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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诺贝尔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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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31 09:3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1章 灵光乍现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一个将要赢得诺贝尔奖的想法写在了一张洗衣单的背面。

  “该死,”他咕哝了一句,用手紧紧按住撞得生疼的膝盖。他蹒跚着往浴室走去,右手扶着墙,摸索着往前走。即使不具备神经生物学知识的人也知道,光会刺激视网膜,使人睡意全无。

  要是在自己家里,他对到盥洗室的路径了如指掌:从右边下床;用左腿把被褥推开,沿着床边走四步;三步穿过过道,右手就可以碰到墙壁。然后往前直达盥洗室的门,用左手摸索着寻找洗脸盆,最后,右脚小心翼翼地凭感觉找到马桶的底座。他蹲坐着如厕时,眼睛仍然闭着,黑暗中,他利用这段时间保留对醒来时分梦境的最后记忆。他聚精会神地回想被打断的梦境,不愿意开灯,以便回去继续睡觉。

  然而,今天晚上,他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剑桥市哈佛广场对面的喜来登酒店。他的膝盖真是撞得不轻,坐在马桶上,他仍然在揉膝盖。寂静中,最后几滴尿液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疼痛彻底唤醒了他。他开始想到讲演。他突然一惊。天哪,他想,赶紧伸手去找电灯开关。就是它!我怎么会把它给遗漏了呢?灯光刺得他的眼睛有好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他伸手去拿挂在门背后的睡袍。

  凌晨3点14分,伊西多尔·康托教授坐在小书桌旁,开始在书桌抽屉里找到的唯一一张纸上匆匆地写了起来。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一个将要赢得诺贝尔奖的想法写在了一张洗衣单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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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9:3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章 哈佛的演讲

  康托的假说确实充满了大智慧。克劳斯在心里构思了一篇适当的赞美词。康托为他提供了一个机会,它们将作为克劳斯传说中最负盛名的妙语之一载入哈佛的史册。

  克劳斯肉瘤既不像卡波西肉瘤 那样丑恶,也不像劳斯肉瘤
那样著名,它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其发明者哈佛大学的库尔特·克劳斯仍然十分活跃。他的肉瘤早已成为典型的肿瘤之一,大多数医治肿瘤的化疗新药品都要用来它作试验。如果新的药剂不能够使克劳斯肉


瘤缩小的话,那就十有八九不会再做进一步的试验了。

  癌症研究方面的流言蜚语在克劳斯的实验室里自会很快结束。把流言变成现实(或者让它销声匿迹)的最好方法就是,在克劳斯的午餐研讨会上陈述自己的结论。“艾西
,”克劳斯打来了电话,“有传言说你现在正在涉猎一种新的肿瘤生成理论。”

  “我恐怕不会说是涉猎,”康托回答说,“我对此是很认真严肃的,虽然它还只是一种假设。”说起来,康托的想法相当简单明了。在他看来,导致肿瘤生成的罪魁祸首必定是一种蛋白质。这种蛋白质必须穿过一个乃至几个细胞膜,才能进入细胞里面破坏捣乱。而除了一种罕见的例外情况外,所有这些细胞膜都只允许在一个方向上发生易位。在康托看来,这就是关键所在:如果一种可能是由突变引起的化学变化允许致癌物质双向进入正常细胞,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只要有一个入侵者,它就会冲破障碍进入一个细胞,使其产生癌变,然后又会从这个细胞里出来,再进入下一个细胞,然后又是下一个……负责细胞膜单向运输蛋白质信号的结构片段始终位于蛋白质的“游离氨基”端附近。在已知构成蛋白质分子的20种氨基酸中,只有一种氨基酸——精氨酸,有三组这样的“游离氨基”,它们附着在一个碳原子上。康托的关键假设是,引起蛋白质精氨酸成分变化的突变,会导致蛋白质的双向运输通道突然打开。

  “是吗?你有办法检验这种理论吗?”克劳斯立即把手指戳在了他的软肋上。康托还没有做任何试验来证明其假说的正确性。一种没有证据的假说,有时候比毫无用处更糟——它甚至可能是危险的。你可能会把此后的精力全部用来验证它,结果却只是徒劳。

  康托很不情愿地勉强承认说:“没有,我还没有想好如何证实这一想法。我正在研究。”

  “既然你正在研究,为什么不到我们这里来讲讲你那严肃的假想呢?”电话里可以清楚地听见克劳斯在窃笑。“没准我们可以帮助你解决实验中所遇到的问题。”

  当人们被克劳斯请去在每周都举行的学术研讨会上做演讲时,他们向来是有邀必往。三个星期之后的这天,康托就在剑桥撞伤了膝盖。翌日早晨,他坐在“白兰地酒餐馆”里吃早餐,一边在翻阅他的笔记。原先,他还有点担心自己的假设能否经得住克劳斯那声名狼藉的批评——那个人即使对朋友也丝毫不留情面。但经过今天早晨在盥洗室里的头脑风暴之后,康托感到无比自信。他不准备对克劳斯或者哈佛的其他人提及他的顿悟,介绍那个将把假设变成无懈可击的事实的实验。那得等到实验完成之后再说。他深信实验一定会成功。凭自己的直觉,他感到它构思得实在太完美了,不可能不成功。

  克劳斯的王国是波士顿的哈佛大学医学院。康托决定在剑桥市过夜而不去波士顿,他想去哈佛广场另外一侧的化学系看看。他很难得去化学系。哈佛广场犹如学院里的界河,将哈佛大学的几个学院分隔开来。学院里,学科相近的学者们有时候一起工作多年,只是偶尔放下在他们与邻近学院之间的吊桥。康托年近六十,是位蜚声国际的细胞生物学家。然而,很少有人还记得他是有机化学博士,以及他是如何转型成为生物学家的。他的博士后研究是在国家卫生研究院用放射性同位素示踪技术检测一种新的镇定剂,决定它能否应用在实验动物身上。不久,他就转而研究细胞组织匀浆里的隔离酶,这与他在研究生院里学的合成化学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在巴黎的巴斯德研究所,他被当时处于萌芽状态的细胞生物学深深地吸引了,从此与化学分道扬镳,再也没有回头。他曾自豪地把这个主要靠自学成功的转变称作是专业变形。一位有机化学家的视角——无论是理论家还是实验家,都主要集中在分子上。与此相反,生物学家看的是整个系统:一个细胞、一片树叶或者一棵树。康托早期的化学经验,对他逐步成为细胞生物学家贡献极大。

  他去哈佛化学系的初衷,是对他研究生时的老朋友康拉德·布洛克(Konrad
Bloch)进行礼节性的拜访。然而,在审视了他几个小时前获得的灵感以后,他改变了上午的安排。布洛克通过确定人体胆固醇所含的27个碳原子的来源,阐明了人体合成胆固醇的方法,1964年,他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

  最近,布洛克一直在研究一种用磷脂膜封闭的人造泡囊的形成,它与自然细胞里发现的非常相像。布洛克的方法对于研究活细胞如何让某些分子进入而不会反向弥散出来的实验至关重要,康托正准备利用这种技术来检验他的假说的正确性。布洛克和其他人已经利用这种方法,证明胆固醇不仅是人体类固醇(诸如性激素或者可的松)的来源,而且还有第二种重要的作用:磷脂里的胆固醇减少了细胞膜的流动性,使它具有单向运输化学物质进入细胞的最佳粘度。与康托目前的研究关系更加密切相关的是,血癌细胞的细胞膜比正常淋巴细胞膜的流动性更强。这是不是因为癌细胞里面的胆固醇数量减少而引起的呢?慢性淋巴腺白血病患者血液中的胆固醇水平要比正常人更低。此外,向癌变的白细胞里添加一些胆固醇,可以减少其细胞膜的粘度,而它们的恶性程度也同时减弱了。这些难道仅仅是巧合?康托决定把这次礼节性的拜访变成一次与布洛克两个人的研讨会。布洛克一向以慷慨大度、善于聆听同事的问题而著称。利用上午的时间无拘无束地请教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安排呢?

  克劳斯的研讨会房间里挤满了研究生、博士后和外系来的旁听者。有几个人还在吃东西,不过,根据空杯子、捏皱了的三明治袋、揉成一团的餐巾纸和其他碎屑来判断,大多数人已经吃完午餐。库尔特·克劳斯显然非常恼火。康托刚走到房间前面,克劳斯就站起身来。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康托教授就不需要我介绍了。考虑到时间不早了,”他朝嘉宾投去责怪的一瞥,“为了不再添乱,我这就请我们的演讲者向我们讲述他的新理论。艾西,”他向康托做了一个手势,“请讲吧。”

  没有哪个科学讲演不使用幻灯或者可视辅助设备,倘若演讲中要显示化学结构的话,这些设备更是必不可少。如今,科学演讲的内容已经变得十分复杂,探讨的课题深奥难懂,甚至专家向自己的同行作报告都需要借用投影仪或者幻灯。康托只要了投影仪。他手里拿着两支笔——一支黑的和一支红的,开始在投影仪底座的塑料透明片上写了起来。房间里光线幽暗,他的字迹经过放大,显现在身后的屏幕上。康托对于自己的授课风格十分自信:板书仔细整洁,用词精确流畅,他侃侃而谈。他的听众始终都十分庆幸,他们能够一面听他的陈述,同时从容地记笔记——听有些演讲往往很难做到这一点,那些演讲人总是不断匆忙地提出要求:“请放下一张幻灯。”

  库尔特·克劳斯在这种研讨会上的举止会让人感到非常恐怖,人们常把他与已故的物理学家罗伯特·奥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相提并论。就在康托开始演讲时,克劳斯对他的邻座低声说:“我们必须在我们的大厅里,让艾西学会谦虚一点,你觉得如何?”他的声音之大,完全可能已经传到了讲台上。他还有一点很出名(许多受害者会用臭名昭著这个词):他经常打断别人的演讲,这些插话的时机安排得都很巧妙,往往会使演讲者的信心受到最大限度的挫伤。此外,在聆听演讲的过程中,克劳斯的眼睛始终紧紧地盯着演讲人;许多仔细观察过他的人都声称,他们从来没有看见克劳斯眨眼睛。

  康托并不相信这些传言,尽管如此,他觉得今天还是应该特别谨慎。他的理论是一种真正的创新,出于专业上的嫉妒,克劳斯的言词很可能会更加犀利。康托的迟到影响了他的情绪,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以后。在开场白里,他解释说他之所以迟到,是因为与布洛克教授作了一次激动人心的学术探讨。在克劳斯看来,在到他的实验室之前,先到查尔斯河对面的剑桥校园去已经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更何况康托竟然公开宣布了这件事。

  康托在演讲的时候喜欢使用两种颜色的笔,通常效果都非常好:要点用黑颜色写在白板上,红颜色用来做注释。但这一次,在头几分钟里,他就两次拿错了笔,因此不得不打断正常的演讲速度,停下来把它抹去。影响康托平日里完美流畅的授课风格的不仅是谨慎小心,还因为这是他首次公开披露他的假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思绪必须在两条平行的轨迹上运行,一条是公开的,另外一条则完全是内心深处的。他一边声音洪亮地对听众谈论他的假说,另一方面,他正在用自己构思的实验对他讲的每一句话进行验证。他深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提供实验证据了。然而,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他正在构想这些实验验证。

  尽管如此,随着演讲的深入,康托对于自己构想的实验信心也越来越坚定。他重又恢复了自信,就像在交响乐的最后一章里,声音渐强。克劳斯的唇枪舌剑始终没有出鞘,他因为由衷的赞叹而保持沉默。康托的假说确实充满了大智慧。克劳斯在心里构思了一篇适当的赞美词。康托为他提供了一个机会,它们将作为克劳斯传说中最负盛名的妙语之一载入哈佛的史册。

  康托来回走动,以平常少有的速度,分别用红色和黑色的笔在透明片上书写,然后退后,指着屏幕上的投影讲解。演讲快结束的时候,他用红笔在“精氨酸”下面划了两道,然后写出它的化学结构,提请大家注意那三组有问题的氨基群。在总结时,他再次回到这个关键的氨基酸上来,很得意地在那个词的后面用力画了两个惊叹号。这次用的是黑颜色。他从屏幕前转过身来,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面对他的听众。

  在这类科学报告之后,往往有一套标准的程序。不论研讨会的内容是化学还是细胞生物学,演讲结束的时候都会出现一张致谢的幻灯片,与电影最后出现的灯光、剧务和主要电器技师等一大堆职员表没什么两样。幻灯片上有许多人的名字。“幻灯片上列出的全是我的合作者,请允许我向他们表示感谢,感谢他们高超的技艺和宝贵的奉献,使得今天的演讲得以成功。感谢国家卫生研究院的经济支持,感谢诸位莅临聆听。”至此,投影师关闭投影仪,打开电灯,听众鼓掌,根据不同场合,掌声或是敷衍了事,或是非常热烈。演讲者笨手笨交地解下脖子上的话筒线,主持人起身与演讲者悄声说话。在得到期待的首肯之后,主持人就转向听众。“承蒙某某博士同意,现在回答大家的提问。谁有问题?”不等他的话音落地,就会有人第一个发问,然后是接二连三的问题。

  大多数科学报告都是这样千篇一律。但今天在哈佛医学院举行的这个特殊的午间研讨会却并非如此。康托教授在报告里虽然用了第一人称复数,却并没有向任何合作者致谢。毕竟,他还并没有谈到任何实验工作。他谈的是一种假说,他的设想,因此也就不会有一张写满人名的幻灯片了。可是当灯光亮起来时,康托没有听到期待中的掌声,他反而听到了吃吃的笑声,后来竟变成了哈哈大笑。康托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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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9:3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3 章 巧妙的实验

  这是一个科学家一生中只可能出现一次的想法,就像沃森和克里克的双螺旋一样。他们过了许多年才获得诺贝尔奖,而你,如果你的人能够构想出实验的话……

  “你去哪儿啦,杰里?”康托的秘书斯蒂芬妮说。“康托教授要见你。”

  “教授?我还以为他要到下午才从波士顿回来呢。“

  “他昨天晚上就乘飞机回来了。今天早晨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

  艾西怎么啦?杰里·斯塔福觉得很纳闷。

  “他在办公室里。”斯蒂芬妮用头示意。“你最好现在就进去。我还从来没有看见他这么不耐烦。”

  “进来,把门关上。”康托指着他书桌前面的椅子。“我不知道你的工作时间像银行那么短。”

  教授的话里隐含着埋怨,对此,斯塔福并不在意,反倒有点高兴:他把这些话当作是康托的幽默。康托与研究小组的大多数成员不一样,他不是那种夜生活很多的人。斯塔福和康托研究小组的其他人都认为,他晚上的时间全都用在查阅其研究领域里的文献资料上了。除了他的秘书斯蒂芬妮,其他人很少知道他的事。他总是在早晨8点钟就到达办公室,并且希望研究室的其他人在这个时间都已经在办公室了。谁都知道,大多数学术机构里的研究生全都很晚才起来。他们常常工作到深夜,晚上睡觉很晚,比一般人晚得多。康托并不反对他们工作到很晚,他还鼓励他们这样做,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在他上班的时候他们也都已经来上班了。斯塔福对这种规定不以为然,只要有可能,他总是试图违反这种规章制度。

  “艾西,不是银行家的工作时间表,”斯塔福回答说,“是博士后的作息表,而且是在你出差的时候,即使这样也很难得。”

  康托的脸上掠过淡淡的一丝笑容。斯塔福知道自己是教授的得意门生,私底下可以略微放肆一点。作为一名美国教授,康托少有的一本正经。他十分注重个人隐私。自从大约12年之前他离婚以后,就再也没有邀请学生到他家里去,连斯塔福也没有去过。康托的妻子以前总是在感恩节举办一次大型的火鸡宴自助餐招待他们整个研究小组,在圣诞节的时候举办家庭招待会,有时候还举办小的聚会款待外籍研究人员的妻子。对于他现在的学生来说,这些事情已经成为一种过去的遥远回忆了。

  “艾西,我还以你要到下午才能回来呢。”除了斯塔福,实验室里再没有其他人当面称呼康托为“艾西”。出于礼貌,一般都应尊称他为“康托教授”,或者有时候简称“教授”。只有外面来的人,或者专业上与他地位相当的人才称呼他康托为“艾西”。没有人记得斯塔福什么时候加入这个特殊行列的,他这倒不是因为受到特别邀请,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你在克劳斯研讨会上的报告怎么样?他们肯定印象非常深刻。”

  康托把椅子旋转到侧面,这样他就面对着窗户而不是斯塔福。他侧面的轮廓很引人注目:浓密的眉毛,鼻子很大,有人称之为闪米特人式的鼻子,也有人声称这使他们想起希腊罗马硬币上的侧面头像。他的卷发经过仔细的梳理,呈波纹状,深棕色的头发夹杂着缕缕灰色。头发很长,卷曲地披在他头颈后面,遮住了他大耳朵的一部分,他的嘴唇十分饱满,始终很湿润。康托的眼睛仍然盯着窗外,说:“他们爆发出雷鸣般的——”他停顿了一下,以加强效果,“笑声。”

  这时他才转向斯塔福。那是他说话的技巧之一,让听他说话的人大吃一惊。这一次他很成功:他的学生满脸困惑。“笑声?”

  “对,哄堂大笑。真的是突然爆发出来的……电灯刚一亮的时候。”

  斯塔福有片刻时间迷惑不解。有几个理由使他很难理解。他无法想像康托完美无暇的演讲竟然会引来哄堂大笑。康托在讲课的时候从来不讲笑话,即使真的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教授出了什么差错,他也不可能向自己透露这种难堪的事。

  康托点点头。“我当时肯定就像你这样,瞠目结舌。接着,在看了一眼听众以后,我意识到,他们不是在笑我,而是在笑我身后面的什么东西。我转过身去的时候,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斯塔福摇摇头。

  “似乎是,在演讲快结束的时候,我完全沉浸于演讲之中,结果没有写在透明片上,而是直接写在投影仪屏幕上了。当我把投影仪关掉,房间里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屏幕上全是黑颜色和红颜色的字符和图画。”

  “天哪,艾西,”斯塔福叫了起来,“要是我当时在场就好了。那你怎么办呢?”

  “我非常狼狈。我拿出手帕,沾了些水,开始擦那些墨迹。谁想,反而更加糟糕,引来了更多的笑声。杰里,就在这时,”他举起右手阻止斯塔福笑出来,“克劳斯从座位上跳起来,做了一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事情:他跑上来,抓住我的手说:‘不要把屏幕上的东西抹掉,请签上你的名字。我们还可以再买一台新的投影仪。这个报告将永远载入史册。’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开始鼓掌。实际上是全场起立鼓掌。”

  斯塔福很感动。他从来没有听见康托如此坦率地谈论他自己,或者流露出那种很热情,而不是很克制的自豪感。“艾西,你肯定很高兴,尤其是克劳斯这么做。”

  “确实如此,不过,这还不是全部。在演讲后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他说,这是一个科学家一生中只可能出现一次的想法,就像沃森和克里克的双螺旋一样
。当然,他这是夸大其词。你知道他接着说了什么?”不等对方回答,康托接着说:“他说:‘他们过了许多年才获得诺贝尔奖,而你,如果你的人能够构想出实验的话……’他这话究竟是期望还是挑战,我不太清楚。”

  “克劳斯对于实验有什么建议?”

  康托立即回答说:“当然没有。在我这次讲学过程中没有任何人提出过。他们只是提了一些一般性的反对意见,好像我自己没有反复认真考虑过一样。我很清楚在器官之间转移并不仅仅是恶性细胞的特征。淋巴细胞——人体天然防御系统的细胞,也会渗透到其他组织中去,但它这么做是维护生命,而不是伤害它。”康托不知不觉地改成了讲课的风格。“无须其他人提醒,我也知道频繁的细胞分裂本身并不都是恶性的。例如,伤口愈合或者胚胎发育都有赖于细胞分裂。问题在于发生的时间和位置,这才是差异所在。就此而言,我们还不清楚迅速分裂的能力是否与所有的肿瘤细胞密切相关。有些肿瘤的生长似乎是由于细胞不退化引起的,例如克劳斯肿瘤。”

  斯塔福的思绪开始转到他第一次的演讲上。那是在他读研究生的第二年。他应邀在一次研讨会上报告他的研究进展,听讲对象不光是康托研究小组的,而是系里面所有研究小组的学生。听众没有笑,他们以敷衍了事的方式鼓掌。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些隐匿的哈欠、呆滞的表情和低垂的眼睑。教授对这件事情的处理非常得当。康托并没有当众批评他,而是把他叫进办公室。“杰里迈亚,”他说(当时他还没有开始叫他杰里),“你的报告实在太糟糕了。今天,你谈的全是你怎么重复西部那个研究小组的实验,研究海绵里提取出来的磷脂,以便获得一些材料用来研究细胞膜。你怎么会把如此有希望的研究成果,讲得这样沉闷乏味?看在老天的份上,杰里迈亚,你得学会怎么让你的听众兴奋起来,学会如何说服他们,使他们相信你正在做的事情真的非常重要。我不是说虚假的热情,而是让你向他们展示你在实验室里说话时,我在你眼睛里看到的,或者感受到的那种热情。你想当然地认为你的听众都很熟悉海绵。千万不要做这样的假设。许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海绵是动物。我们在海底拍摄的那些海绵样本的照片很精彩。我虽然不鼓励使用幻灯片,但是你可以利用这些照片使你的陈述变得活跃些。不要这么郁闷,”他结束他的话,“只要记住我这些话,你会做得很好的。”斯塔福一直没有忘记教授这番话。

  康托的目光一直凝视着斯塔福背后的黑板。现在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你正在研究自己的课题。我以前从来没有要求你中途放下一项实验,”他开口说,眼睛仍然盯着斯塔福身后想像之中的某一点。“现在我想要这么做了。”康托的话打断了斯塔福的沉思,年轻人没有反应。尽管他非常尊敬自己的导师,却始终想像自己处在一场非常微妙的力量较量中。在这场角逐中,他守卫着一些私人的领地,不让康托洞悉。“我构思了一个实验,”康托缓慢地说,眼睛再次偏离到黑板上。“它将把我的假说变成大家都认可的关于肿瘤生成的理论,包括克劳斯在内。这项实验肯定能行。我坚信不疑。我想让你立即着手进行实验,最好明天就动手。明天。” 他昂首阔步地走近黑板,开始在上面描画他最初在马萨诸塞省剑桥市喜来登酒店总部写在洗衣单背面的东西:一项极其聪明的实验。它采用三种以上的碳、氢和硫的放射性同位素,以及稳定的非放射性碳同位素碳13,给蛋白质贴上标签。放射性标记用来探测蛋白质在细胞里不同部分的位置,而用碳13标记的精氨酸,则会通过其核磁共振谱,揭示这种氨基酸在蛋白质里面的空间排列。只有具备精深的化学背景的细胞生物学家,才会构思出这样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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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9: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4 章 少女的选择

  她感觉到与他交往的质量——无论是智力方面还是性方面的交往,都远远超过与她年龄相仿的人所能提供的。

  布兰纳女子学校是波特兰唯一一所教授拉丁语的高级中学,那里拉丁语的教学水平可以达到阅读古罗马诗人奥维德 甚至维吉尔
的作品;在那里,你还可以学两年微积分;在俄勒冈州,它是长春藤大学联盟 招生人员必到的几个学校之一。该学校信奉:“健康的精神寓于

健康的身体。”它坚持要求每个学生必须认真参加至少一项体育运动。

  这就是为什么正在读高三的塞莱斯蒂娜·普赖斯,会在一个不适当的时间,清晨6点15分,失去了她的童贞。参加游泳比赛的人每天训练三个小时。按照塞莱斯蒂娜在学校里的作息时间表,这意味着每天在上课之前,早晨6点钟就得进入游泳池游两小时,放学之后再游一小时。正常的情况下,体育老师是一位女的。布兰纳高中游泳游得最好的4名女孩,因为被推荐去参加州际和太平洋地区的游泳比赛,由一位男教练负责训练。11年前,格伦·拉森(Glenn
Larson)差点进入美国奥林匹克游泳队,现在他是一位计算机程序员,在布兰纳做兼职教练。这份工作除了可以挣得额外的收入,还为他提供了每天游泳的机会。他总是与姑娘们一起在游泳池里,他那健康硕壮的身材证明了这一点。

  游泳池还提供了充足的机会,可以动手动脚、打闹嬉戏。姑娘们利用这种玩耍,借机触摸拉森紧绷着的结实的肌肉。塞莱斯蒂娜从不这么做。这倒不是因为塞莱斯蒂娜缺乏少女喜好性爱游戏的倾向,而是因为她的自我克制。她想要独立自主地实现她内心深处的愿望,不仅仅是在性事上,她专业方面的野心更是如此。对于一个17岁的高中生来说,这些雄心勃勃的抱负计划得十分周密。

  追根溯源,普赖斯一家原本是俄勒冈人,最初靠做木材生意起家,如今在建筑方面地位显赫。塞莱斯蒂娜的父亲是一位工程师,在她十多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塞莱斯蒂娜决心步她父亲的后尘。她母亲同意了,条件是她必须去布兰纳上学受教育,学习数学和拉丁语课程。普赖斯太太认为,拉丁语是进入人文学科的唯一合适的通道,而数学则是通往科学和工程这个男性世界的敲门砖。到塞莱斯蒂娜读高三时,她已经把将要选择的专业从工程技术转到化学研究了。

  塞莱斯蒂娜对游泳乐此不疲。一旦她的手臂和大腿步调一致,她的心思就会飘飘然转到她最近的梦想之中:由于在科学上取得最新发现而获得一枚奖章;打破 200米自由泳奥林匹克记录;挑选一个能够把她引入性愉悦的男人……最近,她脑子里在转着一个念头:年纪比较大一些的男性,特别是像格伦·拉森这样的人,可能是比较合适的候选人。拉森拥有阿多尼斯
的身材,肚脐周围刺着一朵小花纹身,纤细的花梗藏在游泳裤里面。有一天,他游泳裤的裤腰略微滑下去了一点,塞莱斯蒂娜正好看见。她问:“这么说你喜欢采花?”这个问题让拉森决心去冒冒险——要是他们被抓住的话,他马上就会被解雇的。

  “塞莉,”他回答说,“我们应该在你的蝶泳上花一些功夫,增加一些训练怎么样?我下星期六早晨可以花点时间和你一起训练。”

  “下星期六?”她慢吞吞地问,“什么时候?”

  “你定吧。”

  拉森以前从来没有提供个别教练。这是一位负责的游泳教练说的话呢,还是这些话后面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她盯着那朵蓝色的花看了几秒钟,才慢慢回答:“平常训练的时间。没人会在星期六早晨6点钟的时候来打搅我们的。顺便问一句,这是野风信子吗?”

  游泳池和衣帽间在布兰纳学校体育馆旁边一栋分开的建筑物里面。拉森很早就到了,他打开前门,很快地换好游泳裤。在水里,他先是快速地游了游自由泳,然后换成慢一点的仰泳。正在他转身开始准备再游一个来回时,他看见塞莱斯蒂娜倚靠在教练更衣室的门上。她穿着一件很长的汗衫,胸前印着“女人的位置在上面”。这是那年夏天一个攀登胡德山的女子登山队的标志语。

  “快下来吧,”他召唤她,朝着她的那个方向游去,“我一直在等你。”

  她慢慢地朝着游泳池走过去,好让他们两个同时到达游泳池边。“我也一样。”她说,“我还没有换衣服。你为什么不上来呢?”塞莱斯蒂娜打开他更衣室的门。拉森这时虽然身上在滴水,还是觉得唇干舌燥。等到他进门以后,她拿着一块毛巾面对着他。

  “给,”她说着把毛巾扔给他。“你这房间真小,只有一条板凳。”

  作为一名参加全国优秀学生大奖赛决赛的选手,能够阅读维吉尔,学过微积分,又曾获得过游泳冠军,塞莱斯蒂娜对学院的选择自有主张。她母亲倾向于东部拥有雄厚科学师资的两所女子学院:布林莫尔或者霍利奥克山。尽管如此,塞莱斯蒂娜最终还是听从了布兰纳高中化学老师的忠告。“霍利奥克山和布林莫尔学院的大学化学课程都很出色。不过,博士文凭才是真正从事科学研究的会员卡。你一定得获得博士学位,越快越好。如果你还想要在一所名牌大学获得职位,那你就得尽力加入到校友网络中去。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方法是在不同的研究机构里跟两个不同的导师作博士后研究。如果你真像我所想的那样优秀,那么,等你进入人才市场时,就会有来自三所大学的三个人在争着聘用你。有一点你一定要清楚:化学界仍然是男人的天下。”塞莱斯蒂娜选择了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大学为期6年的学士-博士组合课程,这让她母亲大吃一惊,她的老师自然丝毫不觉得奇怪。

  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第二年,塞莱斯蒂娜参加了格雷厄姆·勒夫金教授关于“无脊椎动物的化学信息沟通”的研讨会。勒夫金的讲课异常细腻,只有在这方面的专家才能够做到这一点。课堂里非常安静。教授讲述了影响白蚁之间等级系统的信息素
。白蚁的蚁后在10多年的时间里生产了将近1亿个卵之后,最终不再生殖。他描述了白蚁蚁后的死亡。“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群工蚁围着她,”勒夫金拖长了声调,“生硬而粗暴,而在她的青春时期,它们对她始终都很温柔。它们就这样不断地舔她,直到她的身体缩成一张皱巴巴的皮。”


塞莱斯蒂娜难得有浪漫动情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忘记那堂课。

  不过作为化学系的学生,塞莱斯蒂娜十分感兴趣地了解到,1959年,德国化学家布特南特
和他的助手首次分离出了信息素。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他们耐心地采集了将近100万只雌性蚕蛾,逐一解剖并且仔细研究了它们,终于发现了蚕蛾对于异性具有诱惑力的性引诱剂。现在,康奈尔大学的化学家温德尔·罗洛夫斯(Wendell
Roelofs)发明了一种技术,只须几百只昆虫就足以在几个星期的时间里确定其信息素。通过把微电极接在昆虫触角上,罗洛夫斯筛选出了许多化学物质,它们能使那些昆虫产生出可以测量的电信号。这种信号在真实的异性昆虫的引诱下表现得最为强烈。一个崭新的世界展现在塞莱斯蒂娜的眼前:如何利用所学的化学知识,把它应用到生物学问题上去。

  塞莱斯蒂娜在勒夫金教的那门课上得了一个A+。两天之后,她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普赖斯小姐,你是来打听成绩的吗?”勒夫金用最一本正经的语气说,“你考得很好。”

  “不,我想请你个帮忙。”

  “说吧,”勒夫金把他的椅子稍微挪近了一点,这一迹象标明他开始感兴趣了。

  “我想要独立阅读一些关于昆虫生物化学方面的书。你可以推荐一些吗?”

  勒夫金抚摸着下巴,仿佛在考虑她的请求。实际上,他正在打量塞莱斯蒂娜。她穿着夏天的短裙、汗衫和凉鞋,修长裸露的大腿,结实的手臂。她已经不再定期参加游泳,那太耗费时间了,她现在每天通过锻炼保持体形。“星期三上班时间来找我。”他最后回答说,“我会提供给你一些相关的参考资料。”

  格雷厄姆·勒夫金既风流又理智。他认为在教师与学生之间发生性关系违背职业道德。另一方面,与以前的学生接触,则是另外一回事:是你情我愿的成年人之间的私人关系,与他人无关。他关于“前学生”的定义是非常精确的:在他授课的考卷批完分数,把它们送去登记之后,他教的学生就变成了“前学生”。

  勒夫金没有食言。两天之后,他交给塞莱斯蒂娜一份论文目录:布洛克关于昆虫体内甾醇新陈代谢的工作;中桥(Nakanishi)对植物蜕皮激素的分离 ——植物蜕皮激素是昆虫从植物中获得的蜕皮激素,可能是一种防卫性分泌物;罗勒(Herbert
R?ller)分离和识别昆虫保幼激素的工作,这种激素使得昆虫保持在幼虫阶段;清单上还有许多其他参考资料。当他拖长了声调读那些作者的名字和书名时,塞莱斯蒂娜实在太激动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勒夫金最后结束时声音的变化,他问:“顺便说一句,我正巧多了一张星期五的克罗诺斯四重奏演出的票子。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塞莱斯蒂娜还在抄最后一篇参考资料。“噢……”她说,“我有个姨妈演奏室内乐。好的,我很乐意去。”

  他没有主动提出去接她:他们约好在音乐厅见面。对于克罗诺斯的专业特长——现代室内乐,塞莱斯蒂娜几乎一无所知,因此她对勒夫金连续不断的评论反应热烈。勒夫金的声音很轻,评论热情而又知识丰富。当他的呼气正好轻轻地吹拂她的耳朵时,她会不由得颤抖。她听说过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而没有听过特里·赖利(Terry Riley)或者艾尔弗雷德·施尼特克(Alfred Schnittke);即使是奥尔本·贝尔格(Alban
Berg)——节目单上第四位作曲家的名字,她也只是久仰他的大名。“贝尔格最富盛名的作品是他的两个歌剧《佛采克》(Wozzeck)和《露露》(Lulu)。你听过没有?”她没有听过。塞莱斯蒂娜以前是否听过歌剧?没有。“啊,你应该看看《露露》。那种类型的人物简直使人相信有些女人也分泌信息素。塞莱斯蒂娜,你听我说,”她并没有注意到他突然改称起她的名字来了,“我住的地方离开这里只有15分钟的路程。听完音乐会之后,上我那里去喝点咖啡,我让你听《露露》里面的最后一部分,杰克(Jack),那个杀人碎尸者谋杀了她。我有最新版本的录音,伯勒兹(Boulez)担任指挥,特里萨·斯特拉塔斯(Teresa
Stratas)担任主唱。”

  塞莱斯蒂娜去了勒夫金家,再次留下了深刻印象:超现代的家具,书籍,一些甚至她也听说过的艺术家的作品,他们的谈话,那个男人的优雅和睿智。一个小时以后,勒夫金开车送她回家。

  他故意让她等了一两个星期,然后,一天早晨打电话给她。“塞莱斯蒂娜?我是格雷厄姆·勒夫金。我没有吵醒你吧?”听说她刚做完举重练习,他问:“举重?怪不得你的体形保持得这么好。你每天早晨都这样锻炼吗?”

  “除非我八点钟有课,”她回答说。

  “你举重的时候穿的紧身衣是什么颜色的?”

  塞莱斯蒂娜低头看了看自己裸露的油光发亮的胸脯,汗水正往她的腹部流淌。“哦,就是皮肤的颜色。

  “这个星期六到我这里来一起吃饭怎么样?我的烹饪手艺还过得去,我可是个很会款待客人的人。”

  她说:“我早知道了。”

  “你来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

  格雷厄姆·勒夫金与塞莱斯蒂娜·普赖斯之间的关系维持了将近一年。在此期间,塞莱斯蒂娜没有与别的男人约会。勒夫金从不要求她只跟他一个人保持关系,她也不清楚他是否和其他女人睡觉。夜晚(有时候是周末)的相处使她感到满足,就像他带她去纽约看她第一次的歌剧那样。她感觉到与他交往的质量——无论是智力方面还是性方面的交往,都远远超过与她年龄相仿的人所能提供的。在霍普金斯读到第三年,她觉得可以开始博士研究了。

  勒夫金和塞莱斯蒂娜两个人都同意,他们的性亲密行为使他们不可能建立更为专业的关系。当然。这并没有妨碍勒夫金提供关于挑选博士导师的建议。“我知道你们系里的人会怎么对你说:找一个知名度高的的教授,跟他一起研究。”他颇为自信地用粗哑的声音简短地说。“那种教授钱比较多,研究班子比较大,通常他们的研究问题也比较多样。”他的右食指点着塞莱斯蒂娜,像一把瞄准的手枪一样。“作为一个刚起步的研究生,你可能只是一个大水池里面的一条小鱼。不要轻易拒绝与一个比较年轻、将来有可能飞黄腾达的副教授,某个仍然在实验室里面工作的人一起工作。她可能……”

  “她?是女的?”

  “没错,是女的。我心里替你选了一个人——琼·阿德利。她虽然只当了两年的助理教授,可她有很好的背景。她在布朗大学另外一位女性手下获得了有机化学的博士文凭,接着又做了两个博士后。”勒夫金又摆出了他平日在学校里提供忠告的风格,很权威,却又过分关注琐事。“一个是在索尔克生物研究所吉耶曼(Roger
Guillemin)的实验室里研究缩氨酸。吉耶曼由于在下丘脑促垂体激素方面的研究成果而与人共同获得了诺贝尔奖。接着她在得克萨斯州与罗勒一起工作了几年。还记得吗,他是第一个发现保幼激素的昆虫生理学家。”

  “你怎么这么了解她?我在系里很少遇见她。”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化学系很大。我不知道她是否教本科生的课程。”

  塞莱斯蒂娜好奇地看着他。“她不会正好是……”

  勒夫金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塞莉!不要这么说话。”

  “对不起。”

  “我对她有一点了解,因为她曾经来找我询问一些专业问题。她正在做一项非常有趣的研究。这项研究应该说很适合像你这样真正有志于研究生物的化学家。” 勒夫金注视着她的眼睛,然后继续往下说,“你最好在研究生院里找一位女性作榜样,看看她是怎么做的,她付出了什么代价。他的男同事们是如何对待她的。”他指指自己。“现在大学的化学系里女性很少,到了博士后时,你不太可能找到一位女导师的。”

  塞莱斯蒂娜身体向前靠了靠。“你就是这样找到你的博士导师的吗?是不是有人向你作过推销报告……

  “推销报告?”勒夫金开始来回踱步。“你真这么看?我但愿在我作为一个初露头角的研究生来这里时,有人能够认真地给我一些关于系里面教授的忠告。没有,我只能按照一般的做法:我在附近买东西,与学院里的教师碰面,瞧瞧谁看上去是最好的。问题是,在这些场合见面时,他们一般都表现出最佳状况。很少有学生意识到:在他们开始研究生生活时,选择博士导师大概是他们所做的一个最重要的决定了。这实际上就像孤儿挑选一位新的父亲一样……”

  “你干吗不说‘母亲’呢?”

  “不要挑刺,塞莉。况且,在我开始攻读博士学位的时候,化学系里根本没有任何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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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9: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5 章 一见钟情

  斯塔福的科学智慧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谈论他的研究和学术抱负时表现出来的热情让她感动,他在性方面的天真又使她心动。

  他们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没有见面了。自从那次早餐之后就再也没有见面。那天早晨,在一次特别缠绵、持续很长时间的亲热之后,勒夫金若无其事地说:“塞莉,亲爱的,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至少不要这样见面了。”他做了一个包括一切的手势。“两个成年


人之间开始时很快活的事情,现在变得复杂了。”

  “复杂了?”她感到愕然。“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自己就快要爱上你了。”

  “那有什么复杂的?”

  “我年纪比你大30岁。”

  “确切些说,是35岁。”

  “你说得对,塞莉,大35岁。简要地说:等你到35岁成熟的时候,我已经是步履蹒跚的70岁老头了。”

  “别发傻了,格雷厄姆。”她以前从来不曾称呼他格雷厄姆。“等到我70岁,变成颤颤巍巍的老人时,你就是个好色的105岁的老头。”

  勒夫金倾身向前,隔着桌子亲吻她的前额。“你是一颗宝石。你可能会认为我疯了……你甚至会感到愤怒……但是最终,你会明白这样是比较明智的。”

  现在她打电话找他。“格雷厄姆,”她说,“我是塞莱斯蒂纳。我想见你。”

  “塞莉,你好吗?”勒夫金的声音异乎寻常地低沉。

  “工作很努力。”

  “我也很想见你,可是——”

  塞莱斯蒂纳打断了他。“教授,我想约个时间到办公室里去见你。”

  塞莱斯蒂纳刚坐下来,就马上说明她这次来的目的。她提醒他说,去年她听从了他的劝告,成了琼·阿德利教授的研究生。现在她已经学完了第一年的课程。她的研究项目是分离和描绘一种新发现的蟑螂激素——咽侧体抑制素,项目进行得很顺利。勒夫金开始用中指敲击桌子。这些他全都知道。她这次来访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看见他变得不耐烦起来,塞莱斯蒂纳突然宣布了一条使勒夫金感到吃惊的消息:一条勒夫金不知道的学院传言。据说,琼·阿德利在中西部一所大学里找到了一个终身副教授的新职位。塞莱斯蒂纳想请教他:在第4年上,如果她放弃为期6年的理科学士-博士连读课程,去追随她的论文指导老师,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琼要走,我想这不能怪她,”勒夫金若有所思地说。“在霍普金斯当了3年助理教授就在其他地方获得终身任教是一次不坏的跳槽。如果你和她一起去,就意味着你得从霍普金斯的快车道上撤退下来,进入标准的研究生课程。这样你可能要损失两年时间。你有这种准备吗?”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是唯一知道我为什么会跟琼的人。你给了我很好的忠告。可再加两年呢?”

  她来请教勒夫金关于她专业生涯的事,确实很有眼光。他不是化学系的成员,在可能会失去一位非常有前途的研究生这件事情里,他没有既得利益。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也在几个月之前结束了。“你在研究一项非常有希望的课题。”他说,“要是阿德利远在几百英里之外,你会发现很难在这里继续你的研究。假如她走了,我打赌他们不会再保留养虫室。那你怎么办?让她每隔几天给你运送新鲜的蟑螂?你甚至完全可能得放弃这项研究,去跟随一位新的论文导师,开始另外一个项目。那样肯定会花费你一两年的时间。塞莉,如果你与琼的研究成功了,如果你能够确定那种激素的结构,如果……”

  “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塞莱斯蒂纳的急躁尽现无遗。

  “我认为假如这样一个大课题能够成功的话,两年时间算不了什么,特别是,如果你能够与一位还不太有名的教授一起发表研究论文的话。”

  塞莱斯蒂纳要听的就是这句话。学年一结束,她就收拾好行李,跟着琼转到她的新大学去了。

  塞莱斯蒂纳假装睡着了。实际上,她一直在思考她对两所大学的选择如何影响了她与男朋友的认真交往。格伦·拉森算不上。她跟他纯粹是逢场作戏:当初在布兰纳,她决定要改变她的处女身份,如此而已。她把那一段经历当作一次实验而不是浪漫的插曲。勒夫金不一样:他更像一位导师。现在与斯塔福交往,塞莱斯蒂纳忍不住把他们两个加以比较。这倒不是因为她不享受杰里的手抚摸她的臀部,它的皮肤就像蛋壳一样光滑。只是他还没有学会像格雷厄姆·勒夫金那样灵巧而熟练的触摸。不过,勒夫金是一位生物学终身教授,有多年的经验,而斯塔福只是一个博士,刚摆脱浸礼教的压抑束缚。她相信斯塔福会进步的。这只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二个夜晚。今天早晨他真的很抓紧时间。她唯一不肯定的是自己能否克服他做爱时一声不吭的习惯。他从小在南方浸礼教的影响下长大,那种影响根深蒂固,哪怕在性交前长时间互相爱抚的过程中,他都只使用浸礼教徒的用词来描述男女生殖器官,或者性交本身。那个词就是“它”。另一方面,塞莱斯蒂纳在格雷厄姆·勒夫金的指导影响下,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善于言辞的情人。她明确而又急切地告诉斯塔福,说明她要他下一步做什么。她挑动情欲地详细告诉他自己想要与他干什么。她充满激情地叫唤,最后还嘲笑他沉默不语,对她的问题“快活吗?”只知道点头。

  “天哪,你知道几点了?”塞莱斯蒂纳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拉开斯塔福身上的毯子。“已经8点40分了。在10点钟之前,你到不了实验室。我都没有时间锻炼了。”

  “今天早晨你的运动量早已足够了。回床上来吧,快把毯子给我。今天早晨挺冷的。”

  “不行,杰里,我们不能这样。我必须到实验室去了。我们有了一批从蟑螂身上取得的

新的心侧体,我上午必须提取它们。如果我今天下午不冻干它们,琼会生气的。”

  “该死的心侧体,”他恼怒地说,“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我想要你的身体。”

  “我只有一个身体,斯塔福博士。蟑螂有两个心侧体,就是这个器官能分泌出我的宝贝激素。你难道一点也没有学过拉丁文吗?”

  在淋浴的时候,她问:“你怎么一下子有这么多时间了?我还以为你那位康托教授要求很苛刻呢。上次你在这里……”

  “你什么意思,上一次?我一共只来过一次。我真希望你没有室友。”

  “莉亚怎么啦?她昨晚不睡在这里,这就已经够好的了。”

  “那是昨天晚上。你以为她会经常那样吗?”他正在往她屁股上抹肥皂。

  “感觉真好,”她嘴里发出满意的咕噜声,“把肥皂递给我。我来给你抹。”

  他们擦干了身子以后,她继续说:“说真的,你怎么会有时间的?我还以为你很早就到实验室了……要么,你大肆宣扬说你们细胞研究室多么忙碌,是在撒谎?”

  塞莱斯蒂纳是在化学系一次关于自旋标记的研讨会上遇见斯塔福的。演讲人是斯坦福大学的哈登·麦康奈尔(Harden
McConnell)。他发明了一种采用稳定自由基和电子自旋共振的技术,这种技术后来证明在细胞膜研究中非常有用。康托想要斯塔福了解这种技术。与许多生物学家不同,教授从来不认为仪器仅仅是输出数据的黑盒子。他坚持要他的学生了解每种仪器分析技术背后的理论。就这样,斯塔福坐在了塞莱斯蒂纳·普赖斯的身边。他对有机物的稳定自由基的特性几乎一无所知。自从在南罗卡莱纳大学读完二年级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有机化学。他只好请教他的邻座。塞莱斯蒂纳立即注意到他的两只眼睛特别大,只是目光似乎有点散乱,好像他同时在看两个东西。他的脸很窄,嘴巴宽大,他那双眼睛因此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当天晚上,他们就在学生联合会碰面,一起喝咖啡吃甜点。两天以后,斯塔福学会了怎样与塞莱斯蒂纳做爱。这与他另外一次(唯一的一次)性接触截然不同。那是在南罗卡莱纳州的哥伦比亚,是两个童男童女之间一次非常短暂的不成功的互相探索。斯塔福被塞莱斯蒂纳迷住了,神魂颠倒。塞莱斯蒂纳最初的感觉可以形容为很复杂的感情:斯塔福的科学智慧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谈论他的研究和学术抱负时表现出来的热情让她感动,他在性方面的天真又使她心动。她作为性爱导师的新角色,更是使她兴奋不已。

  “艾西要今天下午才回来。他在哈佛大学克劳斯那里作学术报告。知道克劳斯是谁吗?”

