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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卖紫砂壶时拜的佛法大师,咒我下十八层地狱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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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22 07: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卖紫砂壶时拜的佛法大师,咒我下十八层地狱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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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觉法师说,阿弥陀佛,佛法是智慧之光,是斩断烦恼的利剑,治疗心脏病需要行医资格,这个要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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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绝庙骗局》剧照



缘觉法师着袈裟,低眉,双手合十,全身笼罩在温柔光晕中。这是他的微信头像。

缘觉法师发信息过来了,说他要去台湾办个人书法展,还要拜见台湾高僧,他不可能空手去,空着手觍着脸去,人家不可能给他传法,他得不到法,我就没有法可得。展览和拜见都需要钱,一大笔钱。他让我想办法给他凑钱。我说我手头紧。

缘觉法师说:“无论你是卖房还是卖车,供养师父是你必须做的。你供养了师父,福田无边,将来大富大贵;你不供养师父,罪孽深重,下十八层地狱,永堕泥犁,不得翻身。”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1


2013年秋天,妻子在上海生下了我们的孩子,我初尝为人父的幸福滋味。命运有正反面,与幸福相伴的,往往有坎坷。远在家乡陕西的父亲心脏病严重,心力衰竭,一个月有半个月在医院接受治疗。尤为不妙的是,我工作的公司资金链断裂,倒闭关门。我失业了,前路未卜,陷入巨大惶恐中。我的脑袋两侧生出斑秃,手掌抹在前额,掌心沾满脱落的细碎头发。

维持生活需要收入,父亲住院需要有人陪护,我奔波于沪陕两地,靠在微信朋友圈售卖紫砂壶度日。

紫砂壶是具有艺术气息的喝茶实用器。打工跑业务的时候,我常出入江浙一带的建材工厂,洽谈广告业务,每每坐在企业老板的茶台前,看老板们气定神闲地摩挲手中精美的宜兴紫砂壶。老板们烧水,淋壶,投茶,意蕴非凡的茶壶泡出的茶水似乎格外香甜。

如同老板们驾驶保时捷、宝马、奔驰轿车,手腕上佩戴江诗丹顿、劳力士手表一样,在当时还年轻的我看来,用紫砂壶喝茶是一种富贵的象征。

老板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我羡慕他们,谄媚他们,不由自主地模仿他们。我也在苏州阊门一带逛工艺品店,花180元钱买过一把小小的紫砂壶。我格外珍惜那把小壶,郑重其事地存放在带有玻璃的柜子里,每次泡茶后,用专用棉布擦了又擦。

偶然的机会,我在论坛上看到一位网名叫作“紫砂老王”的人招募销售紫砂壶的代理。“紫砂老王”会提供一个供货价和一个销售指导价,代理仅需转发紫砂壶图片在朋友圈。售卖后,“紫砂老王”帮忙发货。今天看来,这叫“微商”,方式是“一件代发”,司空见惯,甚至已成“过去式”。那时节,这却是新兴的门路。

当时,人们用上智能手机不久,保持着对微信的好奇,对微信的认识停留在可以免费通话这个层次,口口相传的是“打败中国移动的不是中国联通,也不是中国电信,而是微信”这样一种价值格调。而我也仅仅有一百多个好友,不是客户,就是同事。

我转发了一把器型叫“西施壶”的紫砂壶图片在朋友圈,最多半个小时,一位老板问我多少钱,我报价后,老板瞬间转账给我。那把“西施壶”供货价150元,售价300元。转发,报价,售卖,就是如此之简单。半个小时赚了150元,我推开了一扇令人兴奋的大门。

售出七八把紫砂壶后,我失意的心境得到缓冲,有一种激情如潮水,在胸膛里翻滚,渐渐涌出。我在网上查阅资料,发现代理销售面膜、预售某种旅游方式的“微商”正在崛起,而紫砂壶作为一种具有艺术门槛的器物,笼罩着真假紫砂、手工与半手工、大师与民间工艺师等话题迷雾,它的售卖具备一种“语言即价值”“你说是啥就是啥”的特性。趋势降临了,作为一个前职业为“耍嘴皮子”卖广告的业务员,我喜悦地认为,在朋友圈销售紫砂壶很适合我。“紫砂老王”不失时机地提点我,加人,微信上要多加人。

