭后自由活动,几个调皮鬼把拖拽大炮的军马骑出去玩,结果在大街上撞倒了行人;第二天上炮术课的时候,又有几个家伙不按照指令行事,教官正在讲解要领,底下已经把炮弹“咣当咣当”发射出去了,还推托说是“走火了”,教官气得直哆嗦:“我干了十几年炮兵,从没有听说过大炮会走火……”
    区队长召集训话:“原以为你们这些学生是军队的希望,现在看来尽是一帮乌合之众!甚至连乌合之众也不如,乌合之众至少是一种颜色的,依我看,你们中间除了白的黑的,还有赤色分子……”
    结果,把几个特别捣蛋的学员当作“共党嫌疑犯”送交军法处了。



    大部分学员还是能够适应新军队的规则的,倒是有些教官一时半会的适应不了。
    青年军中有许多专职教官,有的传授专业知识、有的负责政治教育,这些人原先大多是教书先生或者文人政客,虽然佩带着校官军衔,其实根本就没有当过兵。上课时,教官进入教室,值日官(这是蔡智诚的差事)就大声喊“立正!”,然后跑到教官面前敬军礼、报告应到和实到人数,待教官还礼后再转身下令“坐下”。遇到这种情况,好些文人教官被吓得手足无措,一边鞠躬点头、一边满脸陪笑:“各位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与文人相比,行伍出身的教官却是另一种风格。他们一般不大懂得细致的理论,随便讲几句就让大家自己看书。教官说不出门道来、还不愿意学员提问,于是就安排学生兵去跑步,绕着操场一圈接一圈地猛跑,他们站在操场中间,发现有谁偷懒就冲上去揍几棍子,搞得学生们头疼死了,暗地里骂这些人是“跑步教官”。



    训练队的理论课程中,政治课的内容首先是“三民主义理论体系”,其次是“秀才当了兵,有理说得清”(讲解青年军人的责任和义务),这些都很容易领会;与军事有关的内容,除了弹道学、火药学之类的教材外,因为207师是机械化部队,所以还必须掌握内燃机、电机工程和无线电方面的知识。
    这些内容对文史类的学生是一大难题,他们对高等数学、矢量、燃烧值之类的概念简直一窍不通,每天都要熬夜研究各种莫名其妙的数据。而这些功课对于浙江大学电机系的蔡智诚同学来说却是易如反掌,于是,他可以把大部分精力集中到炮兵术科的训练上去。由于具备松山战役中的切实体会,蔡智诚在很多方面比从未上过战场的其他学员有着更强的感悟能力,因此,他各科的成绩不是“佳”就是“甚佳”,很快就成了全大队数一数二的优等生。



    这样的学习生活持续了不长时间,训练基地忽然变得动荡起来。
    首先是伙食水准急剧下降,每天萝卜青菜、青菜萝卜,不仅没有肉、菜汤里连油星子也见不到,到后来甚至连糙米饭也吃不饱了。按照政府的宣传,青年军的士兵待遇和后勤供应标准应该比其他军队高一个档次,现在可好,别说高水准,就连保安团的饭菜都比不上,各单位的官兵纷纷鼓噪起来。
    不久,师部附近的“社会组”的学员就开始闹事,因为他们发现“方师长每天要吃一只小乳猪”。于是,愤怒的学生兵殴打了后勤主任、师部副官和勤务兵,“社会组”率先罢课、并且提出了“驱逐贪污腐败的方先觉”的口号,很快,其他两个学兵大队也响应号召,实行罢课抗议。
    训练队的教官们被弄得啼笑皆非:“见鬼了,从来只听说学校罢课,这回居然遇到军队罢课,真正是滑天下之大稽”。



   “罢课风潮”持续了一个多星期。搞到最后,方先觉师长真的被调走了,闹事的军人们也没有受到任何处分。
    其实,这场风波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当时,云南是远征军的根据地,不具备远征军或者驻印军背景的高级军官根本就别想在这里带兵。方先觉虽然算得上是位抗日名将,而且是正宗黄埔生、资历也够老,可他从来没有在远征军或者驻印军里混过,因此,想在云南掌管精锐的207师,注定是困难重重。
    在上层人物的指使下,云南各兵站断绝了对207师的物资供应,接着,又有人撺掇着学生兵起来闹事(207师的军官大多来自于杜聿明的第五军)。事情越搞越大,最后闹到了中央,蒋委员长也无可奈何,只好把方先觉调到陕西担任206师的师长,改派远征军出身的罗又伦担任207师师长。
    罗又伦是杜聿明第五军的老人,而且当过二百师(杜聿明的老底子)的师长。自从他上任以后,米有了、面有了、猪肉香油都有了,部队伙食大为改善。



    可是,消停了没多久,军营里又开始闹事了。
    学兵训练即将结束的时候,杜聿明提出,把207师辎汽大队的学生兵补充到印度的汽车团。罗又伦师长是杜长官的老部下,当然遵命照办。“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对于被调动的人员来讲,似乎也只有服从军令的本分。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207师是青年军,驻印度的军队是远征军,两者间的待遇是不一样的,政府在招兵的时候就明确规定了不同的政策,所以,把青年军里的学生调到远征军去,相当于“政府违约”了。辎汽大队的学员们可都是具有维权意识的知识分子,立刻就闹腾起来,使用的还是先前的那一招——罢课抗议。
    其他两个大队也觉得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毕竟,大家都是奔着青年军的招牌来的,谁也不愿意自降一格变成了远征军,一旦丢掉了青年军的名号,那些上大学、找工作的优惠待遇不就全部泡汤了么!更何况,当时还有个传言,说杜聿明准备撤消207师的番号,把所有人员和装备分散到远征军各个部队去。这一下,大家都愤怒了,于是纷纷响应辎汽大队的号召,罢课,示威。
    训练基地的教官急得昏天黑地。有位老先生跑到寝室里动员大家到教室去复课,他老泪纵横、一双手在胸前比划着:“同学们,不能这么闹啊!这样闹下去,等你们的胡子象我这么长了,国家还是没希望呀……”。
    可自始至终,没有人理睬他。



    这时候,上峰送来了准备发放给“精锐部队”的美式军服。但是,没有人去领那些衣服,更没有穿戴新式服装。
    夜里,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操场的旗杆上升起了几只美式步兵靴,还在墙上张贴了两幅标语,一条写着:“我是中国人,不穿美国衣”,另一条是“驱逐出卖207师的罗又伦,恭迎方先觉师长回滇重掌旧部!”
     ——嗨!这不是瞎折腾么。



    折腾到最后,罗又伦没有被驱逐,辎汽大队的学生兵终于还是去了印度。但上级同时又补充了一个政策,规定被征调到远征军的青年军的官兵还可以继续享受青年军的各种优惠待遇,这才算是平息了各方面的怨气。
    因此,在国军之中,真正能够被称做“青年远征军”的只有207师。这支青年军性质的部队没有被撤消,而是被编入新六军,成为了远征军的一部分。抗战胜利后,207师被杜聿明带到东北,是青年军中最先投入内战的部队,后来,这支国军“王牌主力”在辽沈战役中被解放军四野全歼……



    当然,这一切和蔡智诚并没有多大关系。
    因为,他这时已经离开207师,参加伞兵部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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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六军”。这是1946年流传在东北地区的一段民谣,意思是夸奖新六军的服装好看模样帅、文武双全素质高——说实话,新六军打仗的水平暂且不论,仅从外表上看,确实比“土八路”东北联军漂亮得太多。在当时,沈阳街头身穿美式军服、挎着女学生逛马路的“抗日功臣”,有许多就是45 年初在云南“罢课闹事”的青年军学生。

    大家都知道,新六军号称国军的“五大主力”之一。其实,“五大主力”时期的新六军,下辖的应该是新22师、14师(黄仁宇先生曾经在这个师当过排长)和 207师,这三个师合在一起,实力的确十分强大,解放军还真的没有在他们手里占到过什么便宜。可后来,14师调出去组建了新3军,207师分出去扩充了第 6军,只剩下一个新22师支撑门面,新六军再自称是“五大主力”就有些勉强了。

    辽沈战役的时候,207师是个“加强师”,下辖三个旅,每个旅三个团,实际相当于一个军。3旅(许万寿旅)编入了廖耀湘的“西进兵团”(主攻黑山、大虎山的就是这伙人),该旅最终在胡家窝棚附近被歼灭;1旅和2旅留守沈阳和抚顺一带,在战役末期,这两个旅是“守备兵团”中唯一进行过顽固抵抗的部队——说起来,207师也算是对得起老蒋和小蒋的一番栽培——因此,蒋委员长后来在台湾又重新组建了“青年军207师”,当然,这已经和抗战期间投身行伍的那帮青年学生没有多大关系了。



    每当想到这支部队的结局,蔡智诚总是很庆幸自己及时地离开了207师——要不然,他肯定就和训练营里的许多同伴一样,将自己年青的生命徒劳无益地葬送在东北的黑土地上了。



    1945年春节过后,蔡智诚在207师炮兵营的公告墙上看见了“第五集团军”的招兵通告——招募单位是“陆军突击总队”,招收对象是“具备初中以上学历”的步、炮兵种的士兵——当时,谁也弄不清这“突击总队”是干什么的。不过,通告上有个比较吸引人的条件是“薪饷从优”。

    这个告示并没有引起蔡智诚的注意。在那个时候,军营内外经常可以见到这样那样的招募广告,有“军统”的、“三青团”的、甚至“别动军”的。昆明是个学校云集的地方,这些广告上也常常提出各种各样的学历要求,蔡智诚最初还以为这个“突击总队”也是个什么“别动军”之类的组织,所以就没太在意——他对当特务、打游击不感兴趣。



    那段时间,蔡智诚经常到炮兵营去。207师战防炮营与机炮训练大队共用一个操场,学兵们上课的时候使用炮兵营的装备,下课以后如果希望“加练”,炮兵营可以提供“教具”,但陪练人员则要靠自己解决。一门战防炮需要三个人才能操纵,因此,蔡智诚总是去找潘崇德想办法。

    潘崇德是战防炮营的通信兵,云南本地人,家境比较贫寒。他参军入伍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赚钱养家。那时候,当兵的月饷比一般店员伙计的收入要高得多,只要部队不欠饷、自己又不怕死,用卖命钱来贴补家用也是穷人的一条活路。小潘个子不高、头脑灵活,每当蔡智诚需要“陪练员”,他总能拉几个人来帮忙。当然,人家也不能白干,需要付一点酬劳,或者给包香烟、或者给点钱——这是他们捞外快的一种方法。



    春节过后没多久,潘崇德就跑去参加“突击总队”了。这很好理解,因为那里的“薪饷从优”,对小潘这样的士兵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四月底的一个星期天,蔡智诚又在操场上遇见了潘崇德,这小子穿着一身新制服,正兴高采烈地和老战友们吹牛皮。蔡智诚问他:“小潘,你们那个突击总队是做什么的呀?”

    “伞兵”, 潘崇德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臂章:“鸿翔部队”

    “鸿翔部队?!”,蔡智诚的脑瓜里如同响了一声炸雷:“戈曼德啊!老天,我怎么错过了这个机会!”



    “鸿翔”是“陆军突击总队”的代号。

    1944年1月,第五集团军司令杜聿明受到德国在欧洲战场使用伞兵的战例的启发,在第5军的建制下设立了“第一伞兵团”,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支空降兵部队。

    “第一伞兵团”对外称“鸿翔部队”,下辖三个营,兵力有一千人左右。但是,由于军界的高层人物对伞兵这个新事物并不了解,伞兵第一团也就始终得不到各方面的支持。自组建以来,不仅没有得到过任何空降设备,更没有跳过伞,每天只能进行普通的步兵训练。所谓“伞兵”,不过是有其名无其实,所以大家都弄不清这个 “鸿翔部队”到底是干什么的。

   (说到这里,唠叨几句——挖“蒲公英”坑的这些天里,有朋友按捺不住,埋怨马甲写了五六万字还没有见到降落伞——马甲我嘴里不说,心里却暗暗嘀咕:哼!急什么,瞧人家“鸿翔部队”,组建一年多了都没有见过降落伞,还不是一样在那里耗着。咱们也耐着性子,慢慢熬吧,嘿嘿……)



    慢慢熬,好不容易熬到了45年的春节。

    有一天,昆明市举办“迎春社交舞会”,杜聿明在舞会上遇到了昆明美军参谋长麦克鲁少将,于是就拉着他诉苦,说自己有个伞兵部队,多么多么重要、又多么多么可怜。麦克鲁少将正在兴头上,立刻就转告给中印战区总参谋长(兼驻华美军总司令)魏德迈将军,魏德迈大概也是香槟酒喝高了,当场就答应帮杜聿明解决伞兵的装备问题,并且交代第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负责办理此事。

    这个魏德迈,根本没有问清楚第五军的伞兵有多大规模,稀哩糊涂就承诺负责“包圆”。您想,杜聿明是多精明的一个人呀,岂能放过了这个机会,从舞会上回来,他马上命令伞兵团扩大编制,将原有三个营十个连扩充为二十个队(加强连),部队规模立刻翻了一倍多。

    编制扩大了,人员从哪里来?赶紧招募呗!于是,春节刚过,昆明附近的兵营里就出现了招兵广告,各路精兵都涌进了伞兵团。

    二十个加强连的队伍,再称为“第一团”就不好意思了,于是改名为“陆军突击总队”(不直接叫伞兵是为了保密),虽然挂上了“陆军”的招牌,却仍然在第五集团军的建制之内。说穿了,其实就是杜聿明手底下的一个伞兵旅。



    这其中的玄机奥妙,蔡智诚当然无从知晓。但是,他既然知道了“突击总队”就是自己向往已久的“戈曼德”,就一定要想办法参加进去——有潘崇德的榜样摆在面前,蔡智诚已不再担心自己不够格。因为,小潘的综合素质并不比自己强,他能进“鸿翔部队”,自己就更应该能够做得到!

    可这时候,“鸿翔部队”在207师的招兵工作已经结束了。“招募办”在昆明宪兵部队还有最后一场面试,于是,第二天,蔡智诚就带着申请材料跑到了宪兵十三团。



    招募现场,除了蔡智诚,其他人都是宪兵。主考官看见宪兵司令部里钻进来一名陆军少尉,不禁愣了一下,解释说:“我们只招收士兵,不招录军官”

    蔡智诚对此早有准备,挺着胸脯回答:“学生投身国防,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如果能够加入鸿翔部队,我甘愿放弃军衔,从普通士兵干起”

    主考官似乎很满意,拿起蔡少尉的简历看了一遍,又问了问207师学兵训练营的几位长官的名字,然后递给他一张表格:“根据你的情况,应当先经过207师政治部的批准。给你一天的时间,办完相关手续再来报到”

    蔡智诚拿起表格就往师部跑。庆幸的是,这时候207师的师部已经从曲靖搬迁到了昆明,距离并不远;更值得庆幸的是,这时候的各学兵大队正在罢课闹事、嘈嘈着“驱逐师长罗又伦”,政治部的人对一帮学生兵头疼得要命,听说有人想走,真是求之不得,立刻签字盖章,在所有的栏目都填上“同意”、“同意”,好象生怕有谁反悔似的……



    就这样,1945年4月底,207师机炮训练大队的少尉见习教员蔡智诚,终于正式加入第五集团军陆军突击总队,成为了一名国军伞兵技术上士。

    从207师参加鸿翔部队的士兵很多,主动降衔的人物也不止一个。但蔡智诚却是207师最后一个报到的,而且,他也是唯一一个来自学兵训练大队的学生兵。



    蔡智诚参加“鸿翔部队”的时候,陆军突击总队已经组建一个多月了。

    说来有趣,美国人原以为第五军的伞兵不会有多少人马,顶多不过是一支侦察部队,因此认为从第十四航空队随便弄点装备就足够打发了。谁知道杜聿明的胃口居然那么大,翻开花名册一看,林林总总将近四千人!这么大规模的队伍,陈纳德的航空队哪里应付得下来。

    魏德迈总参谋长吃了个哑巴亏,答应过的事情又不好反悔,郁闷了半天,最后只得派飞机空运物资,把原本为印度军队预备的空降装备先送给中国伞兵——不过,从这以后,魏德迈将军再和中国军方打交道,凡事就都要签个备忘录、先把细节讲清楚,这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吧。

    话又说回来,美国人的装备也不白给。他们派遣了一支三百多人的“顾问团”,团长是考克斯中校,美方顾问不仅要负责中国伞兵的训练和考核,就连部队的作战调遣也要参与指挥,所以,这支陆军突击总队实际上是由杜聿明和美军司令部共同领导的。



    伞兵的训练方式果然和普通步兵大不相同。

    蔡智诚属于突击总队的“第四期补充兵”,训练营设在昆明东南的宜良机场。报到当天,军需部就送来一大堆长枪短枪,有阻击步枪、冲锋枪、卡宾枪,还有四五式手枪和勃郎宁轻机枪。负责训练的美军顾问是个大胖子上尉,他并不组织新兵射击,而是一人发给一张雨布,铺在地上让大家练习拆卸,把这些枪支拆了装、装了拆,足足折腾了一整天。

    第二天上射击场,刚加入伞兵的这些“新兵”其实都是老兵了,本以为实弹射击没有什么稀奇,可到了现场才知道,美军的训练要求和国军的《步兵操典》根本不一样。就拿射击姿势来说,美军顾问特别强调步枪背带的使用,卧姿、跪姿用“套背带”(lopp sling),站姿用“挽背带”(hasty sling),射击完毕之后还要清洗枪具。而国军部队里决不会允许把枪背带弄来弄去,更不允许用肥皂水擦洗枪支零件——在当时,《步兵操典》被奉为国军的金科玉律,也只有这些美国人敢于打破规矩、另搞一套。

    令蔡智诚印象最深的,是美军顾问十分重视训练安全。实弹射击的时候,每个射手身后都有检查员,反复核查操作程序。在打靶场练了好些天,用各种枪支从50 码、100码、打到200码,弹壳堆成了小山,接着又练投弹、练爆破……从来没有发生任何事故,这和103师的新兵营简直有天壤之别。



    不过,美国佬也有出事的时候。

    蔡智诚刚到宜良基地没几天,训练营里就发生一件大事——负责指导汽车驾驶的美军教官(一个中士)伙同翻译和油库看守,把十几桶汽油拉出去卖了。

    在当时,后勤的口号是“一滴汽油一滴血”,盗卖军需油料属于严重的犯罪。中国军方侦破此案后,决定枪毙翻译和油库看守,没有处罚美国兵。可美军司令部却认为那个翻译是美军顾问团聘请的人员(西南联大的教员,不是军人),应该由美方审判,又把翻译从刑场上救了下来。结果,根据美国人的调查,盗卖汽油的主谋应该是教官和看守,于是就把那个美军中士判了死刑,却把中国翻译给释放了。

    那时候,美国军人的事情只有美军自己可以管,中国方面无权干涉。大街上经常可以看见醉薰薰的美国兵,摇摇晃晃、嘻嘻哈哈、疯疯癫癫,根本不把中国军警放在眼里。可他们也有害怕的人,那就是美国宪兵。

    宪兵系着白腰带、手拿短军棍,钢盔上写着“MP”。他们发现酗酒的士兵,就在路边画个圆圈,让醉汉在圈子里罚站。宪兵写个小纸条,注明处罚开始的时间和结束的时间、贴在违规士兵的军服上,然后就走了,那醉汉站在圆圈里东摇西晃、一个劲地看手表,却始终不敢离开,老百姓在周围喊“哈罗”、喊“OK”,他也懒得答应,一副沮丧的模样,真是又可怜又好玩。



    美国的宪兵威风,中国的宪兵就差劲多了。蔡智诚所在的“第四期补充兵”就是从宪兵三团和十三团招来的,绝大部分都是中学毕业生,这些人都没有打过仗,突击总队也没打算让他们上火线,准备把他们训练成“摺伞兵”、补充到后勤单位。

    5月10日,总队训练处主任李宜年(朝鲜人,黄埔生,47年回国后被刺杀)到宜良基地视察新兵。“第四期补充兵”列队接受长官的检阅。

    李上校走过蔡智诚面前的时候,发现了小蔡胸口上的“云麾”勋标,就问:“你在哪里得的勋章?”

    “报告长官,在松山”

    “松山?你不是宪兵么?”

    “报告长官,我不是宪兵。原先在103师,后来在207师”

    “噢……”,李宜年点点头。

    于是,检阅之后,蔡智诚就离开了宜良机场,转到巫家坝机场接受跳伞训练。



    在昆明,陆军突击总队有三个训练场,“第四期补充兵”所在的宜良基地是基础训练营,“岗头村基地”是战术训练营,巫家坝是伞兵营地。当时,“一期兵”已经能上天了,“二期兵”属于机降部队、在岗头村训练,蔡智诚到了巫家坝,就和“三期兵”一起、在地面练习跳伞动作。

    刚开始,蔡智诚接受的考核比较简单,单杠、跳马、立定跳远,这些都是中学体育课上的内容,很容易完成。后面的项目就比较新鲜了,“天桥行进”是在一根晃晃悠悠的木板上走来走去,目的是为了练习平衡能力,免得以后在飞机里遇到颠簸就动弹不了;“高台跳跃”是从一个三米左右的台子上往下蹦,主要练习跳伞的落地动作;“机仓跃出”是在一架假飞机里坐好,挂好伞钩、检查伞包,然后根据指令跃出机仓,目的是为了练习离机动作;再有就是“吊伞架”,背着伞包吊在三角架上,练习操纵方向——这些内容也不算难。

    让蔡智诚比较头疼的是“空中飞跃”和“连续飞跃”。前者是从一根木桩上起跳,抓住两米开外一个晃来晃去的吊环;后者更夸张,一长溜木架子上挂着十多根绳子,抓住第一个绳索荡过去、再抓住下一根绳索荡起来……如此循环反复,象只猴子一样荡悠到终点。蔡智诚总是从绳子上、吊环上摔下来,练了两个星期、整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才过了关。

    不过,令大多数人最为难的“高塔跳下”,蔡智诚却觉得无所谓——那是一座四十多米高的垂直塔架,顶端有间小房子、一根钢丝绳从塔顶连接到地面,伞兵挂着安全带、顺着钢丝滑下来,中途还要做几个技术动作——这其实没有什么危险,但问题是新兵们从塔顶的小房间里钻出来,一探头看见脚下离地面那么远,顿时就慌了,站在门口不敢动。再加上教官又在旁边狂吼:“one second,two second,three second,go go go!”,更是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多人都是在这个环节上卡了壳。



    “高塔跳下”之后就来真格的了,上飞机跳伞。

    空中训练之前,地面的考核项目必须全部合格。蔡智诚是45年5月30号首次上天的,这时候,许多与他同期的、比他早期的补充兵,甚至许多“伞兵一团”时期的老兵都还在地面上练习,没有取得上飞机的资格。

    有资格上飞机的人也不一定能过关——按美军的规定,跳伞考核实行的是“自愿原则”。在进行装具准备的时候,教官就告诉大家:“不想跳伞的人可以出列,不受处罚,也不会失去下次再跳的资格”,临出发的时候又说一遍、上了飞机还这么说,于是就有人卸下伞包离开了。带队官急忙朝机舱外面嚷嚷:“还有座位!谁来参加?”,跟着就有其他伞兵自愿补充进来……



    飞机升空,先转悠两圈,让大家放松情绪。

    黄灯亮是准备跳伞,伞兵起立检查挂钩和伞具,绿灯一亮就开跳。这时候,有人顶不住了,死活不肯往前走,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教官是不能逼着新兵往下跳的,只好让他们再坐着飞机回去——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可以原谅,但如果下次还是这样,就只能转到其他部队,没资格当伞兵了。

    头一次跳伞,蔡智诚也害怕。最紧张的是从座位走向舱门的那段路,按条例规定,伞兵跳伞时手掌的四指应该放在舱门的外侧,可走到机舱门口,大部分人都不由自主地用双手顶住机舱的内壁。遇到这种情况,教官只好把这人拉回来重新排队,反正他一旦采取了这个姿势,你想推他出去也办不到。

    事实上,只要把手伸出机舱,就不再感到害怕,反而会产生跃跃欲试的冲动。教官一拍头盔,伞兵的身子就往前扑,怎么蹦出去的都不知道。

    刚离开飞机的时候,强烈的气流刺激着眼睛,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可不一会,“嘭”的一声,背后震动一下,伞衣打开了,降落伞随即漂浮在空中,伞兵们在天上哈哈大笑、冲着地面狂吼乱叫,真是兴奋极了。



    抗战期间,国军伞兵只具备强制开伞(挂钩跳伞)的手段,没有装备备用伞(有也不会用)。所以,一方面,士兵跳出飞机以后只能听天由命,如果主伞出毛病就死定了;另一方面,这也使得伞兵的空降高度几乎是固定的,从600公尺处跳出机舱,就等于有400公尺的距离要任凭地面火力“打活靶”。

    不过,在当时,蔡智诚他们并没有感觉到这其中的可怕。跳伞成功的喜悦盖过了一切担忧,每个人的心情都沉浸在“天兵天将”的幸福和自豪之中。



    跳伞成功之后,就可以正式编入伞兵分队。蔡智诚当天就被分配到伞兵二队的第二分队。

    陆军突击总队下设二十个队(以后又增设了一个特务队和两个补充大队),每个队的兵力相当于一个加强连,火力却超过了普通的步兵营。

    以蔡智诚所在的伞兵二队为例。该队编制208人,下设6个分队(排),1、2、3分队为伞兵分队,4、5、6分队为机降分队。每个伞兵分队36人,配备火箭筒3门、轻机枪3挺、狙击步枪3枝、冲锋枪9枝、卡宾枪18枝;4分队(炮兵分队)配备60迫击炮6门;5分队(机枪分队)配备0.50英寸气冷式重机枪4挺;6分队(工兵分队)配备扫雷器、爆破设备和建筑器材。

    伞兵二队配备有美式吉普车(机降车辆),各分队配备了电台和对讲机,组长以上军官配发望远镜,此外,每个伞兵都备有指南针、伞兵刀和四五式手枪。



    伞兵二队队长是姜键少校,第二分队队长是周之江上尉,蔡智诚是二分队的技术上士,任务是负责设备维护。二分队的传令兵是他的老熟人——207师战防炮营的通信兵潘崇德。

    突击总队的各个队都有自己的代号,一队“诸葛”、二队“伏波”、三队“世忠”、四队“武穆”,这四个队是“鸿翔部队”最早完成训练科目的连队——不过,说是“完成训练”,其实有点打马虎眼。比如蔡智诚只跳过一次伞,连伞兵证章都没有得到,也算是合格的军士了。

    根据美国人的规矩,无论官兵,必须连续跳伞八次(每次的考核内容都不一样),全部合格,才能颁发伞兵证章。如果中间有一次不过关、或者两次之间的间隔时间超过一个月,都必须从头再来。按照这个标准,别说伞兵二队,就连全突击总队也没有多少人能拿到伞兵证章。

    当然,这事也不能怪当兵的。伞兵证章是个椭圆型的胸牌,上面画着个带翅膀的降落伞,蔡智诚做梦都想得到那个东西,一有空,他就抱着伞兵装具、揣着跳伞成绩表跑到机场上,等着带队官喊:“还有座位!谁来参加?”,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机会。



    1945年6月6日下午,蔡智诚和几个同伴挤在一辆摩托车上,准备去机场当“替补”。车子刚到路口就被拦下来了,一群带白箍的哨兵摆着手说:“回去回去,机场戒严了”

    伞兵二队的几个士兵只好往回走,一路上还议论着:“机场戒严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视察了?”

    回到军营,看见传令兵潘崇德正跑来跑去地通知大家:“今天下午开澡堂,要洗澡的赶快去”。那时候,连队澡堂的锅炉是烧柴油的,通常只在晚饭后开放一两个小时,现在居然让大家下午去洗澡,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晚饭后,兵营里忽然来了一伙美国军官。蔡智诚还在想:“今天又戒严又洗澡的,难道就是为了迎接这几个美国佬?”,可就在这时,分队长周之江传达命令:“各组进入战斗准备,即刻领取战备物资”。

    伞兵分队下设三个战斗组(班),组长都是些中尉少尉。他们跑到库房里来领弹药,一边议论着:“要打仗了,打什么地方呀?”

