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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转贴] 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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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 12: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往事”何以“不如烟”

孤 云




    年前至今,章诒和所著《往事并不如烟》一书在图书界、文化界掀起了一股热潮。对于这本个人历史回忆录,就目前各方反映来看,颇有争议,褒贬不一。而我觉得,这样的好书,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到现在,我已经买下五六本送与朋友。我巴不得所有对历史有点兴趣的朋友,都读一读这本书。

  这本书的价值所在且先不说。因这本书,圈内外的人士胃口好像刁了起来,其中或有“春秋责备贤者”的味道,也不乏吹毛求疵者。比如有人说,这本书中提到的许多地方作者当时年纪尚幼,或者并不在场,却连对话都写得如临其境、绘声绘色,算不得是一本严肃的历史著作。还有人对此书的文笔颇有看法,觉得作者拿腔拿调、故弄玄虚。因此,从这本书的文学性、思想性到它的史料价值,都有人来评头论足、挑三捡四一番。

  对该书文学、思想、史学等方面的探讨,目前所看到的几篇文章已经说得比较清楚。谢泳先生认为,“章诒和这本书有两方面的价值。一为文学,一为思想。”同时,因为正式出版的作品已经过一番删削,他似乎认为其对文学上的意义比思想方面要大一些。(谢泳,《读到之处:历史深处的记忆》)刑小群对作品的文学性推崇备至,认为章诒和的“文化散文”、“人物散文”乃“文起当代之衰”。(邢小群,《文起当代之衰》)许纪霖先生则从司马迁、史景迁到哈贝马斯,一路为章诒和“辩护”,认为该书是一部“亲历历史”,是一部信史。(许纪霖,《如何“亲历历史”》)

  相对于“市面”的喧哗,作者是最冷静的。章诒和之所以拒见媒体人士,自有其道理所在。在我看来,她实在太懂得自己的作品了。一则千言万语尽在书中,何须作者多饶舌?二来万语千言呼之欲出,惟待识者自去体味。我的理解,该书所有的“微言大义”,已尽在标题那句“往事并不如烟”,换句话就是告诉读者——历史不会被忘却!如果还要刨根问底,对不起,那就有点白痴了。

    其实,各方争论的作品真实性及其文学与思想价值,作者的态度很明显。关于作品的真实性,章诒和说:“不要忽略当时我生活的环境,在那样一种极端孤立的环境下,记忆是比日记或书信更加稳妥地保存社会真实的办法。”(赵晨钰,《章诒和:我会继续写下去》)这表明了作者对作品严肃、严谨的态度。

  这样的意思,章诒和在与该书责编的对话中同样表露过:“关于记忆,我只想说明这样一个情况:1957年以后的我,过着没有同窗友谊、没有社会交往、没有精神享受、没有异性爱情的日子。再以后便是被孤立、被管制、被打斗、被判刑,且丧父、丧母、丧夫……数十年间,我只有向内心寻求生活。内心生活为何物?那就是回忆,也只有回忆。”(章诒和、王培元,《但洗铅华不洗愁——写者、编者谈〈往事并不如烟〉》)

  有一点可作对照,章诒和对关于那段历史的著作表达过强烈不满。在《越是崎岖越坦平——回忆我的父亲章伯钧》中,她回答问者:“现在出版的关于反右运动的书,我翻翻而已,……它们算是文学作品吧。从前的血泪,可以成为现在的资本;写别人的血泪,可以转换为自己的资本;不懂得民主党派,不熟谙共产党与民主党派的关系,是弄不透反右运动的。”

  从这点也可以看出,虽然有人对章诒和的文笔推崇备至,她并不愿意将这本书归入“文学作品”。她曾说,自己“既不懂外文,也不通古文。至于现代作家的种种手法,别说学,我连看都看不懂。”类似的话,她私下还不止一次向朋友表示过。这样的话固然含有谦虚成分,何尝不是强调读者不要过多关注作品的文笔,更应注重作品的历史与思想价值。

  我对《往》一书的基本价值判断是:这本书是作者亲身经历与史料钩沉的结合物。作为那段历史的亲历者,作者的经历难得一求;作为那段历史的受害者,作者心头之痛“已成疾”;而作为那段历史的旁观者,作者更比别人多出了一份沉静,甚至是冷竣。对于章诒和来说,此书欲传达的历史的真相,才是最值得珍视的。

  “我这辈子,经历了天堂、地狱、人间三部曲,充其量不过是一场孤单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当名、利对一个人产生不了作用,其言可以接近真相。就是这样,章诒和可以毫无顾忌地为那一段岁月留下“真史”,此即作者所谓——“悲伤也是一种权利”。


  2004年2月23日



    本文转载于学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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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 12: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遥远的绝响

——读章诒和《最后的贵族》


冯远理




    储安平先生在他的那本著名的《英国采风录》里,拿出整整一章的篇幅来专门描绘、剖析贵族和贵族社会。储先生写到:“一个英国父亲,当他的儿子还没有成为一个man 时,即已希望他成为一个gentleman。英国人以为一个真正的君子是一个真正高贵的人。正直、不偏私、不畏难,甚至能为他人而牺牲自己。他不仅是一个有荣誉的人,并且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以储先生的贵族标准来看,那些时尚杂志封面上的俊男靓女和那些满大街自称贵族的人,大都是冒牌货。

    说实话,在读了章诒和女士的《最后的贵族》之前,我虽然也从书本上了解到贵族社会的一些生活,但对什么是真正的贵族还是体会不深。当我含着热泪读完了章女士的《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后,我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贵族,什么是贵族风采。几天来康同璧母女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难怪章伯钧(章诒和的父亲)父女把康同璧母女称为中国“最后的贵族。”

    康同璧,南海先生次女,是康有为最喜欢的女儿,先入哈佛大学,后进加林甫大学。1901年19岁的康同璧在一家日文报纸上看到父亲逗留印度,她萌发了印度寻父的心愿。用梁任公的话来说:“以19岁之妙龄弱质,凌数千里之莽涛瘴雾,亦可谓虎父无犬子。”康同璧也曾写诗记录了这一艰难经历,其中有一句就是“我是支那第一人”。罗仪凤,康有为的外孙女,康同璧的女儿,16岁入燕京大学,年纪最轻,成绩最好,深得司徒雷登的赏识,精通6国语言。

    康同璧母女在20世纪中期历史巨变的时候,选择留在了大陆,是典型的前朝“遗民”,这一身份注定她们会与新的时代发生某些不适。她们都是不喜欢政治的人,但是无处不在的泛政治还是时不时的找到她们的头上来。她们想平平静静的过一生,想有自己独立的生活空间,可是这样的生活都要偷偷摸摸的,但即使在那样的环境下,她们也不失贵族风采。

    1959年春,也就是章伯均先生被打为右派的第三年。从交通部长到右派头子,章先生的地位发生了霄壤之别,原来的朋友也不见了,右派们只好自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而康同璧就是在这个时候主动接触、认识章伯钧并希望成为朋友的。她主邀请章先生到她的家里作客,这对很久都没有当过客人、不敢跟人主动说话的章伯钧来说,固然是一桩令人欣慰的事,但对康同璧来说是要冒着很大的风险!可以说康同璧母女是这个小圈子的唯一不是右派的人。在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康同璧老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章家很大的帮助,她让罗仪凤把把儿子从美国寄来的东西送到章家,事实上,她接济的何止是章家一家。在章伯钧夫人表示不能收下老人家这样的礼后,康同璧表示:“我的生活原则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章伯钧感动地说:“康同璧不说解放全人类,却从救一个人开始。”

    到了“文化大革命”,章家的处境越来越危险,无休止的抄家时时威胁着这个家庭。章伯钧感到自己无力保护女儿(章诒和),就想把女儿晚上送到康同璧家里留宿,那时候大多数人象避瘟神一样跺着章家,没想到章伯钧一开口,老人家就说:“当然可以,而且我非常欢迎小愚(章诒和的乳名)来我家。”当章伯钧把女儿送到康家的时候,老人家对章伯钧说:请转告小愚的母亲,“小愚在我这里是最安全的,叫她放心好了。”章伯钧原来只是想叫女儿留宿,不让女儿在康家吃饭,但康家不同意。最后达成协议,只吃早餐。最让我感动的是康氏母女在文革期间,在自己家里安排章伯钧和另一个著名的民主人士章乃器见面。章乃器先生在1968年8月被一群红卫兵拉到王府井,参加" 集体打人"大会。章乃器是一个性格倔强、耿直之人,他不识时务,拒不认罪,结果被打得皮开肉绽,夫人也被活活打死,他以惨痛的代价维护了自己作为人的尊严。章伯钧先生不知老友章乃器的情况,也不知以后能否再见到他,所以很想见他一面。当章诒和把父亲的心思告诉了罗仪凤后,罗仪凤拿不定注意。康同璧知道后,对女儿说:“你怕,我不怕。我就是要请两位章先生到我家见面。”并让罗仪凤买最好的点心。并以最漂亮的着装迎接两位章先生进门,她说:“因为今天是贵客临门,所以我要打扮。”当章诒和故意说“他们那里是贵客,分明是右派,而且还是大右派”时,老人家摇头道:“右派都是好人,大右派就是大好人。再说,我不管什么左派、右派,只要来到我的家里,就是我的客人。而且你的爸爸和章乃器不是一般的客人,是贵客。”

    就是这样一对侠肝义胆,柔情似水的母女,她们也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受到了冲击。康同璧老人最后死在医院的过道上,而她的女儿罗仪凤因没有工作,无夫无子,她的一切生活之路都被堵塞,死去了,至今还不知道她是如何死的。每看到罗仪凤的遭遇,我都不忍看下去,这个燕京大学的高才生,这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她是那样的善良、本分,那样的有才华,但就是不为这个社会所容。我怀疑,今后中国的社会还会产生贵族吗?对于我们后人来说,康同母女是不是遥远的绝响?



    本文转载于陶世龙先生个人主页五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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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 12: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群仙鹤飞过

——有感章诒和女士的回忆


朱学渊






    本文用词过于激烈,动辄以“邪恶”为名丑诋时贤,文中多有与时议不谐之处,已略近某某功痴迷者之言论。本站不愿发布,故仅存其目。恳请偶然浏览至此页的网友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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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 12: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读章诒和《史良侧影》

——兼谈名人的尴尬


箫 弦




    章诒和的《正在有情无思间——史良侧影》(载《五柳村》海外文存)是一篇好文章。反映了在波谲云诡的政治风浪中,章,史两户名门世家的兴衰荣辱,悲欢离合。是20世纪历史长卷中的一折。

    建国初期,史良(1902-1985)是民盟副主席,司法部长;作者的父亲章伯钧(1895~1996)是中国农工民主党主席,民盟副主席,交通部长;其母李健生是民盟盟员,北京市卫生局局长。


    (一)作者笔下的史良阿姨

    作者以女性特有的温情和细腻,活生生地描绘了“一代风流人物”——史良的风貌,披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名人轶事。行文富有人情味,在政治逆流中,仍保持和平心态,不计恩怨情仇。情意绵绵,为人间留下一份真情。这是作者的文品,也是她的人品。

    作者从孩提时起,对史良的天生丽质,气度,品格,一直是羡慕和崇拜得五体投地。解放初期,史良已五十多岁,而作者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女孩天生爱美。她写道:“史良长得美,也爱美,又懂美。这三‘美’相加,使得她无论走到哪里,来到什么场合,都与众不同”。“只要父亲说上一句:今天史大姐要来。我听了,顿时就血液沸腾,兴奋不已”。“自已长得不漂亮,常对着镜子自语:不是说女大十八变吗?我啥时能变得有点像史良阿姨,就好了”。

    史良与章伯钧的私人关系很好,因而章史两家亲密无间。从几件生活小事可见一斑:有一天,史良送来两打雪白的洗脸毛巾,笑眯眯道:“我昨天去卫生间,看了你家用的毛巾,都该换了。一条毛巾顶多只能用两周,不能用到发硬”。一次,伯钧先生患重感冒,愈后人很虚弱。史良用宜兴小罐闷好鸡汤叫人送来,她还带话给作者母亲:“不管伯钧生不生病,他今后吃鸡都要像这样单做。”

    史良来章家总是单身一人,她的丈夫呢?她的婚恋是不美满的。抗战时期在重庆,她曾倾情于罗隆基(民盟副主席,新中国农林部长),关系已基本默认。后又插进个浦熙修来。史便果断地结束了与罗的浪漫史,找了一个年龄比她小,资质比她低得多的小女婿陆殿东结了婚(那时,史已是著名的大律师,陆只是上海巡捕房的巡捕,后挂牌当律师。新中国成立后,周总理安排他在外交部当一名专员。)所以,史的一切社交活动从不带她的先生一道出席。伯钧先生曾对女儿说:“我想史大姐一觉醒来,恐怕会发现自己的眼泪湿透了枕衾。”作者不无惋惜地写道:“不想史阿姨地位那么高,每逢 “三八”妇女节便要向全中国妇女大谈或大写女性解放问题的人,在内心深处同样掩埋着一个普通女性在感情上的伤痛。”

    但史良在感情问题上是严肃的。有一次,陪同苏联友人旅游。几个苏联男士请史合照,她对翻译说:“我今天来这里,如果是外事活动的话,我一定同他们合影。但在这样的私人活动中,当有我的先生在场。遗憾的是,他今天没有来。没有他或者有他在场却不被邀请的话,我一个人是不和谁照相的。”作者不胜景仰地写道:“古书上说:‘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我面前的史阿姨,确让我感受到有容、有执和有敬。”

    1957年6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指示《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同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伯钧先生读后,想不通,当晚就找史良说叨说叨。史良或许由于长期以律师为业,在判断问题上要比章理性得多,或许已有人指点迷津,替她拨正了船头。她掂出了事情的分量,觉得前几天储安平的“党天下”发言问题的严重,已经超出了被容许的界线。史良的话,未能引起章的警觉,却引发出他的对现实的不满,大发议论。他说:“储安平的话击中了要害。……我看,胡风、储安平倒要成为历史人物……。”在史良跟前,章把肚子里的话统统倒出来,觉得很痛快。

    6月14日晚,民盟举行中央小组会议。史良主持,作长篇发言。她首先推出费孝通说的“党天下”,申斥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又把6月8日章伯钧向她发的牢骚抖落出来,说章是费的后台;史良的结束语,是落在了曾与自己最为亲密的人身上:“罗隆基现在出国,等他回来以后,我也希望他能够有所交代”。史良的讲话是按照上面要求,适时顺势而发。它像一包定向爆破的烈性炸药,从内部炸开民主党派的围墙,炸出一条预先设计好的线路,使民盟这支进入反右运动祭坛的领头羊,在这条路上蹒跚而行。

    第二天,新华社的通稿是以史良“要求民盟中央表明态度划清界限,质问章伯钧是不是也有两套做法”为通栏大标题,并将章伯钧在史良家中说的那段话,作为内容摘要,以黑体字排印。

    从此,章史二人再无往来。——80年代初,全国政协举行委员活动,作者的母亲李健生和史良在礼堂前厅谈天。民进中央副主席徐伯昕见此情景,特意将作者的姐夫拉到一边,愤愤地说:“你岳母怎么还能和史良有说有笑?当年就是她出卖了章先生,难道李大姐忘了?”