  塞莱斯蒂纳摇摇头。“谁呀?”

  “在我们这个研究领域里,他大概是国内最权威的人了。我很惊讶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获得诺贝尔奖。有一种肿瘤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真了不起。另外一个肿瘤叫什么?”

  “别这么说。这种肿瘤很重要,就像佩顿·劳斯的肉瘤一样。”

  “他又是谁?”塞莱斯蒂纳打断了他。她不喜欢动不动就提一堆科学家的名字,尤其是完全陌生的名字。“在无脊椎动物生物化学界肯定没有这么个人。”

  “他获得过诺贝尔奖。这就足以向你证明那个肿瘤有多么重要了。不管怎么说,艾西有一个关于肿瘤的新理论。他认为它是由于蛋白质双向通过细胞膜引起的。他曾经在我们研究小组的午餐研讨会谈过。这是他第一次在其他地方谈论这件事。去哈佛演讲,他好像还有点紧张呢。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这是一种绝妙的想法。我猜测,他大概想看看他的竞争对手们怎么想。所以他要在讲学途中停一下,去见个什么人,哈佛大学的贝纳塞拉夫(Benacerraf)和麻省理工学院的卢里亚(Luria)。他们是他的朋友。他们都曾经获得过诺贝尔奖。”

  “这些跟诺贝尔奖有什么关系?“

  “怎么啦?”斯塔福采取了守势。“真的。他们全都获得过诺贝尔奖。”

  “我相信你说的话。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每说起一个人的名字就要提到诺贝尔奖。”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在穿衣服。斯塔福正要穿鞋子。他站起来,直视着塞莱斯蒂纳的脸说:“我猜这是因为我们研究小组的人最近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康托假设有一种原因可以解释所有癌症的形成,如果康托的假设正确的话,他就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如果’。”

  “听着,杰里,关于癌症我一无所知。不过,所有的肿瘤都源于同一种机理,这好像不太可能吧?”

  “不太可能,对,但不是不可能。艾西认为:肿瘤的形成源于某种蛋白质的结构和成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这就是这个很大的‘如果’所在。当然,他必须要测试检验它。究竟如何去检验证实,现在还没有人有最模糊的想法。我很高兴我没有研究这个。我可赌不起。如果我想要找到中意的工作的话,今年我必须再单独发表一些论文。”

  “这我理解。不过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博士后研究还跟着你的博士导师呢。换个地方不是更好吗?”

  “当然可以。不过,艾西很特殊。他完全可以有一个规模比现在大三倍的研究小组,就像伯克利或者麻省理工学院里的那些超级明星那样。归根结底,他与他们是同一级别的。他肯定可以从国家卫生研究院和美国癌症学会那里申请到科研经费,没有问题,可他竟然还在


实验室里做实验!像他这种地位的人谁还在做实验。”

  “琼·阿德利就还在实验室里工作。几乎天天如此。”

  “琼·阿德利?”

  “是的,阿德利,”她坚定地重复道。斯塔福可以看见她的鼻孔里在冒火。

  “不过,塞莉,”他试图抚慰她,结果却弄巧成拙。“阿德利不是艾西那个级别的。她只是……”他正准备说“一个年轻的女人”,却突然换了个折中的说法,“她几年前才刚刚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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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9:3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6 章 情书的来历

  见面最后变成了一场嬉闹。斯塔福那封跟鲜花一起送来的信被“解构”了。他承认那是从《妓女生涯》里的一封文艺复兴时期的情书上抄录的,只是改动了一些形容词。

  “怎么样?”

  “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真是太感激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们晚上怎么样?他怎么样?”

  “他棒极了。”塞莱斯蒂娜正在布置桌子。“我们今天吃佛罗伦萨鸡和米饭。我准备了你最喜欢吃的甜点:带樱桃和香草的哈根达斯冰淇淋。算是嘉奖你昨天晚上的表现。”

  莉亚·伍迪森紧紧拥抱她的室友。“这没什么。你知道,我可不是在修道院里长大的。你说他很棒。我知道你们科学家的词汇很有限,什么是‘棒极了’?是做爱很棒?谈话很棒?还是什么很棒?”

  塞莱斯蒂娜嘴里塞满了东西,她指了指窗户旁边花瓶里的那些鲜花作为解释。

  “我进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他今天送给你的?”莉亚问。

  “看看那张字条。”

  “今天晚上你说话倒是很简洁。”莉亚说着去拿那张拆开的信封。

  最亲爱的塞莉:你是那样优雅可爱。你的身影端庄大方,你那红色的外衣高贵典雅。我凝神屏息,只见你:目光清澈,表情甜美,细腰惹人爱怜。你的粉颈白璧无瑕,你的下巴精致美妙!你的身体丰腴圆润!多么美丽迷人的侧影!曲线玲珑的胸脯,修长匀称的双腿,挺拔的乳房,结实的手臂,细长的手指,完美的双脚,忧郁的下唇,珍珠般的牙齿,恶作剧的舌头!难怪你的名字叫塞莱斯蒂娜。你何时才会再次开启你的房门?

  莉亚一边读,一边在偷笑,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怎么啦?”塞莱斯蒂娜有点急了。“你不觉得写得很迷人吗?”

  “很迷人?很可爱,十分精致而且……非常有趣。你别误会我的话,塞莉,你的侧影真的很美丽动人。这是谁写的?不会是杰里迈亚吧?”

  塞莱斯蒂娜点点头:“是他写的。”

  “塞莉,可能是他写的,但决不是他创作的。你告诉过我他是生物学家。生物学家是不会这么写东西的。事实上,没有人会这么写的,不会有人在20世纪末这么写的,相信我。”莉亚一条手臂搭在朋友的肩膀上。“听着,它是很迷人。但我敢打赌他是抄来的,你看这里——”她指出,“‘你的身影端庄大方……你那红色的外衣’。它至少有100年的历史了。实际上,现在我再读一遍,我想起来了,他不是抄袭,他只是诠释而已。他肯定是从英国诗人诺顿(Norton)的诗里抄来的。其余的是从词典里面找来的。‘你的下巴精致美妙’和‘你的身体丰满圆润’与‘红色的外衣’根本接不上。你去问问他,怎么样?“

  塞莱斯蒂娜摇摇头。“你去问吧。下次他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开始涌现出微笑。“理查德(Richard)写过情书给你吗?”

  “还没有。他是那种口头型的。”

  “我打赌他害怕写在纸上,生怕你撕了。知道你是一位天才的解构主义者,我也会胆怯的。”

  “解构主义者?塞莉,没有遇见我之前,你还根本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呢。”

  10天以后,莉亚·伍迪森穿着浴衣,蜷缩在客厅里唯一一张休闲椅上,喝着她的第三杯咖啡在阅读。忽听见大门开了,她从书上抬起眼来。“普赖斯小姐,怎么早晨9点15分才悄悄地溜进来?你的科学进军怎么样了?”

  “正在往床上进军。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塞莱斯蒂娜经过莉亚坐的椅子时,从她的肩膀上看过去。“你在看什么书?”

  莉亚合上《伦敦书评》。“米切尔(Mitchell)写的一篇关于文学批评的黄金时代的文章。假如你不知道的话,告诉你这个黄金时代就是眼下。我关于对话主义的研究正是其前沿。看看他关于文学批评是怎么写的。”她把翻开的那一页扔给塞莱斯蒂娜看。“‘实验主义者赞同新的、未经尝试的、奇异的或者乖张的探索。’不坏吧,嗯?昨天晚上怎么样?是奇异的还是乖张的?”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

  “真的?”莉亚做出一副色迷迷的眼神。“你终于想要说了。说到性方面的事情,你过于扭扭捏捏了。我洗耳恭听。”

  “莉亚,别开玩笑了。我是认真的。昨天晚上,杰里问我是否愿意和他同居。“

  “你怎么说?”

  “我说我要考虑一下。”

  “你真的会考虑和他同居?”

  “是的,我会的。”塞莱斯蒂娜停顿了一下以后说。“他是一位很正派的男孩,很诚实。他说他爱上了我。此外,杰里有一点说得很对。我们的研究都刚起步,我们都得拼命工作。他那位康托教授要他做一项极其保密而又时间紧迫的实验,而琼和我正准备开始做我们的研究中最困难的部分。他说,保持稳定的关系对我们的科研有好处。”塞莱斯蒂娜说完就沉默了。她最终抬起头来,看见莉亚的脸,她问:“怎么啦?”

  “那谁来教你关于巴赫汀(Bakhtin)的事?”

  塞莱斯蒂娜拥抱了一下她的朋友。“你说得对,谁呢?如果我在实验室里提起巴赫汀,他们可能会问我:‘他的作品发表在哪里?’一年以前,在没有碰到你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巴赫汀,或者那些什么符号论、对话主义、后结构主义,以及你到处乱扔的形形式式的‘主义’。我会想念它们的。特别是你,莉亚。”她再次拥抱她。

  “这么说,你下定决心了?”

  塞莱斯蒂娜点点头。“我还没有告诉杰里,不过,我已经决定了。”

  “塞莉,你为什么不采取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呢?”

  “你什么意思?”

  “你考虑过让他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吗?”

  “没有,”塞莱斯蒂娜很茫然。“你不在意吗?”

  “理论上不会。你所要做就是找一张双人床。我可以节省一些租金。不过,我得先见见他。”

  见面最后变成了一场嬉闹。斯塔福那封跟鲜花一起送来的信被“解构”了。他承认那是从《妓女生涯》里的一封文艺复兴时期的情书上抄录的,只是改动了一些形容词。

  “塞莉,”莉亚哈哈大笑,一边读那封信,“你知道吗,在你的文艺复兴原型里,你的红色外衣原本是“教皇的红色斗篷”,你的丰腴的身体则是‘不可思议的’。”她转向斯塔福,用眼睛探究似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会看《妓女生涯》的?”

  “我到书店里面去买艾略特 诗集,正好看见它。”他举起手来制止她打断他。“我知道你会问:‘怎么会想起来读艾略特的诗歌的?’康托教授要我读他的诗歌。”

  “我还是有一个问题。”

  “好,好,康托教授为什么建议我去买一本艾略特的诗集?”

  “没错。即使我现在不搞文学评论,我仍然觉得很好奇,为什么一位生物学家会建议另外一位生物学家去读艾略特的作品。”

  “康托教授第一次谈论一种关于肿瘤产生的普遍理论时,他吟诵了一句诗,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们有过这种经验,但没有领会其中的涵义/而懂得涵义就可重构经验……’后来我问这句诗的出处,他说是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他说在诗歌里你可以发现许多不同的意思,就像一本小圣经一样。所以作为一位读圣经的前浸礼教徒,或者说一位以前阅读圣经的浸礼教教徒,我就去买了一本。”

  莉亚问:“你还记得它是从哪一个四重奏里摘录的吗?”

  “《干燥的萨尔维斯》,”他得意洋洋地回答说,然后用肘轻轻地推了推塞莱斯蒂娜。“塞莉,要知道,艾略特也曾获得过诺贝尔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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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11:4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7 章 诺贝尔奖的诱惑

  相隔50多年以后,康托如果能够赢得诺贝尔奖的话,他在学校里的地位将无可比拟。

  “不必苦苦去追求,只需耐心地等待。”康托忘记了最初是谁这样谈论诺贝尔奖的。可我们为什么要像待嫁的少女那样羞羞答答呢?
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未来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必须始终表现得很天真,不肯公开承认自己是合格的人选呢?

  康托教授心里很清楚,自己完全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奖。事实上,最近几个月里,这一想法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时间紧迫:如果他能获得诺贝尔奖,那就应该是今后3年,至多4年里的事,趁他的研究领域仍然还炙手可热的时候。当今时代,在分子生物学的各个方面,研究发展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几年前十分引人注目的研究成果现在已经被认为是很寻常的事了。基因工程只是其中一个例子。那两个最早做重组DNA实验的人,并没有因此没有获得诺贝尔奖。如今,有多少刚起步的研究生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呢?这就像攀登高山,只有最近两个上去的人才在山顶插上第一面旗子,以便寻找在建的滑雪胜地。

  尽管如此,在癌症研究领域里,一种普遍的肿瘤产生理论就相当于珠穆朗玛峰。只有超级明星才会攀登这类山峰,但即使他们也雇佣夏尔巴人
。康托就是这样一位超级明星,而斯塔福则是他的夏尔巴人。高山在那里,所以人们去攀登。在把科学研究比喻成登山时,人们几乎总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但这个类比还有另外一面,不过很少有人注意过:登山者经常从侧面,甚至从后面绕过一个特别险恶的障碍。康托从事癌症研究已有很多年。在这许多年里,他曾经作过许多这样的攀登。在攀登的过程中,登山者不时会发现一条出乎意料的路线,一条其他人从来不曾探索过的路线。它看上去好像可以直接通往山顶。那种发现的愉悦,尽管很短暂(毕竟,发现之后,还必须要有实际的挺进),却会令人激动不已。

  康托在有些方面与那些拥有数十名诺贝尔获奖者的大学里的超级明星不同。康托所在的这所中西部大学只获得过一个诺贝尔奖。那还是20世纪30年代的事情。相隔50多年以后,康托如果能够赢得诺贝尔奖的话,他在学校里的地位将无可比拟。这在伯克利和哈佛大学是不可能做到的。在那些大学里,每隔几年就会有几个诺贝尔奖光顾。虽然根据一般的标准,康托研究小组的规模相当可观。可比起哈佛、麻省理工学院或是伯克利的许多研究组来说,他的研究组还是显然要小得多。那些研究组有的研究人员超过30名,其中大多数都只是被当作有手的工具而已。在那里,超级明星领导实验室,主要充当研究经费的募集人,以及其研究组在重大科学会议上的发言人。他们自己当然是不会亲自动手做实验的。康托有一个私人实验室,就在他办公室隔壁。更为重要的是,他仍然在实验室里面呆上一些时间。他偶尔会夸耀说:“只是为了使我保持诚实。”当然,康托也在全球各地旅行。他喜欢向同事和学生谈论其研究小组的最新成就。他从不担心被人抢先报道,而其他实验室有些负责人管理实验室就像中央情报局似的。因此,像斯塔福这样聪颖的研究生会拼命竞争他实验室里的那几个空位置,也就不足为奇了。与他喜欢的学生相处时,康托通常很随和,不拘礼节,对于一本正经的康托来说,这可真难为他了。

  然而,康托开始在黑板上勾画他设想的实验时,情况有点不同寻常。斯塔福感觉到了这一点。教授写完以后,斯塔福停止在膝盖上的便笺本上潦草地涂写。康托穿着白色的实验室外衣(除了医院以外,大多数超级明星都没有这种喜好),他回到写字桌边,拿起一些回形针,把它们串在一起,形成一根链条。等他最后抬起头来时,回形针链条已经足有一条手镯那么长了。“杰里,”他开口说道,然后又停下来,他手里那条回形针串成的手镯已经长得像项链了。“我想提一个要求,你可能会觉得很吃惊。我希望你不要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就是在实验室里面也不要谈。杰里,你能理解我为什么要你保持沉默吗?”康托的身子往前倾,几乎像是在恳求他。那串回形针链条从他的手上挂下来,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这可不是平常那种‘如果’的实验:‘如果它不行的话,我们就做这个;如果行的话,我们就做那个。’这个实验——”他指着黑板说,“必须成功。如果这个实验完成了,就大功告成了。杰里,”康托紧紧抓住书桌边,“这个实验将被载入所有的教科书里面。它是那种人一生只可能做一次的实验。看你多么幸运:你还不到28岁,
而我……”

  康托的声音越来越轻,他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合作者,不免有些羡慕。说起实验技术,斯塔福绝对是顶尖高手,他的韧劲在康托的实验室里面也是绝无仅有的。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绝对有资格获得这个机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呀!如果他在28岁的时候能够有人给他提供这样一个机会就好了。

  他在心里寻思,他的老教授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来找他。大概不会。不过,斯塔福是个例外——即使在他的学生中间也是出类拔萃的。在过去几年里,杰里实际上已经在他想像中成了他年轻的自我。康托回过神来。他重新开口继续往下讲的时候,声音重又恢复了平常的轻快敏捷,纯粹是谈公事的口吻。“杰里,你知道这里面的问题是什么?时间不能超过3个月。就算你搁下一切,立即开始工作,时间也很紧张。你最好现在就到图书馆去。看看谁曾经使用过梅阿达(Maeda)技术。它采用一般用的密度—梯度差异离心技术,但是有一个很聪明的改变:交替采用阶梯式梯度和连续梯度。它应该有助于你确定我们的蛋白质在细胞质膜里的位置。如果我是你,我会从《科学引文索引》入手。你该为此感谢上帝。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我们只有《医学索引》或者《化学文摘》。”

  此话不假,《科学引文索引》简化了生活。一般目录工具的索引都是向后检索编排的,《科学引文索引》正好相反,它是往前编排的。梅阿达的论文最初发表于 1983年。《科学引文索引》会列出自1983年以来所有引用过梅阿达论文的出版物,这样斯塔福很快就能够找到其他曾经使用过这种技术的人。这会节约斯塔福的时间。不过这些他全都知道,康托其实也清楚杰里知道。尽管疑心这位年轻人会生气,康托却始终无法抵御那种诱惑,想要指出在以前的年代里研究是多么艰苦。

  我无法想像你怎么能够做到这些的,艾西,”斯塔福说完之后,立即感到很遗憾,自己竟然真的生气了。“这个实验很重要,”他补充说,“希望我不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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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11:4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8 章 特殊的晚宴

  既然你已经是终身教授了,为什么不可以要一个孩子?为什么你的名字要出现在论文上?塞莉不是独自一个人完成所有的实验吗?

  塞莱斯蒂娜把闹钟拨在早晨6点55分。昨天晚上,她等斯塔福一直等到过了午夜,却始终没有见到他的人影。7点差5分的时候,她朝着睡得正香的斯塔福侧过身去。“快醒醒!你这条小爬虫。”她爱怜地细声说,“你答应的正常性生活到哪儿去了?”

  斯塔福纹丝不动。“喂,快醒醒!”她更加使劲地摇晃他。“你今天早晨不去实验室了吗?”

  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她从床上站起身来。“好吧,我去锻炼,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然后,你走着瞧。”

  7点30分的时候,塞莱斯蒂娜大汗淋漓地回到床边,斯塔福仍然在酣睡。她把手在湿乎乎的身上抹了一下,然后掀开毯子,用她湿滑的双手开始推搡他。

  “杰里,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他们一起淋浴的时候,她问道。他似乎仍然没有完全睡醒:惺松的睡眼并没有聚焦在她身上。“我差不多一直等到1点钟。后来实在太困了,才去睡的。“

  “我在实验室里,3点钟以后回来的。”

  “凌晨3点钟?我的天哪,你在那里干什么?在仓库里面与人做爱?”

  “别胡说八道,塞莉,我这些天累坏了,顾不上这事。”

  “你说实话,”她把肥皂抹在他萎软的阴茎上。“你到底在干什么?”

  斯塔福仍然在往山顶攀登的时候,塞莱斯蒂娜已经在准备庆祝了。她取得了第一个重大的成功:测出了在蟑螂神经激素咽侧体抑制素链里全部氨基酸的排列顺序。在发现一种控制昆虫的新方法的道路上,它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咽侧体抑制素就像一条有64颗珠子的项链,那些珠子是由20种不同的石头制成的。”她在吃早餐的时候对莉亚解释说。“要想再制作一条这种项链,你必须弄清楚这些石头串起来时确切的排列顺序。这就是我在做的事情。”

  “这事就这么艰难吗?”莉亚问。

  “说起来或者写起来并不难。现在,有各种各样的技术可以测定实际的排列顺序。比方说,用一台氨基酸分析仪:这种机器几乎可以自动地一次切除一个氨基酸并且加以识别。别忘了,氨基酸是我的项链上的一颗石头。也可以用我采用的技术:局部酶分裂和高分辨率的质谱分析。”塞莱斯蒂娜拿了一支铅笔,把弄皱的餐巾纸铺平。她一笔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又把一系列小球添加到一个模拟的手镯上去。“酶把这64颗石头珠链变成几个小的碎片。”她用铅笔猛砍那链条,就好像酶早已把它弄碎裂了似的。“它们全都极其微小,实际上,只有几微微克重。我用质谱仪逐一分析它们。这不仅为我提供了每个氨基酸分子里不同原子的确切数目,而且可以弄清这种氨基酸的结构:弄清原子实际上是如何排列的。然后,我所要做的就是测定这些项链碎片在项链里面的排列位置。这就是我最后做的事。”她在餐巾纸上画了3个惊叹号。“也是为什么我邀请琼·阿德利星期四晚上来的理由。”

  原定四个人的聚会最终变成了三个人的晚宴。斯塔福在最后一刻打来了电话:“塞莉,不要等我。我现在还走不开。实验做到一半。我尽量赶回来喝咖啡。”尽管他的声音听上去满是歉意,塞莱斯蒂娜还是“砰”地一声把电话听筒挂上了。

  她先去厨房里打开了一瓶酒,啜了一口,想让自己恢复冷静。她可以品尝出其中的丹宁酸。酒店里的营业员建议她在饮用之前先把这种红葡萄酒打开,让它通气透香。现在这酒的苦味与她的情绪正好吻合。塞莱斯蒂娜把酒瓶和酒杯放在托盘里,端着盘子稳步走进客厅。她的教授注意到只有3只酒杯,就问她:

  “你那位斯塔福博士在哪儿?我很好奇,想见见这个把我最喜欢的合作者俘获了的人。”

  “‘俘获’这个词用得不恰当,阿德利教授。没有人能够逮住塞莱斯蒂娜·普赖斯,”莉亚说,她今天晚上特意穿了一条宽松柔软的裙子、刚熨烫好的衬衣和一双平底休闲鞋,而没有穿她平常穿的衣服:牛仔裤和阿迪达斯运动鞋。“塞莉向来自作主张。”

  “这还要你告诉我。”那女人笑着说,“说服霍普金斯大学未来最好的化学家从她的博士快车上跳下来的可不是我,是她自己决定加入我这条慢车道的。塞莉,这个选择还不算坏吧?顺便说一句,”她转过去对着莉亚,“叫我琼吧。只有本科生才称我为‘阿德利教授’。”

  “好吧,那么,”莉亚回答说,“琼,我们吃饭吧。”

  琼·阿德利是位身材矮小、但比较圆胖丰满的女人,她喜欢穿裤子,因为在实验室里面比较方便,脚上喜欢穿半高跟鞋。今天晚上,她穿着剪裁得体的休闲裤、黑色的丝绸上衣,在这身衣服的映衬下,她那淡黄棕色的头发看上去几乎是金色的。在工作时,她的头发通常梳成马尾辫,或者挽成一个结盘在头顶。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包括讲课的时候,她会让头发披下来,恰好及肩。她的蓝眼睛和时尚的发型变化,使她的脸显得特别姣好。蓝色的眼影、长长的耳环,是她仅有的装饰。她的手上没有戴戒指。

  三个女人吃完饭以后,莉亚从厨房里面拿来一壶咖啡。“琼,”她说,“希望你不介意我提个问题。你肯定已经有30多岁了。你究竟多大岁数了?”

  “34岁了。你问这个干吗?”

  “对渴望在大学里执教的女人来说很平常的理由:如何把事业与母亲的身份结合在一起。你已经34岁了,看来,你很成功——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你甚至获得了终身职位。所以,我的问题是:你打算要孩子吗?”

  “琼,我一直不敢问你这个问题,”塞莉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很想知道。莉亚提这个问题很唐突,你千万别在意。”

  琼·阿德利看着这两位年轻的女人,她们的眼睛全都紧盯着她。“我无所谓。”她慢慢地回答,“我想这事已经有几年——甚至可能有10年的时间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去年,我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

  沉默良久后,莉亚开口说,“我知道这不关我们什么事——”

  “说吧。”

  “为什么要做绝育手术呢?为什么不——?“

  “避孕?我吃口服避孕药已经将近18年了。你们看,我很早就来月经了。我觉得不应该再吃了,尽管我不是个吸烟者。我们可以换用其他方式,比方说用避孕套,可我最后得出了结论:只要我有专业抱负,就不可能是个尽责的母亲。”

  “你丈夫为什么不做输精管切除术?”莉亚问。

  “为什么要他做手术?是我决定不要孩子,而不是他。世事难料。他可能还会再结婚。也可能在20年以后,那他仍然可以有孩子——”

  “对你的专业抱负我不太理解。”莉亚插嘴说。“既然你已经是终身教授了,为什么不可以要一个孩子?”

  “这点你说得没错。在拿终身教授以前是不可能要孩子的。可以说在化学上,或者说在大多数实验科学里,在你当助教的6年时间里,你不可能既是一位母亲又获得终身聘任。至少,在大学实验室里是这样的。我的男性同事每星期至少工作8个小时。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之中许多人的婚姻都很失败,假如他们结婚的话。”

  “除非他们与另外一位助理教授结婚,从事同样单调而永远没有完结的工作。”塞莱斯蒂娜插嘴说。

  “而且还得很走运,能够在同一所大学里找到工作,或者距离很近,可以互相联络。”阿德利重又加入进来。“当然,你可能会很幸运,与像我丈夫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他的职业比较机动。当然,我过分强调了这种情况:要一个孩子并且获得终身聘任,并非不可能,但是很困难。也许在你们这个专业比较容易做到这一点,”她转向莉亚。“因为你可以在家里搞研究。可假如你必须在实验室里的话,怎么办呢?”她耸耸肩。“现在,职称评审委员会据说会把怀孕的情况考虑在内,可评审委员会的大多数人仍然都是男人,而且是年纪比较大的老头子。他们虽然接受过关于性别歧视的法制教育,却根本不了解实际情况。你们知道,在美国主要的大学里面没有一所大学的化学系是由女性担任主任的吗?除了哥伦比亚大学著名的吴健雄,物理系也基本如此。他们平常称呼她为‘吴夫人’而不是‘教授’,这难道不可笑吗?就好像她在管理一家妓院似的。”阿德利拿起她的杯子。

  “琼,你的咖啡肯定凉了。我去给你再倒一杯热的。”塞莱斯蒂娜提出。

  “不过,你已经获得终身聘任了。而且还很年轻就得到了。”莉亚发表了她的看法。“现在要个孩子不是比较容易了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只在霍普金斯大学只呆了3年就离开了的原因。现在这所大学提出给我终身职位时,我想,现在我终于可以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地养了。他们奈何我不得了。但是,塞莱斯蒂娜——”她头朝厨房那里动了动,“她会告诉你现实是多么不同。我们整个研究小组的人都集中在一个非常激动人心的领域里,研究无脊椎动物的神经肽的化学性质。我比以前工作得更加努力,尽管现在我有5个研究生,还有几个博士后在协助我。我不知道你们那个领域是否也是这样。我猜想不会这样,在英国文学——”

  “批评。”塞莱斯蒂娜打断她的话,她正好端着热咖啡进来,“实际上,是对话主义。”

  “对话主义?”

  “琼,我以后告诉你。”莉亚主动说,“你先把话说完。”

  正在此时,门开了,斯塔福走了进来。“我很抱歉,”他气喘吁吁,好像一步跨越三个台阶冲上来似的。“阿德利教授,我是杰里迈亚·斯塔福。”他一边说着,一边往桌子走去。“我一直想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永远也不会遇见塞莉。天哪,我饿坏了。还有什么吃的?”

  塞莱斯蒂娜跟在他后面走进厨房。“杰里,你真该死。”她低声地说。“我知道在实验室里面拼命工作是怎么回事。可你怎么就不能安排一下,回来吃晚饭呢?知道吗,今天的情况很特殊。琼第一次来。她以前从来没有来过。况且,”她抓住他的肩膀,“我们是在庆祝我在咽侧体抑制素结构上的突破。”

  斯塔福极力安抚她。“塞莉,我说过了我很抱歉。你不知道艾西催得有多紧,对我施加了多大的压力。现在他每天都盯在我后面:问我实验怎么样,现在到了什么阶段,什么时候能够完成。他不是问行不行,而是问什么时候完成。我实在脱不开身——”

  莉亚把脑袋伸进厨房间里,问:“喂,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阿德利和莉亚坐到沙发上去了;塞莱斯蒂娜坐在休闲椅上,仍然在生气,而斯塔福则坐在桌边,对着一盘剩菜狼吞虎咽。阿德利朝他说道:“我刚才对我们这儿的文学批评家说,塞莉干得漂亮极了。不仅仅是测定先后顺序。真正艰巨的是首先要分离出足够的咽侧体抑制素。我们花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在分离过程中的每一步,都必然会有一个很复杂的生物测定。”

  “咽侧体抑制素究竟有什么好处?”莉亚问。

  “对蟑螂,还是对我们?”阿德利问。

  “两者。”

  “嗯,我们还是从蟑螂开始说吧。咽侧体抑制素就像是激素信号,它在适宜的时候会变成咽侧体——一对内分泌腺体,分泌另外一种激素:所谓的‘保幼激素’。20世纪60年代,赫伯特·罗勒描述了它的特征。我的博士后有一段时间就是跟着他做的。这种激素专管所有昆虫的幼虫特征的发展和维持。当昆虫到了成熟期时,保幼激素分泌必然会停止,出现咽侧体抑制素信号。喂,我对无脊椎动物内分泌的这段简要描述还行吧?”她微笑地看着她的听众。

  “这对昆虫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否则它就永远不会长大、不能繁殖后代。对蟑螂来说,坏消息是我们会把咽侧体抑制素当作蟑螂的阿喀琉斯之踵。我们打算通过一些新的基因工程技术,克隆一种咽侧体抑制素基因,让它进入一种病毒里,然后这种病毒就将成为一间独立的工厂,专门生产这种64个氨基酸的咽侧体抑制素。我们选择的这种病毒是专门针对某些昆虫的,对其他有机物全然无害,当然对人也无害。病毒不断生产的这种咽侧体抑制素,将扰乱受影响的昆虫体内的激素平衡,最终导致它们夭折,不能够繁殖。”她双手不停地动作,就像一个拳击裁判在示意一次技术击倒一样。“如果这个想法可行的话,我们将在害虫控制上掀起一场革命,常规的杀虫剂将被淘汰。”

  “现在我来谈谈这种咽侧体抑制素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它将是塞莱斯蒂娜博士论文的主要内容。对她来说是好事。至于说我嘛,将变得更加有名。”她朝塞莱斯蒂娜莞尔一笑。

  斯塔福一直在旁边听着,他越来越感兴趣。“塞莉,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想在研究咽侧体抑制素时培育病毒。这主意真的很棒。”

  “行了,我们还没有完成呢,”塞莱斯蒂娜反击说,“况且,你也没有告诉我过去几个月里任何你在做的事。真正的秘而不宣。”她对阿德利说:“他甚至没有告诉实验室里的其他人。”

  “噢,真的,”她的教授说,“斯塔福博士,这是真的吗?”

  斯塔福看上去很狼狈。他嗫嚅着说,“康托教授要我保守秘密。”

  她执着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你们那里的人平时对于研究工作都这样保密吗?”

  “不!教授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总是说,‘如果你担心走漏消息,那么做研究的乐趣有一半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不正是你们现在所作的吗?”

  “是的,但是这一次,这一次它不一样——”他抬起眼睛,环顾房间四周。“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发表塞莉的研究成果,在哪里呢?难道没有让你们喘不过气来的激烈竞争吗?”

  “当然有。我听说在帕洛阿尔托的斯库利(Schooley)那里的研究人员也已经接近目标了。我们的论文下周末就将完成,然后就送到PNAS去。”

  “谁替你们递送论文呢?”

  “我想我会请拉霍亚的罗杰·吉耶曼去送的。”

  “干吗找吉耶曼呢?”斯塔福问,“你必须找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替你递送论文吗?”

  “当然不需要。只是我正好认识他。我的第一个博士后就是跟着他的;他的专业是研究缩氨酸激素。”

  “可是,你为什么不挑选一个近一点的人呢?那样可以节约时间。为什么不找康托教授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请他。他不是我们这个领域里的。此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过,我猜想他会的,是吗,特别是当他知道是你女朋友的论文以后?”

  斯塔福的脸涨得通红。“他不知道塞莉的事。”

  “你是说你没有告诉他我们俩的事?”塞莱斯蒂娜似乎很吃惊。“他不知道我们俩同居的事?”

  斯塔福摇摇头。“为什么要让他知道?他从来不曾与我们讨论他的私生活,所以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的呢?”

  “等一等!就一分钟。”莉亚再也按捺不住了。“在你们跳到另外一个话题之前,先解释一下PNAS代表什么?”

  “代表《国家科学院学报》(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斯塔福说,“我还以为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我们这个领域最具声望的期刊。“

  “既然我们已经弄明白这件小事了,”她不理睬斯塔福,转向阿德利。“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请别人替你把论文递送到PNAS去?如果我想送交一篇论文到我这个领域的一份杂志上去,比方说,到《批评探索》,或者《符号学》,或者《文学诊断》,我只需自己这么做就行了。是我,莉亚·伍德森,而不是我的教授,也肯定不会是什么代理人,他与我的作品没有任何关系。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还有第二个问题:你怎么会与塞莉一起发表她的研究成果呢?”

  莉亚不相信伪装掩饰,无论是在与人交往,还是实际生活中。“你得学会接受我。”斯塔福搬进来的那天,她曾经告诉过他。她不拔眼眉毛、涂口红,她的嘴近乎完美,只是稍嫌薄了一点,她不剃腋毛,或者用化妆来掩饰雀斑。最后这一条很特别:那些雀斑全都堆在她脸颊的上部,只有当她激动的时候,它们才会在淡黄色头发的映衬下变得明显。现在她脸上的雀斑就凸显出来了。

  “为什么你的名字要出现在论文上?”她继续咄咄逼人地问,“塞莉不是独自一个人完成所有的实验吗?我的指导老师提出了我博士论文的题目,但是她不会把名字放在我的文章上面。你们科学界的人士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署名阿德利和普赖斯,康托和斯塔福……或者还有其他什么方式?”她身体向后靠,先看看阿德利,然后再看着其他人。

  斯塔福沉默不语,但是很明显,他很高兴谈话的方向突然转变了。“莉亚,”塞莱斯蒂娜大叫起来,“你怎么回事?你这话听上去就好像琼沾了我的光似的。好像——”

  “等一会,塞莉,”阿德利的声音十分严厉。“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从这个重要的问题开始说起:究竟谁的名字应该出现在这篇关于咽侧体抑制素的论文,或者描述斯塔福博士神秘的研究工作的文章上面?作者署名的顺序应该如何排列?这些都是很实际的问题。在学术界,它们所产生的嫌隙,远比科学界其他任何事情都要多,也许除了优先权之外。莉亚,”她走过去碰到她的手臂以示强调,“这个课题是我提出来的——”

  “我的指导老师也一样。” 莉亚打断她说。

  “请让我把话说完。我用我的研究经费提供了设备和塞莉的奖学金。向国家卫生研究院提出经费申请的报告是我写的。在报告中,我非常详细地说明了我的研究小组要做什么,为什么它很重要,以前有什么贡献,以及其他许多事情。我的申请经过同业学术评审委员会的评审。这是一个所谓的研究部门,负责审核成百上千项申请。其中四分之一可能会得到经费。没有这样的支持,塞莉什么也干不成。我不仅仅是在谈她的奖学金,而是说我实验室里面所有的仪器设备、化学试剂和玻璃器皿。你基本上独自一人工作,既是设计师又是建筑师。你有许多工作甚至可以在家里做。你只需要到图书馆——这无需由你的论文导师提供,要些纸和笔——”

  “听我说!现在即便是人文学者也使用计算机。”

  “对不起。但即使是一台电脑,恐怕也不是你的教授提供的。你要么从系里借,或者更加可能的是得自己去买一台。你属于哪种情况?”

  “我妈妈买的。”

  “好了,就是这样。塞莉用的那台是用我的研究经费买的。再说,我每天都要与塞莉见面;我们一起讨论她的工作进度,我建议采用某种技术,提醒她注意重要的参考资料。我的实验室里面还有其他许多人在研究类似的问题,塞莉不断地与他们一起交流。这种情况是人文学科里所没有的。我打赌你连续几个星期也不见你的论文导师一面。”

  “我为什么要见她?我实际上是独自一个人在研究。”

  “当然你是一个人在研究,“阿德利反唇相讥。“你无需学习新的技术、新的实验方法……你只需要能够阅读,使用一台文字处理机就可以了。莉亚,很抱歉,我可能有点过分,可我这么说完全是出于自卫。在实验科学里,既有师生、师徒关系,又有同事关系。一般认为,教授作为作者之一是很正当的事情。事实上,在这个领域里的人——包括塞莱斯蒂娜在内——都认为我是资深作者。”

  “资深作者未必是在作者署名中排在最前面的那一个,虽然有些资深的研究人员非常强烈地觉得他们的名字必须永远出现在最前面。其他人总是按照字母顺序来排列署名——”

  “特别是他们的名字在字母表中排在比较前面,比方说是‘A’或‘C’的时候!”斯塔福出语惊人,塞莱斯蒂娜吓了一大跳。

  “杰里,你这么说不公平!琼与学生一起发表文章的时候,总是把名字放在最后面。”

  “嗯,我们实验室的情况就不是这样,”他咕噜着,“我们始终是按照字母排列的。”这是在康托研究小组里唯一争论比较多的话题。实验室流传着一些流言蜚语,说从来没有什么叫艾伦(Allen)或者布朗(Brown)的人与康托共事
。曾经有一个从布拉格来的人,名叫切尔尼(Czerny),那是大家记忆之中,唯一一个与康托的名字按英文字母排列最接近的人名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去年道格·卡特菲尔德(Doug
Catfield)来了以后。

  “我向你们承认一件事,但是请保证不要说出去。”琼·阿德利已经平静下来,脸上泛起了和解的笑容。“斯塔福博士,你关于按照姓名字母来排列的说法很有见地。当我还在布朗大学读四年级时,我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野心大得几乎让人很不愉快,我很关注我的名字最终会在哪里出现。当然,我当时还从来没有发表过一篇论文;我当时甚至还没有决定到哪里去读研究生。有一天,我宣布我要把名字从琼·亚德利(Jean
Yardley)改成为琼·阿德利(Jean Ardley)。我父亲简直气炸了。真的是这样!”

  “你真的改了?”斯塔福结结巴巴地问。

  “是的。我到法院去,合法地更改了姓氏。我告诉法官:‘最好当第一,自从史前时代以来一直如此。’他没有问我怎么知道的,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故事有趣的地方是,其实我这么做完全没有必要。最终,我继续留在布朗大学。所有的人都敦促我到别的地方去,你们知道在美国科学界是怎么回事:我们非常害怕近亲繁殖,总是建议学生到其他地方去接


受研究生教育。可我当时想要找一个女性作榜样,可美国只有几所大学有有机化学女教授,而布朗大学就有一位:凯特琳·巴克(Caitlin
Barker),所以我选择了她。”

  “幸好你改了名字,”斯塔福说,“否则的话,你的论文就变成了巴克与亚德利了。”

  “你错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其实我叫亚德利也没关系。你瞧,巴克教授总是把她的名字放在最后面。从此我也一直这样。我认为,把年轻的合作者和学生的名字放在前面是一种很好的姿态,表明了你对他们的鼓励——甚至是赞许。因此在PNAS上出现的名字将会是普赖斯和阿德利。”

  莉亚在沙发的角落里插话说:“多谢你告诉我这一切。可你为什么不能自己把论文送到那家杂志去呢?”

  “PNAS是唯一一家你不能这么做的杂志。要想在那里发表论文,你必须是国家科学院的院士,或者,可以这么说,找一位院士,他愿意代表你递送,并且担保其内容。”

  “你不是国家科学院的院士?”

  “你在开玩笑吗?”

  “为什么这么说?女人不能当院士?”

  琼·阿德利耸耸肩膀。“噢,她们是允许当院士的。目前,在1610名院士中有50位女性。其中有一位在化学部。我打赌这50名妇女全都是绝经期后的。”她说了一半就止住了。“这是个很无聊的玩笑,我不该这么说的。那些男人也全都年事已高——平均年龄应该是60岁了。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院士的。这也可能就是为什么我不要孩子的理由之一。我要成为最年轻的国家科学院女院士。然后我将把我们自己的论文递送到PNAS去。否则的话,我为什么要忍受这种势利呢?”

  莉亚露齿一笑。“因为,骨子里面你也是一个势利之徒。”

  “对极了!但是难道我们不全都是这样的吗?”

  斯塔福仍然坐在桌边,两只手臂交叉在一起,下巴搁在手臂上。他一直非常专注地听着,一笑也不笑。“你认为什么能够使你进入国家科学院?”

  阿德利用讥讽的口吻回答:“噢,几个咽侧体抑制素,一两种成功的病毒组合,一次证明这种想法在实践中切实可行的演示……几枚奖章和大奖……作许多邀请报告……发表大量文章……然后找到两个国家科学院院士,最好是地位显赫的院士,写我的提名信并且签上他们的大名。”

  莉亚继续问:“琼,为什么国家科学院的女性这么少?”

  “为什么化学部的171名院士中只有1位女院士,其理由——”

  “你看来很清楚确切的数字,”斯塔福评论说。

  “我想计算成功的可能性,”她转向莉亚。“迄今为止,在一流大学里只有很少数女性获得化学方面的终身职位。哈佛大学没有,普林斯顿大学没有,耶鲁大学没有,斯坦福大学有一位。而院士都是从那里选出来的。没有爱达荷或者肯塔基来的院士。”

  “我没有想到在化学方面的女性如此之少,”莉亚沉思道。“这肯定与我所在的领域截然不同。”

  “我并不是说化学界的女性非常少:只是在最高层才很少。如今招进来的研究生几乎有四分之一是女性。我的研究小组里就有三名。莉亚,谈谈你们那里的情况。今天晚上,好像尽我一个人说了,简直可以说是在讲课了。你答应告诉我关于对话主义的。”

  “这很公平。我一直在想我的批评工具里面哪样工具最合适你。”

  斯塔福站立起来。“请原谅,我很疲倦了。我想上床睡觉去了。”

  “你是说你不想了解对话主义?”阿德利的声音听上去很惊讶。

  “我已经听莉亚解释过后设论述和巴赫汀的对话主义了,还有什么性别符号学、隐喻、转喻等等。”斯塔福听上去略微有一点歇斯底里。“这是住在这里难以推辞的额外好处之一。”他经过沙发的时候,用肘轻轻推了莉亚一下。

  “小心!”莉亚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坐下。你没有听过这种说法。这会对你有好处的。实际上,它会对你们全都有所裨益的。准备好了没有?”

  “好吧,”斯塔福说,嘲弄地呻吟了一声。“尽量爽快些。后设论述有一种趋势,快成为最长论述了。”他坐在休闲椅的扶手上,用手指梳理塞莱斯蒂娜的短发。

  “呆在这里,”她动情地瞥了他一眼,“规矩一点。”

  莉亚平息下来。“请允许我对你的话作一个解构。”

  “先是说巴赫汀的对话主义,现在怎么谈‘解构主义’了?”

  “嘘,嘘,阿德利教授,你没有听说过巴赫汀(Mikhail
Bakhtin),这位著名的俄国人吧,”斯塔福故意把“俄”字读得很夸张。“文学理论家,对话主义之父。当今的学术界杰出人物中的大热门。哎呀,阿德利教授,我一定让你很惊讶吧。塞莉和我全都知道他。在这间房间里面,巴赫汀的名字我们每天至少听见两次。”

  莉亚宽容地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杰里。这次我要说的是个法国人,德里达(Derrida)。不过,这个想法的由来无关紧要。阿德利教授,”她继续以一种与斯塔福同样诙谐的风格说,“既然你已经听了20秒钟的巴赫汀,那我就用5秒钟的时间来说明一下解构主义:揭开说话的人所使用的语言中被掩饰或者 ‘被抑制’的意思。”莉亚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问号。“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在讲课,让我来解析你们这几位科学家整个晚上的谈话。”她看着她的三位听众,逐一看着他们,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琼,开始的时候,在解说你们的昆虫研究、资深作者的问题,以及你为什么认为一个化学教授把名字加在一篇论文上很合适的时候,你总是说‘我们’。”

  “那我该怎么说?”

  “为什么不可以用第一人称单数‘我’呢?”

  “但是我们——”她立即打住,缩了回去。“在科学界从来不这么说。我们所受的教育就是在科学论文或者在演讲里,不要那样做。哪怕没有任何合作者,”

  “可谁是那个‘我们’?你在对谁说话?是某个想像中的科学团体?还是尊贵的由校长或者政客或者编辑组成的‘我们’?我怀疑事情是否真的就那么简单。在我看来,那个‘我们’实质上是根据听众而定的。如果是一次演讲,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听众,从你的合作者——比方说塞莱斯蒂娜·普赖斯和你的学生,到专业上地位与你相等的同行。对于塞莱斯蒂娜来说,你想在所有人的面前表明你对她的成就和贡献的肯定和赞扬。可是在有权势或者有广泛影响的大人物面前,在那个有一天将会提名你为国家科学院院士的人面前,情况又是怎么样呢?他应该知道你才是那位真正的资深作者。我敢说,对于他来说,这个‘我们’就意味着一些别的意思。在这里,‘我们’的确切意思是,‘不管怎么说,你我都知道那其实是我的想法。’——”

  “等一等,莉亚,你这么说不公平。”

  莉亚举起手来。“别急,琼,不要把它当成你个人的事。假设这真是一堂课,现在‘我们’实际上真的是表示‘我们’。不同的听众会如何诠释你所说的‘我们’呢?当然,在写作的时候更加困难:你根本不了解读者的身份。它始终在变化。那个‘我们’就相当有趣了:如何理解它,就取决于听众对你的研究的投入,以及你花了多少工夫让他们投入了。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没有?”