我将所有的客户,和多年来的QQ好友,都添加为微信好友后,还主观猜测某一职业的人群有送人礼品的需求,特意注册了阿里巴巴账号,寻找药企销售代表联系方式,加微信,给他们说,买紫砂壶吧,我朋友圈有紫砂壶,用这个送人,既美观、又实用。啊呀,现在想起来,要后悔得直拍脑门,真是太年轻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么能犯糊涂这样猜度别人。



2


城市需要人,有了人,城市就繁荣。

城市容量有限、公共服务跟不上的时期,人们从家乡往城市工作需要暂住证,没有暂住证,可能会被送到收容所。随着城市的规模扩大,需要更多的人支撑城市运转,带来经济活力,各大城市先后出台了各种吸引人口流入的政策,曾经被整治的群租房,被驱赶的二房东,也从城市的“顽疾”,成了为城市做出了很大贡献的人。有的城市甚至将二房东组织起来,开座谈会,讨论如何更好地为租客服务,看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帮忙解决。

人,是繁荣的根本。有一种专门玩微信的人,早早意识到了这一点,以某某会、某某阵、某某中心为名称,在微信上拉人头,建立数量庞大的微信群。建群者将互相不认识的、天南地北的、职业差别悬殊的、主动或被动想在所谓移动互联网上寻找商业机会的人们邀请入群,交换信息,交网络朋友,看能不能干点啥。

我不知被谁邀请进了一个群,有人添加我,我也加别人。人家添加我,是希望将他的生意经做到我这里。我添加别人,是想卖给别人一把紫砂壶。陌生的微信好友越来越多,繁乱的信息交织,我也被拉入更多微信群,乐此不疲地见识着移动互联网在微信端的繁荣。

网络信息给我的心头带来一团火,生活却依旧困顿。我回到陕西,病床上的老父亲因病整夜无法入睡,他在黑暗里沉沉叹息,小声乞求我:你能不能再找找医生,看怎样救救我。父亲的心力不足了,十多年的冠心病,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安装支架,也没有做出其他手段积极干预治疗,导致心脏膨大。

父亲常说,我心大。听者以为是心胸宽广、无牵无挂的意思。实则彩超显示,他的心脏比一般人大了一倍半。心脏力量快速走向不可避免的衰竭。我恳请医生用尽全力治疗,也把检查报告单、各种影像发给在医院工作的同学和朋友,可人人都说保守治疗吧,无力回天。我不知对父亲说什么。他呻吟着叹气,唉,咋搞下这样的事。

就在这种无边的黑暗中,缘觉法师出现了。

在那个所谓的高端资源群里,有艺术家展示着他曾获奖的作品,又不断发出最近的新作;有公益机构工作人员,说在哪里捐助着什么项目,动辄几百或几千万;有社交达人,接连甩出他与商界大佬、男女明星、网络红人的合照。

缘觉法师也在群里发东西——他坐在一间佛堂中央,善男信女跪拜他的图片;他挥毫书写“佛光普照”“见贤思齐”等书法作品的掠影。有人回复“顶礼法师”“南无阿弥陀佛”时,缘觉法师会颂念大段的经咒,大抵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或《佛顶尊胜陀罗尼》之类,说是回向给群里的有情众生,祝大家早证佛果,早登彼岸。

我在群里问缘觉法师,佛法对治病有没有用?

缘觉法师说,有用。

我又问,心力衰竭,您那边有没有办法?

