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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切掉右脸后,弟弟又活了841天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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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13 06: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切掉右脸后,弟弟又活了841天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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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老家,老一辈有一种说法,一个人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怕身边人走不出去,就会找各种借口吵架,让活着的人怨恨他,最后就不会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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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今年7月23号,是弟弟去世一周年。他曾是那个在砖窑里挥汗如雨,像牛马一样不知疲倦的壮实汉子,为一家人筑起生活的屋檐,后来,在命运突袭下,他惊恐,他挣扎,他愤怒,又一点点被病魔榨干力气。

我们这些家人陪伴他走过了两年多与癌症鏖战的日子,我们始终执念于“希望”两个字,哪怕再微弱的光也想死死抓住。希望一次次被点燃、熄灭,又在黑暗中重新燃起,直到最后彻底归于沉寂。我们尽力过,没有遗憾。



1


2021年11月,弟弟45岁生日那天,我给他打视频,接通后屏幕上是弟弟痛苦的脸,一半都是肿的,我祝福他生日快乐,弟弟眉头皱成了山峰:“快乐不了,牙齿疼死了,什么都吃不了。”

我问:“是不是上火了?吃药没?”弟弟说用茶盐水刷牙,涂了高度白酒,也吃了阿莫西林,甚至还找人寻了治牙疼的草药,都没用。挂了视频,我又给他网购了甲硝唑、布洛芬、过氧化氢等,叮嘱他再没缓解就去医院看看。

过了几天,我打电话问情况,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弟弟的声音几乎是喊的:“姐,我在工地呢,工期紧,忙过这段再说,你甭担心啦,没事的。”他向来如此,天大的事都自己扛,就怕给家人添麻烦。

等到过年回家,看到弟弟,才知道牙疼不但没好转,反而蔓延到了头和心口。他会突然说不了话,皱着眉闭着眼,不住地揉着太阳穴,有时甚至用力捶打。 弟媳说每次弟弟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吃个布洛芬缓解一下。 我着急了,催他年后一开诊所就赶紧去看看。

正月初八,弟弟打电话来,语气难得轻松:“在县城牙科诊所拔了一颗后槽牙,才200块钱!”我听着却不太安心,知道他舍不得去大医院。弟弟说那家诊所是全县最大的一家私人牙科,医生原来是省城大医院的老牙医,手艺很好,病人排得老长。

过了半个月,弟弟的牙又疼了,去复查,牙医说已经拔干净了,可能是有点发炎,发了些消炎药让弟弟吃。我忍不住嘟囔他太抠门,弟弟倒不以为意:“拔颗牙还这么折腾干啥?吃点药就好了,别瞎担心。”

日子在弟弟的隐忍和我们的忧心中滑到了3月,我接到弟媳的电话,声音中带着惊慌:“姐,牙医说情况不对,拔牙后凹进去的地方长满了东西,要我们赶紧去湘雅附二或省肿瘤医院看看。姐,不会……”我赶紧打断弟媳的话:“别胡思乱想,一个小县城牙医,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啊?”其实心里也有点打鼓。

弟弟来了湘雅附二检查,医生说需要做活检。10天后活检结果显示弟弟被确诊为腺鳞癌晚期, 医生建议立刻手术切除,再做后续治疗。同时医生也交了底,说腺鳞癌是一种混合性恶性肿瘤,由腺癌和鳞癌两种组成,属于上皮组织来源的癌症。这种混合型癌症侵袭性较强,中晚期易发生转移,5年生存率较低,要我们有心理准备。



2


我和弟弟都是70年代出生,老家在湖南一个偏远贫困县,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靠种田抚养我们姐弟长大。弟弟比我小两岁,初中读完就辍学打工,早早扛起生活的重担。其实我和弟弟从小就感情好,小时候家里穷,他舍不得吃的糖都留给我。