  塞莱斯蒂娜始终保持沉默,她的眼睛像在网球比赛中那样在她的教授和莉亚之间来回移动。琼·阿德利最后终于打破沉默。“其实,那只是说说而已。在现实世界里是不一样的。我们全都知道我们所说的意思。”她皱着眉头。“告诉我,是什么促使你下决心进入文学批评领域的?”

  “这可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的事。在奥伯林大学读二年级时,我把专业从英国文学转到了女权主义研究。我父亲大发雷霆。他说:‘你将来靠什么养活自己?这个专业比英国文学还要糟糕。’”

  “你怎么说的?”

  莉亚耸耸肩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告诉他这实际上是一门关于权力关系的学问。目前,当代批评理论中最激动人心的运动是后结构女权主义。这就是我在论文里面所要探讨的。伍尔夫(Virginia
Woolf)和对话主义对我正合适。我们看看究竟谁能够在大学里面得到更加好的职位,是塞莉还是我。”

  “你这是第一人称复数,抑或是另外一种类型的,高级的‘我们’呢?”说完,琼·阿德利又急忙加了一句。“别介意。这个问题很愚蠢。”

  莉亚久久地凝视着她。“实际上,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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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11:5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9 章 喜获成功

  你会忍不住记下你所看到的东西,然后,事后过了一段时间,比方说几个月之后甚至几个星期之后,你忘记了自己最初在哪里看见过它,渐渐地你认为它就是你自己的想法。

  康托教授的办公室门始终关着。门并没有锁上,但总是关着。他的学生们知道他们随时可以去找他。只要敲敲门,就会听见他说:“什么事?”或者“请进!”关着的门只不过是一道避免干扰的屏障而已。

  不用说,斯塔福敲过无数次门。他敲门的时候始终都带有一丝惶恐,轻轻地敲两下,充满恭敬:他总是难以排除那种自觉唐突的感觉。然而,今天下午,他敲门的声音很响,几乎是迫不及待;没等康托回应,他就闯了进去。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康托,教授正伏在桌子上写东西。他等待他抬起眼睛看着他,听他惯常的问话:“杰里,实验室里面有什么新结果?”

  “艾西,完成了。最后出来的精氨酸的分析结果,我检查了两遍,以保万无一失。实验结果与你所预料的完全一样:它就是那个关键的氨基酸,没错。”

  康托盯着那个年轻人,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他跳起来,一把抓住斯塔福的肩膀。“这么说我们成功了,杰里,是真的吗?我知道我们会成功的。我们不可能出错的!”

  斯塔福计算着每个“我们”。前一周晚宴上阿德利的影响,比他预计的更大。从那以后,他一直把康托与塞莱斯蒂娜的教授相比较。

  “快点,我们走吧。给我看看结果。”康托急匆匆地离开办公室,经过秘书坐的接待室进入走廊。他转过身来看斯塔福是否跟上来了,匆忙之中撞到一个干冰柜上。“你看这个走道,”他大声叫了起来,“我们真该对这种混乱采取措施了。”

  斯塔福低声说:“什么措施呢?”

  对于一个刚刚完成一项意义深远的重大实验的人来说,斯塔福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兴奋,甚至显得有点烦躁。走廊确实很乱,可也并不比生命科学大楼里大多数地方更乱。设备凌乱地堆放在走廊里,两个人并排走很困难。冷却离心分离机,不规则地堆放在那里的氮气、氦气和氧气瓶,两个存放组织培养液的直立式冷藏机,康托刚才撞上的干冰柜——这些只不过是定期检查时让消防人员十分恼火的诸多问题中的一部分而已。康托无暇顾及这些,他的思绪早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给我看闪烁计数机的记录结果。让我看……”

  他还在不停地提要求,不过其中大多数斯塔福早已预料到了。数据全都准备就绪,等待教授来查看。事实上,那么多的材料和图表堆放在桌子上,康托甚至没有要求看一眼斯塔福的实验笔记本。书桌上不整齐地堆满了资料、打印材料和杂志文章的复印件,与完美无瑕的实验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现在的学生已经不去图书馆看书了,”康托经常抱怨说,“他们就知道‘复印’。”自动馏分收集器上的试管被仔细地贴上了标签,而不是像平常那样随手涂写。十几只锥形烧瓶整齐地排列在金属托盘上,用黄颜色的警示标记注明“有放射性”。即使塑胶手套也很仔细地摆放在托盘旁边,就仿佛手指还套在上面一样。

  斯塔福很快地给康托看那些关键的数据——特别是那些闪烁计数,它们显示出了用放射性标注的蛋白质。教授欣喜万分。“我们要把这个写出来,刊登在《自然》杂志上。”

  “不登在《国家科学院学报》上?”斯塔福感到很惊讶。

  “不,我想一点一点地发表。先是初步传达信息,而不公布实验的具体情况。这样没有人会马上赶浪头掺和进来。《自然》杂志再合适不过了。”这倒是真的,每周出版的《自然》杂志专门刊登与生物研究有关的最新信息,是世界上这方面读者人数最多的两本杂志之一。沃森和克里克最初宣布DNA双螺旋结构的文章就发表在《自然》杂志上,只有短短的一页纸。

  “那样的话,为什么不选《科学》呢?为什么要把稿子千里迢迢送到伦敦去呢?到华盛顿只需要一天的时间。”

  “到我办公室来。”康托作了一个很少有的身体亲热动作:双手放在斯塔福的肩膀上。“杰里,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喜欢保密的人,但是这一次,我希望事先尽量低调。我想……像放爆竹那样:突然爆炸!你知道这么做多么困难吗?我绝对可以肯定,如果我们把它送交到《科学》杂志,克劳斯将会是审阅人之一。我要是编辑,肯定会去征求他的意见。我想要让克劳斯大吃一惊——毕竟他听说过这种理论。他还对我提出挑战,要我用实验证实它。我们在不到3个月内就做到了这一点!”

  “杰里,你怎么啦?”康托笑着对他的学生说。“你应该高兴得跳起来才对啊。可你只是坐在那里,闷闷不乐的。”

  “我想是因为太累了的缘故。艾西,你知道,我这一阵工作得多么辛苦。”

  “那是,当然,杰里。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准备两个表,归纳一下放射性和核磁共振的数据。今天晚上,我自己先把文章写好,然后我们一起审阅最后的文本。”

  “谢谢。我总算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想把我们的论文登在《科学》上。难道就因为克劳斯可能当审阅人吗?”

  “不,那不免有点太孩子气了。我完全可以写信给编辑丹·科什兰(Dan
Koshland),请他不要把稿子送到克劳斯那里去。他会帮我这个忙的。杰里,我要的是爆炸性的效果!像我们这样的论文,有些审阅人会把消息透露出去的。《自然》杂志是在伦敦,他们不可能把它送到美国找人审阅。何况,英国人比较谨慎。当然,像我们这种不同寻常的文章,什么事都很难说。”

  斯塔福很欣赏与康托的这些谈话;从这些谈话中,他了解了找资金赞助的事情,现在又是审阅人的问题。这种深邃的见地一般只有通过艰苦的亲身经历才能够获得。现在,他很幸运地从一位冠军级人物,一位比赛高手那里学到了这一切。这位大师参赛已经将近36年。癌症问题和细胞膜蛋白只是他最新的成就。早些年前,由于他在镇静剂代谢解毒疗法方面的研究成果,他已经赢得了拉斯克奖。后来康托又在研究细胞膜结构。他喜欢的一句口头禅是:“你不可能找到没有细胞膜的细胞。”实验室里现在仍然有一些人在研究这个课题。实际上


,正是康托对这个课题长达十几年之久的研究,才促使他从事研究癌症问题。然而,在最近向国家癌症研究所提出的经费申请中,他并没有提及这项肿瘤形成理论的研究工作。

  “杰里,问题是,现在研究需要花很多钱。没有钱,你就无法进行认真的研究;想一想购买你所用的那些设备的费用吧。当你送上经费申请时,你的大多数竞争对手会坐在那里审核你的申请。”康托曾经解释说。“他们就像是杂志的评审人。不同的是,他们处理的是思想,而不是已经完成的研究工作。我并不是说他们不诚实。我也曾经做过六年这种差事,我认为我在此期间没有什么不诚实的地方。但是,人们从事这种耗费时间的工作并不完全是出于崇高的责任心,是尽义务,或者可以说,是某种善举。实际上,总是有一些利己的成份在里面,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最早获悉最新消息。你会忍不住记下你所看到的东西,然后,事后过了一段时间,比方说几个月之后甚至几个星期之后,你忘记了自己最初在哪里看见过它,渐渐地你认为它就是你自己的想法。因此,那些行家不会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们在申请中主要谈论他们已经完成了但尚未发表的东西。只有初次申请的人,他们以前没有获得经费,只好把他们所有的牌都亮在桌上。他们别无他法。这是常有的事:那些已经……”

  最终,他们对杂志的挑选并没有起什么大作用。就像亚德利完全可以不必改姓阿德利一样,康托唯恐过早泄漏消息的担忧是多余的。署名康托和斯塔福合写的论文《一种关于肿瘤发生的普遍理论》没有经过正式审阅就通过《自然》的编辑程序。《自然》杂志的编辑约翰·马多克斯(John
Maddox)虽然所学的专业是物理,却对任何领域里的最新消息都具有灵敏的嗅觉。这得归功于他以前在《卫报》担任过编辑,在那里他获得了渊博的科学知识和对科学从业者的了解。来自美国的快递到达伦敦的翌日,从马多克斯办公室寄出的信就等在米尔山的英国国家医学研究所了,而马多克斯的一位科学界的知己正在阅读原稿摘要。他简练的批注“发表!”就已经足够了。同一天晚上,马多克斯打电话给康托。“康托教授,我们一般不会跳过评审程序,你知道,这不仅是为了我们的名声,也是为了保护作者。但是,你的论文实在太不寻常了。如果真的是——”

  “‘如果真的是’,你这是什么意思?”康托发火了。

  马多克斯很冷静地继续说了下去:“我的意思是,这类实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去验证。当然,在他们这么做之前,你肯定在别的地方发表完整的论文。我们没有足够的篇幅刊登实验的细节。如果你的实验被确认了,它将是一个极其轰动的进展。否则……”他没有必要把话全部说完。在癌症方面有许多被抛弃的理论假设和声名扫地的实验,康托深知盛放这些理论和实验的垃圾桶有多么深。

  他们的文章在稿件到达伦敦10天之内就刊登出来了。这个情况没有逃过康托一些同事的注意。他们的文章一般要等数月才能刊登出来。在像科学界这样对优先权非常敏感的行业里,期刊杂志上登载的文章总是包括编辑部收到稿件的确切日期。在美国和英国,一篇文章刊登出来的时间花费的长短直接与审阅人设置的障碍成比例。这是一个知识界精英荟萃的地方,在这里,即使巨匠的稿件也会遭到相对来说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挑剔。所有多产的科学作家,哪怕是像康托这样杰出、严谨的人,都曾经有过与名不见经传的评论家发生激烈争论的经历。

  斯塔福已经知道,你可以不断地施加影响,使得挑选出来的审阅人符合自己的口味。因此,在你论文的参考书目里不断地引用另外一位科学家的作品,就很可能会引导编辑挑选那个人作为一个特别合适的审阅人。要是你把那位潜在的审阅人的著作归类为“一流的”、“发人深省”,或干脆就说“精辟”,他在审阅你的稿件的时候,就会比较心情舒畅。康托忠告说:“好话人人爱听,恭维永远有用。”

  对于初露头角的学者,他的至理名言充满了大智慧:“永远不要在书面反驳中侮辱审阅人,无论他的评论多么愚蠢。”

  康托从来不开玩笑,至少不跟他的学生开玩笑,但他知道许多奇闻轶事,例如,那个关于密封信的故事。他突然讲了这个故事,把焦点集中在出版发表的根源上:建立优先权的愿望。“我们满脑子都是它。”康托承认。“如果我听说一个月前,或者是三天以前,有人递送了一篇类似的论述肿瘤形成的文章给一家杂志,哪怕是家默默无闻的杂志,比如《肿瘤生物》或者《日本医学杂志》,我都会气得脸发绿的。因此,那些既想得到研究成果的优先权、同时又要保守秘密的人,所面临的矛盾冲突就可想而知了。”

  斯塔福问:“就像我们这样?”

  “行了。就因为我们先发表了交流信息没有公布具体的实验细节?我不想把所有这些全都交给《自然》,这并不是为了保密的缘故。我这么做是为了——”他极力搜索合适的词语,却没有找到,“就叫它‘公共关系’吧。一个科学家的一生中,有多少次能够有机会把一颗这样的炸弹——重大的、完全解决了的问题——扔在像库尔特·克劳斯这样的人头上呢?


我只是想要最大程度地……发挥它的效应,在真正把它当回事的那些人身上。不,我谈论的矛盾,是指那些人想守住研究结果不让其他科学家知道,可竞争又要求必须率先发表才能获得优先权。”

  斯塔福看上去很困惑:“那怎样才能够做到这一点呢?”

  “幸运的是,现在没法做到了。”康托回答。“因为它与应该如何对待科研成果的做法完全背道而驰:你从一个公用的知识水池中汲取水分,应该有所回报。但是,几十年之前,我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在一些欧洲杂志社里可以这么做。他们有一种机制叫做pli
cacheté——”

  斯塔福抬起眼睛:“什么?什么意思?”

  “pli
cacheté是法文,意思是‘密封的信封’——真的完全封闭,信封口用红蜡或者类似的东西封死。它意味着你可以送出一篇文章,刊物编辑在上面注明收到的日期而不打开它,直到作者要求稿件进入编辑程序。密封信的作者一般都要求杂志社,只有在其竞争者发表了,或者将要发表同样的东西的情况下,才能打开密封信。当然,他的文章发表的时间很可能会稍微迟一些,但是由于密封信上记载了具体的递交日期,因此可以证明其享有优先权。”

  “什么样的人会这么做?”斯塔福问。

  “各种各样的人都有。甚至连诺贝尔奖获得者也用这种方法。我正好想起这样一篇关于花香精的文章。它刊登在《瑞士化学学报》上,作者是利奥波德·鲁日奇卡,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正是香料行业里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最终促使那家瑞士杂志编辑部废止了密封信制度。”

  康托站起身来,开始踱步。他一只手插在实验室外套的口袋里。斯塔福在教室里听教授讲课的时候,经常看见他这种样子。

  “传说在40年代后期,一家瑞士香水公司的一名化学家同时递送了两份密封信,这两封信里面对于同一个问题的答案完全相反。他不能肯定究竟哪个答案正确,但他认为自己这么做肯定万无一失。如果有人发表了一篇文章明确地证明了两个答案中的一个,这个人就会要求编辑打开内含正确答案的那个信封。于是他就能够宣称他享有那项研究的优先权,尽管他并没有真正地解决那个问题。”

  “快说下去,艾西!”斯塔福大声催促。“我不相信竟然有人做这种事。你怎么知道真的发生过这种事?”

  “嗯,我不是直接听说的,”康托承认,“但是我的确从一个可靠的消息源听说了这个故事。显然是阴差阳错,那位编辑打开了错误的信封,发现了事情的真相。那是那份刊物最后一次接受密封信。”康托在斯塔福的面前停下来。“我怎么会想到这个密封信制度的?希望不会是我的某种潜意识。”康托咯咯一笑。“顺便说一句,密封信制度实际上也有公正之处:它曾帮助了想要申请专利的人。在欧洲,如果你先公布研究结果,就不可能为你的发明申请专利。因此,有的时候,发明者把他的研究以密封信的形式送出去,等到他的专利申请被专利局批准之后,再要求发表,这堪称鱼和熊掌兼得的经典实例。”

  “艾西,你是否为你的研究成果申请过专利?”

  康托不停地来回踱步,正好走过了斯塔福的椅子。他停下脚步,以脚尖旋转,猛地转过来,面对那个问题。“有过一次。不过我发现,在大学里为已经完成的工作申请专利的想法没多大意思。我知道我这种想法很不合时宜,不太讨人喜欢,而且我肯定是少数派。为自己的发明申请专利,没有什么不对或者不合法;但是会惹来很多麻烦。不光是看得见的问题:你在研究时忽略了对经济回报的分配。荣誉的归属会变得更加棘手,甚至比决定论文上的合著者更加困难……”他低头看着斯塔福,疲惫地笑笑,“我们大家不是全都知道那会引起怎样的怨恨?就专利而言,情况还要糟糕:人们分享的不光是荣誉。你在谈论的可能是真正的钱。”

  斯塔福很好奇。康托始终没有对他或者其他学生谈过他对待科学荣誉和优先权的态度。也许,他间接地谈过,但从来没有这么公开谈论过。至于说钱?这个话题从没有提起过。他的百达翡丽手表、宝马豪华轿车、实验室里戴的绸领带,还有他故意没有拧上的万宝龙金笔——实验室里其他人都还在用圆珠笔,所有这些都说明,除了这所中西部大学的薪金之外,他另有经济来源。

  “但你申请过专利,对吗,艾西?你怎么会破例的呢?”

  “我其实并没有。在你到这里来之前几年,我们发明了一台新的细胞计数器。大学里负责专利的律师听说以后,认为它在临床实验室里可以挣很多钱,坚持要我们申请专利。”康托耸了耸肩。“实际上,也就收了一些版税。我们把专利给了大学。即使这样也很尴尬:我的一位博士后是发明者之一,他很不高兴,因为我坚持把所有的版税交给学校。他觉得一个教授把他自己的标准强加给他的合作者是不公平的。杰里,你怎么想呢?”

  斯塔福一惊:“你是说钱的事?“

  “不,一个教授的原则标准应用在学生的身上。“

  “我不好说,“斯塔福回答说。“这要根据具体的情况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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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11:5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10 章 教授的风流

  今天晚上的画面更加精致优雅:碧眼金发的葆拉·柯里搂着光滑的大提琴,她的头偎依在琴颈上,眼睛半闭着,脸上呈现出梦幻般的表情。

  “天哪,你吓了我一跳。”莉亚·伍迪森打开门走进公寓,只看见斯塔福伸展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你这么早在家干什么?6点钟还不到呢。你不会是今天想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我完成了。”他用一种十分肯定的口气说,“现在,你们就可以经常看见我的可爱之处了。你将会知道为什么那位美丽的塞莱斯蒂娜·普赖斯小姐会迷上我这位才华横溢的细胞生物学家了。”他对莉亚说。“请告诉我,你们有什么打算。”

  “杰里,怎么回事,你像是变了个人,竟然如此放松,还彬彬有礼。你究竟最后完成了什么?”

  “就是你们两位十分不耐烦地称作秘而不宣的实验。实验成功了。艾西今天晚上在写报告。明天,我和他一起看一遍,然后他将把它寄给一家杂志。他挑选了一家英国杂志,这样,在文章没有刊登出来之前,没有人会知道这事。”

  莉亚摇了摇头。“你们这些科学家:先是拼命工作,不分白天黑夜地干,然后,你们在几个小时里面就把一切都写出来了。我可没有什么东西要‘详细记录’,或者说要“补写”的。对我来说,在我没有写完之前,我真的不知道我对于一个题材究竟是怎么想的。即使到那时,在我给我的朋友和顾问看过之前,我也不会把它寄出去。一旦寄出去了,一般杂志社也要过几个月才会接受它,然后,如果他们接受的话,要过上一年或者两年才能出版。真正使我感到莫名奇妙的是:你们一面如此匆忙地赶着发表你们的研究成果,一面却仍然高度保密。不知你是否知道拉丁文的词根‘publicare’的意思就是‘公布于众’?科学家们究竟想要什么?”

  “莉亚,你别妄加评论了。”斯塔福用杂志轻轻地拍了拍莉亚。“至多再保密几个星期。我猜想艾西只是想让哈佛的克劳斯和其他几个大腕大吃一惊而已。”

  “喂,你在看什么?”莉亚看着斯塔福手里的杂志,大叫起来。“我的《伦敦书评》!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斯塔福博士?”她把遮住她眼睛的头发捋到了脑后。这是她做得最频繁的习惯动作,斯塔福曾经问她为什么不干脆把头发剪短了。“你们科学家不会理解的:作家在写作的时候,手里需要有样什么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作家抽烟。我不会抽烟,所以我就这样。”她回答说。他点了点头,就不再提此事。他学会了让莉亚说最后一句话。

  现在,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顽皮的笑容。“我想了解一下文学评论家的近况。我发现了什么?甚至在这里,都可以看见科学家的作品!诺贝尔奖得主写的一篇文章:马克斯·佩鲁茨(Max
Perutz)写的。”

  “你没有开玩笑吧?让我看!”

  他指着一篇关于克劳斯·富克斯(Klaus Fuchs)的文章,说:“一个真正的骗子。不过文章写得很精彩。你该看看这篇文章。”

  “骗子?我还以为科学家是诚实的模范,从来不欺骗呢。”

  “富克斯在他的科学领域里并没有欺骗,他在这方面十分谨慎小心。不过在原子弹研究项目里,他是潜伏在洛斯阿拉莫斯替苏联人工作的特务。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考虑晚餐吧。今天晚上,我来掌勺。”

  “塞莉,我们出去玩几天吧。去那里看看雪。你可以教我越野滑雪。你说过你要让我这个南方男孩开开眼界,见识一下你们肌肉结实的西部女子的滑雪本领。我们去放松一下大脑,锻炼一下身体怎么样?”

  “我很想,杰里,”她摇摇头说,“可惜,只能在床上了。我现在去不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我正在学习病毒的结合。琼正在和我一起在做,我们在一起学习,所以我必须按照她的时间进度表工作。”

  “就去几天也不行吗?就算是庆祝我的胜利?”

  “不行,”她语气坚定地说,“别忘了,你上次甚至不能够脱身几个小时来庆祝我的成功。再说,艾西会怎么说呢?他会让你离开实验室吗?”

  “这一次,他不会管我了。他告诉我说,我们明天把论文寄出去之后,他星期五出去,要到下星期一才回来。行了,我们去度假吧。我们从来没有出去好好地在一起呆过两天。”

  “我知道没有,”她喃喃地说道,想起了格雷厄姆·勒夫金。他曾经告诉过她,如果她真想要了解一个男人内心深处最本质的东西的话,至少得与他连续呆上 36个小时,也就是两夜一天,这是必要的条件。到现在,她仍然不能确定这种说法是否有道理,不过,与格雷厄姆在纽约度过的周末确实非常美好。“我不能去,杰里。我们的研究正在最关键的阶段。也许还要几个星期。”

  “在此期间雪融化了怎么办?”

  “真要融化了,我们就到大城市去参加文化狂欢。我有一位波兰来的姨妈,她不久前才搬到芝加哥。她说我随时可以住到她那里去。我肯定她不会介意我和你睡在一张床上的。说到床,我们还是……”

  “我们,”他说,“我头都胀了。”

  “这个周末,我们不妨换个乐曲。”康托在电话里说,“我想要庆祝一下。演奏作品6,第6段,怎么样?”

  “又是海顿?艾西,我还以为你想要作什么变动呢。”

  “谁说海顿了,索尔?我是说波开尼里(Boccherini)。”康托很高兴自己能捉弄一下他们的第一小提琴手索尔·明斯科夫。他们是纽约城市学院的同班同学,之后也始终保持联系。明斯科夫是位一流的小提琴演奏家;他的琴拉得非常好,实际上还曾经因此一度犹豫不决:究竟是成为专业的提琴手呢,还是当一位律师。最后法律占了上风。尽管如此,明斯科


夫不论在哪里,始终组织起了一个业余小提琴四重奏组。他现在在芝加哥有很多业务,当他听说康托在这座城市有个临时住处时,便一下子抓住了他。业余中提琴手属于稀有品种,特别是真正拉得好的中提琴,他们与令人失望的小提琴家明显不同。后者人数很多;四重奏里的第二提琴手,就算在小广告上也很容易找到。

  “啊,”明斯科夫记了下来,立即开始借题发挥,“波开尼里,他比海顿还要多产。就弦乐四重奏而言,你知道他比海顿还要厉害吗?91比83。”

  “不,我不知道,”康托想,谈论音乐,索尔永远是赢家。

  “91首四重奏算不了什么。他至少写了125首弦乐五重奏。假如我能够找到第二大提琴手,我们将尝试演奏他的作品37,第7段,多么奇妙的回旋曲啊!”他哼了几小节。“说到大提琴手,你将遇见一位新的大提琴手:葆拉·柯里……”

  “葆拉?”康托的重音重重地落在最后那个字母上。“我还以为我们是一个男子演奏组呢。”

  “啊,我明白了:自从你来了以后我们一直没有女性参加,对吗?其实我们差一点就有一位,在你的位置上,……一个女中提琴手,另外两个人很感兴趣,可我坚持要你……不管怎么说,赫布(Herb)遇到了意外,摔坏了腿。你没法上着石膏演奏大提琴。幸好他的大提琴不在车里。感谢上帝,在很短时间里,我找到了一位大提琴手。据说很不错,我还没有见到她。她刚来这儿不久。”

  “听到赫布的事,我很难过。顺便说一句,我建议这一次在我那里演奏。其他人从来没有来过我这里。我想要在演奏完波开尼里以后给大家一个惊喜。你最好告诉其他人演奏作品6,第6段。假如正好有人想要练习这个……”

  “艾西,我再对你说一遍,我们虽然是业余的,却不是初学者。我们全都识谱,可以即兴演奏。我们只是自娱自乐,而不是公开演出。首次演奏一个新曲目的体验,一起发现一些可爱的章节;设法完成以前没有演奏过的乐曲的困难部分,如果事先练习的话,这些乐趣都会被毁掉的。不,不行,绝对不行!”

  “哪一位?”康托对着话筒大声吼叫。响亮的铃声把康托从盥洗室里叫了出来,剃须膏仍然留在脸上。会是谁呢?他觉得很奇怪。四重奏中另外3个人要过45分钟以后才来。

  “我是葆拉。”对讲装置里的静电噪声简直可怕。我告诉物业管理人员多少次了,让他们把它修好?康托气愤地想。这应该是湖滨地带的高级住宅,而不是一些二流的公寓楼。

  “谁?”康托茫然地问。

  “葆拉·柯里。”那个声音重复说。“我是拉大提琴的。我恐怕来得早了一点。”

  “早了一点?”康托小声地嘀咕。他甚至还没有戴领带,那感觉像是没有穿好衣服,他按下按钮。“上来吧。15楼。出了电梯往左转。”

  康托迅速地洗好脸,抓了一条蝴蝶结领结。这是他特意缝制的服饰,专门在这个城市里度周末时穿的。他娴熟地把它结在蓝色衬衫领子上。在平常上班时间,他始终穿着白色的外套或者夹克衫,打着领带。他刚梳好头,门铃就响了。

  葆拉·柯里右手拿着一把大提琴,个子比康托还要高;看着站在门框外面的这位女人,康托觉得血涌到了他的脸上。“请进,”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想到有人这么早来。”她轻盈地从他身边经过,康托情不自禁地想,她是不是拿着长矛的智慧女神帕拉斯·雅典娜,要不然就是《女武神》里的布伦希尔特(Brunnhilde)
。她金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卷曲地披在肩上。他不由得庆幸她幸好不是拉小提琴的,否则,她的头发肯定会和琴弦缠绕在一起。

  “请进,”他重复道,“我来帮你脱外套。”对于这种礼仪,她忍不住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她把大提琴从一只手换到另外一只手,康托每次都拉住她拿琴的手臂,最后终于把她的皮衣拿在手里,他认为她归根结底是雅典娜:她无袖、香槟色的连衣裙,会很容易地被看作希腊人宽大的袍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大提琴盒子放在地板上,然后走进客厅。“啊,真漂亮!”她大步走到紧挨着窗户的低矮的沙发那里。窗台低矮而宽大,她弯下身子看着密歇根湖,湖岸上覆盖着白雪,在湖岸的映衬下,湖水宛如柔软的黑天鹅绒。“你会对此感到厌倦吗?”

  “不,我不会的。况且,我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一般只是在这里度周末。”

  “为什么?”葆拉·柯里不等任何暗示,就坐在沙发上了,金色的头发轻轻地掠过她的手臂。她裸露的手臂舒展地搭在沙发靠背上,眯起的眼保留着些许淘气。她的嘴微微张开,宽厚的嘴唇上抹着口红,高高的斯拉夫人的颧骨,丰满的胸脯使她苗条娇美的身材看上去似乎很丰腴,这一切组合在一起,使她看上去美貌出众。康托站在她面前,她问:“你经常旅行吗?”

  “不经常。我工作的地方太远了,往返不方便。”康托想要改变话题。

  “在哪里?”她追问。

  他简单地提了一下大学,认为她会像研究生一样,意识到他故意有所保留,并且会尊重这一点。但他惊讶地发现,他这么做反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这么说你教书了?”

  康托点点头。“并且作一些研究。事实上,我主要从事研究。”

  “哪方面的?”

  “细胞生物学。”

  她惊呼起来:“简直太巧了!我有一个外甥女也在那里学化学。她是个研究生,正在攻读博士学位。不知你是否认识她。塞莱斯蒂娜·普赖斯,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的女儿。”

  “好像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康托想了一下,回答说。“除非她选修我的课,否则的话,我不太可能遇见你的外甥女。我们学校很大,有将近3000名学生。化学大楼离开我们生命科学大楼很远。”他决定以攻为守,不让她再提问题。“柯里小姐……”

  “你叫我葆拉好了。毕竟,我们将在同一个四重奏小组里。你叫什么名字?”

  康托的脸刷地红了。有人对他表示亲密时,他总是觉得很不自在。这就是他只告诉别人他的姓的原因之一。他的名片也同样如此。“大家都叫我‘艾西’,”他小声咕哝说。

  “‘冰冷的’? ]即使在这个寒冷的12月的夜晚,在我看来,你也一点不冷。你怎么能够忍受这样一个绰号呢?”

  在这种情况下,康托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幽默。“不是冰冷的,而是‘艾西’。”他清晰地念每个字母。

  “噢,我明白了。”她故意揶揄他。“艾西,那你……”

  康托知道她要问什么,他决定果断地结束它。“柯里小姐……我是说,葆拉……我听说你是从波兰来的。你怎么会到芝加哥来的呢?”

  “来,坐在这里。”她拍拍身边的软垫。“我不习惯有人站在我面前,高高在上。再说看上去,你站着也不太舒服。”她转过脸侧对着他:“我为什么到芝加哥来?很平常的、世俗的理由:因为一个男人。”

  “那你的……”康托脱口而出问道,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会惹来麻烦。我该如何称呼那个男人,他拼命地想:丈夫,情人,还是朋友?“……男人是干什么的?”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怎么会搬过来的?”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一阵笑声。“我并没有说我是跟一个男人一起到这里来的。实际上,我到芝加哥来是为了摆脱一个男人。他仍然在波兰。感谢上帝。”她补充说,并且向后靠在靠垫上。“艾西,你怎么样?是不是有位女主人?”

  康托的脸红了,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三次脸红。“我是单身汉。”

  “你是同性恋?”她问。见到康托震惊的表情,她赶紧把手放在嘴上。“对不起,我开玩笑的。在波兰,我来的地方,这是个很友好的问题。当然,这实际上与我毫无干系。”

  “没什么,”他不自然地说。“我离婚了。已经很长时间了。”11年算是很长时间了吧?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想起他的前妻了。他现在几乎想不起伊娃(Eva)的脸长得什么样了,它已经消退到记忆的死角之中了。不过,他仍然还记得她走进他书房的那天晚上:书房里灯光幽暗,他正坐在书桌旁边,阅读 PNAS或者什么杂志。他不知道她究竟站在门边观察了他多久。“艾西!”她清晰、冰冷的声音让他抬起头来。那声音真的使他想起了冰,他的手指仍然放在被打断时的地方。她说:“我们结束吧。所有这一切。”

  “结束什么?”康托问,他的心思仍然沉浸在专业术语里,它们可比这个简单的单词长得多了。

  “所有这一切,”伊娃回答说,用手模糊地朝房间四周一挥。“我们离婚吧。”

  葆拉·柯里走过去审视乐谱架后面那四把椅子。“我还从来没有坐在赫波怀特式的家具 上演奏过呢。这个餐具柜:是安妮女王时期的家具吧?”

  康托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那些椅子呢?”葆拉问。“为什么这些壁突式烛台这样装在扶手上?假如你真的点了蜡烛,会烧着眉毛的。”

  “如果你坐姿正确的话,那就不会。它们就会在你前面,而不是后面。”康托变得生气勃勃。“那是一张‘吸烟者’的座椅,你骑跨在那上面,就像骑在马上一样。”他补充说。

  “真是这样!我前面的问题实在是很愚蠢。“

  他走过去,在扶手的两边各旋转出一只用铰链装在上面的盒子。“这里面可以存放烟具,把宽大的背面当作阅读的书桌。我不抽烟,所以我就在那里放上纸和笔。这椅子看书时感觉不错,做笔记很方便。”

  葆拉·柯里看来印象深刻。“我是否可以问一下,你在哪里找到的?在芝加哥?”

  “不,在伦敦。”

  “不会是在邦德街上的马利特商店吧?”

  “不,是在一次拍卖会上。”

  “苏富比还是佳士德拍卖会?”

  “你怎么这么感兴趣?”

  “只是专业的好奇心而已。”

  这倒是很聪明,康托暗地里想,她想让我询问她的专业。“很抱歉,”他回答说,突然改变了话题。“我真不是一位好主人。要不要给你倒一点什么喝的?我这里有——”

  “不,谢谢,什么也不要。”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不让他站起来。“想想看,你可以给我点什么。你这儿的景观。”她指着俯瞰湖水的窗户外面,“你的家具使得我忘记了我为什么早来了。我是否可以看看波开里尼的乐谱?我从来没有演奏过那个作品,我也没有时间找到那首乐曲。”

  “不要告诉索尔·明斯科夫我给你看过了。他不赞成预先练习。”

  “知道了。我一个字也不说。”

  康托觉得他们又回到了中间地带。他问:“索尔怎么会找到你的?”

  “通过在波兰的一位律师。我以前经常与那人一起拉琴。”康托觉得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她已经捕捉到了他脸上流露出来的询问的表情。

  “只是一位第二小提琴手而已。“她笑着补充说。

  虽然第一次与一位新成员一起演奏,他们的波开里尼四重奏还是演奏得相当成功。在第三乐章快板结束以后,大家脸上都露出愉悦的表情。“不坏啊,嗯?”明斯科夫欢快地说。“我们事先没有练习过。我们再来看看最后一章怎么样。”

  他用手帕擦了一下额头,然后把它放回到脖子上。他转而问坐在他对面的大提琴手:“葆拉,你说再演奏什么曲子?”

  康托抬起眼睛,第二小提琴手拉尔夫·德雷珀(Ralph
Draper)也抬起了眼睛。他们知道这个信号的意思:挑选什么乐曲,索尔·明斯科夫几乎从来不征求同伴们的意见。他不是建议,就是否决别人的提议。

  “我们演奏作品59,第1段吧,”她毫不迟疑地说。“至少是第一乐章。”

  康托与德雷珀再次交换了目光。他对她的建议会置之不理吗?贝多芬这个特殊的四重奏的第一乐章——三首拉苏莫夫斯基四重奏里的第一首,以其大提琴部分著称。乐曲一开始就是大提琴演奏。第一小提琴在这种选择中自然而然成了第二小提琴。“来吧!”明斯科夫说。

  一个遥远的记忆不经意间浮现在康托的脑海里。他想,天哪,我得问问索尔他是否还能够回忆起来那幕与此相同的情景。那是他们在城市学院读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明斯科夫与康托一起走过华盛顿广场。当时那里正在举办室外画展。他们漫不经心地浏览许多风景画、暴力抽象主义的艺术作品以及在这类展出中常见的庸俗题材的画。索尔指着一幅很大的挂在树上的油画。“你看她的乳头。你觉得和她一起玩怎么样?”他问,满脸猥亵的笑容。那幅画画的是一个全裸的女人,大腿之间夹着一把大提琴,右手举着弓,仿佛就要开始演奏。今天晚上的画面更加精致优雅:碧眼金发的葆拉·柯里搂着光滑的大提琴,她的头偎依在琴颈上,眼睛半闭着,脸上呈现出梦幻般的表情。

  “艾西!”明斯科夫尖锐的声音把他带回了现实。“我们在演奏四重奏不是三重奏。重新开始。”

  最后一个音符刚拉完,明斯科夫还没有来得及放下他的弓,康托就跳了起来。“你们把提琴放好,挪开乐谱架。我马上就来,就几分钟。今天晚上,我们要开个小小的庆祝会。”康托关上了身后的门。一切都已经事先安排好了:鱼子酱在玻璃盅里,只等放进银盘里去,碎冰块堆放在盘子的边上;切得薄薄的黑面包,耐心细致地摆放得整整齐齐,紧紧地用塑料制品盖着。烟熏的鲑鱼;水晶玻璃瓶里装满了深红色的酒。剩下所要做的就是打两个蛋白。康托正要把它们调入他下午就准备好了的蛋奶酥底里,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葆拉·柯里问,“你在那里忙什么呀?要我帮忙吗?”

  “我正在准备甜点。一个意外的惊喜。你把鱼子酱和烟熏鱼拿出去吧。”他用头指点了一下。“我把这个放到微波炉里去,我马上就来。”

  回到客厅以后,康托点燃了蜡烛,把灯拧暗了。他站起身来,略微有些不自然地宣布说,“这个星期,我们完成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实验,值得庆祝一下。鱼子酱,烟熏鱼,还有——”他看着他的百达翡丽金表,“一道你们意想不到的甜点,再过20分钟就好了。”

  “告诉我们是什么实验。”葆拉立即问。

  “你先告诉我,”明斯科夫打断他,“伏特加酒在哪里?谁听说过吃鱼子酱没有伏特加的?”

  “这次大概就没有了。我这里没有。”康托转向葆拉
柯里。“我希望你不在意。我很难得在家款待客人。我以前有些白酒,不过,这酒,”他举起玻璃酒盅对着一支蜡烛,里面的酒在烛光的映照下呈现出清澈透明的红色。“是一瓶非常特殊的酒,一瓶产自波尔多的61年的玛尔戈红葡萄酒。如果我们的律师愿意鉴赏红酒的话,我立即就可以把甜点端上来。”

  “好吧,”明斯科夫盛了一勺闪光的黑珍珠般的鱼子酱到盘子里,显得很是满意。“蛋白在哪里,洋葱、柠檬呢?”

  “索尔,这不是在你祖先的犹太人小村落吃的那种没人要的里海小鱼虾,这是白色大鳇鱼。我不想让你用蛋白或者洋葱把它的味道全给淹没了,如果你一定要的话,给你一些柠檬。”

  葆拉·柯里一直在面包上涂鱼子酱。“你们俩为什么不停止这种胡搅蛮缠,一起来尝尝白色大鳇鱼?”

  “说得对!”德雷珀大声赞同,举起酒杯。

  巧克力蛋奶酥果然出乎大家的意料,连明斯科夫都说:“艾西,棒极了!”他举起酒杯。“如果你的实验有这个一半成功的话,你一定会出名的。”他咂咂嘴唇,看着他的同伴,说:“时间不早了,葆拉,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家吗?”

  “不用了,谢谢,”她回答说,“我开车来的。我留下来帮艾西收拾收拾。我们不该让他独自一人收拾――特别是在他展示了这样精湛的厨艺之后。”

  大门关上之后,她继续说:“现在小提琴手都走了,只剩下很少有的二重奏了:大提琴和中提琴。在哪里演奏?”

  她这番话突如其来,康托猝不及防。他尽量拖延时间,极力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她眼睛里的表情几乎可以随你怎么解释。她的眼神警觉地掩饰了她的要求。他决定小心谨慎一点为好。“好吧,贝多芬的降E大调二重奏,还有亨德密特——”

  “没关系,“她打断他的话,挽着他的手臂。“我们先到厨房间去收拾东西。你有没有围裙?”

  两个人一起,只花了几分钟就用洗碗机把碗弄好了。康托用手洗刷酒杯,他正在擦干最后一只酒杯。他的客人再度让他愕然。

  “我喜欢你,艾西。你是一位出色的厨师,古董的鉴赏家。我猜想你也是一位很好的细胞学家……”

  他自鸣得意地故意用嘲弄的口吻反驳说:“完全可以非常谦虚地说,属于最好的……”

  “提琴拉得还可以……”

  “我知道后面总是有一个‘但是’。”

  “不,没有‘但是’。你不会成为交响乐团里的中提琴,可我喜欢你的演奏方式。你没有不停地用脚打拍子,显然你是在欣赏音乐,你脸上的表情说明了这一点。并且,除非你说没有事先练习过是在骗人,你波开里尼的乐曲拉得很好。你是一个真正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我想,我要叫你莱昂纳多(Leonardo),而不是‘艾西’,它听起来要温暖一些。莱昂纳多,在我走之前,请告诉我,你还干些什么?”

  康托早已经有所防备,已经准备好了回答。“葆拉,我认识你才几个小时。不过,我敢打赌,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你自己会发现的。对吗?”

  “你说得对。莱昂纳多,顺便问一句,你多大年纪?”

  “这个与前面的问题有关吗?”

  “可能吧,”她承认。“你究竟多大年纪了?”

  “快六十岁了。”

  “真的?我还一直以为你只有五十几岁呢。你看上去体形保持得很好。你怎么锻炼的?慢跑?”

  “慢步跑?”康托尽量在这三个字里加入更多的轻蔑。“葆拉,”他假装愁眉苦脸地说,“每当我觉得想要锻炼的时候,就赶快躺下,直到这种感觉过去。”

  葆拉怀疑地注视着他。“那可真是太聪明了。你真的这么做?莱昂纳多,说实话。”

  “我刚才想起来的。”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脸上绽开了笑容,他继续说道,“我并没有编造,我记得,这话最早是芝加哥大学以前的校长说的。”

  “至少你很诚实,虽然不是你的原创。”

  “我当然很诚实,”他回答说,“你难道不知道,所有的科学家都很诚实?有些科学家既很诚实又富有原创精神。”

  “我没有比较的依据,我们换个话题。你什么时候离开芝加哥回学校去?”

  “星期天晚上,也可能星期一早晨。现在实验室里的压力总算没有了,难得一次。”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说。

  “这样,星期天上我那儿去。我来表演一下我的厨艺。午餐还是晚餐?”

  “还是吃午饭吧,”他停顿了一下以后说。

  “呣,”她低声应答,并没有抬起眼睛,她正在把地址写在一张纸条上。

  两个星期过去了,在此期间,没有下过一场雪。天仍然很冷。按照塞莱斯蒂娜的说法,积雪太硬了,在越野滑雪时对初学者并不合适。“我们还是乘火车到芝加哥去吧。”她向斯塔福建议。“住在我姨妈那里。你会喜欢她的。她是个很另类的人。”

  “她知道你要带人去吗?”

  “还不知道,不过,她不会介意的。她非常好客。当然我会提醒她的。”

  “提醒她什么?”他朝她露齿一笑。

  “当然是你在饭桌上的举止。”

  “你姨妈她是干什么的?有姨父吗?”

  “没有。他曾经与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在波兰,一位律师……我姨妈在我们家是一个独立特行的人。不过,她现在独自一个人住在芝加哥。“

  “她从事什么工作?”斯塔福仍然坚持问。

  “她以前是波兰最好的室内装潢设计师:高级办公室,雅皮士的公寓,老房子修缮——诸如此类的工作。”

  “她为什么搬到芝加哥去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杰里,你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下个星期天你自己去问她吧。”

  “柯里小姐,你为什么搬到中西部来?”斯塔福在对葆拉·柯里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以后,就忍不住问。

  “那你为什么来?”葆拉有一种本事:假如她不愿意回答某个问题的话,她能把对方的问题转变成提问。“听口音你不像是中西部的人。”

  “我是南卡罗莱纳州的。”

  “而且是一个彻底的浸礼会教友。”塞莱斯蒂娜笑着说。

  “那我们这位西部的一神论者,又从她的浸礼会教友情郎那里学到些什么呢?”

  塞莱斯蒂娜不理会姨妈的嘲笑,继续说:“很少。我主要是在施教。葆拉,你知道他们是怎么给年轻的浸礼会教友传授生活的真谛的吗?他们告诉这些年轻人……”

  “塞莉!”斯塔福显得十分狼狈。

  “别理她。我知道我的外甥女多么早熟。请告诉我,斯塔福先生……”

  “请叫我杰里,”他打断她说。

  “这样的话,你叫我葆拉吧。杰里,你怎么会从南卡罗莱纳州到这里来的呢?”

  “为了跟一位教授攻读博士学位。”

  “你也像塞莉一样,是学化学的吗?”

  “不,我跟着康托教授,我是细胞生物学的博士。”

  “我去给你们两位倒咖啡,”她说着突然站起身来。

  等她端着两只杯子和碟子回来时,葆拉重新恢复了沉静。“你的教授,想必是位超级明星,竟然能把门徒从如此遥远的南卡罗莱纳州吸引到这里来。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康托,通常大家叫他‘艾西’。”

  “冰冷的康托?为什么这样称呼他?他很冷漠吗?”

  “不,”斯塔福大笑起来,他拼读了词首的字母。

  “那他怎么样,你那位康托教授?”

  “他是一位最优秀的科学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葆拉打断了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他是……他非常严谨,细致,思想开阔。他具有一种非常神奇的本领,可以把一些毫不相干的观察得出的概念综合在一起。我猜想当年没有临床实验和大量的医疗设备时,那些伟大的医学诊断专家都得具备这种本领。”

  “不,不,我说的是人品。在实验室以外的人品。”

  “那很难说。对于他实验室以外的生活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得了,难道他不邀请你们到他家里去?他妻子不举办聚会招待学生?”