   “嗨!谁在乎那个,当伞兵的,坐上飞机直奔战场,到哪里打仗?跳下去就知道了”



    夜里十点,蔡智诚和他的战友们乘车前往昆明巫家坝机场。

    ——看过《兄弟连》的朋友应该知道,101空降师506团2营E连的官兵是在佐治亚州训练了一年多以后才奔赴欧洲的,并且又在英国经过了多次演习才踏上战场。而国军第五集团军陆军突击总队第二伞兵队,组建时间不到三个月、接触伞兵装备只有两个月,大部分战士的跳伞经历不超过四次、没有进行过任何演习,可他们同样登上飞机、义无返顾地投身抗日战场了。



    伞兵们陆续走进机舱的时候,美军顾问赫斯少校对中国小伙子说:“年青人,我为你们而自豪。今天以前,只有同伴知道你们的名字,明天以后,你们的名字将会是中国军队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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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1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1945年6月6日夜间,“陆军突击总队”第二伞兵队进入“红色战勤(登机)准备”,各分队根据作战条例的规定领取军需物资。这一下,可把蔡智诚忙坏了。

    蔡智诚是分队的技术上士,主要职责是保证武器装备的正常使用——这并不难做到,因为伞兵的武器、弹药、给养、装具……从枪炮到子弹、从头盔到鞋带,样样都是美国货,而且全是崭新的。

    说起来,“技术上士”其实并不需要多高的技术水平——美国人的装备,只要是用箱子装的,里面都有本说明书——手雷箱子里的说明书告诉你“保险插销”安装在什么地方,罐头箱子里的说明书不仅提示你如何正确地打开铁皮盖子、还叮嘱你注意牛肉的保质期。所以,只要能看得懂英文、再具备一点基本常识,谁都能当这个 “技术上士”。



    技术含量虽然不高,可杂七杂八的事情却有不少,临战之前更是手忙脚乱。

    按照美军的规矩,士兵的日常装具是训练时用的,宣布“红色战勤”之后要另发一套新装备。这其中包括:

    一个伞兵头盔(防震盔,里面配一顶船形帽),一双跳伞鞋(短腰皮靴),一双作战鞋(帆布胶鞋),一个作战行囊(里面装有一条军毯、一套新衣服、一件尼龙雨衣、一包香烟、一包巧克力、两个肉罐头、两包饼干),一个急救包(里面装着消炎药、消毒药、止血药、止痛剂、止腹泻药片……),一把伞兵刀,一把折叠铁锹,一只手电筒、一个军用水壶(带饭盒),还有一个基数的弹药(四枚手雷、50发手枪子弹、200发步枪子弹)。除此之外,伞兵们还需要携带其他弹药,比如地雷、炸药、机枪子弹或者火箭筒弹……

    这些东西(包括香烟饼干)全都是美国货,需要“技术上士”把各种说明书统统念一遍。而且,上述的这些内容只是最低携带量的装备,如果有谁的力气大、愿意多背多扛,无论是弹药还是食物药品,都可以随便拿——因为伞兵与普通步兵不同,一旦投入战场,后勤供应就难以保证,最可靠的办法是把必要的东西都随身带着。所以,有些人就拼命领东西,再把降落伞包和武器背在肩上,几乎都站不起来了。



    分发装具的时候,“技术上士”还要给每个人一个防水袋,那里面装着一张照片和一张军人登记卡——美国兵的脖子上有“军牌”,咱们国军没那玩意,只好用这小袋子代替。

    趁这个时候,大家还要把平时积攒下来的军饷交到“技术上士”的手上,逐一登记家庭地址,这样,“如果有谁回不来了”,部队也知道应该把钱和书信寄到什么地方去。至于作战期间的开销就用不着士兵们操心了,军官那里不仅有敌占区的钞票,而且还准备了现大洋——那可是硬通货。



    忙完这些事,已是夜里十二点,伞兵们乘车前往机场。

    巫家坝机场上停着十多架美军运输机,有C46、也有C47。蔡智诚他们在飞机翅膀底下坐着,过了一会,机场外呼啦啦开过来好多辆卡车和吉普车,从车下跳下几十个美国兵,七手八脚地往飞机上装运箱子。

    突击总队的司令官李汉萍少将(黄埔六期生,湖南长沙人。49年被俘,66年获特赦)也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美国军官,其中就有赫斯少校。

    在当时,突击总队的美军顾问来自两个方面,一部分是第11空降师的,为首的是顾问团团长考克斯中校;另一部分来自第十四航空队,赫斯少校就是他们的头。第十四航空队的这批人其实并不是正规的伞兵,但他们在中国呆的时间长、对国军的情况比较了解,所以担负了机降部队的训练任务。赫斯少校原先是在“美国志愿航空队”搞后勤维护工作的,现在当了考克斯中校的副手,这个人四十岁左右,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不过,因为他平日里不大接触伞降训练,所以伞兵分队的官兵们对他并不十分熟悉。

    在这一天的夜里,上级长官对士兵们格外客气。李汉萍司令挨着个与大家握手,司令部的军官还把战士们逐一扶上舷梯(伞兵的装备太重,爬梯子必须有人协助)。赫斯少校拍着中国伞兵的肩膀,大声说道:“年青人,我为你们自豪。今天以前,只有同伴知道你们的名字,明天以后,你们的名字将会是中国军队的骄傲!”



    蔡智诚和伙伴们登机的时间大约是在凌晨四点左右。

    队长的安排是让大家在机舱里抽空睡一觉,可战士们哪里睡得着。于是就唱起歌来——握紧手中枪,擦亮手中刀,报仇雪恨的时候到,舍身杀敌在今朝……

    一架C47只能运送三十名伞兵,因此,三个伞兵分队的士兵就占用了四架运输机。

    机舱门没有关上,战士们不断地向外张望,一会儿说:“看呐,机降分队登机了”,一会儿又喊:“看啊,看啊,美国兵也上飞机了”

    大家都在猜测空降作战的地点。有人开玩笑说:“美国人一起去,弄不好是要攻打东京哟!”

    其他人都乐了:“这个主意不错,让咱们降落在日本皇宫、把昭和天皇抓起来,战争立马就可以宣告胜利了!”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十分开心,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飞机滑出跑道,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飞上了天空。从巫家坝机场起飞的十五架飞机,伞兵二队队部乘坐了一架,另外有四架运载伞兵分队、五架运送机降分队和美国人,其余五架满载着军需物资。

    运输机在天上转了一圈,又等来了二十四架护航战斗机。接着,庞大的机群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浩浩荡荡地向东飞去。



    飞机升空以后,机舱里立刻安静下来。大家闭着眼睛养精蓄锐,其实都在默默地想心事。

    蔡智诚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跳伞程序的各个环节,毕竟,这之前他只跳过一次伞,业务生疏,倘若还没见到敌人的影子先就把自己给摔死了,那可实在是太冤枉。

    太阳出来了,阳光透过驾驶室照射到机舱里,照到人们的脸上。伞兵们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驾驶舱里的飞行员,晴空里的晨晖在驾驶员的身上涂抹了一层灿烂的光晕,使他们看上去就象仙灵一般,神秘而庄严。

    机舱里的每个人都在猜测,那驾驶员手里的方向盘将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可是,却没有人敢开口问一声。周之江分队长一个劲地看手表,他走到驾驶舱门口对飞行员说:“请你们比规定程序再提前十分钟亮黄灯,我们的动作还不太熟练,早一点做准备比较好”

    飞行员答应了。飞机的导航员是个中国小伙,他站起来对机舱里说:“没问题,一定让你们准备充分。空降地域的天气状况良好,很适合跳伞的条件,请大家放心吧!”

    伞兵们一面欣慰地点着头,一面在心里暗骂:“小兔崽子!空降地域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倒是先说出来呀……”



    1945年6月7日上午9时,机舱里的黄灯亮了。

    “全体起立!跳伞准备!”,周之江分队长大声地吼叫起来——这喊声意味着,中国军事史上的第一伞兵空降作战,即将拉开序幕了。

    可是,在当时,机舱里的伞兵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重要的历史时刻。提前十分钟亮起黄灯准备灯,也就是要让战士们背着沉重的行囊多站立十分钟,不过,大家对此并没有异议,全都认真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检查着牵引索挂钩和自己的伞包。

    有意思的是,蔡智诚这时候丝毫没有考虑运输机会不会遇到敌人战斗机的拦截,也没有去考虑地面上是否有敌军的炮火。他满脑子担心的只是降落伞能不能顺利地打开,或者,自己会不会掉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奇怪地方、找不到同伴了。

    “跳伞的时候要抓紧时间!”,分队长继续吼叫着:“不许在门口停留!飞机上磨蹭一两秒钟,落到地上就差了好几里路,要害死人的!”

    这句话很有道理。大家情不自禁地向机舱门口挪动了几步,生怕被前面的人给耽误了。



    在蔡智诚身上,不仅背负全套伞兵装备,还携带着五十节干电池(手电筒和火箭筒都需要这玩意),沉重的行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很担心自己能不能及时地跳出舱门。

    扭头看看身边的潘崇德,蔡智诚不禁乐了。传令兵挎着步枪,背着降落伞包和作战行囊、胸前还挂着“美式步话机”,那家伙有三十多斤重,即使拆开来、装在挎包里也是好大的一堆。

    伞兵的“美式步话机”是摩托罗拉公司生产的scr300型背负式调频对讲机,马甲我一时找不到图片。

    不过,大家对它应该不陌生,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背着的就是这东西,当然,《南征北战》里李军长喊“张军长,拉兄弟一把……”,使用的也是这个玩意



    感谢西西河的朋友,帮马甲找到了图片。

    这是scr300型步话机的发射/接收装置,也就是它的主机。



    装上天线、电池、话筒、耳机之类的配件,就可以这样通话了



    潘崇德的个子本来就不高,浑身上下被几个大包袱夹着,只露出半截伞兵钢盔,看上去就象个能移动的帆布口袋。蔡智诚幸灾乐祸地想:这小子一离开飞机,肯定就跟个大秤砣一样直接掉下去了,多结实的降落伞也不管用。



    “嘀——嘀——嘀”,突然,跳伞铃响了起来,头顶的绿灯亮了。

    机舱门被打开,分队长喊叫着、士兵们相互催促着:“快跳,快跳!”

    舱门边的伞兵一个接一个地蹦了出去,快要轮到蔡智诚的时候,飞机忽然转了个弯,机身猛地向右倾斜,弄得他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跪倒在地。分队长也顾不了那么多,托起背包,硬把他推出了舱门。

    蔡智诚几乎是大头朝下、从飞机里倒栽葱摔出来的。他心想:“完蛋完蛋,伞绳一定打结了,这回我死定了……”,可没过多久,“嘭”的一声,降落伞在他头顶上张开了——抬头看一看,蓝底子、绿条纹的大伞花开得真是漂亮。

    降落伞在天空中飘飘荡荡,可伞兵的滋味却比不上先前训练时的轻松自在。跳伞之前,全部的装备行囊都固定在腰腹以下的胯带上,先前背着这些东西的时候还没感到有什么不合适,现在被吊在空中,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下半身,蔡智诚觉得自己的屁股都快要被扯掉了。

    低头朝地面看看——真不错,没人放枪也没人开炮,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种满了水稻。

    “这肯定是在南方了,是在南方的什么地方呢?管他呢!只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反正不会真的飞到了日本”,蔡智诚心想。



    身上的装备不仅重,而且鼓鼓囊囊地影响了方向操纵。快落地的时候,蔡智诚才发现地面上有好多水塘,他急坏了:“老天保佑,千万别落进水塘里呀!浑身上下这么多东西,掉进水里就直接沉底了,绝对爬不上来的……”(一周后的“广东开平空降”,伞兵一队的士兵就掉进鱼塘里淹死了一个)

    还好,老天爷真的开眼了。蔡智诚落在一块田埂上,他紧跑几步解开了伞包——伞降成功!

    但是,其他人却没有这么幸运。稻田里覆盖着好多张降落伞,一个个人形的怪物在伞布底下拱来拱去,就是钻不出来,有个家伙急得大嚷大叫:“来人呐!救命啊!”。田埂上的人赶紧去“救他的命”。

    喊“救命”的人是火箭筒手海国英,他是个回民,平时最爱干净的,一天要洗十几次手,活象个外科大夫。可现在,这小子的模样却凄惨极了,浑身上下全是烂泥,脖子上还粘着一只小动物,拽了半天也拽不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有毒么?”海国英龇牙咧嘴地问。

    “是蚂蝗,吸血的”

     海国英的脸都吓白了——也难怪,西北的回民地界上没有这个歹毒的玩意。



    好不容易把水田里的人都拉上来了,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处理那些降落伞。

    以前,伞兵队的降落伞都由“摺伞兵”负责管理,跳伞兵只管跳、不管收拾。于是,战场上的伞兵们面对着铺天盖地的降落伞,顿时弄不清该怎么办了。

    有人提议:“走吧走吧,不管了”

    别人不管还可以,但蔡智诚是技术上士,对武器装备负有责任,他不管可不合适。正在为难的时候,田埂上走来了几个老百姓,蔡上士就和他们商量:“朋友,帮我们收拾这些降落伞,国军付钱给你们,行不行?”

    那几位老百姓挺痛快地答应了。蔡智诚又问:“朋友,这里是什么地方呀?”

   “洪市”

   “什么洪市?哪个省呀?”

   “湖南省衡阳县”

    嗨!原来是跑到湖南来了。



    这时候,天上的运输机和战斗机全都没有了踪影,只留下一些红色的、黄色的降落伞继续在空中飘荡。按伞兵的规矩,士兵的降落伞是蓝底绿条纹,军官的是白色,这些红色、黄色的降落伞携带的都是武器弹药和军需装备。

    这么多武器装备,该怎么收拾?收拾以后又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部队的长官,弄清楚下一步的任务是什么。

    放眼眺望,远处树起了一面白色的召集旗,大家连忙朝那里奔去。

   (说句题外话。萨苏曾经讲过,松山的日军曾经看见占领阵地之后的国军挥舞着一面“白旗”。萨老大对此挺纳闷的:打了胜仗还举白旗干什么?

    以马甲所知,当时的远征军,召集部队的指示旗就是白色的,那代表军官所处的位置——国军的这个规矩不晓得是从哪里学来的,确实比较古怪)



    “召集旗”跟前站着分队长周之江上尉,传令兵潘崇德正在旁边组装那台步话机。这小子不但没有“象秤砣一样”的摔死,而且身上连一点儿泥水也没粘上,真是够有本事的。

    举手敬礼报到:“报告队长,上士蔡智诚归队!”

    周队长点点头,又接着东张西望。过了一会,他悄悄问蔡上士:“你在路上看见队部的人没有?”

    “没有啊,怎么了?”

    “嗯,他们好象是飞回去了……”,停了停,周之江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湖南衡阳——怎么?你不知道?”

    “见鬼!我怎么会知道?”周队长显得气急败坏。



     蔡智诚不禁愣住了——天呐!那么,现在有谁知道,我们坐着飞机跑到湖南的这片稻田里来,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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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1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看了“蒲公英(十一)”,好些朋友认为伞兵们是在搞演习。这不奇怪,因为网络上有记载,“伞兵空降洪罗庙”的时间应该是在45年的7月下旬——这个记录出自衡阳文史资料,而且基本上都源于李延平老人的口述回忆,应该是比较权威的。

    李延平是当年的参战伞兵,他的记忆无疑具有极高的价值。但他的口述与马甲之所闻在细节上却存在着一些不尽相同的地方:比如空降时间(这个稍后可以解释)、比如伞兵的编制(李老人说鸿翔部队下设一个跳伞中队、四个机降中队)、比如美军的作用(李老人说美国兵是直接加入鸿翔部队、与中国军人混编的)、比如赫斯和姜键的军衔(李老人说他俩是上校),另外,李延平老人还说他在台元寺生擒了日军师团长三木郎少将,而马甲我无法确认这个战果。

    我尊重李延平老先生的意见,但我还是决定照着自己的思路写下去。李老人的文章是血雨腥风的亲身经历,马甲我的文字是道听途说的姑妄言之,我和他老人家各置一辞,大伙马马虎虎地看着,信与不信都没有关系,权当做消遣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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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伞兵首次空降作战”的殊荣,本来并不属于第二伞兵队。

    早在45年5月份,突击总队就拟定了一个“袭击罗定机场”的计划。当时有情报显示,驻海南岛的日军航空队正陆续向大陆方向转场,广东的罗定(有一些资料误写为“罗店”了)是他们主要的中转途径,并且,这个机场也是日军飞机支援广西战场的重要基地。为此,突击总队决定,由美军顾问团团长考克斯中校亲自带队、率领第一伞兵队(队长井庆爽)对罗定机场进行突袭,破坏敌机场设施、摧毁其作战能力。

    第一伞兵队是陆军突击总队中最先完成科目考核的队伍,他们有机会进行比较充分的针对性训练,担任“首发”任务也就理所当然(所以直到现在,仍有许多人认为“广东空降”在“湖南空降”之前)。



    但是,战场局势变幻莫测,计划经常赶不上变化的节拍。

    就在第一大队紧锣密鼓地实施准备工作的时候,1945年5月下旬,“雪峰山会战”进入了最后的“决胜阶段”。国军第四方面军王耀武部与日军第二十军主力经过一个多月的激烈交战,第74军(施中诚部)、100军(李天霞部)牢固地控制了武冈、新化、安化三个战略支撑点,5月底,从第六战区调来的第十八军(胡琏部)自辰溪一线展开反攻,6月5日,从云南赶来的新六军(廖耀湘部)也陆续投入战斗,至此,国军的“五大主力”有三支聚集在湘西,完全掌握了战役的主动权。

    这时候,美国空军的轰炸机、战斗机正在战场上空轮番出击、忙得不可开交,而运输机部队却显得十分清闲——他们把新六军从昆明送到湖南芷江以后就没有多少事可干了。

    6月6日,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他的司令部在昆明)、美军“作战司令”麦克鲁(就是帮着杜聿明说情、给伞兵提供装备的那个人)离开昆明前往湖南安江的前线指挥部。这两位司令是能够支使中国伞兵和美国空军的人物,临行之前,他们要求“陆军突击总队”派遣部分兵力配合雪峰山战场的决战,但具体应该打哪里、或者怎么打,却没有做明确的指示。

    由于第一伞兵队正在准备实施“袭击罗定机场”的计划,前往湘西参战的任务就只能交给第二伞兵队来承担了——于是,“中国伞兵首次空降作战”的殊荣,终于鬼使神差地落到了蔡智诚和他的战友们的头上。



    前面讲过,到1945年的6月,除了第一伞兵队,陆军突击总队的其他伞兵(包括第二队)都没有进行过实战演练。但事已至此,必须立刻派遣一支部队投入战场——其实,雪峰山战役这时候已进入了尾声,从某种角度而言,伞兵参战的象征意义远远超过了实际的战术价值。

    第五集团军和美军顾问团并没有和第二伞兵队打招呼,当天就确定了作战方案。他们把伞兵的空降地点选定在湖南衡阳的洪罗庙。



    洪罗庙位于衡阳市西北约50公里,它并不是一座“庙”,行政地名应该叫“洪市镇”(高歌“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的夏明翰烈士就是洪市人)。在当时,衡阳县城已经被日军占领,这个洪市镇就成了国民党县政府的所在地,因此,这里可以算是国军在敌后的一块抗日根据地。

    之所以选择洪罗庙作为空降地点,除了由于“根据地”的环境比较安全,还因为这里靠近衡宝公路(衡阳至宝庆,宝庆就是现在的邵阳),以洪罗庙作为出击跳板,可以封锁敌后方交通线,阻挠衡阳、零陵的日军向主战场进行增援,并拦阻从雪峰山败退下来的敌人;另外,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洪罗庙的附近有一个简易机场,伞兵二队的4、5、6分队可以借助这块场地完成机降作业。

    那个时候,国军没有装备滑翔机,所谓“机降”,其实只能是坐着运输机降落。洪罗庙机场是第10军(当时的军长是方先觉)修建的一个备用机场,44年4月份破土动工,刚修了没多久、衡阳就沦陷了,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管理,因此,现在能不能起降DC-3之类的运输机,谁都不知道。



    不过,凡事都应该从好的方面着想,美军顾问还是制定了实施机降的计划,并确定由赫斯少校负责指挥这次行动,伞兵二队的姜键队长担任他的副手。

    有意思的是,也许因为伞兵空降这种作战方式对中美军人来说都是个新鲜课题,上级机关把这次行动搞得非常神秘——从6月6号中午起就封锁了巫家坝机场,对内对外一点口风也不露,甚至连姜键队长都是夜晚临上飞机前才知道作战方案的,其他人当然全都被蒙在鼓里了。



    7号凌晨起飞,机群飞进湖南。

    到达芷江机场上空的时候,地面指挥塔通知伞兵指挥官:“据侦察报告,洪罗庙机场的跑道严重受损,不具备机降条件”。赫斯少校一听这话,立刻调头返回昆明,带走了美国兵、三个机降分队和伞兵队的队部(队部的人员也是属于机降的),另外,还有一架运送伞兵的C46也稀哩糊涂跟着飞回去了,那上面装着三分队的两个组和他们的分队长。

    这么一来,只有八架运输机飞到了洪罗庙的上空,其中三架空投大活人、五架空投武器装备,最后落地的战斗人员包括伞兵一二分队和三分队的一个组。

    ——解释一下:有文章描述伞兵在洪罗庙的“跳伞高度是100米”,这话显得有点儿外行了。

    国军伞兵全装(带武器装备)伞降高度是600米,半装(不带武器)高度是400米。强制开伞的低空极限是150米,如果从100米处跳下来,还没等降落伞打开、人就掉地了——据西西河晨枫兄的指教,现在的美国伞兵,用特殊方法可以实现100米高度的紧急空降——不过,在60年前,蔡智诚他们肯定做不到这一点。



    刚刚降落到洪罗庙的时候,蔡智诚根本不知道以上这些情况。所以,听见周之江队长说“队部的人好象飞回去了”,他不禁吓了一跳。

    这期间,不断有军官和士兵前来报到,有二分队、三分队的,还有一分队的,大家都说不但没有遇见姜键队长,就连两个分队长也找不到了。在场的人不免有些惊慌,纷纷嘀咕着:“现在应该怎么办呀?”

    周之江连忙安慰部下:“不要慌,先把武器装备收拢过来。只要有枪有弹药,走到哪里都不怕”

    说不怕是假话。不过事到如今,即便是害怕也没有办法了。

    分队长指派机枪手担任警戒,让其他战士都到稻田里、山坡上寻找散落的装备。蔡智诚卸下行囊、身上只挂着把手枪,跑来跑去的又搬东西又做记录,忙得不可开交。

    快到中午的时候,蔡智诚一抬头,看见姜键少校和一分队队长刘盛亨上尉沿着田埂走过来了,在他俩的身边还跟着一群挑着饭桶、端着菜盆的当地汉子,笑嘻嘻地冲着大家挥手,嘴里还嚷着:“弟兄们辛苦了,先掐饭(吃饭)、先掐饭吧!”

    伞兵们不由得喜出望外。



    原来,在昆明登机的时候,姜键并没有和他的队部在一起,而是上了一分队的飞机。机降分队返航后,姜队长按计划率领伞兵分队空降到洪罗庙。可刚一落地,他就拉着刘盛亨去联络当地官员了,弄得手下人都不知道他俩在什么地方。

    湖南这地方有个现象,叫做“十里不同音”,各地区、各县的方言差别很大,有时候甚至连湖南人都听不懂湖南话。姜键是东北吉林人,对这些复杂的南方语调当然就更没有办法,只好让刘盛亨来当翻译,刘盛亨是中央军校十七期毕业生、湖南零陵人,自称“精通各种湘音”,有他在旁边,沟通起来就容易多了。

    刘翻译确实有本事,没花多大功夫就打听到地方官的下落。衡阳县县长王伟能听说国军伞兵从天而降,连忙吩咐手下准备饭菜,又带着一帮随从把鸡鸭鱼肉送到现场“慰劳弟兄们”。

    在蔡智诚的印象中,这位王县长,三十多岁的年纪,能说会道、办事挺热情。

  (王伟能是本地人,黄埔六期生,他和戴笠是睡上下铺的关系。38年,王伟能正担任长沙警备二团的副团长,因此也是“文夕大火”的主犯之一,火灾发生之后,团长徐昆被枪毙,王副团长也就无法再在军队里混下去,只好跑回家乡、在老同学戴笠的帮助下拉起了一支“别动队”,七搞八搞一番、又当上了衡阳县长。45年的这时候,王县长还兼任着“衡阳县保安司令”,手上掌握着一股军统性质的游击武装,名称叫做“铲共义勇军”——顺便再说一句:解放战争期间,王伟能出任 “北平青年训导大队”的少将总队长,49年随傅作义将军起义,全国解放后回长沙定居,刚进家门就被抓起来、接着就被枪决了……不过,现在又给他平反了。)



    蔡智诚记得,在洪罗庙的田埂上“掐”的这顿饭,味道真不错——主食是米粉,荤菜是腊鸡、腊鱼和腊肉。

    王伟能县长在边上一个劲地客气:“本县准备匆忙,委屈弟兄们了。先将就一下,晚上再请各位掐酒,我派游击队站岗放哨,让大家放心睡大觉!”