缘觉法师说,阿弥陀佛,佛法是智慧之光,是斩断烦恼的利剑,治疗心脏病需要行医资格,这个要去医院。

我加了缘觉法师的微信,我要求教他,如何在烦恼和恐惧中寻求解脱。



3


我的微信好友越来越多,紫砂壶的生意也大有起色。只要我在朋友圈更新图片,就有人询价。

我看的壶图越来越多,与人就壶的交流也越来越多,我对制壶工艺,各个器型的名称有了大致的了解。世上的学习分两种,一种是被动学习,好比老师在课堂上讲,学生在下面听,知识像往开水瓶里灌水,瓶塞开了,水灌进去了,知识填充到脑子里了,瓶塞没开,或者灌偏了,知识便落了空;另一种是主动学习,如同一个少年想在山林里捕获野物,他自发寻觅小兽的活动路线,请教猎人狩猎技巧,钻研工具的用法,捕兽的目标驱动他修习到本领。

为了让自己售卖紫砂壶有依据、有说法。我学习了大量资料,也买回一些器型泡茶研究,然后将紫砂壶与友谊做类比、与爱情做类比、与人们的喜好做共情、与人们的憎恶做研判、与与人为善为引导,写成五篇关于紫砂壶的文章,发布在相关贴吧。文章涉及紫砂壶的制作、紫砂壶的鉴定、紫砂壶的运用等(几年后,我家乡开采出紫砂矿石,计划开发紫砂产业,我还将该五篇文章投稿发在当地融媒体,供产业合作做参考)。人们找我买紫砂壶,我会建议人们去阅读我的文章,既能达到招揽买主的效果,又为我的售卖行为和售卖价值做舆论背书。

壶每天都有售出,有一个问题就是,我的供货上家“紫砂老王”总是不能及时更新图片,很影响销售数量。我询问“紫砂老王”在宜兴什么位置,我要去找他,他拍图片来不及的话,我带着相机帮他去拍。我从陕西驱车回上海,稍作停留,去了宜兴。“紫砂老王”顾左而言他,一会说他不在宜兴,一会又说他今天不在店里,让我可以去他姐姐的店里。顺着“紫砂老王”给出的指引,七拐八绕,我找到一间开办在民居之中的紫砂工作室。

一位年轻的姑娘接待了我,她说她是一名市级助理工艺美术师,大学毕业两年,当下制壶为业。在我认知里,“紫砂老王”应是一位老成持重、熟稔紫砂技法的老师傅。万万没想到,他要将一位年轻的制壶工艺师叫“姐姐”。我问姑娘,老王是你弟弟吗?姑娘微笑,含糊其词。她说听说你壶卖得不错,今后我们就直接合作吧。

我才咂摸出,“紫砂老王”应是一个专注于发展紫砂壶销售代理的网络销售操盘手,现实生活中的物理位置不详,年龄不详,他在网络上整合着数十位工艺师的紫砂壶资源,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道贩子”。

失落、迷茫、何不自己也变成另外一个“紫砂老王”的心绪交织,站在被人们神秘化、贩卖某种时代感的“紫砂一厂”“紫砂二厂”旧址前,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感受——卫星上天、蛟龙入海、火车都要跑得比飞机快,普通人的精神世界仍处在唯心论的边缘、被故弄玄虚的信息包裹。

即便我有这样的认识,也不影响我听缘觉法师讲佛法。

缘觉法师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中有色,叫空中妙有,空中妙有是出世的最高境界。

缘觉法师说,人要向大海学习佛法,雨水、河沟里的水、洗衣服的水乃至厕所里的污水,通通流往大海,大海不语,一个浪花打过来,将脏污的泡沫拍在了沙滩上,海纳百川,大海依旧湛蓝无比。

缘觉法师还给我讲,修佛要修果位,他的师父是一位六果菩萨,曾经有人要害他的师父,洗澡的时候,烧热水到了80摄氏度,师父跳进池子洗澡,来去自如,一点也没被热水烫伤。

我去宜兴,拍了照片发在朋友圈,缘觉法师说禅茶一味,佛家人多喜茶。我在年轻的工艺师姑娘那里买了一把看起来不错的“寿桃壶”,500元。邮寄给了缘觉法师。缘觉法师的地址是在北方某山区,他说他在某寺挂单。

缘觉法师收到我的壶,回寄我一副他写的书法字和一本印有他照片的作品画册。他说他在家的时候是一名书画爱好者,开过画廊,他的书法作品一般要2000元一平尺。我大喜,这是难得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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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春天开始,我没有再从“紫砂老王”处转发图片,也没有与年轻的工艺师合作。