  “他离婚了。我从来没有听他提到过其他女人的名字。你既然说起这事,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去过他家。”

  斯塔福没有注意到葆拉·柯里眼睛里面隐约闪现的调皮的目光。“真让人惊讶,你们竟然这么不了解他?他很可能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可能是个讨女人喜欢的人……他或许是一位音乐家……或者甚至是一位古董收藏家……或者所有这些那些。”

  “不可能。”

  “你为什么这么说?”

  “艾西没有时间。你难以想像他要看多少杂志,参加多少会议,担任多少个委员会的委员。他甚至自己还动手做一些实验。他还要上课和写论文。”

  “还要像监管奴隶的监工那样苛刻地逼迫他的学生,”塞莱斯蒂娜补充说。“杰里在这里白天黑夜地工作,一个星期七天,已经将近三个月了。我很难得看见这小子。”

  葆拉·柯里怀着明显的兴趣看着那个年轻人,“为什么?”

  塞莱斯蒂娜不让他回答。“杰里不光是康托的得意门生。他自称是实验室里的奇才。因此那位教授找到杰里,对他说:‘杰里,我有一个奇妙的想法,可它需要实验验证。我想请你到实验室里去,实验没完成不要出来。’你知道我这位浸礼教友情人是怎么做的吗?”

  斯塔福试图用手捂住塞莱斯蒂娜的嘴。塞莱斯蒂娜使劲把他推开。“事实上,他完全听从他那位教授的吩咐,对他的情人不管不顾。如果不能把康托称作奴隶监工的话,至少我可以把你,杰里迈亚·斯塔福,称作他的奴隶。葆拉,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你们在研究什么呢?真的就这么重要?”

  他点点头。“情况真的是这样。塞莉说得对:教授坚信实验一定能够成功,他几乎不让我独自一个人呆着,一直在我身边。我真的认为假如我完不成的话,他会……”杰里的声音突然轻了下去。

  “我再给你倒一点咖啡。”葆拉说,“刚才你说他是一位最优秀的科学家。他优秀在什么地方?”

  斯塔福很开心地瞥了她一眼。“他很可能会赢得诺贝尔奖。”

  “哇,真的?”葆拉惊呼起来,手里的咖啡壶有些抖动,她赶紧把咖啡壶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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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11:5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11 章 晴天里的乌云

  虽然攀登科学的喜玛拉雅山在顶峰享受胜利喜悦的时间比较长一些,但毕竟不会是永恒的。或迟或早,康托和他那难以控制的夏尔巴人也必然会遇到逆风。二月里的一天下午,在湛蓝的天空中出现了第一片乌云。

  关于肿瘤生成的文章在《自然》上发表以后,索要重印本的请求竟然如此之多,康托感到十分惊讶。它们如潮水般涌来。第一批来的是那些始终翘首盼望的人。只要最新一期《自 然》杂志出现在当前期刊杂志书架上,他们就会立即冲到图书馆去:工作热情比较高涨的勤奋的人,对他们那个领域里的最新消息一天都不愿意等。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当某一期《自然》杂志的目录出现在《当前期刊目录》里时,又是一次洪水泛滥。《当前期刊目录》只是简单地罗列出其他杂志上刊登的文章标题,以及作者的通讯地址。由于期刊订阅费用猛涨,它就成了上天赐予弱势货币国家科学家的礼物。康托的秘书有个兄弟是集邮爱好者。她因此突然之间忙了起来,不停地收集从阿根廷、保加利亚、印度和几十个其他国家寄来的索要重印本的明信片上的邮票。

  康托觉得,在对他们文章的所有反响中,最使他感到满足的是一个电话。期刊发行后的第二天,库尔特·克劳斯从哈佛打电话来说,这篇论文不可能逃过斯德哥尔摩的注意。“艾西,如果我是个爱妒忌的人的话,我的脸都要绿了。可你知道,我不会这样的。”这些话听上去几乎很令人信服。“即使我不能想出来怎么做这个实验,我也很高兴你做到了。”康托感觉到一股愉快的暖流涌上了他的脸。库尔特还没有讲完:“艾西,你知道瑞典在全世界找人提名。你以前肯定收到过这种表格。今年,他们正好找到我,事实上,它就在我面前。在‘提名依据’这一部分,他们要求有一份参考书目、一份详细的生平和其他证明材料。为什么你不让我省点心,自己寄一份给我呢?其余的事,我自会安排。”

  在这种场合,按照科学界的惯例,必须要谦虚,在公开场合,一般人都很严肃地眼睛向下看着地面,但是,人的手往往泄漏真情。在电话里就比较好谈。

  康托站起身来。“库尔特,我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想法。”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想法!“说来我也很幸运。我以前告诉过你我的博士后研究生杰里迈亚·斯塔福吗?他有一双金子般的手,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精湛的实验技术。真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人能够完成这项工作。”

  “我们全都有这样的人。”库尔特嘿嘿笑着说。“慧眼识英才嘛。话说回来,或迟或早,总要有人重复这项实验的。你最好让我们来做这件事。毕竟,你最早是在我的研讨会上宣布你的想法的。”

  “我还没有动手写具体的文章呢,”康托回答说。“我想这事不着急。”

  “是不着急,”克劳斯淡淡地说。“只要你不发表全部的细节,没有人能够重复那个实验。你把实验的资料寄给我们。这样你就会知道谁提供最好的验证了。请告诉我,艾西,”他继续说,“你是怎么在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就发表了你那篇论文的?”康托非常高兴,库尔特竟然连他的胜利的细微之处也注意到了。

  喜马拉雅山的攀登者在山顶享受荣耀的时间是以分钟来计算的。为了防备暴风雪降临,或者氧气供应耗尽,他们一只手拿着旗子,另外一只手拿着冰斧,照片拍摄完毕以后,就踏上了返回大本营的旅程。科学珠穆朗玛峰的攀登者就不必如此了。有几个月时间(直到二月中旬之前),康托始终在山顶上沐浴着阳光,到处作演讲报告、参加研讨会和座谈会,谈论这种肿瘤形成的理论,介绍实验证据。

  对于斯塔福来说,这一时期本身就是莉亚所说的巴赫汀分析的实验演示。在那些斯塔福在场的场合中,教授对于他学生的贡献表示出来的认可和感谢堪称模范。 “如果没有斯塔福博士的实验技巧,我不敢肯定我们是否能够这么快地提供这一证据,很可能根本不能提供实验证据。他现在就在听众席上。”随之而来的微笑似乎是很真诚的,他朝着斯塔福方向的点头致意也不能说是敷衍了事。斯塔福计算了“我们”和“我”的数量,衡量了每个“我们”和“我”的轻重。无可否认,“我” 要少得多。但是它们的功能是否就是把其余的“我们”全都变成“我”?“语言中所用的词汇有一半是别人的。”莉亚将巴赫汀的这句格言贴在他们电话机上方的墙壁上。“我快成疑心病了。”他在心里诅咒道。公正地说,康托曾主动提出让他解答大多数有关实验的问题,甚至让他把克劳斯要的有关实验的详细资料寄给他们,以便哈佛的研究人员能够开始重复他们的实验。但斯塔福很想知道他不在场的时候那个“我们”听上去怎么样,他不在场的时候教授是如何介绍他的实验技巧的。

  更加使他感到烦恼的是,塞莱斯蒂娜出现在西北大学举行的“昆虫激素研究的最新进展”研讨会上了。会上,将由她而不是琼·阿德利,介绍她们关于昆虫咽侧体抑制素的研究成果。坐在听众之中时,斯塔福回忆起康托如何提出斯塔福在将来的演讲中可以作为他们的发言人,可他一直没有这么做。“我知道你不会重复你第一次研讨会上的惨败,”康托说,声音里面没有丝毫谦虚,“可你得理解……”斯塔福明白:毕竟,蟑螂与肿瘤不在同一个级别上。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研究成果的永久记录——最先发表的文章上面只有两个人的名字:康托与斯塔福。所有这个领域里从事研究的其他科学家都会引用这篇文章的。至少,斯塔福没有像大多数科学合作者那样被忽视,被列在所有称呼中最常见的“等等”之中。能够逃脱在参考书目中被列为“无名氏”的遭遇,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虽然攀登科学的喜玛拉雅山在顶峰享受胜利喜悦的时间比较长一些,但毕竟不会是永恒的。或迟或早,康托和他那难以控制的夏尔巴人也必然会遇到逆风。二月里的一天下午,在湛蓝的天空中出现了第一片乌云。库尔特·克劳斯从哈佛打电话来说,他最好的助手之一,大桥(“艾西,你还记得他吗?他是我的斯塔福”),无法重复斯塔福的实验。这种失败在他们这个领域也并不罕见。由于康托和斯塔福只发表了初步的消息,而没有公布具体的实验资料。就像大厨师对另外一个人描绘一种美味的菜肴却没有告诉他确切的配方,而克劳斯和


大桥主要是根据斯塔福寄给他们的资料来处置的。很有可能,斯塔福遗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细节。

  “杰里,在你把那份材料寄出去之前,我真应该与你一起看一遍的。”教授说。“我想我们都过于沉浸在荣誉之中了。我想让你把整个实验过程详细地写出来。下一次,克劳斯的人必须能够重复你的实验。”

  莉亚·伍迪森正在准备论文阶段,许多论述都是在家里面完成的。那天早晨10点钟以后,她走进厨房去往杯子里添加一些咖啡。斯塔福赤脚站在水槽旁边,身上穿着一件圆领汗衫和一条蓝颜色的牛仔裤。

  “杰里,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了?我还以为你和塞莉一起走了呢。”

  “我今天不去了。”

  她仔细观察他,关切地问:“怎么回事?病了?”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不过,不是你所说的生病了。我有一大堆材料要整理好交给艾西,这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我最讨厌写这种东西。”

  “几天?”她啧啧说。“我还以为你们这种人完成一篇大作只需要几个小时呢。你们那篇著名的《自然》论文不就只用了这点时间吗?莫非你还没有从你的教授那里学会怎样才能写得快?”

  “别开玩笑了。”他愁眉苦脸地说,“我要写的不是给编辑的优雅简练的文章。我必须得写一本像菜谱一样的东西:不必考虑风格,也不要求简练,却必须要精确:不只是‘加一些塔巴斯科辣沙司、适量的调料,烹饪至煮熟’就可以了。艾西要我把那三个月里面所做的一切都详细描述下来,要详细到他们在哈佛能够重复制作:塔巴斯科辣沙司的精确份量,添加的时候是逐滴逐滴地添加,还是按一定比例添加。烹饪的时间长短和温度……”他哼了一声。“我得在星期五之前把这些全都交出来。”

  “打起精神来。我有一点惊喜给你和塞莉。她是否告诉过你关于克罗诺斯四重奏演出的事?”

  斯塔福怀疑地瞥了她一眼:“从来没有听说过。”

  “真的?我很奇怪,塞莉竟然从来没有对你说起过。好吧,我想,那是她的事,不管怎么说,星期六晚上他们在芝加哥演出,我搞到三张票。我们可以早点走,去那里吃晚饭:听说海德公园里有一家希腊餐馆。”

  “跑那么远的路到芝加哥去,就为了去听一场音乐会,吃一顿希腊饭?我们要很晚才能回来呢。”

  “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星期六有什么特别的吗?”莉亚开始生气了。

  “不知道。”

  “是塞莉25岁的生日。你不会说你忘记了吧?”

  “不是我忘记了,而是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从来没有提起过。”

  莉亚很狼狈地沉默不语。斯塔福看上去垂头丧气的。“谢谢你告诉我。”

  “嗨,振作一点,杰里。现在你机会来了,你可以让她为你的细心周到感到惊喜了。再说,你写了一个星期的东西以后,出去一次对你也有好处。”她安慰他说:“在回家的路上,你可以在汽车里睡觉,或者随便干什么。”

  “真要‘干什么’,你的车太小了。“斯塔福沮丧地迅速打断她的话。

  “你可以思考呀。”

  斯塔福六年里从来没有因为生病缺席,可星期四早晨,他打电话来说病了。他的电话时间算得很好,恰巧在康托的秘书和教授本人到达办公室的时间的当中。

  康托教授听到这个消息非常生气。这个斯塔福,教授正要他准备给克劳斯的材料,教授过去总是看见他在实验室里面;他念起“假期”这个词来总是带着轻蔑,十足表现出了康托自己的科学大男子主义。这个斯塔福,他可真挑了个好时间生病。星期一早晨,他听说斯塔福从南卡罗来纳打电话来说他的祖父心脏病发作,康托的忿懑变成了真正的愤怒。“他的敬业精神到哪里去了?”他抱怨说。“是他的祖父重要还是实验室更加重要?”

  这种粗鲁完全不是典型的康托风格,但是不能让克劳斯等着。康托决定走一条有点草率,但是比较简单的捷径。他将把斯塔福的实验室笔记本里所有相关的记录全都复印一份,附一张字条说明,寄到哈佛去。

  复印斯塔福的笔记本倒是没有什么不妥当,因为科学家的实验日志不是个人的日记;其存在的全部理由就是为了让其他人需要检测验证的时候用。通常,笔记本用的是那种可以在比较大的文具店买到的,装订结实,页码编号早已经印在上面的角落里。登录条目反映了这种实在的、有序的外表:所有的事情都按照时间的顺序记录下来,完整地,尽心尽责地认真记录在本子上,作为让其他人照样去做的指导。珠穆朗玛峰探险队的领导在一些看似琐碎的事情上,坚持执行铁定的纪律。康托就以这种方式来对待实验笔记的要求。一切都要用不会抹擦掉的墨水笔,而不是铅笔写,甚至连细碎的计算也要记录在本子上,而不能草草地记在零散的纸上。所有一年级的研究生都听到同样的教诲:“你们笔记本里记录的东西永远不会太多,只会嫌少。你永远不知道哪些资料将来会是至关重要的。”学生离开康托实验室时,笔记本必须留下。教授宽敞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加锁的书柜,里面存放着200本这样的笔记本,它们全都经过仔细地编目,它们是康托实验室在四分之一世纪里全部实验工作的证据。

  康托翻看了斯塔福的笔记本以后,觉得十分烦恼。实验的草案倒是记录在册了,但是具体的细节却似乎少得让人吃惊。斯塔福是康托实验室里的一颗明星,教授从来没有理由质疑他的研究结果。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查看他的笔记本了。教授很生气,憋了一个上午之后,他决定往南卡罗莱纳州打电话给斯塔福。这时,又出现了一个麻烦。斯蒂芬妮没有斯塔福在南卡罗莱纳州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康托态度生硬地吩咐说:“那你就给我找他在本地的电话号码。”

  前两个电话没有人接,到了傍晚才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好。”

  “晚上好,”他唐突地说。“这是斯塔福博士的家吗?”

  “是,他住在这里,”莉亚回答:“不过,他现在不在。他不在城里。”

  “我在那里能够找到他,你有他的电话吗?”

  康托的不耐烦在电话里面都能够感觉出来,这就足以引起莉亚的好奇心了。她问:“你是谁呀?”

  “我是康托。”

  “噢,”她大吃一惊,说:“请稍等一会。”莉亚听说过许多关于教授的事,可她始终没有完全相信他的存在。她用手捂住话筒,“塞莉,最好你来听。是康托打来的,找杰里。他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她把电话递过去,警告她说。

  塞莱斯蒂娜问:“康托教授,有事吗?”

  她说话的时候加了头衔,这舒缓了教授的情绪:凡是他发现别人不经过事先介绍就听说过他的时候,总会这样。

  “我是塞莱斯蒂娜·普赖斯,”她补充道,然后打住。她想看看杰里最后是否告诉教授关于她的事。可康托没有反应。她的名字听上去隐隐约约好像听见过,可现在他心里有更加重要的事。“我是——”她迟疑了一会,然后继续说,“是与杰里住在一所房子里的。”

  “不知道你是否能够帮我个忙。”康托对他学生的私生活置之不理。“我有急事要找杰里。你有他的电话吗?据说他祖父在南卡罗莱纳州心脏病发了。”

  “据说?”塞莱斯蒂娜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个词上。星期五晚上,她从实验室回来,看见杰里留下的一瓶玫瑰花和一封信。当时,她也用了这个词。那是他送给她的第二束花。这次信封里面吝啬的话语与第一次大相径庭。里面是一张有乡村风味的生日卡片,上面画着一条船,远处岸边有一个人。卡片上印着:“抱歉,我误了船。生日快乐。”这句话的下面,有几句手写的句子:

  我祖父心脏病发了(轻微的!)我要到南卡罗来纳州去几天。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号码:(803)555-7182。抱歉,我不能与你们一起去芝加哥了。以后再补吧。爱你的,杰里。

  “看这张扫兴的卡片,”塞莱斯蒂娜曾经抱怨说。“既然心脏病很轻,他为什么不能等到星期天再去?他可以从芝加哥乘飞机去。我都不知道他还有祖父。”

  “塞莉,人人都有祖父。”莉亚站在她身后看卡片。“可怜的杰里。塞莉,不要担心,我们自己庆祝。我不会让任何人破坏我们化学家的生日的。”

  最后,她们度过了一段值得记忆的时光:希腊侍者跳舞;克罗诺斯四重奏演出了一场很温馨婉约的现代维也纳音乐晚会——勋伯格、韦伯和贝尔格的作品;塞莱斯蒂娜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一个令她无比惊讶的发现。音乐会在一个带包厢的大厅里举行。她们两位坐在那里。莉亚考虑得很周到。她甚至买了一架观剧望远镜。通过望远镜,她们可以一清二楚地仔细观看音乐家。莉亚没有忘记塞莱斯蒂娜关于这个四重奏小组以着装前卫出名的故事,至少在塞莱斯蒂娜与格雷厄姆·勒夫金一起去听过的一些音乐会上是这样的。

  “把望远镜给我,”等到幕间休息,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塞莱斯蒂娜说。“我喜欢看人。”她用望远镜缓慢地扫视观众。忽然,她停住了。“真不敢相信,”她的声音很轻,莉亚没有听见。“是葆拉。”

  看见葆拉她并不觉得惊奇。毕竟,塞莱斯蒂娜知道她的姨妈爱好音乐。第一次听克罗诺斯音乐会的时候,当四重奏的大提琴手琼·杰雷诺德(Joan
Jeanrenaud)出现在舞台上时,她还曾对勒夫金提起过这事。使她感到惊讶的是葆拉的同伴——康托教授。她本人虽然从来没有与他有过交往,但她与杰里一起去听过他的讲演,见过他。

  现在,两天之后,她居然真的与康托通话了。谁会想到他过着双重生活?杰里怎么样呢?他到南卡罗来纳去,走得实在太突然了。

  “是的,”她告诉康托说 :“他祖父心脏病发了。他告诉我说是轻微发作,我给你他的电话号码。”

  “我希望你祖父的心脏病好点了。”康托没给对方有留下回答的余地;他并不是在提问。“杰里,克劳斯让他的一位博士后重复你的实验。他们遇到了问题,我不可能让克劳斯他们等很长时间,而不给他们详细资料。谢天谢地,还没有其他人想这么做:他们可能就不会这么客气,先通知我们他们所遇到的麻烦。他们很可能会直接公布他们的失败。我想我还是把你的实验室笔记的复印件寄给克劳斯的好。”

  康托只听见很轻的一句:“是吗?”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看你的笔记了——”

  不等康托说完,斯塔福立即转为攻势。“嗯,你没有什么理由要查看,对吗?除非是为了我们在《自然》杂志上发表那篇文章。”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含混不清的“我们”。“你让我写我们最后两份稿子的初稿。你只要求看我的草稿。”

  “是的,我知道。”不管康托先前的话里隐含着什么责怪,现在都说不出来了。他知道有些人,他们几乎连草稿也从来不自己动手写,只最后在稿子上签签他们的大名。康托与他


们不一样,他文章的第一稿差不多一直是他自己写的。他曾经不止一次骄傲地指出,他的做法与那种不参与写作而专门以作者身份出现在文章上的人之间的差异。他感到,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一篇文章上,那么他就该为里面所有的内容负责。履行职责的最好方法就是动手写那篇文章。但是,即便是他,像康托这样有责任心的超级明星,尽管他为了维护谨慎的道德原则,曾经抵御了那种庞大研究小组的诱惑,最近几年无论是在实验室里,还是著述的时候,他都把杰里迈亚·斯塔福都当做例外。

  康托的声调变得充满歉意。“杰里,我没法把你的笔记本复印件寄给克劳斯。里面遗漏的细节实在太多了。你甚至没有说明你在原始萃取时采用哪种缓冲器。你没有给出高压液相色谱分离所用的精馏塔柱。你没有说明精氨酸酶的来源——”

  斯塔福断然打断了他的话。“艾西,这些都是很细琐的、常规的内容,你知道我当时的时间多么紧迫,压力多大。要完成我所做的,”可以听得出第一人称单数下面划了线,表示强调。
“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面。我猜想我只是登记目录写得太潦草了。星期三回去以后,我会把遗漏的地方补加上去的。星期五早晨,你一进办公室就可以拿到。”

  这正是康托希望听见的话。过了一个星期,一封给克劳斯的信寄了出去。

  三月份的大部分时间里,漂浮在康托辉煌的地平线上空的云朵没有变大,颜色也没有加深。然而,像珠穆朗玛峰上的天气变幻莫测一样,科学的天空也会瞬息万变:就康托的情况而言,就因为一个电话,骤然发生了变化。

  “艾西,我并不担心,”克劳斯的话开始非常无辜,“那就是,目前尚且,”克劳斯停顿了一会,停顿的时间很短暂,只有能够辨别克劳斯话语中最细微差别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含意。

  康托勉强地回了一句:“库尔特,你什么意思?”他知道会有什么事。

  “我们这里的博士后研究生大桥,你不是知道我让他在做你们的实验吗?他是一位有经验的专门研究酶学的学者。他的能力无可怀疑。现在他正在做第二次尝试。他仍然不能观察到任何精氨酸产生。如果在那个氨基酸里的精氨酸没有增加,那你怎么——”

  他的话说了一半,康托就打断了他。“库尔特,我完全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它将意味着什么。我将和斯塔福一起重复那个实验。然后,我将邀请你那位大桥到我的实验室来与我们一起做这个实验。”

  “我想你就会这么说的。”听上去克劳斯放心了,并且也使人感到放心。“艾西,你不必担心我们。我们肯定不会在目前这个阶段公布任何事情。你很幸运:到目前为止,没有其他人在重复你的实验。你没有把实验资料寄给其他人吧?”

  康托觉得很奇怪,他的话怎么听上去好像他拥有所有权似的。“当然没有。”

  “这样的话,你就不必担心它了。”

  他们俩都清楚那个“它”是什么意思。在四个多月的时间里,“它”代表康托—斯塔福实验。以原创者的名字命名一种理论或者一项实验,是在科学上最具有历史意义的褒扬:玻意耳定律,阿伏伽德罗数,或者密立根的油滴实验——尽管在一些数据处理上存在一些疑问,密立根还是在1923年因此赢得了诺贝尔奖。这些都只是一些例子。尽管如此,这类科学成就不经过其他人独立自主的验证就受到褒扬的情况是绝无仅有的。克劳斯想要提供此项验证。“它”也可以变成康托-斯塔福惨败,落得个可耻的下场。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实验与该领域里的许多其他失败一起被人遗忘之前,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你最好快一点,”克劳斯再次警告他说,“因为,一旦你把论文全部写好并刊印以后,你就不知道还有谁会在他们实验室里面验证它了。”

  尽管尚未开始撰写详细的稿子,康托无需要别人提醒他时间的价值。过了几分钟,斯塔福就已经被召唤到教授的办公室里。门像平常一样关着。“杰里,你知道克劳斯是怎么说的?‘别担心……还没有。’行了,我可真要开始担心了。”康托凝视着年轻的合作者。斯塔福的目光始终十分沉稳。

  “你准备怎么办?”年轻人的声音很柔弱。

  康托替斯塔福感到难过。他只想让他感到时间紧迫,并不想让他感到气馁。“我们将一起重做你的实验。不要到大实验室去做,就在我的私人实验室里做。这次我一点不能大意。一切都必须严格控制。这又是一个经常会遇到的情况:罪魁祸首是一个我们没有意识到的,虽然很小,却至关重要的实验变数。这一次,你实验的每一步我都会在场。那样我们才能发现你的报告里面究竟遗漏了什么。我不想让那样的事使整个理论受到质疑。好了,孩子们,为了祖国
,到实验室去开始工作。”

  康托在巴黎巴斯德研究所度过的一年,仍然使他有时候会多少有点不自觉地用些法语。而斯塔福通过博士学位时,所熟练精通的外语不过是计算机语言FORTRAN,他没有抬起头来。

  斯塔福临时搬到教授的私人实验室引起了相当多的议论。研究组里有些人甚至感到心满意足。克劳斯第一次重复《自然》杂志上论及的实验失败了。这事并没有在周末小组研讨会


上讨论,可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尽管从来没有什么学生和研究人员被请到康托私人的实验室里面去工作过,教授的金发男孩被责令在导师的监督下重复他令人瞩目的实验,也绝对不是什么提升。

  在实验室里面,几个星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当然,一切都取决于星期一最后的氨基酸分析。那天早晨,康托来的时候,紧张不安。他碰到了看上去满怀自信的斯塔福。此后几个小时里面,康托一直处于欢快的情绪之中。化验结果正如所料:精氨酸的水平是平时掌握的六倍。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在他召集的研究小组特别会议上,康托以一种多少有点华而不实的方式说:“我借此机会,再次对斯塔福的特殊才能表示赞扬。”有几双眼睛向上朝着天花板看,
一些人面部扭歪,在做鬼脸。康托继续说:“不过,我也要严厉地批评他,以便大家能从中汲取教训。”听见这话,所有的眼睛都又平视了,鬼脸也不见了。康托接着正式宣布了在此之前只是窃窃私语说的事:哈佛大学克劳斯的研究组曾经无法重复康托—斯塔福实验。“但是,”他右手的食指得意洋洋地竖立着,“我们现在已经完成了。”在详细地叙述了他们的研究和对哈佛的失败的理由的看法之后,康托得出结论说:“但愿所有的人都从这里面吸取关于笔记本的教训。”有一大半的听众说出了下面一句话:“你笔记本记录的东西永远不会嫌多,而是……”

  康托回到办公室。他脚下踩到一只信封。信封上注明“密件”。信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里有张字条,是打印出来的,上面没有签名,只有一行字:

  星期天晚上,为什么斯塔福博士在你的私人实验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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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31 12: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Thanks for sharing this wonderful story. I really lik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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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2: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12 章 初生芥蒂

  如果只有在斯塔福在场的情况下才能成功,那么它不是真正成功的实验。如果出现那种情况,我必须如何处置这件事?在同一份杂志上发表声明说,实验因为某种不知道的原因无法重复。在克劳斯和其他像他一样的人看来,那就是我的肿瘤发生普遍理论的终结。那就不是诺贝尔奖的问题,而是关乎我的名誉。

  康托进退维谷。这封匿名信究竟是出于专业上的嫉妒、无端的怀疑,还是有什么更加严

重的事情,都已经无关紧要。匿名信很可能是星期天总呆在实验室里的那八九个人中的某个人写的。比较稳妥的做法是把斯塔福叫进办公室来,当面询问这种指控,然后在没有他参加的情况下重复那个实验,万一失败了就通知库尔特·克劳斯。如果那还不行,那他就只好进行预料之中的公开忏悔: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一封公开信,声明撤回康托-斯塔福实验。声明的结尾通常是“有待实验验证”。根据发表这种撤回声明的署名,人们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如果只签康托的名字,所有的人都会怀疑有欺诈行为,如果签上两个人的名字,显得很草率,不负责任。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正式声明撤回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犹如穿上让人恐怖的粗毛衬衣。如果康托这么做,那他的肿瘤发生假说就将成为癌症研究方面又一个被抛弃的猜想。

  迄今为止,康托从来没有撤回过一篇已经出版的文章;他也从来没有公开报告在其他地方不能重复的实验。这种级别的错误,尽管是一个年轻的合作者犯下的,永远也不会被人遗忘。毕竟,康托是这篇文章的合作者;即使他的名字放在最后也没什么区别。他仍然要负主要责任。康托不寒而栗地回想起,当初他听说一位有名望的同事蒙羞时,那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欢乐。那是康奈尔大学一位一丝不苟、非常谨慎诚实的教授。当他认识到他合作者的数据有污点的时候,毅然收回了一篇已经出版的影响十分广泛的论文。康托阅读了正式的撤回声明之后,他才对那位教授感到同情,为他骄傲地认为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实验室里而感到有些自责。

  尽管在得失成败的危难关头,康托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既不告诉斯塔福,也不对克劳斯说。通过保持沉默,他认为自己仍然未被任何可能的丑行玷污。然而,沉默只能为他换来一些时间,他必须要么验证他的理论,要末放弃。花费几个星期的宝贵时间,再次重复斯塔福的实验是不可能的:万一再次失败代价太大。放弃也是无法容忍的一种选择:他的理论实在太完好了。他意识到(他喜欢说完全彻底地感到),它肯定正确。在他看见脚下那封匿名信的指控之前,康托就已经构思了第二个实验,它能够提供独立的佐证。实验很大胆,却不像康托
–斯塔福实验那样直截了当。康托得出结论说,现在情况情况危如累卵,诺贝尔奖根本就顾不上了。康托没有去寻找氨基酸成份的变化,特别是精氨酸的变化,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核糖核酸——负责合成他的含精氨酸的蛋白质模板上。在他前面是诺贝尔奖,后面是对撤回已经公布的实验的恐惧,康托一头钻进了他的小实验室。现在,只要他离开,就把门锁上,就连上厕所也不例外。

  康托突然之间变得不可接近,他同一实验室里的人大为震惊,也很烦恼,斯塔福就更别提了。在此之前,大多数学生,斯塔福当然也不例外,私底下都与教授在他实验室里做的实验有关系。康托短暂地到私人实验室里做实验,对此,斯塔福虽然从来没有公开说过,可在内心深处,早就把它归结为消磨时间而已(即使不完全是业余爱好的话)。毕竟,正是教授自己教导他说:只有全身心地投入才会真正有成果。现在,每次斯塔福要求到实验室里见康托教授的请求,遭遇到的都只是斯蒂芬妮前所未有的反应。以前她只是挥手让那个年轻人进去。“我很抱歉,杰里,康托正在做一项十分重要的实验。我只能给你捎个口信。”斯塔福发现他以前的优越感没有了。他不很确定究竟用什么来替代它。

  斯塔福情绪低落地在翻阅最近一期的《生物化学杂志》。塞莱斯蒂纳发现他显然心不在焉。她朝沙发弯下身去,捋了捋他的头发。“杰里,怎么啦?”斯塔福看她的表情混杂着深深的内疚和凄苦,她深感震惊。

  过去几个星期里,她一直在问他类似的问题,可他始终支支吾吾,避而不谈。他不属于那种会轻易向别人倾诉感情的人,他觉得这么做很别扭。今天晚上,她有种感觉,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这也许是个契机:大概是因为她接触他的方式引发的。

  “塞莉,”他闷声说,欲言又止,眼睛里含着眼泪。

  “别烦恼,杰里,”她悄悄地说,用手替他抹去眼泪,她克制了想要提问的冲动。“所有的人都有想哭的时候。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塞莱斯蒂纳把手臂搂着他,把他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

  “塞莉,”他声音很轻地说,“我得承认一件事情:我祖父没有发心脏病。”

  她的手始终有节奏地在他的头发上来回抚摸,没有丝毫异动。“我始终这么认为。”她很平静地回答说。

  “你真这么想的?”斯塔福极力想抬起他的头来,塞莱斯蒂纳把他拉回到他的肩膀上来。“怎么会呢?”

  “那实在太不像你做的事了:你离开的方式,那鲜花,你留下的生日卡片。它与你以前唯一一次送给我的花那么不一样。我始终没有忘记你说我‘优雅可爱’、‘高贵典雅’……
‘美丽迷人的侧影’……”

  斯塔福好像没有听见。“我回来的时候,你怎么什么也不说呢?”

  “说什么?问你为什么撒谎?我想你有你的理由。我知道你迟早会告诉我的。”

  他抬起头来看她的脸。“塞莉,你真了不起。”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如果我们俩换一下的话,我的做法会跟你完全不一样。”

  他那负罪的惨相重又回来了。“我告诉过你克劳斯教授,哈佛大学的,那个康托最敬重的人,不能够重复我们的实验这件事情吗?起码,他的一位博士后没有成功。”

  “是的,可——”

  “等一等,塞莉,你让我把话说完。这件事情很重要。可以说是在艾西实验室里面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中最大的事情了。我的笔记本做得太潦草……”

  “你工作得实在太辛苦了,杰里。在那期间,我们俩几乎一次也没有‘它’。”

  “我知道。”他似乎听出了她在取笑他。她用了他的“它”。“艾西对这件事情态度很宽容,可我知道,其实他心里面觉得非常烦恼,没想到克劳斯的实验室竟然会在重复我的实验时遇到问题,他最怕在那里出问题了。还记得因为要给克劳斯留下印象,他所忍受的种种烦恼吗?文章要发表在《自然》杂志上而不是《科学》杂志上?他现在甚至责怪自己没有选择PNAS。他说:‘至少那样我们就会按照要求提供详细的实验资料。’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因为他拼命向实验室里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面灌输:‘把你们的实验全部详细地地写下来,以便任何人都能够重复该实验。’我照理应该这么做。可我生怕自己不能回忆起全部的细节,那样哈佛的研究人员因此会再度失败。所以,我找了个理由,到南卡罗来纳去了。你知道结果如何?”

  “你回来的时候告诉我说:康托打电话给你了。坦率地说,我很生气。”

  “你不必生气。整个事情与我们无关。问题不在于打电话,而是艾西说他准备干什么:他要把我的笔记本复印一份寄到哈佛去。”

  “是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认为那事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不。”他态度非常激烈, 她感到很惊诧。“我告诉过你,我的笔记很潦草。其实,即使克劳斯再打电话来要资料也没有什么尴尬的。”

  “就算如此,最后克劳斯又打电话来了。”她心平气和地说。

  “没错。我没有告诉你当艾西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去的时候,我有什么感觉。那些话刻在我头脑里:‘不要担心……还没有。’我从来没有看见康托对学生或者博士后发脾气。当时他要真发脾气,我也不能责怪他。可他没有。他只是说必定是遗漏了什么细节,说要我们一起在他私人实验室里重做一遍。你知道大家为什么想要和他一起工作吗?“

  塞莱斯蒂纳若有所思地说:“我想知道他的真实思想。”

  斯塔福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这几个星期里的感受。”

  “杰里,你不必告诉我。我可以感觉得出来。那又怎么样?一切不都结束了吗?”

  斯塔福摇摇头。“我以为没事了,算是过去了,其实不然。我没有告诉你,在过去三个星期里面,艾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喜欢呆在实验室里面:时不时地,动手做一点小实验,一般都是我们正在做的实验,他再重复一下。或者花几天试着做些新的实验,然后把它交给某个人去做。当然,他这样实在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我敢打赌,克劳斯和大多数像他那样的人肯定已经有很多年不动手做实验了。”

  “那又怎么了?”她的声音里满是好奇和关心。

  “这一次,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面,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干什么,他这样已经好几个星期了。他几乎谁也不见,特别是我。艾西以前几乎每天到实验室来。他总是询问实验室里的人他们在干什么。我常常希望他不要这样紧跟在身后盯着我们。现在——”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杰里,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去问他呢?你总是对我说那个人多么坦诚。到他实验室去。”

  “门锁了。”

  “你不是开玩笑吧?”她故意欢快地说,声音听上去很勉强。“去敲他的门,直到他开门为止。”她没有把握地提出。

  “不行,塞莉。我不敢。”

  “杰里!”她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他的脑袋,他推开了她的手。

  “我告诉你为什么。”他声音很轻地说。“我想他正在重复做我的实验。他不想让我在旁边。”

  “莱昂纳多,你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没有自动应答机的。
我希望我的电话不算太晚。你都变成陌生人了。”葆拉·柯里很善于用很轻快流利的说话方式来掩饰她的不快,不过,她的语气还是泄漏了她的真实感情。到目前为止,她邀请康托吃午饭,她提出去听音乐会克罗诺斯音乐会,然后去买票;当他们那个室内乐小组在她寓所内演奏的时候,她提出(当然是很委婉地)让他留下来帮助她收拾。她第一次遇到一个不拼命追求她的男人。他好像也太过分了。该让他动一动了。她已经三个星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她决定再试一次。“莱昂纳多,你知道要通过小广告找到一位拉中提琴的有多难吗?比找一位大提琴手更加困难。如果不是为了你钟爱的波开里尼……”

  “你别告诉我:索尔宣布他写了多少首一个大提琴和两个小提琴演奏的三重奏。”康托抢在她前面说。

  她用法语说:“正是的,先生。”葆拉很快了解了康托说话喜欢夹一两句法语短句的习惯。“46首,确切地说。索尔很出色吧?现在该你了,莱昂纳多,海顿写了多少首三重奏?”

  “21首。”

  “正确!你怎么知道的?”

  康托高兴得直笑。“如果我不是一个很诚实的人,我就会回答‘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吗?’”

  “既然你很诚实……”

  “……并且有创意。”他完成了整个句子。“我得承认我从我们那位第一小提琴手那里学到了许多音乐方面的细节。上次我不能参加演奏,他抱怨说,除了莫扎特重奏小夜曲,他家里面仅有二把小提琴和一把大提琴演奏的乐谱,都是一些海顿的三重奏。‘你知道他一共多少三重奏吗,21首曲子,其中3首遗失了。’他不等我回答他就宣布了。告诉我,葆拉,你好吗?”

  “我想念你,莱昂纳多,我一直希望你会打电话给我。”

  他沉默良久,说:“我也一样。”

  她想知道,他究竟是态度不明朗,还是腼腆?哦,怎么啦,她决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什么也一样?”她大声地问。“你也想念我,还是你也希望我打电话给你?”

  “都希望。”

  “那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以为你差不多周末都到芝加哥来。”

  “我是想打电话给你,可过去几个星期实在太紧张了。我每天都在实验室里面,晚上基本上也在实验室里面……”

  “你在实验室里不是有一群听你差使的忠实奴隶吗?”

  “葆拉,我们称他们是合作者、同事、同仁……”

  “对不起,教授。”

  “我这次完全是独自一人在工作。它可能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实验。”我终于宣布了这一点,而且你看,找了一个什么人,作为我的红颜知己。“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急忙补充说。“如果不成功的话,可能什么也不是。事实上,比什么也不还糟。”

  葆拉·柯里深受感动。有多少人会在关键时刻让你知道他正在做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我想知道,如果莱昂纳多在画蒙娜丽莎的时候,某个傻女人打断他的时候,他是否会这么说?听着,我的莱昂纳多,我当然会保守秘密的。有一天,你会告诉我详情吗?”

  “会的。”

  他迅速、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回答使葆拉愕然。“什么时候?”

  “这个星期天,你是否能够开车到我这里来?休息一下对我可能有好处。你能来吃午饭吗?”

  “哦,当然可以。是的,我会来的。”有片刻时间,这位44岁的女人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受到邀请去参加班级舞会那样兴奋。

  5月24日,星期天。天气是那种典型的中西部天气,早晨是春天,到了中午就变成了闷热的夏天。这是葆拉第一次到康托家去。天气为葆拉提供了一个机会,她可以穿上漂亮的服装,打扮得他以前所见的完全不相同。她觉得自己不妨穿得稍微大胆一点。她在衣柜里挑选:最透明的长丝袜,紫红色的裙子,长及膝盖,左面仔细地开了一条狭长的缝,一双查尔斯·乔丹牌细高跟鞋,凸现出她慢跑者的腿肚。高跟鞋使得她更加高也无所谓。她比康托高上三英寸还是四英寸有什么区别呢?她很早以前就听任自己比她相识的大多数男人显得高了,康托真在意的话,他至今还没有表现出来。在镜子面前,她先是没有扣上面的两颗纽扣,然后又解开淡灰色的丝绸衬衣的第三颗钮子。不,她最后决定还是两颗最好,没有必要太过分。

  葆拉提前了将近20分钟到达那里,她决定先在城里看看,环绕校园四周兜一圈。学院分布很散,无论在占地面积上,还是经济上在小镇上都占主导地位。她沿着康托住地绿树成行的街道徐行,只见那些房屋舒适宜人,绿色的草坪养护得很仔细,房子四周没有篱笆,建筑物外观很相似。她很惊讶。她想像中康托的住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种20年代或者30年代建造的很大的、白颜色的两层楼房。她手里拿着食品篮,走过两边栽着柏树的小路,踏上台阶来到门前,在那里她发现一只写着她的名字信封。里面的条子上写着:

  葆拉,我必须到实验室去核对一些东西。钥匙在门下面。我马上就回来。L。

  这是她从康托那里收到的第一张字条。那个简明的签名使她感到特别愉快。

  葆拉·柯里从事室内装潢设计,是一位真正的专家。她因为这种事情,首次到潜在的客户或其他人家里去拜访时,从来不东张西望,至少不露声色。但是,她的眼睛就像是接在马达驱动的摄像机上的广角镜一样,能够立即看清装潢效果,对它们进行比较和存档,储存到她巨大的记忆库里面去。此刻,她一个人在康托的房子里面,有充足的时间细细察看,不必像平常那样假装不在意。她置身在那个房子里面,不清楚自己究竟期待看见什么。康托在芝加哥的临时住所使她以为可能会看见一位英国家具鉴赏家,一个品味高雅、相当富裕的男人。记得那天晚上演奏波开里尼和贝多芬的作品之后,她评论说那里唯一的疏忽是墙上没有画。他毫不迟疑地解释说:“我不喜欢,也不懂英国的狩猎风景画。我喜欢的英国画家,能够与这种18世纪风格的家具相匹配的,是霍格思(Hogarth)或者罗姆尼(Romney)。罗姆尼的肖像画最合适,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位家具师。”康托耸耸肩。“可惜,罗姆尼的画很少。即使有的话,我也买不起。我并不介意挂一幅小的雷诺兹或者庚斯博罗
的画,可情况也一样。因此我还是看看书,当然还有那里的——”他指着窗外,“那个风景。”在这里也会有那样的风景吗?葆拉·柯里觉得很好奇。看见客厅的墙上挂着画,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拉开窗帘让外面的光透进来。

  这样,康托跨过客厅门槛时,看见了她。他是从车库旁的边门里进来的。葆拉一只膝盖跪在长凳上的藤座垫上,那是一只很少见的带靠背的山毛榉长凳。她的手扶着高高的靠背,身体向前倾,在看墙上的水彩画,裙子绷得很紧。康托十分惊骇。不光是葆拉的姿势,那明亮的阳光也使同样使他感到愕然。他为了保护那些珍贵的水彩画,一般都拉上窗帘。“你好,葆拉。”他最后终于说。“欢迎你到到乡下来。”

  葆拉吓了一跳。“噢,艾西,……我没有听见你进来。”她伸出手去。迄今为止,他们两个人之间仅有的身体接触是互相握手,他挽着她的胳膊过马路。“莱昂纳多,”她脱口而出,“你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她的手朝房间四周一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你看这幢房子!”

  “你什么意思?这所房子!”

  “噢,我很抱歉,可你明白我的意思。这房子外面是一所非常高雅的房子,但是……”

  “说下去,说下去。”康托笑容满面地说。

  “谁想到会发现这样一把椅子?我正在极力想回忆它叫什么……好像是什么坐的机器。……”

  他得意地说:“鞍形座位机。”

  “哎呀,这个房间完全是世纪初的维也纳风格:都是些什么人使用过的家具:约瑟夫·霍夫曼(Josef Hoffmann)! 莫泽尔(Kolo Moser)!
你看那美妙的莫泽尔书桌:那些镶嵌铜图案!怎么回事,莱昂纳多,城里面是18世纪的古董,在内地是维也纳新艺术?
可这——”她莞尔一笑,再次指着墙上。“这些可得头筹。在芝加哥,你居然还说你不在墙上挂画。说你买不起与之相衬的罗姆尼的画。我在这里看见什么?与这房间很相称的席勒(Schiele)的画。”

  “怎么啦?”他装作很无辜的样子。“埃贡·席勒1918年在维也纳去世。就这间房间而言,他在合适的地方工作,生活在合适的时代。此外,相比所有其他的画家,我更加喜欢他的作品。回答了你的问题了吗?”

  “‘回答了你的问题了吗?’”她学着他的样。“想想你上个月不断要我介绍维也纳室内音乐,这音乐简直可以说写在了这件房间里面。你却一个字也没说!”

  “葆拉,你得讲点道理。”他抗议道,看得出来,他很高兴。“你要我说什么?总不见得说,‘这首乐曲使我想起了我的家。那里我靠在一把座位机里细细品味席勒的画,
欣赏立体声的勋伯格的音乐?’”

  “有时候,你聪明过头了。”她摇摇手指,讥讽地警告说。“当然,这与我无关。你怎么买得起——”她开始数墙上的画,“至少七幅席勒的画。”

  “这些不是油画。”他故作反对地说。“它们只不过是水彩画和素描。”

  “只不过是!”

  “我在60年代买的。现在买不起了。”

  “难道你不怕有人偷盗吗?”

  “不可能。”他乘机把窗帘拉起来。“它们全都上了保险。况且,我这里很少有人来。那些来过的人从来也没有听说我有席勒。应该说,迄今为止。我刚才看见你在研究这幅画。”康托指着墙壁。“有特别的理由吗?”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心想是重新建立他们两个人之间平等关系的时候了。“对。它是这些画里最色情的。尽管画里的两个人几乎可以说穿戴整齐。那两对眼睛,看上去惶恐不安,有一种惊魂未定的感觉,就仿佛刚被人发现他们在……”她迟疑了一下,她究竟该用“性交”呢还是“做爱”?

  康托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他走到墙壁跟前,拿下画。“给,”他建议她,“你这样看。”他让画面垂直,画中那个女人站着,那个男人紧紧搂着她的腰,他的头在她的乳房边。然后康托把它横过来。现在,
那个女人看上去躺着,男人在她身上,仿佛刚起身。他可能正在钮裤子纽扣。

  “简直不可思议。“她从他手里拿过那幅画,仔细端详, 先是这样,然后再横过来。

  “你觉得哪个……更加……?“

  “刺激?”她插嘴说。“噢,直起来看。毫无疑问。”

  康托探询地看着她。“你这么肯定,为什么?”