长大后,我跟着丈夫到长沙打工,渐渐在城里安了家。弟弟一直留在老家,做过泥水匠、挑过煤、种过地,什么活都干过。我俩的距离虽然远了,但隔三岔五就打电话。

1999年,他结了婚,弟媳是本地人,性子温和,人也勤快。她陪着弟弟下田干活,在工地当小工,捞鱼虾上集市卖。只要弟弟一句话,她就跟着走,从没一句怨言。村里人常说,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命虽苦,但心齐。结婚两年多,侄女出生了,他俩更有奋斗的动力了, 2006年,家里的老房子被他们翻修成了小楼房。

到了2010年,正是基建火热的年代,红砖需求量很大,有人看中商机在老家建了个制砖厂,生意火爆。弟弟看工价比较高,就和弟媳一起去干活。砖厂的活是计件制,多劳多得。机器制成的砖胚需要放在太阳下晒干,晒的过程中需要摆放、翻面,弟媳就是干的这个。弟弟负责装窑、出窑,先把晒干的砖胚拖到砖窑前,再一块块卸下,装进砖窑,砖烧制好后,再把烫手的砖块从窑里拿出来,拖到指定的地方码放好。这两项都是重体力活,又热又烫,一身汗一身灰。

但弟弟不满足,又承包了“上煤、出灰”的活。就是在烧制过程中,用铁钎把窑里燃烧完全的煤灰戳下来,再往窑里添加煤块,保持火力持续,然后把煤灰铲进拖车里拖走。一般人受不了这种炙烤,弟弟利用早中晚休息的空档把活干了,一个人挣了两份钱。

他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成了砖厂里最不知疲倦的“牛马”,工友都笑说他是“要钱不要命”。我和弟媳也劝他歇一歇,弟弟憨笑:“力气用不尽,我吃得消,没事的。”现在想来,这段“牛马”岁月,或许就是用透支的健康换取了鼓起的钱包。

弟媳只能尽力给弟弟补充营养,西洋参泡水、一天两个土鸡蛋,隔段时间炖鸡汤、鸽子汤给他喝。家里的事也抢着干,让弟弟回家就休息。小侄女看爸妈这么辛苦,不但学习不要他们操心,放学回来还能把饭做好,把菜切好,只等弟媳回来炒了。

这一家三口默契得像排练过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没人抱怨一句苦,相亲相爱地把日子往前撑。老公看了都感慨:“他们一家,活脱脱一版‘吉祥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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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砖厂干了四五年,弟弟用攒的钱买了辆三轮车给别人拖货,天不亮就出门,半夜才到家,没日没夜地干。遇上有旧房翻新的,他就承包了拆除的活,带着弟媳和几个朋友去拆房,砖头、木头能用的全往家里搬。有次别人扔了一套洗脸盆,他眼尖,看到水龙头还能用,立马敲下来带回家。

靠着这一点一滴的积攒,弟弟自己动手在家建了5间杂屋,加盖了厨房和卫生间,还把屋前的空坪浇上了混凝土。弟媳在旁边打下手,建材几乎全是捡的,人工是他和朋友们义务干的——真正意义上的“零成本自建”。

我打趣弟弟是全能王:“你把泥瓦匠、水电工、混泥土工这么多人的饭碗都抢了。”他笑道:“现在的钱多难赚啊,一个小工都要200元一天呢,我这样利用空档搞一下,省不少钱呢!”