    后来,有人告诉作者,在反右后期史良批判“章罗联盟”的文章,皆出自胡愈之之手。连那个“六六六”会(即六月六日六教授会)也是胡布置的。只不过临到开会时,他借故走掉。而运动的收尾时,胡怕泄漏天机,便把具体操办这件事(即“引蛇出阵”)的干部也戴上右派帽子,全家调离北京,驱赶到大西北。(这就是在《五四》时期,主编《东方杂志》,大力鼓吹科学与民主的那个胡愈之!)作者听了,先是震惊,后也不觉奇怪。在民盟中央,别看沈老(钧儒)的地位最高,是旗帜性人物,可中共党员的胡愈之才是民盟的主心骨。反右后,史良向周恩来提出了入党的要求。但毛泽东不同意。弃之如敝帚!

    不难看出,作者在行文时设下许多宽容史良的“伏笔”,认为在她的位置上,受制于人,不得已而为之。作者始终是崇拜和爱护史良的,不愿毁了她心中的偶像。

    1965年,罗隆基(1898~1965)因突发心脏病,猝死家中,那年他只有67岁。他的许多日记和一箱子情书被有关单位收走。文革中,一日,民盟的造反派勒令章伯钧接受革命群众的大批判。下午一点多,年迈的他徒步而归。说:“我满以为民盟今天是批斗我,到了会场才知道,我是个陪斗。原来批斗的对象是史良。她血压高,那些民盟机关干部,偏要她把腰弯得低低的。他们居然把搜去的史良写给老罗(罗隆基)的情书,拿出来当材料宣读,并质问史良到底和这个大右派是什么关系。史良直起腰回答:‘我爱他’。在中国,一个女人能这样做,是很不简单了,也可以说是很了不起的。史良好象又回到了从前”。这是章伯钧对史良的赞赏,更是作者对这位史阿姨的敬佩。章又说:“今天这个会,最让我心痛的是,民盟会堕落成这个样子,一个批斗会搞得如此下作 ”。而这个如此下作的批斗会,竟成了章史最后的会晤。1969年伯钧先生病逝。享年74岁。


    1978年,作者章怡和从四川省第二监狱释放回京。她母亲说,为了她的出狱,托了许多人,要带她去面谢。第一家去拜谢的是史良。

    在一楼客厅见到史良。几十年未见,她身着白衫青裤,略显老态,但依旧是仪态雍容。光泽的肌肤、白皙的面庞和清澈的目光,使人很难相信她已是78岁的老太太。吃午茶的时候,作者母亲关切地问:“小陆(史良的丈夫)走后,你的生活还好吧?”不料引出史良眼泪无数。一边拿出白手帕擦拭,一边抽噎着说:“小陆一走,我的生活再也没有好过。他的房间,他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保留在那里。我每天都在怀念他,回忆从前的日子”。

    告别时,母女俩走出大门,便听见有人在喊 “健生!”,回头一看,原来是上到二楼寝室的史良靠在临街的窗前,手里左右摇动着那条擦拭过泪痕的白手帕。她俩走一段路,就回头望一眼,那白色始终在阳光下晃动,闪耀。作者动情地写道:“当我跨入老龄,我的生活之侣也撒手人寰的时候,史良的涕泣和那方白手帕的记忆,便愈发地生动起来,也深刻起来。”

    1983年2月春节,作者母女去向史良拜年。此时的她已是83岁的老迈之人,稀疏的头发,白多黑少。露出的手臂和手背分布着星星点点的老年斑,目光似乎也有些迟缓、冷淡。作者写道:“我们不便久留。听说我们母女要走了。史良用微颤的手从棉袄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卷,递到我的面前,说:“小愚,今天是春节,史阿姨要送你压岁钱”。我接过来,展开一看,是5元的钞票。刹那间,心头泛起缕缕难以名状的伤感:是伤感于史良的垂暮之态?还是伤感于她视为女童的我,已是中年妇人?——这一切,连我自己也无法辨析”。——在作者的笔下,对史良始终是情意绵绵。

    1985年,史良病逝。作者的母亲患有心梗,但她执意要去八宝山参加追悼会。进得大厅便痛哭失声,站立在遗体前,几乎跌倒在地,情绪难以自控。民盟中央的一个在职部长低声问身边的人:“她是谁?”一位老者答:“她叫李健生,是章伯钧的夫人”。另一个民盟中央机关的干部,问:“ 章伯钧是谁?”老者无语,一片沉默。

    “此时无声胜有声”。历史就这样无情地翻过这辛酸的一页,令人有一种苍凉之感。有道是:“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二)名人的尴尬

    我知道史良其人,是上世纪30年代,抗战爆发前夕,我还是个15岁的初涉人世的农村少年,身处穷乡僻壤,知识很闭塞。偶尔看到一本关于《救国会七君子》的书。鼓吹救亡图存,反对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蒋介石逮捕了救国会领袖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王造时、沙千里、史良等七人,关在苏州监狱里。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七君子事件”。书中收集了七君子的声明和二十多名大律师的抗辩,义正辞严,铿锵有力,使少年的我受到了爱国主义和民主主义的启蒙教育。书中还收入七君子在狱中的生活照片,美髯公沈老在狱中练太极拳的的威武不屈的形象,令我肃然起敬。史良是七君子中唯一的女性,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成为我心中的偶像。

    读完章怡和女士这篇约15000字的长篇,使我怅然若失。当年这位令我景仰的“民主斗士”,却沦为装饰“民主”的傀儡!充当“引蛇出洞”的打手!耸立在我心目中60年的这位自由女神的偶像轰然坍塌。但冷静想想,也不能过苛地责备史良,这是时代的悲剧。

    自古以来,在封建专制政体下,知识分子就是一个不能独立存在的弱势群体,笔杆子斗不过枪杆子已是不争的事实。马克思也斗不过拿枪的冒牌假马克思。毛泽东的“皮毛说”只是重复了古人的见解。知识分子只能存在于群雄争霸的夹缝中。“百家争鸣”只能出现在春秋战国时代。梁启超、蔡元培这些大儒只能驰骋在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的局面中。一旦天下霸权定于一尊,知识分子就只能是依附在他这张皮上的毛。统治者需要的是那种“三忠于”“四无限”的知识分子,对那些“不三不四”的知识分子,说坑就坑,说阉就阉。说什么“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啦,什么“一言以兴邦,一言以丧国”啦,什么“太史简”“ 董狐笔”啦,哪有那么牛气!不过是知识分子自吹自擂罢了。在抗日救亡,反对蒋介石独裁统治中,中国的知识分子精英曾显示出凛然正气、铮铮铁骨,成为中华民族的脊梁。如“救国会七君子”、“李闻惨案”、“较场口事件”、“反饥饿反内战”中的“下关事件”、反美的“沈崇事件”等反蒋爱国运动,著名知识分子都挺身而出,不惜牺牲生命,成为进步的旗帜。这是因为当时正值国共逐鹿中华大地,他们精神上找到了个阿基米德支点。老百姓有首顺口溜:“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投八路”,反映了其叛逆性,也透露其先天的依附性。此时,共产党尚弱小,但它已成为受压迫人们的精神支柱。那些著名的“民主人士 ”(社会活动家、文学艺术家、著名学者大师等)之所以一身正气,满腔热血,其精神支柱也基于此。1949年国民党在大陆彻底覆灭,共产党终成大业。那个“ 阿基米德平衡”一旦倾覆,这些“民主人士”就只能接受“皮毛说”,成为依附在政权这张皮上的毛。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了,实行“人民民主专政(即“无产阶级专政”)和“民主集中制”。其中都有“民主”二字。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南尼提出一个公式:“一个阶级的专政必然导致一党专政,而一党专政必然导致个人专政(独裁)。康生的解释是:“民主集中制,集中是主要的,民主不过是一个形容词而已”(李慎之《革命压倒民主》)。而“人民民主专政”。“人民”这个概念是不确定的,你“老老实实”,就给你民主;你乱说乱动,就专你的政。这是多次运动所证实了的。

    “民主人士”们满怀着胜利的喜悦进入新中国。此时,毛泽东在七大上向党内发出指示:“掌握政权以后,我们的斗争对象就是民主人士了。”(见《李锐访谈》,载《五柳村》)。其斗争的策略是“团结、利用、改造”。“改造”是渐进式的。(很多人听说过这个比喻:把一只青蛙扔到热水锅里,它马上就会跳出来;但如果把青蛙放到凉水锅里,慢慢将水烧热,它就不会往外跳。等青蛙再想跳时,已无能为力了。)

    首先,把这些人安排在各种名义的官办组织里(民间结社是绝对禁止的),圈养起来,接受改造。给一个荣誉官衔,享受高级官员的物质待遇。每个组织都派共产党员贯彻党的领导,实权就操纵在这位共产党员之手,这就是所谓的“互相监督”(例如民盟的主席是张澜,副主席有沈钧儒、史良、章伯钧,而实际是民盟副主席、共产党员胡愈之一手操纵——见《史良侧影》)。

    改造“民主人士”的第一步就是政治学习,学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学共产党的文件。这些“民主人士”都是读书破万卷的学者,而在这里一篇简短的文件却要反复学习,反复讨论,反复体会,不厌其烦,以磨掉你的棱角。这就像古代伊斯兰初创时期的“一手持可兰经,一手持宝剑”。

    再就是写自传,一遍、两遍、三遍、五遍地写。交待历史——要像竹筒倒豆子,一点不留;交待思想——要深挖狠批,把民主人士过去所追求的民主自由,批成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把人情、亲情、友情批成反动的人性论,把个人奋斗、个人尊严批成反动的个人主义:一律批倒批臭。如挖得不深,批得不透,就开会“帮助”。人生如瓶,只有把瓶子倒空,才能装进毛泽东思想。这就是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巴金在他的《说真话》中说:“我是认罪服罪的”。

    名人们还要写些阿时附世的文章,写些图解政治的文学作品,或修改过去的旧作,添个革命的尾巴。名家们都否定了自己,把全部精力用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致使半个世纪的文学史一片空白,没有出过像《阿Q正传》《骆驼祥子》《子夜》《雷雨》等传世之作。

    最可怕最痛苦的是揭发、批判。1953年毛泽东狠批梁漱溟。在政协大会的公开场合,毛指着梁的鼻子,居高临下,霸气十足,横蛮无理,臭骂一顿。使梁无地自容,毛也有失“伟人“风度(参见《毛选》第五卷)。这是对这批大知识分子的“杀威棒”。郭沫若指斥沈从文为“反动文人”,逼得这位文学巨匠想割腕自尽。从此折笔改行,脱离尘世,躲进故宫,以研究古代服饰以避风雨。但他仍逃不脱“批判靶子”的命运,其中,最厉害的是常和沈来往的画家范增。文革中范无中生有,揭发沈一百多条莫须有的“罪状”,致使沈在劫难逃,揪入牛棚。胡风的万言书,开头就批朱光潜,把他上纲到“为蒋介石法西斯服务 ”。还有,巴人批聂绀弩,巴金批萧乾;萧乾批沈从文;老舍批吴祖光;吴祖光批丛维熙;钱学森批钱伟长;史良批章罗;吴晗更是批“章罗联盟”的积极分子。胡风被钦定“反革命集团”的头目后,名人学者闻风而动,万炮齐轰,衮衮诸公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吕荧不识时务,敢于唱反调,终被关入大牢。……若把这些资料收集起来,可编一本《20世纪名人混战大全》。有一首民谣:“今天你整我,明天他整你。螳螂欲捕蝉,黄雀在其后。且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到文革横扫一切,“落得个白茫茫的大地多干净”。连以整人为专职的周扬也被扫入秦城监狱,成为最后一名殉葬者。 


    (三)灵魂的畸变

    知识分子经历了长期的脱胎换骨的改造后,关节都错位了。生存哲学降到道德的底线以下。从“士可杀不可侮”跌到“士既可侮也可杀 ”;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跌到“好死不如孬活着”。他们逆来顺受,阿谀逢迎,造神者提出“三忠于,四无限”(“三忠于”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四无限”即对毛主席、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大名家进一步发挥:“相信毛主席要信到迷信的程度;忠于毛主席要忠到愚忠的程度”。顾炎武说:“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但不知顾老先生活到今日他会怎么样?