  “首先,他们站立着。站着做爱有种幽会的味道。这对情侣好像做了什么被禁止的事情,很惶恐。其次,如果你看他们的相对位子,他们不是在……交媾,而更像是舔阴行为。而且,”她匆匆说下去,仍然看着那幅画,仿佛她在对那副画说话,而不是对康托。“因为她站着而他有点蜷缩,很难确定她是否真的比那男人高那么多。”

  停顿了很长时间以后,他说:“好了。”他把画挂回去。“我们到花园里去吃午饭吧。我已经把桌子放好了。想喝什么酒?”

  葆拉有她的想法,康托也有他的打算。原先,葆拉只想更加了解康托,看看他在大学里的家。现在她对他的品味、富裕,他的独居生活更加好奇了。一个表面上独身的男人,周围全是充满情欲的艺术?另外一方面,康托的目的则要明确得多,完全是利己主义的:他需要找一个人谈谈。在过去几个星期里面,他一直过着隐居生活。他挑选了像葆拉·柯里这样的人作为倾诉的对象:她虽然不懂科学,但是绝顶聪明,言行慎重,而且他们有可能会成为朋友:吃午餐的时候,康托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选择实在太英明了。

  他们刚一坐下,他就意识到最好还是先满足葆拉的好奇。他邀请她来的时候,或者,是她自己不请自来的?那个邀请是非常自然而然提出来的,他压根没有想到房子里的装饰会在她心里留下疑问。她是他遇见的第一位室内装潢设计师,在艺术和艺术史方面颇有造诣。他决定把事情解释清楚——迅速而简洁地说清楚。按照当代艺术品拍卖标准,席勒的画,即使是最荒谬的低价,在她看来,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仍然超出一位年轻教授的收入所能够承受的范围。不用说,她的看法是对的。她也很执着,在午餐时,她终于设法让他解释他相对


富足的原因和那些维也纳家具的来源。

  解释很简单,或者说在康托看来是这样。他急匆匆地把往事说了一遍:他岳父是一位很有钱的维也纳犹太人工业家,他把独生女儿嫁给了康托。他们结婚时,她 36岁。岳父让他继承了一半财产。那位老人很有远见卓识(不像大多数其他犹太人那样)。他料定希特勒的病毒决不会止于奥地利边界。在纳粹德国1938年吞并奥地利前两年,他带着全家人,他的金钱、家具和全部艺术收藏品毫发无损地离开维也纳,来到美国。“现在你明白我怎么会拥有座位机和席勒那些画了吧?”康托问,满以为她会点头表示明白了。

  “不,”葆拉露出一排白得炫目的牙齿。“没这么快。他为什么让你做他的继承人之一?你妻子呢?你们为什么离婚?”

  最终,葆拉终于把一切都榨了出来。洛温斯坦(Lowenstein)老爸是一位了不起的老人。正当他已经放弃希望,认为他的独生女儿嫁不出去了的时候,伊娃不仅找到了丈夫,而且嫁给了真正的博士。他很高兴。为什么不把一半财产留给女婿呢?幸运的是:那位老人没有忍受他们离婚的痛苦:在他们离婚之前四年,老人与妻子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伊娃与康托的关系破裂时,没有任何财产分割纠纷,伊娃的父亲早已经在遗嘱中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两个人都得到了大笔的钱。伊娃不再是康托太太,教授夫人。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更别说那栋房子和家具了。

  “我邀请你来并不是想谈这些。”康托再也无法克制了。

  “不是谈这个?”葆拉带着嘲弄的微笑,睁大了眼睛。“噢,好吧,我想你已经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不管怎么说,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莱昂纳多,你要告诉我什么?你一生中最重要的实验?或者说最成功的实验?”

  “成功?”康托有一刻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啊,葆拉,那正是我想对什么人谈谈的。我尽量讲得简短些——”

  “简单?”一丝微笑再度浮上她的嘴唇。

  康托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似乎过长了点。“我说的不是技术上的。你知道,多年来,我的研究小组一直在集中研究肿瘤的发生。”

  “我知道你讨厌我一开始就打断你的话,可是,你明确说,那什么意思?”

  “肿瘤生成理论?肿瘤的形成。”

  “你打算制造肿瘤还是治疗它?”她故意开玩笑说,康托现在的思绪已经进入授课大厅。

  “两者都不是。我们只是想要弄清这个过程。去年我曾经有了一个念头,非常谦虚地说,我将其称为天才的想法。它似乎可以解释所观察到的大多数恶性病例,以一种非常实用的方式揭示肿瘤的产生。”康托拿起餐巾纸,画了一个很简单的细胞膜的草图。他很快地用最少的科学术语,向葆拉说明了他的肿瘤发生理论。“在癌症研究领域内有许多假设的理论,当然其中有许多后来被抛弃了,没有一种像我这种理论这么全面。我可以说,它将掀起一场波澜。我绝对相信它是正确的。但是,目前它只是一种假设,而且注定如此,除非——”他停顿了一下以便加强效果,“我们能够提供某种实验证据。去年秋天,我构想出一个能够证实它的实验,我让我最优秀的年轻合作者,斯塔福博士去完成这个实验。”

  “你的奴隶之一。”

  “不,是我的合作者。也许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前途的。我承认,我把他逼得很紧。我坚信我的理论是正确的,我做了一些在正常情况下我做梦也决不会做的事情:我明确告诉他必须在三个月以内完成这项工作。”

  “他成功了?”

  “成功了。我们公布了实验结果——”

  “我们?”

  康托看上去很困惑。“是的,我们。你怎么这么问?”

  “嗯,假如实验是他做的,你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发表?”

  “天哪,葆拉,”听上去他很生气。“我们得架设一座桥梁跨越这道文化鸿沟。我现在不想在这上面花时间。我可以告诉你,在科学界这完全符合惯例。我想出来的问题和解决方法。他做具体实验,我们一起公开发表论文,我们一向都是这么做的。”

  “莱昂纳多,说下去,”葆拉的声音很柔和。“这并不重要。接下去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我们的文章发表了以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引起轩然大波。我是说好事情。”他有意识地咧齿一笑。“电话,贺电,演讲的请柬,各种各样的事。但是——”他摆动着食指强调说,“也有一个问题。一位很重要的同事——或者我应该称他为我的导师,我其实从来没有导师——在哈佛大学,他派了一位博士后去完成一项任务,重复我们的实验。”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斯塔福博士,我是说,你的人早已经完成了。难道他不相信你?”

  “葆拉,在科学上,我们的研究必然会取决于其他科学家研究成果的可靠性。如果你看过科学论文,等一会:我去拿一份来给你看。”

  葆拉被他孩子般的热情所打动,他跳起来,一步跨越两级台阶的样子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给,你看这篇文章的最后。”他翻开发表在《自然》上面的那篇论文的重印本。“有11条参考资料,是其他人的著作。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利用了他们的研究和研究成果。如果他们的研究靠不住的话,我们的也就不可能可靠。科学绝对是一幢建立在良好的信任基础上的大厦。如果基础不可靠,那就如坐泥潭了。”

  “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社会合同与哈佛那个重复你们实验的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她坚持说。

  “啊哈,问得好。一项实验必须由其他人独立重复,以证实其可真实靠。完全是为了证明我们没有犯什么错误。当然,并不是每个实验都会重复。但是所有重要的实验都必须通过这道程序。我们的实验毫无疑问属于重大的实验。那就是为什么库尔特·克劳斯决定要验证它。在癌症研究方面,他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有一种肿瘤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这么说,他是出于友谊才重复你的实验的?”

  康托犹豫了一下。“不,不完全是出于友谊。虽然我们在大学里是朋友。”他匆忙补充说。“我还是把它归结于出于怀疑。”

  “可我以为你说这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

  “克劳斯从来不盲目地相信任何东西,特别是在重大事件上。不管个人动机如何,怀疑主义在科学上是健康的。”

  “现在他已经验证了你的研究结果,下面会怎么样呢?你会获得诺贝尔奖吗?”

  康托脸红了。“你怎么会问这个?”

  “噢,在我看来,能够说明癌症产生的理论很重要,足以获得诺贝尔大奖了。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她假装很天真地问。“莱昂纳多·康托,诺贝尔奖得主,听上去真了不起。”

  他故意装作很谦虚的样子,就像所有认真的竞争者谈到这个问题时一样,无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他自己的家里面。“‘世界上有许多应该获得诺贝尔奖却没有获奖,也永远不会获奖的人。’这话是狄塞里斯
说的。他清楚他在说什么。他曾经获得过诺贝尔化学奖,还曾经是诺贝尔基金会的总裁。”

  那只说明他认为他应该获奖。葆拉·柯里有片刻时间想说出这一想法,她旋即想起,谈到这个话题时,康托的幽默感可能很有限,于是她回到原先的问题上来:“那么,现在你的朋友克劳斯已经满足了他健康的怀疑,接下来怎么样呢?”

  康托往后靠在椅子上,眼睛扫视着花园。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葆拉差点想重复她的问题。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他的怀疑并没有消除。他们无法重复斯塔福的实验结果。”

  “什么?为什么不能?他总不至于说你是——”葆拉突然打住,她觉得很惊讶自己对于想像之中的对艾西的不敬竟然会这样气愤。

  康托轻轻地摆摆手让她保持沉默。“嘘,嘘,葆拉,不是那么回事。你还是不明白合同的条款。那与谩骂无关。这是科学:我们必须证实研究成果的正确性。不管怎么说,开始的时候,克劳斯的失败并不十分令人吃惊。我们只是在《自然》上发表了一篇简单的交流信息,就是你在这里看见的。”他指着桌子上的重印件。 “很粗略,真的:只是简单介绍了这种理论,指出实验获得成功。它并没有提供足够的细节使得另外一个实验室可以重复那个实验。
问题出在斯塔福把实验细节完全写出来,我们把资料寄到哈佛去以后,他们仍然不能够复制他的实验结果。”

  “你是说斯塔福的实验有差错?”

  “不!”康托厉声说。“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你太绝对了。这可能意味着,他无意之中,遗忘了某个至关重要的细节,也可能是克劳斯的人忽视了,没有按照要求去做。我当年学化学,读研究生时,曾经经遇到过这种事。当时,我在作一个反应,称作“去碳化”反应。作这个实验要在一个玻璃管里面把一种物质,加热到在其融点之上。最初,十分完美,可后来,出来的结果非常不稳定。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原因:原来,我最初使用的是软玻璃,它稍微有一点碱性,而后来我选用了派热克斯耐热玻璃。事实证明,正是这种少量的碱促进了这种反应。”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葆拉开始感兴趣了。她原先始终认为科学实验应该没有丝毫含糊。

  “绝对!”康托急于说清楚这一点。“我告诉你另外一个真实的故事,你听了会吃惊的。哈佛大学的卡罗尔·威廉斯(Carroll
Williams),他是一位倍受尊敬的昆虫生物学家。他曾经有一位捷克来的博士后,卡雷尔·斯拉马(Karel
Slama)。他到哈佛去继续他在布拉格开始的研究。他随身带了一些他在家乡已经研究了多年小虫,可很奇怪,尽管他喂给它们同样的食物,斯拉马始终无法让这些昆虫在马萨诸塞交配,繁殖后代。你知道最后是怎么回事?”

  “是他们养昆虫的那个广口瓶底部铺垫的那张纸片!”康托得意地说。“那张纸是用来放养昆虫的作用。他在布拉格一直这样做,最后,他把纸拿走以后,那些昆虫在剑桥过得得很快活。”康托很高兴讲述这个故事。他因此忘记了他真正的问题。“欧洲的纸张所用的树与北美洲的不同,是用香脂冷杉木造的。他们从香脂冷杉纸浆里离析出了后来被称作“纸因子’
的东西,它造成昆虫不正常的生长和夭折。我仍然记得那篇实际上应该说是非常严肃的结论:《波士顿环球报》和《华尔街日报》有抑制作用应该禁用,而《自然》和伦敦的《泰晤士报》则无碍。”

  “莱昂纳多,我对你知识的渊博感到惊讶:我们从肿瘤开始,一直谈到《华尔街日报》对昆虫的抑制作用。”她举起玻璃酒杯。“为斯塔福博士的实验也遇到这种有趣的情况而干杯。”

  “真那样就好了。”他忧郁地说。“谁知道呢。克劳斯第二次失败的时候,我让斯塔福与我一起在我办公室隔壁的小实验室里面一起做那个实验。”

  “怎么样?”

  “成功了。”

  “那太好了。”她满面笑容,说:“你肯定很高兴。哈佛那个人怎么说?”

  康托仿佛没有听见她最后的问题,继续说:“几个月之前,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实验。理论上更加复杂,但是做起来比较简单。我决定自己动手做。”他看着她,半含歉意地说。“那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到芝加哥,或其他地方去的理由。你是第一个知道我在干什么的人。只需要再过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就可以知道……” 他没有把句子讲完。他能说什么呢?说到那时他就可以知道他是否必须公开鞭挞自己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开始一项新的实验?既然斯塔福的实验在你们实验室里很成功,为什么不让哈佛的人再重复一次?或者,更加简单:请他们从哈佛过来,在你们的实验室里与斯塔福一起做实验?就像你们那样。”

  葆拉一点不傻。他很赞赏地想:我不妨再谈得更加深入一点。“假如,下一次,它不行怎么办?记住,这个实验不是几天时间就能做完的:要几个星期才能完成。如果只有在斯塔福在场的情况下才能成功,那么它不是真正成功的实验。至少,在我所谈论的社会合同中不算。知道吗,如果出现那种情况,我必须如何处置这件事?在同一份杂志上发表声明说,实验因为某种不知道的原因无法重复。在克劳斯和其他像他一样的人看来,那就是我的广义肿瘤发生理论的终结。那就不是诺贝尔奖的问题,而是关乎我的名誉。你知道那个字:Schadenfreude
吗?”

  “不。”

  “那是德语里面的一个字,有点像格式塔或者世纪病,它有一种特殊的意味,英语里面找不到完全对应的词——与‘心满意足’还不完全一样。你的声誉越好,你撤回研究论文的影响就越大,对手也越发幸灾乐祸。”

  葆拉大叫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说的话。你们这些科学家,社会契约的支持者,当有人犯错误的时候,你们竟然会像其他人一样觉得幸灾乐祸?甚至在他承认错误的时候?”

  康托不由得叹息一声。“答案恐怕是‘是的’。我很惭愧,我也犯过这种错。我是说有幸灾乐祸的感觉,”他迅速地补充说。“我从来没有不得不撤回发表过的文章,希望这一次也不要这样。因为这种事情是很少有的,无论是真的无辜,还是有什么别的——”

  “‘别的’是什么意思?”葆拉打断他。

  “数据被人为操纵。甚至彻底出错……”

  “会有这种事吗?”

  “不经常发生。”他坚定地回答。“刚才我说了,人们的记忆长久得令人难以相信。我猜想是终身难忘。我们互相依赖,需要绝对的信任,所以,一旦某人在科学界的信誉毁了,就再也不可能完全恢复。一般来说,就是身败名裂。”

  “你们这些人互相的期望是什么呢?绝对完美?”葆拉问。

  “当然不是,不过,倘若研究成果很重要,它会影响许多其他人的想法或者研究方向,那谴责和指控就会是‘你为什么要如此匆忙公布?为什么不等到实验结果被证实以后?’”

  “那你怎么回答呢?莱昂纳多,如果有人问你的话?你为什么这么匆忙发表?”

  “坦诚地说,大多数科学家都具有分裂的人格:一方面,他们信奉严格实验的方法,相信它的规则,以及知识进步的最终的客观结果;另外一方面,他们又是难免犯错的人,具有一般人的感情弱点。我现在谈论的是人性的弱点。我们全都知道,在当代科学中最伟大的职业风险是同时发现。如果我的理论正确的话,我绝对肯定,或迟或早,有人会有同样的想法。在我这个竞争激烈的领域很可能很快就会出现这种事。激励科学家的动力——他的自尊,其实是建立在一个很简单的愿望上:得到与自己同等的人——这个世界上的那些克劳斯们——的承认。只有原创思想才能得到这种承认和赞誉,这就很愚蠢地意味着你必须是第一。因此争取获得优先权的动力很强大,就不足为奇了。我们,包括我在内,建立优先权的唯一方法就是看谁最先发表——你好像突然沉默不语,葆拉,我让你失望了?”

  她迟疑了很长时间才开口。“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是醒悟。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最近的想法的原因吗?这么说还没有人先公布?”

  他点点头。“我想是的。”

  “莱昂纳多,最后一个问题,”她隔着桌子身体往前倾,“你为什么要自己做这个实验,整天埋头在实验室里面,什么人都不见?为什么不让你那位斯塔福做这项实验呢?第一次实验不是他做的吗?他不是你实验室里最优秀的吗?这一次有什么不同?”

  “好的科学家一次只改变一个变量。”

  葆拉·柯里看上去很不解。“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再信任斯塔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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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2: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13 章 分道扬镳

  还记得克劳斯,杰里说的那个在哈佛研究癌症的人吗?那个连康托都想要给他留下印象的人?杰里说克劳斯给他提供了一份博士后工作,从下个月开始。他决定接受了。这样他就可以与克劳斯的网络“接通”,方便以后找工作。

  康托独自完成了检验他肿瘤形成理论的实验。最终,这第二个实验得出的结果与他所希望的完全一样:有问题的蛋白质结构上的变化真实完好地反映在蛋白质的模板——核糖核酸


——的成份变化上。他维护了他先前的乐观看法:先是一种完好的理论,现在是一个更加完美的实验。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在《自然》杂志发表。康托控制住内心的感情,表现得十分冷静和谨慎。他打电话给克劳斯:现在哈佛的研究人员不必再做康托—斯塔福实验了,他已经成功地完成了第二个实验,这个实验做起来要简单得多。

  “库尔特,请等一下,等到你们看见资料再说:实验很完美。与我所预期的不同,事实证明观察核糖核酸(RNA)要比蛋白质容易。我暂时不准备写出来。我想至少要等到你们实验室的人有时间看的时候再写。我会用联邦快递把我实验笔记的复印件寄给你。你明天就可以收到了。”康托以一种巧妙的方式,迫使克劳斯把注意力从斯塔福的实验上转移,集中到自己的实验上来。克劳斯别无他法,只能同意成为康托科学研究真实性的无可非议的见证人。

  康托胸有成竹,认为自己最新的实验肯定会在哈佛得到证实。这样,他就没有理由迟迟不宣布他的成功,让这个消息通过传言不胫而走。这是另外一种从时间上明确优先权的方法。他在系里召集了一次特别的研讨会,宣称他要演讲。不过,他没有列出标题。只有超级明星才能够利用这种策略。当通知上写着“论题待公布” 时,研讨会很少会有听者寥寥的风险。

  以康托的情况来说,即使不考虑无标题演讲的神秘性,谣言也已经漫天飞:他实际上从公众视野里消失了几个星期。这件事本身就足以导致研讨会人满为患。斯塔福故意在最后一刻才到演讲大厅去时,教学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他坐在最后一排,确信自己将在大庭广众之下经历一场磨难。他用眼睛扫视躁动不安的人群,计算着熟人的数目,自嘲地对自己说:或许,只是蒙羞而已。然而,康托的演讲开始后不久,斯塔福意识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听众面前,他连一个小角色也轮不着。康托描述了他对于肿瘤形成理论的第二次实验测试论证,他一次也没有提到克劳斯不能验证斯塔福的实验这一情况。

  掌声响起来的时候,会场的气氛热烈而兴奋。没有人注意到斯塔福悄悄地溜出了教学大厅。他径直前往教授的办公室。

  斯塔福在秘书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声音很沉静地说:“斯蒂芬妮,你简直难以想像艾西刚才的报告有多精彩。我在这里等他,我想告诉他我对他讲课怎么想的。”

  斯塔福等了很长时间,他并不在意。他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练习他的小演说。

  他正在默默地斟酌究竟采用哪种风格:是超然地,还是热情奔放地表示祝贺。这时,康托出现了。年轻人跳起来。“教授,”他认为这种情况下称“艾西”不太合适,而“康托教授”又过于正式。“我想占用你几分钟时间。”

  康托瞥了他的学生一眼,然后示意他到办公室里去。门一关上,斯塔福立即就换到了高速档,急急忙忙说:“艾西,你肯定在讲台下面被大家包围了。我只想告诉你这是我听过的、你讲得最精彩的报告。这几个星期没有看见你,我一直很担心,现在我放心了。”

  那位长者的表情没有变化:“你真应该如此。”

  斯塔福的脸忽地涨得通红。

  通过两条不同的途径攀登珠穆朗玛峰是很明智的事情;几乎没有人两次在山顶拍照。然而,康托这次在巅峰的阳光下逗留的时间比第一次要短暂得多。哈佛那位送信人库尔特·克劳斯再次送来一条信息。他通知他的朋友,第二次实验的验证正在进行,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没有任何障碍。康托顿时感到欢欣鼓舞:潜在的毁灭性的险情即将排除。

  不料,克劳斯接着说:“顺便告诉你,艾西,你那位斯塔福前两天打电话来,问我是否能在实验室里为他提供一个博士后的位置。他说他一直在你的实验室里面,现在想要研究其他问题,然后再设法去当助教。”

  “换了其他人,我是不会打电话给你的,因为他在你那里工作,我想跟你通个气,问一下你是否介意他参加我的研究小组。我知道你对他评价极高。可你也知道研究机构的那套繁文缛节。我们需要有推荐信存档。看来,必须要有你亲自写的推荐信。你是他学术上的父亲。斯塔福没有把你列在推荐人员之中;我觉得很惊讶。我问他的时候,他说他不想用这样琐碎的请求来麻烦你。坦率地说,他大概认为你会生气的:因为他竟然想要到另外一个实验室去工作。”

  康托一时无言以对。克劳斯把他的沉默误认为不同意,赶紧说:“艾西,你得承认他目前在你那里做任何事情,其重要性都会突降。在你们两个人在自然上发表了令人瞩目的文章以后,他希望征服新的世界是很自然的事情。你能否寄给我一份介绍信?可以写得很简短,只需写你先前告诉我的那些话,说他是你们实验室里最出色的人就行了。”

  莉亚刚转过街角,就远远地看见斯塔福拎着一只箱子,朝着停在他们房子前面的汽车走去。他正要从路边走开时,她赶上了他。

  “杰里,”她叫道:“怎么回事?”她指指后座,上面堆满了装着书和衣服的纸箱。

  “塞莉昨天晚上没有告诉你吗?”他郁郁寡欢地说。

  “昨天晚上我不在这里。”她莞尔一笑。“我回来想冲洗一下,换件衣服,然后去图书馆。”

  “那好,你去问她吧,”他说,猛地把头朝房子那里点了一下。“她在里面。我得去赶飞机了。”

  莉亚轻轻地打开房门。她叫了一声:“塞莉,你在家吗?”看见她的室友脸都哭肿了,莉亚就住了口。

  “莉亚,别管我,我实在气坏了。“

  “行了,你还真气得不轻。”她试图拥抱塞莱斯蒂娜,后者把她推开。“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那个混蛋。几个星期之前他还答应我的,现在就这么走了。”她用手抹着眼泪,说“记得你问我究竟觉得杰里怎么样,那天请琼·阿德利吃饭他没有来,我为什么还能容忍吗?”

  “当然记得。你说我不会明白的。”

  塞莱斯蒂娜平静下来了:“这一次我想你会明白的。”

  莉亚点点头,坐下来。她一直很善于聆听别人说话。

  “我第一次遇见杰里时,他看上去那么幼稚。在某些方面,我肯定就像格雷厄姆当时感觉到的那样:一种在教导比自己年轻的人有关性的愉悦时所感到的兴奋和激动。杰里看上去那么幼稚,没有经验……那么无助,我想该用这个词。他需要的不只是一个情人,在某些基本方面来说,他还需要一位母亲。记得我们曾经有一次谈论什么是理想的关系吗:情人加朋友加同伴?我们成为情人之后不久,杰里渐渐变得开放起来——就像一朵鲜花,一个花瓣一个花瓣地绽放。然后,他倾吐了他全部的生活故事。知道吗,他的父亲是个虔诚的五旬节派教会的教徒。他讲方言,是一位创始论者。在他们家里,他父亲甚至不准他们用‘进化’这个词。我成为他的红颜知己;这本来是成为同伴的一个不坏的开端。杰里谈了他个人的愿望和抱负,谈论科学研究对于他的意义、他计划在专业做什么事情、他甚至谈论了他挑选导师的根据。这时,我意识到我们有许多共同之处。朋友就需要那样。”

  莉亚看上去若有所思:“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

  “告诉你干吗?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友谊。”她过来抚摸莉亚的头发。“杰里和我具有非常相似的需要优先考虑的事情:我们都想在学院里谋得一个职位,都想在科学上有所建树,获得荣誉。因此我们达成一项协议,或者至少我认为我们达成了协议。杰里同意继续在他的实验室里工作直到我获得博士学位。至多只需要一年的时间。然后
我们就去寻找相互离得不太远的工作,例如,如果他在伯克利获得一个职位,那我可以在斯坦福找一份工作。至少我们曾经是这么想的。”

  塞莱斯蒂娜的声音变得十分愤怒。“昨天晚上,杰里垂头丧气地回来,宣布说有人提供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机会。还记得克劳斯,杰里说的那个在哈佛研究癌症的人吗?那个连康托都想要给他留下印象的人?杰里说克劳斯给他提供了一份博士后工作,从下个月开始。他决定接受了。这样他就可以与克劳斯的网络‘接通’,方便以后找工作。他就是这么说的:‘接通’。你猜我怎么对他说的?‘你可以接通一个网络,同时堵塞一个联系。’他说,‘塞莉,我们可以一起度周末。我会从波士顿飞回来,你也可以到哈佛去看我。’我说:‘我会去吗?如果我太忙,去不了哈佛呢?假如星期二或者星期四,我渴望要有个伴呢?”

  “那他怎么说?”

  “不记得了,”塞莱斯蒂娜咕哝着。“他看上去很内疚,甚至还落了几滴眼泪。他要我相信他……我告诉他收拾东西,立即走人。他作了一个承诺,可私底下他始终保留灵活的选择权。行,我告诉他:‘现在我让你充分选择。’”

  “杰里问:‘你是说再也不理我了?’我对他说如果要我立即回答,那答案就是‘是的’。他恳求我再好好想想。”

  “你想过了?”

  “是的。”

  “在你下定决心之前,作一点心理分析对你不会有坏处的。”莉亚善意地劝告说。“你说你和杰里在科学文化方面有许多共同语言,你大概是通过你们的性生活来了解杰里的……”

  “噢,得了,莉亚,说真的:你不会认为人们真的会那样吧,是吗?”

  “噢,没错,塞莉,就是这样的。以你与勒夫金的关系为例。显然,你的投入到其中去的感情,纯粹是一种移情:把你的恋父情结投射到一位合适的年长男人身上。”

  “请你等一等。”塞莱斯蒂娜抗议说。她的声音中混杂着恼怒和愉悦。“‘移情’、‘投射’全是你那些课程里面的心理术语吧?”

  “正是。”莉亚把这个话题置于一旁。“忘掉勒夫金——”

  “你说‘忘掉勒夫金’,”塞莱斯蒂娜哼了一声。“告诉你一个消息。他下个星期要来了。即使他不露面,”她接着说,“我也怀疑我是否会忘记第一次与他一起吃饭的情景。”

  在勒夫金明快的白色厨房里,塞莱斯蒂娜倚靠在冰箱上,一边啜着葡萄酒,一边看着他给主菜添加最后一点加工。“马上就好。”他以一种很高兴的声音说,他退后一步赞赏地看着乳蛋饼。“在烤箱里烤半个小时,就好了。我只要轻轻把色拉拌好,我们就可以开始了吃饭了。顺便问一句,”他眼睛没有看她,补充说,“有多少男人注意到你的耳垂不对称?”

  塞莱斯蒂娜不由得笑出声来。“没有人,除了我父亲。”

  “我想也是。”他把搅拌色拉的器皿放下,走到塞莱斯蒂娜面前,她两只手把酒杯捧在胸前。勒夫金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可疑的微笑,他抓住塞莱斯蒂娜的两个耳垂,开始用食指和大拇指捏它们,还不时地用食指在她耳朵的内边缘转一圈。塞莱斯蒂娜兴奋得浑身颤抖。那个男人发现了她的第二个最敏感的性欲发生区。他当然不会放过它。他慢慢地拽着她的耳朵,把她往自己身边拉过来。“在我们坐下来之前,我要先尝尝你。”他悄悄地说。他的舌头温柔地在她的嘴唇上移动,直到她的嘴微微地张开,其程度正好可以让他的舌头伸进去。它继续往里面探索。突然他把他的舌头从她的嘴里抽出来,慢慢地,非常缓慢地在她的脖子上移动,直到她希望的那一点。当他的舌尖进入她的耳朵时,她放开了酒杯,用手捧住他的头——她永远也不明白是想把他和他那可恶的舌头留在那里,还是想把他赶走。酒杯在他们的脚下摔碎了,她挣脱出来。“我很抱歉。”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不,”他笑着说,重新搅拌色拉,她弯下身去拣那些碎玻璃片。

  坐在厨房间里的圆桌旁吃早餐的时候,他问:“你已经21岁了吧?”

  “没错,你问这个干什么?”

  勒夫金嘲弄地瞥了她一眼。“我只是想明确我没有犯法。”他指着那瓶酒说。

  甜点是带新鲜覆盆子和掼奶油的黑醋栗果汁冰糕。他们在客厅里面吃甜点。塞莱斯蒂娜正在刮她碗里面最后一道甜点时,勒夫金走到存放唱片的柜前。他弯下身来,把他的食指在唱片封套脊背上点来点去,问道:“奥尔夫
的音乐你熟悉吗?”

  塞莱斯蒂娜耸耸肩。“我只听过他的《博伊伦之歌》。”

  “都已经是成年人了,竟然还没有听过《卡图里之歌》!我们最好现在就来弥补这个缺憾。”

  勒夫金的选择很明智。他记得塞莱斯蒂娜曾经告诉过他,她在高中时学过很长时间的拉丁文。几分钟以后,塞莱斯蒂娜靠在沙发上,鞋子在地上,沉浸周围的奥尔夫音乐声中。“你听,”他叫她,用他想得起来的拉丁文翻译给她听。“男青年在唱:‘噢,你的舌头在不停地在动,你那蛇一样的舌头,’女人回答说;‘小心这舌头,小心它会刺痛你。’男人向她们挑衅说:‘咬我吧’;女人回答说:‘吻我,请吻我,’接下来,你听他们发出的声音‘啊’。这只是引子。等一会老人合唱开始,宣布卡图里(Catullus)登场了。”

  塞莱斯蒂娜赤脚坐在那里,勒夫金坐在她的脚边。他强有力的手紧握着她的左脚,大拇指紧压着她的脚弓,一面逐个摩挲她的脚趾。他看不见她的脸:她躲在奥尔夫唱片封套后面,她两只手拿着它。然而,她另外一只脚趾张开的样子清楚地表明,它们也希望得到同样的待遇。音乐放到卡图里和莉丝比娅(Lesbia)之间的对话。勒夫金滑到地板上,把塞莱斯蒂娜的小脚趾放进他嘴里面,折磨人地缓慢而又小心翼翼地吮吸它,用他的舌头舔她最后两个脚趾的脚趾缝。然后再是下一个脚趾。从来没有人这样抚爱过塞莱斯蒂娜。等到他舔她的大脚趾时,她已经整个人躺在地板上了。她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辨,幸好音乐声很响。“别担心,”他喃喃地说,“我作了输精管切除术。”

  吃早饭的时候,塞莱斯蒂娜穿着勒夫金的浴袍,听见勒夫金把她的皮肤比作特氟隆绸。她噘着嘴讥讽地问:“这算哪种称赞?”

  “最高级的。”他说着站起身来,然后拿着一只煎锅回来。“给,你摸摸这个表面,另一只手放在你的大腿之间。你还能想出比除了特氟隆绸更加合适的吗?它使人同时想起性和实验。”

  提起实验室,塞莱斯蒂娜不由得回忆起,勒夫金在讲课的时候,像是有意识地谈论一些那些女大学生容易感觉受到男教授侵犯的话题,但是,他通过把这些话题与多情的昆虫联系在一起,竟然处理得让她们觉得可以接受。

  “例如,有些种类的雌性蚊子,”他在一次讲课的时候,说:“她在第一次性接触之后生育。此后,不管它与多少雄性蚊子交配,再也不会生育,就象作了输精管切除的男人一样,那些男人决不会生育,不管他们有多少性伴侣,或者性交多么频繁。”他以一种很漫不经意的方式补充说。

  吃早餐的时候,塞莱斯蒂娜隔着桌子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她56岁的情人说:“教授,”尽管格雷厄姆
勒夫金再三要求,她始终拒绝称他格雷厄姆。“你讲得很圆滑,我没有想到问一下为什么你把雌蚊子与做了输精管切除术的男人相提并论,而不是把它比作一个做了输卵管结扎的女人。”

  他回答说:“你知道有些昆虫,比如雄性的蝎蛉,会表现得像易装癖一样吗?”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没有。”

  “没有?”

  “没有。我只是想改变一下话题而已。”

  “好吧,教授。”塞莱斯蒂娜大笑。“算你赢了。告诉我雄性蝎蛉易装是怎么回事。”

  “你得先吻我。我喜欢你的舌头那样。”

  “你这是敲诈。”

  她最后从他嘴巴里面退出来的时候,他的手指顺着她脖子的颈背往上摸,经过她浓密的淡棕色头发。她的头发修剪得很短,从在布兰纳游泳的时候起,她就开始剪这种发型。她第一次在课后去找他要参考杂志时,勒夫金就注意到了这点。这种发型把她的耳朵露了出来,她的耳朵形状十分完美,只是有一只略微小一点,不很对称。一般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现在他把她的头贴近自己的脸,近得她看上去好像有3只眼睛——3只半睁半闭的眼睛,眯成很细的缝,很像东方人的眼睛,尽管如此,它们永远不会完全闭上,即使在她性高潮的时候。

  “好吧,”他继续说,“我告诉你蝎蛉的易装癖。在雌性蝎蛉同意与雄性蝎蛉交配之前,雄蝎蛉必须带一些少量食物给她,算是婚礼的奉献。她先品尝雄蝎蛉进贡的食物,只有在她喜欢这食物时,她才会许身给雄性。须知雄性在寻找这种礼物时要冒很大的风险,它可能被蜘蛛那样的食肉动物抓住,有去无回。有一些雄蝎蛉比较聪明,那些易装的雄蝎蛉,表现得就像雌性蝎蛉一样。它们接受一些放荡好色猎手的馈赠,然后把它送给自己心仪的雌性。于是,那个雌性蝎蛉就与那个易装的雄性交配。这种雄蝇从来不冒生命危险,很聪明吧?”

  “教授,你为什么要讲述这么多有关昆虫的性故事?”

  “你这可爱的小笨蛋,因为,如果真有人与绿豆象极为相似的话,我不也会在意的。”

  “绿豆象?”

  “一种日本甲虫。那种雌性甲虫会分泌一种称作‘勃起剂’的物质,可以猜想,它会引起雄性性器官充血肿大。懂吗?”

  “明白了。”塞莱斯蒂娜的头微微地往后移了一点,神采飞扬的眼睛聚焦在勒夫金身上。“我想应该称你为绿豆象。听上去好像很有学问又很调皮,就像你一样。我想我还会来的,假如你邀请我的话。”

  “来听更多的故事?”

  “不。对你来说肯定不止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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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2: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14 章 旧情已了

  你撒出了网,用猥亵的讲课和性感的昆虫作诱饵。你小心翼翼把那些你还没有给过分数的学生或者还不到21岁的女生扔回去。 (morning:K,果然是名师)

  “专题研讨”还算不上是正式的及物动词。尽管如此,在任何一所研究型大学里,大多数研究生常常会无奈地感觉到他们是研讨会的对象,而不是研讨会的积极参与者。他们用“被研讨到麻木”来描述那种过度饱和的状态。就塞莱斯蒂娜的情况而言,她每周的研讨会始


于星期一下午四点钟化学系的研讨会;阿德利教授的小组研讨会在星期二午餐时间举行,历时两个小时;星期四下午四点钟是有机化学研讨会。然后是那些访问学者:诸如医学院里的生化学家、邻近的生物学大楼的发生生物学家,甚至一些到农学院去做报告的学者(农学院距离化学大楼很近,骑自行车只需10分钟就到了)。只要他们的报告可能与她的论文有关,她就必须去听。在这种压力下,研究生和博士后在挑选实际参加的报告会时,标准定得很高,就毫不奇怪了。塞莱斯蒂娜她们实验室里的人一般都不参加其研究范围以外的报告。除非研讨会的主题确实很有趣,或者不准学生缺席(每周系里的研讨会就属于这种),再不然,演讲者必须是真正的明星,或者演讲题目非常吸引人,这样才能吸引他们去参加。

  格雷厄姆·勒夫金教授对于研讨会饱和综合症比大多数应邀做报告的访问学者更加敏感,因为他不在超级明星之列。他很现实,甚至不把自己放在稍微逊色一些的明星之列。在过去四分之一世纪里,他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任教,以优秀的讲演者著称,因此受人尊敬。在生物系里,他的同事都清楚他的研究成就在信息素领域:他们把他的成果描绘成为“挺响亮的”(用这个形容词几乎隐含着轻蔑),“还算多产”,但是“没有令人瞩目之处”。他目前的研究小组只有两名硕士生和一名在读博士生。他在霍普金斯作研究报告时,人们之所以去听,是因为他们想去听格雷厄姆·勒夫金那生动的讲课,他们并不指望听到一场有深度的科学讲座。但现在,在巴尔的摩西面700英里左右的地方,他要在一个化学系的研讨会上作报告了。琼·阿德利和她的研究小组就在这个化学系里。

  勒夫金知道他为什么受到邀请。在霍普金斯大学,琼·阿德利和他保持着一种专业上的关系,它满足了他的自尊心:他是一位超脱的顾问,科学事业上的知音;而她则非常聪明伶俐,但明显是个晚辈。就勒夫金而言,他们的交往不掺杂任何性的成分,就连性方面的暗示都没有。阿德利虽然比他年轻20岁左右,可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她搬到中西部去以后,他们的联系减少到圣诞节时互相寄张贺卡;偶尔交换重印的杂志,在上面写个短信之类的,只此而已。几个星期之前,他们偶然在一个学术会上相遇了。临分手的时候,阿德利说:“格雷厄姆,什么时候请到我们那里去。”勒夫金把她的话当成客套话,没有回应,只是一笑了之。出人意料的是,几天之后,他已然在阿德利的书面邀请信里的三个研讨会日期中进行挑选了。他立即开始考虑如何让大厅里面挤满听众。在那遥远的化学系里,格雷厄姆·勒夫金这个名字和生物学家的身份是不可能成为焦点吸引大批听众的。勒夫金是个现实主义者。他知道如何获得成功:用性语言添枝加叶地讲述他最近对于汗蜂的研究。

  “塞莉,你一点也没有变。”勒夫金低声说,一面用手臂搂着塞莱斯蒂娜,想要亲吻她的嘴唇。“你来接我真是太好了。”

  “格雷厄姆,你也一点没有变。”塞莱斯蒂娜笑着,一面在他的脸上匆忙地没有丝毫感情地吻了一下,同时小心把他的手从身上推开。

  “怎么回事?”他诧异地以嘲讽的口吻反问。“相隔两年以后,在繁忙的机场亲吻以前的情人,有什么不妥当的?在这种地方人们互相接吻是司空见惯的事。”

  “对有些人来说,是这样。哪怕是某些前情人,对你这一位则不是这样。你不记得我们怎么会变成‘前——’?”

  “塞莉,那都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我因此老了不止两岁。”

  “什么?”

  “也聪明了许多岁。”

  “明白了。”勒夫金原本亲昵的声调变得实际起来。“那你为什么来接我?你对所有的贵宾都提供这种服务吗?”

  “贵宾?就你?”塞莱斯蒂娜觉得带点讽刺挖苦,可能比较达意。“不,不是因为这个。”

  “那好吧,是你那位教授让你来接我的。”现在他毫无疑问生气了。

  “放心,格雷厄姆。琼本来想自己来接你的,可她得参加学校里的教务会。她今天晚上请你请你吃饭。其实,琼并没有要我来,是我自告奋勇地要来接你的。因为我想见你。”她又说:“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塞莱斯蒂娜加了第三匙糖。“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勒夫金注意到这一点,用匙子指着她的咖啡杯说,“仍然是个糖罐。”

  “没错,”她回答,一面慢慢地搅动她的咖啡。“就喜欢吃糖来说,我仍然一如以往。你怎么样?你的白头发多了一点,不过,从演讲题目来看,你仍然是以前那个格雷厄姆·勒夫金。”

  “你不喜欢我报告的标题?它还不够刺激?你认为它会吸引那些化学家来听一位生物学家演讲吗?”

  “不……是的……没错,”塞莱斯蒂娜很慢地吐出这个词,音调没有任何变化。

  “你什么意思?”勒夫金怀疑地问。

  “没什么,我不喜欢那个标题:‘昆虫间的一夜情——汗蜂体内性欲抑制剂的证据’。是的,真够刺激的了。是的,它会吸引化学家来听的。毕竟,我大概是唯一了解你的化学家


。”

  “唯一的?琼·阿德利呢?”

  塞莱斯蒂娜隔着桌子,把手放在勒夫金的手上。“格雷厄姆,我想,从圣经的角度来说,琼并不了解你。”她的话音变得很严肃。“那正是我想和你谈的。”

  “怎么?”勒夫金的声音听上去很古怪。

  “格雷厄姆。”塞莱斯蒂娜向后靠了靠,仿佛突然想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到最大。“为什么你,一个56岁的教授,要勾引一个刚过法定年龄的少女?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塞莉,你怎么啦?”他悄声说。“三年前你怎么不问这个问题?如果说是我勾引你,那为什么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面,一直是你到我的住所来?你怎么会——”

  “与你一起到纽约去,听我的第一次歌剧?”她替他说完了这句话。“难道你不明白我们当时并不平等吗?我并不只是说年龄的差异。”

  “塞莉,你是因为怨恨而责怪我。难道最终不是我提出终止的吗?”

  她回答说:“没错。最重要的词是‘最终’。你只用了12个月。”

  勒夫金决定是他放弃防卫姿态的时候了。“告诉我,你为什么与一个比你大30岁的男人做爱,顺便提一下,他是你以前的老师。”重音落在“前”上面,听上去很刺耳。“你在我班上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成为情人。”

  “格雷厄姆,不要搬弄法律。我并没有在终身教职听证会上指控你性骚扰。我只想弄清楚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些事情。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到面对事实……”她住了口,往咖啡里又加了一点糖,慢慢地搅拌。“很抱歉,格雷厄姆,我不该生气的。”

  “我也不该如此,塞莉。”他伸手把糖盅盖上。“说吧,什么事实?”

  “你是一位优秀的老师,不光是在课堂上。可你勾引我的时候,打破了一种信念。”

  “又来了,”他打断她的话。“你只需回想一下,那次我们——”他踌躇了一下,接着往下说,“在性关系上变得很亲密时的情景。你在听奥尔夫的音乐——”

  现在轮到她打断他了。“并且在阅读一段极具挑逗性的对话,你当时正好放在那里。现在你会说那只是巧合,你想考考我拉丁文的水平。”

  “不,我不会这么说的。你听音乐的时候,我只不过在摩挲你的脚趾。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你完全可以制止我。”

  “你会停下来吗?”

  “绝对会!我甚至会给你个台阶下来。你可以说很痒。”

  “我明白了。”塞莱斯蒂娜的讥讽溢于言表。“你好好想一想。你问我,一个21岁的姑娘,为什么……”

  “女人,”他打断她。

  “姑娘,女人——随你怎么叫。我为什么答应跟一个比我父亲年纪还要大的男人一起睡觉?”

  “噢,我的天哪,你不是想给我上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课吧,是吗?”

  “我可以这么做,可我不愿意。有时候,事情是什么就什么。雪茄就是雪茄。我根本不相信我当时是在你那里寻找父亲的感觉。或许其他年轻女人会这样。我猜想还有其他的女人?”

  “其他的?”

  她叫了起来:“噢,格雷厄姆,别演戏了。哪怕就这一次,你诚实点好不好?你是不是还有许多像我这样的?”

  “塞莉,没有一个人像你。”

  “格雷厄姆!”塞莱斯蒂娜毫不掩饰她的愤怒。“你知道我的意思,像我一样年轻的。”

  “有几个。”

  “行了。我不会问你究竟有几个。有在我之后的吗?”

  勒夫金盯着塞莱斯蒂娜看了一会,然后垂下眼睛。“一个。”

  “我明白了。”杯子里面的咖啡已经喝完了,她加了一些糖,让女招待再来一杯。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才重新恢复某种平静。塞莱斯蒂娜重拾话题。“我猜想我在我们俩的关系中寻求的是平等的关系。我在学识上不能与你竞争,可又不想成为你情欲的对象,至少希望你在乎我,看重我。你突然把我打发走的时候,我怨恨透了。”

  “我知道,”他回答说,“我知道你会有那种感觉的,在我还没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也希望要平等的关系。我对你的性吸引力究竟能够维持多久呢——”

  “别发傻了!”塞莱斯蒂娜脱口而出。“你谈的是什么性吸引力?你的性吸引,勒夫金个人的信息素,是知识。年纪大的男人吸引年轻女性的是他所掌握的知识。你滥用了这一点。”

  “你怎么能这么说?”勒夫金大叫起来。“我可以告诉你,你对我意味着什么?你把自己称作性欲的对象,这简直亵渎了我们的关系。”

  “哈!”

  “塞莉,你别对我‘哈’,”他苦涩地回答。“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年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在纽约听歌剧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用眼角观察你,而没有看舞台上唱歌的歌手。对你来说,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你真不知道那一切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的,我知道,”她平静地说。“那是个美好的周末。”

  “我们当时的性关系也并不丑恶,对吗?”