孩子嗷嗷待哺,妻子全身心照顾孩子。我看着幼小的生命睁眼、吃指头、小脚丫乱蹬,我抓住孩子的小手,嗅见小生命身上与我相同的基因味道,爱意充满全身每一个细胞。我发誓要给孩子好的生活,要让孩子读好书、看好动画片、吃最贵的冰激凌。

我果断放弃了“语言即价值”这么一种虚无论调。我缴纳会员费、押金,直接从某批发网站进货了。我手头资金不足,只能十把、二十把的进货,非常漂亮的“西施壶”,进货价格不足100元,有精美刻绘的“石瓢壶”,进货价格150元到200元。我按照含运费40%的毛利润加价对外销售紫砂壶。二十把壶卖完,进三十把;三十把卖完,进五十把。

妻子在房间里哄孩子入睡时,我就捣鼓着相机,为紫砂壶拍摄照片。我的表弟、同学、微信上喜好紫砂壶的网友,加入了我的销售队伍。

失业一百八十天后,我终于利用销售紫砂壶,暂时养活了家庭,也趁着时间自由,随机切换生活空间,竭力应付父亲住院的各种状况——比如,医生说某种特效药家乡没有售卖,上海有卖的,我就赶忙购买药品带回。父亲住在医院,还不忘叮嘱我,抽空回家给他的轻便摩托车加上15元钱汽油,摩托车的油箱很小,15元就够了。他幻想着,自己病情好转,要骑着摩托车去外县吃羊肉泡,或者去塬上的果园兜风。



4


2014年的秋天,缘觉法师告诉我,他近期要收一批徒弟。我说,大和尚,真可惜了,我在上海,离你太远,否则的话,就拜你为师了。

在我看来,缘觉法师不仅能讲广大佛法,他对世间万象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他讲过,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得罪人,不能得罪人的核心是不能乱讲话,他说做事是做事,只管做就好了,说话不一样,话一出口,如利刃,一不小心就惹火上身。

我问他,得罪人了怎么办?缘觉法师说,马上道歉,请求别人的原谅。如果等不到原谅,你就等着吧,后面他一定会害你。他举例说他未出家前,有一个堂哥,骂了人家一句不好听的,后来人家得了势,整治了堂哥一辈子。

他说,人活一辈子,不能攀缘,要随缘,攀缘攀的都是看不起你的人,随缘却能交到真朋友。

他还讲,烟好戒,酒好戒,色最难戒,不说戒色了,能控制好情欲的人就是大丈夫、真男人。

这些话不见得是什么灵丹妙药,却治愈心疾;不见得振聋发聩,却如潺潺溪流,入心田。

缘觉法师表达过,聪明和智慧是两码事,深入佛法,愚痴人也可慧心大增。

谁都想拥有大增的智慧,我告求法师,问怎么样才能成为他的徒弟。缘觉法师悠悠道来:阿弥陀佛,你这个人有佛缘,我就破例,通过网络收你为徒吧。

遵缘觉法师所嘱,我在佛教用品店购买了香炉、香烛、供水杯。次日上午11时,我关闭书房门,示意妻子哄好孩子不要发出啼哭声,摆放印有法师照片的画册在案头,供上装有大米的香炉,燃起三炷香,香支间距二指相互平行、直直竖立,两侧供放清水和水果。一切停当,我打开手机扬声器,与缘觉法师连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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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先是一声磬响,收摄人的心魄。

缘觉法师发话了,大意是今有善男子王文东发愿皈依我佛,赐法号:佛遇。然后,顶礼“佛、法、僧”三宝,行跪拜礼。缘觉法师念念有词,请诸天神佛到场,表明自己的身份,系什么宗派第几代传人。

叮。再一声磬响,凝神聚气。

缘觉法师领颂忏悔经文,他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念完他让我忏悔,我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法师问我忏悔完了没有,我说完了。他问我哭了没有,我说没哭。法师说忏悔没有人不哭的,你怎么不哭。我说我哭不出来。他让我继续忏悔,看有没有什么后悔的地方。

我想起病床上父亲,无能为力的我,我想哭,仍旧没哭。哭对解决病痛能起什么作用呢?我想,“哭能救爸爸命的话,我可以一直哭”。忏悔后,我跟着法师诵念皈依文。

叮。磬音震动,激发万道声波。

我,弟子佛遇,跟随缘觉法师发四宏愿。

整个仪式有四五十分钟,磕了不少的头,念了不少的语句。仪式办完,我算是正式成了缘觉法师的徒弟,再开口要喊师父。

缘觉法师厉声道,佛遇,你的供养在哪里?