    在这种外加压、内攻心的双重煎熬中,名人也有不少自杀的。这是中国文化的巨大损失,使我们活着的人想起来就悲痛欲绝。现在人们为景仰死者,激励来者,都称他们是“以死抗争”。其实死者并没有抗,也没有争,只是想当“驯服工具”而不可得,委曲求活而无法活下去,只得一死了之。请读读一些死者的遗书吧:

    文革中,著名史学家翦伯赞夫妇服毒自杀,在翦的中山装的两个下衣袋里,各搜出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一张上写着“我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问题,所以走了这条绝路”,另一张上写着“毛主席万岁”。(《鲁南信息港》2001-12-06)

    著名翻译家傅雷夫妇服毒自杀。傅的遗书是:“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干干净净的傅雷》——刘水清 载品味网)

    邓拓的的遗书是“许多工农兵作者都说:‘听了广播,看了报上刊登邓拓一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话,气愤极了’。我完全懂得他们的心情。我对所有批评我的人绝无半点怨言”。对他妻儿的遗书写道:“你们永远不要想起我,永远忘掉我吧,我害得你们够苦了”;“我的这一颗心,永远是向着敬爱的党,向着敬爱的毛主席。” (《邓拓之死》——摘自《炎黄春秋》第9期)

    革命元勋李立三自杀,留下的字条是:“敬爱的毛主席!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交代了”。(出处未记)

    彭德怀病死狱中,他的遭遇也够凄凉的。

    1965年彭曾向毛作了三条保证:1、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当反革命;2、在任何情况下不会自杀;3、今后工作不好做了,劳动生产,自食其力。
    1965年9月,彭被派往西南区工作。同年月12月被造反派揪回北京。
    彭给毛写过几次信。1967年元旦,给毛写了最后一封信。

    主席:
    您命令我去三线建委,除任第三副主任外,未担任其他任何工作,辜负了您的期望。12月22日晚,在成都被北京航空学院红卫兵抓到该部驻成都分部,23日转北京地院东方红红卫兵。于23日押解到京,现被关在中央警卫部队与红卫兵共同看押。向您最后一次敬礼!
    祝您万寿无疆!
    彭德怀 1967年1月1日

    1967年9月17日,专案组建议:永远开除彭德怀出党,判无期徒刑,终身剥夺公民权。1974年11月29日,彭德怀含恨去世。骨灰运回四川,谎称王川,32岁,成都人。
    (《彭大将军的遭遇》——摘自《老年时报》03/01/22)


    这是千百自杀者遗书的中的几份。没有反抗,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笔者读这些遗书时,既悲且愤。白居易诗云:

    兽中刀枪多怒吼,鸟遭罹弋尽悲鸣。羔羊口在缘何事,暗死屠门无一声。(白居易《禽虫十二章》)

    那些屠刀下连一声呼喊都没有的弱者,说明不但“身”被征服,而且“心”也被征服了。庄子云:“哀莫大于心死”;鲁迅则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暴力重压下,如果无力抗拒者尚可理解,无心抗拒者就不值得同情了。(《今晚报》副刊03/06/27廷献点评)。

    文天祥被元蒙统治者俘虏时,高唱《正气歌》;岳飞抗金时;高唱《满江红》,成为千古传颂的人间正气。可是当岳飞被赵构、秦桧害死于风波亭时,不也是“暗死屠门无一声”吗?敌我,忠奸,自古就是一个说不清的模糊概念。


    (四)十年前死为完人

    对弱者、对受害者的指责并不是表明自己是一条硬汉。我也是从“万家墨面”的泥潭中爬过来的人,我也曾求做“驯服工具”而不可得,我也曾一再“表忠心”想蒙混过关。假如我当时死去,也必是“暗死屠门无一声”。

    梁漱溟曾指责冯友兰在文革中“诌媚江青”,冯的女儿宗璞针对这一指责说了段至为沉痛的话:“我们习惯于责备某个人,为什么不研究一下中国知识分子所处的地位,尤其是解放以后的地位!……最根本的是,知识分子是改造对象,知识分子既无独立的地位,更无独立的人格,这是最深刻的悲哀!”(湖南人民出版社《梁漱溟访谈录》)

    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红色恐怖年代,有一句流行语:“堡垒最容易从内部突破”。突击手们选中一个攻击的目标,就认定是一个敌人的堡垒(如民盟、胡风集团等)。他们惯用的伎俩是:避免自上而下,单刀直入,而是寻找突破口。即找一个关键人物,施以重压,让其戴罪立功,站出来揭发,从而发动其他人,划清界线,狠批狠斗。这叫“挽救大多数,孤立一小撮”。——史良不幸被选中为突破口。

    1978年,作者(章怡和)由她母亲偕同去拜访史良,偶尔提起她去世的丈夫,她痛哭失态,泪如泉涌。此时她已78岁,夫妻间的感情并不甚笃。她哭的恐怕不单是失去了丈夫,更哭失去了知心朋友,而且也失去了自己。她的后半生是凄凉的、痛苦的。被迫违心批人者和挨批者心灵的创伤是相同的。(当然,那些乘风起舞,落井下石,踏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至今毫无反悔的人,用季羡林先生的话说:“把他们称为畜牲,那是对畜牲的亵渎!”)

    还有一位沉冤难申的舒芜先生!他是胡风的至友,肯定是在劫难逃的“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分子”。于是被突击手们选定为“突破口 ”,他被迫交出与胡风的私人通信(那时,公民是没有隐私权的,心都要交,信能不交?)。这些信中并无任何“反革命言论”,交出可能为冤案申辩,不交反可能成为“见不得天的罪证”。一经那位“顶峰”曲笔批注,捕风捉影,上纲上线,就成为“反革命”铁证。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舒芜也被戴上“胡风分子”后又戴上 “右派分子”的双重帽子,受尽折磨。

    胡风冤案触及了2100人,逮捕92人,隔离62人,停职反省73人,1956年后正式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78人(内党员32人),其中骨干分子23人。1980年9月平反。25年中,阿垅死于狱中,方然自杀,卢甸悲愤病逝,路翎折磨成精神病。没入狱的后来在“反右”和“文革”中也受尽苦难。

    此最大冤案现已平反。熬过四分之一个世纪,含冤者死的死了,疯的疯了,幸存者都垂垂老矣。逝去的年华和才华都一去不回了!但舒芜白发苍苍,至今仍不为他的朋友们和文坛诸公所谅宥。

    “七斗八斗”之后,人间充满仇恨、积怨、芥蒂、隔阂、猜忌、恐惧、戒备……这是以斗争为乐的人生哲学,给我们这个敦厚和睦的民族造成的难以愈合的创伤。

    对一些被迫违心地伤害过朋友的人,受害者不妨换位思考一下,你处在他的境地,你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心灵所受的伤害并不比你轻,只是在这场旷古的大悲剧中,各人扮演的角色不一样罢了。

    1985年,一位记者去采访83岁的沈从文先生。当记者无意中提到文革中沈老打扫厕所时,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禁嚎啕大哭。当时,文革破灭已18年,他深埋在内心的创痛依旧无法弥合。晚年的沈从文再也无法恢复他的写作能力了……

    人类历史上最邪恶的力量,不是致力于剥夺人的财产、消灭人的肉体,而是致力于贬低人的尊严、摧毁人的信念、破坏人的亲情。那射向柔石、瞿秋白和闻一多的子弹并不是人间最可怕的东西,更加可怕的是那股逼得胡风、路翎变成疯子,逼得老舍跳湖、傅雷上吊的看不见的力量。鲁迅说过,即便是 “真的猛士”,也斗不过“无物之阵”。那个时代,被毁掉的是“尊严”、“个性”、“自由”、“亲情”、“信任”和“文明”这些人类最值得珍惜的东西,直到今天,伤口依然没有愈合。

    在新中国,唯一没有被批倒批臭的文学家只有鲁迅,那是因为他早死了。但他投向敌人的匕首却被用来投向人民。我曾设想:鲁迅如还活着,他会怎么样呢?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走郭沫若的路,一条是走老舍的路。后来读到周海婴著《我与鲁迅七十年》,我才发现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胡风的路。

    据《我与鲁迅七十年》中载:1957年,罗稷南(翻译家)在一次座谈会上向毛泽东提出一个大胆的疑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毛深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

    有位作家的文章标题是《十年前死为完人》(从“反右”回溯),这句颇具哲理的箴言,适用于鲁迅、胡风、郭沫若、史良………,也适用于毛泽东。


    2003年4月2日初稿
    2003年8月12日修订



    本文转载于陶世龙先生个人主页五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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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 12: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8-2 14:59 编辑

近看章诒和

邢小群




    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一书出版不久,章诒和便赴香港一所大学访问。我正好也来到这所大学短期逗留。一见到章诒和,就告诉她,你的书在内地销得很热。她说,咱们不谈这本书好不好?她又说:“编辑告诉我,对不起,章大姐,稿子被砍得遍体鳞伤,你就别看了。所以书出来后,我到现在也没有看。”我赶紧翻书,看那些我印象最深的地方,果然有的不在了!

    比如章诒和写到一件1962年的事:罗隆基告诉她父亲:“伯钧,我俩上了大英百科全书啦!”第二天章伯钧精神很好,对章诒和说:“我想,有些事情现在可以跟你讲一讲了。……前两年,爸爸还期待着摘帽子,现在戴不戴、摘不摘均无所谓。只是连累了你们。小愚,我向你郑重宣布──反右时的爸爸并没有错。……昨天努生讲,最新的大英百科全书已经上了中国1957年反右运动的条目。他们的基本解释为:章伯钧、罗隆基是在社会主义国家制度下,要求实行民主政治。──这样一个简单的条目内容,让爸爸激动彻夜,觉得自己一辈子从事爱国民主运动,能获得这样一个归纳,也很满足了。爸爸能被历史记上一笔,还要感谢毛。要不是他搞反右,把我俩当作一、二号右派份子,我们始终不过是个内阁部长或党派负责人罢了。”

    这段描写,让我们知道了章、罗二人60年代初的真实思想。如果仅仅凭他们在反右后的公开检讨,判断他们当时的真实思想,显然是有问题的。可惜,编辑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没有让这个细节和一般读者见面。有人从网上看过全稿,说原稿既有文学史的价值,也有思想史的价值。现在的版本,仅剩下文学史的价值。我觉得,删去一些,仍不掩其思想的光芒,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争相购阅了。香港一位书评家说:“章诒和的文章将我们导向那些被遗忘、被忽视的珍宝。我就是在了这些文章后,才去图书馆寻找罗隆基和张伯驹的著作来读的。我才发现,罗隆基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写作的关于中国宪政的文章其观点的前导性,即使今天国内也无人超越。”章诒和在书中对那些政治家的观点论述也介绍了一些,自然也是被删节的对象。不过,不少人都说,书能出来就是好的。章诒和对编辑和出版社是很感激的。她知道,他们已经付出很大的努力了。

    最初,接受不接受香港这所大学的邀请,章诒和还在犹豫,香港的朋友劝她说:章诒和,你的书出来后会不得了,你还是来我们这里躲避一下为好。章诒和这才决定来香港。果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打电话给章诒和说:书出来后,我们一天什么事都不能做了,一直在接寻访您的电话。电台、电视台、报纸、刊物都找上门,电话被打爆了。编辑挡不住,诸多媒体要采访她,有些电话被追踪到了香港。章诒和对我说:“如果你要帮我解释,可以说三点:一,我年龄大了(已逾六旬);二、精力不足了(身体不好);三、水平有限(不懂外语,不通古文)。 ”我说如此去说,我就无地自容了。她说:“一定要这样说。我只有一个心思,就是集中精力写作。所以,对我的书说好说坏的我都不看,我不想受干扰。我觉得心里的痛感和孤独是不能化解的。否则,人和字儿就会飘起来。那些能做学问的人,都是有定力的。我也有自己的定力。”说不受干扰,还是有的。最近我们都在香港,她书中提到的某个人的家属,突然托人打电话要求把书中有关此人的事情,全部删掉。对这样的事,她非常生气。她对提到的那个人是很尊敬的,行文中亦无任何不敬之处。只不过作为历史人物,在她的笔下是有情有态的人,不是神,更不是有些人所希望的正面概念的集合。某些名人的后代习惯于那种概念的评价,一见到把长辈当作活人来写就不能适应。那天章诒和的情绪十分不好,原来心脏就有毛病,又一次发作,躺在沙发上许久才平静下来。那天正好我去澳门,第二天回来才知道经历了这样的事情。

    章诒和是学者,她的这本书虽然是一本回忆性的长篇散文,但涉及到的人和事,她都有严谨的考证。如果看到书后面的对人对事的详细注释,就会明了她的严肃和苦心。她对涉及到的主要人物都有生平小传,这种注释已经详尽于一般学术规范,你读了它会更深切理解章诒和所谈到的事情的意味;对问题判断的依据,她也不以一条引文或一面之谈为定论,比如储安平之死。她说,除了我自己直接听到的,我一定做到所提到的事情必有出处。即使是听到的,也得有第三人的证明,我才敢写进去。其实,她的文章出手并不快,每写一篇要翻阅资料,尽量核对事实。她几乎提笔即流泪,难过得几天写不下去。她说,最终是要写她的父母,但还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动笔。我曾问她,您那时年龄不大,父亲和您的谈话,您能记得很清楚吗?她说,民主党派的人家,大约沾了“民主”二字,很多话是可以和子女说的;不像一些共产党干部,自律性那么强,很少和子女谈国事及其认识。据我所知,她1978年出狱,1979年即开始记录自己前半生的记忆和经历。此事已持续了二十余年。罗隆基、储安平的两篇文章是在80 年代初,就动笔了。此外,她还搜集了相关的文字资料和口头录音。她与我们聊天,经常会一句一句地复述某人对她触动很深的谈话,我相信她的这种记忆。她说,一些人与她父亲有几十年的交往,那些人物多侧面,非常复杂,她本来是可以披露一些,可是不敢动笔。因为当事人活着,或者子女不愿意直面历史,弄不好麻烦缠身。和章诒和聊天,感到她知道的人和事,真是非常之多。其中,不少细节都能刷新我对历史的因袭看法。她写作的资源如此丰厚,如果要求她像走钢丝般小心地前行,那真是难为她了!