  “是的,格雷厄姆,一点也不,在那个时候。可最终,它是丑恶的。如果我是你的唯一的话,我的感觉也许会完全不一样。可你刚才告诉我还有其他人。在我之前和之后。她们在


你的生活中又代表了什么?”

  勒夫金什么也没有说。他低头看着咖啡杯,右手的中指不耐烦地敲击了一下塑料桌子的桌面。塞莱斯蒂娜仍然记得这个信号:那是他数到10的方法。这一次,他敲击了那么长的时间,塞莱斯蒂娜差一点准备重复她的问题了。其实最后,也没有必要了。勒夫金用低沉的、几乎是愤怒的声音开口了。他的眼睛固定在他的杯子上,仿佛他在自言自语。

  “当初在霍普金斯获得终身教授职位时,我是个很有前途的研究员。然而,授予我终身教授是因为我的教学。我始终很认真地对待讲课,在25年前,我的课就已经教得非常出色。我的研究从来没有真正地开展。我始终不愿意对自己承认这一点,至少在最初的十几年左右的时间里,可真实情况就是这样。渐渐地,我才明白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明星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甚至从来没有大声地对自己说过这些话。”他突然从杯子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很红,看上去是那样的苍老,塞莱斯蒂娜为之一震。“你可能会觉得奇怪这些与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那天早晨塞莱斯蒂娜第二次用手触摸勒夫金的手。“说下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清楚我不太可能得到我崇拜的那些科学家的承认。我的研究不重要,不足以获得他们的认可。因此我不再关注学院里的同事,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学生身上。我教授的课程得到了学生的高度评价。看见教室里兴奋的面孔,听到很自然发出的笑声和好的提问,有时候还获得掌声——这些全都使我感到一种满足。然而,最终这些也不再使我满足。随着岁月的流逝,再也不了。如果我不是一直单身的话,情况或许有所不同。但现在再也不够了。所以,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个别的学生身上。”

  勒夫金凝视着咖啡杯。他用手握住它,仿佛想借此取暖。突然他把手放在口袋里面,看着塞莱斯蒂娜。“谢谢你这么耐心地听我说。”他疲惫郁闷地笑了笑。“你看,我正在向着你的问题靠拢。”

  “我只对最聪明的学生感兴趣,那些我认为会成为我所向往的那种科学家的学生感兴趣。塞莉,像你这样的学生。”他再次抬起眼睛,与她的目光相遇。

  她问道:“我想她们全都是女性?”看见他点头,她继续说:“怎么没有男生?”

  “怎么没有男生?因为性也是很重要,而我恰巧不是同性恋。有什么证据比性更加令人信服呢?展示我的魅力,吸引那些年轻的知识女性,与那些年轻有魅力的男人竞争,这种想法迷住了我。你说得很对:我的信息素就是智慧。我若想证明自己还没有衰老,最有效性的证据就是:一位聪颖的年轻女性宁愿挑选我,而不是身体诱惑力更强的同龄人。这可能不是一个很好的回答,但却是诚实的回答。”

  “格雷厄姆,为了讨论,我们姑且同意这对你来说很重要,证明你对年轻的女性具有魅力——”

  “不,还不止是那样,”他插嘴说。“一个年轻新鲜的头脑——”

  “年轻新鲜的头脑!格雷厄姆,这听上去好像是对实验对象的医学描述。”

  “塞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我们暂且跳过这个。我想要说的是:你撒出了网,用猥亵的讲课和性感的昆虫作诱饵。你小心翼翼把那些你还没有给过分数的学生或者还不到21岁的女生扔回去。你瞧,你捕获了塞莱斯蒂娜·普莱斯:年轻、聪明,全都有了。你精心策划了这一切,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已经被捕获了。而你?你获得了所需要的强化,以便忘记你对失去青春的恐惧,或者男性更年期在你体内引起的种种问题。”

  勒夫金眉头皱了起来,仿佛很痛苦的样子。

  她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往下说:“你抓住了我。我心甘情愿地跑到你身边。我们互相欣赏。你教给了我许多东西。我不是指我们在床第上的那些事情。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当时并没有被人利用的感觉。然后,砰!突然一声巨响!一天早晨,就在一次温馨的夜晚过后几个小时,你突然把我打发了。”

  “打发了?我这么做了?不要讲得这么粗俗。”他恳求她。

  “这就是你干的好事。就在我快活得大声叫唤过后几分钟,你对我说我们结束了。当时,我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你把我当成了发泄性欲的对象,是你某种技巧的反应物,这种技巧是你从只有上帝才知道究竟多少个‘年轻新鲜的头脑’身上获得的。”

  “塞莉……”

  “不要叫我‘塞莉’。还记得你通知我你的决定时,讲的理由吗?你的,格雷厄姆,而不是我们的!说因为你快要爱上我了!就好像你要得什么病了似的。到目前为止,你只谈了这种关系对你有什么影响。现在我告诉你,它对我意味着什么。为了保持我的自尊,每次你跟我亲热,抚爱我,亲吻我,鼓励我取悦你的时候,我极力说服自己有某种性以外的东西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我必须忘记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异,因为我必须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同龄人,是同一时代的人。或者至少是平等的,互相为对方提供些什么。我必须相信你不只是因为脸蛋、身体或者肌肤之亲,或者是因为我驾驶执照上的年纪才和我在一起的。我必须相信你之所以在我一起,是为了与一个特殊的人在一起,与塞莱斯蒂娜·普莱斯一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看重她,就像她把你看得很重一样。”塞莱斯蒂娜骤然停下来,好像她突然精疲力竭了似的。当她重新开口的时候,已经是一种听天由命的口气了。“可我没有,对吗?”

  “不,不是这样。你刚才并没有认真听我说话。你想要在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老人之间建立一种平等关系——“

  “格雷厄姆,年龄稍大一点的男人,不是老人。”塞莱斯蒂娜开始平静下来。

  “谢谢你这么更正。在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之间如何平衡呢?我的恐

惧,生怕我们的关系因为你主动提出要求而终结,怎么办呢?实际上,考虑到你我之间的年龄差异,这是不可避免的、迟早会发生的事情。我们陷得越深,关系保持得越长,最后我的痛苦也越大。”

  “你是说这就是你决定结束那一切的理由?免得你变得越来越痛苦?生怕你年龄太老了,找不到人替代我?“

  “是的。”勒夫金说。“多少有点这样。”

  “格雷厄姆,”塞莱斯蒂娜平淡地说,“我不相信就这么简单。”她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我们走吧。我告诉琼我11点钟之前把你接到系里的。”

  塞莱斯蒂娜在4点钟之前到达教学大厅。给她印象很深的是,大厅几乎全都坐满了。她最喜欢的位子是右面的走道一半的地方,坐在那里可以很快离开。现在这位子早已被人占了。她不认识那个蹲坐着的人,他不是化学系的,他占据了她的位置。显然,勒夫金的“昆虫的一夜情”吸引了很多人。塞莱斯蒂娜觉得很好奇,想看看他究竟如何演讲。她意识到她实际上从来没有听过勒夫金作研究报告。她原先一直是冲着勒夫金老师去的,是作为怀着仰慕之情的学生去的。现在,她将作为一名老练的批评家,聆听勒夫金谈论他自己的科研成果。

  最初几分钟,勒夫金处于最佳状态。他指出,事实上,所有的性引诱剂都是由雌性昆虫分泌的。在昆虫学方面资料里,零星有些报告披露在雄性昆虫中存在抑制性欲剂存在。“‘性兴奋抑制剂?在雄性体内?’你们可能会问,”他假装很吃惊的样子,“为什么?”听众中有些学生开始窃笑,勒夫金脸上依然面无表情。他谈论猥亵的话题时总是不露声色,不鼓励无礼轻率是他的讲课风格之一。正是他不苟言笑的风度,把握有度的声调,言辞慎重的讲述,同时描述的是昆虫残暴的性行为这些因素组合在一起,所以才在霍普金斯的讲课里,让塞莱斯蒂娜觉得难以抗拒。显然,他在课堂上魅力依旧。“我们不妨想一想人类的贞操带。有些种类的昆虫比我们聪明。它们不是用一条贞操带,而是进化出一种化学标记,加强雌性配偶的性单配性。”

  “早期对昆虫之间抑制性欲剂的证据是偶然发现的。”勒夫金声明。现在他将要向听众证明这种分泌确实存在。塞莱斯蒂娜似乎能够感觉到听众全都坐直了,仿佛有人了他们一种集体的刺激。她暗自笑了起来。一般化学报告肯定不会这样开始的。勒夫金说得对。性是不可阻挡的,尤其是在科学界。

  “以Lasioglossum
zephyrum为例。”他把这个字念得很慢,一边写在黑板上。“也称作汗蜂。十多年前,堪萨斯大学的巴罗斯(Barrows)报告说雄性的汗蜂会巡视蜂窝,勇猛地扑向雌蜂。它之所以会这样扑向雌蜂,是由雌性的气味促成的。这种气味相当于一种分泌物。巴罗斯惊诧地发现,尽管扑向雌蜂的雄蜂很多,真正与之交配的却寥寥无几。啊哈,巴罗斯想,雌汗蜂只交配一次。”

  勒夫金的眼睛缓缓地扫视听众。场内一片寂静,他们在等待他往下讲。

  “接下来是康奈尔大学的佩内洛普·库卡克(Penelope
Kukuk)。他把一些雌蜂固定住,放在雄蜂经过的一条小河的黏土河岸上,这是汗蜂喜好的栖息地。库卡克注意到,至少有6只雄蜂会朝着被固定的雌蜂爬过去。在一两分钟里面,所有的雄蜂都会离去,只剩下一只雄蜂与雌蜂交配。然后,他再用这同一只雌蜂再重复该实验。但是雌蜂已经失去了贞节,它现在没有吸引力了。”

  “被束缚的、失去贞节的雌蜂!”多么典型的格雷厄姆用词,塞莱斯蒂娜沉思,我敢说教室里面一半的人在想奴役和束缚。怎么束缚一只汗蜂呢?

  “你也许会奇怪,怎么束缚一只蜜蜂,”勒夫金继续说,仿佛他现在正在与她进行私人对话。“很简单。你只需用斯各特粘胶带粘住她的翅膀,把它粘在一根实验用的小棒上就行了。请放第一张幻灯片。”

  幻灯片上出现自然状态的汗蜂栖息地;雌蜂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用透明胶带固定在小木棒上。小瓶里面含有花粉、蜂蜜和水,以及一只被俘获的处女汗蜂。第二天,另外一只处女蜂被放进另外一只小瓶里,而前一天的牢笼里面的东西(塞莱斯蒂娜在实验中曾经鉴别过),用二氯甲烷萃取后,提供了一种FDE的性气味。塞莱斯蒂娜不清楚FDE是什么。“就是一种‘雌性特有气味’。”勒夫金补充说。

  在积累了几百只雌蜂的FDE后,人造的雌性汗蜂模型——包裹着黑色尼龙带的小木棒,具有了一些FDE的气味。把这样一些十字架放在河岸边上,于是,这些塑料的“处女汗蜂”释放的气味就弥漫在那雄蜂来回游弋的地方。如果那些雄蜂中有一只产生性冲动的雄蜂在靠近雌蜂一英寸的范围之内,面对雌蜂的时间长达5 秒钟以上,它的行为就将被称为一次“盘旋”;猛扑过去与尼龙模型发生身体接触的,被认为是假交配。数据分析清楚地证明,一旦一只带FDC气味的尼龙处女蜂被一只雄蜂触碰了几次以后,围着它盘旋的雄蜂的数目就会明显减少。抗兴奋剂显然是雄蜂释放的。

  那种主动的反盘旋因素的分离是勒夫金个人的成就,事实证明,它直截了当,简单明了,同时也极难解释。尽管在生物学家中间引起了浓厚的兴趣,但是,最终的化学结构清楚地证明它一点也不复杂。塞莱斯蒂娜丝毫不感到意外。她回忆起勒夫金在课堂上讲述德国化学家们第一次从蚕蛾分离出信息素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地艰难,然后又披露德国化学家最终分离出来的纯化学剂是一种很简单,早已经为人们知晓的有机醇。她当时也曾有过同样失望的感觉。勒夫金当时作了一个略微有点轻率的评论,塞莱斯蒂娜至今仍然没有忘记。“请记住


,蚕蛾合成它的信息素是为了吸引另外一只昆虫,而不是吸引一位化学家,考验他的智力和勇气。我们正在谈论性繁殖——物种的繁衍——而不是人类智力上的愉悦。”

  这天下午的听众显然并不介意化学抗兴奋剂。他们受到刺激,变得昂奋激动,心满意足,大厅里热情的鼓掌足以证明这一点。

  突然之间,塞莱斯蒂娜明白了勒夫金在机场咖啡店里面对她说的话。勒夫金的演讲报告——它并不包含现代分子生物学的内容;没有重组DNA;没有蛋白质受体或者单克隆抗体;甚至于没有新颖的分析或者分光镜技术,而只是一些现代化学家全都使用的那些技术——这个讲座俘获的听众比起系里面那些雄辩的研讨会的报告,无论是出席的人数还是听众的多样化上都远胜它们。根据听众积极举手提问来看,塞莱斯蒂娜的印象是,学生们显然很欣赏勒夫金。毋容置疑,他在科学上的同行和对手不以为然。在他的报告中,没有明确哪一部分是来自资料——是从康奈尔大学的库卡克实验室来的,以及哪些是勒夫金和他的学生们在霍普金斯大学里完成的。

  “勒夫金教授,”塞莱斯蒂娜大声问。“我希望你不会认为这是一个神学上的问题,请问雄汗蜂为什么要进化出这样一种化学标记?”

  勒夫金斜视着礼堂的上面。“神学?你意思是说今天神学院的学生来参加化学系的研讨会了?”这一招很聪明,这样他有时间从容地考虑如何应答。学生嗤笑着转过脸去寻找提问的人。

  “抱歉,”勒夫金故意讪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很认真的。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猜测。一种可能是,汗蜂首先考虑的是物种的繁殖,而不是性妒忌。一次交配足以使雌蜂受精。标明雌蜂已经完成了它的繁殖目标,其他的雄蜂就不会再在它身上浪费它们潜在的生育能力,而是把它用在其他处女蜂身上。”

  “既然如此,”塞莱斯蒂娜反诘,“为什么要用‘一夜情’呢?那不是典型的描述人类行为的时髦用词吗?”

  “时髦用词?我喜欢在谈论蜜蜂的前后关系时,使用这个词。”勒夫金看上去对于听众的窃笑感到很高兴。

  塞莱斯蒂娜对于勒夫金无礼尖锐的反驳并不欣赏。“勒夫金教授,”她高声问道。“虽然我的用词不一定很精确,但是,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勒夫金迅速严厉地看了一眼塞莱斯蒂娜。他一边收拾笔记本,就像在新闻发布会结束的时候一样,把它们摞在一起,一边在想如何回答。这是他们在机场谈话的继续吗?如果是的话,他决定来个了断。

  “好吧:让我们来谈谈这‘一夜情’。显然你不喜欢这种想法,所以你反对我用这个词。也许选择这样的题目,把它作为一场严肃的研讨会的标题,你可能认为多少有点轻率。不过,它已经起了作用,不是吗?”他把手朝挤满了听众的大厅四周挥动。“我只想到此为止:我只是用它来比喻一件短暂的事件,并不直接赋予雄汗蜂盲目求爱的沙文主义动机,或者表示我自己对这种事情的态度。我现在要说的是,如果你用拟人的方式看待昆虫的性行为的话,那么你犯了一个错误。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他很快地看了一眼听众,拿起他的材料,昂首阔步地从讲台向第一排走去,琼·阿德利正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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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8: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5章 忘恩负义

  这是一个绝顶聪明而又极其可恶的勒索,斯塔福以此向他挑战,敲诈勒索,而他别无他法,只能交付赎金。”我知道杰里非常聪明,可我从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狡猾。”康托颓然向后靠在座椅上,眼睛直直地透过挡风玻璃往外面看。

  他们驾驶着葆拉的沃尔沃旅行车从索尔·明斯科夫家往回赶,大提琴盒安全地系在后座上。自从离开雷文斯伍德林荫大道以后,他们都一直没有说话。“莱昂纳多,”葆拉开口打


破了沉默,“你这人变化无常。这与我最初对你的印象完全不同。你太情绪化了,就连演奏也是这样。你今天的表现简直太糟了,德沃夏克在坟墓里都会用手捂住耳朵的。”

  康托郁闷地笑笑,说:“我知道。”

  “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吗?就在几个星期以前,你还好像在九重天上:你一生中最重要的实验完成了,结果恰如你预料的那样。你可是亲口对我说,像你这种身份的人亲自动手完成全部实验简直闻所未闻。可现在呢?”

  “葆拉,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与我这样的人来往?”他听上去像是很想知道答案。

  “来往?我的天哪,莱昂纳多,多么讨厌的词。我们现在是这样?在来往?”

  康托叹了一口气:“那你说好了。”

  “交往,交朋友有什么不可以?”

  “没什么。交朋友没什么不对。为什么找我?”

  “噢,莱昂纳多。”她说着伸出右手抓住他的手。“你这个傻瓜。很简单,或者,不管怎么说,很简单。你不让我感到厌烦。”

  “这可能是因为我们不经常见面的缘故。”

  “大概是吧。你不必这么谦虚。你是个很复杂的人,很有多面性。知道索尔怎么形容你吗?‘艾西,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就算是真正的褒扬了。”

  “行了,我们从大学里就认识了。”

  “那才更是一种夸奖呢。这个……叫什么来着?从生物统计学上更有意义。”

  “不错,葆拉,”康托的紧张似乎在黑暗中略为缓和了一些,“那么,因为我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不光是这些。”她很快地答道。有一小会儿,她的注意力从路面上分散开来。“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把你的多重性格组合在一起的。现在,正当我以为开始有点了解你的时候,有些东西突然变得不确定了。出什么事了?也许我这么问不太合适?”

  康托什么也没说。随之而来的停顿很长很长。葆拉焦虑地看着她的乘客,迎面而来的车辆的前灯照在他的脸上。她有些迟疑不决。“我想我不该问你。”

  “不,这没什么。”康托的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阳刚之气。他指着路边说:“把车停在那里。”葆拉把车靠路边停下以后,康托伸手把火熄了。“斯塔福辞职了。”他唐突地说,“他决定到哈佛大学克劳斯那里去工作。他一直没有告诉我。克劳斯打电话来要推荐信,我这才知道。”

  葆拉同情地说:“噢。现在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康托的声音里含着愠怒。

  “太忘恩负义了……”

  “是啊。”他作了一个表示轻蔑的手势。“可那份推荐信怎么办呢?”

  葆拉抬起头来看看他,十分不解。“莱昂纳多,宽宏大量些。你说过他是你们实验室里最优秀的人之一,再说,他完成了那个非常重要的实验。”

  “那个实验!”他发出一阵简短而又讥讽的笑声。“难道你不明白,那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闸门就此打开了。”那个实验,你所说的‘那个非常重要的实验’几乎肯定是假的,伪造的!”

  康托接着向她和盘托出了他在办公室发现的那只信封;为什么他没有向任何人提及此事;为什么独立进行关于他的肿瘤生成理论的第二个实验至关重要;以及现在,就在实验成功之后,他所面临的进退两难的尴尬。如果他拒绝写推荐信,他将不得不向克劳斯解释原委。毕竟,康托不能明说他想把斯塔福留在身边,因此不愿推荐他最好的学生。可如果写了那封推荐信,康托就将永远无法消除康托-斯塔福实验的后果而不把自己牵连进去。一封写给克劳斯的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将会永久关闭后退的大门。这是一个绝顶聪明而又极其可恶的勒索,斯塔福以此向他挑战,敲诈勒索,而他别无他法,只能交付赎金。“我知道杰里非常聪明,可我从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狡猾。”康托颓然向后靠在座椅上,眼睛直直地透过挡风玻璃往外面看。

  葆拉最终打破了沉默。“莱昂纳多,”她用手拉着他的袖子,平静地说。“你怎么知道斯塔福在你实验室里干了什么呢?你怎么知道他在欺骗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人嫉妒斯塔福,恶意中伤呢?为了公正起见,你应该找斯塔福当面谈谈。”

  “与他当面谈?”康托似乎大吃一惊。“如果他承认了,我将不得不撤回那篇发表在《自然》上的文章,永远没有人会忘记那篇文章的,即使我发表了第二个实验。一旦你被认为有欺诈行为……”

  “但你没什么可指责的。”

  “我当然应该受到谴责。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的。我也这么认为。既然论文是联合发表的,就必须荣辱与共。”

  “这就是你所说的你们的共同体规范规定的?”

  “一点儿不错。”

  “假如斯塔福能够解释清楚,说明那个星期天晚上到实验室去的理由了呢?”

  “这有点儿像奥赛罗。怀疑的种子一旦播种下……”

  “莱昂纳多,”她温柔地说,“那个实验可不会像奥赛罗的妻子苔丝德蒙娜那样时运不济。此外,你还可以自己重复斯塔福的实验,对吗?”

  “那需要花费几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不成功的话,那时候该怎么办?岂不又多了一个变数?说明我的实验水平很低?或者斯塔福在撒谎?我现在这么做是明智的。”

  “比较安全,却未必明智。”

  “我们不必斤斤计较了,”他开始生气了。“毫无疑问,克劳斯或者任何其他人,都能够重复我的实验。那将解决我的肿瘤发生理论的任何问题。将来某个时候,我可能会回到斯塔福的实验上来,看看自己是否能够重复这个实验。如果不成功的话,我或许会在未来的论文里面很慎重地写一些脚注,说明在重复斯塔福实验的过程中,我们遇到了一些问题。到那时候,就没有人会很注意:它只是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历史注脚而已。可现在,你难道不明白?斯塔福向克劳斯提出了申请,他背着我这么做,清楚地表明他感到心虚。”

  “你肯定吗?你曾告诉过我,说你曾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谁也不见,包括我在内。你从来没有向斯塔福谈过你的工作吧?”

  “没有。”

  “没有?这就对了。你最亲密的实验室同伴被你冷落了。你想过这些时候他会作何感想?他可能觉察出了你的不信任。或者他认为到克劳斯那里去,到最先对他的实验提出质疑的人那里去,才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

  第二个星期一,康托把推荐信写好了。七月底,斯塔福动身前往哈佛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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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8: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16 章 喜从天降

  “那么,为什么要在公众面前自毁形象呢?杰里,你真这样做了,那你在科学界就彻底完蛋了,以后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工作。那岂不是因为一个违规动作,付出很荒谬的代价?不然的话,你也许会暂时在炼狱里;
可难道你要永远在地狱里受煎熬吗?来,坐下。”她拍拍长凳,“我们平心静气地讨论一下。”

  因为有了早上那25分钟,10月11日那天成了康托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早晨6点钟刚过,

他还在冲淋浴,电话铃就响了。打电话的人十分执著,持续不断的铃声最终驱使他去接听床边的电话,身上还湿漉漉的。

  “是伊西多尔·康托教授吗?”那人浓重的外国口音非常陌生,此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人称康托为“伊西多尔”了。

  尽管内心十分激动,他还是决定不作任何表态。“哪一位?”

  “乌尔夫·伦德霍尔姆,斯德哥尔摩《瑞典日报》记者。”

  “嗯?”康托勉强挤出这个字来,里面充满了焦虑、期待、以及一丝丝狡诘。他想要假装冷漠超然,可他的心却在剧烈地跳动。他很惊讶自己的头脑尽管失去了冷静,可居然还有一部分仍然很正常。怎么第一个打电话来的总是记者呢?“是我,”他语气肯定地说,“我是伊西多尔·康托教授。”伊西多尔·康托?天哪,听上去就像是陌生人!“有事儿吗?”

  “我很荣幸地祝贺您赢得了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康托并不在意那些华而不实的词语。这对他不起作用。“我想请您谈谈有什么感想。”

  “感想?不,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康托想起迪维尼奥(Vincent du
Vigneaud)遇到过的尴尬:一位记者向他表示祝贺,祝贺他获得了诺贝尔奖,维格诺德也公开承认自己很高兴获奖。不料,事后证明,维格诺德那次高兴得太早了,那位记者将获奖时间整整提前了一年。

  “康托教授!”伦德霍尔姆听上去很气愤,“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从斯德哥尔摩打电话来是跟你开玩笑吧?”

  “我怎么知道你的电话是从斯德哥尔摩打来的呢?”康托认为还是小心谨慎些好,哪怕因此可能会冒犯那位打电话来的人。况且,他此刻感觉良好。

  “我告诉您《瑞典日报》的电话号码。”伦德霍尔姆回敬说,“您可以打电话到斯德哥尔摩来找我。”

  “你别介意,”康托回答说,现在他已经非常得意了。“我会谈的,不过,不是现在这种非正式的场合。”

  “您赢得诺贝尔奖以后有什么感想?”康托几乎可以看见那人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他鞠躬了。

  “坦率地说,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将是一个很大的惊喜,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强调地重复了一遍。“因为这不仅是一份巨大的荣誉,而且是对我们一起合作的整个团队这么多年努力的一种肯定。”

  这是一种很虚的回答,大多数记者,特别是瑞典的记者,都会认为这仅仅是表面形式。伦德霍尔姆虽然是正规媒体的记者,也需要某种内容更加丰富的东西。于是,他换了种方式问:“教授,您准备怎么安排这笔诺贝尔奖金?你决定怎么花这笔钱了吗?”

  康托大吃一惊。获奖后第一次发言该怎么说,他已经练习了很多遍,却从来没有认真地想到过钱。“不……不,当然没有。”

  康托这个回答非常自然,可那位记者的声音听上去却充满了怀疑:“你知道奖金的数量究竟有多少吗?”

  康托再次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毫无准备。他的回答十分迟疑,给人心烦意乱、不知所措的感觉。这正是那位记者在这种场合下最乐意听见的,他当然误以为康托是对钱财不感兴趣。“嗯,听说数目很大,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

  斯德哥尔摩那位记者的电话刚挂断,康托就打开收音机。他晚了一两秒钟,错过了几个关键词。“……今年的诺贝尔奖基本上名花有主。文学奖获得者将在下周揭晓。”

  该死!康托想,是等7点钟的新闻听获奖名单,还是打电话到电台去?其实,他什么都不需要做。第一个电话之后马上就有电话进来了。这次是克劳斯打来的。

  “艾西,”他的声音热烈兴奋,真挚的喜悦似乎由电话那头流淌了过来。“希望我是最早向你表示祝贺的人。你获得诺贝尔奖真的当之无愧。这证明我知道如何挑选候选人。”

  康托开始说一些表示谦虚的话,但他气恼地发现,克劳斯竟然停顿不语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一定会觉得很有趣的。你猜勒瑟马(Lurtsema)刚才在广播里播报这条消息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我确实一无所知。”康托回答说,“我连勒瑟马是谁都不知道。”

  “美国波士顿公共电视台的播音员。这无关紧要。你不妨,”克劳斯巧妙地劝诱道,“猜猜看他是怎么说的。”

  “那好吧,”康托决定开个玩笑,“中西部癌症研究专家赢得了诺贝尔奖。”

  “错了,”克劳斯得逞了。“勒瑟马一上来就说,‘哈佛又一次赢得了诺贝尔奖。’真奈何不了我们本地的沙文主义,典型的哈佛作派。”

  “我不明白。”康托听上去很困惑。“他怎么会这么说。”

  “你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中西部的老土,我们正急于在我们的获奖名单上添加新人,这里所有的人都把斯塔福算成哈佛的人。简直荒唐可笑,你说是吗?”

  当时正是早晨6点28分。康托半裸着躺在黑暗的卧室里,很冷,他觉得这一天好像还会变得更加糟糕。

  康托—斯塔福联袂获奖在大多数人看来都很合适:关键的论文——那篇简洁明晰地描述了肿瘤发生普遍理论及其第一次实验证明的论文——署的是康托和斯塔福两个人的名字。把斯塔福的名字加在上面的起因可追溯至1923年,那一年,班廷和麦克劳德因为发现了胰岛素


而获荣了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贝斯特(Charles
Best)曾经与班廷一起在麦克劳德的实验室里完成了至关紧要的实验,却与大奖无缘。年轻的贝斯特所遭受的不公正对待,引起了人们的大声疾呼。这种呼吁一直持续了几十年。从此以后,诺贝尔委员会就特别关注对于比较年轻的合作者的肯定。1948年,米尔斯坦(Milstein)和杰尼(Jerne)与比他们年轻得多的凯勒(Georges
Koehler)一起,因为单克隆抗体的研究共同荣获诺贝尔奖,就是这种分享诺贝尔奖的一个最新事例。

  莉亚在黑暗中去接听电话之前,电话铃声至少响了十分钟。“喂,”她睡意朦胧地对着电话说道。

  “是莉亚吗?我是杰里,我有话要对塞莉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急促,莉亚迷迷糊糊地,没有听出来。

  “什么?”她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句。

  “莉亚!我有话要对塞莉说。”他重复了一遍。她拧亮了电灯。“天哪!你知道现在才几点吗?”

  “我知道,”他内疚地说,”7点刚过。但是——”

  “才6点,你这傻瓜。找个好时间再打来。”

  在斯塔福的苦苦哀求下,她总算没有把电话砰然挂断。“求你了,莉亚,请等一等。我必须要与塞莉谈谈。就现在。非常紧急。”

  “得了,杰里,这办不到。她不在家。”

  “你什么意思?她不在?早晨6点钟?”

  “我不是说了吗!”莉亚怒气未消。”现在你总可以让我回去睡觉了吧!”

  “等一等。别挂电话。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必须找到她。”

  他的声音听上去万分焦急,莉亚有点儿同情他了。“我知道她在哪里,可我不知道你能否找到她。你要不要留个口信?”

  “不,我现在就要跟她通话。你有她那里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

  “噢,上帝,莉亚。”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惨。

  “等等,我或许能在电话簿里找到。”她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到厨房里。该死!罗杰(Roger)的姓是怎么拼的?她在想。听上去好像是多尔蒂(Dougherty),不,不对。莉亚在睡袍里冷得发抖。她正要放弃的时候,突然找到了:罗·多彻蒂(Docherty,R)。

  “这是谁的电话号码?”斯塔福问。

  “她一个朋友的。好了,晚安。”她不等斯塔福问对方名字就把电话挂断了。

  斯塔福立即开始拨那个电话号码。电话铃声响了两声以后,他先听见一段谢尔特(Gimme Shelter)的吉他音乐。“天哪,“他叫起来,“是应答机。”
一个男人的声音夹杂在吉他声里:“我是罗杰。如果你想留口信,请在‘嘟’的一声之后开始。请尽量简短。”

  斯塔福没有理那个指令,他急促地说,“这是一个十万火急的口信,请转告塞莱斯蒂娜·普赖斯。请她立即拨打——”他接着报了一个电话号码,重复了两次。 “谢谢。”他挂上电话,开始等待。后又转念一想,这样不行,万一他们还在睡觉呢?这个叫罗杰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可能过几个小时才会听到这个口信。斯塔福决定再拨电话,一直到有人醒来接听为止。

  连拨了四次之后,才有人打断了吉他音乐。“谁呀?”斯塔福非常惊讶,不由得愣了一下。“你是谁?”他的声音比第一次更加急躁。他要找塞莱斯蒂娜·普赖斯。

  “塞莉,找你的。”他听见电话里面那个压得很低的男声说,”接不接?”

  “哪位?”电话里,塞莱斯蒂娜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焦急。

  “塞莉,我是杰里。”不等她答话,他就接着说下去,“我知道现在还很早,塞莉,你得帮帮我。你是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怎么回事,杰里?”

  “我在电话里没法跟你说。我要当面和你谈。我已经在机场了,乘7点20的飞机,请到机场来接我。”

  “好吧,可你得告诉我——”

  “塞莉,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的事。请你在见到我之前,”他请求道,“不要打开收音机或者电视机,答应我。”

  塞莱斯蒂娜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低声问道:“杰里,你出什么事了?”

  “等我见到你的时候,再告诉你。我得去赶飞机了。”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噢,塞莉,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

  “怎么回事?杰里,”他拥抱了她,塞莱斯蒂娜刚从他的怀抱中脱身,就问道。

  “这里不方便。我们把车开到纪念公园去。那个罗杰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记住,这不是周末。”

  他们来到空荡荡的公园,塞莱斯蒂娜把车停靠在路边。她转过身面对着斯塔福。“现在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塞莉,”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获得了诺贝尔奖。”

  “得了,”她冷淡地说,“我没心思开玩笑。你深更半夜把我吵醒,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

  “不是半夜,是——”

  “别说了,杰里。你在电话里把我吓坏了,害得我赶紧到机场来接你。如果你不想认真

谈的话,就请从这里搭车到城里去吧。”

  “塞莉,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

  塞莱斯蒂娜斜眼望着他,只见他脸上流露出真正的恐惧,他说的是实话。“你?你获得了诺贝尔奖?”她气喘吁吁地说:“你?”

  “我,我和艾西。他们今天早晨从斯德哥尔摩打电话来。然后克劳斯又打电话告诉我。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塞莉,我害怕。”

  她好奇地看着他,先前的关切消失了。“我听不懂。所有的科学家都梦想能够获得诺贝尔奖。现在你得到了……”她发出一阵大笑。“你肯定是获奖者中最年轻的一位。你非但没有高兴得跳起来,反倒像是被子弹击中一样。你究竟怎么了?”

  他突然说:“我得从车里出去。”他猛地把车门打开。他们沿着公园的小径往前走,过了一会,斯塔福一言不发,指着一条长凳。塞莱斯蒂娜坐下以后,他面对着她,跨坐在长凳上。

  “我不配。”

  “别说了,杰里。”她温柔地把手放在他的嘴上。“不要把你浸礼教徒正直的特质发挥过分了。我知道,知道,那是康托的想法。可困扰你的不是这个,我没说错吧?”

  斯塔福仿佛被击中一样。塞莱斯蒂娜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得更近一些。“杰里,你吓坏了,就这么回事。巨大的成功来得太快了,所有人都会感到紧张的。不过,你受之无愧,就像其他人一样。当然,那种思想是康托提出的。但是,如果没有你的实验,他也不可能在《自然》杂志上发表那篇论文。”她忽然向后靠,一丝疲惫的微笑挂在嘴唇上,望着公园深处。“真希望我能够碰上你的问题。”

  “别那么说。”他激动起来,“难道你忘记了,克劳斯的人,那位大桥博士,没能重复那个实验。他是一位很出色的人。我在哈佛认识了他。”

  “杰里,你和康托一起重复过那个实验。”

  “还有?”

  塞莱斯蒂娜不解地摇摇头。“没什么还有。第二次很顺利。”

  “可是克劳斯再也没有重复那个实验。”

  “这事我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康托又做了第二个实验。他独自一个人做的,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朝前凑过来,直到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连我也没有告诉,塞莉。实验完成以后,他说服克劳斯放弃重复我的实验,将精力集中在他的第二个实验上。克劳斯就那么做了。这并不是真正的关键。重要的是我明白了:康托不再相信我了。所以我才写信给克劳斯要他给我一个职位。”

  “你写信给他?可你告诉我说是他突然打电话给你的。”

  斯塔福眼睛看着地面。“我撒谎了。”

  她质问道:“又说谎了?这次为什么?”

  “我想看看康托究竟给克劳斯写了些什么?他为什么不再相信我了。显然,他没有说,否则的话,克劳斯是不会给我那份工作的。”

  “这件事你怎么一点也没有告诉我?”

  “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还有其他的事情。”

  “说吧,杰里,这样你会好过一些的。”

  “塞莉,”他停下来,一只手的指甲紧紧地抠在手心里面。“克劳斯没能重复我的实验,我吓坏了。我想这都是因为我的笔记太潦草了……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康托的实验室里重复做那个实验的时候,我特别小心。可过了没多久,艾西就开始一直盯在我身后,对照笔记检查每一个细节,我实在受不了了,太紧张了。那天,就是我们预定该完成实验的前一天,是个星期天,我刚回到家,突然想起那天早些时候,我的激酶加得太少了。”

  塞莱斯蒂娜突然注意到他的指甲紧紧地抠着手心。她捧起他的手,握住它。“说下去。”她温柔地说。

  “因此我就回到实验室里,没有通知艾西,自己添加了一些酶。我认为这算不上什么造假。我计算了先前少加的激酶的数量,然后把它补上了。我知道,我应该先告诉艾西,可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先是潦草的笔记,然后又是那种愚蠢的错误。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但是艾西肯定怀疑到什么事情,因为就在那天以后,他开始做第二个实验。从那以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在他宣布实验成功那天,我赶去祝贺。他几乎说出来了。那就是我想到克劳斯实验室去工作的另外一个理由。我希望克劳斯会让某个人去重复我的实验,我在那里可以看看结果究竟如何。”

  “而且还要再加一些酶?”她平静地说。

  “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即使你不相信,难道你不明白,当康托的实验完成以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维护了我的第一个实验?我一直应该有信心,而不必在意康托怎么看我。到那时,我只想让克劳斯找另外一个人去检验那个实验。”

  “他这么做了吗?”

  “还没有,上星期我说服了大桥,让他做这件事。”

  塞莱斯蒂娜再次望着公园;她凝视了很长时间,仿佛在下决心。“那么现在发生了什么事?诺贝尔奖获得者?”

  “求你了。塞莉,现在别开玩笑了。”

  “开玩笑?你就是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你改变不了这一点。”

  “不能吗?”斯塔福站起来,在长凳前面来回走动。“塞莉,你得帮帮我。这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我想今天去找康托。”他转向她,“和我一起去,好吗?”

  “我?”塞莱斯蒂娜看上去很茫然,“我去有什么用?”

  “请让我说完,”他恳求道,“自从我离开康托的实验室以后,我还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有和他说过话。我觉得很不安,而且……有一种负罪感。我请你陪我去,不仅要获得精神上的支持,而且想有一个证人在场。我打算告诉康托实际发生的所有事情,然后向他说明我将放弃诺贝尔奖。”

  塞莱斯蒂娜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看。最后终于说:“你真要这么做?拒绝接受诺贝尔奖?”

  “我已经说了。”

  “不,不要告诉康托。你在公众面前怎么说?说你欺骗?那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毕竟,你们因为第一个实验获得了诺贝尔奖。除非你没有对我说真话,第一次实验很成功,是吗?”

  斯塔福点点头。“是的。我肯定它还会成功的。”

  “那么,为什么要在公众面前自毁形象呢?杰里,你真这样做了,那你在科学界就彻底完蛋了,以后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工作。那岂不是因为一个违规动作,付出很荒谬的代价?不然的话,你也许会暂时在炼狱里;
可难道你要永远在地狱里受煎熬吗?来,坐下。”她拍拍长凳,“我们平心静气地讨论一下。”

  私下里与康托见面并不像他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康托的实验室简直乱了套。电话根本打不进去。秘书进来的时候,电话铃声在响,然后就这么一直响个不停。斯蒂芬妮最终把电话拿起来搁在那里,然后去参加在研讨室里举行的大型聚会了。同事、系主任、甚至大学的校长都在那里,簇拥在康托周围。他涨得通红的脸在人群中散发着光芒。此时此刻,他忘记了这次是与人分享诺贝尔奖。

  斯塔福立即意识到他不能直接到康托的办公室去,那样他会遇到很多认识他的人。他想打电话找康托,安排在某个中间地带见面。电话无法打通,他只好写了一张字条,让塞莱斯蒂娜送去。现在她站在人群的边上,心里琢磨着康托不知是否会打开自己手里拿着的这封信。信封上面只写着:“康托教授亲启。”她拿出一只笔在上面加了几个很大的字:“杰里迈亚·斯塔福敬呈”她想这样就应该没问题了。事实也如此。她从人群中挤过去,把信封递到康托面前;他做了一个很经典的动作:
先是心不在焉而后恍然大悟的样子。拆开信封看了字条之后,他四处寻找送信的人。“是斯塔福博士的字条吗?”她用低沉的声音问。

  康托示意她到走廊里面。他简单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她回答道:“我是塞莱斯蒂娜·普赖斯。”

  记忆人名不是康托的强项。即使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几个月以前葆拉曾经提到过这个名字,康托在电话里面听说过),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印象了。她补充说:“我是杰里的朋友。”

  “让他来……”康托开口说,然后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到我家里来。我最早要到午饭后才有空。请他下午两点钟来。”

  “真有点儿不可思议,”当他们等候在前门的时候,斯塔福对塞莱斯蒂娜说,“我过了六年才看见这房子的里面是什么样。”听见里面打开门锁的声音,他嘀咕了一声,“现在我真希望自己在别的什么地方。”

  “请进,杰里,”康托一边开门一边说,然后他停住了。显然,他很惊讶地发现还有第三个人。

  “谢谢您这么快就见我。”斯塔福紧张地说,“这位是塞莱斯蒂娜·普赖斯,我的……”他停下来看看塞莱斯蒂娜,她正站在他左面,稍微停顿了一下,“我的未婚妻。”他脱口而出。“希望您不介意我把她带来。教授,”他匆忙说,“请允许我向您表示祝贺。你一定非常高兴。你真的当之无愧。”

  “是吗?那你呢?”康托迟疑了一会,塞莱斯蒂娜不由得想知道这个问题究竟指什么。最终,他脸上浮起暧昧的微笑,问道:“你不高兴吗?”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斯塔福一进屋,就急着说道,“我有事情要坦白。”

  康托的回答很断然,也很直接。“杰里,现在不是坦白的时候,今天是喜庆的日子。进来,坐。你要点什么?”他看着塞莱斯蒂娜,”……小姐。”

  “普赖斯,”她很快补充说,“塞莱斯蒂娜·普赖斯。”

  “噢,对了,普赖斯小姐。要不要来点香槟?我们应该庆祝杰里获得了诺贝尔奖,”他又露出了同样暧昧的微笑,“以及你们订婚了。是最近的事吧?”他问道,先看看斯塔福,再看看塞莱斯蒂娜,然后又回到斯塔福身上。“我不知道你订婚了……起码你在我实验室的时候。”

  斯塔福的脸“唰”地红了。他不敢看塞莱斯蒂娜。他不知道她会如何扮演未婚妻的新角色。“嗯,您知道,”他喃喃地说,“我们一直很少谈论我们的私生活。”

  “没错,”康托承认,“现在我们也许应该弥补一下。不过,我还是先去拿一些香槟。”

  “喂,”康托刚离开房间,塞莱斯蒂娜就说,“我不知道我已经与诺贝尔奖获得者订婚了。”

  “求你了,塞莉,别生气。我刚才不知该怎么说。”

  “谁说我生气了?”她回答道。“我在想诺贝尔奖获得者能买得起多大一颗钻戒。”



  “塞莉!”他的声音里面混杂着请求和警告。“记住我们在什么地方。”

  “噢,我忘记了,”她继续说,“你准备拒绝诺贝尔奖。好吧,博士后是买不起钻戒的,连最小的也买不起。”

  “来了。”康托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三只玻璃杯和一只冰桶。他把托盘放在咖啡桌子上,然后说道,“我们得稍等片刻,等香槟凉了再喝。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办事儿?”

  斯塔福看上去很困惑。“办事儿?”

  “当然是婚礼啦。”康托多少有点儿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噢,”他喘着气。

  塞莱斯蒂娜解救了他。“我们暂时还没有考虑。这要取决于我们的专业计划。在哪里找工作,诸如此类的事情。杰里想要在大学里面找一份工作——”

  “好啊,那应该不困难,”康托打断她说,“对诺贝尔奖获得者来说。你怎么样?”他望着塞莱斯蒂娜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明年就可以获得博士学位。我是学有机化学的。我也想在学校里工作。”

  “你是说博士后研究员?”

  “实际上,不是的。”她答道。斯塔福吃惊地看着她,塞莱斯蒂娜故意不朝他看。“已经有人给我提供了一个助教职位。实际上,有两个。”她有意识地笑了笑。

  “在哪里?”康托变得很好奇。

  “威斯康星大学,和——”她停顿了一下,因为她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哈佛大学。”

  “哈佛?”康托和斯塔福异口同声地说。

  “是的,”她回答说,并装出一副缺乏自信的样子。

  “那你们两个人都在波士顿了。”康托说,“真幸运。”

  “此话怎讲?”

  “你看,普赖斯小姐。你忘记了你将嫁给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如果他不在哈佛任教,就肯定在麻省理工学院。”

  “或者在波士顿大学、塔夫托大学或者布兰代斯大学,”她打断他的话。“我还没有决定究竟去哪里。我可以到二月份再作答复。谁知道呢?或许在此之前我还会再获得一两个机会。”

  “你会先于哈佛考虑它们?”康托身体向前倾。“你说你是研究什么的?和谁一起研究?他好像有很好的社会关系。”

  “阿德利教授,琼·阿德利。”

  “阿德利,吉恩·阿德利?我不认识……”他停下来。“噢,是的。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她。她是研究化学的吧?那么,普赖斯小姐,你必定是——”他突然站起身来,“我去拿餐巾纸,”他很快地说道,“是开香槟的时候了。”

  “塞莉,”斯塔福悄声说,“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招聘。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的事。不过,放心,”她说着,拍拍他的手臂,“我只是在几个星期之前打了几个电话。我原想到哈佛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他们似乎对于我的咽侧体抑制素的研究很感兴趣。特别是因为我们成功地进行了病毒合并。在化学家眼里,我现在就像是炙手可热的生物学家:一种最具魅力的组合。”她看着他们身后的门。“我说,康托回来的时候,我们还是谈你的事吧。”

  “教授,”斯塔福没有随意地称他“艾西”。“请慢点儿开香槟。我说过,我来是有事情要坦白。”

  “我已经回答你了,现在不是坦白的时候,”康托干涩地说。“我不准备充当听人忏悔的神甫的角色,行了。”他伸手去拿香槟酒瓶,斯塔福抢先伸出手去。

  “求你了,艾西。”他声音里的痛苦十分明显。“听着。我不能接受这个诺贝尔奖。”

  康托张开嘴巴,却没有声音。

  “艾西,”斯塔福急忙说,“我不配。你和我一样清楚。那个理论是你的想法,你构想了那个实验,你自己完成了——”

  “杰里!”康托不容分说地反驳道,“诺贝尔奖是颁给我们在《自然》杂志上发表的内容的。我们,杰里。康托和斯塔福。我们不要再怀疑瑞典人了。”

  “可是,艾西!那就是我必须要告诉你的。第一次实验——我们一起发表的那个实验。”

  “这正是我不愿意听的。”康托大声说道,“现在不听。”他看看塞莱斯蒂娜,然后又看看斯塔福。“永远不听。我知道那个实验的全部情况,那是不可改变的既成事实。”

  斯塔福绝望地环顾四周。“好吧,不谈那个实验。可诺贝尔奖呢?你为它工作了许多年,你期待着能得到它——”

  “行了,杰里。”

  “好吧,我们在实验室期待获奖,克劳斯想要得奖,他亲口告诉我的。这个奖你不该与别人分享,与某个人他——”

  “他什么?杰里?他的实验第一次没有能够重复?没什么,杰里。有许多人都遇到过这样的麻烦。特别是你的实验……如此困难。”康托嘲讽的语气突然变了,变成半是请求,半是责备。杰里为什么不住嘴呢?塞莱斯蒂娜觉得很奇怪。他难道没听见康托在说什么吗?