    一席话哄得伞兵们十分开心。



    姜键队长比较关心空投物资的回收情况,一边吃饭、一边让蔡智诚给他报告统计数据。

    “60迫击炮弹十箱(100发)……可是,我们现在没有迫击炮”

    “嗯,先挖个坑,埋起来”

    “12.7毫米子弹十箱(40条弹链)……可是我们没有重机枪”

    “嗯,先埋起来”

    “帆布胶鞋四袋、军用毛毯……”

    “嗯?……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也不知道美国人是怎么考虑的,空投物资里面除了弹药,还包括两百多双作战靴,甚至还有许多毛巾和毛毯——不过,这些东西用不着考虑如何处理,因为它们刚落地不久就被当地老百姓拿光了。



    伞兵们搜寻空降物资的时候,田间地头聚集了许多围观的群众。

    刚开始,老百姓只是远远地看热闹,后来就有几个大胆的人拿起镰刀、偷偷地把伞绳割了下来,那尼龙绳既结实又轻巧,确实深受农民朋友的喜爱。接着,发觉伞兵们并不怎么干涉,老百姓的兴致就越来越高,不仅明目张胆地割绳子,就连降落伞都被他们抱走了。到最后,“果里果里!(这里)——阿里阿里!(那里)……”,田野中、山坡上,到处都回响着人民群众兴高采烈的呼喊声,老百姓搬运物资的干劲比国军将士们高涨多了。

    乡民们不敢触动武器弹药,可一旦发现鞋子、毯子、毛巾之类的“小东西”就毫不客气了。面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国军伞兵除了大声呵斥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目送着满载而归的男女老少扬长而去。

    “惭愧、惭愧,此地民风膘悍,本县长治理无方啊”,县太爷连连道歉。

    “算了算了,没啥关系”,姜键少校也只好表示大度——强龙不斗地头蛇,人家衡阳的腊肉米粉岂能白送给你吃,做出一点贡献也是应该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伞兵分队就驻扎在洪罗庙。

    有文章说,“为了保密,伞兵空降后隐蔽在山谷中的一座古庙里”——其实用不着这样。

    伞兵空降是在大白天进行的,一两百个降落伞在天上飘来飘去,不知道被多少人瞧见了,无论再躲在什么地方也难以保密。况且,6月7日以后,湘西战场上的日军主力已被歼灭,国军部队正向湖南腹地展开追击,这时候,中美联合航空队的各类战机整天在衡阳上空飞来飞去,日军68师团的58旅团在雪峰山被国军94军第 5师(军长牟庭芳,师长邱行湘)全歼,只剩下一个57旅团还困守着衡阳,日本鬼子的兵力有限、除了收缩据点、根本不能采取什么行动,他们即便知道洪罗庙有国军伞兵,也不敢到“抗日根据地”来骚扰,所以,伞兵分队完全没有躲躲藏藏的必要。

    不过,后来,伞兵们确实是搬到山上去了。

    驻扎洪罗庙的伞兵是散居在民房里的。这以前,洪市的老百姓从没见过如此器宇轩昂、相貌堂堂、衣甲鲜明、从天而降还挂着外国手枪的大头兵,顿时十分羡慕、十分好奇。而有的伞兵也不自觉,有事没事就和房东家的姑娘乱吹牛,五迷三道的,把自己说得象是个脚踏风火轮的哪咤一般。“湘女多情”呀,您想,乡下大姑娘哪里经得起这么忽悠,三下两下就弄出点故事来了。

    房东老头拎着棍子猛揍自家闺女:“哈里哈气、蠢起甲猪一样,人家是穿降落伞的兵,搞完事开起飞机就跑了,未必你还追得到他……”

    这事闹得有点尴尬,甚至连当地的游击队员都对伞兵们产生了怨气。姜键队长担心引起矛盾,就把队伍拉上了牧云峰。

    牧云峰距离洪罗庙大约两公里,风景很不错,据说明朝文人王夫之先生曾经在这里读过书写过字。山上有座牧云庵,是个尼姑庙,伞兵队的指挥部就设在庙里头。于是,有的士兵就觉得不甘愿了:“姜队长不许我们和细妹子说话,可他自己倒好,和小尼姑住在了一起……”



    当然,伞兵在敌后也不尽是这样瞎胡闹,还是要办正经事的。

    空降洪罗庙的当天,美军联络小组就找到了伞兵队——有文章说“化装成传教士的谍报人员潜入空降地域进行侦察”,大概指的就是这个联络组——其实,这个联络小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谍报人员,他们也不是专为伞兵服务的,刚成立不久的陆军突击总队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威。

    湘西的芷江机场是中美空军的重要军事基地,有“远东第二大机场” 之称(宣告结束抗战的“洽降会议”就是在那里举行的)。45年2月,随着中美空军进一步加强了对日军的空中打击力度,在湖南战场上空失事的盟军作战飞机也就相应增多,为及时营救遇险的飞行员,芷江空军基地就向敌后派遣了若干组“盟军联络员”——与伞兵打交道的就是其中的一个小组。

    这个小组里有四个美国人,组长叫拉汉(不知道军衔是什么),另外还有个姓伍的翻译,是个印尼华侨。他们的任务是联络各地游击武装、搜寻并营救遇险飞行员,负责的范围是衡阳至祁阳之间,这正好是伞兵选定的空降地域。

    一般情况下,美军联络小组并不从事情报侦察工作,但如果有紧急需要,他们也必须尽其所能。比如这一次,拉汉小组就接到了紧急任务:“探查洪罗庙机场是否适合DC-3飞机降落”,于是,他们立即赶赴洪市,通过现场考察、及时传回情报:“机场跑道严重受损,不具备机降条件”,从而使得赫斯少校迅速调头、避免了一起重大安全事故的发生。



    但是,光报告“跑道受损”是不够的。机降分队终究还是需要降落,必须尽快把跑道修好才行。

    在这方面,伞兵是外行。姜键少校是中央军校出身,以前当过炮兵和战车兵,论起破坏跑道很有心得,可对修复跑道却一点招数也没有,只好拜托“美军联络小组”多多指教。

    拉汉他们这帮人其实也是半吊子,但毕竟是在空军基地领工资的人物,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事到临头无可推脱,只好一咬牙、赶鸭子上架,由“谍报组长”变成总工程师了。



    “洪罗庙简易机场”位于洪市镇的太山村,这地方如今已变成了一片橘子林,可在当时,那里还是一片坑坑洼洼的开阔地,面积大约有500亩左右。

    空降后的第二天上午,“跑道修复工程指挥部”的一帮人来到施工现场。

    姜键队长负责勘查周围环境,他拿起望远镜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回来对大家说:“弟兄们呐,看来,开工之前还得先打一仗才行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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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1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所谓“洪罗庙简易机场”,其实是一片面积约500亩的开阔地。在这片场地中间有条尚未竣工的跑道,20米宽、600米长,如果修整完毕,应该可以满足运输机的起降需要。可问题是,这个机场在去年曾经遭到过敌机的轰炸,一年来没有进行过任何维护,再经过春夏季节的雨水冲刷,跑道上遍布大大小小的水坑、有的地方甚至形成了沟堑,要想在短时间修复这条荒废的跑道、就需要动用相当的人力,这样一来,如何保证施工人员的安全就成了首先应该考虑的问题。
    机场所在的太山村靠近衡宝公路,三公里外的公路旁有个日军的检查站。姜键队长决定,在工程开工之前拔掉这个鬼子据点。
    预定的作战计划是由伞兵分队主攻敌人据点,游击队则在公路两端设伏、警戒可能出现的援兵。姜队长反复向大家强调:“攻击速度要快,不能给敌人以固守待援的时间,争取在一个小时内拿下据点”。
    队长多虑了,实际上,伞兵们不到十分钟就解决了战斗。

   

     日军的这个检查站方圆两亩半,外面是个大院子、围着砖墙和铁丝网,里面有个三层高的炮楼,住着七八个日本兵。
    6月9日上午,伞兵从太山村出发、分两路向敌据点逼近,由于公路两侧没有遮蔽物,蔡智诚他们一上公路就被敌人发现了。可那些小鬼子也真怪,伞兵都跑到离院墙不到一百米了,他们也不敢开枪,好象不愿意打仗、指望国军大摇大摆走过去就算了。
    一分队的刘分队长问姜键:“要不要劝他们投降?”。
    刘盛亨这人除了“精通各种湘音”、还会说几句日本话,不仅是个内语专家、还是个外语人才,一有机会就想显摆一下。
   “劝个屁!打他狗日的”,姜队长对劝降不感兴趣。



    于是就开打,火箭筒首先开火,“通!通!”两下就把据点的院墙炸出个缺口,国军官兵们发一声喊,全都冲了上去。
    蔡智诚和潘崇德紧跟着周之江队长。周分队长一边跑一边说:“这帮鬼子是新兵,枪打得不如从前了”
    鬼子的枪法确实不行,炮楼里的机枪“咕咕咕咕”响了半天,国军这边连一个受伤的也没有,子弹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冲到院墙跟前,周之江指着鬼子炮楼,命令道:“火箭筒,打掉射击点!”
    海国英从院墙缺口向里面探了探脑袋:“太近了,不能打……”
    周队长顿时火大:“距离太近就退远一点,钻到这里来干什么!”,海国英抱起火箭筒就跑了。
    其实,火箭筒手也为难。这小炮楼的个头太矮,离远了被院墙挡着、凑近了又顶在面前,确实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射击角度。



    在机枪火力的掩护下,战斗组长和几个战士冲进了院子,他们准备直接登上炮楼消灭敌人。可这小炮楼造得太奇怪,它的入口没有建在楼底,而是开在了楼顶上,平时放个梯子下来,打仗的时候把梯子一收、什么人也爬不上去。五六个伞兵绕着炮楼转来转去,干着急却没有办法。
    这时候,一分队的人也从另一个方向冲进了院子,他们带着两个炸药包,事情立刻就好办多了。可是,正当突击手紧张地摆弄炸药包的关口,海国英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了射击角度,“轰”的一下把炮楼打了个洞,楼顶的土块石块噼哩趴啦直往下掉,吓得底下的几个伞兵抱着脑袋猛叫唤:“别开炮,还有人在这里呐!”

    引爆炸药,炮楼塌了,日本兵全被压在废墟里头。再用机枪、冲锋枪、卡宾枪来回扫射,一个活的也没留下。算一算,从枪响开始到结束战斗,总共不超过十分钟,大家都说“这帮小鬼子真不经打”。
    蔡智诚仔细观察了日军尸体,发现这些人的体格都很瘦弱,有几个简直就是半大孩子。他因此认为:“日本男人剩下的不多了,抗战胜利大有希望”



    战斗结束后,伞兵分队没有收缴战利品,而是把它们全都留给了游击队。可游击队员们见识了美式武器的威力,居然得陇望蜀、瞧不起日本装备了,非要弄几件美国枪炮不可,姜键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向上级请示,最后总算替他们空运来了一批物资。

    洪罗庙一带的游击武装,名义上归“保安司令”王伟能领导,但实际上分为几股势力。这其中,王伟能的后台最硬、路子最广、实力最强,既有县政府的招牌、还能在“根据地”发行自己的“金库券”,有钱又有势,衡阳县周边比较弱小的地方武装都被他以“通共”的名义剿灭了(被清剿的队伍里,有的确实受中共的领导,也有的与共产党没有关系);除去王伟能,其次就要属“挺进军突击总队”了,这支队伍的头领是黄埔四期的毕业生夏建寅,夏司令与张灵甫是同学,头上有顶“七十四军少将高参”的官衔,寻常人奈何他不得;剩下的其余各路统称为“两衡游击司令部”,人马虽多、但属于草台班子,号召力比较差。
    这三股势力虽然规模不等、号令不一,但抗日的愿望还是很强烈的,对国军伞兵也十分支持。解决掉日军据点后,他们纷纷组织力量、帮助国军修复机场。



    工程施工没有什么机械设备,全靠锄头铁锹扁担箩筐,拉汉担任总工程师,工人就是那些游击队员。蔡智诚他们不用干活,偶而出去转一转警戒了望,大部分时间都在屋里打扑克。
    说起来,施工的进展还是很顺利的,跑道上的大坑小坑陆续被填平了。就在这时候,从祁阳方向来了四个美军飞行员。
    这几位美国空军是B-25轰炸机组的乘员,其中有个上尉受了伤。他们原本应该有六个人,可有两位跳伞以后就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否被日军俘虏了也弄不清楚。拉汉“总工程师”听说这情况,立刻放下施工业务、带着伍翻译到祁阳去找人。
    据蔡智诚说,美军飞行员都随身带着一本小册子,开篇第一句话是“我是美国空军,帮助中国人抗战”,再就是“请问教堂在什么地方?”、“这里有懂英语的人吗?”之类,另外还有“东南西北”、“山坡河流”、“房屋桥梁”、“五公里十里地”等等,有一两百段句子。书写的格式为左边英文、右边汉字,美国佬指着左边,中国人就能明白右边的意思,反过来也一样——四位美军飞行员就是依靠这个办法从祁阳找到了衡阳,也真够难为他们的。



    拉汉走了以后,就由美军联络组中一位叫“加纳”的人接着指导施工,可没过几天,这位加纳又生病了、发烧呕吐说胡话,必须赶紧送到后方治疗。这时候,机场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于是美国人就发电报,让空军派飞机来接他们。
    第二天,天上飞来一架能坐10个人的DC-2,刚一落地就栽到跑道上、把推进器给撞坏了。原来是机场的土质太松软,承受不了飞机着陆时的冲击力。伞兵们赶紧把受损的飞机拖去隐藏起来,游击队员则重新返工、往跑道上铺垫石子——这下可好,想走的美国兵没走成,反而又增加了三个新伙伴。
    到了六月底七月初的时候,跑道的加固工作终于大功告成。于是美国人又派来一架飞机,这一次很顺利,不仅接走了加纳和飞行员,还把姜键少校也一并带走了——伞兵队长奉命回昆明汇报情况。



    不过,这架飞机也带来了两样东西——新的《国民党党章》和国民党第六届全国代表大会的文件《本党同志对中共问题之工作方针》。从这些文字里,蔡智诚第一次意识到:抗战胜利之后还要和共产党打仗。
    1945年的5、6月份,国共两党都召开了“历史性的会议”。国民党这边开“六大”、共产党那边开“七大”;国民党修改《党章》,取消了军队中的“党部”,共产党也修改《党章》,确立了“毛泽东思想”;并且,蒋介石在重庆连任了国民党总裁,毛泽东在延安当选了共产党主席。
    这时候,希特勒德国已经投降,日本鬼子眼看也支撑不了多久,政治家们都把注意力投向了战后的局势。在这一边,蒋总裁发表讲话:“今天的中心工作在于消灭共产党。日本是我们国外的敌人,中共是我们国内的敌人,只有消灭中共,才能达成我们的任务”(见蒋介石的“六大”开幕词);而在那一边,毛主席则发表文章: “现在中国正在开着两个大会,两个大会有完全不同的目的:一个要消灭共产党和中国民主势力,把中国引向黑暗;一个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它的走狗中国封建势力,建设一个新民主主义的中国”,中国人民将要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见毛泽东的“七大”闭幕词——《愚公移山》)……双方都已经做好了再动干戈的心理准备。
    所不同的是,共产党的“七大”是一个“团结的大会”,决定了党的路线“是放手发动群众,壮大人民力量”;而国民党的“六大”却吵得不可开交,在各方面的压力下,蒋介石不仅辞去了行政院长的兼职(由宋子文继任),并且允诺在45年年底之前召开国民大会,弄得全国政坛一片混乱。
    经过八年抗战,原有的政治格局已被战争所打破,先前的政界大佬有的日薄西山、有的当了汉奸,而一大帮“政坛新秀”正初露锋芒、跃跃欲试。这个时候,谁都希望在即将召开的国民大会中占有一席之地、为战后的政治前途谋取一个制高点。于是乎,大家相互讥讽漫骂,前方的指责后方“腐化堕落”、后方的揭露前方“谎报战绩”,当权的坚决反对“联合执政”,在野的就游行示威“抗议独裁”……抗战还没有胜利,人心就已经乱了。
   (插句题外话。马甲我有个观点:国共双方胜负的分水岭并不在于哪一场或者哪几场战役,而是45年5、6月间的这两次会议——在这个时候,共产党在政治上已达到了最成熟的阶段、而国民党则恰好遇到了无法克服的瓶颈。所以我觉得,体会“六大”和“七大”对分析解放战争的结局是有重要意义的——当然,这些话说来太长,就不在这里罗嗦了)



    政坛上争权夺利、吵得很热闹,可处于前线的湖南战场却十分平静。自从6月9日攻克日军据点以后,伞兵们就没有再打仗,而且,不仅洪罗庙这里平息了战火,就连集结在湘西的国军精锐也停止反攻、纷纷转入了休整。
    不打仗就赌钱,牧云山上的尼姑庙顿时变成了赌场。
    伞兵在昆明训练基地的时候是不允许赌博的,但现在姜队长不在、两个分队长带头打牌,当兵的也就放开了手脚。
    参与赌钱的还有游击队的小头目们。说起来,赌桌上是个语言交流的好地方,蔡智诚他们在输赢的过程中也掌握了不少衡阳方言。当地有个口头禅,叫做“妈拐”,这其实是句骂人的脏话,但重复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再令人反感,大家听来听去,到最后,伞兵二队的每个人都能熟练使用这个单词,以至于几乎成了他们的标志、比任何暗号都管用。如果在战场上忘记了口令,只要嚷一声“妈拐!”,对面的哨兵就立刻会笑着说:“哈!自己人回来了”。



    蔡智诚也参与过赌博,但他更多的时候是去钓鱼。洪罗庙这里有一条湘江的支流、叫做蒸水,在小河边垂钓一天,总能收获十几条鲫鱼或者鲢鱼。
    渔具是向别人借的,蔡智诚的“钓友”名叫周治,是王伟能手下的连长。这家伙外表忠厚木讷、本事却不小,曾经把方先觉军长从衡阳城里营救出来。
    1944年8月,守卫衡阳的第十军在付出巨大牺牲后终于战败。军长方先觉被迫投降,接着又接受伪职、出任了伪“先和军”军长。但方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10月份,他通过衡阳青帮的关系联络上在郊区活动的王伟能游击队,提出了逃离牢笼、重返国军部队的愿望。在报经戴笠老板批准之后,王伟能就着手实施营救计划、派周治到衡阳城里开展活动。
    当时,“先和军”里已经有好几个师长团长跑掉了,所以方先觉军长就被日本人盯得很紧,几乎没有单独行动的机会。“先和军”的军部在衡阳天主教堂,日军司令部在罗家祠堂,方军长每天除了来往于这两个机关之间,唯一能去的地方是伤兵医院。第十军的伤兵医院设在衡阳小西门外的莲湖学堂,老长官来这里看望部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于是,周治就伪装成杂役、混进医院,从锅炉房的墙角挖地道,一直挖到医院高墙外的“西湖”边。
    44年10月底的一天(农历的9月),方先觉以安抚伤员的名义来到莲湖学堂,然后趁敌人疏予防备的时机钻进地道。这时候,湖边早就有游击队员装扮成采莲人,而且预备了竹排和小船,人一出来、立马就走。当天正下着大雨、脱逃人员又是沿水路出城的,日本的警犬根本追踪不到行迹,于是,方军长就经层层护送来到洪罗庙根据地,又从这里前往芷江机场、坐飞机去重庆了。
    方先觉成功脱逃之后,民国的各大报纸都发表头条评论表示祝贺,也有文章透露说这是军统局的杰作,可有谁知道,报纸上所谓神秘的“特工人员”,其实就是周治这样的“土鳖”游击队呢?
    因为这个功劳,周治得到了军统戴老板奖励的一根金条,王伟能也奖给他十万元“金库券”——这种“金库券”蔡智诚也有,伞兵刚到洪罗庙,王伟能就给每个人发了好多张,这种纸币的票面是粉红色的、有一百元和五百元两种面额,其实就是王县长自己印刷的私钞,只能在衡阳县的几个乡镇使用。伞兵们赌钱时赢来输去的全是这玩意,谁也没把它认真当回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七月中旬。
    这时候,战场上的枪炮声突然激烈起来,全国各地的国军部队纷纷向当面的日军发起进攻,就连伞兵部队也陆续出动了。
    7月12日,准备已久的伞兵一队终于在广东开平实施了空降。本来,他们应该在6月份就执行这项任务的,可当时偏巧遇到第十四航空队的司令陈纳德将军正与上级闹矛盾、吵着要辞职(结果还真的辞职了),弄得大家临上飞机又宣布“待命”,整整被延误了一个月(所以现在的资料上有六月空降和七月空降两种说法)。至于“袭击罗定”的伞兵一队为什么要在两百公里以外的开平空降?原因和二队相同,因为开平是“敌后根据地”、那里还有个小机场。可是,这个“进攻跳板”也选得实在太远了,伞兵部队一路被敌人追着走,根本不可能达成对日军机场的“突然威胁”,最后只好把任务改成了“对西江渡口进行骚扰”。
    7月18日,伞兵8、9、10队在柳州实施空降,任务是袭击位于广西平南县的日军丹竹机场(这里以前是个美军机场)。马甲曾经介绍过,在当时,陆军突击总队完成科目训练的只有1、2、3、4四个队,所以,这8、9、10队其实不会跳伞,只能机降。柳州是6月30号被国军收复的,机场保存完好,三个伞兵队在柳州落地以后,与一队同样、也需要奔波两三百公里才能够赶到目的地——不过这回还不错,打了场恶仗,完成了破坏敌机场的任务。



    1945年7月,国民党军在抗日战场上掀起了战略大反攻的高潮。国军在广西、湖南和华东各地展开凌厉攻势,相继收复桂林、嘉兴、温州等大中城市,并且夺回镇南关、切断了东南亚日军与中国大陆的联系。一连串的胜利,极大地振奋了全国军民的抗日意志。
    国军这次大反攻的举措,是有其背景原因的。
    45年2月,美、英、苏三国背着中国政府秘密签署了一个《雅尔塔协定》,内容包括将日本在中国东北的种种特权转让给苏联,目的是换取苏联尽快向日本宣战,以减少美国在亚洲战场上的伤亡——美国人这么做,确实有点缺德。可话又说回来,1945年2月份以前的国军的表现,特别是“豫湘桂战役”的大溃败,也真让美国人觉得中国军队靠不住、非得请苏联人援手不可。
    但无论如何,《雅尔塔协定》的这个内容是有损于中国权益的,对同一条战线上的中国盟友是不公平的,于是,45年6月中旬,新任美国总统杜鲁门就把协议中的有关内容透露给了中国政府,立刻在国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蒋介石当即派专使与三国首脑交涉,断然拒绝这个不平等协议,社会各界也纷纷举行抗议活动。
    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军事高层的自我反省。弱国无外交,国家利益之所以会被外国出卖,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军队没能表现出强大的战斗力。而这个时候,国民政府又获得情报,美、英、苏三国近期内还将再次举行会晤(波茨坦会议),依旧是把中国抛到了一边。大家顿时预感到,这一次如果再不能展现出中国军队的能力,不知又将导致什么不堪的后果。因此,何应钦等人率先提出了“抗战第一,胜利第一”的口号,鼓励国军集中一切力量向日军发动进攻,以战场上的佳绩换取外交谈判上的主动。
    事实证明,这次军事行动是卓有成效的。战役的战果和透过战斗表现出来的高昂意志,不仅使中国政府收复了大片失地、提高了国际威望,而且还促使英、美、苏三国在8月初公布的《波茨坦宣言》中签署上了并未出席会议的中华民国的名字,使得积弱多年的中国在刹那间挤身“世界四大强国”之列,陡然增添了国人的民族自豪感。



    当然,此时身在洪罗庙的蔡智诚还无从知晓这些事情。他只是听说湘西的国军部队已经开始向衡阳方向进攻,并且听说伞兵第三队已空运到了芷江机场、准备配合二队作战(这个队后来参加了“芷江洽降仪式”)。
    7月26日,伞兵们接到总队电令:“中美联合部队”将在洪罗庙地区实施空降,各分队着即向洪市周边区域展开警戒,以确保空降行动顺利完成。

    当天夜里,蔡智诚和战友们拔营出发,沿公路向两翼布防,分别警戒北边的双峰县和南面的衡阳县城方向。

    阵地上静悄悄的,大家时不时地向西边的天空仰头眺望,心里想:“中美联合部队,那该有多少兵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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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7月26日,根据总队的命令,伞兵分队加强了对洪罗庙周边地域的警戒防御,而当地游击队则承担起接应空降人员和物资的任务。可是,游击队员对设置空降场地的“业务”并不熟悉,需要给他们提供技术指导,因此,蔡智诚就被派到了周治的那个连。

    王伟能游击队各部的番号很奇特。他们以连为基本单位,不按照数字编序、而是给每个连赋予一个挺漂亮的词语作为头衔,比如“光荣”、“勇敢”、“坚强”、 “胜利”之类。“周治连”的漂亮名称叫什么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喊他们“瞌睡连”——因为这个连队的主要任务是搞侦察和夜袭,官兵们平日里总是一副迷糊困顿、还没有睡醒的模样。

   “瞌睡连”的战士到了晚上就来精神,所以夜间守候的差事就交给他们了。

    其实,这帮家伙对飞机并不陌生。湖南衡阳是抗战期间中日空战的主战场之一,从1938年起,这里的天空就布满了各类飞机的航迹,中美混合大队首次击落“零式飞机”的战绩是在衡阳上空创造的,44年底的“衡阳大空战”更是号称“空中皇军的末日”,一举终结了日军在华南战场的制空权。

    抗战八年,“瞌睡连”见过的飞行员太多了,苏联的库图佐夫、美军的忒布、中国的吴国梁、曾家栋……扳起指头可以数出一大串,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过,最让大家津津乐道的还要属45年元月份的那一次,一架给第三战区送军饷的运输机坠落在樟树山——“妈拐!八个大箱子全都装着钱、地上铺满了新崭崭的钞票。啊哟哟!就象是冲梦(做梦)一样……”



    关于“中美联合部队”空降的情况,伞兵们当然不能直接透露给游击队,只是告诉他们说:“姜键队长在上峰面前讲了好话,美国人答应空投一批武器装备,请大家准备接收”——这让队员们十分高兴,大家立刻情绪激昂地投入了各项准备工作。

    空降场地很快就布置好了。可是,26号晚上飞机没来,27号也没来,等了两三天,有些人就开始发毛了:“拐!莫是拿老子们耍宝、逗霸场的吧……”

   “莫性急,耐点烦。人家从美国飞到中国,总要花费几天时间不咯”,还是周治连长比较有水平。

    7月29号凌晨,天还没有亮,远处隐约传来了飞机的引擎声,嗡嗡嗡、嗡嗡嗡……起初象蚊子叫,后来象苍蝇响。守候了一整夜的人们纷纷站起身来仰头眺望。

    “来了!来了!果下子只怕是来了”

    “加把火,赶紧加把火”,蔡智诚急忙指挥大家往篝火里添加柴草。

    “看呐!是飞机,一架,两架……”。这时候,夜空中的运输机也发现了地面的指示,开始投放降落伞。

    “是果里啦!对准果里丢啦!”,游击队员们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姜队长够霸气!美国人说话上算!”

    “老子们打仗,再也不用害怕小鬼子了”

     …………

     29号这天,除了王伟能游击队,还有另外几支游击武装也得到了美军的空援物资。因此,一个月以后,衡阳街头就出现了这么一伙人马——穿着草鞋、叼着旱烟,可手里却拎着卡宾枪、腰上挂着小手雷、肩上还扛着火箭筒——气得七十四军的官兵直跳脚:“哪里来的游击队?比我们王牌主力的装备还要好”



    可在当时,蔡智诚却顾不上替游击队员们高兴,他趁大家忙着收拣降落伞的时候,赶紧跑回自己的阵地、打听这个“中美联合部队”到底有多少兵力。

    潘崇德告诉他,所谓“联合部队”其实只有伞兵二队的3、4、5、6分队和三十多个美国兵、总共一百多号人,姜键队长和三分队是跳伞下来的,其他人员都是机降。不过,由于天黑看不清地面,有两个伞兵在降落时崴断了腿、立马又坐着飞机回去了。

    由此,我们可以分析出,为什么各种资料对“衡阳空降”的时间有6月、7月的不同说法。马甲估计,当年参战的李延平老人应该是三分队的伞兵,他们的确是45年7月底空降到洪罗庙的,老人家的记忆并没有错。

    可是,李老人明明说自己是“被编入第二队”的呀,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中美联合部队”降落以后就驻扎在牧云峰。但伞兵一、二分队却没有回到先前的兵营,他们奉姜键队长的命令,向渣江村(今渣江镇)方向转进。

    渣江村位于洪罗庙以东二十公里。如果把蒸水作为一条航运纽带的话,这条小河经洪罗庙向东流淌,在渣江村附近转了个九十度的弯,又继续向南奔流二十公里,就到了台源寺镇。从地图上看,渣江村、洪罗庙和台源寺这三个地方,正好处在等边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上。

    当时,洪罗庙附近有两个较大的日军据点,一个是西南方向的金兰寺镇、一个是东南方向的台源寺镇。接到“转进渣江村”的命令,伞兵们立刻就明白下一步将要攻打台源寺了。



(贴张地图。马甲我没有双石兄那样的制图本领,只好随便涂抹几下凑个意思)



    这时候,部队重新进行了编组。一、二分队编为一队,三、六(工兵)分队编为二队,迫击炮分队、重机枪分队和美军合为三队——显然,这是预先制订好的作战计划,蔡智诚所在的一队的任务是绕到台源寺的左翼实施突击。

    李延平老人可能就属于这个阶段的“二队”。因为在口述中,他和美军官兵一同在右翼作战、依靠工兵破坏铁丝网、还有迫击炮的掩护。另外,他在文章中详细描述了从空降前到战斗结束的各个过程,可是却没有提及渣江村附近的伏击战,而那正是由一队(一二分队)单独实施的。



    有一些资料介绍过这场战斗,但大多都把战场说成了“衡宝公路”,其实,从上面的图示中可以看到,这场伏击战的地点并不在衡阳至邵阳的公路上,而是发生于衡阳通往衡山县的渣江村附近。

    严格说来,这应该算是一场遭遇战。7月30号上午,一二分队向渣江村搜索前进,走到蒸水河上的一座公路桥附近,担任尖兵、领先本队将近一公里的战斗组(班)发现前方出现了日军的汽车,随即在桥头埋伏下来实施阻击。

    不一会,敌人车队到了。伞兵的火箭筒首先开火,把开在最前面的卡车掀到桥底下去了,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枪弹扫射……战斗进行得很顺利,等蔡智诚他们赶到现场时,三辆满载稻谷的军车都已经报销、随车的六个鬼子兵也被打死了。

    这之后还发生了一件趣事。一分队的刘盛亨队长用电台向姜键少校报告战果,顺便提到战斗中有个日本鬼子叫喊:“别开枪,别开枪”,好象是东北口音。刘盛亨原本是想炫耀自己分辨各地方言的本事,却没想到姜键听了以后却很不高兴,埋怨道:“明知道是东北人,你还打死他干啥?”——刘盛亨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家伙不是个“能讲中国话的日本兵”,而真的是姜队长的老乡。

    当天中午,一二分队进入渣江村,发现村里的鬼子兵都已经撤走了。很明显,日军已经得知国军部队逼进衡阳的消息,正迅速收缩兵力,企图固守县城和台源寺等重要据点。



    台源寺镇位于蒸水河畔,是日军在湖南的军需粮库。这个地方有一座宋代的古刹(现在已经变成中学校舍了),因为是佛教“天台宗”的传播源地,所以称为“台源寺”,小镇也因此而得名。

    驻守台源寺镇的日军头子是个少佐级别的军需官,统领着一个步兵中队和一个马队,总共有二百多人和百来匹马。小镇的兵力虽然不多,却并不容易攻打,因为日军第20军(坂西一良中将)的军部就设在衡阳,台源寺实际上是整个20军的粮食总站,而在当时,衡阳驻有日军68师团的第57旅团(前任旅团长志摩源古战死,现任旅团长为黑獭平一少将),不远处的邵阳还有116师团(师团长菱田原四郎中将),一旦伞兵的进攻行动打成僵局、就会有遭到敌援军合围的危险。

    但总的来看,局势对国军是十分有利的。日军第20军主力已经在先前的“雪峰山战役”中消耗殆尽,新补充的兵员都是45年3月份紧急征集、刚参军不久的“菜鸟”,许多人甚至连“乙类兵役条件”也达不到,简直算是半残疾人。比如被伞兵俘虏的一个日军机枪弹药手,上千度的近视眼,眼镜掉了连路都没法走,可这样的家伙居然可以当上机枪副手,原因不过是他有点力气、能够扛得动子弹箱,那么,其他人的本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个时候,国军74军已封锁了衡宝公路,第100军正在攻击衡阳县城(不是衡阳市)。伞兵部队的任务是迅速夺取日军粮食总站,只要攻克了台源寺,敌20军的三个师团和四个独立混成旅团就都得饿肚子了。



    台源寺战斗是在45年8月2日凌晨打响的。攻击部队分成三路展开进攻,一路是“中美联合部队”的国军和美军共一百七十多人、外加王伟能部的几个连;一路是夏建寅率领的“挺进军突击总队”以及“两衡游击司令部”的人马;另一路是伞兵一二分队(一队),配合他们行动的是周治的那个“瞌睡连”和“洪市青年坚强连”。

   (这里解释一下:在马甲看过的材料中,各路人马都说自己是“主攻部队”。弄得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只好采取《亮剑》里李云龙的说法——“每个方向都是主攻!”