    章诒和是性情中人,有自己判断人和事的基本价值尺度。她快人快语,总是立即做出自己的判断。吴思是章诒和新近认识的朋友。她读了吴思的“潜规则”系列,评价很高。当她知道吴思最近输了官司,十分气愤。她立即给吴思发去邮件,这样写到:“昨日从丁东那里得知你打官司一事,大惊。这是个原则问题,我是坚决支持、同情你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有陆键东败诉于昨,有你败诉于今,谁将败诉于明?可能是我或者是其他的人。法律界和知识界应该联合起来,抵抗这种滥施的权力。”在她看来,吴思有写陈永贵的权利,陆键东也有写陈寅恪或别的什么的权利。现在家属一告状,法院就判作者败诉,又是赔款,又是登报致歉,学者出示的大量证据,法院轻率地弃之一旁,更谈不上听取学术界内行的意见,这是对史学的极大伤害。我也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前几年,发生过一个古鉴兹败诉王国藩的案子,已经影响了公民从事文学创作的权利。据说最高人民法院已经纠正。现在又发生吴思败诉案,影响到公民从事学术研究和新闻报道的权利。事关公共利益,章诒和是不愿意袖手旁观的。

    我在香港遇到章诒和的时候,正好余杰也在这里。章、余二人年龄差一倍,原来并不认识。虽然章以前也看过余杰的文章,见面却是初次。余杰这几年经常招来非议。我们在香港这所大学十几天的访问中正好听到龙应台的一次沙龙性质的讲演,谈她从政的体会。余杰对龙应台期许较高,觉得她对台湾、对香港都有尖锐批评,唯独对大陆过于温柔。就向她提出了这样的看法。主持人怕有麻烦,有意不想让龙应台回答余杰的提问,当然龙应台还是比较诚恳地做了一些解释。余杰有感而发,第二天就写了一篇评论龙应台的文章,还没有公开发表,仅仅以手稿示人,就受到周围一些人更猛烈的批评。有的批评者虽无恶意,但总想把余杰规范一下。章诒和却十分看重余杰的不规范,给他的发的电子信中说:“远看近瞅,你都很美。你选择的路,是正确的。无论你走到哪里,行至何处,我都会注视着你。”后来她对我说,中国现在有几个余杰?不能要求年轻人讲话都是四平八稳。余杰这样的青年中国太少了!

    我在这所学校也做过一次讲演,谈我做的口述史工作和体会。其中,我提到有些部门对口述史的学术意义认识不足。章诒和的发言对我启发、激励很大。她说口述史对采访者的文化历史知识要求很高,应该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甚至要高于被采访人。唐德刚采访胡适,可以说自己把胡适研究了一遍,列出两百多个问题。他提的问题之尖锐、深刻,让胡适极其震惊,几乎招架不住。这样的对话与记录,才能将口述史所具有的学术价值和思想意义保持在很高水平,其作用非一般回忆录和一般的采访所能替代的。口述史要求双方是对话式的,要有思想的、智慧的碰撞,生出火花,引导问题的深入。她的话更坚定了我对口述史研究价值的认识。也深感自己做这项工作的水平有限,提醒我更多地充实自己。但我想,只要努力去做,还是有意义的。

    与章诒和近距离的接触,她无论作为学者、长者、朋友,总使我感到有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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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 12: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8-2 14:59 编辑

章诒和:我会继续写下去

赵晨钰




    几天前,正在香港中文大学作访问学者的章诒和在该大学的图书馆中接受了记者的电话采访,虽然她说得并不多,但是此举却十分出人意料,该书责任编辑王培元连声惊呼:“你肯定是出书后采访到章诒和的惟一一人。”

    电话中章诒和的声音柔和亲切,但却掩盖不了她言语的力度与丰富的涵义。章诒和说,从1979年开始,也就是她刚刚出狱后,就开始写作这本书中的文章。书中记述的历史人物曾经鲜活地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拿起笔来写他们,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写下来,是一件太自然的事情。

    近几年来,国内学人对20世纪中国历史的变迁、中国现当代历史人物,特别是一些文化人的命运与人格,已经有了进一步深入的了解和反思。但是还没有人像章诒和这样,曾经真实地面对过当事人,并了解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内情。带着自己的直观感受,观察着父亲母亲与这些人的恩恩怨怨,她笔下呈现出的是常人难以想像的时代生态现象。

    《往事并不如烟》是一本被我盯了两个多月的书,从上个月图书正式露面之后,我就一直惦着联系作者做专访。但听说,自从这本书出版后,作者章诒和就不再接受任何采访。她认为作者写完书后就做完了该做的事,剩下的由读者自己去读、去品味就足够了。到目前,被她推掉的媒体邀约就有十多家,被出版社挡驾的则更有几十家之多,就连做人物访谈颇有名气的凤凰卫视都被谢绝了两三次。

    由于经历《往事并不如烟》中所记述的人物往事时作者尚年幼,事隔多年后却呈现出这样见字如面的描刻,也难怪有人会怀疑书中内容的真实性——书中的细节和对话,是作者全凭记忆还是参考了资料,抑或还有文学加工的成分?对于这种质疑,章诒和说,在写作时她确实参考了一些资料,既有书面的也有录音。但这些资料并不是现在市面上公开的东西,而是一些私人珍藏的、不方便说明来处的东西,不过她写作更多依靠的还是自己的记忆。“不要忽略当时我生活的环境,在那样一种极端孤立的环境下,记忆是比日记或书信更加稳妥地保存社会真实的办法。”章诒和说。

    现在,章诒和继续潜心于写作,但她拒绝透露她还将写哪些人哪些事。她说:“我拿起笔,是在为自己寻找继续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将枯萎的心。很多事我都不想说,也不会说,我已经60岁了,时间有限,我惟一可以说的,就是我会继续写下去。”



    本文转载于《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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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 12: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8-2 15:02 编辑

为周颖辨正

——读章诒和文后


姚锡佩




    章诒和女士《往事并不如烟》是今年的热销书,不少读者看了其中的《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下文简称“章文”)后,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看了后才明白绀弩夫人周颖竟是一点人味都没有,简直不是人,绀弩真可怜。他们知道我跟绀弩夫妇晚年有交往,所以问我的看法。我听了心中很不平静。章女士的文章在去年《新文学史料》第三期刊出时,我就很吃惊,文中写的主人公聂绀弩、周颖夫妇还有他们的朋友陈凤兮、朱静芳等,我都有不同程度的接触,而我所知的事实,我积累的印象,和章文有许多不同。特别是周颖的形象,在章女士的笔下完全成了一个吝啬小气、忘恩负义、猥琐不堪的女人,我曾向编辑们略述该文的失实之处。后来听胡风、梅志的女儿晓风说,她也曾直接给作者提了类似的意见;我又在报刊上看到了一些指出该文错误的铁证。原以为已尽了一个读者的责任。不料收进书中的文章连最简单的一些事实都未订正,以至反响如此可怕。我不得不放下案头的工作,为早已作古的周颖辩正。

    首先我要谈一件我亲历的事。章女士在文中提到1986年聂绀弩先生病逝,她的母亲“是从《光明日报》上得知这个消息的。她在等,等周颖寄来讣告和参加追悼会的通知。”当章女士把中国艺术研究院老院长张庚先生参加了追悼会的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的眼圈立刻红了。”“第二天下午,沉默一日的母亲像是自言,又像在对我说‘绀弩去了,我和周颖的关系到此结束。’”这一段充满深情的记述,谁看了都会暗责周颖无情。然而我却顿生疑窦。因为当时我也是从报纸上看到聂老病故的消息,即匆匆去聂家吊唁,那天去的人不少。胡风的小儿子晓山也赶来帮忙料理后事。因为绀弩夫妇的独生女儿和女婿在“ 文革”后期双双自杀身亡,遗下的一对儿女年龄还小,养女丹丹忙于接待,所以周颖就要求我每天去帮她处理文字上的事,包括拟定发讣告及参加追悼会的名单,交人民文学出版社汇总。名单是她一边说,我一边记录。她是民革领导成员,所以她相熟的其他民主党派的领导都一一写上了。当时来电话打听追悼会何时开并要求参加的人非常多,名单越写越长,周颖还唯恐有遗留的,跟我反复校对。章女士的母亲李健生,既是农工民主党的领导之一,又是周颖常在我面前念叨的好朋友,李大姐的名字我耳熟能详,怎么会漏记漏发呢?难道我的记性有问题?幸而绀弩夫妇的外孙至今仍保存着四册参加聂绀弩追悼会的签到簿,他电告我其中一本有“李健生 ”的大名。我不放心,又专程去查看一下。果然在一本精美的签到本中,有着“李健生”三个颇大的字,她的上下左右密密地签着陈明、蒋路、汪洋、谢素台、林辰、孙一珍等吊唁者的名字。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哀思的场面,也为九泉之下的周颖阿姨不再蒙这不白之冤而略略感到宽慰。

    然而,讣告问题只是章文指责周颖的一件小小事而已,她的整篇文章几乎都是在说绀弩“斯人寂寞”的原因全在于周颖造成的,而且细节描写活灵活现,从为人、谈吐到生活,周颖无一是处,隐私更是触目惊心。然而,这些又大都不是作者直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被章文引话最多的朱静芳女士,也在今年1月21日给我寄来她写的《纪念聂绀弩百岁诞辰的回忆》中,申明小愚(章怡和)所说“片断”,要“留以后再纠正”。这位为营救聂绀弩两次去山西监狱奔走的高级法官,颇为感慨地说:“小愚在文章中提到我这个朱静芳三个字的地方还不少。但是她并未曾向我采访过,因此对我并不了解就随便地猜想我是‘ 陪审员’”。

    说到这里,我也要辩正一下章文中有关朱静芳的一个细节,章文说:“聂绀弩获释经过,朱静芳对外人很少谈及。后来周颖便对别人讲:‘我们老聂能够出来,是由于某首长出面。’话传到朱静芳耳朵里,惹出一肚子火。气愤的她当着聂绀弩的面质问周颖。又说:‘你这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我讲不过你。’理屈词穷的周颖说罢,便去卫生间。”“坐在一旁的聂绀弩乐滋滋地对朱静芳说‘她怕你。’”从这段描述来看,作者全是听朱静芳说的,而朱静芳所听的周颖跟别人说的话,也是传言而已。这个传言可信吗?关于聂绀弩这个共产党员为什么最后竟以一个国民党党政军特的战犯身份被特赦回家,一直是所有关心绀弩者心中的谜团,我和不少人就曾多次问绀弩和周颖。绀弩说,他在狱中一直写申诉书。周颖也说她不断向各有关部门和上层人物写申诉书,包括她在觉悟社时期相熟并称之为姐夫的周恩来;邓小平复出后,她听说老朋友胡绳进了政策研究室,周颖也托他代传诉状,但都石沉大海,最后不知哪条线起了作用。直到 1993年聂诗研究者侯镜天先生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发现了聂绀弩《赠送朱静芳大姐》的六句诗:“急人之急女朱家,两度河汾走飞车。刀笔纵横光闪闪,化杨枝水洒枯花。劝君更进一杯酒,千里万里亦中华。”敏感地意识到这与聂的出狱有关,便辗转寻找朱大姐其人。朱静芳也终于被感动,说出了真相。她说她当时虽身背右派之名,但因受李健生、周颖委托救聂绀弩,曾两次前往山西临汾监狱,找到她的好友——彭狱政科长及其丈夫杨监狱长,介绍了聂绀弩的革命经历和作品,指出判决其无期徒刑的根据空洞不实,不合法,因此聂在狱中被优待;在中央公布特赦国民党军政警特令时,恰巧有一名战犯病死,狱官们便以聂绀弩曾是黄埔军校二期学员、担任过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副主任等经历,将他顶替病死者释放了。朱静芳还对侯镜天和我都说过:她当时要求绀弩夫妇对杨、彭二人相救之事绝对保密,免遭不测。所以朱静芳本人隐瞒此事十七年,而那位已退休并死了丈夫的女狱政科长,直到1997年还强调“聂的特赦是当时有党的政策规定,我监根据党的政策办理手续的”,“更不能顶替弄虚作假。” 出于职业之本能和政治环境,他们保密的心情当可理解。为了保密,绀弩也没有将《赠送朱静芳大姐》诸诗收入集中。但他们夫妇俩的感激之情,倒保存在周颖给朱静芳的信中,我在采访朱静芳时在她家看到过此信,大意是:她和老聂都很感谢杨、彭夫妇,因不让公开,只能请朱想个感谢的办法。周颖遵守约定,在友人前不提朱静芳又有什么过错呢?她究竟是否是忘恩负义之人,自有公道可论。