  “忘记那个该死的实验吧!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个诺贝尔奖。我要拒绝它,并请求诺贝尔奖委员会——”

  “杰里,是卡罗林斯卡医学院,”康托很温和地纠正道。

  “请您再说一遍。”

  “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是由卡罗林斯卡医学院而不是诺贝尔奖委员会颁发的。他们负责诺贝尔化学奖或者物理学奖。”

  “算了,不管是谁。我要告诉他们说他们犯了一个错误,这个奖项应该全部归你。”

  “杰里,请你安静下来。”康托的声音犹如父亲般地坚定。 “船已经起航。事实再也无法改变。诺贝尔奖是不能拒绝的。”

  “不能?”斯塔福和塞莱斯蒂娜异口同声地问。

  “是的,杰里。不可能。”康托朝着塞莱斯蒂娜微笑道,“普赖斯小姐,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这可能对你也有用,因为你是一位很有希望的化学家。” 他转向斯塔福。“杰里,你说得很对,我一直希望能够获得诺贝尔奖。哪个科学家不想呢?我一生遇到过很多诺贝尔奖获得者。我也阅读过很多关于大奖的资料。几个诺贝尔奖委员会委员曾经不止一次邀请我提名候选人。顺便说一下,杰里,”康托对着他那郁闷的学生眨眨眼,
“现在,我们每年都可以提名候选人了——这是作为诺贝尔奖获奖者的意外好处之一。不要认为这事微不足道。你会发现,突然之间,各种各样的人都会对你非常友好,比方说克劳斯……”

  “我还是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不能拒绝诺贝尔奖吧。你可以把你的钱分一半给某个人——班廷把奖金分了一半给贝斯特。顺便说一下,那个故事你什么时候可以看看。这不仅是因为班廷实际上非常痛恨的那个系主任麦克劳德,分了一部分钱给他的另外一位合作者科利普,从而使得荣誉的归属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而且还因为在重复某些早期胰岛素实验的结果时,也遇到了一些困难。杰里,看见了吗?班廷和贝斯特做他们自己的实验都有问题。麦克劳德从来没有在实验室里做过实验!”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斯塔福。

  “然而,在诺贝尔奖的正式名单上,你找不到贝斯特或者科利普的名字。他们分享了钱,却没有分享诺贝尔奖。那个奖实际上是不由你决定接受或者拒绝的。说真的,我还不知道有哪位科学家曾经拒绝过诺贝尔奖。噢,有三位德国人——库恩(Kuhn)、多马克(Domagk)和布特南特(Butenandt)。他们没有接受诺贝尔奖完全是因为希特勒不准他们接受。战后,他们很快改变了态度,拿回了奖章。不过,他们并没有拿到钱。奖金必须在一年之内领取,否则就会丧失权利。杰里,你好好想一想。我不知道记者们是否找到了你。如果还没有的话,你不久就会听说的。你那一份大概是150000美元。最好问问你的未婚妻,问问她对于你拒绝接受诺贝尔奖究竟是如何看的。”

  “那么,就没有人纯粹因为坚持原则而拒绝诺贝尔奖?”塞莱斯蒂娜问。

  “事实上有一个人这样做过,那就是萨特,他获得的是诺贝尔文学奖。萨特出于哲学上的考虑,从来不接受奖章或者奖金。我要说的是:如果你看一下1964 年诺贝尔奖的获奖名单,就会发现萨特的名字赫然列在上面,紧挨着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得主布洛克,化学奖得主霍奇金,萨特与那一年所有的获奖者名字列在一起。”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斯塔福听上去不知所措,塞莱斯蒂娜插了进来。

  “康托教授,”她说,“你已经听见斯塔福的感受了。你认为他该怎么办呢?”

  康托用手慢慢地抚摸着下巴,眼睛盯着斯塔福。真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塞莱斯蒂娜思忖着。“有一件事你不能做,”他慢慢地说,“那就是拒绝。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杰里,我对于提问不感兴趣。我好不容易才让那些问题平息下来。所以你最好也很潇洒地,当然,”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很谦虚地接受诺贝尔奖。”

  “可我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我到斯德哥尔摩说什么呢?按照规定我要发表演讲——我谈些什么呢?谈我的实验?”

  “哦,”康托笑了,笑容并不复杂,里面充满了欣慰和满意,这一点没有逃过塞莱斯蒂娜的眼睛。“我知道你恢复了理智。现在我们要讨论一个实际的问题,而不是假设的问题。坦率地说,今天早晨我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就在克劳斯打来电话以后。顺便问一下,他打电话给你了吗?”

  斯塔福点点头。

  “那么,”康托脸上流露出关切的神情,问道:“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我只是感谢他,告诉他我要飞回这里。”

  “很好。”康托松了一口气。“现在,谈谈我的建议。我们因为一项共同的发现而被授予诺贝尔奖。不像班廷和麦克劳德,在系里面像敌人一样。也不像吉耶曼和沙利(Schally),他们最初在同一个实验室里,开始他们的下丘脑促垂体激素的研究,后来成为在不同学院里的激烈的竞争对手。我们将像合作者一样发表演讲,因为我们在一个实验室里研究,一起发表论文。不管你在这里说过写什么,请放心,这些话决不会传出这间屋子,”康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两位听众。 “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众所周知的如何分享荣誉的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你的想法。”斯塔福提出。

  “随他们去,”康托回答说,“我们可以按照我们的意愿来安排演讲。”

  “我正是担心这个。”斯塔福咕哝说,“你谈理论,那真的是一个天才的想法,然后,我接着描述实验,这个实验到目前为止在其他地方还没有被重复过。我最多只能说失败的证


明并不必然证明失败。”

  “错了。”康托洋洋得意地说。“你先发表演讲,论述我们的理论。我们一起发表的这个理论。然后我将叙述第二个实验,这个实验我还没有寄给《自然》杂志。明白了吗?这样解决起来干净利落。此外,我还将报告一些没有发表过的新东西。现在,是我们打开香槟痛饮时候了。干杯,杰里!你最好学一学瑞典人干杯的方式。”说完这些话,他拔出软木塞,只听见“噗”的一声,香槟酒四溢。

  “总算打通了。莱昂纳多,是你吗? 你知道我一整天都找不到你吗?”葆拉不给他机会说话。“简直太好了! 你肯定无比激动。成为将要流芳百世的伟人感觉如何?”

  康托很高兴。“流芳百世?噢,得了,葆拉。我跟你上次见到我时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等着瞧吧。我迫不及待地要与你一起庆祝。索尔给你打过电话了吗?他肯定没找到你。他有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他答应再找一位中提琴手。我们将演奏莫扎特的五重奏。他建议演奏克氏编号作品516号。这个主意真妙。你知道那首曲子吗?在米奴哀小步舞曲里,中提琴引导两把小提琴。我已经在看乐谱了。你会喜欢它的。特别是那段揉板。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你?”

  康托四肢舒展地躺在床上,虽然疲倦,心里却很满足,他把电话听筒夹在头颈那里。这一天真是太狂热了。他脸上的肌肉都笑痛了。现在他很放松,特别是与斯塔福会谈之后,他心情愉快,正想找个善解人意的对象一起聊聊。“天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到芝加哥去。我这才刚刚开始考虑接下来八个星期里得干些什么。那几天我得呆在斯德哥尔摩。”

  “到那时,你有的是时间。除了看看晚礼服是否依然合适,还会有什么事?你有晚礼服吗?”

  “晚礼服?是的,我有一套,可那不行。我得穿燕尾服! 别忘了,诺贝尔奖是由国王颁发的。”

  “要戴高礼帽?”可以听得出葆拉很高兴。“还要练习一直弯到腰的深鞠躬?”

  “我必须练习跳舞。在正式的诺贝尔宴会之后,有一场大型舞会。”

  “这些你怎么全知道?”葆拉的话音里透出惊讶。“你该不会说,是瑞典人今天早晨告诉你关于燕尾服和舞会的。”

  “没有,”他吃吃笑着说,“今天打电话来祝贺我的人中,至少有三位获得过不同的诺贝尔奖。我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有一位甚至告诉我他们会安排我住在哪里——在大酒店走廊尽头的一套高级套房里面,可以看得见水,斯特罗曼河的入口和桥对面的老王宫。他不仅带了妻子、孩子甚至还带上了岳母。这一次我替他们省钱了,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也没有岳父母。”

  “颁奖典礼一定很壮观,” 葆拉渴望地说,“我只到过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一次,但没去过瑞典。还是给我讲讲你今天的情况吧。”

  “好,你想像不到来了多少人,连大学校长也来了。我不记得他曾到生物科学大楼来过。你猜还有谁来了?”

  “我猜不出。”

  “你的亲戚。”

  “亲戚?我的外甥女塞莉?你怎么会见到她的?”

  “她和杰里·斯塔福一起到我家里来的。”

  “斯塔福?我差点忘记了。与学生一起分享诺贝尔奖,你的感觉如何?”

  “大多数诺贝尔奖都是分享的。”康托尽量说得很随意。 “夫妻,父子,师生,激烈的竞争对手——有各种各样的组合。我倒认为师生、父子是最佳组合。”

  “父子?这种组合多吗?”

  康托很高兴继续沿着那个方向谈下去,他再次陷入了讲课情结。“有几个儿子沿着父亲的脚步获得了诺贝尔奖,甚至还有一个女儿:约里奥·居里(Irene
Joliot-Curie)。至少有一对父子——布拉格(Bragg)父子在1915年一起赢得了诺贝尔奖。实际上,布拉格的儿子威廉·布拉格(William
L.Bragg)是历史上最年轻的诺贝尔奖得主,获奖时只有25岁,比斯塔福还要年轻3岁。”最后那一句是脱口而出的。康托想要不说,可是已经太晚了。

  葆拉没有让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斯塔福来干什么?我以为他背叛你去找哈佛那个人……”

  “克劳斯。是的,他现在还跟克劳斯在一起,今天他听说了诺贝尔奖的事,就直接乘飞机到这里来了。”

  “与你一起庆祝?”

  康托谨慎地回答道:“不完全是这样。”

  “那为什么?”

  我最好还是告诉她,康托想,毕竟她是唯一知道背景的人。“实际上,他来是告诉我说,他决定拒绝接受诺贝尔奖。”

  “什么?”

  康托很得意听见葆拉惊讶的叫声。“他觉得自己不配,因为只做了一个实验就获奖。事实上,他坚持说他要承认什么事情,我阻止了他。我猜得出他要说什么。我当然不想听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决定不听那些麻烦事?即使在获得诺贝尔奖之后?”

  “现在更加不想听了。”

  他的话音里蕴含着某种警告葆拉不要再提的意味。“那么他想要拒绝诺贝尔奖。你是怎么劝阻他的?”

  “我指出他根本不可能拒绝。以前曾经有人试图拒绝——”

  “帕斯捷尔纳克 不是拒绝了诺贝尔文学奖吗?”

  康托大惊失色。“啊,是的。”他忘了帕斯捷尔纳克,“那不是因为政治原因吗?更何况,这也无关紧要:我肯定,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名单上面,仍然有帕斯捷尔纳克的名字。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说服杰里,说他不能拒绝。我认为他已经清楚这件事,否则将造成巨大损失。”

  “对谁而言?”

  “嗯,当然是对他来说。虽然对我也一样,可我没有那样说。不过,他不是为这件事烦恼。这不是真正困扰他的事情。你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颁奖典礼上的演讲。他担心自己要讲述的是没有人能够重复的实验。最后,我非常简单而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康托接着向葆拉描述了他怎么安排演讲的顺序,以及他们演讲的内容。

  “他同意了?”

  “他为什么不同意?我的建议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我让他先讲,坦率地说,让他讲比较重要的内容:理论部分。他为什么要拒绝这样的机会呢?”

  “为什么?”葆拉轻柔地说,“艾西,他难道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提出吗?”
康托如果注意到她突然改称他“艾西”的话,就不会说下去了。”我相信他明白。或者至少我希望如此。葆拉,有些事情无须说明就应该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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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8: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17 章 各怀心事

  “你考虑过了?”康托觉得很懊恼。“其实我替你准备了一份草稿。”

  “你准备了?”斯塔福的声音听上去很不高兴。“为什么?”

  “什么意思?怎么啦?”康托始料未及,呐呐地说,“我还以为——”

  斯塔福打断他说:“艾西,我当然应该自己准备诺贝尔演讲。难道你不同意?”他的声音明白无误地变得冷淡起来。

  “我想做母亲的感觉肯定不错,比方说,母亲和长大成人的女儿之间会有一种真正的默契,可以私下促膝谈心。”葆拉·柯里舒适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光着双脚,扭动着脚趾。

  “除非她是一只老母猫。”塞莱斯蒂娜回答说。

  她愉快地笑着,说:“或者她有些重要的话必须问她女儿。哎,‘老母猫’什么意思?”

  “既然你不是妈妈,而是我最喜欢的姨妈,那就请自己去查词典吧。这个回答是我从室友那里听来的,当时我问她同样的问题,她就这么回答我的。不过你说得对,像这样聚在一起真好。我每星期都给妈妈打电话,可感觉还是不一样。我真希望她现在人就在这里,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聊天。你邀请我来是有什么特殊原因,还是你想我了?”

  “两者兼有。首先,我得承认一件事。”

  “啊,这我喜欢听。”塞莱斯蒂娜说着往姨妈身边靠了靠。“快点儿坦白吧!”

  “我想告诉你,我认识康托教授,那个与你的朋友杰里一起获得诺贝尔奖的人。”

  “就这些?我还指望能听到更加有趣的事情呢。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你和他约会。”

  葆拉忽地坐起来,问:“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的。几个月以前,在克罗诺斯四重奏音乐会上.”

  “我真实太意外了,”葆拉说,“简直不可思议。你总是出人意料。你怎么不过来打个招呼?”

  “我不知道你是否乐意。”

  “我为什么不乐意?我们是在演奏室内乐的时候认识的。他的中提琴拉得很好。”

  “康托,拉中提琴?”这下轮到塞莱斯蒂娜大吃一惊了。“我相信杰里绝对不知道。葆拉,你还知道些什么?”

  “噢,没什么太多的事。只是听说你们已经订婚了。”塞莱斯蒂娜的脸颊绯红。“哎呀,塞莉,”她姨妈叫了起来。“你简直像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人!我那位一向镇定自若的外甥女竟然也会脸红。”她弯腰搂着她。“准备邀请我参加婚礼吗?还是你准备私奔?我姐姐知道吗?”

  塞莱斯蒂娜很快恢复了平静。她问道:“你怎么听说这个故事的?”

  “故事?难道不是真的吗?艾西告诉我说,你们准备等你找到工作就结婚。他还告诉我说你要到哈佛去。我没说错吧?”

  “天哪!”她的脸又涨红了,不过,这一次是因为愤懑。“我根本没有订婚,也没有告诉妈妈。不过她知道我和杰里的事。工作的事,我还没有决定。哈佛大学确实曾答应给我一份工作。”她用比较平静的声音补充道。

  “那么,艾西怎么会出这种错呢?”

  “噢。这不怪他。我能理解他是怎么想的。杰里当时很狼狈,就介绍说我是他的未婚妻。我认为他是在别人面前开不了口,说我是他的‘情人’。”

  “这么说你认为杰里不是那个意思?”

  “我并没有这么说。只是我们还没有商量过这件事而已。到目前为止,他脑子里尽是那个大奖。你能够想像吗,刚从研究生院毕业两年就获得了诺贝尔奖?我不知道这对他会有什么影响。”

  两个女人相互交换了一个很长的眼神。葆拉最终说:“真的,我也很想知道。这对他和他的教授会有什么影响。”她一边扯弄着沙发套,一边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你们在艾西家那次谈话的内容,他告诉了我一些。对杰里来说,肯定很不容易。”

  “康托告诉你这些?”塞莱斯蒂娜睁大了眼睛看着姨妈。“你们究竟熟悉到什么程度?”

  “很熟,”葆拉说着,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塞莱斯蒂娜仔细观察着姨妈,一下叫出声来:“啊哈。”

  “没什么啊哈的,”葆拉打断她的话,“我们正好是好朋友。”

  “当然,当然,”塞莱斯蒂娜嘲弄地说,“杰里就是这么称呼我的。”

  “塞莉,行了,言归正传。”葆拉的声音变得像在谈公事。“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谈。你觉得去斯德哥尔摩参加诺贝尔奖颁奖典礼如何?和我一起去。”她停顿了很短时间又补充道,“作为我的客人。”

  “葆拉!”塞莱斯蒂娜激动地叫了起来。“你肯定在开玩笑。怎么可能呢?为什么?”

  “怎么啦?因为我邀请你去。为什么?因为你是杰里的朋友,或者说情人,甚至可能是未婚妻。而且——”她踌躇道,“因为我需要一位女伴。”

  斯塔福住的公寓就在哈佛广场边上。斯塔福站在他小公寓的厨房里,问道:“怎么样?”他烹饪的时候总是围着一个围裙,这是他在家里的实验服。现在,他正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问道:“你们谈得怎么样?你决定了吗?”

  “杰里,我饿极了。我一整天什么也没吃。”塞莱斯蒂娜把手提包放到冰箱前面,立即开始打扫里面的东西。她嘴巴里塞满了冰冷的鸡块,一边吃一边说:“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在那里做关于咽侧体抑制素的演讲。那些教授和学生吃饭的时候,我却在不停地讲。”她一口气把纸盒里的牛奶喝掉了一大截。“后来又有太多的问题,尤其是关于我们研究的病毒方面的问题,害得我与系主任的会面都迟到了。我只喝了一点咖啡。晚上吃什么?”

  “如果你还吃得下的话,会有一个惊喜,不过,还没有完全做好。我明白了家庭妇女为什么要抱怨她们的丈夫:他们随便什么时候回家,只希望回来的时候桌子上摆满了饭菜。好了,当你的酶在消化鸡的时候,告诉我你在化学系谈得怎么样?他们全都抢着要你?”

  “两个系主任。”她莞尔一笑。“哈佛最终说可以考虑接受。你可不要真当回事了。他们化学系的终身教授中还没有一位女性。”

  斯塔福打开烤箱,一股美味扑面而来。过了一会,他端出一道热气腾腾的焙盘菜,放在桌子上。这张桌子的另一个功能就是兼作书桌,因为房间里面还得放一张沙发床,一只休闲椅和一只带抽屉的柜子。他把桌子上的纸都收拾干净,准备吃饭。他还买了一些真正的餐巾以备这种时候用。

  “啊,”塞莉感激地说,“居家男孩,我开门进来的时候,吃的东西还没有放在桌上,这一点我原谅你了。”

  “说居家未婚夫怎么样?”斯塔福插嘴说。

  她迅速回答道:“居家男孩就可以了。”

  “居家男孩能与房客做爱吗?”

  他虽然脸红了,眼睛却并没有回避。

  “什么,斯塔福博士!什么话!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一位浸礼教徒竟然说出这几个字。嘘,嘘。”她莞尔一笑,“这就是你一个人生活五个月的结果?不过嘛,答案是可以。”

  他问:“现在?”一面就要用手臂去搂她。

  “不!”她把他推开。“等我填饱肚子再说。”

  桌子上铺了一块崭新的桌布,上面还点着蜡烛。塞莱斯蒂娜惊讶地发现他准备了一顿充满异国风情的晚餐——全都是希腊菜,他以前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菜肴。他承认晚餐的第一道菜葡叶卷和最后一道滴着蜂蜜的果仁蜜饼,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希腊色拉,特别是希腊烤茄子,完全是斯塔福自己做的。“波士顿这里时兴希腊菜。”他骄傲地指出。“你尝尝那些黑橄榄和希腊白软干酪。你会喜欢这里的。塞莉,生活在波士顿和它周围的环境里并不那么糟糕。”

  塞莉好奇地打量着他。“杰里,这顿晚餐你安排得好极了。是谁教你希腊烹饪的?你的话听上去就像商会的人。”

  他反问道:“你不准备接受他们提供的职位吗?”

  “正是。杰里,”她凑上去,吻了他一下。“我最好还是告诉你吧。我基本上已经决定拒绝他们了,不过,我还想再与琼商量一下。”她看着他茫然的表情,笑笑说,“你在这里才呆了几个月,就已经像那些哈佛人一样了。他们认为这是最好的地方。他们只要吹个口哨,你马上就会过来。”

  “塞莉,这是哈佛大学。全国最好的大学。”

  “对谁来说?嘘……”她把手放在他的嘴唇上,不让他往下说。“让我告诉你我这么说的理由。我今天实在累坏了,几乎见到了有机化学方面所有的超级明星:岸
(Kishi)、施赖伯(Schreiber)、科里(Corey)、埃文斯(Evans)、怀特赛兹(Whitesides)。有人警告我说要小心怀特赛兹,其实,他特别好。他正在研究酶,也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很高兴看到学有机化学的人对生物学问题感兴趣。不过,我很清楚,尽管他们对我的研究结果都很着迷,觉得它有实际应用的可能,可假如我不是一名女性的话,在目前这个阶段,他们是决不会考虑我的,我还不是博士,没有博士后的经历——”

  “塞莉,”斯塔福打断她的话,流露出很不耐烦的样子,“那又怎么样?你知道自己出类拔萃。为什么不利用这种情况。况且,不要以为其他地方会有什么不同。”

  “这一点我心里清楚。我不是傻瓜。我宁愿因为自己是女性被录用,也不愿意因为是男性而遭到拒绝。”

  “这不就对了,那还有什么?”

  “有些事情与是不是女性没有关系。他们的态度都很明确:除非获得诺贝尔奖,否则从助教开始做,就意味着我实际上没有希望在系里获得终身教授的身份。” 她迅即把手放在他的嘴上。“杰里,他们中有一个人就是这么说的。他甚至用你作为例子。他们觉得非常骄傲:不从自己内部提拔任何人。这就意味着,你得满足于在哈佛开始你的事业,等你想当终身教授的时候,只好到其他地方另谋出路。”

  “行了,这有什么不妥?”斯塔福问。

  “有什么不妥?”塞莱斯蒂娜反问道。“除了哈佛,其他没有哪个化学系会事先告诉你,在未来很长时间里,他们认为你不够优秀。我认为你被诺贝尔奖冲昏了头脑。在哈佛有不少很杰出的人物就受到过这种待遇。比如吉尔伯特·斯托克(Gilbert
Stork)。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有机化学家之一,与哈佛目前那拨人中的任何人相比都一样出色。可他只能到哥伦比亚大学去受聘为终身教授。再比如威尔金森(Wilkinson)。他由于在哈佛当助教时开始的研究,最终获得了诺贝尔奖。当然,他是在被踢出哈佛回到英国以后才获得那项大奖的。”随后便是长时间的停顿,然后她心平气和地继续往下说。“我是从琼那里了解到所有这一切的。她提醒我要注意这里的情况。你知道她告诉我什么?”

  斯塔福摇摇头。

  “她说,‘如果你从顶峰开始,那你就无处可去,只有往下走了。’她列举了几个例子,说明在一个级别稍微低一点的大学从事重要的研究,实际上能够吸引更多的注意力。其他学院会怎样找寻你,因为从一个出人意料的地方发表的不同凡响的论文,会更富有戏剧性。例如,韦恩州立大学,它几乎算不上一流的大学:那里就是你们那帮诺贝尔奖获得者中的布朗(H.
C.
Brown)开始其学术生涯时所在的大学。另外还有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到斯坦福大学去了。”她眨了眨眼。“你肯定听说过他。他发表了许多论文。没关系,他也是在韦恩大学起步的。据琼说,最重要的因素是良好的物质和学术环境,教学任务不要太重,研究生的分配相当——”

  “相当——?”斯塔福问,“你是说相当好?”

  “我是说相当公平。一两位一流的教授不可能把新来的研究生全都要去。要知道,必须在六年内取得许多研究成果,否则就不可能成为终身教授。你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干。”

  “那你要怎么做?”

  “我已经向威斯康星大学研究生院提出了申请。那是一所好学校,他们的化学系很大,在那里我有可能成为终身教授。只要我干得好,就可以得到提升,而不像在哈佛那样被打发出去。他们那里还有一个好处是有一所一流的农学院。如果我准备继续我的昆虫学研究,旁边有一个好的昆虫学系真是天赐的恩惠.”

  “也就是说要到麦迪逊去了?”

  “我还没有决定。可能在康奈尔大学会有机会。对我来说那个地方也不错。那里有艾斯纳(Eisner)、迈沃尔德(Meinwald)和罗洛夫斯:
他们都是昆虫学研究方面的顶级专家。去加州理工学院也行。我听琼说他们现在正利用刚从贝克曼(Beckman)那里得到的全部资金,来扩大化学系,。”

  “你居然全都考虑到了。”斯塔福不无敬佩地评论说,“像你这个年纪的研究生,能这样考虑的不多——”

  “看哪,这是谁在讲话:杰里迈亚·P·斯塔福博士,他到28岁成熟时才获得诺贝尔奖!”她走到小桌子前,在他脸颊上捏了一下,说:“来吧,我的肚子填饱了。”

  康托认为,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上最重要的是科学演讲——由他和斯塔福所作的报告。报纸和杂志上刊登的文章,电视和无线电广播的报道,甚至颁奖典礼本身全都是短暂的,转瞬即逝,这些都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惟独演讲,那是要载入史册的:演讲内容将出现在《诺贝尔奖年鉴》上,由诺贝尔基金会出版的年鉴上。他不想有任何疏漏,冒任何风险,特别是因为斯塔福将要第一个发言。因此,他决定准备一下,而且比平时更加仔细。除了他自己的以外,他还为斯塔福准备了一份讲稿。他担心的不仅仅是书面讲稿,还有演讲本身。感恩节前一个星期,康托给远在波士顿的斯塔福打了电话。

  “杰里,我在考虑我们飞到瑞典去的安排。首先,我想我们最好一起到那里。届时会有大量的新闻报道,从我们到那里时就开始了。第一次会见很重要。为了使你方便起见,”见斯塔福没有反应,他继续说,“我先乘飞机到纽约,这样我们可以在肯尼迪机场会合。然后我们再一起,从那里搭乘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 (SAS)的飞机到斯德哥尔摩去。飞机中间只停一站,即在哥本哈根停一下。颁奖典礼星期日举行,我们最好能在星期五抵达斯德哥尔摩,这样我们可以有时间调整生物钟。对了,你跟谁一起去?”

  “什么意思?”斯塔福问道。

  “瑞典人肯定已经问过你,他们应该在大酒店给你保留几个房间。他们给我写信了。你父母呢?”

  “不幸的是,他们去不了。”

  “那你的未婚妻呢?”

  “我问过她了。她说她论文的实验正做到一半,去不了。”

  “你怎么就这么算了呢?”康托很诧异,“实验完全可以往后推迟一些呀。”

  “嗯。”斯塔福很没底气地说。

  康托没有理会他。“她知道她会错过什么吗?在短时间内,她不可能再被邀请去参加另外一次诺贝尔奖颁奖典礼。”

  “我对她说了,”斯塔福回答道,“可她说只等她自己去领诺贝尔奖。”

  康托叹了口气。“看来我们两个人都是独自一人前往了。没关系,你在那里会有许多同伴的。顺便问一下,你知道我们的演讲将于下星期一在卡罗林斯卡——”

  “是的,”斯塔福打断他说。“我想不出说些什么。我过去几个星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你考虑过了?”康托觉得很懊恼。“其实我替你准备了一份草稿。”

  “你准备了?”斯塔福的声音听上去很不高兴。“为什么?”

  “你什么意思?怎么啦?”康托始料未及,呐呐地说, “我还以为——”

  斯塔福打断他说:“艾西,我当然应该自己准备诺贝尔演讲。难道你不同意?”他的声音明白无误地变得冷淡起来。

  康托怔住了。他很勉强地说:“我还是把我的草稿寄给你吧,也许你会发现有些用处的。”

  葆拉·柯里谨慎的好奇心得到了回报。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听到了那两个男人的出发日期,以及他们下榻的地方。康托不是曾经骄傲地给她看过诺贝尔基金会的“诺贝尔周备忘录”吗!她很欣喜地看到那张“酒店住宿”
印得十分精致,甚至很有点文绉绉的:

  客房预订由诺贝尔基金会负责定在大酒店。基金会支付获奖者及其配偶和未成年子女(二十一岁以下)的客房和早餐费用。欢迎成年家庭成员或者专业助理陪同获奖人前来,客人费用自理。原则上,客人数目不超过六人。凡及时提出之要求,基金会负责代为预订酒店客房。请在预订时注明具体要求。

  旅游代理已经无法在大酒店预订到诺贝尔周期间的客房,这事却难不倒葆拉。她打电话给斯德哥尔摩旅馆的接待人员,说明她们是两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亲密朋友。她关照说:“我们两个人要一间双人房间就可以了。请严格保密。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她通过雷克雅末克的冰岛航空公司预订了两张飞机票。“他们男的要穿燕尾服,我们也得准备晚会上穿的晚礼服。我们到那里去买。别忘了你得办签证。”她提醒塞莱斯蒂娜,“带上你的毛皮大衣。”

  “我的毛皮大衣?”她的外甥女大叫起来,“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以为现在的研究生都穿什么?”

  “那么,我在芝加哥借给你一件。我的外甥女不能穿着晚礼服和带风帽的派克大衣出现在诺贝尔舞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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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8: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8章 接机

  “对不起,教授,”伦德霍尔姆大声说道,“你刚才接见记者的时候,我不在现场。 我有一个问题,刚才我曾经问过斯塔福博士。”
那位记者的脸上掠过一阵狼一样凶狠的笑容。“当然,除非你早已在这里向我的同事们回答过这一问题。”

  康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请问吧。”

  “我想知道为什么一位年仅28岁的同事能与你一起分享诺贝尔奖。确切地说,他的贡献是什么? “

  康托从获得过诺贝尔奖的朋友那里了解到,从在阿尔兰达机场迎接他们开始,凡是与颁奖典礼有关的活动,一切都安排得极其隆重奢华。他准备很气派地抵达,并预订了相应的机票。另一方面,斯塔福,他每次乘飞机都坐经济舱,这次虽然是他第一次去欧洲旅行,也不例外。结果,在肯尼迪机场,两个人一起登机,却立即又分开了。康托坐在最前面,他的座位实际上是躺椅,如果想离开座位活动,可以随意到后面走动,而斯塔福则被限制在最低价位的经济舱里。康托第一次想去看望他的时候,狭窄的过道被空姐的手推车占据了。第二次去,斯塔福睡着了,他挤在两个魁梧的碧眼金发的白人商人中间睡得很熟。康托原本急着想最后跟他一起讨论一些事宜,特别是他们到达后记者招待会的情况。现在他得出结论,这事只能等他们在哥本哈根换飞机的时候再说了。事情并没有像他臆想的那样发展。

  飞机从纽约起飞后不久,机长就宣布:这一次与往常不同,在哥本哈根不换飞机了,他们将只作短暂的停留,等飞机加完油以后,就乘同一架飞机前往斯德哥尔摩。
康托在飞机上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六道菜,两瓶酒和一杯波尔图酒(一种口味极佳、香气浓郁的葡萄酒)。康托低估了这顿大餐的催眠作用。飞机在哥本哈根着陆的时候,他戴着睡觉用的眼罩,沉浸在梦乡里,浑然不知。而斯塔福则睡意全无,徘徊在卡斯特鲁普机场的免税柜台前。

  斯塔福没有听到飞机起飞的第一遍通知。听到第二遍广播以后,他准备往回走到登机入口处,突然,他停住了脚步,暗自微笑了一下,转过身去。当广播里最终宣布飞机已经起飞时,他还在咖啡店里享受他的第一顿斯堪的纳维亚早餐:美味的油酥点心和加了真正奶油的咖啡。随后,他悠闲地漫步到换乘服务台前。一位讲土尔其语的乘客花了将近10分钟才办妥他简单的手续。斯塔福一点儿都不在意。最终,柜台后面那位年轻的女士转向了他,大声问道:“什么事?
“她全天的耐心都已经被前面那位土尔其乘客消耗殆尽。

  听说他错过了到斯德哥尔摩的班机,她抬眼望着天花板,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看看下一班飞机上是否有空位置。恐怕没有了。”
她警告说。“星期天到斯德哥尔摩的飞机经常都客满,你大概只能等着了。你为什么不呆在飞机上? “

  斯塔福耸耸肩,脸上露出一副很满足的表情。“等就等,我无所谓。请你看看是否能帮我搞到一张机票。我姓斯塔福,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J。”

  机票代理接过他的机票,开始在电脑上查询。突然,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她拿起电话用丹麦语很快地说着,同时还在用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打完电话,她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先生,请原谅。”这位年轻的小姐说,“刚才我不知道你是谁。请允许我带您到贵宾休息室里去。”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她紧张地笑着,叽叽咕咕地说:“您是我遇见的第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您真年轻!”

  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的灯刚熄灭,康托就去找斯塔福。他的座位上没有人。康托坐下来等他。斯塔福可能去的地方只有洗手间。十分钟过去了,康托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的洗手间门前。又过了十分钟,他看见门逐一打开,里面的人都走光了。斯塔福不在里面。

  “小姐,”他对经过身边的乘务员说,“我要找一位乘客,他的座位就在那里。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她回答说: “那个座位没有人。”

  “我知道!”他吼叫起来,但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所以我才问你。”

  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飞机上的空姐都经过了良好的培训,显得彬彬有礼。这位小姐也不例外。“我很抱歉,先生,我是说飞机起飞的时候,这个座位就是空着的。”

  “这根本不可能。”康托气急败坏地说,“从纽约起飞的时候那里一直坐着一位乘客,一位年轻人,胡子刮得很干净,棕色的头发,你肯定看见过他。”

  “抱歉,先生,”她耐心地解释说,“我是在哥本哈根上来的乘务员。”

  “他应该就在那里。” 他坚持说,因为绝望声音也响了起来。“他会去哪儿呢?”

  “没准他在哥本哈根,”那位空姐提出,“我去找机长来好吗?”

  机长知道康托尊贵的身份,可他也无能为力。“教授,请不要着急。飞机再过二十分钟就到斯德哥尔摩了。我肯定地面的机务人员会有你同事的消息。”他满怀敬意地朝康托眨了眨眼,“我们SAS从来没有落下过一位诺贝尔奖获奖者。”

  康托满脸愠怒地望着窗外。这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十二月里的一个短暂的冬日。太阳还没有下山,就已经接近地平线了。从飞机上往下看,大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斯德哥尔摩群岛就在前面。这时,一个欢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教授,您别担心,机长刚才与哥本哈根通过话了。斯塔福博士将搭乘下一班飞机抵达斯德哥尔摩。他肯定是没赶上这班飞机。”

  “怎么会呢?”康托喃喃自语。

  乘客们排成一条长队,焦急地等待着下飞机。康托被邀请第一个走下飞机,他们都很羡慕地望着他。当他从狭窄的舷侧门出来的时候,明亮的灯光直射在眼睛上,有片刻时间他连眼睛都睁不开。肖斯特兰德这位《瑞典日报》的摄影师(一部分正对着康托的灯光是他打的)正在等着他。肖斯特兰德自诩是摄影图片记者,而不是那种专门追逐名人偷拍照片的狗仔


队。他认为新闻摄影师的作用是揭示拍摄对象表面之下隐藏的东西。这正是他为什么是唯一一名在这种场合不采用哈苏镜头的《瑞典日报》摄影记者。他带了一架马达驱动的尼康600厘米可变聚焦镜头的照相机,机架是专门设计的,就用他强壮的左臂代替三脚架。他习惯将镜头对准拍摄对象的鼻子:
如果他能够计算出鼻孔里露出来的鼻毛的根数,那就可以抓拍到他的“受害者”表情中的任何细微变化,包括一般照相机拍摄不出来的每一滴汗珠。他的火箭筒(长聚焦镜头)正对着机舱出口的门框,这是飞机上的乘客下飞机时的必由之路。《瑞典日报》记者伦德霍尔姆就站在他身边。“记住,”伦德霍尔姆提醒他的同事, “拍一张他嘴巴张开的镜头。
这个人太狂妄了。我要让他看上去很蠢。”

  第二天照片刊登出来时,康托张着嘴巴,看上去真的很傻。在肖斯特兰德的火箭筒似的照相机拍摄的过程中,他正好看见葆拉·柯里:高挑的身材,金发碧眼,穿着毛皮大衣,脚蹬一双皮靴,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调皮捣蛋的光芒。在接下来拍的照片里,康托张开的嘴巴流露出的是难以掩饰的愉悦。伦德霍尔姆拒绝采用这些照片。抓拍到的葆拉·柯里与教授拥抱的照片最后也被扔在剪接室的地板上。它们与斯塔福亲吻塞莱斯蒂娜的那些略为有些混乱的照片过于相像,不宜放在一起。

  伦德霍尔姆庆幸自己的敏锐,抢拍到斯塔福这张照片。各个通讯社和本地的竞争对手——《每日新闻》、瑞典晚报和《快报》全都只派了一个小组的人去机场迎接康托和斯塔福乘坐的班机。
官方的欢迎人员,包括瑞典外交部的代表,美国文化参赞,卡罗琳斯卡医学院的校长和两名瑞典教授,一群人簇拥着康托朝SAS航空公司提供的特殊接待区走去。所有的记者都跟了过去,唯独伦德霍尔姆没有去,他和他的摄影师同时一起退了出来。伦德霍尔姆怀疑(事实证明十分英明)康托的见面会不会有什么特别惊人的消息。他已经收集了许多关于康托的背景资料。这些资料曾经刊登在美国《谁是谁》杂志和其他权威的参考文献上面。
伦德霍尔姆甚至还让报社驻华盛顿的记者替他挖掘了一些极好的材料,倒是康托那位年轻的共同获奖人斯塔福激起了他的兴趣。
诺贝尔基金会提供的关于斯塔福的信息过于粗略,几乎没有任何价值:
只有斯塔福的出生日期和地点,学历,他写的四篇科学论文的标题,除了其中一篇,其余三篇全都署有康托的名字。伦德霍尔姆了解瑞典的读者。一个有趣的人生故事,历史上第二位最年轻的诺贝尔奖获得者,这一切在他看来更加具有吸引力。

  五十分钟以后,下一班来自哥本哈根的飞机抵达了。
机场上除了伦德霍尔姆和肖斯特兰德之外,只有一名瑞典外交部的官员和一位年轻漂亮的美国女子在那里迎接斯塔福。那位官员正在与那位女子练习口语。只见她穿着一件柔软的黑色毛皮大衣,脚上穿着一双类似于滑雪后参加社交活动时穿的靴子,没有戴帽子,一头浅棕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她看上去很兴奋。

  肖斯特兰德看见过一张斯塔福配在诺贝尔基金会散发的新闻简报上的人头照。
他举起“火箭筒”拍下了斯塔福走出机舱时的姿态。与康托精心策划的很张扬的抵达相反,斯塔福的到来很随意。
他坐在客满的飞机的最后一排,是慢吞吞地走出机舱的最后一批人。他一只手上拿着带风帽的夹克,拎着一只航空公司发的提包,另外一只手上拿着一本很小的书。突然间,他停下了脚步,那么突然,以至于紧跟在他后面的乘客都撞在了他身上。肖斯特兰德拍的前面两张照片都因此报废了。
尽管如此,最终刊登在《瑞典日报》头版上的第三张照片仍十分抢眼。照片上,斯塔福在亲吻塞莱斯蒂娜,他那航空公司发的提包和那本小书都掉在地上。他双手搂着塞莱斯蒂娜的腰。塞莱斯蒂娜的手围着他的脖子。伦德霍尔姆弯下腰去把书捡了起来。
他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一本《艾略特诗选,1909—1961》。

  “塞莉,亲爱的,”在两个人暂时停止亲吻,互相哈哈傻笑的时候,伦德霍尔姆听见斯塔福说道,“我真不敢相信,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居然完全瞒过了我——什么你的重要实验!”
他正要再次亲吻她,忽听见一阵轻轻的咳嗽。那是外交部官员发出来的声音,伦德霍尔姆不失时机地插了进来。

  “斯塔福博士,欢迎你到斯德哥尔摩来。”
他以最讨好人的方式说道,”我是《瑞典日报》的记者。请允许我替你拿着这个。”他举起斯塔福的提包,这是他和那本艾略特诗集一起从地上捡起来的。
“在这位先生带你到接待区之前,我是否能够提几个问题? “ 他朝外交部官员做了一个手势,那位官员始终没能接近斯塔福。

  “当然可以,”斯塔福脾气很好地说,他的左手仍在搂着塞莱斯蒂娜的腰,”问吧。”

  “这是你第一次到我们这座城市来吗?”

  “绝对是第一次。这是我第一次到欧洲来。塞莉,你呢?”他用鼻子爱抚地碰了碰他的女伴。

  “我第一次来斯堪的纳维亚。”她回答说,“我曾经与家人一起到欧洲来过几次。”

  “你准备参加所有的活动吗? 准备好觐见我们国王了吗? ”伦德霍尔姆直截了当地提问,不自觉地提及了国王陛下。

  “我不能肯定说我已经准备妥当了,但是我盼望能够见到国王陛下。”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记者问道,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诘的神情。

  “我不知道,”斯塔福承认,“我不一定非得知道,是吗?”他问道,“对国王或者王后,称‘陛下’不就行了吗?”

  “杰里,王后叫西尔维亚·雷内特。”塞莱斯蒂娜打断他说,希望能帮助他摆脱窘况。

  斯塔福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这里呆了整整一天。你猜我和谁在一起?”

  他问道:“莉亚?”

  她回答道:“不对,莉亚在的话,一定会很有趣。你想像一下:一个持巴赫汀观点的人对诺贝尔奖颁奖仪式会有什么看法。不对,再猜猜看。”

  “我猜不着。到底是谁呀?”

  “葆拉·柯里姨妈。”

  “别开玩笑了。怎么会是她?”

  “等着瞧。你会见到她的。”她走到一边把位置让给伦德霍尔姆。“我想这位先生还想问你一些问题。”

  “说得很对,”伦德霍尔姆说,“比如说,这位小姐是谁?”

  “她是我的——”斯塔福刚开口,塞莱斯蒂娜就抢先说,“我叫塞莱斯蒂娜·普赖斯。我们是朋友,同在一所大学里。”她断断续续地补充道。

  “哦,”伦德霍尔姆说着,在笔记本上草草地记录着。“普赖斯的英文怎么写?就像诺贝尔奖的‘Prize’?”

  “不,”塞莱斯蒂娜笑着说,“不是大奖的‘prize’,应该是‘c’而不是‘z’,拼写与英文里的price(价格)一样。”

  斯塔福补充道:“或者说是无价之宝。她真的是无价之宝。”

  “哦。”伦德霍尔姆说着,又迅速地记录下来。

  “这本书呢? 你来的时候掉在地上了。”他把那本薄薄的书递给斯塔福。“你这是准备在盛宴时用的?”

  “谁知道呢?”斯塔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他的脸红了,这出卖了他。

  “杰里,你在看什么书?”塞莱斯蒂娜问道,伸手去接那本书。 “艾略特? 哎呀,真太让我吃惊了。”

  伦德霍尔姆草草记下了作者的名字,认为这个话题该结束了。“斯塔福博士,”他重又把斯塔福的注意力从塞莱斯蒂娜那里吸引过来,“你觉得你与康托教授一起获得诺贝尔奖是否当之无愧?”

  塞莱斯蒂娜再次出来挡驾。“杰里,不要回答他的问题。”她对记者说,“知道吗,这个问题不公正。”

  “我只对斯塔福博士的意见感兴趣。”

  “好,你并不想让杰里事后对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的工作加以评说,对吗? 那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伦德霍尔姆略为低了一下头。“普赖斯小姐,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他说你是无价之宝了。 最后一个问题,斯塔福博士,可以吗? 你决定了怎样使用你那部分诺贝尔奖奖金了吗?
那可是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奖金,特别是对像你这样年轻的科学家来说。”

  “我也很想知道,”塞莱斯蒂娜笑着说,“你准备怎么处置这一堆钱?”