    另外,有材料说74军也参加了这次战斗。这其实是个误解,夏建寅本人虽然是“74军少将高参”,但他的“挺进军突击总队”却属于游击武装、并不是正规军——这一点,从战后74军拒绝他们接管衡阳县城就可以得到证明了)



    一二分队进入攻击位置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四下里非常安静,只是隐约能听到从二十多公里外传来的阵阵炮声,那是100军正在轰击衡阳的日军阵地。

    与往常一样,蔡智诚和传令兵潘崇德依然紧跟在周之江队长的身后,不过这一天他们的旁边还多了一个人,是狙击枪手陈保国。

    陈保国是湖北人,以前是当阳玉泉寺的和尚。1940年日军在湖北当阳枪杀寺院僧众、还纵火烧毁了玉泉寺,小和尚走投无路、一气之下就脱掉袈裟当了兵。他只记得自己俗家姓“陈”,却不知道本名是什么,于是就给自己取了个豪情万丈的称号,叫做“保国”。可惜,军队里却没有人理会这个响亮的招牌,上上下下都喊他 “唐僧”,因为《西游记》里的唐三藏和尚原本也是姓陈的。

    书上的唐三藏爱念紧箍咒,这军队里的“唐僧”也很罗嗦。那段时间,伞兵们手里攥着许多王伟能的“金库券”、生怕用不掉,所以每天都买鱼买肉、杀鸡宰鸭,在大快朵颐的同时也整得乌烟瘴气、满地荤腥。“唐僧”对此很看不惯,从早到晚、人前人后总唠叨着“作孽、罪过”之类的难听话,搞得大家颇不耐烦,都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吃饭。

    周之江队长的饮食比较清淡。也不知是因为信佛还是为了养生,他隔三岔五地就要吃一吃素,这个习惯倒是十分符合和尚的要求,于是就把“唐僧”喊来搭伙。分队长的身边也就因此多了个狙击兵,正好可以凑成一个战斗小组。



    8月2日凌晨,二分队和一分队绕到了台源寺的东面。

    台源寺镇没有城墙,外围设有一道水壕和一道铁丝网,路口处有两个土垛子,小土垛上建了个炮楼,大土垛上建有明的、暗的几个碉堡。

    清除水壕障碍是游击队的任务,“瞌睡连”很快就在壕沟的内壁架上了梯子——据游击队员自己神吹,他们的周治连长用“无声手枪”干掉了一个鬼子哨兵,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蔡智诚没有见过那个传说中的稀奇武器。

    解决了水壕,接下来就该对付“电网”。游击队把所有的铁丝网统统称为“电网”,无论其是否真的带电,一概不愿意招惹,这个任务只有交给国军自己去完成。伞兵派出几个尖兵,在铁丝网上布设了炸药包,开辟前进通道的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天空中升起了三枚黄色信号弹,战斗正式开始。

    首先发起攻击的是伞兵一二分队(由东向西攻)和夏建寅“挺进军突击总队”(由南向北攻),西侧的“中美联合部队”暂时没有动作。

    伴随着炸药爆炸的巨响,铁丝网被撕开了几个大缺口,蔡智诚和战友们迅速跃过壕沟、突破封锁,呐喊着向日军阵地冲去。

    小土垛上的炮楼很快就被摧毁了——它突兀地立在铁丝网的旁边,五六枚火箭筒弹同时打上去,这座小砖塔当场就断作了几截。

    可是,大土垛上的碉堡群却不容易对付。土垛的两侧垒筑着沙包、还挖掘了战壕,日军凭借着掩体和工事,用猛烈的火力把伞兵们拦阻在两百米开外。火箭筒这玩意,距离远了就没有准星可言,再加上地堡的目标本来就比较小,海国英他们天一发、地一发地打了老半天,就象是在放焰火,整来整去也不见成效。

    分队长没办法,只好呼叫炮兵支援。

    四分队开火了,可炮兵阵地的距离太远,60迫击炮从两公里外打过来、弹着点根本就没个谱,有的落在碉堡后头,有的又砸到了游击队的头上。气得周治连长直骂娘:“开大炮的是汉奸!”

   “周连长,指挥炮兵的是美国人”,潘崇德赶紧提醒他。

    瞌睡连的头头把眼睛一瞪:“妈拐!美国人也是汉奸!”



    不过,这阵炮火倒是起到了掩护的作用。趁日军的注意力受到迫击炮的干扰,周之江队长借着弹幕的遮蔽,带领五六个战士绕过路口、从侧翼迂回到了镇子里面。

    周队长在前头冲,蔡智诚就跟着猛跑,跑着跑着,一扭头:咦?怎么钻到大土垛子的后面来了?——他自己也弄不清是如何突破敌人火力封锁的。

    这一招果然奏效。日军的防御工事全都集中在正面方向,碉堡后头只开了一个入口,背面的墙体上居然没有预设枪眼。这时候,小鬼子们突然发现伞兵转到了自己背后,只能倚在门边射击、或者从胸墙上探出半截身子开枪,顿时成了狙击手的活靶子。

    周之江一边命令潘崇德:“去把火箭筒喊过来!”,一边命令阻击手上房顶。

    蔡智诚也趴在房脊上用卡宾枪猛烈开火,他的战斗位置名义上是“掩护陈保国”,说穿了就是预备当狙击手的替死鬼。不过,这个替死鬼也不能白当,狙击兵干掉五个目标之后,他也跟着打倒了一个——这是蔡上士在战场上真正用枪打死的头一个敌人。很久以后他还记得,那家伙是个军官,上身穿着军服、下身穿着一条短裤衩,被子弹击中胸部位置、当场就毙命了。

    打中这个鬼子的时候,敌人已经醒过味来了。他们不再死守在土垛子上与民房对射,而是组织起一帮人冲出碉堡向街道反扑。敌人太多了,几个伞兵根本就抵挡不住,周之江只好掉头往巷子里跑,蔡智诚和陈保国也赶紧从房顶上溜了下来。



    几个伞兵撞开房门,躲进一间民房。周队长说:“守住这里,我们的人很快就来增援了”

    这户人家有四口人,一对夫妻和两个小孩,那个小男孩一点也不认生,瞧见伞兵手里的枪、高兴得直扑腾,嘴里还嚷着:“吧公,吧公,嘟嘟嘟……”,逗得当兵的哈哈笑。可两位家长却惊恐得要命,抱着孩子一个劲地打哆嗦。

    陈保国的“唐僧脾气”又犯了,他一边张罗着让主人家往床铺底下钻,一边还劝导说:“唉呀,人到这个时候,什么也不要想了,只管掩护好自己,不被枪弹打到就是万幸……”

    屋子里有两孔窗户,蔡智诚正趴在其中的一个窗沿上向外张望,“唐僧”又跑过来劝他:“兄弟呀,莫要在这里望,这个位置容易被人发现……”

    蔡智诚被他连哄带吓唬地扯到了一边,那感觉真是哭笑不得,心里想:“这和尚可真够罗嗦的,难怪大家都对他不耐烦”。一回头,却又看见周之江也把脑袋凑到了那扇窗子跟前,蔡智诚正琢磨着要不要奚落“唐僧”两句,忽然听见“砰”的一声,队长一个跟头就栽倒在地上了。

    子弹打中了周之江的脖子,鲜血象喷泉一样的往外涌,大家连忙打开急救包,把止血药、止痛剂、棉花绷带全都用上了,还是解决不了问题。这时候,外面尽是小鬼子,几个伞兵能守住屋子就不错了,想冲出去求救是根本办不到的事。

    顶了半个多小时,其他伞兵和游击队才陆续冲进镇子。刘盛亨分队长听说周之江负了伤,赶紧跑过来探望,一看见他的伤势就立刻吩咐:“赶快往西边送,那里有美国军医,也许还能有救”

    蔡智诚和陈保国把周队长绑在一副床板上,抬起来就往“中美联合部队”的方向跑,任凭敌人的子弹在身边飞来飞去也不管不顾。只可惜,等他俩好不容易跑到目的地,美国军医检查之后却摇摇头,宣布周之江上尉已经牺牲了。

    蔡智诚瘫软地坐在地上,带着几分后怕对陈保国说:“唐僧啊,真的要谢谢你,你今天救了我一命”

    陈保国却叹了口气:“唉,我应该再提醒队长一句的……”



    这时候,三个攻击方向的伞兵和游击队都已经冲进了台源寺镇,小鬼子龟缩在据点里死守顽抗。

    日军在镇子里修建了三个“堡垒群”,式样基本相同,都是外围一圈铁丝网、再加几处沙包掩体和一段战壕,中间一个大地堡和两个小地堡。这样的防御体系虽然有助于敌人固守重点目标,但却存在着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各防御点之间无法进行联系,缺少相互配合支援的机动兵力。国军部队只要围住这三个地方、逐个实施攻击,就能一口一口地把鬼子吃掉。

    日军虽然在地堡的顶部加盖了钢板,增强了工事的防炮能力,而且他们的前沿掩体也能够有效地阻拦火箭筒手接近阵地,但他们显然不知道伞兵们还拥有另一样新式武器——大口径重机枪。

    蔡智诚事先也没料到重机枪居然能有这么强悍的威力。四挺大口径机枪布设在距日军据点二百米远的阵地上,由几个美国兵亲自操纵,当时,周围的国军还有点犯嘀咕:“美国人的胆子小,离那么远怎么能打中目标?”,可等到机枪“通通通”地一开火,顿时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12.7毫米枪弹象一条凶猛的火龙直扑向敌人的堡垒,火舌舔到阵地前沿的掩体,那些装满泥土的沙袋立刻就被子弹撕开,沙土和破碎的布片四处飞扬,可怜的掩体眨眼间就散了架;火龙又继续冲向地堡,强劲的子弹居然能够穿透砖墙、直接钻进地堡里去!貌似坚固的的防御工事在几挺重机枪面前显得完全不堪一击,经过一番恣意肆虐,大小碉堡就如同破火柴盒一般、墙体内外都被打成了筛子。因此,当国军士兵们欢呼着冲杀上去的时候,阵地上的日军守敌已基本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下午一时许,台源寺战斗胜利结束。国军全歼守敌二百余人,其中击毙一百七十人、俘虏了六十多名日军官兵,这个俘获比率在以往的战例中是十分罕见的,显然,美式武器的威力在摧毁敌人斗志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

    在这场战斗中,中美伞兵部队阵亡6人,负伤10人。

    不过,这其中有个情况,马甲我始终没有搞清楚——阵亡人员中是否包括美军的赫斯少校(Whynot兄提供的材料说,赫斯的军衔应该是上尉)——赫斯是和三分队的分队长韩承璋少校(后任伞兵六队队长)同时负伤的,一颗子弹穿透了前面的韩队长、又击中了后面的赫斯。战斗刚结束,赫斯等人就被空运到昆明进行救治,这以后,有文章说赫斯只是受伤、而又有人说他阵亡了,莫衷一是。马甲我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开玩笑,只好表示存疑、并求教于各位方家。



    说起来,伞兵在台源寺镇的伤亡损失并不算大,但对二分队的影响却不小,因为他们的周之江队长牺牲了。

    在那段时间里,蔡智诚的心情特别沮丧。参军整一年,算起来只打了两仗,头一仗在松山跟着连长,结果牺牲了游湘江;这一仗在台源寺跟着分队长,结果又阵亡了周之江,而且这俩人的死都多多少少和自己有点关系。

    他把这些事情讲给陈保国听,唐僧和尚的判断是“蔡老弟的命太硬”、并且还玄的虚的解释了一大堆,搞得“蔡凶神”的心里十分忐忑。于是,继任的分队长还没有指派下来,蔡智诚就开始成天价提心吊胆,暗自嘀咕着:“别又遇见一个水字边的呀,再让我克掉可就太惭愧了……”



    幸好,还没等新的倒霉蛋露面,电台里先就传来一个好消息——日本鬼子投降了!

    这激动人心的喜讯顿时冲走了蔡智诚脑海中的一切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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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4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   


    台源寺战斗结束之后,伞兵二队就撤离了战场,把清缴武器、转运军粮以及处置战俘之类的事情都交给了游击队。
   (有网友问马甲:国军是如何处理和对待日军战俘的?国共双方所俘虏的最高级别的日军将领是什么级别……说实话,我在这方面也属于孤陋寡闻。但既然被提问了,也只能抛砖引玉的讲几句,希望能够得到高人的指教。
    应该说,国军对待日军战俘还是很不错的。广西和湖南战场上被俘的日军士兵,一般都送到贵州镇远的战俘营,这个建筑群就设在镇远县城里面,如今是个旅游景点,里面有宿舍教室、礼堂操场,还有“反战同盟俱乐部”什么的,比一般的军营漂亮多了。
    被俘士兵中的“朝鲜日本兵”一般都不算作战俘,甄别之后单独组队,经过整训穿上新军装——草绿色制服、船形帽——编入金九领导的“光复军”。这些人于45年10月在天津集中,然后就由美国海军陆战一师用军舰送回朝鲜去了。
    至于“国共双方所俘虏的最高级别日军将领”,以马甲所知,八路军方面,晋东南分区的武工队在正太铁路炸火车的时候,俘虏了一个“中将旅团长”铃木川三郎,时间是45年的1月中旬,但后来又有人说这个“铃木中将”是伪山西省政府的行政顾问,属于“文官挂军衔”,因此这个“中将”难免有点儿含糊;不过,国军方面就更含糊了。据称,他们俘虏了一个少将军官,而且还正是在这次台源寺战斗中抓获的,讲得有鼻子有眼,是个“副师团长”、名字叫三木郎……可马甲我觉得日军编制中好象没有“副师团长”这个职位,而且我在45年的湖南日军将官名册中也没找到“三木郎”是个什么人物,所以不免有点疑心是不是有人把少佐的肩章误看成少将了——除此之外,马甲就没听说过在战场上还俘获过其他的将军级别的日军军官。
    在蔡智诚的印象中,自己并没有抓到过日本少将。当时只是把战利品交给游击队处置、俘虏兵也由他们移交给100军了)



    伞兵部队之所以迅速撤离台源寺镇,是因为担心日军增援部队有可能进行反扑。“陆军突击总队”从建立之初就被定位为“攻击兵团”,训练和作战的重要原则之一就是“不停留、不防守”。换句话说,打防御战不是伞兵们应该干的活。
    部队回到了洪市镇。“中美联合部队”的营地设在机场旁边的太山村,一二分队则与大队人马隔着蒸水、单独驻扎在河对岸的邓家台。
    周之江阵亡以后,二分队没有任命新的分队长,而是统归一分队的刘盛亨队长指挥。对伞兵而言,这样的指挥方式是十分正常的。因为空降作战时、官兵们经常会在战场上散布得七零八落,所以在平时就十分强调“服从军衔”的理念——只要是几个伞兵聚在一起,谁的军衔高谁就是领导——前些日子空降洪罗庙的时候,大家一时找不到姜队长和刘分队长、就纷纷向周之江靠拢,现在周队长不在了,听从刘盛亨的命令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伞兵们每天的任务就是大吃大喝。
    听说国军收复了台源寺,四里八乡的老百姓都来表示祝贺,慰劳品成筐成担地送进军营,上面贴着大红纸、写着“鬼子肉”,实际上全都是猪肉。于是乎,当兵的整天捧着肉丸子、红烧肉,从早吃到晚,由于油水太大,搞到最后都拉肚子了。
    蔡智诚发现陈保国也在大口大口地啃猪蹄,不由得十分奇怪:“喂,唐僧,你怎么也喜欢吃肉啊?”
   “是啊是啊,吃鬼子肉属于超度,没有罪过反而有功德”,这家伙倒还满会找理由。
    后来相处久了才知道,陈保国这个和尚只是单纯反对杀生,对喝酒吃肉却是很愿意接受的。
   
    刘盛亨队长每天都要用对讲机与队部联系。有一天,他听到一个好消息,说美国空军在日本扔了两颗“新式炸弹”,日本鬼子顶不住、已经打算投降了。
    美国人的武器厉害,那是所有人都亲眼见过的,可要是说才丢两颗炸弹就能把小日本炸得喊投降,大家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不相信。打了八年仗,谁都知道鬼子兵是一帮多么亡命的家伙,岂能够如此轻易就认输。
    可到了第二天,也就是8月11号下午,姜键队长开着一辆美式中吉普跑到邓家台来了。这种吉普车是和机降部队一起着陆洪罗庙的,总共有两辆,在攻打台源寺的时候没有使用,现在另一辆由美国兵驾驶、这一辆就成了姜队长的座乘。姜键少校站在车子上得意洋洋地宣布:奉上峰指令,伞兵即刻开赴长沙,协助国府特派专员洽谈受降事宜。伞兵二队将成为收复湖南省城的第一支部队!
    姜队长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大家要注意维护国体,不卑不亢、小心审慎,既不可信口开河、也不许讥笑漫骂对方,遇到重要问题应及时向带队长官报告”。他还提醒部下:“为壮观军容,每个人都必须准备一套干净礼服,以便在进城的时候向长沙市民展现我军的蓬勃士气”



    这下子,大家终于相信日本鬼子投降了,抗战胜利了。
    那天晚上,几乎所有的伞兵都没有睡觉。官兵们擦洗枪械、熨烫军服,不停的讲话、还一个劲地傻笑,其实谁也没注意别人在嚷嚷什么、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反正每个人都在喊叫、每个人都在用激动的声音向全世界宣告:“我们在这里!我们赢了!我们是胜利者!”



    8月12日上午,伞兵二队启程前往长沙。一二分队乘坐三辆卡车紧随姜键队长的中吉普在前头开路,其他人员的汽车则间隔一两公里、跟在后面。
    这些道奇十轮卡车是通过“潭衡战区指挥部”调集过来的,开车的司机好象还不大弄得清状况,疑疑惑惑地问道:“是长沙的日军要投降了,还是整个湖南的日军都要投降了?”
    伞兵们告诉他:“是全中国的日军要投降了!是全日本的鬼子全部都要投降了!”
    卡车司机撇撇嘴:“切!空起吹……”
    车队开过湘潭附近的时候,天上出现了几架盟军的飞机。那几架战斗机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又猛地俯冲下来向城里的日军据点“哒哒哒”地扫射。
    看见这个场景,卡车司机难免有点儿担心起来:“喂!你们知道日本要投降,可那边的日军知不知道自己要投降呀?”
    对这个问题,伞兵们也有点吃不准了……



    汽车开到长沙南郊的杨家山,正式进入了日军控制的区域。
    公路边有个日军兵营,一大帮小鬼子正光着膀子在场坝上操练,“嘿哟——嚯哟”的整得蛮起劲,对轰隆隆开过来的国军部队不理不睬。于是,姜键队长就把吉普车停下了,伞兵们也纷纷下车,机枪、冲锋枪、卡宾枪全都对准了这群光膀子。
    很快,从据点里跑出来一个日军大尉,手扶着军刀、撅起屁股敬礼。姜键少校就给他讲解我军的任务和政策,他讲一句、那鬼子就“哈咿”一声,从头“哈咿”到尾、却还是一脸的茫然,一句话也没听懂。
    只好让刘盛亨分队长来做翻译。谁知道,刘盛亨这位“外语人才”是个半吊子货,平时模仿两句“枯啦”、“八嘎”还将就,一旦遇到这种专业性较强的政策词汇就傻了眼,吭哧了老半天,鬼子大尉越听越迷糊,最后还是把汉奸翻译官叫来才把事情说清楚了。
    原来,驻扎在杨家山兵营的是日军第11步兵大队(大队长高宫正辉),他们已经接到了“国军洽降官员护卫队”将要进入长沙城的指令。但日军司令部原以为车队要在8月13日才能到达,却没想到伞兵们提前来了,因此,这位高宫正辉大尉就征求姜键少校的意见:是否需要立刻通知司令部派“引导车”来迎接国军?
    姜键赶紧通过电台请示上级。国府特派专员的意思是“天色已晚,此时进城恐怕惊扰市民”,让伞兵二队原地休息,明天一早再进入长沙。



    原地休息,在哪儿休息呀?当然是在日本军营里。
    姜键对日军大队长说:“我看你的兵在操场上练得挺来劲,很好很好。这样吧,你们完全可以在训练场上歇息,营房就腾给我们住了”
    于是乎,当天晚上,伞兵们就在日军炮楼里东蹦西跳地寻开心,留下一群光膀子的鬼子兵坐在场坝里“咦呀——哭哇——”地唱日本歌。
    第二天一早,日军司令部派来一个叫大西的中佐联络官,伞兵们兴高采烈地进了城。而那些在操场上哼唧了一宿的小鬼子却象霜打的茄子,再也没有继续操练的劲头了。
    说起来,姜键队长对第11步兵大队算是很客气了。几天以后,杨家山兵营来了几支“别动军”游击队,一大群穿草鞋的农民不仅收缴了高宫大队的武器弹药和军需物资,甚至把皇军身上的衬衫都扒了下来,活生生把几百位“太君”抢成了丐帮——那模样才真叫做凄惨呢。



    伞兵进长沙的时候,国府的特派专员已经在城里了。
    其实,这时候的长沙城里已经聚集了好几拨“洽降代表”。有第四方面军王耀武长官指派的18军(胡琏部)高魁元小组、有第九战区薛岳长官指派的99军(梁汉明部)王相国小组,另外,防线离长沙最近的93军(韩浚部)、以及湖南省政府都派出了联络组,就连失踪一年多的前长沙市长王秉丞(51年被镇压)也突然露了面,在岳麓区的新军路挂起了办公的招牌。
    伞兵二队奉命协助的这路“特派专员”打的旗号是“中央军事委员会”,组长是军统湖南站的站长金远询,副组长居然是蔡智诚的姐夫罗照。罗照这个人虽然是黄埔一期的毕业生,但却没怎么带过兵,他底子上属于中统,先是在“战地党政委员会”里搞政工,后来当了“军法执行总监部”的督察官,现在又跑到长沙来担任“接收大员”。
    蔡智诚对自己的姐夫并不十分在意,他比较感兴趣的是联络组的另一位专员——挂着少将军衔的向恺然。
    说起“向恺然”,也许知道的人很少,可提起他的笔名“平江不肖生”,名声可就响亮多了。向恺然是现代武侠小说的鼻祖,而且这位大侠和金庸先生还有所不同,人家本身是会武功的,笔下的一招一势全都有来历。记得萨苏兄曾经写过一篇介绍老电影的文章,说到过“火烧上海滩”、“火烧红莲寺”和向恺然,这《火烧红莲寺》就改编于向恺然的武打小说《江湖奇侠传》。
    向恺然是留学日本出身的,日语呱呱叫;他是湖南人,还担任过“长沙自卫团”的团长,对当地情况很熟悉;而且这时候他正在报纸上发表连载小说《中国武士道》,说明其对武士道精神也颇有研究。因此,由他来出任这个“洽降专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让大家感兴趣的并不是向先生的学问,而是向大侠的武功。所以,每当遇到给向专员当扈卫的差事,伞兵们都抢着去,一个个兴致勃勃、聚精会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一不留神、这位大侠就蹿到哪家的房顶上去了。



    刚进城的头两天,伞兵们的任务主要是担任“洽降专员”的仪仗。
    在当时,长沙城各路大员中最威风的人物,一拨是伞兵扈卫着的这一组,另一拨是十八军高魁元的那一组(顺便说一句,这个高魁元当时只是18军的参议官,后来却不得了,当过台湾的陆军总司令和国防部长,官至一级上将)——因为这两个组不仅配有美式装备的卫队,而且还有美国军官当随员。想象一下就知道,在那时候的长沙街头,前面开着敞棚中吉普,后面跟着十轮大道奇,身边还坐着美国大鼻子——那是个什么派头!
    城里的牛鬼蛇神也瞧出了其中的门道,纷纷假借各种渠道向特派专员“表达敬意”。罗照督察官在长沙北正街看中了一套房子,人还没过去,房契就已经送到了手上,等他一进门:喝!连家具都换成新的了。
    蔡智诚曾经在姐夫那里遇见过伪“长沙市长”唐令欧,这位唐市长又名唐天德,是日本士官学校十七期的毕业生,曾经当过何健部的团长,日军占领长沙后,他不仅担任了伪长沙市长、“复兴会主任”,还署理过伪湖南省长。可他这时候却找到军法督察官,解释说自己是“奉军统秘令出任伪职的”,还表白自己有“惩治汉奸”、“救助美军飞行员”等等大功劳。
    罗照当面敷衍说:“很好很好,你们地下工作者都是无名英雄”,可等到唐令欧出了门,他就在屋里破口大骂:“戴雨农这家伙,自己干了缺德事,却让我来给他擦屁股!”
    后来,唐令欧名义上被判了五年徒刑,实际却没进监狱就到香港定居去了。他虽然能够化险为夷、得享天年,却也送了不知道多少礼,光是蔡智诚就从姐夫那儿转手捞到了一块“劳力士永动型金表”,也就是不用上发条的自动手表,在当时是十分新潮高档的玩意。



    45年的8月份,守备长沙城的日军部队是第2独立旅团(代号开部队),下辖从第7到第12总共六个步兵大队。可在8月15日以前,日军好象对是否投降还颇有点拿不定主意,因此,不仅第20军的首脑不愿意与“洽降专员”正式接触,就连长沙市的警备司令冈岛重敏少将也躲起来不露面,只派了一个中佐级别的大西参谋,人前人后的上窜下跳胡乱应酬。
    这种状况维持了没几天,形势就发生了变化。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发布《终战诏书》。8月16日,久不露面的冈岛重敏司令官终于出现了,他跑来向国民政府的“洽降专员”报告:长沙日军已经接到了派遣军总部的投降命令,自即日起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并严格遵从中国政府的各项指示——这下好办了,专员们再也不必“洽谈”什么,直接下命令就可以了。
    那一天,整个长沙城都沸腾了。
    抗战期间,长沙市经历了“四战一火”的劫难和日寇占领的蹂躏,昔日繁茂的古城早已变得满目疮痍,城市的大部分建筑只剩下了断壁残垣,湘江两岸满是焦土废墟,处处是一片破败荒芜的景象。可是,在8月15日这一天,街道上却聚满了欢呼雀跃的人群,人们跳着、叫着、笑着,把瓜子、花生和茶水塞到伞兵们的手里,一个被日军毒气熏瞎了双眼的伤残军人扑上来、摸着伞兵的衣服和武器,嘴里说着“打得好,你们打得好啊”。蔡智诚还看见,一位白胡子的老人家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定要给国军将士们磕几个头……
    路边的树上挂满了鞭炮,有的鞭炮很长,在树杈上绕了好几圈,伞兵们走到哪里、爆竹声就响到哪里。整整一天,蔡智诚的耳朵里都充满了这喜庆的“噼啪”声,许多年以后他还幸福地回忆说:“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多鞭炮,湖南人就象爆竹一样的热情刚烈,湖南省真是个花炮之乡”。



    从这一天起,伞兵二队就担负起新的任务,他们首先接管了日军宪兵队。
    长沙日军宪兵队设在教育会坪(今湖南省农业厅),队长是古川武大尉。8月16日,姜键少校正式宣布接受日本宪兵的投降,命令对方提交人员、武器、装备器材和军需物资的清单,并提供军事设施和办公机构的位置图,同时强调:不得藏匿、隐瞒任何档案材料,更不得毁坏、丢弃任何武器装备。
    日本宪兵队里除了日本人还有中国汉奸,并且还兼管着伪警察局。对这些人,伞兵二队当时的措施是:把日本兵转移到军营里管理;把宪兵队里的外省人(主要是跟随“开部队”进入长沙的湖北人,他们大多是武汉“复兴会”总部的汉奸)羁押起来(这批人后来都被枪毙了);而宪兵队和警察局里的长沙本地人则继续留用、照常上班。
    这个办法显得有点偏袒本地人,但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伞兵们都来自于外乡,连长沙的街道都认不清,不依靠本地警探就没办法维持正常的治安——比如“八大汉奸”之一的邓笃恭,日军到来之前他就是警察局长,长沙沦陷期间他也是警察局长,日本投降以后他依然还当着警察局长,真是捧上了铁饭碗。