    余生也晚,我是在1978年才奉我上海表姨之命去看望刚释放回家的绀弩伯伯和周颖阿姨的。在日后与他们的多次接触中,我深切地感到绀弩和周颖是一对不忘涓滴之恩也不拘小节的夫妇。周颖和我的表姨姚楚琦是留日时的同学,每当说起楚琦姨,周颖都会深情地说:1946年我从国民党监狱出来,你姨就买了一件海虎绒大衣送给我御寒。她跟绀弩也常常跟我说起当年在日本时他们夫妇和胡风、方翰、王达夫因抗日被捕后,我表姨如何以监护人和家属的名义援助他们。绀弩还在他写的回忆散文《槛房杂记》中,把我那高鼻梁的表姨称作“美人”。可是我从没有听楚琦姨说起过这些事,倒是说过当她因认识胡风而被审查、除职后,一些老友在经济上资助了她,其中就有周颖。她们似乎只记得对方曾给自己的帮助,这种古风在当今实在太少见了。大约是1974~1975年间吧,楚琦姨来京时,还到周颖家住了一段日子。最近朱静芳电告我,那时她也住在周颖家,她们吃的菜大都是菜场上的处理菜。我想,这就很不错了。那时,周颖只有几十元工资,要养几口人,我的穷姨妈也不会有太多的钱给老友开伙的,但她们在一起图的是真诚的交谈和关怀。我和周颖阿姨相熟后,她常常不由自主地对我回顾30年代在上海参加左翼戏剧家联盟时的生活。她说:那时我们这帮穷朋友,没几个人有钱的,可是相处得非常好。谁有了钱,就一起跑到八仙桥去吃面,钱不够,大家添。她多么怀念那帮有着生死之交的朋友啊!她在章文中被描绘成一个贪婪者,也许就是这种不分你我的习惯,已经和现代风气相隔太远了。

    我在他们家里总能看到住在他家的朋友,其中有老同乡,有绀弩留俄时的老同学,有狱中小友,有老友之子,往往是少则住个把月,多则一年半载。我还没有见过天下有几家如此好客的。令我印象最深的是绀弩逝世后住在他家的姚辛先生。他由于刻苦研究“左联”,自费来京挖掘资料,已穷得连娘子也离他而去了。周颖得知后,便让他吃住在家中,还给他介绍结识原左联人士。姚辛终于完成了一本厚厚的《左联词典》,填补了现代文学史料上的空白。姚辛的回报是把聂老的遗稿等整理成包,代周颖赠送现代文学馆。我很为这两代人间无私的情谊感动。

    由于我家离聂家较远,所以每次去看望他们,常常被留下便饭。我见他们一家的饭菜跟寻常人家一样简简单单,倒是在绀弩的面前总有一小碗他爱吃的湖北味的米粉肉之类的高级菜;他家的茶水,一般都是冲在一个较大的共用茶壶里,各自倒在杯中喝,唯有常年躺在床上的绀弩是用一个不起眼的小呢茶壶饮水,不知那茶壶是否就是章文所说的从章家要来的古董——曾让章母“有些心疼,并念叨:‘也不知老聂用上茶壶没有’”。周颖是不懂也不会收藏古董的,她是个讲实用的人,哪会藏了起来?周颖是个节俭的人,但也是个会疼人的女性。记得我在她家协助治丧时,她见我瘦弱,下午四点左右总要给我送来涂了黄油、夹了鸡蛋的烤面包,还加一杯牛奶。而她自己最多冲杯速溶咖啡提提神。有人曾劝周颖别太节俭了,她却说:你们别管我,我已习惯了。她的衣着更是没什么新的样子,有时外出参加活动,挑一条有色的围巾或花衬衫穿戴,好幽默的绀弩见了也会嘲笑说:"会情人去啦!"不知情的人竟把此话当真听了。可周颖对此满不在乎,一笑了之。有一次,绀弩夫妇跟我谈起了年轻时的狂放事,周颖笑忆自己有一天,同几个朋友一起在诗人家喝酒醉了,醒来一看,她自己竟睡在诗人身边。绀弩靠在床上听着,也眯着眼笑。二老都笑谈如烟的往事了,我们这些旁杂之人还需要把这缥渺的烟点旺吗?况且至今流传的版本甚多,有名有姓的说那个诗人是某某某,其实那人跟他们夫妇俩毫无交往。

    传言是不可随便相信的。例如胡乔木先生主动探访绀弩并提出要为《散宜生诗》作序这件事,我和不少朋友在与绀弩的交谈中,都感到他(包括周颖)都经历了三个情感过程;初闻颇为惊恐;继而诗集因胡序迟迟未写而不能如期出版时的焦虑和不耐烦;最后看到胡序中肯评价后的某种欣慰。而章文引传一位“知名度颇高的作家”的话说:“忿极的聂绀弩倚案而立,怒气冲口而出,厉声切齿”恶骂胡乔木为自己的诗集作序,这种状况发生在《散宜生诗》出版后,实在令人难以想像。倒是那位作家所问的混账话:“你是怎么找到乔木,请他作序的”,肯定会惹恼绀弩,所以怒骂的对象还需考究考究呢!

    还有关于周颖男友的种种传言,我曾问过传言者,大抵是一些极陈腐的看法,诸如周颖自己说某人病了,她为他治疗,并睡在床下的地上,陪他度夜;或有人见她在四十年代与某男性手牵着手走路,而且此种传言不少来自某老太太口中。且不说无事生非吧,若真的曾另有所爱,难道现代女性章女士的笔下就应该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恶骂吗?

    要说崇敬周颖的男性还真不少,因为她有一股豪气,再加上对人真诚,办事认真,很有魄力,所以像胡风这样的实干家,对自由散漫的绀弩或有不满,对周颖倒是很夸奖,有事还愿找她商量。章文中几处描述“周颖拎着个黑塑料提包”外出办事,常不在家,似乎这也成了周颖让绀弩寂寞的根由。那末,周颖究竟干什么去了呢?八十年代是“四人帮”倒台后的拨乱反正时期,身为民革组织部副部长的周颖,是很忙的。我听人说她经常自掏腰包,挤着公共汽车去了解情况,为人平反。至今在她的遗物中还保存不少向她求助和感谢的信。绀弩在《记周颖》一文中所写他对周颖的爱,不正是这种不顾个人安危,仗义执言,有勇有谋的豪爽之气吗?1957年,也正是因为周颖率先以胡风案和骆宾基被整为例,指出中共有“肃反扩大化”的错误,才成为《人民日报》点名的大右派,绀弩也因为曾为她修改了几个字而被连坐“戴帽”,可是绀弩从未因此阻止老妻“管闲事”。我一直觉得这对老夫妻的情感颇奇特;过去由于他们夫妇俩一直处在战乱的环境中,工作性质也不同,离多聚少的夫妻生活,曾使两个气质不太一样的夫妇产生裂痕,还闹了分居、离婚;但奇怪的是把他俩紧紧地连在一起复婚的,竟是双方天大的灾难。三四十年代聂绀弩怀着深情撰写的《离人散记》、《记周颖》,都在周颖遭日寇轰炸和蹲监狱时,而此时绀弩也割断了自己两段婚外情。五十年代周颖奔赴北大荒救助因失火被关押的丈夫,及七十年代到处写信为丈夫伸冤的事迹,早已在朋友中传为美谈,而且绀弩都写进了自己的诗中。当然这对个性都相当强的老夫老妻,平时也会因误解而发生相争相讥的事,但就像不少人间夫妻一样,并无隔夜仇。不料这些一经旁人渲染和章文的扩大,竟成了绀弩“斯人寂寞”的本质。然而,不管别人怎么说,绀弩在《赠周婆(二首)》中所吟的:“五十年今超密月,愿君越老越年轻”,却是不争的事实。党组织曾批判绀弩的婚外恋为“玩弄女性 ”,而周颖跟我再三强调:绀弩从未玩弄过女性;我也曾看到绀弩晚年写给友人的信中赞美老妻是世上最有意志力和耐力的伟大女性,还原谅了他许多对不起她的事。但此信被不希望被表扬的周颖收走不见了,好在最近王存诚教授告诉我,他处存有绀弩八十岁时写给另一名叫“大戈”友人的半封信,内容与此相同,其中说:“至今与老伴相处甚洽。我的过失都被饶恕了”。绀弩常常感叹“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同样有此感叹、疾此陋习的吴祖光,所以对章女士坚称聂、周为"模范夫妻",而我更觉得他俩是世上难得的患难夫妻。聂绀弩逝世后,周颖分到民革新房,章文说如果聂还在世,“聂伯伯未必肯搬去住”。假设无从验证了,假设的根据则是周颖此房似乎得来暧昧。我实在不懂,周颖自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参加革命以来,立下了无数的功绩,还曾任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常委,梅志女士在她的《往事如烟》一书中说得好:“颖大姐曾经走南闯北,是个名声赫赫的女将……如果她热衷名位,她满可以成为一个很吃得开的女政治家。”后因反右等一系列运动,周颖的遭遇极其坎坷,待到拨乱反正,年近八十的她,还承担着一系列的工作,难道连住进靠近工作处的一所普普通通的四室一厅的房子都没有资格?都要受到“来源暧昧”的质疑吗?顺便说一下,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被打倒的绀弩,从未得到过工作单位分配的房子,他住的都是周颖名下的房,所以有时不免有“沾了老婆的光”之类愤激之语,这难道是针对周颖的吗?

    最后更令我生奇的是章文传播的所谓聂绀弩“愤激”之语:“现在她(文中指周颖)和我只剩下一种关系了。”在别人追问下,“老聂瞪大眼睛,说:“金钱关系呀!还能是别的?我再告诉你们——我死以前,会把自己所有的稿费、存款都交党费。一分不留。”这是老聂——绀弩的思想、行为吗?我曾听说他恢复党籍后,有人要他补交坐牢时的党费,他硬是没交,他说:“那又不是我不交,是你他们不要我了,不让我交啊。现在他们又变了,要我了,我可没变过,我干么要补交?”再说啦,周颖立下的遗嘱,是把家中的现款平分给他俩挚爱的外孙、外孙女,还有早年收养的女儿丹丹,及照料二老晚年生活的周颖侄女——异母弟弟的女儿。我想,性情豁达的绀弩也不会反对这样安排的。

    周颖和李健生本是好朋友,可能因误会而有了隔阂,而隔阂也会使误会加深。如章文说其母送绀弩螃蟹,周颖说:“我们老聂不爱吃。”由此感到周颖无情。我读梅志女士忆绀弩的《悼念之余》时,恰好其中也有一段五十年代请绀弩吃螃蟹,“谁知他是一口假牙,吃螃蟹很困难”的尴尬事。周颖直率地回绝了李健生,连句道谢话都没有,确实有周颖的风格。这种风格很使一些人不喜欢她,也会使人产生误会,但我想李健生女士几十年来曾与周颖保持很好的关系,恐怕原本也不会对这种风格有意见的吧,因为有不少人还很欣赏周颖这种没有世故套话的风格呢。所以人和人之间多么需要沟通和理解啊!

    我记得我们编《鲁迅年谱》时的导师李何林先生、王瑶先生反复强调:为人编年谱写传,不能有闻必录,应认真考察。长期在港台生活的作家徐訏先生在见了苏雪林苛评鲁迅的文章后,也很不以为然,认为“刻薄阴损,似有太过”,感叹“许多过分刻薄的批评可以使任何善举都成为丑恶”。我们并不要求章女士去写完人、圣人,但她是文化大革命的过来人,应知某些舞文弄墨者的战绩,既可把死马说成活马,也可点粪成金,点金成粪,乃至杀人。此理在当今仍需我们用心体会。

    周颖和她的老伴绀弩一样,历经坎坷,但她都坚强地挺过来了,然而她不知身后还要雪上加霜,我不禁为周颖阿姨流泪;我也为绀弩伯伯难受。绀弩的后半生几乎是被传言包围着,诬陷着,不料在这理应正本清源时,却又被人借传他的话来攻击老妻。我仿佛看到了二老及其后代的心在流血!


    2004年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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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 12: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逸民

——记“文革”中的康同璧母女(上)


章立凡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始终没让我搞明白谁是敌人;但总算是领悟到一点,在那个年月能与你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人,一定可以成为真朋友。不过这种朋友,当时在中年以下的人中不可多得。因为立国十几年来所提倡的,都是一种斗争的文化,一种背叛的教育,如果算得上文化和教育的话。相比之下,反不如封建文化培育出来的老年人可靠,起码他们懂得礼义廉耻,讲究忠恕仁爱。

    多年来一直想写一点文字,作为对康氏母女的纪念,但苦痛之深难言述,几番握管未成文。自章诒和女士发表《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谈及在康老府上与我父子的往还后,不断有朋友向我询问当时情况。现从撰写中的先父章乃器先生晚年生活回忆中,提出相关文字加以增补,结缀成文以作纪念。

    因为年龄上的差异,我与康氏母女的往来比小愚姐(章诒和)要晚上几年,见闻也有所不同。又因性别上的原因,我不具备她那种女性特有的视角和情感。本文只是那个风雨如晦的岁月中,一名十七岁的少年对于前辈们的记忆。这篇续貂之作,如能使读者更立体地观察近代中国知识女性先驱的高贵品德,我将十分欣慰。


    ◆ 故人零落

    1966年被“革命小将”扫地出门以后,我成了父亲与老朋友们联络的“信使”,这任务是从1967春天年开始的,先后拜谒了康同璧、陈铭德、邓季惺、仇鳌、章士钊、章伯钧等一批前辈。父亲每次都写上一封极简单的信,大意是说自己已搬家,现派小儿趋前聆教云云。

    先去看望的,是康有为的次女康同璧先生。康老在“反右”后敢于主动与父亲及章伯钧、罗隆基等 “大右派”来往,是我早就知道并十分钦佩的。她住在东四十条豁口的北新仓,还有一个老地名叫何家口二号,据说最老的地名是罗家大院。康老的夫君罗昌,早年是康有为门生,曾游学日本、英伦,历任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外交部驻伦敦、新加坡总领事等职,后执教于多所著名学府。这所大宅,曾是京师名流会聚之地,宅名因之成为地名。不过老宅此刻已风光不再,门前冷落车马稀。

    我像一位地下工作者,先在朴素的棕色小门前环顾四周。那时城根一带皆是僻静之地,见四下无人,便小心翼翼地按动门铃,开门的是其家人老郭。1949年以后北京的大宅已多用保姆,有男仆的家庭,必是世家。走进花木扶疏的庭院,沿着石板铺陈的曲径,进入金银花藤拱绕的大门左转,便是康老和她的女儿罗仪凤的住所。

    罗仪凤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我们都担心死了!有人传说章先生被赶回青田老家去了,也有说是不在了,我母亲总是挂念章先生……”她马上跑进内室用广东话向老人禀报,不多时康老从室内走出,慈祥地望着我,脸上露出笑容:“令尊大难不死,真乃万幸!以他的刚烈之性,我一直担心他度不过这一劫!”