我小心翼翼问,师父,啥供养?

缘觉法师道,皈依师父,总要有钱财、物资供养的,多了不嫌多,少了不嫌少。

我问,师父,那我一会儿挂了电话给你转200行不行?

缘觉法师再次厉声,这是钱的事吗?这是学佛态度的问题!

我没有再说话,挂了电话,给他转了222元。按照他的叮嘱,我拿了供放在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剩下的水洒在家中房前屋后。

妻子问我在搞什么名堂。我说,你不懂,我这是皈依呢。我告诉妻子,我属于什么宗派什么人,法号叫作佛遇,我这个宗派有多么多么厉害,主要信仰哪一个菩萨,信仰这个菩萨可以得到什么样的智慧……

妻子听得一头雾水,她说宗教信仰是自由的,你想信仰什么,也是追求一种心灵解脱,没有人阻挡你,但是你不能陷进去,别没得到身心放松,还搞得神神叨叨的。

我不耐烦地说,放你的心吧,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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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收到了缘觉法师邮寄给我的皈依证,同时,还有几本自印的书籍:《正信的佛教》《了凡四训》《某某法师全集净土法要》等。我一面卖紫砂壶,一面就看这些书,有不懂的地方去请教我的师父缘觉法师。

在我们认识的微信群里,有一位策展人,曾去过缘觉法师所在的寺庙,与寺庙的两位僧人合影,她也将这两位僧人邀请进了微信群。

每当缘觉法师在群中发言时,我都追随他,说顶礼师父。我在朋友圈更新紫砂壶图片后,缘觉法师也总是为我点赞。

策展人邀请进群的两位僧人其中一位加了我微信,问我,缘觉法师用的“寿桃”紫砂壶是不是你送的?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问我能不能送他一把。我说我靠卖壶吃饭的,可以便宜点卖给他。他没有回应我。

大概一个月后,深夜,这位僧人很突然地发给我一张非常淫秽的动态图。我没搭理他。接下来几天,他还发。这打破了我的认知。我联系缘觉法师,师父,您那里一个和尚老给我色情图片,我该怎么办,能不能举报他?

缘觉法师说那两个僧人俗家的时候是弟兄两个,不好惹,不要得罪他们,每个和尚修的法不一样,万一他起了坏心,给你回向某种邪法,你就遭殃了。

在《正信的佛教》中,圣严法师讲,正信,就是正确的信仰、正当的信誓、正规的信解、正直的信行、真正的信赖。正信的佛教,一向是被山林的高僧以及少数士君子所专有的,民间的正信始终未能普及,一般的民众混乱在儒释道掺杂的信仰中,将对鬼神的崇拜以及人死即鬼的想法,掺杂在佛教思想中。可能也是这样,人们产生着某种想象中的神通、怪力、咒怨、邪法……

僧人的淫图、缘觉法师说的“某种邪法”,让我陷入纠结。在有了皈依仪式后,我似乎得到某种心理暗示,回避妻子让我打死跑进卫生间蜈蚣的请求、撕毁书页中的男女情欲描写……我是一名佛弟子,我要谨守“五戒”。

然而,这两位僧人作为佛教在人间的引路人,举动显然并不妥帖。一年多后,有媒体在网上报道了那两位僧人的失格行为,弟兄俩同时与女居士的来往被当事人痛陈在网上。他们被寺庙除名,从此消遁、隐匿了。