    蔡智诚的主要工作是清理核查物资。
    日本人实在是讨厌,他们的清单内容十分庞杂,连一双竹筷子、一个破脸盆都要罗列上去,真是烦琐得要命。可对方既然写出来了、自己就必须查验,于是,蔡智诚就被这些鸡毛蒜皮搞得焦头烂额。可是,查了几天之后,蔡上士才突然发现,表面上很细致的日本人原来并不老实,他们把许多装备物资、甚至一些秘密仓库都隐瞒起来,没有开具在清单里。
    弄了半天,小鬼子原来是想利用脸盆筷子做掩护,企图瞒天过海呀!蔡智诚气得拍案大骂,当即报经金远询专员批准,把古川宪兵队长关了禁闭。



    宪兵的手里除了物资清单,还有人员名单。监狱犯人的档案全都移交到军统的手上,由金远询站长决定放谁或者不放谁。
    在那段时间里,警探们不停地抓人、又不停地放人,头天接到举报说某人是汉奸,隔两天又说证据不足让他回家了。蔡智诚埋怨说:“这不是瞎折腾么?”,而潘崇德却看出了其中的门道:“你别看这些人进进出出、来去匆匆,可只要在大堂上走一道,留下的就是钱呀……”
    还真是这样。
    比如,长沙城里有这么两个人物,一个叫张芝文,原先是杂货店的老板,一个叫凌云卿,是黄包车工会的头目。44年日军占领长沙时,这两个家伙就打着“欢迎皇军”的旗号主动上门讨好,据说,他俩的初衷是想得到日军的许可、组织人手收埋在攻城战斗中遗弃的尸首(当时城里的尸体确实很多),可没想到,日本太君一高兴,就让张芝文当了“治安维持会”的会长、让凌云卿当了副会长,这两个家伙也就变成了汉奸。
    国军接管长沙警务之后,张、凌两人当然就被抓了起来,可没过几天又被释放了,说是证据不足。蔡智诚对此很不理解,在姐夫面前发牢骚:“他们都当上维持会长了,还有什么证据不足的?”,可罗照却笑着说:“你不懂的就不要议论”
    原来,这两个维持会长有“立功表现”——他们透露了日本“亚光公司”秘密仓库的地址,那里面存有不少日军从湖南各地掠夺来的贵重物品——接收大员们因为这个情报收获颇丰,光是罗照的手里就分得了四十多部珍版古籍,其中有一本手书的曾国藩日记(不知道是不是曾文正的亲笔),后来送给了谷正伦。



    伞兵们只负责监管日本宪兵,对其他日军部队的事情,除非正巧遇上了,一般并不主动管理。
    长沙市东区的二里牌,有一个停放日军骨灰的“神社”,在以前,中国老百姓从这里经过的时候都必须对着房门三鞠躬。现在日本投降了,大家就邀集起来去砸烂那些牌位。
    那天上午,伞兵的车队正巧经过二里牌,看见几个日本兵正和一群市民在“神社”门口对峙,其中有个鬼子军曹的手里还握着军刀,“咿呀哇啦”的十分歇斯底里。日军官兵在兵营之外持有武器是违犯规定的行为,姜键队长立刻没收了这把军刀。不一会,日军大队长也赶来了,一照面就“噼哩啪啦”给了军曹几耳光,逗得围观群众呵呵直笑。
    第二天,伞兵们又从二里牌路过,看见“神社”门前横眉竖眼地站着一伙日本兵,四周的群众却畏畏缩缩地不怎么敢靠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昨天的那个军曹在小屋子给自己开了膛、剖腹自杀了。
    姜队长觉得再这样闹下去不是个办法,就通知日军大队长把那屋里的坛坛罐罐全都清理干净,再用粗绳子拴在房柱上,道奇卡车一发动,立刻就把这座混蛋“神社”给拽倒了。



    不过,日军中象这个军曹一样的死硬分子毕竟是少数,大部分都还比较守规矩的。
    那时候,在日军兵营门口站岗的还是日本兵,只不过手里没有枪,而是拄着一根两米长的细木棍,看见有人来了就站得笔直、立正敬礼。
    日军的军需仓库都被查封了,因此,兵营里很快就断了粮。国民政府的接收专员懒得理睬这些事,小鬼子就吃了上顿没下顿,最后饿极了,只好学着“做买卖”。在那段时间里,长沙市民晚饭后的一大乐事就是去逛“日本夜市”——鬼子兵出卖的物品,除了大衣、毯子、床单之类,还有食盐(湖南也是个缺盐的省份)和“旭光牌香烟”,老百姓就用食物来交换。
    伞兵和警察也不愿意眼看着日本人饿昏了闹兵变,所以对这类买卖并不制止,反而还帮着他们维持秩序。
    蔡智诚看见一个卖“炸糕”的小贩用大米换了一床毛毯,看看日本兵可怜、又白送给他几块“油炸粑”,把那小鬼子感动得直鞠躬:“中国大大的,日本小小的……”,小贩乐呵呵地摸着鬼子兵的脑袋(日本兵都剃光头)说:“娃仔,你们要早晓得这个道理就好了嘛”。惹得周围的人都哄堂大笑。



    日本兵容易对付,游击队却不大好办。
    长沙城外有几十路游击武装,什么“自卫团”、“别动军”、“正义军”、“挺进军”、“复仇队”……五花八门,从8月15日以后就自发地进城来接受投降。
    这些人进到城里,见到物资就搬、见到好房子就贴标签,甚至连中山东路的何键私宅也挂上了十七个单位的接收条。国民政府的特派专员们顿时着急了,连忙在各个路口张贴布告:“各地下军速回原地驻防待命,在指定区域等候国军先遣军入城……”,伞兵二队也因此增添了一个新任务——“劝阻”地下军。
   “劝阻”的基本程序是,先把游击队的一帮豪杰们请到饭馆里喝酒(当然是由长沙商会买单),在酒桌子上详细讲解中央政府的方针政策。吃饱喝足之后,如果觉悟提高了,就由伞兵派大卡车把各位英雄送出城去;如果继续执迷不悟,对不起,伞兵的美式装备也不是吃素的,守住饭馆门口缴掉枪械,照样押送出城。
    游击队没防备国军会来这一套,所以刚开始这“劝阻”的办法还比较有效。可是,这帮人物哪里是这么容易听“劝”的,这一拨刚哄走、那一拨又来了,到最后,干脆嚷嚷着要“武力进城”……
    简直是无法无天!政府官员们气得直拍桌子。



    游击队想进城,政府高官可以发脾气、伞兵们也可以尽量“劝阻”。可正规国军部队也想进城,大家可就拦不住了。
    99军想进长沙,因为他们奉有第九战区薛岳长官的指令;93军也想进长沙,不仅因为他们距离长沙城最近,而且还因为他们都是湘中子弟、在历次保卫长沙的战斗中付出了巨大牺牲(长沙市里现在还有93军的阵亡将士墓)。这两路人马开到城下,伞兵也好、专员也罢,统统没有办法。
    小官没办法,大官却有办法。王耀武在蒋总裁面前告了一状,薛岳长官的老脸终究比不上嫡系的学生,只好收兵撤退——于是,王司令长官一声令下:湖南全境由第四方面军负责接收,第18军开进长沙受降!
    王牌主力第18军开过来了,没想到,刚开到长沙城边却又出了事。
    按18军军长胡琏的意思,首先进城的应该是他最亲信的第11师(陈诚、黄维和胡琏都担任过这个师的师长,这时候的师长是杨伯涛)。可谁知道,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18军118师师长戴朴是个长沙人,眼看到了自家的大门口,心里一激动就忘了天高地厚,居然带着自己的人马抢到了11师的前头,大摇大摆的准备衣锦还乡了。
    城里的高魁元参议官见此情形,赶紧给胡琏发电报。胡军长是个陕西人,哪里会在乎戴师长的乡情,立马命令118师停止前进,戴师长不服气,胡军长就立即上报方面军总部、直接撤了戴朴的职——倒霉的戴朴后来只好投奔了湖南老乡廖耀湘,辽沈战役时的青年军207师师长就是这位想抢11师风头的仁兄。



    1945年9月7日,“土木系”的灿烂招牌、国军精锐中的精锐、嫡系中的嫡系、号称驰骋疆场无敌手、打了胜仗很正常打了败仗纯属意外的“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八军第十一师”,在他们的英明领袖,那位得到无数后人景仰崇拜和怀念的、除了运气不好浑身没有毛病的、料事如神英明勇武即使全军覆没也能孤身突围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最后成功守住金门岛的——胡琏胡伯玉陆军少将的带领下,迈着威武雄壮的步伐,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长沙城。
    而就在11师进城的当天,伞兵二队也接到了开拔的命令。



    有文章记述:“伞兵部队参加了长沙的受降仪式”,这个说法并不准确。
    伞兵二队只是参加了在湖南长沙与日军“洽降”阶段的活动,受降的工作是由18军完成的。
    第四方面军王耀武接受日本第20军坂西一良投降的时间是在45年的9月15日,而这时候,蔡智诚和他的伙伴们早已经飞到南京,观看岗村宁次投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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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4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1-16 23:49 编辑

(十六)



     如果留意一下1945年8月的“中国各战区受降单位分配表”,就可以很容易地发现两个现象:一个是,在这张分配表中没有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和新四军的受降份额;另一个是,国军的受降单位除了“战区”,还有“方面军”,似乎是来自于两个系统。
    抗战时的“战区”制度是在1937年的南岳会议上确定的,从那时起直到战争结束,虽然各战区的划分有所调整(从最初的五个战区,到最多时的十二个战区加两个游击区),但指挥模式却基本没有发生过变化,始终是由“最高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通过军政部下达各项指令。
    到了44年的下半年,军委会又在军政部的管辖之外另设了一个“陆军总司令部”,由何应钦出任总司令,意图是为“实施战略反攻”做准备。如此一来,管理战区事务的军政部(部长陈诚)就被人们称为“防守指挥部”,而新出炉的这个“陆军总司令部”则被叫做“反攻指挥部”——把战略进攻和战略防御分成互不隶属的两个摊子,这样的主意恐怕也只有蒋委员长才能想得出来。

    总的来看,军政部领导着各大战区,兵力多、地盘大。而陆军总司令的人马虽然少一些,但显得更加精锐,武器装备也比较好。“陆总”下辖四个方面军,一方面军卢汉、二方面军张发奎、三方面军汤恩伯、四方面军王耀武,另外还有杜聿明领衔的“昆明防守司令部”(基本部队为“远征军”)——在当时,绝大多数“美械师”都集中在“陆总”的麾下,番号为“陆军突击总队”的国民党伞兵当然也属于“反攻指挥部”的一分子。



    抗战胜利后,军政部方面,除第八战区(甘青宁战区)以外的其他战区都参与了对日受降;而“陆总”方面,四个方面军也都分配到了受降区域,两大系统的地位基本相等。因此,在这时候由谁代表中国军队接受侵华日军最高指挥官的投降,就成了双方共同关注的焦点。
    军政部长陈诚当然希望能够获得“受降总代表”的荣誉,但蒋委员长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个美差交给了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据说,这其中有几方面的原因。
    首先,陈诚的性情刚硬、为人比较刻薄,而何应钦做事谨慎、是个好好先生,由何总司令出任受降代表,更能体现蒋总裁“以德报怨”的慈悲胸怀。
    其次,何应钦是“士官学校”出身,所谓“一黄埔,二陆大,三士官”,陈诚占了其中的两条,而何应钦却是三样俱全。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何应钦属于既有日本军校背景、又与黄埔系有着深厚渊源的人物,不仅日语流利、并且熟悉日军的编制和管理习惯,比较有利于开展交流工作。
    另外还有很重要的一条。1935年,蒋介石曾经派何应钦与日本华北驻屯军谈判,最后签定了臭名昭著的《何梅协定》。在当时,老何不仅在梅津美治郎面前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而且还被全国舆论骂得狗血淋头,搞得里外不是人,但老何够义气,打落牙齿和血吞、所有的骂名都自己扛了,没有象张少帅那样把蒋委员长给牵扯进来。所以,老蒋这次再派老何出任“受降代表”,既算是对他的一种补偿,也可以说是给了他一个恢复名誉的机会。

    既然是由“陆军总司令”出面受降,当然就不能让第三战区的部队跑龙套,可“陆总”的精锐兵马此时都在大西南后方,怎么送到南京去呢?只有空运。


    蔡智诚他们是9月7号接到开赴南京的命令的。当时,18军11师正在举行入城式,姜键队长在办理移交手续的同时,又命令管理人员必须在一天之内把手头的“剩余物资”处理掉,这可把蔡智诚愁坏了。
    所谓“剩余物资”其实是日伪仓库里的库存品。别人手头的物品还好办,可蔡智诚管理的那单物资中有五十吨锰矿沙,这原本是日军从湘潭矿区搜刮来、准备运往日本的军工原料,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愿意花钱买这种没用的东西。蔡上士把自己的难处讲给长官们听,可队长和分队长都不肯罢休:“再难办也要办,赶紧想办法,能卖几个钱算几个,不然留给别人也是浪费……”
    想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只有去找几个冤大头。
    这时候,监狱的事务还没有移交完毕,蔡智诚连忙把伪商会(万昌商社)的四个汉奸买办从号子里提出来,对他们说:“只要把这些锰矿沙买过去,就算是有立功表现,可以放你们回家”。
    那四个家伙有点儿不放心:“锰矿是军需物资,被别人知道了难免还是要被抓的”
   “笨蛋。你们先把矿砂拿过去,回头再交给18军,岂不是又立了一大功?有谁还会再抓你们?”
    汉奸买办想了想,觉得这个破财免灾的办法还是比较划算的,于是就拍板成交了。
    等蔡智诚从金远询专员那里弄来放人的批条,汉奸家属也已经把款项筹集到手了,整整一万块现大洋。
    按当时的长沙市价,一块大洋相当于四百元法币。姜键少校看见一大堆没用的矿沙变成了四百万现钞,顿时乐得合不拢嘴,连连夸奖“老弟聪明!真能办事!”。



    1945年9月8日凌晨,伞兵二队从长沙北部的新河机场登机,分乘六架C46、直飞中华民国的首都——南京。
    早晨八点,飞机降落在南京明故宫机场。这时候,已经有一位陌生的中校军官在跑道旁边等候大家,他就是突击总队的新任参谋处长刘农畯。刘处长是伞兵二队空降湖南以后才调来的,所以连姜键队长也不曾见过他,不过,这位中校处长待人挺和气,伞兵们对他的印象都很不错。
    刘农畯是湖南邵东人,有的资料介绍他毕业于中央军校某某期,其实并不准确。当年他就读的是国民党军事交通技术学校——这所学校后来被并入了中央军校,刘农畯也因此拥有了“相当于黄埔”的资格。

    在机场旁边的库房里,伞兵一边整理军容,一边听候刘农畯布置任务。
    刘处长说:这一次,伞兵部队的使命是担任中国战区受降签字仪式的仪仗护卫。原先计划调集的是两个队,前些天,伞兵三队已经由芷江飞抵南京、四队也从昆明来到这里——这两个队都是第一批通过考核的队伍,集中训练的时间最长、专业技术水平也最高——但“陆总”却觉得他们在组建之后没有打过仗,比起新六军派来的 “百战雄师”略有不足,所以又临时要求增加一个具备战绩的队伍。而这时,伞兵一队已确定要参加第二方面军(张发奎部)在广州的受降仪式,因此,到南京看岗村宁次投降的美差就落到了二队的头上。
    刘处长说:“你们有战功、有杀气,由你们出马,一定能镇住日本人!”
    伞兵三队的李海平队长也说:“何总司令的飞机等一会就要到了。本来我们三队已经做好了迎接专机的准备,但现在你们来了,露脸的机会就交给你们二队”
    一席话说得大家好高兴。



    收拾完毕,伞兵二队在刘农畯处长和姜键队长的带领下,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停机坪。
    这时候,明故宫机场已经聚集着来自社会各界的上万名群众,他们手持鲜花和锣鼓、挥舞着国旗和欢迎条幅,个个兴高采烈。
    停机坪上排列着新六军的仪仗队和军乐队,伞兵二队就和他们站在一起。
    新六军是从湖南芷江机场空运南京的。他们这次派来了两个师,第14师(龙师)担任南京市区的守备任务,新22师(虎师)接管镇江和扬州,另外,74军的57师(虎贲师)也临时抽调给新6军指挥,负责常州和无锡的防务。


    贴一张老照片,当年的“明故宫机场”就是这个破烂模样。
    这是南京市最早的民用机场,有两条跑道,位置在现在的南京航空学院附近,1956年被拆除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从候机楼里走出一大帮高级官员。走在前面的海军司令陈绍宽穿着白色的上将礼服,看上去特别显眼,在他身后的还有顾祝同(第三战区司令、江苏省主席)、汤恩伯(第三方面军司令、京沪卫戍区司令)、郑洞国(三方面军副司令、京沪卫戍区副司令)、廖耀湘(新6军军长)、牟廷芳(94军军长)……
    过了一会,何应钦的专机在九架战斗机的护航下飞临南京机场。
    飞机并没有立刻降落,而是在南京市上空盘旋了好几圈。机群每低空盘旋一次、地面上的民众就欢呼一阵,真是热闹非凡——何总司令的受降专机很有讲究,前一回他从重庆到芷江洽降,乘坐的是“中正号”,这一回到南京签字,座机又换成了“美龄号”,的确是面面俱到。


   一点钟左右,专机终于落地,何应钦走下舷梯,与他同机抵达的有谷正纲(社会部长、接收委员会主任)、贺衷寒(社会部次长,甄审委员会主任)、丁惟汾(社会部次长,抚恤委员会主任)、李惟果(国民党宣传部副部长),另外还有伞兵部队的老熟人、美军作战司令麦克鲁中将等人。
    这时候,机场上锣鼓喧天、军乐悠扬、彩旗飞舞、花束摇动,伴随着万千民众的呼喊雀跃,顿时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南京市的女学生向何总司令献上了一束鲜花和两面锦旗,一面旗子上写着“日月重光”、另一面写着“党国干城”,一大帮记者涌上前去拍照,把舷梯口堵得水泄不通。
    折腾了好久,何应钦才“突出重围”,在陈绍宽和顾祝同的陪同下检阅了新六军和伞兵仪仗队。
    检阅之后,原本以为何总司令将会发表重要讲话什么的,可没想到他在队伍前面站了两分钟,一句话也没说、就匆匆忙忙地朝候机楼方向走了,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原来岗村宁次也到机场来迎接何应钦了,因为不方便出头露面,正在候机室里等候大驾呢。



   从机场出来,伞兵二队乘车前往预先安排好的驻地。刚到中山北路的招待所,蔡智诚就被队长喊去开会,原来,他已经被选中担任受降签字仪式现场的“场内警卫”工作。
    能够成为受降会场内部的仪仗护卫是十分难得的际遇。分配给伞兵的名额总共只有十二个,其中四名军官、八名士兵,蔡智诚能够得到这个机会大概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由于他有战功(那枚云麾勋章又起作用了),二是因为他懂英语、可以和外国人打交道。
    担任“内卫”的人员必须在“陆军总司令部”集中住宿,姜键队长开着他的吉普车,一定要亲自把大家送过去。蔡智诚疑惑地问:“你刚到南京,能找到地方么?”,姜队长哈哈大笑:“放心吧!闭着眼睛也能开到那里”
    原来,举行受降仪式的“南京陆总司令部”其实就是原先的中央军校。抗战之前,中央军校在南京先后办了八届班(从6期到13期,其中6、7两期仍称为黄埔),伞兵部队的绝大多数军官都是这期间的学员,姜键本人就是第11期的毕业生,所以他当然知道母校的位置。
   
    汽车开到中山东路和黄浦路的交叉处,看见路口上立起了一座大牌坊。
    牌坊分为三层,顶端悬挂着中英美苏“四大强国”的国旗,中间镶嵌着国民党党徽,底下是一个横匾,写着“和平永奠”四个大字,整座牌坊被彩条花束、苍松翠柏装饰得十分漂亮,牌坊底下还站着威风凛凛的卫兵。
    从这个路口进去,经过中央军校大门、军校广场,直到军校大礼堂,沿途的牌坊一座连着一座,而且每隔不远就立着一根旗杆,上面依次悬挂着联合国51个国家的国旗。第二天,也就是45年9月9日,这些旗杆和牌坊下面都守卫着头戴钢盔的哨兵,一侧是新6军14师的战士,肩负背包、手持步枪;另一侧则站着伞兵,戴白手套、端冲锋枪或者卡宾枪——只不过有很多人(包括记者)都不知道那是伞兵,把他们误当成宪兵了。

    吉普车开到军校门口就不让进了,姜键少校只好掉转头回去,蔡智诚他们则被领到礼堂东侧的一座二层小楼里接受面试审核。担任考官的是“典礼总指挥”、新6军的副军长舒适存,他捧着报名材料反复查看、问来问去的十分仔细,好象生怕混进了什么不良分子。蔡智诚当然经得起审查,十分顺利地过了关。
    顺便介绍一下——这个舒适存,30年的时候曾经担任过红八军(军长黄克诚)的参谋长和红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的参谋处长,是个从红军队伍里叛逃出去的人物。



    面试之后,发给大家一张特别通行证,并进行了任务分工。分派给蔡智诚的差事是担任“记者区”的警戒服务,在这个岗位上可以走来走去,比死站在一个地方的仪仗兵要舒服多了。
    晚上安排大家看电影,影片内容是欧洲战场上的受降仪式。先放映英美部队受降,场面比较轻松,美国人很随和,与德国兵有说有笑就象朋友一样。指导官解释说: “这代表了军人的绅士风度”。接着又演苏联部队,那场面就严肃多了,俄国大鼻子板着面孔发表演讲,“叽里咕噜”地把德国兵整得象灰孙子一样。指导官评价说:“这反映了欧洲人民对法西斯蒂的深刻仇恨”——总之都有道理。
    都有道理,那么我们照谁的样子学呢?蔡智诚提议:“我们对法西斯蒂也有深刻的仇恨,我们明天也羞辱日本人一番”。大家都拍手叫好。
    可指导官却不同意,他讲解了实行“以德抱怨”政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大致是说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战争过后还要长期共存,保持彼此之间的和睦亲近是实现长久和平的前提……最后,长官还提醒大家务必遵守纪律、爱护名誉、洁身自好、尊重对方,如出现玩忽职守的现象,定当严惩不贷。
    会后,指导官又把蔡智诚叫到一边,叮嘱说:“蔡四娃,别人都不吭声、你站起来乱冒什么皮皮?以后注意一点……”



    这位指导官名叫夏禄敏,也是蔡家的街坊。
    夏禄敏是遵义三中(今遵义师专)的学生,他们这个班出了两个外交人才,一个是共产党的韩念龙,当过新中国的驻瑞典大使,另一个就是夏禄敏,二十多岁就出任中华民国驻苏大使馆的武官。抗战期间,夏武官先是在贵州防空指挥部工作,与蔡智诚的父亲是同事,现在又调到“陆总”办公室,负责受降仪式的总务管理和业务指导。
    幸亏指导官是熟人,蔡智诚被教训几句之后就没事了。否则,就凭他刚才的那番信口开河,能不能参加第二天的受降典礼都很难说。



    1945年9月9日早晨六点钟,全体内卫人员进入签字大厅进行各项准备工作。举行受降签字典礼的场地,当时的正式名称是“陆军总司令部礼堂”,原本是国民党“中央军校大礼堂”,现在是解放军南京军区大礼堂。
    礼堂大厅的一面墙上布置着国民党党旗、国旗和孙中山像,画像下端还镶嵌着一个英文字母“V”和两个中国字“和平”;另一侧的墙上挂着中英美苏四国领导人的画像以及这四个国家的国旗;天花板上挂着彩条,悬挂着联合国51个国家的国旗,代表全世界人民大团结。
    大厅北面是受降席,摆着一排宽大的长桌和五张带扶手的椅子,桌面上摆着一个文具盒和中央广播电台的麦克风;南面是投降席,摆着一排比较窄的长桌和七张没有扶手的椅子,桌面上也有一个文具盒;西面是贵宾观礼席,东面是记者观礼席,只设了几排座位,没有桌子。
    另外,东西两侧的楼上还有观礼台,那上面由新6军的警卫负责管理,蔡智诚没有上去过。
    蔡智诚的岗位在记者席的一侧。当时,东、西两面观礼席的前面都用蓝布围起了屏障,他的任务就是提防着有什么人冲过帐幔,跑到签字场地中间去。
    担任内卫的伞兵都佩带着手枪,但蔡智诚腰间挂着的其实是空枪,至于那些军官的枪里是否有子弹,他就不知道了。



    这是现在搞的“复原现场”,太简略了。不仅没有党旗、国旗,面积也不够大。

    当时的场面应该是这样——这是从南向北看。



    这是从北向南看。注意会场上的兵,那些扛背包、端步枪、老老实实排队的是新6军,散乱站着、胳膊上有段红布条的就是伞兵。




    这是一幅油画,虽然漂亮,却有点夸张了。观礼席后面的伞兵其实不应该端冲锋枪,端冲锋枪的伞兵都站在外面的大街上呢。


    上午八点正,中外记者检录进场。
    因为以前曾经发生过刺客假扮记者到会场行凶的事件,所以这次的受降典礼仪式对记者的盘查特别严格。会场的入口处设置了两个检查台,左边的台子查身份、右边的台子查设备,进到大厅里面再由蔡智诚他们核对采访证、指定观礼座位。
    只有少数官方新闻单位能够获得现场采访的资格,中国记者主要来自《中央日报》、《扫荡报》、《大公报》和“中央社”,外国记者来自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总计八十八人。
    与记者打交道之后,蔡智诚才明白要让这些人老老实实地坐着是件多么困难的事,他们根本就不理会什么座次表,全都蹦来蹦去的东张西望,象群猴子一样没有一刻安生,恼得伞兵们恨不能找个笼子把他们固定起来。
    嘉宾们也在陆续进场,进会场观礼的门槛很高——武职军衔需少将以上、文职级别需“简任官”(相当与现在的厅级)以上——具备这样资格的人物都是老谋深算的家伙,不会有谁愿意在这时候抢风头接受记者的采访。于是记者们只好自己采访自己,中国记者问外国记者有什么感想,外国记者问中国记者是什么心情。有个美国人向蔡智诚打听:“这里有没有日本记者?”,看见伞兵摇脑袋,他就觉得十分失落:“遗憾遗憾,太遗憾了”
    过了一会,这小子又突发奇想,拉着中央社的记者提建议:“日本战败了,经济肯定破产。你们可以把读卖报知社(现在的《读卖新闻》社)买过来,这样立刻就能获得一个亚洲最大的新闻社团……”,周围的人听了直笑,心想:“真是个傻老外。中国人自己的一摊子事情都没有搞清楚,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日本的报纸”。


    记者们闲扯的时候,观礼嘉宾都已经入席了。在大厅西侧就座的除了汤恩伯、郑洞国、廖耀湘、牟廷芳、谷正纲、贺衷寒等中方高级官员,还有美军的麦克鲁中将、英军的海斯中将以及法国和澳大利亚的什么官员。楼上的观礼台也挤满了来宾,两层楼加起来大约有三百人。

    8点40分,岗村宁次等七名投降代表乘坐三辆黑色轿车来到大礼堂外,记者顿时激动起来,纷纷挤向大门口,举起照相机“噼里啪啦”地拍照。那几个鬼子军官倒也挺配合的,规规矩矩地站了几分钟,让记者们爽了个够,然后才沿着走廊进到休息室里面去了。
    在门口拍够了,记者们又跑回到会场里。他们本来是有固定座位的,可这时候也没人管了,你挤我、我挤你的抢占有利地形,满大厅就看见他们在乱折腾。蔡智诚急得满头大汗,其他的卫士也来帮忙维持秩序,可根本就没人听他们的。这些记者都是关系通天的人物,别说区区一个蔡上士,就是换成蔡上校也没人放在眼里。



    8点50分,楼上楼下的灯光全部打开,整个大厅一片通亮。
    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一级上将从北面入口走进会场,在他身后跟着的是海军司令、海军上将陈绍宽,江苏省主席、陆军二级上将顾祝同,空军作战指挥部参谋长、空军上校张廷孟,陆总司令部参谋长、陆军中将萧毅肃,以及担任现场翻译的军令部二厅科长王武上校(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
    全场起立、鼓掌欢迎,记者们又是“噼里啪啦”的一阵忙乱。蔡智诚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什么“固定座位”,只要没有人冲进布幔屏障里去就算阿弥陀佛了。