  “别急,我已经考虑好了。”他淡淡地对她说。“在离开斯德哥尔摩之前,我会告诉你的。”他转过身对记者说:“尽管我的无价之宝朋友刚才说了,我还是愿意回答你前面那个问题。说完以后我必须走了,可以看得出来,这位先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对外交部派来的官员微微一笑,那人正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问我分享诺贝尔奖是否受之无愧。不用说,塞莱斯蒂娜说得很对,你应该去问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显然,他们认为肿瘤形成理论研究应该获得这份大奖。
最初的理论是康托教授提出来的,如果他们仅仅为此颁发诺贝尔奖的话,他们有的是机会。想必你也知道,1926年,约翰尼斯·菲比格由于提出肿瘤是由寄生虫引起的这一理论而获得了诺贝尔奖。当然,最后事实证明他错了,此后四十年里,再没有任何诺贝尔奖颁发给癌症方面的研究。”

  伦德霍尔姆奋笔疾书,塞莱斯蒂娜则无比惊讶地看着斯塔福。 “你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些情况的?”她悄悄地问。

  “克劳斯教授告诉我的,”他压低声音回答道,“关于癌症和诺贝尔奖的情况他似乎没有不知道的。”

  斯塔福再次转向伦德霍尔姆。“我们再回到你提出的那个问题上来。一种假说,无论她属于哪个领域,都像是一位睡美人,需要有一位王子去唤醒。
对于这位睡美人来说,实验就是那位王子。我提供了第一次实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我给了她生命。”

  “这么说,你就是那位王子了!”伦德霍尔姆兴奋得两眼发光。“真是太奇妙了:王子和他的无价之宝朋友来到了斯德哥尔摩——”

  “请等一下,”斯塔福笑着说,“普赖斯小姐确实是无价之宝,可我没有说我就是王子。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我会成为那篇原始论文的合作者。大概那就是为什么——”

  “杰里,”塞莱斯蒂娜打断他说,她明显感到有些不安。“我不愿意——”

  “啊哈,”伦德霍尔姆插嘴说,他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东西,他是不会让它跑掉的。“是康托教授找你做那个实验的?”

  “对,是他来找我的。”

  “因为你是唯一能够做那个实验的人? 只有28岁?”他抬起眼睛。

  “当然不是。”斯塔福摇摇头,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如果我是唯一能够做那个实验的人,那就完全没有意义了。”他很高兴用这个短语,虽然他以前也曾经听到过。“一个实验只有当它能够为其他人重复的时候才有意义。你至少需要两个王子才能把一个假设变为事实。根据这个定义,我不可能是唯一能够完成这个实验的人。”

  “我明白了,”伦德霍尔姆喃喃地说,同时还不停地奋笔疾书。“谁重复了你们的实验?”他问道,眼睛并没有离开笔记本。“谁是另外一位王子呢?”

  “我们真的该走了,得去找康托教授了。”斯塔福拉着塞莱斯蒂娜的手,回答说,“我敢打赌,他一定想知道我究竟在哥本哈根遇到什么事了。”

  他们跟着瑞典向导沿着走廊走的时候,塞莱斯蒂娜愤懑地低语道:“杰里,你疯了不成。”

  “放心,”他也轻声耳语道,“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使劲抓住她的手。“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哥本哈根没上飞机的原因。”

  “哎呀,你好,迷失已久的小羊,”康托握住斯塔福的手,大声说道,“让我来把你引荐给我们瑞典的主人。然后再把你介绍给记者。”他对着话筒,向摄影机和记者们作了一个非常优雅的姿势。在正式的握手之后,当所有的情景都适时地拍摄在胶卷上之后,康托指着葆拉·柯里向斯塔福介绍,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切。
“这一位是——”

  “哎呀,柯里小姐!”斯塔福惊呼一声,走上前去与她打招呼。“塞莉神秘的同伴原来是你啊,你怎么会来的?”

  “葆拉,你们认识?”康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显得十分困惑。“你们在哪里见过?”

  她耸耸肩,希望她的回答听上去不会让人感到不快。“哦,在芝加哥。我外甥女带他来的。你们两人肯定很累了。先去应付会见,完了我们回酒店去。”

  “说得对。”康托回答道,剩下的疑虑似乎消失了。“杰里,刚才在等你们的时候,我已经对他们都讲过了。”他转过身,大声说道,“先生们,我相信——” 他突然止住了,“女士们,”他歉意地笑笑,朝着人群中唯一一位女记者鞠了一躬,“这位是我的同事,斯塔福博士。他在哥本哈根误机了。我相信,我已经代表我们两人回答了你们所有的问题。现在我们要回酒店休息了。”

  “对不起,教授,”伦德霍尔姆大声说道,“你刚才接见记者的时候,我不在现场。我有一个问题,刚才我曾经问过斯塔福博士。”那位记者的脸上掠过一阵狼一样凶狠的笑容。“当然,除非你早已在这里向我的同事们回答过这一问题。”

  康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请问吧。”

  “我想知道为什么一位年仅28岁的同事能与你一起分享诺贝尔奖。确切地说,他的贡献是什么?”

  有几只话筒,曾经无精打采地挂在那些记者的手里,突然间都被举了起来,往康托这里移动。笔尖沙沙地划过纸面。“你怎么说的?”康托转向杰里。

  斯塔福正要回答,伦德霍尔姆举起手来,“康托教授,我对您的回答感兴趣。 我早已得到了斯塔福的回答。”他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

  “请你等一会,”康托有点儿生气了。他停下来,想极力改变自己的语气。“在这项课题研究中,我们是合作者。这就是斯塔福和我一起发表研究成果的原因,也是我们共同分享这一诺贝尔奖的原因。”

  “教授,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伦德霍尔姆非常耐心地说,“诺贝尔奖新闻简报就是这么发布的。我想要问的问题是他的具体贡献,他究竟——”

  康托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真正的合作者是不分彼此的,我们在整个课题研究中都是合作者。”要在几个星期之前,
康托会被记者们的无礼冲撞气得脸色铁青,现在因为诺贝尔奖的缘故,他的脾气好了很多。他只是内心在剧烈骚动,表面上却很平静。“请你参加星期一的科学讲座,我想你会找到问题的全部答案的。”

  “教授,谢谢你的建议,”伦德霍尔姆很圆滑地答道:“我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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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31 08: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19 章 真相

  斯塔福看着车窗外面临近黄昏时分的街道。”艾西,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洗刷那个星期天晚上所做的事,不光在你眼里,在我自己心里也一样。这才是我要到医学院去的真正理由。我不光是要翻过这一页,我还要开始一本新书。”

  “我想这么做很聪明。”

  “聪明? “ 斯塔福说话的声音很响,以至于坐在前座的陪同回过头来看了看。

  大酒店三楼。拐角处的套房里,一叠信正放在一只红色文件夹里等着斯塔福。他以前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邀请信。这些邀请信包括:星期六在大酒店举行的午宴,参加的人有雷克托·麦格尼菲克斯以及卡罗林斯卡医学院的一些比较著名的教授;星期一晚上,由国王和王后在老皇宫为诺贝尔奖获奖者和他们的家人举行的招待会(斯塔福透过客房的窗户可以看到那里的灯光);星期二与美国大使共进午餐,地点在诺贝尔大街2号的大使官邸;星期三是斯德哥尔摩医学学生联合会举办的露西亚冷餐会。大概除了这个冷餐会,在接下来的五天里,斯塔福租来的那件燕尾服怕是脱不掉了。当他抵达的时候,这件礼服已经在等着他了,刚刚熨烫好,就挂在衣橱里。瑞典人考虑得十分周到,事先寄了一张尺寸表给他,他通过这张表格告知了他的身材尺寸:腰围,胯部到右脚的长度,胯部到左脚的长度,胸围,肩宽,左臂长,右臂长。

  那一叠信里有两封特别厚。一封是星期天下午在位于麦干草广场的音乐厅举行的诺贝尔颁奖典礼彩排通知。这不能称为邀请信,而是一份通告,里面有一张非常详细的时间表,只差没有列出上厕所的时间了。信封里面还附着一份通知,建议在上午11点彩排时照此执行。另外一只很厚的信封里,是一张参加星期日在市政厅举行的招待会请柬。斯塔福惊讶地看着贵宾名单,上面共有1318个人名及其头衔。他们被安排在第66桌,具体位置在请柬中所附的一张地图上标示得非常精确,看得他头都开始发晕了。他真的没想到这场宴会竟然如此隆重,规模如此之大。

  一阵电话铃声把他从梦中惊醒。房间里光线很暗,像是午夜时分。斯塔福过了片刻时间,才拿起听筒。“杰里,吵醒你了吗?”他听出那是塞莱斯蒂娜的声音。

  “几点了?”他问,并伸手去摸床头灯的开关。

  “快4点了。”

  “你怎么凌晨4点就打电话吵醒我?”他抱怨道。

  “傻瓜,”她温柔地说,“是下午,不是凌晨。你来到了北方,现在是十二月中旬。我们去散步吧——就我们俩,在那帮记者找到斯塔福王子之前。”

  “你想去哪儿?”

  “我们过桥到老城区去。你把带来的衣服全都穿上。外面很冷,这种天气会让你头脑清醒的。王子殿下,我相信你现在正需要。”

  斯塔福还没有全部穿戴好,塞莱斯蒂娜就来敲门了。她脸上洋溢着热情和挚爱,看上去容光焕发。

  “上帝,塞莉,有你在这里,感觉真好。几个小时之前,我还以为这些天我得一个人应付了呢。”

  “杰里,你始终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父母没有来。”

  斯塔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嗫嚅着:“我还是找个人说出来的好。艾西问过,我只是说他们没时间,来不了。你知道我父亲,他认为《圣经》里讲的才是真理,达尔文的进化论是对神的亵渎,也许我当初应该去学化学,像你一样,那样就可以避开进化论这个话题了。可生物学?自从我读大学以来,就只好闭口不谈,否则就会争论起来。在研究生院的时候,情况就更糟了。我父亲喋喋不休地谈论创世说,使我们之间造成了很大隔阂。如果你认为诺贝尔奖会缓和这种情况,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杰里,我很抱歉。”

  “我也一样。诺贝尔奖使我父亲更加不满。我邀请他们来,说由我支付一切费用,可我父亲一口回绝。对他来说,我又屈服于一种新的诱惑了。他只会对获得诺贝尔奖的儿子说:‘骄者必败’。既然我已经失败了,我们就出去好好享受一下吧。”

  人们得知葆拉·柯里和塞莱斯蒂娜·普赖斯与两位获奖者的非正式伴侣关系的时间实在太迟,已经来不及把她们的名字加在印刷好的请柬上了。这样或许更好,因为她们的真实身份始终不很明确。“朋友”这个概念模糊的词汇并没有使事情简单化,瑞典主办方临时安排得十分得体。两张参加颁奖仪式的入场券(如果没有这种关系,在这么晚的时候是不可能得到的),及时送到了她们的房间里。她们的座位在中间第25排,就在瑞典议员和外交官员的后面。

  诺贝尔招待会安排起来比较困难:请柬以及准确的座位安排已经提前几天发送出去了。根据所附的示意图,王室成员,诺贝尔奖获得者及他们的家人,以及一些最重要的政府官员和科学院官员,一共86人被安排在巨大的主宾桌上。其余的人分成两组:720位来宾,全都是像大使、公使、颁奖典礼主持人和著名教授这样的贵宾被安排在24张长桌上,这些长桌与主宾桌垂直摆放;另外512位不那么重要的客人,包括记者、特别邀请来的学生和最后一分钟添加进来的客人,以及少量外国名字的教授,都被安排在外围比较小的41张桌子上。全体贵宾的相对重要性和地位早已经过充分的权衡,反映在他们离主宾桌,特别是离王室成员的距离上。现在已根本不可能因为塞莱斯蒂娜或者葆拉的缘故替换下任何人。

  诺贝尔奖获奖者在他们正式逗留期间全都有专人陪同,从到达飞机场的那一刻起直至12月14日。在露西亚日(Luciaday)庆祝活动后的那二天,获奖者在早晨7点钟醒来时,会有8位穿着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她们唱着圣露西亚的赞美诗在床边伺候获奖者用早餐。(旁边有一组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他们负责拍摄全部过程)。他们的陪同负责处理所有的后勤事务,也提供会议纪要和社交礼仪方面的建议。康托和斯塔福两人的陪同现在还接受了额外的任务,要照顾两位获奖者的“朋友”,向她们解释为什么被安排在最后一桌的末席。“至少,


那是中间第25桌。”其中一人安慰地补充道。作为一种补偿,他们提供了一副可折叠的观剧望远镜。“你们吃的食物与国王和王后的一样。我还可以透露一个秘密,”
他弯下腰来故作神秘地说,“这可是个意外的惊喜。主菜是本地的名菜:瑞典野兔里脊肉加法国苹果酒调的酱和苹果圈。”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你可别告诉别人,”他回答说,右食指放在嘴唇上。“我认识市政厅内餐厅的主厨。内餐厅负责整个招待会的餐饮。”

  星期日,她们受到的对“朋友”关系唯一特殊的认可是,她们与尊贵的获奖人一起乘坐沃尔沃加长豪华车,前往市政大厅参加颁奖仪式,再从那里去招待会现场。这也是午夜之前,他们实际上仅有的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下午离开酒店后的途中,他们很少说话。斯塔福实在太紧张了,勉强地微笑着,表示他感觉到了塞莱斯蒂娜安慰性地紧紧握住他戴手套的手。然而,到第二次私人会面的时候——从音乐厅到市政大厅那个意大利风格的绿色铜屋顶的塔楼时,他的情绪完全改变了。斯塔福,这位最新被戴上诺贝尔桂冠的人完全放松了。塞莱斯蒂娜也感到极度兴奋。

  “杰里,”汽车门刚刚关上,她就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当喇叭吹响,你从里面走进来的时候,我紧张得都快起鸡皮疙瘩了。你穿着燕尾服,看上去帅极了,比那些仪仗队的学生还要年轻。”她靠过去,亲吻着他的面颊。“等我们回家以后,你得去买几套燕尾服。我喜欢和你一起出去,你就这么穿着。”

  “说定了,”斯塔福立即说,“你就穿着现在穿的衣服。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的衣服。”他向后靠过去,久久注视着她。

  “我也没想到。这是葆拉姨妈的礼物。我这次旅行是她请的客。”塞莱斯蒂娜解开她的皮大衣,伸展开双腿。“那位女营业员说这件衣服我穿正合适。”

  塞莱斯蒂娜继续说着,她的声音在黑暗的汽车里听上去很温柔。“杰里,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宣读完你的名字,嘹亮的喇叭声响起,所有的人都站立起来,你向着国王走过去的那一刻。”她转过身面对着他,露齿而笑。“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这是个秘密。不过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她害羞地说:“今天晚上?”

  他用同样的语调回答:“可能吧。”

  “杰里,你是从那里学会倒退着走路的?”她问,“其他人都不是这样走的。因为这样你就不会背对着国王和王后了?”

  “正是。”他神采奕奕地说,“是我的陪同建议我这么做的。在服饰彩排的时候,他对我说,‘倒退着走,眼睛始终注视着王室成员,然后鞠躬。瑞典观众会很高兴的。’我猜我是唯一这么做的人。他答应给我一盘颁奖仪式的录像带。”

  他们的密谈被陪同人员打断了。”普赖斯小姐,我们快到市政厅了。我送斯塔福先生到他宴会时坐的位置上去,他将坐在王后和议会议长托尔曼的妻子中间。然后,我马上领你去蓝厅。其实这座大厅并非真是蓝色的,而是白色的。您的座位在第25桌的那一头,就在康托的女友旁边。你会发现一张写有你名字的席次牌,在示意图上为第806座。”

  下午的颁奖仪式场面十分壮观,喇叭声缭绕,演讲和交响乐交错回荡在大厅里,塞莱斯蒂娜心中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她情人脸上宁静的表情:他十分自信地倒退着走,手里捧着奖章(放在红盒子里面)和红颜色的皮文件夹。她原以为会看到他骄傲或者兴奋激动的表情,实际上他却显得平和而又冷静。

  在宴会上,斯塔福与她相隔几百英尺,她把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一个细节上:那些戴白色手套、穿笔挺制服的男女服务员上各道菜时的精确程度简直就像军人在执行任务。宴会上,一些获奖者发表了简短的演讲。康托是致词嘉宾之一。他的讲演时间比较早,就在第一道菜之后。“艾西很幸运,”葆拉说,“现在他可以放松一下,尽情享受这丰盛的大餐了。”

  康托的演讲很精练,也非常优雅:“正如一位伟大的诗人曾经写的那样,‘……你所不了解的正是你所唯一了解的/而你所拥有的正是你所不拥有的。”他拉长了声音吟诵,“这位诗人最后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那位诗人是谁?塞莱斯蒂娜很好奇地想知道,她从邻座一些人的交头接耳中发现,其他人也都有这个疑问。康托继续说,“还是他在另外一首诗里写道,‘为了要到达现在你所在的地方,离开你现在不在的地方,你必须经历一条/其中并无引人入胜之处的道路’,这些感受对于科学研究来说可能正合适。今天晚上,我把诗人的话引用到诺贝尔奖上,诸位如此慷慨地授予我的这份奖励,我其实并不拥有它,因为被各位冠以诺贝尔奖的这项成就并不是一两个个人的研究成果。它是多年研究成果的积累,而那些研究通常又是单调乏味、多以失败告终的,经常还会遇到无法自控的状况,许多……”塞莱斯蒂娜已经不再听下去了。她在猜测杰里会怎么说,如果他被邀请在宴会上发表演说的话。

  服务员最富戏剧性的表演是上甜点。长长的宴会桌上摆放了许多蜡烛。小号响起的时候,灯光渐渐转暗,直至整个大厅肃穆地沉浸在摇曳的蜡光之中。服务员们每人高举着一只银托盘,走到每张桌子旁边的位置上,站定,准备将诺贝尔冰激凌分盘。这是传统的诺贝尔冰甜点,上面有一个冰冻的字母“N”代表诺贝尔奖。

  随着领班一挥手,侍者们一齐行动,以完全相同的速度为每位客人送上甜点,他们同时

到达每张桌子的一端。在第25桌,塞莱斯蒂娜与葆拉接受了最后两块冰甜点。塞莱斯蒂娜突然听见杰里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杰里的声音经过放大,从公共演讲系统中传出来:开始她还以为他就站在身边。她抬起头来,只见他穿着正式的礼服,气度不凡,容光焕发,正对着话筒说话。塞莱斯蒂娜举起了她的观剧望远镜。他怎么没有告诉她要在宴会上发表演讲?

  “尊敬的国王陛下,”他开始了演讲,朝着国王和王后的方向鞠躬,就好像他自孩提时起就一直与王室成员交谈一样。“尊敬的王后陛下,尊敬的阁下,尊敬的部长和大使,女士们,先生们。康托教授的演讲以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里的诗句开始,”宴席中有许多听众以点头和微笑表示赞许,“我认为自己最好与我的导师和教授一样,也援引艾略特的话:‘诺贝尔奖是通往一个人葬礼的车票。没有人在此之后,再有所作为。’”一阵明显的惊讶传遍了整个大厅。随后是低声的喃喃细语。他是想要开玩笑?斯塔福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给出了答案。

  “当然,艾略特在他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并没有在这里说出这些话。那将是极端不礼貌的事。他是在私下说的,在他抱怨人们加在他身上的不切实际的要求和期待的时候。他接受这份最高荣誉的时候,已经60岁了,早已经举世闻名。而我,在几个星期之前还完全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他又作了一次短暂的停顿,这段时间刚好够葆拉对塞莱斯蒂娜低声说:“他时机掌握得很好。”“我仍然可以期待积极地工作几十年:我必须考虑他这些话。生活这么早就把诺贝尔奖赐予了我,它将会给我带来什么呢?正如艾略特最后一首诗的结尾一样,我要以同样的方式告诉你们我的答案,‘这些是我在公开场合告诉你们的心里话。’”

  塞莱斯蒂娜把观剧望远镜紧贴在眼睛上,把眼睛都弄痛了。斯塔福的眼睛缓慢地扫过听众,她极力想要逮住他的目光。

  “尽管康托教授慷慨大度地谈论他的学生和合作者,其实他完全能够公正地把诺贝尔奖当成对他成绩斐然的科学研究事业的最终表彰。而我之所以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我有幸接受他的培训,应他的邀请在适当的时候,参加了至关重要的实验。就在几个星期之前,我还打算在完成博士后工作以后,自己在大学里找一份工作。如果我现在接到这样一份聘任,究竟是因为我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当然我只是与康托教授分享这份荣誉,还是因为我过去的成绩,抑或是对我未来的期待?我将永远也无法知道。”

  “在我想像之中,许多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准备他们的斯德哥尔摩之行时,都曾研究过他们之前的获奖者的经历:他们在这里讲过的话,他们此后的工作和生活。我也这么做了。在这一过程中,我对两位物理学家的印象特别深刻。这两位物理学家赢得诺贝尔奖的时候都很年轻。最年轻的是布拉格(W.L.
Bragg)。他在25岁的时候,就与父亲一起,由于X射线结晶学的研究获得了诺贝尔奖。而格拉泽(Donald
Glaser)则刚刚30岁出头,就因为发明了气泡室获此殊荣。我觉得他是特别值得我学习的榜样。首先,他把他的部分奖金花在了蜜月上。”笑声在听众中荡漾开来,塞莱斯蒂娜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她把观剧望远镜放在眼睛上,这样一来,当葆拉用肘轻轻推她时,她可以借此不作回应。

  “他成为我学习榜样的另外一个理由是,他在获得诺贝尔奖之后作出的一个决定。格拉泽把他的研究领域从气泡室和宇宙线转向了分子生物学和生物物理学。我决定仿效他,也转向另外一个领域:凭自己的努力开创新的研究方向。我选择了再进一步,走另一条道路,我深信它仍然与诺贝尔先生的初衷相符合。当初,诺贝尔先生设想在颁发诺贝尔奖的同时,通过发放奖金使得获奖者获得独立。今天,这一初衷只有在以下这一点上还是真实的,即诺贝尔奖通常可以确保获奖者能够从政府研究机构或者基金那里获得研究经费。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在比较狭窄的意义上使用这笔不菲的奖金,就像诺贝尔先生在将近90年前最初所预想的那样:为自己提供必要的资金,获得专业上的独立自主。我将回到学校——”斯塔福停顿下来,让这些话沉到听众之中去,“回到医学院去,去攻读医药博士学位,这将使我最终能够探索在康托教授的实验室里构想的肿瘤发生理论的临床应用。”

  “既然康托教授在演讲开始的时候,首先朗诵了艾略特的诗歌,我相信他不会介意我从他所朗诵的那首诗里挑一段来结束我的演讲:‘我们将不停止探索/而我们一切探索的终点/将是到达我们出发的地方/并且是第一遭知道这个地方’。”

  说完,斯塔福回到他位于瑞典王后旁边的座位上。 塞莱斯蒂娜用餐巾纸抹去脸上的泪水。她忘记带手帕了。

  宴会持续了将近3个小时。
塞莱斯蒂娜一直没有机会与她的情人交换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他实际上已经在几百位客人面前公开向她求婚了。她原本希望在舞池里能够弥补的,可就连这种机会也被推迟了。由大学生举行的舞会地点在楼上的金厅。今年的学生会主席,可能是负责瑞典旅游团体广告的那位女士,她从王后身边领着斯塔福直接到舞池里去了。塞莱斯蒂娜只能与在汽车里陪伴他们的那个瑞典人跳华尔兹。下一支舞曲是狐步舞,康托过来邀请她。

  “普赖斯小姐,”他风度翩翩地正式邀请道,“我相信你非常想与杰里一齐跳舞,不过找他的人特别多。狐步舞正适合我。能否请你跳支舞?”

  康托的动作略有一点不自然,不过,他的舞可以说跳得很出色。他引领着她来到旋转的人群边缘。塞莱斯蒂娜祝贺他发表的精彩的受奖演讲,教授打断了她,说:“我们还是谈谈杰里的演讲吧。你想到他会发表这番演讲吗?”

  “绝对没有。”

  “我也没有,不过,我必须说这令我印象深刻。我曾经建议他读一些艾略特的诗,没想到他会那么认真。我真的很感动。”康托又说了一遍。“知道吗,我觉得他决定到医学院去与你有很大关系。”

  “怎么会呢?”

  “获得诺贝尔奖,然后决定回到学校去当学生?”他略有所思地说,“他也许是正确的。他确实也使我认真考虑了艾略特关于诺贝尔奖的看法。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康托把头往后仰了一下,以便能够正对着舞伴的面孔。“刚才我在那里祝贺杰里的时候,”他的头朝蓝厅的方向点了一下,“问他是否已经决定去哪所医学院。你知道他怎么说的?”

  塞莱斯蒂娜摇摇头。

  “我还以为他会选择哈佛。杰里已经在那里了,克劳斯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没想到,他告诉我说,他向威斯康星大学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提出了申请。你不是说过威斯康星大学曾经表示要给你份工作吗?”

  “是的。”

  “可为什么选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呢?”康托很想知道。“那是一所好学校,可这个档次的学校至少有十几所。”

  “我不知道,”塞莱斯蒂娜回答说,她的眼睛正四处搜寻斯塔福。“大概他在加州理工学院有什么朋友。”

  直到开始播放比基士(Bee
Gees)的音乐,舞池里一些年纪稍大一些的舞客退出以后,塞莱斯蒂娜才来到斯塔福的面前。“总算来了!”他大叫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找到你。现在我们终于见面了,却根本没法接触。”他们和着迪斯科的节拍,扭动胯部、肩膀和手臂跳了起来。每次他们互相接近的时候,都会冒出一个问题。

  “听说你在考虑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谁告诉你的?”

  “康托。”

  “讨厌!”

  “不,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那你呢?”

  “知道!”她大声叫喊说,“你想在我身边花你的诺贝尔奖金。”

  “花在我们身上。”他大声吼叫着。

  她干脆停了下来,拥抱着斯塔福说:“让跳舞见鬼去吧。”

  在汽车返回酒店的途中,他们的陪同转过身来问:“斯塔福博士,关于诺贝尔奖和葬礼的话,艾略特真这么说过?”

  “真说过,在他最新的自传里。”

  “您的演讲非常大胆。”他看着塞莱斯蒂娜,“普赖斯小姐,你事先知道斯塔福博士打算去医学院吗?”

  “不知道。”

  “这事你怎么看?”

  “非常大胆,”她笑了起来,“太棒了。我只希望他能被录取。”

  那人看上去很惊讶。“他不是获得诺贝尔奖了吗?”

  “这就要看你怎么看这件事情了,”斯塔福说,“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情,但是请不要说出去。除了威斯康星大学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我还向哈佛大学提出了申请。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他朝塞莱斯蒂娜眨眨眼。“你们猜怎么样?就在我动身到斯德哥尔摩来的前几天,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甚至没有签名。”

  “上面怎么说?”陪同问。

  “说我错过了截止日期。哈佛不能考虑我的入学申请。”

  “可……可是,”那人开始咕哝着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斯塔福打断他的话,“显然他们并不知道我赢得了诺贝尔奖。这不正是我在受奖演讲中说到的观点吗?”

  “怎么样?与诺贝尔奖得主做爱感觉如何?现在是正式的,真的。”他在塞莱斯蒂娜的耳边低声细语。已经过了3点钟了,他们两个人依然非常兴奋,睡不着觉。他们的礼服扔在斯塔福卧室的地板上,到处都是。此刻他们躺在床上,街上的灯光隐隐约约映照出他们身体的轮廓。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对吗?”他的声音里面有一种满足的阳刚之气。“真希望招待会上你能坐在我的身边。”

  “那你可要错过与王后的谈话了。她怎么样?”

  “和蔼可亲,美丽非凡。”

  “等于什么也没说!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你永远也猜不着。”

  “那你告诉我。”她捏了他一下,“快说呀,杰里。我还从来没有与王室成员谈过话呢。”

  “明天晚上你就可以与他们谈话了,在王宫里面,和我一起去。”

  “这我知道,可我想听你们在招待会上谈些什么。就举一个例子。”

  “好吧。谈论餐具。”

  “谈餐具?”她又拧了他一下。“杰里,别开玩笑了。”

  “我发誓。你看见招待会上摆放的餐具了。你有没有数过有几把刀、叉和勺子,特别是有几把刀?”

  “没有。”

  “那好,我数过。我有生以来从没有用过切鱼的刀。当我们吃渍鲑鱼片的时候,我就用叉子切。后来我看见王后怎么吃,于是就学她的样子。显然,她注意到了,但什么也没有说,当兔子端上来的时候……”

  “不是家兔,是野兔。瑞典野兔里脊。”

  “你竟敢纠正诺贝尔奖得主的话?”

  “对不起,我的诺贝尔奖得主。”她嘲弄地笑着说,“快讲下去。”

  “我按照通常的方法切肉——就像我平时一样的吃法。最后王后终于谈起了刀叉。尽管她说得非常委婉,非常客气,我看得出来她实在忍俊不禁。”

  “谈什么?”

  “我使用刀叉的方法。王后说,欧洲人可以根据他们使用餐具的方式来区分。大多数欧洲人一只手拿叉,另一只手拿刀,从来不会交换。吃豌豆对他们是严峻的考验。”

  “说下去,杰里。王后跟你谈到吃豌豆了?”

  “是的,非常认真。吃豌豆的时候,根据王后的说法,除了英国人,欧洲人的叉都是用来承载食物的:叉子弯曲的那一边对着盘子,叉尖向上。然后,用刀把豌豆推到叉子上去。王后指出,英国人虽然也一只手拿叉,另一只手拿刀,但是他们把不换手发挥到了极致:叉尖始终指向盘子,就像戳肉片那样。结果,在英格兰,吃豌豆的唯一方法就是用土豆泥作为黏结剂,以防止豌豆掉下来。”

  塞莱斯蒂娜哈哈大笑起来。“杰里,我真不敢相信!王后怎么会大谈豌豆的?”

  “这是由我的吃法引起的。她注意到我是典型的美国人——第三种人的吃法——他们用餐具的方法被她称作最耗费时间的方式。她指出了我吃肉的方式:把刀放下,另外一只手拿起叉子;吃一口,然后,换回去;再这样,直到肉吃完为止。你知道她最后问我些什么?”

  “说下去。”

  “她说,据说美国人是很讲究效率的,怎么不请一位时间和行为专家进行一些分析,假如美国人全都像欧洲人一样吃东西的话,美国的生产力会提高多少呢?我回答说,美国人想要吃得慢一些,他们鼓励人们在宴席上尽量多对话。她对此很欣赏。”

  “这就是你们全部的谈话内容?刀、叉和豌豆?”

  “不。”

  “还谈了些什么?”

  “我讲演完毕,离开话筒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她问我关于蜜月的那段话是个假设还是我心里真有某位特定的人选?”

  “你说什么?”

  “我告诉她我讲的是真话,我的人选就坐在听众席上,可我还没有对她提起这件事。”

  “你还没有?那你在几百个人面前的那番话该如何解释?”

  “我想可能还是太含蓄了。”

  “也许对王后来说是这样。对候选人则未必如此。”

  “杰里,你过来看呀。”塞莱斯蒂娜叫道,她穿着斯塔福的睡袍,凝视着窗外。

  “几点钟了?”从床上传来慵懒的声音。

  “不知道,”她回答道,“大概很晚了。至少有10点钟了吧?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又是一个晴天。你快过来呀。”她作了个手势,指着下面的街道。

  只见康托和葆拉站在水边,看着海鸥停在斯特罗曼河的岸边。他们手挽着手。

  “看见艾西和女人在一起,感觉很奇怪。”斯塔福凝视着他们。“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这样。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恋人。”

  “我希望是这样。”

  “他好像很快乐。”他继续若有所思地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塞莱斯蒂娜惊诧地转过身望着他。“为什么他要不快乐?你不快乐吗?”

  “不完全。今天是星期一。”

  “怎么?”

  “今天下午我们要发表正式的演讲。”

  “杰里,你不会是担心这个吧?是吗?”她双手抚摸着他的面颊。“你准备了讲稿和幻灯片——你肯定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的。”

  “是的,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很担心。”

  卡罗林斯卡医学院是瑞典主要的医学院。这天在它的大礼堂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高级教职员坐在最前排,许多学生只得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就这样他们也很满足了。除了记者和摄影师(他们的闪光灯无礼地频频闪亮),还有其他许多医学院以外的人成群结队地赶来聆听这两位获奖者的演讲。尽管是学术演讲,对于许多从未到过卡罗林斯卡学院听报告的来宾来说,癌症和诺贝尔奖加在一起具有挡不住的诱惑。斯塔福和康托坐在第一排。他们分别坐在克莱因教授的两边。克莱因教授是世界顶极的研究癌症的生物学家。作为卡罗林斯卡学院的资深教授,由他来介绍两位演讲人可谓责无旁贷。克莱因与康托互相认识已多年,而斯塔福是他在上星期六才认识的。由于这种情况,以及事实上康托的名气更响,在学界的认可程度也更高,克莱因只能以娴熟的外交技巧来处理这次介绍。关于斯塔福,他有多少可以介绍的呢?除了他在康托教授那里获得了博士学位(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他现在就是在哈佛大学克劳斯的实验室里工作。于是他决定一并介绍他们(捆绑式介绍)。他的致辞很简短却十分典雅。

  “今天,我们很荣幸地有机会聆听两位‘不同凡响的人物’的演讲,”克莱因说着,两只手各伸出一只手指画了一个模拟引号。“我在这里想引用哈佛大学物理学家和科学哲学家霍尔顿的话来形容他们:他们在创造科学,而不是像许多科学界的一般人那样从事科学;那些人主要是在‘清扫处理’别人的工作。这种说法正好与另外一位科学哲学家库恩的话相符。我们这两位获奖者的履历和专业简历早已在昨天的诺贝尔庆祝会上介绍过了,今天我就不再重复了。他们的诺贝尔演讲所要描述的是他们共同努力的成果,我建议大家悉心聆听,不


要打断他们。康托教授,”他微笑着看看坐在第一排的朋友,“希望您不介意在斯塔福博士演讲完毕之后立即开始您的演讲。就像瓦格纳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需要不间断地聆听一样。斯塔福博士,”克莱因伸手作了一个姿势,“请先发言。”

  斯塔福大步走上讲台。他略微调整了一下话筒就开始演讲。他就像一位游泳者,还不知道水的深浅,就一头扎了下去一样。除了朝着克莱因的方向略一点头之外,他摒弃了一般的客套话,连“女士们,先生们”也没有说。

  “请放第一张幻灯片,”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他测试了一下屏幕上的激光指示,开始说道:“我们决定把我们的研究工作按照时间顺序介绍,十分幸运,这么做,也很合逻辑。我们首先来看理论构想——”

  康托慵懒地向后靠在座位上,不仅因为从他第一排的座位上观看幻灯片的角度最佳,而且也因为他现在十分放松。在领略了异国情调的诺贝尔颁奖典礼的魅力之后,他重新回到了适宜的环境:实事求是的学术语句,穿过黑暗房间里的投影仪的光束,演讲者抑扬顿挫的声音,全都让他暂时平静下来,进入人们在聆听早已听过的演讲时那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他仍然记得“理论构想”这些词语,它们出现在他从波士顿寄给斯塔福的草稿的第一段里面。斯塔福继续往下讲的时候,康托闭上了眼睛。他无需去看那些幻灯片——显而易见,斯塔福完全是按照康托准备的稿子在往下讲。

  两位女士坐在坡度较陡的圆形剧场的中间,旁边就是一条过道。塞莱斯蒂娜全神贯注地听着演讲,而葆拉则开始打瞌睡了。对她来说,这个演讲的专业性实在太强了,许多词语她简直听不懂。斯塔福讲了将近半个小时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听到了能够听得懂的话,难道是他的声调改变了?除了她以外,塞莱斯蒂娜也陡然挺直了身子。她身子前倾,房间里光线幽暗,只能勉强看出斯塔福的脸部轮廓。灯光从讲台下照上来,他的上半部面孔被投影仪的灯光环绕着,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现在,我们回到理论与事实的关系上来。”他说道,“一个科学理论不能被证明,就只能被反证为误。换而言之,理论必须通过实验来检验。”

  康托睁开眼睛,看了看手表。这些话听上去就好像在暗示该轮到他演讲了,不对,斯塔福才讲了28分钟。康托十分惊诧,杰里竟然没有讲足预定的45分钟。“因此,我现在想向诸位……”

  康托脑子里的雷达开始探测最初的不规则的显示点,是因为他使用了第一人称吗?

  “……介绍第一次实验测试,这次实验的目的是为了证实这种广泛的肿瘤发生理论。”听众里面只有两个人对这种提法做出了反应。对于他们来说,就好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冰凉的水。康托身体坐得笔直,而塞莱斯蒂娜则捂住了嘴。她悄声说,“哦,不。”

  “怎么回事?”葆拉焦急地向她的外甥女弯过去。

  “你听!”塞莱斯蒂娜喘着气,在嗓子里说。

  斯塔福转用第一人称,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描述了他的第一个实验,那个在康托的想像之中已经被埋葬了的实验。塞莱斯蒂娜正在思忖着杰里怎么会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更加令她吃惊的事情出现了。“但是,单靠自己检验自己的理论还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局外人来验证。在我们这个案例中,哈佛大学的克劳斯教授决定提供这种验证,他让他实验室里的大桥博士来重复我们的实验。”

  这家伙脑子怎么了?康托愠怒地想。杰里是不是发疯了?塞莱斯蒂娜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就像一个人在一条单行道上驱车,突然发现对面另外一辆车正朝着自己疾驶而来。她所能做的只有猛踩刹车,闭上眼睛。

  就在她等着撞车的时候,只听见斯塔福说:“最初,他在重复我们的实验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后来,他仔细地审视每一个细节,才发现了问题所在。最终,实验的差异微不足道。”他第一次看着康托说道,一丝微笑隐约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康托从第一排凝视着他。“如果说这次经历有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即使最小的细节也应该记录在笔记本上。”康托听到他自己经常重复的话,不由得眉头一皱。“你永远也不知道哪个细节最终会被证明是至关重要的。”

  塞莱斯蒂娜瞪大了眼睛。斯塔福的微笑显而易见。“幸运的是,大桥博士在几个星期之前成功地重复了我们的实验。但是,正如实际情况所显示的那样,他的证实已经不必要了,因为,与此同时,我们已经构思出了第二种实验方案。这种方案非常完美。”他稍微停了一下,让听众听清楚这些话。“顺便说一下,这项实验目前也在克劳斯教授的实验室里,由他们在仔细审查。我完全相信它最终也会成功的。”在演讲过程中,斯塔福第二次把目光停留在康托身上。这一次,他没有笑。在大惊失色的康托看来,很可能只是对康托一个人来说,这就像是一个警告。“忘恩负义的家伙,”他低声诅咒道。他说的“最终”是什么意思?

  康托还没来得及琢磨透那句隐含威胁的话的意思,斯塔福就已经把球扔给了他。“这样,我们就有了两个独立的实验来支持我们的理论。相信你们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多余的交叉实验,一次不必要的在我(I)上加的一点,毕竟,‘肿瘤发生理论’中两个单词都是以‘t’开头的。而这项工作本身是由两个我(I)完成的:我本人,还有伊西多尔·康托。现在他将向诸位介绍第二次实验。”

  灯光打开以后,听众中爆发出一阵掌声。斯塔福等着康托站起身来。讲台有两个阶梯,两边各一个。斯塔福看见康托慢慢朝右边的台阶走过去,他便从另一边走下讲台。

  塞莱斯蒂娜晕乎了。如果杰里说的话是真的——他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说谎呢,在一篇会被载入诺贝尔奖档案的演讲中说谎?就这样,他非常微妙地,把康托从一位“不同凡响的”人变成了另外一位科学家,现在他被降格到描绘很可能被称为验证实验的琐碎细节。然而,斯塔福做得很巧妙,只有康托和塞莱斯蒂娜心知肚明。

  康托对于这种情况的变化只有提前不到一分钟的警告。那天晚上稍后一些时间,塞莱斯蒂娜和斯塔福十分敬佩地谈论起康托临时做出的应变。

  “‘语言在重负下/损伤,迸裂,有时甚至破碎/而在压力之下,要跌落,溜走,消失/或者因措词不当而腐朽,不会停留在原处/不会停留不动。”康托抑扬顿挫的朗诵强调了艾略特的诗的韵律,他的眼睛盯着斯塔福。他等待着,直到斯塔福最后把眼睛挪开,他继续往下说:“不过,这不是我今天的主题,”他抬起眼睛看着听众,“因为我的同事的演讲,我能够很轻松地完成我们共同的报告。正如他已经正确陈述的那样,要论证一个理论,必须要做实验。对于一个重大理论来说,两项实验远比一项实验要强得多。
我最后再一次援引艾略特的诗:‘老人们应该是探索者/在这里或者那里都无关紧要。’与斯塔福和我其他的学生相比,我肯定有资格算作老人了。这大概就是我有兴趣自己亲自动手做实验的原因。现在我将描述这次实验。”

  在他的演讲结束以后,克莱因一宣布演讲结束,康托就对主持人说:“乔治,我想打一个非常紧急的电话到美国去。电话很短。我能借用你的办公室吗?”

  “库尔特,”克劳斯刚把电话拿起来,康托就迫不及待地说,“我从斯德哥尔摩打的电话。我知道时间还很早——”

  “没关系,”克劳斯嗡声说道,“祝贺你! 你的演讲怎么样?”

  “你怎么不等杰里·斯塔福回到波士顿以后,让他告诉你?”康托狡诘地说,“说到斯塔福,他告诉我说你们最后终于能够重复我们的第一次实验了。我很想知道,它最后怎么会成功的?”

  “我想我该告诉你的,但是大桥几个星期之前刚完成。杰里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他不断地纠缠大桥,要他再做一次实验,尽管我告诉他们,在12月10日之前完成两项实验的论证工作,实际上并不切实可行。”

  “说下去。”康托机械地说,他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艾西,大桥想必已经完成了你的实验的三分之二。但是,斯塔福再三坚持要我们再对他的第一次实验重复一遍。他说,为了历史的缘故,第一次实验应该在今年12月10日之前完成,而不能推迟到将来什么时候。
归根结底,你们两个人是因为这个实验而获奖的。他甚至主动提出要帮忙,所以,我就让步了,同意让大桥再重复一次。事实证明原因简单得可笑:
显然,大桥一直使用一种新牌子的闪烁计数器,它的计量刻度没有经过校准。你是知道的,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是的。”康托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艾西?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克劳斯大声叫着。

  “是的,我听见了。”

  “还有一个问题,”克劳斯踌躇着,“大桥不能完成你的实验了。他在京都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那就意味着他很快将不得不把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因此我决定把你的实验交给……”

  康托没有听完他的话。他左手的食指牢牢地按住了电话开关,就好像掐灭一支点着的香烟。

  回大酒店的时候,康托建议葆拉与塞莱斯蒂娜乘一辆车。他有点事情要跟斯塔福谈。

  “杰里,”他开口说,“你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你准备说些什么?且不说起码的礼貌,你不认为这么做是极不公平的吗?”

  斯塔福避开他的目光,说道:“艾西,我不能。”

  “哼,”康托嗤之以鼻,“为什么不能?”

  “你会让我不要提那次实验。”他终于看着康托说道,脸上呈现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康托凝视着他。“是的,我可能会的。”

  “可是,艾西,难道你不明白?”斯塔福叫了起来,“如果第一次实验没有成功地在克劳斯的实验室里重复的话,我是不会到斯德哥尔摩来的。我想,如果我不当众宣布的话,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你说得对,杰里,”他勉强同意道,“我今天只好拿起电话直接去问克劳斯。”

  “你去问了?”斯塔福的语气非常尖锐,“什么时候?”

  “就在演讲之后,在克莱因的办公室里打的。”

  “如果我私下告诉了你实际情况,你还会打电话给克劳斯吗?”

  “不,”康托承认,“我就不敢打电话去问了。就是这么回事,克劳斯很可能会夸大其词。杰里,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我知道,”斯塔福嘟哝着说,“我就知道。”

  康托紧皱着眉头,凝视着窗外。最后,他终于转过脸来。“杰里,那个星期天的晚上,你在实验室里面干了些什么?就在我们的仪器完成实验前的那一天?”

  斯塔福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康托耸耸肩。“没什么。这并不重要。”

  “你说得对,”斯塔福赞同他的话。“我添加了一些酶到孵育物里面去。这就是我在你家里想要告诉你的事,向你解释我为什么那么做。可你不让我说。”康托闭了一会眼睛,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沉默良久。“第一次?”

  “你还要再问吗?”斯塔福回敬了一句,“克劳斯不是向你报告了吗?”

  “是的……但是……”

  “但是,我在哈佛,大桥最后成功的时候,我也在场。艾西,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康托默默地点点头。

  斯塔福看着车窗外面临近黄昏时分的街道。“艾西,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洗刷那个星期天晚上所做的事,不光在你眼里,在我自己心里也一样。这才是我要到医学院去的真正理由。我不光是要翻过这一页,我还要开始一本新书。”

  “我想这么做很聪明。”

  “聪明?”斯塔福说话的声音很响,以至于坐在前座的陪同回过头来看了看。斯塔福忘记了前排坐着的陪同人员。他随即装作低头看他伸展在加长汽车里面的双脚。“你就是这么想的,”他最后低语道,“仅仅是‘聪明’?你不认为可能是忏悔赎罪?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整个事件里面所起的作用?第二次,你是如何防止我在实验室里让你失望的?”他的声调不自觉地又提高了。康托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最后,你所关心的只是这个世界上的克劳斯们会怎么想。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因为我把你置于他可能证明你错了的境地,所以你不会原谅我。难道不是这样吗?”

  现在轮到康托望着窗外了。“‘永远不会原谅’言重了。‘永远不会忘记’可能比较准确。”

  “因此,你不让我进去,你让我呆在一片黑暗之中。你所想要的是克劳斯能够重复的实验,是这样吗,艾西?”

  康托瞥了一眼他的同伴,什么也没说。

  “没有克劳斯的认可,”斯塔福的口气变得讽刺挖苦起来,“你的肿瘤发生理论就是不完善的。难道不是这样吗?回答我,艾西,” 他逼着他回答。“是不是真的?”

  “是的。”

  “现在你在想大桥的实验结果。”

  “对。”

  有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背对着背凝视着各自身边的窗外。汽车缓慢地驶过冬日的街道,非常慢。斯塔福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儿不自然,他故意显得漫不经心。“克劳斯没有告诉你大桥的事?”

  “说了,”康托答道:“他说了一些关于闪烁计数器的校准问题。”

  “我说的不是这个。”斯塔福骤然打断了他,“他告诉你大桥要回日本了吗?”

  “也说了,”康托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他忽然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很不舒服的想睡觉的冲动。“他说他把工作分配给实验室里的其他人了。”

  那天下午,斯塔福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些许同情。“我猜你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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