5


人的想法各有异同,在我看来,手工紫砂壶或者什么样的紫砂壶,都是紫砂壶,都是一样用,我的客户往往也没有那么讲究,最多的时候,我在一天卖掉了91把紫砂壶,净利润逼近一万元。

但是,总有买主坚信,到达某一个价格的紫砂壶才是真紫砂壶,其他的全是假紫砂壶。这个“坚信”的标准还因人而异,开修理厂的老板认为要在3000元以上,在杭州做珠宝生意的美女认为,必须在8000元以上,来自北京的书画家,认为有必要在两万元以上。

就连缘觉法师也有他的标准,他要买几把壶送他的香客,指定要2000元以上的,说他的香客都是有身份的人,不能买到假的。

从批发网站进来的壶,满足不了这种需求。我是实用主义思想,对模棱两可、云山雾罩的“江湖化”紫砂壶说法存疑,但这并不妨碍,我对紫砂壶这个中国传统器物的高度评价。

紫砂壶只有中国有,外国没有,紫砂壶承载着传统文化。制壶工艺、烧窑、器型、刻绘、印章乃至用壶冲泡茶叶的过程,都很中国、极中国。从矿石的开采到泥料的陈腐、做壶、展销有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个环节都充满了劳动人民的智慧。每一个做壶技艺醇熟的工艺师,都有传承,一代一代人将自己的艺术沉思融入紫砂壶制作过程,研究怎么样做好壶。高级工艺师纯手工做出一把好壶,像极了修炼的过程,闭门谢客,专心致志,短则三五天,长则数周,才能做成一件底蕴深厚的精品壶。

我再次赶往宜兴丁蜀镇,流连在老紫砂厂周遭的多家紫砂工作室,寻找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

我为缘觉法师淘到了好壶,一把器型稳重、紫泥、刻有“清泉洗心”四字、容量350ml的“德钟壶”,一把红泥、形如金钟、刻绘有关公持大刀而立、容量280ml的“秦权壶”,一把225ml、上有云雀衔泥图案的段泥“子冶石瓢壶”。工艺美术师朱老师开价每把3500元,我说全部要,以后还要合作,还价还到每把2800元。缘觉法师给我转了钱,他说谢谢我。他还说关公在佛教里是护法伽蓝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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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几家紫砂工作室合作期间,群里的老画家找到我,说看我这人不错,想和我交朋友。画家说他很知名,在网上有一大堆头衔,他的画作曾被拍出数万元一平尺。

画家要来上海,说有朋友要拜访。我邀请了几个好友,一起请画家吃了饭,七八个人,花了两千多元。吃完饭,画家问我是否留他,若留,他便住下;若不留,他就去找朋友。年轻的我好面子,给画家开了宾馆,他住下了。

第二天,画家说他好不容易来上海一趟,可以组织一些企业家朋友搞搞座谈。我热心,联系了建材业的老客户们,借用一家企业会议室,做了一场30多人的座谈会。画家在会上畅谈艺术创作。会后,他提出可以现场写字、绘画,“看在文东的面子上,书法作品3500元一幅,画作8000元一副。”有几个朋友就现场交钱,购买了书画作品——宣纸、毛笔、西泠印舍按两卖的印泥,都是我跑在书画店购买的。收了书画钱,画家悉数收入自己囊中。

又住一晚,画家说他在宜兴有朋友,要去拜访,问我去不去。我开着车载着画家到了宜兴,见到了他的朋友。聊天的间隙,画家的朋友拉我到边上问,人是你带来的,你们有啥事还是?我恍然大悟,画家这次来,纯粹是奔着我而来的,他挟持了年轻的我的道德感,助他“淘”一点“金”。

我带着画家走访了两家紫砂工作室,他要求在紫砂壶上作画,每画两把,他拿一把。考虑到和我的合作,每个工作室拿出了十把生坯壶,供画家在上面绘画、写字。

我接到了父亲电话,说他感觉非常不好,要我回陕西一趟。随即还发生一件难堪的事,我收到一条匿名短信:你是王文东吧?你一天在外面潇洒,人模狗样的,大吃大喝。你知道你父亲在医院里是怎么住院的吗?你知道他是怎么上厕所的吗?如果你还不尽孝,我会直接给你打电话的。