父母去世后,弟弟成了我唯一的娘家人。每次我回娘家,总想着给他们买点什么,衣服、保健品、化妆品……可一到要走的时候,后备箱被弟弟塞得满满当当:自家养的土鸡、熏好的腊肉、菜园子里的蔬菜。他笑着说:“自家的东西不值钱,你吃得放心。”

2019年,侄女考上了湖北的大学,弟媳在老家县城做了饭店服务员。日子像是刚刚拨开云雾,一点点亮了起来。弟弟说想把老屋翻修成像样的小别墅,再干几年就歇歇——这辈子苦够了,想让自己也过点“轻快日子”。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3


我拿着诊断书,把情况跟侄女说了,她吓得有点语无伦次。我安慰她说只要治疗,还是有希望的。侄女稳了稳心神说:“姑姑,你在长沙,以后可能要多辛苦你了。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要我爸好好治病。”这个手术医院要求交10万,农村医保能报销30%,自费的花销应该10万以内。

弟弟住进了湘雅附二准备手术,我以病人家属身份去陪护,他没让弟媳请假,说:“我还能走能动,别耽误她,手术时再过来吧。”

弟弟的癌细胞已经浸润淋巴,面颌骨和眼底,医生说手术方案是把整个右脸甚至右眼,以及脖子上的淋巴都切除,然后再植皮。这样一来,右脸只有一张皮,再在里面补一层皮,跟糊个窗户纸差不多,相当于“无脸人”了。我和弟弟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恐和慌乱。沉默了一会后,弟弟突然说:“要是切成这样还没治好,怎么办?”

其实对于那个未知的结果,谁也没法打包票。不过我还是说:“做了手术肯定就能好。”弟弟低下头,手掌揉着太阳穴,自言自语:“嗯,应该至少不会疼了。”

手术原本定在4月2日,弟媳、侄女1号就都来了长沙,准备送弟弟做手术。上午查房后,医生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过来,告知我们各种风险,那些关于大出血、感染、功能丧失、甚至死亡的字眼像钝刀,割着我们的皮肉,我们静静听着,谁也没敢打断医生。

医生说完,侄女做了个深呼吸,接过知情同意书,平常独当一面的弟弟,此刻成了不知所措的孩子。我给他们也给自己打气:“还是那句话,只要治疗,就有希望。”侄女在同意书上签下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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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缓解弟弟的压力,我提出去橘子洲玩一天。路上,我叮嘱侄女多拍点照片,悄悄跟她说:“过了明天,你爸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我声音发哽,侄女也红了眼眶。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游玩,我们表面谈笑风生,心里却都压着一块大石板,谁也没点破,只怕一开口就撑不住。我们那天至少走了两万步,找各种理由拍了好多照片,弟弟全程微笑着配合,还跟我们说他九几年在长沙打工时,橘子洲没这么多雕塑、灯光和游客。末了他感慨一句:“长沙变得太快了,都快认不出来了。”回去后可能走得太累,弟媳说那一晚弟弟吃了晚饭就睡了,还睡得特别香。我捶打着酸胀的腿冲侄女挤挤眼睛:“昨天没白走。”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第二天,原定4月2号的手术被临时叫停,负责植皮的皮瓣专家被紧急调走,主治医师不敢换人,只好通知我们延期三天。弟弟像是被抽掉一口气似的,说:“运气不好啊。牙疼疼出个癌症来,好不容易定好的手术也出幺蛾子,怕是没那么顺利。”我立马打断他:“别胡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你这叫好事多磨,做了手术就否极泰来了。”

“对对对,爸,你不是爱唱那首歌吗?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 侄女接了一句,索性唱了起来。我也跟着唱,我们一边唱一边笑,声音飘在街头,顾不得别人异样的眼光,那是我们缓解焦虑的方式,用歌声给弟弟打气,也给自己撑起勇气。那几天,我们爬了岳麓山,去了世界之窗,逛了动物园……努力让弟弟的脑子不闲下来。弟弟跟着我们到处转,疼得厉害了就吃粒布洛芬。

熬到4月5日上午,我们送弟弟进手术候诊室。沉重的铁门关上,透过门上那个小长方形的玻璃框,我看到弟弟坐在等候手术的人群中,回头望着门口,眼里满是不舍、无助与无奈。一身病号服宽宽大大地挂在他身上,像一面招展的旗。