    从康老和罗仪凤那里,我知道了许多父亲老友的境况。

    余心清在他家的后院上吊自杀,章伯钧、陈铭德等皆被抄家批斗,所幸人没有死。黄琪翔也被抄家,夫人郭秀仪被打伤,手落下残疾。龙云在北京和昆明的家都被抄了,当时龙太太不在北京,她家的一位老公务员指着一些东西对红卫兵说是公家的,才算是给龙家保全了一部分财物。

    叶恭绰曾是北洋旧交通系魁首,后又追随孙中山先生。他曾是著名的“毛公鼎”的收藏者,且擅长书画,是我家在灯草胡同时的近邻。记得家中有一把画有竹子的折扇,就是他送给父亲的。他原是中央文史馆的副馆长、国画院院长,1957年被划了“右派”。此时是半盲之八旬老人,老妻腿已残废,听到抄家的风声,老先生孤立无助,急中生智,将毛泽东当年给他的亲笔信装入镜框,高悬于客厅,红卫兵闯入后,见到“最高指示”,唯唯而退,两老算是幸免于难。

    此外像章士钊(行严)、马连良都有阿芙蓉膏的老嗜好,过去一直是靠“特供”维持。行严先生家被北大的红卫兵抄了一次(他当时的女婿洪钧彦在北大任教),烟枪被抄走了,行老马上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第二天烟枪就送回了,家也被保护起来。可马连良就没有这么幸运,抄家后不久就去世了,原因是入黑籍已久,断了嗜好就等于断了生路。不过罗仪凤又说,马宅的大门是“白虎门”(进门后右行),风水不好。

    黄绍纮小雅宝胡同的住宅被抄,本人也打得奄奄一息,存款现金全被抄走,家中连开伙的钱都没有了,他让身边的一位老公务员到政协,请求预支一点薪水,这时政协已被造反派夺权,把老公务员训斥了一顿后辞退,薪水当然也没有领到。老公务员回家向黄诉说经过,黄绍纮没有再说什么,上楼后用剃刀割颈身亡。反右时他曾两次服安眠药自杀,都被抢救过来,这一次终于成功。说起老舍自杀的原因,罗仪凤的叙述与现在通常的说法有所不同。她还强调黄绍纮因为没有家庭温暖,走上了绝路;而章伯钧有夫人李健生相濡以沫,才能挺过来。

    至于康家自己,罗仪凤只轻描谈写地说也被抄过,冰箱被搬走了,没有提及年近九旬的康老,被红卫兵以墨涂面批斗的事,也许是为了仅存的一点自尊。

    后来父亲感慨地对我说,我有两位黄姓朋友都是军人,一个黄琪翔,一个黄绍纮。军人生杀太多,冤冤相报,难免死于非命。但黄琪翔斯文儒雅,黄绍纮面有横肉,结果一生一死,人之面相大有讲究。

    罗仪凤还谈及张伯驹、张效彬、关祖章等人的情况,这几位与父亲是文物收藏上的朋友,平生心血所聚,都被整卡车地抄走。大收藏家伯驹先生的故事,无须我在此赘述了。记得曾听父亲谈起,效彬老先生精于碑帖考据,收藏内府书画颇丰,还在自己家里办了一所“志仁私立博物馆”。但他自奉甚俭,冬天连煤火都舍不得生。

    早年读李清照《金石录序》,便知做收藏家是极苦之事,岂是当今附庸风雅的暴发户所能想象。战争、动乱、盗贼,都可能毁了你的收藏。《庄子·胠箧篇》说“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若碰上执政者“以革命的名义”席卷一切的年代,谁都无可奈何。


    ◆ 大隐于市

    结识康氏母女后,我大约每周要去康同璧家一次。一是康氏母女膝下没有儿孙,喜欢有个男孩作伴,我去了也总能帮忙一些她们自己难办的事情(比如修剪园中果树枝杈、整理旧物等等);二是我自己喜欢康家的文化氛围,并有机会向康老请教诗画,可以说是我精神上的世外桃源。有一个时期章伯钧的女儿小愚(章诒和)也在康家借住,我俩成了好朋友,后来又分别遭受牢狱之灾。

    先说这座老宅的历史。据罗仪凤讲,此宅原是明代陈圆圆家的后花园,康老和夫君罗昌先生定居北京时,从一对旗人兄弟手中购得。经她这一介绍,令我顿生思古幽情,遥想起三百多年前鬓影衣香、美人如玉的画面。查书得知陈圆圆的公公吴襄(吴三桂之父)府第就在铁狮子胡同,与北新仓相去不远。由是推想此地可能是吴三桂的一处外宅,用以金屋藏娇。李自成攻入北京后,轮番拷问前朝百官,追比钱银,那场景当与“文革”抄家相去不远。吴襄遭拷掠酷甚,圆圆被掳,致使三桂为红颜冲冠一怒,引清兵入关。一段大历史,肇端原来就在我脚下。

    康老夫妇学贯中西,营造宅第,自然不同凡响。老宅建筑和庭院外观仍沿用中式,但室内基本上采用西式装修和陈设,有壁炉、木地板和英式家具,不过康老的红木书桌仍是考究的中式传统制品。罗仪凤说,老宅易主时已十分残破,大块的透雕木饰,缝隙中全是臭虫,只好拆卸下来,用了不少进口灭虫药才消灭干净。但他们不忍将这些精美之物弃置,改成了西式席梦思床的床头挡板。

    康氏母女现在的住房,系由宅邸(当时应为罗府)的马号改造而成,后面还有两进院落,规模宏大。大宅的精华部分是内宅的正厅,除保留了雕梁画栋的传统风格外,地面全部用人字地板铺设,可容百十人翩翩起舞,旧时北京社交界的名流淑女、遗老遗少,大多在此留下履印芳踪。1949年以后,内宅先是租给苏联专家,后来被一位外交部的高官租用,平日重门锁闭,令人不得窥其堂奥,小愚姐没进去过,我也只进去了一次。康老母女本来按月收取房租贴补家用。“文革”爆发后私房充公,这部分收入就告吹了,加之罗仪凤在美国的兄长接济中断,生活已经变得相当拮据。

    其实最让我喜欢的,还是康家前宅的庭院。因为地处偏僻的城墙脚下,大约当年曾是一块空地,有两三亩面积,用矮墙围起,种植了数十株桃、梨、柿子、核桃等果树和太平花,颇具田园风光,仿佛是古人的“市隐图”再现,令人产生一种“大隐隐于市”的遐想。

    老人每天到庭院中练功,她的养生之道中有一条很特别的习惯,就是每天要对着太阳望上一两分钟,据她说,这样不但不会伤目力,反而会吸收日之精华,有助于保护视力。她的眼睛的确一直很有神,在窗下读书时不戴眼镜。

    有次她读书读得厌倦了,对我说道:“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学诗画篆刻,拿来给我看看。”于是我下次去看望她时,就带上了自己的习作。老人先翻阅画卷,边看边点评。老实说,我那时只是爱好绘画而已,没有多大长进,立在一旁很紧张。她礼节性地称赞了一番,即说:“可惜我现在手抖不能作画,不然可以教你。我以前的画,在香港可以卖到六百美金一幅。”

    及至读起诗作,老人精神一振,边看边点头。她挑出其中一首七绝说:比较起来,这首我最喜欢,信手拈来,飘逸不群,有太白之风。但要规范心胸,还须多做律诗,对仗是基本功。律诗中又以五律最难,你看毛主席做了那么多诗,没有发表过一首五律。她又勉励我,琴棋书画,是一个人的基本素养,不可不有。先父南海先生(康有为)的诗和书法,独步古今,自成一家。但做诗人只能抒发个人胸肊,要兼济天下,还须博览群书,研究经世致用之学。我家的书,你可随意借阅。

    她还当场背诵了一首康有为晚年的七律“草堂万木久萧萧”。据老人说,南海先生逝世前曾到北京,由梁启超等弟子和她陪同,凭吊了菜市口刑场,想起“戊戌变法”失败,乃弟广仁及谭嗣同等“六君子”在此取义成仁,以及自己半生颠沛流亡的经历,不禁放声痛哭,并作此诗纪念。他还有一联挽谭嗣同曰:“复生不复生矣,有为岂有为哉”(谭字复生),既悼亡友,亦是自悼。

    对于我的篆刻,老人认为金石味很重,只是刀法不够老辣。事后罗仪凤还请我为她刻了两方印章,一为“罗仪凤”,一为“罗文佩”,于是我才知道她的字与母亲的一样,都是文佩。

    此后我除学做律诗之外,又重新阅读儒家经典。而我手头的一些西方文学书籍,则常常借给罗仪凤看。记得其中有一套郑振铎编的四卷本《文学大纲》,插图十分精美,有不少是当时禁阅的裸体绘画。罗通读之后,将其中几十处翻译错误,一一订正,我才知道她的外国文学修养非同一般。

    记得那年太平花盛开时节,康老邀我陪父亲到家中作客,观赏“御赐”太平花(我推断这赏赐来自宣统而非光绪)①。浓郁的树阴下,康老身着白色夏布旗袍,手摇团扇,罗仪凤照例是一袭剪裁得体的蓝地白花中式衫裤,闲适地坐在藤椅上与父亲一起品茗,仿佛是一幅二三十年代的风情画。

    康同璧对父亲说:“如今正当‘红羊劫’②,大家在劫难逃。不过你我都算是‘在劫不在数’,若是在数,就一命归西了。我现在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父亲则说:“我更欣赏诸葛孔明的另外两句——‘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一片沁人心脾的花香中,老人忽然哦吟起她旧年的一首诗作:“太平花放太平年……”

    按照儒家学说,社会形态分为“据乱之世”、“小康之世”和“大同之世”三种类型,康有为托古改制的“大同”学说,即由此发轫。此时与这座幽深庭院一墙之隔的,仍是那场人人一身毛式制服,手举小红书“打倒一切”的“文化大革命”,据说目标也是为了解放全人类。

    “ 宁做太平犬,勿为乱世人”,对垂暮的老人而言,“太平之年”至多是小康社会,但已是很遥远的企盼了。面对身着旧时衫履、口吐珠玑的康氏母女,我不禁黯然神伤,联想起莫泊桑的小说《曼律舞》中那对被时代遗忘的老年皇室舞蹈家,在巴黎郊外寂静无人的林间墓地,忘情地舞起已成绝响的宫廷舞蹈,直跳到彼此热泪盈眶……

    三十多年过去,当时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在那个时代里,保皇党后裔的康同璧,是绝对的落伍者。但她活得绝对真实,坚持自己的价值观和尊严,从不“与时俱进”地附和潮流。


    ◆ 济困扶危
  
  康老一生经历四朝,饱经忧患,如今过着“乱世逸民”的日子,居然还敢跟章伯钧和父亲这样的“大右派”来往(详章诒和文章),大约与康家的传统有关。

    近代史上颇多争议的人物中,我认为最具个性的有一文一武,文则康有为,武乃吴佩孚,都是至死不服输的怪杰。康有为在大清朝就是个“不同政见者”,半生流亡海外;民国时又坚持存亡继绝,恢复帝制,一直是在野的反对派。志大言大,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康圣人”的一贯作风。康家悬挂的一张康有为晚年照片,仍是一副睥睨一切、傲视古今的气势。且不论其政见如何,士大夫我行我素的狂狷之气,总是有遗传的。

    康同璧除我行我素之外,最乐于做的事莫过于济困扶危。黄绍纮自杀后,他的寡妹(我们称为“黄姑太”)失所凭依,无人敢于收留。康氏母女怜老惜贫,把她接到家中,解衣推食,直到政协在西皇城根给了她一间平房,才搬离康家。

    1968年春节前夕,罗仪凤托我给黄姑太送去一个包裹。那时黄姑太和她的孙女住在一间阴冷的偏房里,室内虽有一个蜂窝煤炉,但还是冷得象冰窖,几件不成套的高档旧家具胡乱摆放着,与零乱的衣物药瓶、锅碗痰盂为伴,暗示着主人家昔日的荣华。

    姑太是女人男相,长得颇像乃兄。她患有肺气肿,白发披散,衣衫不整,蜷缩在被窝里不住地喘气。小孙女是个美人胎子,见到生人不免羞涩,躲在一旁望着我默不出声。我把包裹交给姑太打开,里面除了送给姑太的棉毛衫裤和药物外,罗仪凤还给小孙女缝制了一件蓝色棉袄。临行前她嘱托我,一定要让她试一下合身与否,不合身就带回去改制。于是我只好站在一旁,尴尬地看着女孩更衣。

    试衣完毕,姑太哆哆嗦嗦地捏着我带来的罗仪凤便函,有些惶惑地问是否还带了钱来?我接过中英文“合璧”的便函一看,内有隐语提及带来了姑太最需要的东西。经过一番紧张查找,我从女孩的棉袄口袋里翻出夹带的二十元钱,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对于没有收入的黄姑太而言,这可是过年的救命钱。