画家还想再找一些工作室,我拒绝了。我说我要回陕西一趟,家里父亲病重。

画家“消费”了我,我并不怪他,我只是觉得他还是太急,一次性想把一个人吃干榨净,这样,哪里能产生长久利益呢。

后来,老画家画的壶烧好,工艺师送了两把给我。一把是刻绘着山水的“井栏壶”,我转手卖给了一位开办人力资源公司的老板,3000元。一把是写有“上善若水”四字的“竹段汉铎壶”,两年多后,我做了水果方面的工作,将这把壶送给了一位产地的种植大户,他爱喝茶,喜欢捣鼓茶器。

至于陌生人发来的匿名短信,我没有回复。我没有办法向一个陌生人解释,我失业,我要生活,我要寻找机遇,父亲的病一直产生费用,我需要钱。我和家人商议好了我们在医院轮换陪护,可能家人的暂时缺位让他捕捉到了“不孝”,激发了他的正义感。

我的朋友圈里发着紫砂壶,当然也发着城市的风貌、与画家的相聚、座谈会上的谈笑风生,甚至发出着美食。这是微信卖货的策略,也包含了我个人想寻求机会的焦灼心态。陌生人或许是我微信上的朋友,也或许是某一个亲戚同学,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悲伤与悲伤的表现形式不同,困境与困境并不相通,压力与压力差别甚大。



6


2014年11月,跟着我卖壶的人越来越多,十数个,有人还在线下开设了体验店。

至于我自己,给某学院多少周年纪念庆典提供过紫砂壶礼品,也为某大型文学网站的年会供应过紫砂壶伴手礼。坦白地说,可以了,一个门外汉么,弄成这样已经不错。但我不满足,我思量,微信卖壶,终不是长久之计。

我到一个同样朋友圈销售紫砂壶的朋友处参观,这位朋友是某知名服装品牌的合作伙伴,在上海市闵行区开办有一个小工厂。在工厂二楼,朋友腾出两间仓库,做紫砂壶陈设,销售紫砂壶。办公室坐着十数位员工,朋友告知我,服装生意不好干了,这十几个员工的工资,就靠卖紫砂壶发呢。

我到处寻觅机会,也琢磨弄个场地。我去了新疆,采购天山雪菊,搭配着紫砂壶一起卖。

缘觉法师说他血压高,我给他邮寄了二斤。缘觉法师给我邮寄了一套十本《南怀瑾选集》,还有《妙法莲华经浅释》等书籍。这些书我都阅读了,读完我也忘了。我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对佛法的认识在正信和唯心之间摇摆,对它抱有一种神秘看法,希望得到现实回报。

我驾车的时候颂念“六字大明咒”,睡觉前默念“准提神咒”。在我的意念里,我念出的这些字符,发着光,窜出窗户、穿过墙壁、穿透云层,像一道道金色闪电,向浩瀚宇宙中一个具有无上灵力的神明发射我的愿望。我祈求神明还我父亲健康、我期望神明为我指出光明道路的所在。

作为我的师父,缘觉法师扮演着引领我接近神明的重要角色,他的宗教形象、神秘咒语、阐释佛法的书籍为我燃起一盏心灯,让我以为,神明终将被我的诚挚感化,普施幸福的甘霖,滋润我和我的家庭。

冬天,缘觉法师联系我,说他要到无锡参加某个佛教会议,希望与我见一面。

我在朋友圈发了倡议:我的师父要到无锡,我计划前去拜会,有没有朋友一同前往,聆听佛法。有两个朋友回应了,说这个很难得,一定要拜会拜会法师。

我告知缘觉法师:师父,届时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去拜见您。

可缘觉法师怒斥我: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酥油。他说但凡人物出行,行踪不定。一旦行踪被人知道,此行必有劫难,不去了!我纳闷,师父,怎么就必有劫难?缘觉法师说,阿弥陀佛,我本想给你传法,你叫那么多人来,就成了罪孽深重的盗法,盗法害人害己,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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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月,北京有一位朋友,开设了会馆,需要陈设紫砂壶,邀我前去洽谈。我带着我表弟一同前去,朋友的会馆里摆放一个佛头。我表弟盯着那个佛头看,问朋友,把《天龙八部》里的鸠摩智摆到这里是什么意思?