   看这张照片。在中间写字的是何应钦,左边的白衣服是陈绍宽,再左边的张廷孟的官太小、没有进画面,右边的是顾祝同(猛一看还以为是蒋总裁),最右边的是萧毅肃,站着的上校是王武翻译。
   在后面拎步枪的是新6军的仪仗兵。对比一下就知道,当官的和当兵的在营养状况方面存在着明显差别。



   8点55分,岗村宁次带着七个部下从正门(南门)走进大厅。七名投降代表身穿夏季军服,没戴军帽、没带武器,另外还有一个穿浅灰色西服的翻译官。
   在八个日本人的身后跟着八个新6军的士兵,荷枪实弹,就象是押送俘虏一样。
  (顺便说一句。有文章描述:岗村宁次在投降仪式上向何应钦呈交了军刀,这个情节并不存在。
    七个日本军官的佩刀全都留在汽车里,进入大厅的时候,手里只抓着自己的军帽——不许投降代表带刀进入会场是中国方面的要求,原因是担心有人在签字大厅里当场自杀、影响了受降仪式的瞻观——直到第二天(9月10日),岗村宁次才派人向何应钦转交了军刀,另外,日军参谋长小林浅三郎中将的军刀交给陆总参谋长萧毅肃中将,日军参谋副长今井武夫少将的军刀给了陆总副参谋长冷欣少将——这都是事先商量好了的)
    岗村宁次等人进入会场后,首先列队、向受降席鞠躬。经何应钦点头示意之后,他们才走到投降席落坐,那个翻译官(木村辰男)独自站着。八位新6军的士兵在他们背后排成一列、担任看守。



    1945年9月9日上午9点,受降签字仪式开始。程序很简单、也很简短。
    何应钦问:“贵方的证明材料带来了没有?”,王武翻译接着说一通日语。
    岗村宁次回答:“是,带来了”,木村辰男翻译再说一遍中文。
    其实,何应钦的日语很流利,岗村宁次是个中国通,翻译的话都是讲给别人听的。
    然后,日军中国派遣军总参谋长小林浅三郎中将捧着日本政府和大本营的授权投降文书,走到受降席前面、准备呈交给何应钦审阅。
    可是,就在这个动作上出了点问题。当时,何应钦的面前摆着一个中央广播电台的麦克风,小林浅三郎正好杵在跟前,如果他的腰弯得太深、就会碰倒那个玩意,所以只能半欠着身体。日本人的手太短、受降席的桌子又太宽,搞来搞去够不到何应钦,何总司令一着急就伸手去接文件,结果就出现了那个“俩人互相鞠躬”的场面。



    就是这副模样,怪寒碜的——但这事也确实不能太责怪何应钦,人家也是头一回受降,缺乏经验,相信咱们中国下次再受降的时候就不会发生这种遗憾了。



    接过证明文件,何应钦坐下、装模做样地看了看,然后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份《投降书》、推到桌子面前。小林浅三郎双手接过《投降书》,鞠躬、转身,回到岗村宁次那里让他签字盖章。
    办完手续,还是由小林浅三郎把文件呈交回来,这一次是由萧毅肃参谋长接过《投降书》。他的面前没有碍事的麦克风,完全可以让小林使劲弯腰。老萧的模样长得帅、动作也很潇洒,只可惜,记者们好象只对总司令感兴趣,不大乐意给参谋长拍照。
    签完《投降书》,再签《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蒋中正第一号命令》,递来递去的程序基本相同。那些记者的镁光灯闪烁不停,拍下来的画面其实都是一个样。

    忙完这些事,时间是9点15分。何应钦起立宣布:“自本月9日起,取消贵官‘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的名义,由10日起改称‘中国战区日军善后总联络部长官’,任务是接受或传达本司令部的命令,不得擅自发布任何命令……”。
    岗村宁次站起来鞠躬,答道:“我完全接受这个命令”。
    于是,何应钦就命令日军投降代表退场。



    八个日本人站起身来就走了。蔡智诚看着他们消失在大门外,心里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回事?先前打了八年仗,现在又搞了这么大的排场,随随便便鞠个躬就放他们走掉了?”
    记者们也有点弄糊涂了,全都眼巴巴地望着受降台,等待着还有什么精彩节目。
    只见何应钦总司令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讲稿,开始大声朗诵:“敬告全国同胞及全世界人士,中国战区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已于中华民国34年9月9日9时在南京顺利完成……”
    于是,大家终于确信这个仪式真的结束了。

    何总司令没有关注周围的听众、埋着头念着自己的讲稿,他这时的演讲对象其实只是面前的那座麦克风。稿子不长,很快就念完了,何应钦随即离开了会场,他没有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的确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是个十分低调的人。
    蔡智诚看看自己手腕上的劳力士自动表,时针正指向9点20分。
    整个仪式满打满算不超过半个小时,真够高效率的。



    受降仪式结束了,可蔡智诚他们的工作却没有结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陆军总司令部大礼堂”对社会各界民众开放,每天都有无数的群众到会场来参观,卫士们依然需要留在现场维持秩序。
    不过,这时候的“受降现场”比先前漂亮多了,司令部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许多日本刀、日本枪和日本膏药旗,摆在走廊里好大一排,老百姓看了以后特别提精神。
    参加受降仪式的官兵都获得了一枚纪念章,内卫人员还得到一张纪念卡,上面写着——民国34年9月9日9时南京受降纪念,末尾有何应钦的签名。



    9月中旬,伞兵二队的全体官兵也来参观受降仪式会场,蔡智诚就想趁这个机会归队。
    他到“典礼指挥部”去找夏禄敏办理调动手续。可是,夏老乡却笑着对他说:“别急别急,今天晚上跟我去个地方,让你先瞧瞧几样好东西,也不枉到这里来忙碌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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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12:5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1-16 23:59 编辑

(十七)





    这是国民党“励志社”总部,它位于中山路和黄埔路的交叉处,现在是南京市钟山宾馆。

    这里曾经作为中国政府审判日本战犯的军事法庭。“南京大屠杀”的刽子手谷寿夫、向井敏明、野田毅、田中军吉等人就是在励志社的大礼堂被宣判死刑的。



    45年9月中旬的那段时间,蔡智诚一直在“励志社总部”里吃住。

    励志社总部就在中央军校的旁边,大致相当于一个高级俱乐部。当时,人们都把这栋建筑叫做“励志斌馆”,意思是这里实行文武结合,是武官们开展文娱活动的好地方。

    “斌”馆的条件很不错,白天有美味的膳食,晚上有跳舞会。华灯初上的时候,南京城的社交名媛在大厅里袅娜穿梭,姹紫嫣红、莺歌燕舞,一片快乐升平的景象。不过,蔡智诚很少参加舞会,他一个当小兵的,不大愿意去凑那个热闹。

    小兵不在意,当官的却很向往。

    9月20日上午,姜键队长带领伞兵二队参观投降签字仪式现场,活动结束之后,一大帮中央军校的毕业生就站在励志社的大门口咬牙切齿:“娘的,老子当年读书的时候,成天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进去开开眼界,现在总算逮着机会了!”,于是豪情万丈、纷纷发表雄心壮志:“今天中午在这里吃!下午也在这里吃!晚上还要跳个西洋交际舞!”

    蔡智诚只好去帮队长们办手续——励志社可不象“马祥兴菜馆”,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女人必须脸蛋漂亮、男人必须要有出入牌。

    那天刚好是45年的中秋节,到总务处开条子的人特别多。蔡智诚找到总务处长夏禄敏,趁他批条子的时候提出请求:“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了,你干脆让我归队吧。这样的话,我也可以陪队长他们痛痛快快地喝一回酒”

    可是,夏禄敏却说:“今天不能喝酒,晚上跟我去个重要的地方”

   “什么地方?非要今天去不可?”

   “你别管,去了就知道”,夏禄敏还说:“你有西服没有?赶紧去找一套”



    蔡智诚是从湖南战区空降到首都的,哪里会带着什么西装。从总务处出来,把“出入卡”交给姜键队长,他就去寻找卖西服的成衣店。

    南京是京城,京城的居民永远是世界上知识最渊博的人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国家大事名人佚闻、到街井传言鸡毛蒜皮,无一不晓。京城的居民也是世界上最乐于助人的人,蔡智诚站在路口、刚把自己的意图讲了个大概,立刻就有一大帮男女老少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向他提供各种线索。

    三分钟过后,蔡智诚就弄明白了:第一、西服应该到夫子庙去买,又好又便宜,保证不吃亏;第二、应该选定“亨生”、“培罗蒙”之类的优质品牌,而且必须认准是柯招才或者李宏德等“红帮大师”的作品,既海派又挺括;第三、不要怕砍价,高档西服进了成衣店就象千金小姐做了姨太太,没有那么尊贵了,一万块法币就可以敲定……

    于是乎,蔡乡巴佬胸有成竹,跳上洋车直奔夫子庙而去。



    这就是南京夫子庙。



    夫子庙是当时南京城里最重要的商业区,这里既有高档的西餐馆,也有撂地摊的大排挡,处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京城的人们总是显得很悠闲。早晨起来泡茶馆,一个烧饼一壶茶就可以从上午对付到下午,这叫“皮包水”;白天磕瓜子、听说书、品弹词、看杂耍,傍晚再去澡堂子里泡一泡,这叫“水包皮”,多么轻松自在。

    京城的人们也很热情,看见国军上士就亲切地打招呼:“回来啦?辛苦啦!”,好象蔡智诚是他们的老街坊似的。小孩子围着身穿美式军服的伞兵,兴奋地又唱又跳:“美国凶、美国狠,美国帮我打日本;一打打到日本家,日本急得喊妈妈;一打打到日本去,日本国里发瘟疫……”

    自9月9日的受降仪式以后,新6军就解除了南京日军的武装,并且把他们全部移送到城外的战俘营里集中。这时候,首都的街道上到处耸立着庆典的牌楼、到处飘扬着胜利的彩旗,到处张贴着“和平”、“复兴”、“日月重辉”的标语,再也看不到日本鬼子的影迹,昔日的汉奸走狗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京城的市民们又一次骄傲地站立在自己首都的地面上,人民在扬眉吐气的同时、对凯旋而归的政府和军队充满了深深的感激。



    蔡智诚在人群里东钻西窜,终于找到了一家成衣店。这店铺的门面不大、口气却不小,招牌上写着——南口北口皮货兼备,东洋西洋服饰俱全。

    进了门,老板听说国军将士要买西装,立刻说:“啊哟哟!铺面上的不要看,统统配不上先生的气派……”,接着就从柜台底下掏出个皮箱,打开一看,是“培罗蒙”西服。

   “道地上海货!英国料子、红帮师傅手艺”,老板吹嘘道。

   “培罗蒙西服都是量身定做的,你这里怎么会有成衣呢?”

   “嗨!这衣服都是那些人(汉奸)定做的,现在你们回来了,他们只好跑路,哪里还敢穿这么高级的衣裳……”

    定做一套新的“培罗蒙”需要三两黄金,即便是成衣铺里的二手货也价值一万法币,相当于一根“小黄鱼”。不过,这是名牌服装,倒也物有所值。

    穿上新行头、回到励志社,人人见了都喝彩:“哟!好一位漂亮的小开”



    傍晚,蔡智诚跟着夏禄敏出门,他看见轿车的座位上还放着一个大木头箱子。

   “咱们去哪里?”

   “斗鸡闸四号”。

    斗鸡闸四号位于汉口路附近,是何应钦的公馆。这栋别墅在战争期间曾经受到过飞机的轰炸,抗战胜利后,听说负责受降的人是何应钦,日本人连忙对何公馆进行维护装修,意思是想拍一拍马屁。可经过小鬼子这么一折腾,何总司令反而不好意思住进去了,到南京以后就搬进了西流湾8号的周佛海公馆,把斗鸡闸的公馆空闲了下来(后来租给了美军顾问团)。



    这就是位于斗鸡闸四号的何应钦公馆,现在只剩下一栋主楼,成了南京大学的外事办。



    中秋之夜,何公馆灯火通明。虽然何总司令并不住在这里,可楼上楼下照样聚满了贵州老乡,大家都在这里开“同乡会”。

    楼上的客厅里坐着何纵炎,他是何应钦最小的弟弟,也是蔡式超的同学,蔡智诚喊他“幺叔”。“何幺叔”是刚从贵阳来到南京来的,看见小蔡很高兴,说了几句长高了长壮了有出息了之类的客套话。

    客厅里还有谷正纲、牟廷芳(遵义人,94军军长)、刘健群(遵义人,三青团书记长,他和康泽、陈立夫是三青团的创始人,48年出任“立法院院长”)以及其他几个陌生人。蔡智诚虽然没有和这些人打过交道,但知道他们都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人物——谷正纲就不用说了,他是中央政府的“接收委员会主任”;牟廷芳也不得了,94军奉命接收上海,接收完上海又去接收天津,两个大肉包子都让牟军长一个人啃了,真是富得流油(不过,何应钦下野之后牟廷芳也立刻倒霉,被撤职查办了),另外,刘健群主管“甄别”和“肃奸”,一言九鼎、手握生杀大权。

    至于何纵炎,那更是财神爷。

    抗战期间,蒋委员长可以独揽政治和军事,但却控制不了经济。当时,全国的金融机构(四联总处)分为七大块,中(央)、中(国)、交(通)、农(业)四家银行,储汇(储金汇业)、中信(中央信托)两个局,另外还有个“合作金库”。这个何纵炎就是储金汇业总局的常务副局长(后来是局长)。

    在客厅里,蔡智诚听见这几个高官正在议论什么“平准基金”的事情。好象是中央从美国弄来了一笔款子,有几千万美金,官面的牌价是20法币兑换1美元,这简直就象是中了彩票一样。于是,不仅孔、宋两家带头抢购,就连其他官员也都想分一杯羹,这几个人来找何副局长,就是商量着如何才能多弄到一点美金指标。



    蔡智诚上楼的任务是帮助夏禄敏抬箱子。这时候,把大木箱打开,才知道里面装着的是岗村宁次上缴的物品。

    箱子里除了字画和书籍,最显眼的有四样东西。一把日本军刀,上面标有金质的菊花纹饰和岗村宁次的名字,看样子是日本天皇赏赐给他的;一柄西周时期的青铜戈,已经断成了两截;一个镏金的老虎雕塑,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还有一副镶嵌着菊花徽章的马鞍子,大概也是御赐的物品。

    客厅里的几位官员一边欣赏、一边发表评论:这表示岗村宁次已经决心马放南山、止戈罢战了。

   (据夏禄敏介绍,这一箱子东西是岗村宁次上缴给何应钦的,何应钦看过以后就由陆军司令部总务处保管,后来“陆总”撤消了,这些东西又转交到“联勤司令部”,49年的时候还在南京,现在应该在台湾才对)



    岗村老鬼子的军刀不见了



    高官们鉴赏战利品,蔡智诚既不能插嘴也不方便围观,于是就到楼下去玩。

    楼下大客厅里十分热闹,一帮老乡正聚在一起煮火锅、吃螃蟹,餐桌上的中心人物是韩文焕(贵州安顺人,时任首都警察厅厅长)和龚愚(遵义人,军令部二厅副厅长),另外还有何绍周的大舅子黄瀛,是个少将。

    在这群人当中,韩文焕的路子最广,他是管抓人的,手里有全南京市的日伪档案,所以大家都向他打听“在哪里能找到汉奸的汽车和房子”。韩厅长嘻嘻哈哈的不肯说实话,还搪塞龚愚说:“你已经接收了十几栋房子、二十多部车,怎么还嫌不够么?”

    龚副厅长连连叫屈,扳起指头细数着这个司令、那个总长的名头,辩解说自己虽然弄了不少房子和车子,可那都是“放牛娃儿牵缰绳——帮东家老爷干活”,忙碌到现在,他这个少将副厅长的头顶上还没有一片瓦呢!

    说来说去,轿车洋房的数量毕竟有限,大家更关心的还是如何抢购物资。

    在当时,也不知道是谁定的规矩,法币与伪币的兑换比价是一比二百,这样一来,南京上海的物价就要比西南大后方便宜得多。以黄金为例,昆明的金价是六万五千元一两,而南京的一两黄金才卖一万块,蔡智诚的月饷是两万法币(相当于新6军的中尉),在云南只能买个手镯子,到南京却能换两根小金条。

    其他东西也便宜,什么棉纱、丝绸、煤炭、粮食……价格都只有云南四川的四五分之一,人人都知道这些东西很快就会涨价的,现在多买一点、过些天就能有几倍的利润。可是,接收大员们到南京来的时候最多也不过带了几十万块钱,采购一番就囊中羞涩了,于是,大家一边吃螃蟹一边又商量着怎么找何纵炎贷款。

    蔡智诚这时才明白了何家这场“聚会”的含义。原来,楼上的那几个人是来找美金指标的,而楼下的这一帮人是来弄法币贷款的,什么“同乡聚会”,其实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呀。



    整栋房子里,只有一个女人对“金子”“房子”“车子”和贷款之类的事情毫不关心,她跑来跑去的为大家端菜斟酒,笑盈盈地奉承这个奉承那个,就连蔡智诚也被她夸奖了好几句。

    蔡小伙子被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莫名其妙,悄悄打听:“这女人是谁呀?”

    龚愚笑得很暧昧:“你当然不知道了。人家是早年的遵义城关一枝花,年轻的时候俏式得很呢”

    原来,这女人也是遵义老乡,她的丈夫是日本明治大学的留学生、内政部长陈群的秘书,抗战期间跟着陈群当了汉奸,曾经担任过江苏什么地方的专员。日本投降后,陈群(汪伪政府考试院长)自杀了,专员大人也吓得躲起来不敢露面,只好让自己的老婆四处钻营、托关系帮他消灾,真是既可笑又可怜。(不过,经过太太的一番努力,该专员还真的化险为夷了。不仅没有判罪,还被派到台湾去当了个教育局长——到底是“城关一枝花”,办交际的能耐确实不小)。



    在这个中秋的夜晚,蔡智诚的肚子吃得很饱,心里却很不舒服。

    从何公馆出来,坐在汽车里,夏禄敏笑着问他:“怎么样?没想到在南京有这么多贵州老乡吧?”

    蔡智诚没有回答,心里却暗自嘀咕着:“什么老乡?南京城里还有个更著名的贵州老乡呢,再这样搞下去,大家全都跟他一个样!”

   (注:马士英,明末奸臣,贵州贵阳人。他卖官鬻爵、贪赃误国,南明政权覆没后被清军擒杀。据史书记载,马士英的官邸就在南京市鸡鹅巷)



    参加受降仪式的仪仗兵大多都留在了“陆总”,但蔡智诚却选择了归队。当时,他正考虑着要不要退伍,所以对养尊处优的司令部后勤工作不感兴趣。

    伞兵回二队,姜键队长很高兴。他拍着蔡智诚的肩膀说:“好兄弟,真不错。快换上西装,我带你去阅兵!”

    阅兵?阅什么兵?

    十几个人挤在一辆中吉普上,径直冲到了夫子庙。军官们嘻嘻哈哈地走向码头,登上一条大号的楼船,蔡小伙这才明白,原来是要“艳游秦淮河”。



    这就是当时的秦淮河



    蔡智诚没有来过南京,但他很早就已经从诗歌和散文里知道了秦淮河的名声。在他的想象中,秦淮河应该是迤俪的画、哀婉的歌,是俞平伯笔下的“灯月交辉”和朱自清文中的“烟霭朦胧”,而且,秦淮河的歌女也应该是清雅的、娇柔的、才艺兼备的,粉白黛绿之中还带着几分书卷气……

    可一走到河边,蔡智诚就失望了。放眼四周,所谓“蜿蜒的”河道其实是狭窄的水沟,所谓“碧阴阴”、“厚而不腻”的河水其实黝黑一片,还咕嘟嘟地泛着泡沫、散发出令人生厌的恶臭。登上画舫,甲板前聚集着一群女子,尖利的嗓门、傻傻的笑,艳红浓绿、吵闹泼辣,哪里显得出“袅娜的倩影”和“梦幻般的情丝”,简直活脱脱的一个人肉市场……蔡大学生几乎快要崩溃了。

    不过,姜键他们倒显得很满意。一帮人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饶有兴趣地视察着妓女们列队而过……

    哦,闹了半天,这就是“阅兵”呀!



    伞兵们在秦淮河“阅兵”挺开心,可没过几天,何应钦总司令也要阅兵了。

    1945年的10月10日,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国民政府决定在首都南京举行隆重的庆祝仪式,内容就包括大阅兵。

    那天早晨,伞兵部队在南京大校场机场(军用机场)集合,分成三个批次登机,然后飞到明故宫表演空降。机场上来了许多记者,“喀嚓喀嚓”地拍相片,据说,在伞兵们降落的地方还有电影公司等着拍电影,这让蔡智诚觉得十分好笑——自己总共只跳了三次伞,第一次是训练,第二次是打仗,第三次就可以上电影了,真是进步神速。



    伞兵登机了。



    跳下去了

    飘在天上的样子挺好看



    落地了。蓝底绿条纹的是小兵,白底绿条纹的这位是军官。



    只可惜,蔡智诚的落地很不理想,他掉到机场外面去了,所以,电影摄像机的镜头里肯定没有他的影子。等他好不容易跑到召集旗跟前,新6军已经开始操练分列式了。



    “双十节”这天,南京市中心的新街口广场上树立着中美英苏四国领导人的巨幅画像,画像前面搭了一个巨大的检阅台,在台上校阅部队的是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上将。

    担任阅兵指挥官的是新6军新22师师长李涛(后任新6军军长,辽沈战役中被俘),新22师的全部人马都参加了分列式。整整一个师的部队在大街上开步走,场面确实十分壮观。

    受阅队伍从明故宫机场出发,走到新街口检阅台,实际上就是沿着中山大道行进了三公里。走在队列前头的是军旗护卫队和师长副师长,然后依次是军官队、骑兵队、步兵团、战防炮营(由二十四辆吉普车牵引)、山炮营(用骡马拖拽)、通讯营、辎重营(战车部队)……伞兵部队乘坐着卡车接受检阅,经过标兵位置的时候,军官大吼一声:“敬礼——”,顿时军乐大作,全体官兵向校阅台行持枪礼,那架势真是有模有样。

    新6军第14师的部队在中山路两侧担任警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个个威风凛凛。拍照片的记者和拍电影的摄影师在人群之中跑来跑去,气氛激动人心。后来,这些场景都被收进了一部记录片,片名叫做《还都南京》。



    最后说句题外话。

    在“蒲公英”(十)中,马甲曾经念过这么一段民谣:“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六军”,当时就有朋友说不对,说应该是“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要打新一军”,因为很多书上都是这么写的,而且新一军的实力也比新六军强……朋友们说的很对,但马甲也没有讲错,咱们各有各的道理。

    “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六军”这句话,最早并不出自东北,而是出自《还都南京》这部记录片,而且它也不是电影编导的创作,而是南京市民当时的口碑。原因是新六军的军容、军纪和装备不仅比日伪军高出一截,比第三战区的其他国军部队也漂亮不少。



   瞧瞧,在当时,新六军的美式军服还是比较扎眼的。



   说起来,“吃白菜心”之类的话,原本就是江苏一带的俗语(后面可以连缀各种人生理想),比如早些时候还有“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四军”的说法。

    对新六军的这句褒奖,随着电影从江苏传遍了各地、也跟着新六军传到了东北,所以,有一段时间,东北的女学生都比较乐意嫁给新六军的军官。



    新六军的小伙娶媳妇——新六军第一届集团结婚典礼



    而“打仗要打新六军”这句话,则出自南满军区三纵,时间是47年初的四保临江战役期间。歌词的全文是“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要打新六军;菜心味甜营养好,消灭新六军建功勋。同志们大家来竞赛,看看谁是大功臣”。

    后来,这段小调传唱到整个四野,而里面的“新六军”也根据敌情变化改成了“新一军”,这大概是因为新一军与东北解放军各部队交战较为频繁的缘故吧。

    总之,无论是新一军还是新六军,都是四野嘴里的“白菜心”,因为,他们最终都被人民解放军吃到肚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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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1:0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1-17 00:03 编辑

(十八)


   1945年的“双十节阅兵”也许是何应钦宦海生涯的最顶峰。从这以后,如日中天的何总司令就开始走了下坡路。

    老何之所以倒霉,根本原因是由于他此时的声望过高,已隐隐地对蒋委员长构成了威胁,但其中还有一个导火索——在年底的“整编会议”上,何应钦提议把陆军总司令部迁移到北平。这个建议得到了许多黄埔系将领的支持,使得蒋介石觉得“何婆婆”有另立山头的企图,所以当机立断,撤消陆总司令部、改派陈诚接替参谋总长,并且把何司令准备带到北平的精锐部队统统打发到东北去了。

    于是,1946年,何应钦只好带着老婆和五个随从“出国考察”。在美国住了一年多,何家老两口别的没学会,却双双昄依了基督教,并从此成为了虔诚的基督徒……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1945年10月10日,就在伞兵部队参加南京“双十节阅兵”的这一天,国民党和共产党在重庆签定了“国共双方代表会谈纪要”,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双十协定”。

    事实上,在这之前,蔡智诚他们已经知道毛泽东主席到了重庆、正与蒋介石总裁一起商讨国家大计。当时,大家都对谈判的进程十分关心,都盼望着国共双方能够谈判成功、盼望着劫后余生的中国再也不用打仗。

    在进行和谈的那段时间里,南京四郊的枪声依然没有中断。国民党军和新四军二师(罗炳辉部)在苏南地区多次发生武装摩擦。刚开始,新六军和七十四军都不知道如何对付游击队,几次冲突都吃了亏,汤恩伯(京沪卫戍区司令)顿时火大,紧急起用汪伪政府的“首都警卫军”,并且以这帮“清乡专家”为主力、实施突击扫荡,这才把溧水和句容地区的共产党武装打跑了。

    ——顺便介绍一下。汪伪政府的“首都警卫军”是伪军的精锐,下辖三个师,装备水平和训练水平比较高,有“清乡专家”和“支那第一军”之称。他们在日本投降后没有被缴械,而是直接受“陆总”的指挥,后来,伪警一师被编入74军51师(即整74师51旅),警二师则被编入74军57师(整74师57 旅)——所以,被消灭在孟良崮的整编74师的官兵并不全都是“抗日英雄”。

    当然,共产党这边也有类似的情况——“警三师”师长钟健魂(解放后曾任上海铁路局副局长)对国民党的改编方案不满,于是率领一个团投奔了新四军二师,后来,这七个连被编入华野7纵55团(该团的1营有红军底子),从而使55团一举成为7纵的头号主力。而这个7纵55团,就是后来的11纵31旅91 团、解放军29军85师253团——也就是在金门岛被国民党军吃掉的徐博团。

    当时,伞兵部队的主要任务是担任南京江浦方向的侦察警戒。10月底,先前十分活跃的新四军逐渐销声匿迹、失去了踪影,南京城周围也显得太平了许多。于是,三支伞兵队就奉命返回昆明基地进行休整。

    临离开南京之前,蔡智诚又去了趟何公馆、向何纵炎先生道别。“何幺叔”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小蔡回答道:“准备回学校继续念书”,何先生就说很好很好,还说“回去劝劝你家老爹,社会形势变化了,脑筋不要那么死板……”。蔡智诚这才知道父亲与何家兄弟闹翻了。

    事情是这样的。45年,蔡智诚的父亲蔡式超在贵州邮政储金汇业局分管邮政储蓄业务。这时候,通货膨胀现象已经十分严重,面对严峻的形势,银行系统采取了应对措施:一方面努力吸纳社会存款、另一方面尽量减少对外放款。可是,就在蔡式超竭尽全力推行“爱国储蓄”、“有奖储蓄”、“节约建国储蓄”的同时,何纵炎等人却依然肆无忌惮地大量放款。

    抗战胜利之后,政府高官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成立了成百上千家“实业公司”,这些公司打着“农业补助”、“恢复制造”之类的“民生”旗号,申请的全都是低息、甚至无息贷款,可事实上,他们一拿到钱就去采购物资、囤积商品,没有一分一厘用于实业建设。这样一来,少数有权有势的官僚借着“接收”的机会大发横财,而市场物价却直线飙升,通货膨胀的势头再也难以抑制。

    为了这件事,蔡式超多次与何纵炎发生争吵,但始终不见成效。45年10月,蔡经理发现,从9月中旬到10月初的这段时间里,贵州储汇局的放款金额达到了创记录的120亿法币,而该局在44年全年的存款总量也不过400亿而已,老蔡先生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在墙上贴了一张告示,宣布与何家兄弟断绝往来,然后挂印而去、回遵义老宅睡大觉了。

    就这样,蔡何两家从此中断了私交。以后,蔡家人留在故乡自食其力,何家则移居到了海外、继续发展和发财。(顺便“八卦”一句。几年前,有位叫温碧霞的香港影星“嫁入豪门”,她的阔丈夫就是何纵炎的孙子)