    从姑太家出来,我心情沉重,觉得自己真正懂得了“老来苦”是怎么回事。更令我感慨的是,她可是国民党桂系领袖之一、北平和谈代表的黄绍纮亲妹妹。翌年开春后罗仪凤告诉我,黄姑太已不在人世了……

    侠义慈悲的康老和罗仪凤,关照的故人家属还不止黄姑太。北京一位有名的外科专家莫大夫,打成右派后又加“反革命”罪名,被判刑送到山西的煤矿劳改,康氏母女多年来对他的孩子们一直有物质帮助(后来我在被关押时听说,莫大夫于刑满释放前十一天,在狱中上吊自杀)。长年寄住在康家的,有章诒和文章提及的那位神秘的林女士,她面上有几个麻点,除了会卜卦外,还懂得医道,有时给康老针灸和拔火罐;还有一位小脚的孤老太太,经常坐在康同璧客厅外小过厅的一张床上,从不与客人打招呼。猜想起来,她们可能是康家收留的一些落难故旧的亲属。

    父亲曾向我谈起,“文革”前经常在康家见到一位中年仆佣,似乎是被收留的一位败落世家的遗少。冬天他会穿上一件做工考究的老式貂皮领大衣,但油污破旧程度非同一般。客人们有时会取笑他的大衣,但他从来不以为忤。

    总之,这座老宅里充满了神秘的气氛,或许每张面孔的后面,都有不止一个的悲惨故事。不过我从不打听她们的来历。在那个年月,知道旁人的事情越少越好。

    除林女士有一份菲薄的工资外,这么多人口(包括两名老仆)过日子,如今全靠文史馆每月发给康老的一百五十元薪水。燕京大学家政系毕业的罗仪凤,如何精打细算才能维持没落贵族的生活和体面,我始终猜不透。不过据我所知,府上的衣物乃至窗帘椅套,全是她一手剪裁缝制。

    据罗仪凤讲述,1949年以前,康老的社会身份是慈善家。她特别向我解释,慈善家自己是没有钱的,但会向有钱人募集善款救助穷人。康老也经常向我谈起,1948年北平围城的时候,这一带的城墙外堆满了死尸,于是她发动红卐字会、蓝卐字会等慈善团体,募集钱米棺木施舍,救活的,埋死的。有一回她误说成 “救死的,埋活的”,惹得罗仪凤咧嘴大笑,康老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认为当年自己保古都免遭兵燹,拯生民水火之中,是平生最足以自豪的功德。按乃父的佛学思想传统,她其实是一位佛教徒。


    ◆ 称谓掌故
  
  康老有气喘多痰的毛病,据她说是从“南海先生”(她习惯于这样在客人面前称呼乃父,形诸文字则为“先君”)那一代起,家族传下来的“火体”,容易上火生痰。有次罗仪凤托我买阿司匹林,买得越多越好。她说母亲和自己有个习惯,像吃菜一样,每天要吃上一两片。我心想:这肯定是她们从洋人那里学来的怪癖,美国不就是一个吃药的社会么?据说这种药吃多了会有依赖性,北京一般药房不肯卖这么多,多买就有瘾君子之嫌。我在一家小杂货店里找到九瓶半,斗胆全部买下,罗仪凤很高兴,说可以吃上几个月。直到近几年我才懂得,每天服用少量阿司匹林,可以预防心脏病,但不知究竟与“火体”有何种制衡关系。

    老人叫罗仪凤时,称呼她的英文名字“Andy”;罗仪凤谈及康有为及康同璧,辄称“我外祖”、“我母亲”。康老和她对我一般都呼小名,但有一段时期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罗仪凤。大约是一直没有出阁的原因,过了不惑之年的她,平时仍只许人称她“罗小姐”,这是父亲早就告诉过我的。但以我的年龄而言,如此称谓实难启口。

    我虽年纪不大,但由于父亲的关系,在很多场合的辈分不低。前些年一位年长我二十岁左右的老“右派”跟我论辈分,希望我叫他“叔叔”。我抗议道,毛主席教导说:“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是右派的老祖宗”,我的辈分,本应比你高,至少是平辈。于是他后来称我“小弟”。章士钊长父亲十七岁,父亲派我给他送信,信封上写着“面呈行严宗伯”(章士钊字行严),指的是行老与我的辈分关系。康同璧长父亲八岁,我跟着父亲胡乱叫“康老”也就过去了,但如何称呼罗仪凤,我始终没想好。罗仪凤似乎察觉到这一点,有天小愚姐悄悄告诉我,罗阿姨叫我告诉你,可以称她“姑姑”。我想了一下,她曾与罗隆基恋爱,如果嫁了过去,我的辈分肯定比她小,于是便默认了。

    说过人类的称谓,再说动物之得名。“上天有好生之德”,老人的仁爱,不仅施与无依无靠的孤寡,还泽及禽兽。老宅中有一老猫,是毛色黄白相间的波斯猫,名唤“前来”,已经十六岁,在同类中属于高龄。平日行动迟缓,冬天经常偎在客厅的壁炉旁打瞌睡。罗仪凤说它之得名,是因多年前先后有两只流浪猫到此投奔寄食,为分别起见,一名“前来”,一名“后来”,不过“后来”先殁,“前来”犹存。近年家中经济紧张,“前来”之名又添新义,取其谐音“钱来”。

    康同璧有时会抱着“前来”,喃喃地对它说话。如果我在场,她会吩咐老猫“跟章少爷去说说话”,于是“前来”会转移到我膝上,请求按摩搔痒,并以舔手作为回报。猫有灵性,老猫更被视为“成精”物种。康老逝世前的那个冬天,“前来”失踪,猫很懂得主人的感情,一般不会死在家里。对此康氏母女都很伤感,我更有一种不祥之兆。

    老人在有访客或仆人的场合,也往往称我“章少爷”,令我很不习惯,总是联想起电影中那些提笼架鸟的公子哥儿。但由于平生只被康同璧这样称呼,倒成了一种独特的记忆。


    ◆ 女界先驱
  
  康同璧比较自豪的事情,是建国之初毛泽东对她这个妇女解放的“支那第一人”的尊重。她时常绘声绘色地谈起五十年代毛泽东、周恩来接见她时的情景。那天她一走进房间,就听见周恩来说:“‘第一人’来了!”毛、周等人趋步上前与她握手,态度十分恭敬。毛泽东一边握手,一边对老人翘起大拇指,朗诵起康老十九岁那年偕父同游印度时所作的名句:“若论女士西游者,我是支那第一人。”说到此,老人还会翘起大拇指对自己比画一下,显得十分得意。

    新政权草创之际中共领导人敬老尊贤的风范,使不少遗老都有知遇之感,愿为新朝效力。毛泽东早年曾是康有为“大同”思想的信徒,当政后自然对康氏后人心存敬意。他注意到法国资产阶级的国民议会里至今还有保皇党的代表人物,中央文史馆馆员康同璧被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毛泽东提倡“从孔夫子、康有为到孙中山,我们都要认真地加以总结”,但他又认为“康有为写了《大同书》,他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条到达大同的路”。其实在这点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大跃进”道路,也是一条失败之路。

    康同璧作为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支那第一人”的称号的确当之无愧。女权思想本是其父康有为思想体系重要组成部分,在《大同书》中,女权思想部分约占全书七分之一,从天赋人权理论出发,主张“男女同为人类同属天生”,压迫妇女是“损人权,轻天民,悖公理,失公益”。1883 年,康有为在家乡成立中国第一个不缠足会,他要求从女儿做起,带头不缠足,因此康老姐妹都是天足。不缠足运动逐渐成为中国最早的女权运动,到戊戌变法时,不缠足会在全国已经拥有三十万成员。康同璧和姐姐同薇,在父亲的影响下,也成为中国妇女界最早倡导女权的先驱。她是中国早期赴美的女留学生之一,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以家学渊源,学贯中西。曾担任万国妇女会副会长、山东道德会会长、中国全国妇女大会会长等职务。

    康同璧以才学胆识,深得父亲宠爱。关于她1902年从北京出发西行入疆,越帕米尔高原长途跋涉到印度大吉岭省父的故事,当时被国外报纸炒得沸沸扬扬。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也说,康有为之第二女公子同璧,“以十九岁之妙龄弱质,凌数千里之莽涛瘴雾,亦可谓虎父无犬子也”。其实这是误传,连梁任公都被蒙蔽了。据康老自己记述,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的母亲妻女避居香港。1901年康有为在南洋槟榔屿患病,“同璧以髫龄弱女,远涉重洋,天伦重聚”。同年夏历十月随康有为乘船至印度,居大吉岭。事见其所撰《南海康先生年谱续编》。

    但梁任公所记同璧与父同游舍卫祗林(释迦牟尼曾居此弘布佛法)时所作两首绝句无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

舍卫山河历劫尘,布金坏殿数三巡。
若论女士西游者,我是支那第一人。

    康同璧由是以“支那第一人”闻名中外,我曾见到她有一方白文印章,文曰“康一人”。

    她在1902年遵父命“赴美演说国事,为提倡女权之先声”,康有为写了十首诗赠别女儿,并以“女权发新韧,大事汝经营”勉励。据说她的两个弟弟庸碌无才,弟子徐勤私谓康氏曰:“师弟不贤何以传父业?”康氏笑曰:“子孙贤,明吾德;不贤,犹我身生一虱虫而已,何必细问。”

    康老早年随父游历欧美各国,由于康有为是保皇党,各国王室都欢迎他们,结识了不少王公贵族和名流政要。康同璧曾对我说:“我一生主张和平,反对暴力。欧战后期荷兰女王呼吁和平,北洋政府曾借重我与欧洲王室的友谊,作为和平使者,游说各国王室政要,表达中国人的和平愿望。”

    康老的和平反战主张,也曾对古都北平的和平解放及文物古迹保护,起了重要作用,这是毛泽东都承认的。④


    2004年2月25日 风雨读书楼



    ① 戊戌变法时,康有为客居北京城南米市胡同南海会馆之汗漫舫,于京师无宅第,不久亡命海外。彼时光绪恐无赐花闲情,纵有赏赐亦难留存。宣统复辟时,康被任命为弼德院副院长,曾“陛见”溥仪,例应有所颁赏。时康同璧夫君罗昌已在北京供职,当有栽种之地。

    ② “ 红羊劫”是一种历史谶纬之说。南宋柴望在《丙丁龟鉴》中认为:在每一甲子的六十年中,凡逢丙午、丁未之年,社会上就要发生一次大劫难。据其统计,自秦昭襄王五十二年丙午(公元前255年)至五代汉天福十二年丁未(公元947年),共经历二十一次丙午、丁未之年,均发生了动乱或天灾。因丙属火色赤,未为羊,故称“红羊劫”。近代的太平天国起义,虽未发生在这两个年份,但由于领导人洪秀全、杨秀清的姓氏关系(洪、杨),亦被附会为“红羊劫”。 “文革”发动之年(公元1966年)正值夏历丙午,康同璧认为也是“红羊劫”。

    ③ 任启圣:《康有为晚年讲学及其逝世之经过》,《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一辑,第245页。

    ④ 毛泽东曾在为新华社写的述评《北平问题和平解决的基本原因》中提及此事,见1949年2月3日《人民日报》。




作者简介:

    章立凡 1950年生,近代史学者。主要研究领域为北洋军阀史、中国党派史、中国现代化问题及知识分子问题等。
    撰有《第二次直奉战争和北京政变》、《先父章乃器往事闻见录》、《风雨沉舟记——章乃器在1957年》、《章乃器与中共领袖们》、《西学的第一次冲击》、《毛诗漫品》等;合著有《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变迁》、《七君子传》、《民国著名人物传》、《中国大资本家传》等,曾长期参与多卷本《中华民国史》的撰稿;编有《章乃器文集》(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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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 01: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逸民

——记“文革”中的康同璧母女(下)


章立凡



    ◆ 妄论古今
  
  由于主张非暴力,老人晚年对“文化大革命”那种祸及全国的广泛暴力,是十分愤慨的。有次我不小心多说了一句话,惹得老人动了痰气。

  那天正与康老及罗仪凤谈论社会上种种无法无天的乱象,老人激动起来,说:“我要写信问问毛主席,这样搞下去,国家会成什么样子?你要打倒刘少奇,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不要害得全国老百姓跟着遭殃!”她又用手指遥点壁间的画像道:“什么万寿无疆,我看是万代为殃!”