我不禁愕然,表弟初中没念完就出门打工,他只知电视剧里有个鸠摩智,而不知大千世界里有个佛。

朋友笑问表弟,鸠摩智是好人还是坏人?表弟说,肯定是坏人么!

朋友哈哈大笑,说他供养着的,却是一个好人。

洽谈还算顺利,第一批人家就要采购150把壶,放在会客厅里的150个格子里。我的紫砂壶,也算有了“场地”。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带了表弟往北方某山区而去,寻找我的师父。我要看看我的师父,请求他为我未知的前途指点迷津。

缘觉法师没在庙里。他在山下的一个会所会见了我,接受了我的供养。

缘觉法师着皂衣,身材高大,声如洪钟。我觉得他有五十多岁年纪,长相蛮气派。缘觉法师说,那叫“法相庄严”。

一位开着面包车的青年似乎与缘觉法师格外亲近,法师说那青年是我的师兄,让师兄教我如何做正确的跪拜礼。师兄一遍遍教,我一遍遍学。会所里挂着缘觉法师装裱好的书法作品,他说,近期,这些作品他都要带到台湾去展览。到了中午吃饭时,缘觉法师说没在寺里,没法吃斋饭,他就请我吃盒饭吧。师兄帮忙叫了西红柿鸡蛋米饭来,我们围了一圈,趴在桌子上吃。

那天会所里还有好几个人,一位聋哑的道人,一位文化公司的老总,一位退休的女教师。他们说话,说一说,念一句阿弥陀佛。告别,也是说着阿弥陀佛。

我给了缘觉法师800元钱,我说师父我来也没带东西,这点钱你拿着买水果吃吧。缘觉法师收钱装在口袋,提钢笔给我写了一行字:佛遇谨记,学佛无多难,破妄最为先,离相断常见,灵光常照前;言多必失;时在甲午冬月。他说,待到机缘合适时,他会给我传法的。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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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缘觉法师处回来,最多一个礼拜吧,他发语音信息给我,让我给他凑钱,他要去台湾办展览、见高僧。我拒绝后,他说,你的一切都是师父给的,是师父的法成就的你,你就是卖房卖车也要供养师父。

我很吃惊,我向妻子转述,和尚让我卖房卖车呢。妻子抱着孩子说,冷处理吧,慢慢不要搭理他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拜佛不如求己。第二天我找缘觉法师说话,发现他把我拉黑了。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位网友问我认识不认识缘觉法师,我说认识。网友说缘觉法师给他说,觉得我这个小伙蛮狂的,卖紫砂壶可能挣了点钱,他要好好调教调教我。我沉默半晌,为自己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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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初,我父亲去世了,直到去世,他没能再骑加满15元汽油的摩托车。

微信卖壶的行当,逐渐式微。我窥见“紫砂老王”的微信名改为“币圈半仙”,这是又进入科技金融领域寻找机会了,他真是个弄潮儿呀!不过,我在水果行业创业后,还断断续续卖出过紫砂壶,现在仍常有人找我帮他挑壶。我自己茶桌上,使唤(方言,“惯常使用”的意思)着大大小小十多把有趣味的紫砂壶,比较爱惜,喝茶时常常拿茶刷子刷它们。

当然,作为一个阅读爱好者,我也读诵《四十二章经》《楞严经》《金刚经》《六祖坛经》,书中的字句、思想,都闪烁着人类智慧的光芒。我喜欢《四十二章经》中第八章“尘唾自污”——

佛言:“恶人害贤者,犹仰天而唾;唾不至天,还从己堕。逆风扬尘,尘不至彼,还于己身。贤不可毁,祸必灭己。”

世上的事,每人一个说法,就用“尘唾自污”为世上很多主意做注解吧。



编辑 | Terra       实习 | 琦萱



王文东

陕西人在上海,果品行业从业者,也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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