我的眼泪不自觉流下,弟媳和侄女也哭出声来,老公也红了眼眶。我们都知道,弟弟进了这道门,出来就不是现在的模样了,何况这一去生死未卜,结果无法预料。

到了中午,我们一直守在手术候诊室门口,都不肯去吃饭,生怕漏掉什么事情,最后老公去买了饭来,冲我们发了脾气:“你们不吃饭他就能好得快?要这样我愿意饿十天。这是个持久战,我们不能才开战就把自己整垮,到时谁来照顾弟弟?”听他这么说,我们接过饭盒,强迫自己把饭菜一口一口塞进去。

手术做了5个小时,医生捧着一个铁盘出来,给我们看切除部位,疲惫地说:“眼睛保住了,手术很成功,该切的都切了,放心。” 我们再一次热泪盈眶,手术成功了,眼睛保住了,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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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才知道,手术后病人直接进了ICU,家属看不到,我们只能看到医生托盘里那一大团血糊糊的“骨肉”。医生嘱咐我们准备毛巾、卫生纸、肥皂、盆、还有纸笔送到重症监护室去,病人因为气管切口没法说话,只能写。我们家属只能就近住下,留下联系方式,有什么事医院再通知。我和弟媳、侄女商量,弟弟的术后陪护还是以我为主,因此留了我的电话,弟媳和侄女就都先回去了。

弟弟在重监室的第二天,闹情绪出现幻听幻影, 吵闹着要回家,还一度要拔针头。医生紧急给我打电话,说病人因为过度虚弱可能出现这种现象,病人情绪不稳定,可能会影响术后治疗和恢复,要家属赶紧过去安抚一下。

我来到医院,跟着护士穿过长长的的走廊,进入一个充斥着各种机械声的大房间。若不是护士指引,我几乎认不出弟弟——他的头肿得足足大了两倍,缠满厚厚的纱布,身体吊着各种管子。我抓住弟弟的手时,他的眼角溢出了泪珠,我絮絮叨叨跟他说:“你好好养两天,等转到普通病房我就来照顾你。”他点点头,直到护士催我走,他的目光还追随着我,不肯移开。

4月8日下午,医院打电话说弟弟可以转普通病房,我赶过去,和护士一起把他接到普通病房安置好,他示意我把本子、笔拿给他,抖着手用力写着:手术成功,放心。我打了大红包给他,又哭又笑:“是的,手术很成功,吃了这个苦,以后就会无病无灾,喜乐安康。”

重症患者术后护理是个很麻烦的事。因为气管被切开,喉咙里的痰和血水不时会从切口涌出来,需要实时擦拭,不然堵住气管会有危险,还有鼻饲管输的营养液、手臂上的吊瓶,都要细心观察,输完了就要叫护士。弟弟大腿从膝盖往上,一直到大腿根下3寸处,切除了2寸宽的皮肤植入口腔,腿上的伤口也要换药消炎。

弟弟喉咙里总是拉风箱一样,发出很大的呼噜声,我害怕痰一下堵住喉咙,他上不来气,只好眼睛不眨地盯着,一夜没合眼。老公怕我这样白天黑夜守着扛不住,9日特意来医院陪晚班,要我回去睡觉。结果我10号早上过来替换他时,他拉我到走廊,双手乱摇,不住地干呕说受不了,要给弟弟找护工。我说:“只住几天就能出院,别折腾了,弟弟知道以为我们嫌弃他呢。”

弟媳和侄女多次打电话来,说要过来陪护,都被我制止了。我想着弟弟以后还有漫长的康复期,都需要她们出力,眼前这几天不用劳师动众,我一个人承担就行。在普通病房只住了四天,医生就要求弟弟出院,说先回家休养,三个月内再来做放化疗。