    1945年11月,蔡智诚回到昆明。

    这时候,昆明城里的气氛十分紧张。因为就在前不久,国军嫡系精锐在杜聿明的指挥下用武力解决了滇军警卫部队,把“云南王”龙云赶下了台。

    龙云是蒋介石的拜把兄弟,十八年来,云南地面上的政治、经济、军事、行政都由他说了算。抗战时期,不仅中央嫡系不敢招惹龙主席,就连美国人也要对这位土皇帝礼让三分。当地警察不仅敢揍中央军,就连军统特务也敢抓;地方保安团在路上设个关卡,国军过去要收费、美军过来也要交钱,真是在老虎头上拔毛的角色——实在霸道。

    于是,抗战刚结束,蒋总裁就对“龙大哥”下了手。他先把滇军的四个军调到越南去受降,然后指派第5军(军长邱清泉)对昆明城里的几个警卫团实施突袭,再把龙云弄上飞机、送到重庆去当了个有名无实的“军事参议院院长”,从此软禁了起来。

   “昆明事变”的总指挥是杜聿明,而杜聿明的临时指挥部就设在昆明岗头村的伞兵总队司令部。在此次“战役”中,伞兵部队的任务是担任总预备队,不过,由于行动进展比较顺利,这支预备队最终没能派上用场。

    蔡智诚他们没有赶上“昆明事变”,但大家对事变的后果却有着深刻的印象——昔日趾高气扬的滇军军官如今已变成了落翅的凤凰。国军巡逻队只要遇到云南口音的官员和商人就进行盘问搜查,稍有不顺,抬手就是一巴掌、张嘴就是“老滇票,真混蛋!”——“滇票”是龙云发行的云南货币,原先比法币坚挺,可如今已经宣布取缔,成了一堆废纸。这时的云南人就和他们的纸币一样,不再值钱了。

    不过,在1945年11月份的昆明,社会舆论最热闹的话题依然是《双十协定》。这个协定其实并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措施,但从内容上看,国共双方一致赞同“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同意通过“党派平等合作”的途径“建设独立自由和平的新中国”,同意整编军队、削减武装力量……这让许多人对未来的和平充满了希望。

    到了11月中旬,《新华日报》公开发表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几乎所有的报刊都转载了这篇诗作,一时间,昆明各界文人政客纷纷唱和,有赞扬的、也有反对的。蔡智诚虽然不太懂得诗词,但他也觉得这篇《沁园春》写得很有气势——以往印象中的“流寇首领”居然能有这么好的文采,实在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可是,一些敏感的人却从这篇诗词里读到了另外一种意味。

   《沁园春—雪》所表现出来的桀骜自负和锋芒毕露,显示了毛泽东是一个不愿意屈人之下的政治领袖;而蒋介石,则同样是个权利欲望极强的铁血枭雄,他连自己的副手都要提防、对自己的把兄弟都不肯放过,更惶论与敌对势力握手言和了——当这两个人同时站在政治角逐场上的时候,内战肯定是无法避免的。

    因此,《双十协定》签订之后仅仅一个月,在伞兵内部就形成了一个共识:“放弃和平幻想,做好战争准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随后的“整编退役”活动中,陆军突击总队没有削减任何一名军官。

    当时,蔡智诚也认为和平的希望十分渺茫。在他看来,达成“和平”的唯一途径是国共两党都放弃对军队的领导权、真正实行“军队国家化”——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大街上依然还有人努力地呼唤着“和平”、真心地期盼着“民主”和“自由”的到来——这些人大多是象牙塔里的学生。

    在昆明,热衷于“和平民主运动”的学校主要是西南联大的师范学院和工学院,以及云南大学、联大附中和昆华女中,因为这几所学校里“民盟”的教师比较多,经常举办一些讨论会和演讲会。蔡智诚曾经去旁听过几次,发觉他们除了批评和责备、并没有提出什么可行性的意见,所以渐渐地就不再去了。

    虽然离开校园的时间并不长,但一年多来的经历、特别是在南京时期的所见所闻,已经使蔡智诚明白了政客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东西。他不相信上层官僚会因为几句理想主义的空谈就放弃自身的贪婪,更不相信一纸提纲要领的“双十协定”就可以限制个人私欲的蔓延。蔡智诚认为,只有权力才能够制约权力、只有武装才能够解除武装——可是,怎样的机制才能让权力和武装得到合理的运用?什么样的措施才能使国家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他百思不得其解,始终找不到答案。

    在这个时期,陆军突击总队的领导层进行了一些调整,最重要的变化是原先的李汉萍司令调走了(后任邱清泉兵团参谋长,于淮海战役中被俘),由“军政部战车兵处”的处长马师恭少将接任伞兵部队的指挥官。

    马师恭是黄埔一期生,陕西人,与杜聿明既是同学又是同乡,资格老、面子也大。他一上任就大搞论功行赏,伞兵队许多人的军衔都升了一级,刘农畯中校成了上校,姜键少校升了中校,就连蔡智诚上士也变成了蔡智诚少尉,大家都很高兴。

    其实,刚开始,蔡智诚并不愿意当这个少尉。这倒不是因为他清高,而是由于上级有规定:具有青年军背景的士兵可以申请退伍,而在册军官则必须继续服役。蔡智诚是从青年军207师过来的,如果照旧当上士,他可以回浙江大学接着读书,可一旦成了少尉,他就只能留在军队里了。

    让蔡智诚决定继续服役的原因是一张布告。那布告上说,伞兵部队计划挑选一批文化程度高、英语基础好、有培养前途的军官参加“留美预备班”,先在国内集中培训一年,然后送到美国空军学院进修三年——这个消息给了蔡智诚极大的鼓舞。一直以来,他都心存“建设高素质军队”的美好愿望,他觉得,如果有机会到美国的军校去学习,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使权力和武装得到合理运用”的好办法。

    11月份,参谋处宣布了“留美预备班”的大名单,名单上总共有四十多个人,而最终能够到美国军校进修的却只有十六个名额,这意味着预备班的学员有一大半将会被淘汰,竞争十分激烈。在这些“预备留学生”中,蔡智诚的资历是最浅的,他的同学中不仅有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有屡立战功的抗战老兵,还有他的上司刘盛亨分队长,而班上资格最老的学员是总队参谋一科的少校科长,名叫钟汉勋。

    钟汉勋是湖南人,中央军校十三期毕业生,他是刚从第五军调来的,与参谋处长刘农畯的关系很好(他俩是老乡),因此,他去美国留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蔡智诚知道,要想在这些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必须付出最大的努力才行。

    “留美预备班”的校舍设在昆明北校场,也就是先前的青年军207师机炮大队的训练基地。年初的时候,蔡智诚曾经是这个地方的“少尉教员”,年底回来的时候却又成了“少尉学员”,而且这两次的少尉肩章都是崭新的——世事真是难以预料。

    选择北校场作为预备班的校舍,是因为这里距离西南联大比较近(联大校址在昆明市西北,今云南师大附近)。

   “留美预备班”的基础课程当然应该以英语为主,除了学习语法、锻炼听写、翻译作文之外,还要了解美国的社会情况和生活习俗。受聘给军官们上课的是西南联大的教授,这些从美国回来的大知识分子都有股子美国派头,走上讲台、刚解释几个单词就开始批评时弊,从总长骂到乡长、从上将骂到上士,用中文骂了再用英文骂,骂够以后、摔门就走了。

    面对着同一个中国,在国民党的眼中是“江山如此多钱”(出门搞“接收”、处处能发财),在共产党的笔下是“江山如此多姣”(语出毛泽东《沁园春—雪》),可到了教授的嘴里就成了“江山如此多黑”,简直一无是处。

    这样的教学方式当然不能符合军方的要求,于是只好换人。可换来换去,留洋教授的脾气都差不多,几乎没有哪个人能够连续上满三节课,搞到最后,军官学员们总结出一条经验,叫做“铁打的教室,流水的先生”。

    其实,大学教授们并非特意和军人过不去,只不过因为这么些年里他们都是这样抨击时事的,已经骂习惯了、一时半会地刹不住车。

    抗战期间,云南在政治上有三大特色:地方军政、“民主堡垒”和学生运动。说起来,龙云这个人对知识分子还是比较尊重的,只要不干涉“土皇帝”的执政方略,大学教授高谈阔论、青年学生游行示威,他都持以宽容和保护的态度,所以,昆明的各大中专院校也就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除了龙云主席、对其他人统统可以乱骂。

    虽然都是骂,但教授们各自的特点却并不一样。

    一类是“正统派”,比如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查良钊(金庸的堂兄)、雷海宗之类,他们都具有国民党的身份,有的还是中央委员或者监委,所以发言的时候经常批评延安、很少指责重庆;另一类则是“自由派”,逮谁骂谁,既骂共党也骂老蒋,其中有钱端升、杨振声、伍启元、华罗庚和冯友兰等等一大帮;专骂执政党的“激进派人物”其实并不多,但号召力却很大,他们主要是抗战期间从香港回来的“民盟”成员,风头最键的要属李公朴和闻一多,每次演讲都是人山人海,挤得会场内外水泄不通。

    骂人不好,可话又说回来了,当时的政局也确实让人心烦,不仅惹得秀才开骂,就连丘八们也在骂。

    在昆明北校场,除了伞兵的“留美预备班”、还驻扎着另外一个训练单位,名称叫做“第二编练处军官总队”——顺便说一句,有的文章把他们说成是“第二军官总队”,这不准确,真正的“军政部第二军官总队”应该在四川合川——“第二编练处军官总队”属于陆总昆明司令部,编练处长是何绍周、总队长是盛家兴(后任93军军长,在锦州被俘),所以又被称为“周兴部队”。

    当时,社会上有个“五毒”的说法,即所谓“国大代、军官总、青年从、新闻记、伤兵荣”,这“军官总”指的就是军官总队的学员,他们的特色是经常打架闹事,“不上前线打仗,专在后方打人”。

    “军官总”的成员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被撤消编制的部队的军官,二是部队整编时淘汰的军官,再就是因个人原因不能随原部队移防的军官,总之都是些“失业军官”。

    过去,国军的惯例是“吃空额”,部队的士兵实数只有编制的一半。抗战胜利后,政府整编军队,把以前的水分挤一挤,结果是当兵的不够数、当官的却有富余,于是就把这些多余的军官集中起来,培训一番、另行分配。

    至于分配的方向,少部分人或许有可能进入军警系统,而大部分人都必须回老家、参加“返乡军人会”(有点象是现在的“人民武装部”)。可问题是, “返乡会”的薪水只有军队里的一半,按当时的通货膨胀水平,连自己吃饭都要饿肚子、就更别指望养家了,这个待遇使得失业军官们十分不满:“丧尽天良!打仗的时候让我们卖命,发财的时候就不要我们了……”

    于是乎,在北校场训练基地,蔡智诚他们每天都可以观赏到“骂人表演”。

    联大的洋教授在教室里拍桌子大骂:“独裁!专制!”,军官队的土丘八就在操场上叉着腰跳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爷投八路!”;教授们在屋内声泪俱下:“民主无望,水深火热”,失业军官在外面挥舞拳头:“活路走不通,去找毛泽东!”

    真是好玩极了。

    不过,“军官总”虽然能和读书人骂成一堆,却走不到一块。

    45年11月25日,西南联大的学生在校园里开大会,邱清泉第五军的政治部组织了一帮特务军人去捣乱,用对天鸣枪的手段驱散了聚会民众。第二天,昆明各大中学校举行罢课抗议,为了防止第5军再来搞破坏,学生们关闭了校园大门,还组织了纠察队。

    西南联大的新校区位于北校场以南,刚好处在训练基地与昆明市区之间。12月1日上午,“第二编练处军官总队”的一伙人准备到昆明城里去玩,经过联大校门的时候,学生纠察队以为这些军官是来捣乱的特务,就趴在门楣顶上骂他们。

    这还了得!“军官总”原本就是一帮无所事事、无事生非的角色,成天正琢磨着到哪里找岔打架呢,他骂别人还差不多、岂能让别人稀哩糊涂地骂几句。于是,双方就打了起来。

    刚开始,“军官总”砸石头、学生们丢砖头,双方势均力敌。可打来打去,不知哪个混蛋二百五掏出几颗手榴弹,一家伙就扔到校园里去了,结果当场炸死三个学生和一个教师、炸伤了十几个——这就是震惊全国的“一二、一昆明血案”。

    学生被杀,事情闹大了。昆明城里的校长和老师们全都站了出来,无论是正统派、自由派还是激进派,大家异口同声:“还我学生,还我孩子!”

    蒋委员长没有办法,只得命令昆明军方限期破案。

    第五军主管军训的赵家镶参谋长(就是在金门炮战中被炸死的那位)跑到北校场来追查凶手,“军官总”又端枪又抬炸药包、堵住大门瞎起哄,差点没把赵参谋长给绑架了。邱清泉没办法,只好找了两个死刑犯冒充“军官总”,还让他们招供说是共产党给了经费什么的……

    可知识分子也不是那么好欺骗的。几个搞法律的、搞心理学的教授随便问一问,立刻就把那两个家伙问得露了馅,于是,大报小报全都登出号外——假的!假的!——邱清泉一着急,干脆把嫌疑犯提前枪毙了,想来个死无对证。西南联大对此当然不答应,双方闹到最后,昆明警备司令关麟征和云南省长李宗黄都被撤了职,这件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直到今天,“一二、一血案”的“真相”依然是个争论的话题。在马甲看来,这件事,如果往深里分析,时代背景和政治原因确实十分复杂;可如果往简单里说,就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遇到“军官总”,更加说不清。

    被“军官总”这么一折腾,伞兵们也没有办法安安心心学英语了,只好先到巫家坝机场练跳伞。

    到美国空军学院进修的人必须具备“伞兵证章”的资格。当初,蔡智诚只跳过一次伞就上战场了,没有得到那个椭圆型的胸牌,现在,钟汉勋、刘农畯他们这批新调来的军官正在进行训练,蔡智诚也就跟着大家从头学习。

    其实,重练一遍是很有必要的。因为“留美预备班”的器材换了新装备,由原先的T4伞换成了现在的T5伞。

    T4和T5都是二战早期的美式降落伞。T4是世界上第一种可以利用伞绳操纵方向的军用降落伞,但它有个明显的缺点:伞包体积太大、分量也太重。T5伞改进了结构和材质,轻巧了许多,但由于它的伞面较小、下降速度比较快,对伞兵的操纵技能和降落动作的要求更高一些。

    在“预备班”的学员当中,蔡智诚是跳伞次数最多的几个人之一,一周之内就跳了十六次,次次成绩为“优”,顺利地获得了“伞兵证章”。可是,跳完规定动作之后,美国顾问又鼓励大家跳“备份伞”,这不免让伞兵们感到几分恐惧。

    T5伞的结构轻巧,伞兵在背负伞包之后、还有余力和空间加装其他装备,因此,T5是世界上第一种能够携带备份伞的军用降落伞。从道理上讲,备份伞是在主伞失效之后的救生设备,但事实上,备份伞的伞面更小、结构更简单、完全依靠手动开伞、抛伞,对操作技能的要求极高,稍有失误就完蛋了。

    在当时,包括美国伞兵都是使用强制(挂钩)跳伞方式作战的,可几位美军顾问却认为,利用手动开伞实施空降,可以降低空降高度、更快地进入战场,因此建议大家掌握这个“先进的作战手段”——这理论虽然听起来不错,但实践起来却很困难:“切!进入战场快,死的就更快,老子才不干呢”

    鼓励动员的效果不明显,美国教官就决定亲历亲为。他们登上飞机进行示范表演,让中国兵坐在草地上看效果。

    C47在机场上空盘旋了几圈,不一会,从飞机里跃出十个黑点,没有使用主伞,降落速度确实很快。可是,其中的一位实在太快了,直接自由落体,“嘭”的一声在地面上砸起一溜烟尘,摔得惨不忍睹。

    这一下,现场观看的人们更加害怕,就连美军顾问也觉得十分尴尬,不敢再怂恿中国兵玩特技了。

    马师恭司令发觉气氛不对,就走到美国佬身边,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个……训练中出事故是难免的,我们当军人的,时刻都面临着危险”,然后,他指着预备班的学员说:“来十个军官,上飞机照着练”

    全伞兵总队的军官中,估计只有马司令自己没有跳过伞,现在却跑出来说什么“直面危险”,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人家是司令,说出来的话就必须执行。全总队派十个人,伞兵二队这样的“战功单位”无论如何也必须凑个份子呀,蔡智诚看看刘盛亨分队长,发现他正用殷切热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没办法,只好一咬牙豁出去:“行!我上吧”

    披挂装备,后面背着主伞,胸前挂着备份伞。爬进机舱的十个倒霉蛋不言不语,都在默默地记忆着操作程序。

    飞机在天上转了几圈,黄灯亮了。美国顾问说,大家可以自己选择强制跳伞或者备份伞跳伞,他对任何一种决定都表示同意——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四个人把挂钩挂上了。

    蔡智诚犹豫了一下,没有碰挂钩,因为他看见李行和莫永聪都坐着没动。

    李行是西南联大地理气象系的学生,莫永聪则毕业于中央大学体育系,这两个人的经历与蔡智诚有点儿类似,在预备班里也是竞争对手。三个学生官彼此间卯着劲,硬要比一比谁的胆量大。

    绿灯亮了,没带挂钩的人首先跳了出去。

    一离开舱门,蔡智诚就努力提醒自己保持镇定,并竭力调整身体的平衡。可这并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人在空中翻滚、自由坠落,连自己的手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折腾了半天,蔡智诚总算解开了背带、把主伞包从身上卸了下来(早期的备份伞在结构上不够完善,如果不先抛掉主伞,副伞就会与主伞绳相互抽打、缠绕,使备份伞破裂或者失去作用)。

    可是,抛主伞的动作花费了太多的时间。蔡智诚有些着急:“不知道还够不够时间开副伞?”

    坠落时间越长,开伞速度就越大。开伞速度一方面有利于降落伞迅速展开,但另一方面也会增强空气对伞面的压力,因此,越晚开伞、对伞兵的技术要求就越高。
   
    抛开主伞之后,蔡智诚伸手去抓副伞拉环。

   “抓住拉环,沿侧后方向扯开保险锁销,待确认备份伞已经拉出后,朝顺风方向抛撒……”,蔡智诚一边默念着操作程序,一边暗自嘀咕:“鬼才知道哪边是顺风,我连东南西北都搞不清了”

    凄厉的寒风扑面而来,刺得蔡智诚睁不开眼睛。凭感觉,他知道自己此时的下降速度已经超过了三十米,也就是每三秒钟下坠一百米的高度。

   “开伞、赶紧开伞,一百五十米以上必须开伞,不然就死定了”,蔡智诚闭着眼睛在身上乱摸一气——可就在这时候,他发觉副伞的拉环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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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1:0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



    蒲公英(十八)里讲到了“昆明12.1血案”。有网友查了资料,看见书上写的是“国民党省市党部、三青团省市团部、云南警备司令部便衣队、军官总队部分学员,第五军 688 团部分军人和鸿翔伞兵部队少数人员组成的队伍,分头出发,进攻各学校……”,于是就问:怎么还有伞兵啊?

    既然问到了,马甲就试着回答几句。

    一、国民党党部、三青团团部、中统云南站,以及“云南警备司令部”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主要力量,但事发的时候,他们没有在血案现场。

    二、第5军没有688 团(下辖200师598、599、600团,45师133、134、135团,96师286、287、288团),这个“688团”估计是96师288团之误。在西南联大附近确实有第5军的兵营,“军官总”闹事的时候,这个军营里的士兵还用板车帮着“军官总”运石头(这群混蛋,纯属添乱),那几颗手榴弹说不定也是他们送的。

    三、肇事的凶手是“军官总”,这已经勿庸置疑。

    而资料中所称“鸿翔伞兵部队少数人员”,指的是蔡智诚他们。其实,“留美预备班”的这四十多个人并没有参加闹事,他们只是和军官总队住在一起,所以就受牵连了。

    当然,这只是简单地说说,如果仔细分析,情况还要复杂得多。



    ——好了,不罗嗦这些了,咱们接着讲蔡智诚的故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抛掉主伞包,蔡智诚立刻去抓副伞拉环,可他的右手在胸前摸来摸去,却找不到那个救命的机关了。

    备份伞伞包的外形有点象是西式的信封,包袱皮从四面对摺过来,中间的位置上装有一个拉环。只要撤除锁销、拽动拉环,就可以把副伞扯出来。

    副伞包的体积比主伞小得多,用十字带绑在胸前。正常情况下,右手往肚皮上一摸,正好可以抓住那个拉环。可问题是,T5型降落伞和备份伞都是按照美国佬的胸围设计的,而中国兵的个子小、肩膀窄,瘦得前胸贴后背,这十字带挂在身上就变得松松垮垮。蔡智诚是第一次穿戴这个玩意,缺乏经验,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那个小伞包就溜到左边的胳肢窝后面去了——他闭着眼睛用右手摸,哪里能够摸得到。

    伸手抓了个空,蔡智诚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一着急,眼睛也睁开了。低头看一看,发现十字带还在身上,连忙顺着绑带往下捋,这才找到了那个要命的拉环。

    他一把扯开锁销,也不管顺风不顺风了,拽出伞衣就往外抛。

    从理论上讲,逆风抛伞,伞衣很有可能会被吹回到自己身上,可蔡智诚现在的下坠速度实在太快,侧面的风力已变得无关紧要。伞布从包裹里挣脱出来、滑过他的胳膊、嗖嗖嗖地向上窜,很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蔡伞兵,强烈地震动扯得他五脏六腹都移了位,差点没有吐出来。

    与主伞相比,备份伞的伞面小,稳定性和可操纵性也比较差。伞衣打开之后,伞绳和吊带依然抖动不停,几秒钟之后,还没等蔡智诚调整好自己的着陆姿态,他就一头扑进了水田里。

    幸好,那块水田刚经过翻犁,土质比较松软,蔡伞兵翻了几个跟头,虽然摔得七荤八素,却没有伤筋动骨。他坐在泥地里,头脑还十分清楚,先按照程序用伞兵刀割断伞绳、把副伞留在降落点,然后爬上田埂抬头张望,这才发觉自己居然是头一个降落的。

    不一会,教官开着吉普车跑过来了,美国佬兴高采烈、竖起大拇指一个劲地喊叫:“顶好!顶好!”,夸奖中国伞兵的技术高超。

   “哼!随便你怎么吹,反正老子坚决不跳第二回了”,蔡智诚拿定主意不再冒充好汉。

    不过,美国人也聪明,懂得见好就收,从这以后,他们再也不提备份伞的事情了——因此,直到1949年,整个伞兵总队只有“留美预备班”的六个人具备手动开伞的资历,其中就包括了蔡智诚。



    说起来,45年底的这次集训是美国第十四航空队解散之前的最后一项任务。这T5伞、备份伞、以及这次跳伞训练,都与“租借法案”有关系。

    “租借法案”是抗战期间的同盟条约,其核心内容是由美国向中国军队提供30个师的武器装备和训练指导。这个方案从43年开始实施,刚装备了20个师,日本就投降了。从道理上讲,战争结束、法案就应该废止,可中美双方又搞了一个《处置租借法案物资协定》,把尚未交付完毕的军用物资继续提供给中国政府。

    美援装备的总数到底有多少?有说30个师、39个师的,也有说45个师、64个师的,各执一辞,就连国民党自己也没有定论。这说不清楚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国军的物资分配没有明确的计划、通常是派系斗争的结果,因此,除了少数的“全美械师”,还有许多“半美械师”,而那些“半美械”部队的武器配置标准不一、数量不等,非常混乱,很难确定他们到底算不算是真正的“美式装备”。



    当然,不管怎么算,伞兵部队都应该属于正宗的“全美械”。可话又说回来了,“全美械”也有“全美械”的难处。

    首先是开销大。美军教官可不是白求恩,干活是要收钱的。他们每上一次飞机的“勤务补贴”是五十美金(中国官兵是两美金),办一个月的培训班,光是这笔开支就要耗费四万多美元,把伞兵总队整得直喊受不了。

    而且,花了钱也不一定就能得到好东西。比方说,在当时,比较先进的降落伞是T7型(《兄弟连》里101空降师用的就是T7),可美国人只肯提供T5。伞兵部队需要400瓦的大功率无线电发射机,他们也不愿意给,最后还是通过蒋宋美龄亲自说好话,才从第十四航空队弄到了一台。



    抗战时的“租借法案”期间,美国人提供的武器全是崭新的,可到了抗战胜利以后,《处置租借法案物资协定》移交的装备大都是些旧货和次品——大炮不配炮弹、战车没有配件、机枪的枪机也是断裂的,汽车和飞机都要先经过修理才能够使用。机场上,B29之类的先进战机一架也不给,状况好一点的B24、B25全都飞走了,留下的主要是C46和C47运输机。

   “租借”到这样的“新式装备”,紧接着就需要维修。可是,机器设备和各种配件都堆放在美军仓库里,需要另外花钱购买。

    美军基地存放着大量的剩余物资,有油料、弹药、被服、机械设备、零件配件,以及各种型号的发电机和电动机,甚至还有做饭的炊具,崭新的锅碗瓢盆和铁皮炉子堆积如山,用几十辆卡车也拉不完。

    这些东西都是从太平洋那边空运过来的,现在再运回去也不划算,美国人就寻思着卖给中国政府。刚开始,国民政府挑三拣四、报价给得很低,美国人一生气,就在设备物资上浇汽油,放火烧掉了不少。昆明雷达站有几十匹军骡,平时由中国老百姓负责饲养,美国兵撤走的时候,先付清草料钱,然后对准骡子脑袋就是两枪—— 真是够缺德的。

    这么折腾了一阵,国民政府只好认怂、签了个《剩余物资购买协定》,用一亿七千万美元的价格把价值九个亿(美国人的估价)的剩余物资全都买了下来。

    这笔买卖看起来挺占便宜,可细算起来却不一定——“剩余物资”其实都是美国的洋垃圾,除了舰船、汽车和飞机的零配件外,更多的是牛奶、香烟、以及过期的水果罐头。南京码头堆着几万吨美国水泥,是塞班岛基地的剩余物资,运来的时候就已经失效,国军再拿去修工事,共军的炮弹落在阵地旁边、那混凝土碉堡就被震垮了。

    这些“洋破烂”充斥中国市场,让中国政府欠了不少外债、让中国的政局越来越混乱,却对中国人民的生活没有任何帮助。从这个时候起,老百姓对美国人的印象不那么好了,觉得这些外国大鼻子见利忘义、全都跟奸商恶霸似的,充满了帝国主义的味道。于是,昆明的大街上开始出现了反美标语——“Go home Yankee!”,“USA滚回去!”



    不过,这时候的蔡智诚还没有什么反美觉悟,当时,他正盼望着出国留学,对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兴趣。

    昆明市有一条晓东街(在南校场附近),是个著名的繁华地段,街上有家“南屏电影院”,专门放映好莱坞大片。那时候的美国电影都是“原声片”,也没有字幕,所以剧场就安排一男一女两个翻译拿着话筒进行同步解说。

    46年元月份的一天,蔡智诚跑到晓东街去看《出水芙蓉》,这是当时的热门影片,电影院里人山人海、座无虚席。银幕上正演到男主角混进女人堆里瞎胡闹,剧院的女翻译忽然在扩音器里大声嚷嚷:“蔡智诚先生,请您立刻出去!”

    蔡少尉顿时十分郁闷:美国人干的风流勾当,关我什么事?

    稀哩糊涂走到门口,却看见刘盛亨队长坐在吉普车上嘎嘎怪笑:“快回家吧,孟姜女来哭长城了,你还在这里出水芙蓉……”,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蔡智诚在遵义老家有个未婚妻,那女孩姓陈,父亲与蔡式超是好朋友,两家很早就定了亲。蔡小伙虽然知道这门婚约,可他从来也没往心里去,不仅退学参军的时候没有和人家商量,当兵以后也没有给别人写过信,压根就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蔡哥哥上前线打仗,陈姑娘就在家里等情郎,可是,等到抗战胜利也没见未婚夫回来,反而听说他报考了什么“预备班”,眼看就要去美国了。大姑娘顿时觉得情况不妙:“这伞兵成天飞来飞去的已经够麻烦,如果再飞到美国去、怎么可能找得回来?”,情急之下,揣着地址就追到昆明来了。

    到了昆明城,瞧见满眼的美国海报,画片上的女人袒胸露乳;再看见满大街的美国兵,车上坐着风情万种的“吉普女郎”——陈未婚妻更加慌神:“在昆明就这么荒唐了,到美国去怎么得了?”,于是进了兵营就开始哭,哭得姜键中校手足无措,只好立下军令状:“本队长一定让小蔡与你成亲,不先结婚决不让他去美国!”