4


4月12日,我办理了出院,打车送弟弟回了老家。因为切除了右边脸眼睛以下的骨头,弟弟只能吃流食,一开始用吸管吸食,后面能用小勺子一点点喝。弟弟的脸用大腿植皮,左腿小了一圈,疼痛加上虚弱,也不能走路。为了增强抵抗力给化疗做准备,弟媳给他熬鸡汤,我给他买蛋白粉,还让他一周注射一次白蛋白,这样过了两个月,他稍微好一点,能慢慢走路了。

拆线后,弟媳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藏起来了,弟弟还是从车子的反光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因为顶着一张“鬼脸”,弟弟很敏感。特别是有一次邻居家的小孩被他的样子吓哭了,他更加自卑,窝在家里不出门,情绪低落。病人最怕心情不好,于是我和侄女约好,每天分时段视频轰炸跟弟弟聊天,给他打气,要他别胡思乱想,把身体养好,好对付后续的治疗。

弟弟也渐渐开朗了点,还跟我们聊起手术时的事,他说麻醉后他第二天才醒来,当时好多医生围在身边,自己只觉得喉咙里不舒服,一个医生鼓励他,要他用力咳出来。他使劲一咳,一股鲜血直飚天花板,溅了其中一个医生一身。旁边有人说衣服脏了,可那个医生却很如释重负:“咳出来就好了,咳出来就好了!”弟弟笑着说:“难怪说医者仁心!”我也笑:“你看,素昧平生的医生都希望你好好的,你更要争气,不要辜负他们的心血呢。”弟弟点头说也是,停了一下又调皮地说:“我花了这么多钱,要活够本才划得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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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修养了三个月,到了该化疗的日子,我陪着弟弟到湘雅附二,医生却说要我们去省肿瘤医院化疗,肿瘤医院说没有床位,已经排到两月后了。我怕耽误治疗,心急如焚,去求湘雅的主治医师,医师帮我们打了招呼,才在那边住上院,又开启新一轮检查,结果查出肺上有结节,是癌细胞转移。因结节较小没法手术,只能放化疗控制。放化疗的过程最痛苦,弟弟恶心呕吐掉发,全身长痘,鼻子流血……身体肉眼可见地瘦下去,以前走路带风,现在能被风吹跑。

这种治疗是治一周停一周,三次为一个疗程,每做完一个疗程,就要做一次检查。为了治疗效果,犹豫再三,在我和弟媳的坚持下,我们给弟弟选了进口化疗设备,这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再加上来去的车费,吃饭住宿,一周一瓶白蛋白,钱变得越来越不经花,弟弟有点焦虑。

时不时就跟我们算账,还说:“辛苦了大半辈子,省吃俭用,没想到这一病,攒的钱化了个七七八八。”他摸着因化疗而秃的光头,声音平静:“女儿快大学毕业了,不用太担心。我得给我老婆留点养老钱,一个人都用光,对她不公平啊!”弟媳哭起来:“我要你留钱干什么?只要你好好的,我去讨米都乐意!” 

虽然医生不断调整用药,弟弟肺上的结节没有消除,反而一直在长大。这让他更加心情不好,总觉得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却没有一点效果,全成了泡影。

在这期间,一个和他一起化疗的老乡因为承担不起费用,不得不放弃治疗。出院那天,那个老乡把一个小葫芦造型的挂件取下来给弟弟,哭着跟弟弟说:“哥,我不想死啊!”弟弟看着他哭,也跟着流泪。那个下午弟弟捏着那个葫芦,一直没说话。

老乡得的是肺癌,比弟弟小8岁,有三个孩子,为了给他治病,家底子全部掏空,还欠了很多的外债,他老婆实在借不到钱了,才忍痛放弃治疗。国庆节刚过,弟弟照例来做化疗,才挂上吊瓶,他习惯性地去看手机,就看到老乡去世的消息。弟弟放下手机,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个葫芦,发出低低的、小兽一样的呜咽,我心里发酸,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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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春节,弟弟觉得没希望,而且治疗太痛苦了,他说:“不想治了,别糟蹋钱了。”医生说结节长得慢,试试用靶向药加化疗,应该有效果。我跟弟弟说:“你辛苦大半辈子,就这样放弃了,甘心吗?”弟媳也说要他再试试,侄女也哭着说:“爸,我还没结婚呢,你不是说以后要帮我看孩子吗?那你得好好治疗啊!只要医生说还能治,那就有希望啊。”

弟弟还是有点丧气,说:“一个邵阳的病友,做生意的,不差钱,早几年得了口腔癌,手术切除后经过治疗说好了,这不才3年,又复发了,现在二次手术后又在化疗。”弟弟无精打采地靠在沙发上:“这病要么治不好,要么复发,反正是个死,何必劳民伤财再受这个罪?”我生气地说:“谁最后不死?在生与死之间的坚持,就是希望,明明还有希望,为什么要放弃呢?”在我们的劝说下,弟弟又开始了新一轮治疗。

靶向药5000一针,一个星期打一针,两个疗程下来,弟弟肺上的结节没有长大,我们都挺开心,觉得能稳住就是好消息。弟弟心情也好起来,还跟一些老病友分享经验,说靶向药效果不错。侄女还跟他说:“看吧,坚持就有希望吧?”

那段时间,是弟弟生病以来我们最轻松的时候,弟媳还跟我讲,准备把后山收拾一下养鸡,让弟弟在家也有点事做,这样他的生活会充实些。我举双手双脚赞成,答应“入股”支持。虽然知道这一来,养鸡的重担大部分又会落到弟媳肩上,不过能让弟弟有点盼头,也是好的。

不料养鸡场还没建起来,2023年中,弟弟肺上的结节又开始长大,主治医师调整了两次方案,能用的药都用了,最后无奈地告诉我们,他无能为力了。弟弟泄气了。第二天早上,弟弟同病房隔壁床的病友再也没有醒来,弟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吵着要办了出院就回去,说再也不治了。

这时一个经常聊天的病友告诉我们,广州中山肿瘤医院可以微创治疗,效果还不错。我当即把这一情况告诉弟媳和侄女,侄女在网上咨询了中山医院的医生,表示这种情况可以做微创手术。省肿瘤医院的主治医师也建议弟弟可以去试试,说:“微创手术伤口小,恢复快,病人没这么痛苦。”

弟弟听医生这么说,眼里有了神采。我说:“已经拜了九十九拜了,不差这一拜,说不定好消息在那里等我们呢!”弟弟点点头说:“好赖再赌这一回,要再输了,就坚决不治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天的夕阳特别大,煎蛋一样挂在后山山顶,好久好久才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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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我陪弟弟去中山医院做微创手术。这一次,弟弟特别健谈,回忆起我们小时候的趣事,还有他结婚后和弟媳的打拼岁月,说:“供出来女儿,安葬了父母,建了房,买了车,在村里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这一病,能治的地方都去治了,钱花了,罪受了,亏吃了,老婆孩子姐姐姐夫都尽心尽力了,再有什么,也没有遗憾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我听着怪怪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来。

我们到中山医院找到医生,按要求先做了检查,弟弟的情况确实能做微创,不过医生说双肺都有很多小结节,微创只能尽量消除大一点的结节,甚至有可能因为手术激活小结节,让其疯狂增长,要我们有心理准备。

这一回,弟弟主动表态说:“既然来了,就先试一下吧。”他坚持自己签字同意手术。微创看着简单,可弟弟做完右肺,就出现了气胸和积液,没法接着做左肺,需要回家休养,等气胸消除再来做。

我们只好回家。在高铁站,弟弟就发起烧来,我直接送他到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慢慢消除气胸。过了一个月,我们二下广州,弟弟的左肺做了微创。这一次,同样出现了气胸。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医生说:“再好的治疗也是因人而异,每个人的吸收和耐受不一样,出现的反应也各不相同,回去好好养着吧。”