    于是乎,等“蔡留学生”回到营房,姜键队长已经把休假手续办好了。长官命令蔡智诚少尉立即回家娶媳妇,“不把婚事办妥不许归队!”

    就这样,46年的春节,蔡智诚成了已婚男人——在以后的人生岁月里,蔡老先生从来不曾后悔自己娶了一位聪明果敢的妻子,他只是有点埋怨刘盛亨没有让他把《出水芙蓉》看完,“害得我几十年都不知道电影的结局”。



    结婚休假期间,蔡智诚在遵义住了四十天,新婚燕尔的这段日子,并没有让他觉得特别快乐。

    父亲蔡式超对时局不满,动不动拍桌子发脾气,甚至看见儿子身上的美式军服也觉得不顺眼:“没有自尊就不能自强,靠别人援助的国家成不了强国,穿外国衣服的军队太没有志气!”;

    姐姐蔡智慧也显得很郁闷。有传言说,当接收大员的姐夫在外面“接收”了一个什么女人,这消息弄得她成天心神不安。

    二哥蔡智仁娶了一位苏州女子,新媳妇从照片上看很漂亮、却不知道命相如何?蔡家妈妈对此事十分担心,找了若干个算命先生研究这个课题,结果似乎不大理想。而更让母亲感到难过的是,大儿子蔡智明的骨骸还没有找到,小女儿蔡智兰也没有下落,当时,家里人都认为妹妹多半是不在了,却只有当妈妈的坚信自己的直觉: “幺妹肯定还活着,她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回不来”。

    刚刚过去的一场战争,使原本富裕安康的生活日渐窘迫、也使得原本人丁兴旺的家庭七零八落。而眼下,又一场战争即将来临,未来的前景让蔡智诚忧心忡忡。



    1946年的3月,伞兵总队移防到了南京,部队编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时候,因为何应钦的“陆军总司令部”被撤消了,伞兵部队就划归空军司令部领导,名称也由“陆军突击总队”改成了“空军伞兵总队”。

    伞兵总队进行了整编,原先的二十个队合并成四个大队和一个补充队,新来了一大批步兵军官,部队的指挥层也进行了重大变动。各大队的主官全都是新调来的生面孔,个个都不会跳伞、更没有空降作战的经验,而抗战时期训练出来的军官却只能担任副职,有的甚至被调出了伞兵部队——蔡智诚始终不大明白马师恭司令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这个举措的后果完全是颠覆性的:主官不懂业务,伞兵总队也就失去了伞降作战的能力,从此由一支特种兵变成了普通的轻装摩托化部队。

    伞兵整编以后,蔡智诚被分配到总队参谋处,职务是参谋三科的附员。总队参谋处总共有四个科,二科负责情报、三科负责作战,“留美预备班”的学员全都集中在这两个科里。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这一期留美学生的进修方向是“参谋业务”,留学之前必须具备一年以上的参谋阅历(顺便八卦一句:由陆军选送的黄仁宇先生也是这一期的“预备生”,他也是先当了一年参谋,然后才进了美国陆军参谋学院)——因此,总队参谋处的“附员名单”就成了留美预备班的花名册,如果有谁被派到基层单位去当带兵官,就说明他已经被淘汰了。



    伞兵总队的队部设在南京市郊的岔路口(今解放军空军气象学院),四十多个“参谋附员”聚集在参谋处里,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工作太清闲,参谋们就不务正业。一帮人为了迎接“国民大会”,鼓捣出了一首“新中国伞兵”歌(后来还真的成了国军的《伞兵进行曲》),蔡智诚他们还被“三青团”借调出去,干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46年3月的南京,已经和举行受降仪式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几个月来,物价飞涨、民不聊生,45年9月的一百法币可以买两只鸡,46年1月却只能买两个鸡蛋,到了3月份就只够买两粒煤球了……人民群众的情绪从欢迎政府回归时的兴高采烈逐渐转变为极度失望和怒不可遏,“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连小孩子见到国军官兵都躲得远远的、现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这时候,南京城里每天都在举行各种各样的群众运动,有以市民为主体的、也有以学生为主体的。

    市民闹事的主要目的是“反失业”。

    沦陷期间,南京市里有六百多家大小工厂,这些企业虽然在不同的程度上具有日伪性质,但员工是中国人、车间厂房也在中国的地面上,抗战胜利后,只要稍加整顿就可以恢复生产。但是,国民党的接收大员来自四面八方,“接收”行为就如同哄抢一样的毫无计划,这个收仓房、那个收原料,今天搬机器、明天割电缆,甚至出现了“一辆汽车五个人接收”的笑话(一个人接收车身,其他四个接收车轮子),经过这么一折腾,好端端的工厂被拆得七零八落,最终能够恢复运作的不到一百家。南京市里的大部分工人被迫失业,生路断绝的市民们不得不走上了抗议斗争的道路。

    而学生闹事,则是为了“反甄审”。

    沦陷期间,南京市里依然有“中央大学”等院校在日伪的教育体系下继续开课,抗战胜利后,真正的“国立中央大学”回来了,国民政府就把“伪大学”撤消、改称 “南京临时大学”,并且不承认“伪校学生”的学籍,要对他们进行“甄审”——“甄审”的办法就是考试,基础课补考英语,政治课补考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考试过关以后才能够重新入学——理工学院和医学院合并到上海的学校,其他院系则留在南京、并入“正牌的中央大学”。

    这么一来,南京城里的“伪学生”们就不干了,他们游行示威、绝食抗议,坚决不参加“甄审”考试,并且针锋相对地提出:“丢失首都的责任不在学生身上,甄审的对象应该是政府的官员”。



    46年3月,原“昆明警备司令”关麟征正在南京述职,他因为“一二、一血案”丢了差事,正等着接受新的任命。这时候,大概是希望自己“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关将军看见南京学生闹事,居然决定亲自去校园训话、开展思想工作。

    走进中央大学(当时叫南京临大),学生们正在集会。大家一看见这位披斗篷、穿马靴的将军就发出了阵阵嘘声,再听说他就是“昆明血案”的罪魁祸首,更是骂声四起。“关铁拳”一介武夫,说话全无遮拦,在昆明的时候就信口开河,说什么“学生有示威游行的自由,当兵的有开枪的自由”,结果被赶出了云南,现在到了中央大学,他登上讲台、开口就说:“和你们学生打交道,真比对付十万敌人还麻烦”,还说:“你们学生一张嘴,没道理也变成了有道理……”

    学生哪里肯吃这一套,立刻群起高呼:“我们学生是讲道理的,你这个反民主的刽子手才是真正的强词夺理!”,然后,一阵阵口号震耳欲聋,骂得关麟征瞠目结舌、真的变成了“红脸关公”,最后只好跳下讲台、落荒而逃。

   “关铁拳兵败大学校园”的典故一时成为京城的笑谈,弄得蒋委员长也无可奈何:“关雨东的政治是弱项……”。可没过多久,老蒋居然任命关麟征为中央大学的教育长(关麟征也因此成为继蒋介石之后的第二任黄埔校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说句玩笑话——网上有人说,关之琳是关麟征的孙女。如果这是真的,那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六十年前的老关不受大学生的欢迎,但若是换成现在,让关之琳再到大学校园里走一趟,绝对能把关家的面子找回来。)



    关麟征去中央大学的时候,蔡智诚他们也在场,关司令被哄走以后,伞兵军官却没有走。大学生冲着他们喊:“军人滚出校园去!”,蔡智诚就报出自己原先的学校、专业、年级和老师的名字,并且说:“我们是军人、也是学生,大家都是中国的青年,总可以坐下来交流的嘛”,学生们这才不起哄了。

    虽然不起哄,却仍然无法沟通。

    蔡智诚的“说服对象”是工学院的学生,他解释说,自己在后方考大学的时候也考了英语和《中国之命运》,所以“甄审考试”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学生联谊会的代表却认为,“甄审”的实质是对沦陷区青年的侮辱,必须取消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并且撤换不称职的教育官员——双方各讲各的道理,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

    在当时,蔡智诚只是觉得这些学生的组织性很强,很不容易对付。可他哪里知道,他面对的“联谊会主席”(王嘉猷)是一位富有经验的中共地下党员,他更不会知道,会场上的43级机电系“谈话代表”竟然是未来的中国共产党的总书记(江泽民当时是中央大学“反甄审”运动的骨干,王嘉猷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因此,他执行的这项“说服工作”,其实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如果以为只有共产党人才懂得发动学生,那就错了。蔡智诚他们也是到校园里来“点火”的。

    点火的契机在于东北。

    抗战胜利后,东北就处于苏联军队的控制之下。按照《中苏友好条约》的规定,苏军应该把东北地区移交给南京中央政府,并且在45年12月1日以前完成撤军,可是,一直到46年,苏联人都没有撤出的迹象。

    46年1月中旬,“东北行营”的八名官员在抚顺被东北民主联军的散兵枪杀,这件事在全国引起了轰动,一时间,吁请苏联“约束中共武装”、要求苏联撤军的呼声越来越高。2月份,中国共产党发表了“关于东北问题的四条主张”,要求国民政府“承认东北民主部队”、要求“限制进入东北的政府军的数量”,却没有要求苏军撤出东北——这就给后来的“反苏反共运动”提供了口实。

    当时的中国老百姓对苏联的印象很不好,这不仅有历史上的原因,也有现实的因素。苏军占据东北,并且不断压迫国民政府在外蒙问题和新疆问题上做出让步,这样的举措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中共的发展,但在本质上却伤害了中国的主权,这就深深刺伤了中国人民最敏感的神经——于是,当国民党当局把共产党的暧昧态度与苏联军队的沙文主义联系起来的时候,当蔡智诚他们指责“某党为了实现武装割据,不惜出卖国家利益”的时候,一场全国性的学生运动就不可避免地被点燃了。

    “为了国家主权,不惧赴汤蹈火”,“只知有国,不知有党”——这是46年反苏运动的主要口号。

    国民政府选择在这样的时候提出这样的口号,有一个重要的原因。1946年3月,正是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将军到中国主持调停的时候,马歇尔一下飞机就听到了如此“民主的、爱国的呼声”,立刻就对苏共和中共的行为提高了警惕。于是,随之而来的政治胁迫和国际压力不仅迫使毛泽东决定“让开大路、占据两厢”、放弃了“独占东北”的计划,也迫使苏联最终从东北撤了军。

    46年3月的这次“点火”可以称得上是国民党和三青团最为成功的政治运作之一。在这场学生运动的影响下,大批青年先是走上街头,继而又走上了内战的战场,而与此同时,由中共主导的“声援一二、一学生运动”和“反甄审”运动却被完全压制,学生中的共产党员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们被要求不得参加反苏运动),于是,中央大学的闹事学生们最终被迫服从政府的安排,到上海念书去了。



    这次进校园,蔡智诚他们的功劳不小。但事实上,仅凭蔡智诚他们这一伙军官是不可能“点火”成功的,真正在运动中发挥作用的是混杂在学生中的“人民服务队”——也就是“五毒”中的“青年从”。

    所谓“青年从”,简单地说就是“青年从军退役人员”。马甲在前面的段子里讲过,“十万青年十万军”时期有个政策,青年军从军人员退役以后可以选择进学校读书,由国家提供学费——现在抗战结束了,一大批拿政府薪水、受三青团领导的“青年从”就涌进了各大校园。他们的学习基础不好、学习成绩更加不妙,却可以不在乎考试、不在乎纪律,他们有自己的组织(叫做“人民服务队”),实际上却沦为了流氓学生和学生特务,成为当时社会的一大公害。

    “青年从”有点象是“军官总”的孪生兄弟。在校园里,他们的组织性不亚于学生会、攻击性却更加残暴,他们兼有学生的轻率和兵痞的野蛮,却失去了理想的单纯,犯起浑来无法无天。在三青团的指使下,他们可以打老师、打同学、大闹课堂,可一旦对上级不满,他们也敢打警察、骂官员、围攻政府。



    1946年4月,刚在“反苏运动”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青年从”就转而大闹南京总统府,有个家伙居然还在总统府的墙上画了个大王八。

    而这位敢在蒋委员长办公室的大门口表现漫画才能的傻大胆,就是蔡智诚的老朋友潘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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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1:0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1-17 00:49 编辑

(二十)



    1946年4月之后的南京,就象是政治闹剧的大舞台。

    一方面,报纸上接二连三地登出各种各样的“好消息”,另一方面,大街小巷间却充满了天怒人怨,集会游行和抗议漫骂此起彼伏——而有意思的是,这些不满的情绪,往往又是因为那些“好消息”引起的。

    比如,有好消息说,苏联从东北撤军了。

    可是,外国的撤军并没有换来中国的和平,苏联人前脚刚走、国共两党后脚就打了起来,4月份以后的东北地区成了军事冲突最激烈的战场,而就在这时候,南京城里的东北人也纷纷上街请愿。

    抗战胜利后,大批的东北籍军人、学生和阵亡将士遗属滞留在国统区,他们无法返乡(华北的铁路和公路全都被共产党阻断了)、没有经济来源(部队番号被取消了),生活窘困不堪——中山大道上每天都有东北军人举着“要回家,要工作”的牌子申请救济,还有的孤儿寡母打着招魂幡讨要抚恤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就象叫花子一般。

    姜键的母亲是位心善的老太太,她经常守在兵营的门口,遇到军官就问:“孩子,您有没有用不上的东西呀?都送给大娘吧”……然后就踱着一双小脚去救济老乡。姜键这时候是二大队的副队长,他自己不好出面办这种事,却也经常在私底下发牢骚,责怪政府亏待了东北人。

    当时,与东北有关系的共产党人几乎全去了“满洲”,一般人并不知道东北民主联军的司令是林彪,却都知道张学思出任了辽宁省主席,借着“张大帅”的名头、招兵买马的号召力很大。于是,许多人都认为国民党只派“外乡人”去东北是搞不过中共的,最好的办法是把张学良放出来,让他带着老部下去和中共和苏共争地盘 ——凭着张少帅的影响力,且不说能不能赶走“民主联军”、至少能够让共产党发展不起来——这样的话,中央政府在东北既不花钱、也不费力,国军可以把精锐部队集中在平津地区,先南北夹击、解决华北问题,再图谋恢复东北……

    这个想法或许有道理,但实际上根本就行不通。抗战期间,东北受到的破坏比较小、比中国其他地方富裕得多,为了能去满洲发“接收”财,中央嫡系自己都争破了头,谁还会让这个美差落到“东北破落户”的头上?更重要的是,46年,正是蒋总裁满怀壮志准备一统江湖的时候,他刚刚把拜把哥哥龙云软禁起来,又怎么可能再把拜把弟弟张学良放了出去。

    因此,盼望回家的东北军人们只能留在南京城里苦苦煎熬。一直熬到47年底,陈诚顶不住了,政府才赶紧组织“回乡总队”,把这两万多人送回沈阳去打仗。可这些人早就对“党国”寒透了心,一回家就找去共产党、还没来得及整编就跑光了,就连总队长张国威都投了林彪,打老蒋的劲头比正宗的八路还要猛。



    46年4月,“第一届国民大会”(制宪国大)的代表选举工作即将完成,这对渴望“民主”的人们来说也是个好消息。

    其实,早在46年1月10日,全国各党派就在重庆召开了“政治协商会议”,当时的代表名额为国民党8人、共产党7人,青年党5人,民主党派(民盟、民社党、救国会、职教社、村治派、第三党)9人,无党派贤达9人,这样,共产党和民主人士的联合力量就超过了国民党和“青年党”。结果,执政党提出的议案经常被在野党否决,而在野党的主张又得不到执政党的履行,这就使得所谓的“政治协商”流于形式,于是,制订宪法、召开“国大”就成了当务之急。

    即将在年内举行的“制宪国大”的名额为国民党220名,共产党190名,民主党派120名,青年党100名,社会贤达70名,再算上按地区分配的1350名代表(国统区的面积比解放区大),国民党的势力就远远地超过了共产党。

    于是,共产党人就反对召开“国大”,认为这违背了“政治协商”和“党派平等”的原则,是要搞“蒋记独裁”。而事实上,国民党内部也有许多人不愿意“制宪”,他们觉得在大战当前的时候搞一部“宪法”只会束缚政府的手脚,不如沿用战时条例,先消灭了“共匪”再说。可是,美国人却坚持要求中国走“民主”的道路,他们认为,制定宪法、建立西方式样的议会是帮助中国“溶入国际社会”的最佳途径,为此,马歇尔将军甚至采用了“经济制裁”和“武器禁运”的手段压迫国民政府就范,这就更让共产党人觉得国民党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

    “国大代表”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待遇十分优厚,这使得各地士绅纷纷踊跃参选。为了当上这个“军机大臣”,候选人之间拉帮结伙,漫骂诬陷、威胁利诱、打群架下黑手,什么卑鄙手段都用尽了,4月份之后,当选的代表们跑到首都准备“进内阁”,落选的家伙也赶到京城来抗议“选举舞弊”,一时间,南京里的大报小报成天刊登各类“内幕消息”,把国大代表们祖宗八代的丑事全都抖露了出来——结果,“国民大会”还没有召开,国大代表的名声先就臭了街,弄得“国大代”也成了 “社会五毒”之一。



    当然,46年4月,最让大家高兴的“好消息”莫过于“全民涨工资”了。

    抗战结束后的物价飞涨使国统区人民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引起了城市居民的强烈不满,为了平息民怨,政府就决定给公务员和军人增加薪水,甚至还给私营企业的职员和工人规定了最低收入线。

    “全民涨工资”虽然是通过加印纸钞实现的,但人们手里的钞票多了、毕竟感觉不错。就拿蔡智诚来说,伞兵少尉的军饷从两万法币猛增到十万,揣在挎包里沉甸甸的一大坨,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个财主(当时的汇率为一美元兑换三千五百法币,十万法币大约相当于三十美元)。

    然而,“涨工资”让职员和工人们高兴了,却让资本家觉得受不了。当时,南北交通阻断、城乡道路隔绝,民营企业失去了农村市场、正面临着难以为继的困境,一方面,本土的原料价格高昂、商品销售不畅;另一方面,大量美国货物涌进中国,从汽油到汽车、从电灯到电影、从面粉布匹到棉纱白糖,从女人的口红丝袜到男人的领带皮鞋,甚至连铁钉和香烟都是USA……而现在,政府的一纸公文就让工人的工资提高了好几倍,更是大幅度增加了资本家的经营成本,使得民营企业在洋货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私营业主也走上街头游行抗议。抗议不见效果,他们就把厂子关了、放弃实业、投资商业,大家都去炒黄金、炒美元、囤积外国货,这样一来,就更加剧了物价的飚升,结果是工资涨得再快也赶不上物价攀升的速度……



    在那段时间里,五花八门的抗议活动是南京城里的寻常风景,参加游行示威甚至成了一些人捞取外快的发财手段。

   “青年从”的无赖们就是这样——三青团出钱打学生,他们就动手;地方士绅出资“揭露选举舞弊”,他们就上街游行;资本家雇佣人手“抗议政府压制民营企业”,他们就跑到总统府门口静坐……这帮家伙今天装学生、明天扮职员,举着各种各样的横幅、喊着乱七八糟的口号,简直成了政治闹剧中的龙套演员。

    潘崇德也是这样的“群众演员”,只不过,他演着演着就演砸了。

    小潘这个人太贪财,只要遇到“客串”的机会就不放过,有时候一天要跑好几个场子,从早到晚都在中山大道上跳来跳去,时间一长就被军警们认熟了。有一天,他刚参加完“上海商界”的抗议,又来参加“河南士绅”的请愿、胸前还挂了个“民意代表”的牌牌,总统府的门卫拦住他问:“你到底代表什么地方的民意?”,潘代表答不上来,门卫官就骂他无理取闹、是个王八蛋。

    潘崇德恼羞成怒,顶嘴说:“当兵的是王八蛋,当官的就是王八”,为了增强表现效果,他还用粉笔在总统府的墙上画了个大乌龟——军警们显然对这幅绘画作品十分不满意,当即就把“潘王八蛋”抓起来、关了几个月。



    当然,在公共场合乱涂乱画是不文明的表现,但是,潘崇德的看法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在当时,瞎扯淡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报纸上每天都要发布“军事调停组”的声明,国军和共军的代表都讲着同样的话——都在呼吁和平、都喊自己委屈、都在指责对方、都在“自卫反击”……一边说不忍心打仗,一边又不惧怕牺牲;一边要求停战、一边又集结军队,一帮代表拉着马歇尔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也不知道是在忽悠美国人还是在忽悠中国人。

    民主党派也很活跃,大讲合作、大谈和平。许德珩发起成立“九三学社”,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出“各党派解除武装”、“实现思想绝对自由”、“完成国家工业化”……就连卖菜的小贩都觉得是在痴人说梦,可一帮专家教授却喊得十分起劲,真不知道是他们被别人忽悠了、还是想要忽悠别人。

    46年6月,“上海人民和平请愿团”的十一名团员到南京来请愿,刚下火车就被“苏北难民团”的人围殴,马叙伦、雷洁琼、阎宝航等人被打伤,酿成了历史上著名的“下关事件”。事件发生以后,周恩来、冯玉祥等人立即赶到医院慰问伤员,蒋介石也严令追查凶手,一时间,各地的声援、抗议、谴责、质问铺天盖地,可南京城里的老百姓却显得无动于衷,因为谁都看得出这里面的名堂——事实上也是这样,伪装“苏北难民”的是中统特务,而“上海人民请愿团”的11位代表中有3 个是中共地下党。



    大家都在装模做样。有人义正言辞地“支持民主”,就有人大张旗鼓地“救助难民”。8月份,杜月笙在上海举办“选美大赛”,打出的旗号就是“赈济苏北民众”。

    这次选美号称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由“良家妇女”参加的选美比赛,从电影明星到社交名媛都踊跃报名,比赛不设门槛、实行“海选”制度,选票要花钱买(一万元一张)、投票次数不限,谁的背后有大款撑腰谁就是冠军,和现在的“手机短信投票”是一个道理(所以,别以为选“超女海选”是模仿外国电视,咱们中国的上海滩六十年前就开始这么玩了)。

    1946年的8月20号是“上海小姐总决赛”的日子,经过激烈的拉票竞选,“名媛组”的冠军由王韵梅(“傻儿师长”范绍曾的姨太太)获得,“名星组”的冠军是京剧花旦言慧珠(这个不用介绍了),而“歌星组”的冠军是韩箐箐(就是后来嫁给梁实秋先生的韩箐清),都是些不得了的风云人物。



海选现场


“上海小姐”王韵梅


“平剧皇后”言慧珠


梁实秋与韩箐清




   “上海小姐”比赛,结果选出了“上海太太”,有钱的大款很开心、没钱的观众也觉得很好玩,但不管怎么样,“选美大赛”为苏北难民筹集了九亿法币的赈灾款,终归是一桩善事。蔡智诚也花了五万块钱去投言慧珠的票,他觉得,借着难民的旗号选美总要比借着难民的旗号打架更为合适一些。



    蔡智诚是特意请假到上海看望二哥蔡智仁的,这是他们兄弟俩分别几年后的第一次聚会。蔡二哥来上海的目的是带着新媳妇买衣服,蔡智诚也因此见到了自己的嫂子,觉得她模样很漂亮,却有些娇滴滴的,好象不大适合嫁给军人。

    蔡家兄弟在上海的开销全部都由杨三负责承包,这位蔡大哥的马弁、蔡二哥的部下、送蔡四少爷上战场的杨司机如今可大不一样了,成了上海滩上的暴发户。

    抗战胜利后,杨三随94军接收上海,然后就退役留了下来,开始“做买卖”。他干的营生其实就是投机捐客,每天都去交易所里折腾“期货”——市场的物价越没有谱,期货交易的生意就越火暴。卖家在台子上喊“三天后的棉纱一个……”或者“十天后的汽油一个……”,底下的人就拼命出价竞争。由于物价的涨幅总是比捐客的预期更加“理想”,所以做投机买卖的人都发了大财。

    可是,干这种买卖是需要现金本钱的,杨三的办法是到乡下去“揽会”。

   “揽会”也叫“搭会”,属于私营的金融活动(提醒一下,解放前是允许的,现在再搞就违法了)——大家凑份子、轮流当“会头”,“会头”请会友们吃顿酒,大家就把钱交给他,这其实是一种民间的集资方式——当“会头”的次序有先后,待遇也不一样。比如一个一百万的会,第一个会头只能收八十万、第二个八十五万,依次类推、越靠后的钱越多,最后一个能收到两百万也说不定。乡下人的眼皮子浅,都喜欢排在后面收大钱,可杨三却永远是抢头一个,他一拿到现金就去炒期货,三两下就赢得了暴利,而后面的会友却倒了霉,排在最后的甚至连会费都不敢要,因为物价涨得太厉害,等到“收两百万”的时候,恐怕连“请会酒”的饭钱都不够了……



    炒期货的人比一般百姓更关心时局,杨三就经常向蔡家兄弟询问:“内战会不会真的打起来”。

    46年的8月,按中学课本上的说法,解放战争已经爆发了。可是在蔡智诚的概念中,当时并没有正式开打,因为这时候共产党的报纸还在国统区里发行、中共的军队还叫做“国民革命军”(八路军)、“军事调停小组”还在继续工作、“国民大会”的筹备名单中也依然有共产党人的名字……

    这时候,社会各界也没有放弃和平的最后希望,蔡式超老先生给孩子们写信,讲来讲去都是“避免战乱、休养生息”的大道理,甚至还引用了赵藩的名言:“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蔡家的两个儿子看了以后哭笑不得,心说:打不打仗,岂是我们这样的小军官能够决定的,恐怕就连蒋委员长也没有多少办法。



    在当时,政府面临的最大困境是共产党阻断了华北的交通线——从上海到北平或者天津只能乘坐轮船和飞机,江苏的陆路到不了山东,济南到青岛的铁路也无法通行,政府官员出了首都只能向南走,因为苏北就属于共产党……交通的堵塞使国民经济陷入瘫痪,解放区开展的土改运动又使大批地主逃离家园。于是,南方的资本家和北方的地主都在叫苦连天,纷纷要求中央“采取行动、改变现状”。

    改变现状的最佳途径是进行谈判,可国共双方的谈判总是不见成效。国民党要求“恢复交通”,共产党就要求政府“先承认交通沿线的解放区的民主政权”;国民党说政权问题要由“国民大会”决定,共产党就反对召开国大,要求“先进行充分的政治协商”;国民党要求中共军队进行整编,中共同意整编、但要求国军先“退回到1月13日(调停小组成立时)的位置”,也就是要国军撤出关外;蒋介石急了,一家伙撕毁停战协定、还发布“最后通牒”,可毛泽东却不怕,写文章说“美帝国主义极其走狗都是纸老虎”……

    于是,蔡智诚和蔡智仁都认为内战已经不可避免了。他们觉得,事情闹到这一步,其实不是哪一方或者哪个人的一相情愿,而是国共双方基于各自目的的共同选择。



    但是,在46年8月的上海,蔡智诚和蔡智仁都没有想到今后的内战将会演变成席卷全国、并最终夺取政权的全面战事。

    他俩以为,所谓“国共内战”,无非是围绕着交通线的打打谈谈。顶多用上半年时间,国军就可以完成军事目的、把各条铁路线贯通起来,到时候共产党没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解决问题就容易多了。

    虽然都是国军精锐部队的基层骨干,但蔡家兄弟其实对自己的对手一点也不了解。他们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国军的力量比八路军强大得多,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失败的,这场战争如果打得好了可以所向披靡,即便打得不好也可以把共军赶到山里去打游击,以后再慢慢“剿匪”就是了。

    兄弟俩的心里很清楚,以国民党当时的状况,不仅没有在政治上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在经济上也难以承受长期的战事。但他们也同时认为,国民党无法办到的事情,共产党就更不可能办到,所以这场战争一定是短期的、局部的。



   “打就打吧,眼下的局面这么难堪,打一打试试看,或许还可以打出点希望来”。蔡智诚记得,这是他二哥最后的观点。



    9月1日,蔡智诚送哥哥上轮船。

    在码头上,蔡智仁拍了拍弟弟的脸,笑着说:“赶快到美国去读书吧,打仗的事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蔡智诚也叮嘱道:“二哥,在战场上要小心一点”

    “放心吧,我在军部当差,就象进了保险箱一样安全”。

    蔡智仁耸耸肩膀,转过身,米黄色的风衣就混入了拥挤的人群。从此以后,这件风衣的颜色就和二哥匆忙的背影一起,永远地留在了蔡智诚的记忆中。



    1946年11月15日,“制宪国民大会”在南京召开,中国共产党和民盟党派联合抵制了由国民党包办的这届不民主的大会。

    当月,中共代表宣布不再接受美国政府的军事调停,周恩来等人随即离开南京、返回延安。



    ——在蔡智诚的观念中,从这个时候起,全面内战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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