5


2024年春节过后,复查显示弟弟肺上的结节有很多长大了,还出现了骨转移。这一次,他坚决不肯再接受治疗,我们也知道,再治疗已经没有意义了,也就不再坚持。在最后的日子里,弟弟交代我:“我给她(弟媳)留了养老钱,她老实,如果以后要再走一步,姐你和姐夫帮忙把把关,别让她老了老了吃个亏,跳火坑里了。还有以后妹子找对象,你们也看着点儿。拜托你们了!”他口中的“妹子”,就是我的侄女,他的女儿。

过一会儿他又摩挲着老乡给的小葫芦,感叹着:“不是以前辛苦赚钱攒了点家底,这回生病哪能治这么久?只怕跟那个老乡一样,早不在了。”他每天胡思乱想,越想越钻牛角尖,好几次跟我说:“自己一辈子勤勤恳恳,不偷奸耍滑,不投机取巧,为什么老天这样不公平,让他年纪轻轻就得这样的绝症?”

弟弟以前是家里的顶梁柱,可现在,他竭尽全力也赶不走体内的病魔,只能眼睁睁看着死神一步步逼近。他慌张又无助,性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会无缘无故发脾气,说弟媳笨手笨脚不会照顾人,不想事;说她没个计划,不知道轻重缓急……弟媳经常被他气哭,私下里跟我说:“姐,他现在怎么脾气这么大?天天没事找事骂人……”

他也骂侄女,训她这么大个人了,连个对象都没有,骂她就要毕业了,还不为工作发愁。还说:“她这样没头没脑,以后怎么办?”搞得侄女都对他又害怕又担心,每次打电话都胆战心惊,侄女不理解:“以前爸爸是个捧场王,现在一天到晚挑刺,这怎么和他相处啊?”

我安慰他们:“他是心里烦,只好冲你撒气,你别计较,我们知道你受委屈了。”那不仅仅是烦躁,更是对自己无法再保护家人的愤怒,曾经的顶梁柱成了家里的负担,弟弟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说着说着,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滚出来。在我们老家,老一辈有一种说法,一个人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怕身边人走不出去,就会找各种借口吵架,让活着的人怨恨他,最后就不会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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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弟弟的右手右脚失去了知觉,生活不能自理,吃饭是弟媳喂,早晚搀着他在屋前转转。过了一段时间,弟弟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我给他打电话,他都不能接听了,我打给弟媳,弟弟有时还会对我笑笑,后来慢慢不认识我了。

7月,弟弟陷入昏迷状态,怎么都叫不醒。我们都赶了回去,守在他身边呼唤他,希望他能醒来看看我们。侄女不时给他喂一点水,弟媳请了村医给弟弟注射氨基酸和白蛋白,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作用,到晚上我叫他的时候,他的左手握住了我的手,我赶紧告诉弟媳和侄女。侄女激动起来,也握住弟弟的手,大声问他:“爸爸,爸爸,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听到就握紧我们的手,好不好?”

我们明显感觉到手上一紧,弟弟的呼吸急促起来。于是我和侄女两双手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我的眼泪滴落在握在一起的手上,慢慢跟他说:“弟弟你别怕,我们都在这里陪着你。你放心,不管以后怎样,你老婆和女儿都是我的亲人……”

手上的力道渐渐退去,弟弟呼吸渐渐平缓,我们再怎么呼唤,他都没有反应。到了第二天,我们再喂水,他已经不会吞咽了。

三天后,弟弟终于卸下了所有的疼痛与不甘,在那个他亲手一砖一瓦建起的家里,在亲人泪眼的注视中,安静地走完了他劳碌、坚韧却也饱受磨难的一生,他的呼吸永远地停在了盛夏。



编辑 | 小满       实习 | 琦萱



紫藤萝

剑走偏锋的农村大妈,右手执笔左手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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