  康同璧说出这等惊人之语时,那种气雄万夫、为民请命的神态,仿佛回到了乃父“公车上书”的时代。当时若被外人听见,肯定够得上“现行反革命”资格。我见罗仪凤紧张得直吐舌头,便劝止说:“这信您还是不要写了。”“为什么?”老人瞪着眼睛问我。“写了人家也不会理你。”我脱口说了句大实话。

  老人勃然变色,目光犀利,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她停顿了一下,面色由红而紫,由紫而黑,哆哆嗦嗦地抓起茶几上吐痰用的雪花膏瓶子,啐出一口浓浓的白痰,然后伸出食指,上下抖动地点着我说:“你奶奶(指她自己)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这句话她盯着我连说了两遍。我知道自己闯了祸,一时不知所措。罗仪凤连忙过来用广东话打圆场,扶老人回卧室休息,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愣。

  过了好一阵,老人又慢慢从内室踱出来,脸色变得平和了。她坐到沙发上,望着我说了第三遍“你奶奶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接下来又把当年毛泽东接见自己的情形,重新讲述了一遍,便云收雨霁了。

  罗仪凤悄声向我解释:“跟我母亲说话,你只能顺着她。”此刻心中聊以自慰的是,一直没见过隔辈亲人的我,突然有了一位“奶奶”。与儿孙远隔重洋的老人,已将我视同自家小辈,否则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

  对于周恩来,康氏母女心中敬意犹存。虽不至于像不少中老年女同志那样,一提到美男子周总理就热泪盈眶,但罗仪凤常说“总理太不容易了”,康老也认为“我们现在只有靠他了”。

  有天我陪父亲拜望过康老,回家的路上问他:“如果戊戌变法成功了,中国今天会是什么样?”“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父亲回答说:“君主立宪是虚君共和而不是专制独裁,自然有它的道理。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国内动乱了四十年,最后不得不把王室从国外请回来。清末是改良与革命赛跑,改良太慢,才发生辛亥革命,我也跟着参加了。建立民国之后,袁世凯、蒋介石还不是搞独裁。接下来又搞革命,一直革到现在,还在‘不断革命’,结果又能怎样呢?我看改良的代价或许要比革命小得多。”“那我们今天会不会还留着辫子?”我那时是个顾影少年,无法想象自己拖辫子的怪模样,心中琢磨着见康老或许还要下跪。父亲说:“那也未必,日本明治维新就改穿洋服。为政之道,就应该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不为百姓所好的体制和习惯,总有一天会被淘汰。”


    ◆ 珍藏一瞥
  
  康老藏书不少,但在我认识的前辈中,算不上大藏书家。不过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家中能存下几架线装书,已经是个异数了,这也是吸引我经常去她家的原因。

  老人客厅里的《花间集》和荣宝斋水印的《芥子园画谱》,是我经常翻阅的。不过对于《毛主席诗词》以及当时各种剑拔弩张的“壮词派”作品,我已经有些承受不起,更喜欢“花间派”的婉约。有次找到一本民初女诗人吕碧城的诗集,里面还有吕氏身着欧式淑女裙帽的玉照,以及她与胡木兰(胡汉民之女)等女界先驱的合影,使我第一次见识了民国才女的文采风姿。这位吕碧城显然是康老的朋友。

  书架上陈放着康老编纂的《南海康先生年谱续编》,是上下两册的油印本。还有一部多卷本的《万木草堂遗稿》,此书编成后交付出版,出版社认为康老的绪言对乃父评价过高,倔强的老人坚持一字不改,僵持数年之久后撤回,仍旧摆回书架。

  但客厅里存放的只是康老的常用书。一次罗仪凤要我帮忙整理库房,才见到了她家的拱璧珍藏。

    这是一间宅院夹道加顶改成的密室,与卧室相通。里面布满蛛网和厚厚的尘土,看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打扫过了,只有康氏母女及其信得过的人才能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黑猩猩的标本,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几分诡异。

    以前罗仪凤曾特地给我看过一张老旧的彩色明信片,上有这只黑猩猩身着海军衫帽的留影,颇为调皮可爱。此乃其父罗昌做新加坡总领事时的宠物,十分聪明伶俐,会算术写字,号称新加坡第三十六景。说到此罗仪凤苍白憔悴的脸上,竟露出顽皮天真的灿笑,仿佛在向我介绍一位她童年的朋友。但笑容一掠而过,她的面容重新被伤感占据,说后来黑猩猩被客人喂食冰激凌,不幸腹泻身亡,被制成标本带回国,作为永久的纪念。

  动物明星木乃伊现身密室,我小吃了一惊。但真正令人震撼的,却是贴着封条的楠木书箱,箱上用墨笔写着“大藏经”三字,这就是康有为生前从陕西运回的那部《大藏经》了。康氏此举曾惹起陕人的抗议,甚至有人骂他“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⑤。不过“康圣人”声明,因为藏经所在的寺院保管不善,他才将经书运走的,待修补装订之后,仍将送归陕西。除此之外,还有一只木匣,上标“大同书”字样,至于内中装的是否康有为手稿,就不得而知了。

  罗仪凤让我帮忙把一些家具抬入库房后,将门小心锁上,由于灰尘的刺激,出来时我身上已开始起风疹块。我们当时都没有谈论藏书的事,事后罗仪凤有意无意地向我提及,母亲已经许诺,自己百年之后,将《大藏经》等收藏捐献给国家。

  据康有为晚年办天游学院时的弟子任启圣记述,南海先生的“手稿计有五、六箱,经天游同学刘蠖庵整理年余,成目录四本。《大同书》经钱定安校订出版,诸天书经唐以修校订出版。所抄之副本由徐勤带至天津,原拟交梁启超整理,时梁在病中,遂存徐家。⑥今康同璧所存之遗书,即由徐家取回之抄本也。”《大同书》手稿,原系康同薇收藏,现分别藏于上海博物馆和天津博物馆;康同璧收藏的乃父遗书,逝世后尽归北京市文物局。

  我至今还记得,康家老宅的东墙边有两间小屋,原先大约是给管园人住的,后来也作为库房使用。私房产权交公之后,街道居委会向罗仪凤提出要征用,她不敢违抗,只好听任蚕食。罗仪凤带我去腾空房屋时,我发现糊窗户的纸张,全部是贵胄名流们给康老祝寿的寿幛,其中资望较低的,是一幅原东亚毛纺厂总经理宋棐卿的字。那时批判刘少奇讨好天津大资本家,指的正是此公。这些寿幛的书法水平,有不少还高于当今名家墨宝或领导题词,但在康家只有做糊窗纸的资格。


    ◆ 寿宴奇谭
  
  乱世之下,康家往来的客人已经不多,多属世家旧交。这些人谈吐风雅,礼貌周全,悄然而来,蹑步而去,如章诒和文章中提及的张沧江、黄万里等,记得赵君迈也曾去走动。但除非罗仪凤自己介绍,否则我是从不打听客人来历的。

  曾几次见到一位关汉光老先生,偕同贤淑貌美的中年夫人及小儿子来看望老人。某日罗仪凤托我给关先生送东西,其家在西四大木仓,是一处很有规模的回廊庭院。抄家后一家三口挤住在一间小偏房内,家徒四壁,但关氏夫妇安贫乐道,过得其乐融融,不似其他落难人家那样悲悲切切,给我印象至深。

  客人中有一位外国女士,是罗仪凤的大学同学,北京话讲得很地道。她很担心丈夫哈尔维的病情,向罗讨教如何调节夫君的饮食。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月,敢在家里招待洋人,本是极其稀罕的事,弄不好会担“里通外国”的罪名。但康家一向好客,远亲近朋只要敢来,总是不亦悦乎地热情招待,惟当时来客谈论家常居多,敢涉及时政的,只限于极小的圈子。

  康氏母女待客,多上红茶,平日英式的下午茶也是必喝的。罗仪凤煮红茶用的是熬中药的提梁式砂锅,她认为味道比金属容器煮出的要纯正。在我看来,这个没落中的贵族化家庭,有两件用具最奇怪,一件是康老吐痰的雪花膏小瓶,另一件就是这个砂锅。吃茶的点心是永远不变的槽子糕(又名鸡蛋糕),据父亲分析,过去康老待客全部是精致西点,现在改用这种粗点,老先生的手头一定是相当窘迫了。
  日常的菜肴也十分简单,一般三菜一汤,口味清淡。厨子二陈和男佣老郭,都是年届七旬的老仆,两人的邋遢程度也不相上下。油烟尘垢把厨房熏得一片漆黑,似乎有十年以上没有清扫过了,与康氏母女一尘不染的居室,形成极大的反差。主人的洁癖和教养,阻挡不住岁月的侵蚀,更无法逆转老宅的衰败。不过到了正式宴请的场合,仍能折射出往日的容光。

  康老请客,往往是根据不同对象,分批举行。记得那年老人生日前夕,罗仪凤托我向父亲发出邀请,只请我一人作陪,而且是正式的生日晚宴。赴宴前父亲颇费踌躇,那时每月200元的生活费,被造反派扣得只剩50元,时值月底,给老人祝寿又不能空着手去。最后只好买了一斤切面,用瓷盘装好,吩咐我用篆书在一张红纸上写了个“寿”字,盖在上面,提着去了康家。对曾身为银行家和政府部长的父亲而言,这大约是平生所送寿礼中最菲薄的一次。我对送此薄礼于心不安,他安慰我说,礼轻心意重,康老不会计较的。

  康老见到父亲,果然十分高兴,还夸奖我的“寿”字写得好。她对父亲说:“令郎是个很有才情的孩子,他的诗做得不错,书画方面长进甚快。”父亲说:“是康老教导得好。”康老又发感慨:“可惜时世艰难,我又太老了,帮不上孩子什么忙。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孤身远行,去海外省父了。令郎旧学功底不错,若能出洋留学,融会中西,将来必成大器。”在那个闭关锁国比大清朝还严密的年代,出国留学是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事。

  入席之后,罗仪凤来回张罗着,一道一道地上菜。这顿晚宴全部是精致的广东菜,餐具也比平日用的要讲究得多。康老一面品尝一面说:“二陈的手艺本来是不错的,现在他也老了,有心脏病怕油烟,有些菜就做不成了,还得Andy亲自下厨。”

  老人平日已不饮酒,这次特地开了一瓶茅台,父亲举起杯,和我一起祝她健康长寿。干了两杯之后,老人显得有些兴奋,又开始发议论:“章先生,‘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古人云‘寿则多辱’,我活到这个岁数,总认为健康比长寿重要。如果疾病缠身,‘万寿无疆’也是活受罪,不如‘永远健康’实惠。我若是毛主席,就一定和林彪换一换祝词,不要那个‘万寿无疆’……”

  这又是个没法深说的话题,罗仪凤最怕老人聊这些。我有了上次惹发痰气的教训,不敢插嘴。倒是父亲很从容地顺着话头,与老人谈论起气功和养生,两人聊得很开心。传菜数巡之后,又上罗仪凤亲手做的萝卜糕,最后是我们送的那盘寿面,被做成一盆雪菜肉丝汤面端上。

  餐后还有罗仪凤手制的广式甜点和水果,她真不愧是燕京大学家政系毕业,一切安排都完美如仪,连送寿面的那只瓷盘,临走时还装上点心作为回赠。父亲告辞时对老人说:“康老,你要保重好身体!现在我们都只能当观众,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看到戏收场!”老人连连点头称是。

  对于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父亲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坚持把戏看到终场才阖上双眼;而康老早在1969年就撒手人寰,撇下了孤苦伶仃的罗仪凤。


    ◆ 家史秘辛
  
  进入1968年,社会上按照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大搞“清理阶级队伍”。董竹君、秦德君两位女政协委员以及唐生明夫妇等均已被捕入狱。罗仪凤没有任何单位,“清理”她的大权便落到“小脚侦缉队”手中。一天她悄悄把我叫到一旁,说是街道要她交待与司徒雷登的关系。

  那年头经毛泽东在《毛选》中点名批判的外国人,除了马歇尔、艾奇逊之外,就数这位前燕大校长了,而且是有《别了,司徒雷登》的专文加以痛斥的。罗既是司徒门生,在“小脚侦缉队”眼中,分量自然非同一般。掂量着这位以前住在深宅大院、衣着典雅的女人,多年积蓄的醋意,终于有了整治的机会。罗仪凤这头弱小的羔羊,无论平时如何驯服和低调,国家机器的基层组织已经张网以待。

  关于罗仪凤的个人经历,我从来是不问的。以往只听父亲说过,她与罗隆基有一段情愫,但努生(罗隆基字努生)是名士风流,只恋爱,不结婚,辜负了仪凤。她曾将与罗隆基的哀怨史写成一篇文字,给父亲看,意欲公开,被父亲劝止了。此外康老曾向我谈起,日本占领时期,罗仪凤因与司徒雷登的师生关系,被关进沙滩日本宪兵队(原老北大红楼)的地下室里,老人辗转请托,才保了出来。一个弱女子,在那种地方受了什么样的刑罚和侮辱,我不敢问也不忍知道。

  心力交瘁的罗仪凤,给我看一份她写的交待材料,并可怜巴巴地说:“我早已是惊弓之鸟,一向不问政治,外边的事情一点都搞不懂。她们要我交待,我从来没写过这种东西,也不知该怎么写。小东(我的小名),你得帮帮我。”

  我仔细读了一遍,这实际上是一篇家史,其中有几件不为人知的佚闻。一是她的外祖南海先生,是被国民党下毒害死的(康有为猝死青岛之谜,至今众说纷纭)⑦。二是她青年时代的男友,被国民党逮捕,死在狱中。这段埋藏心头多年的隐痛,罗仪凤似乎从未对人提及。她还谈到了她的父亲,在日本强占胶济铁路时,罗先生是中方的外交交涉员。他只身站在路轨上对日军军官说,除非强行从我身上踏过,否则休想前进一步,日军行进因此受阻。

  罗仪凤用不少的篇幅,强调母亲为中国妇女的解放事业贡献了自己的一生。这也许是她心目中唯一能够摆脱灭顶之灾的稻草,但对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小脚侦缉队”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保皇党人是国民党的政敌,用肉体消灭的手段当然狠毒,如今已改朝换代多年,敌人的敌人能放过康有为一个与世无争的后代吗?

  我细心地帮罗仪凤改了一遍,自认为可以抵挡一气,她感激万分地收好了。回家与父亲谈起此事,父亲感慨地说:仪凤命苦,没人能够帮她。过去我们这些朋友私下议论,觉得康老把仪凤留在身边不嫁出去,是否有些自私?后来她和罗隆基相恋,大家心中都祝福她将有归宿,但康老是离不了仪凤的,成亲之后如何安排生活?罗隆基若娶了仪凤,可能会多活几年,但要遇上“文革”这样的冲击,还会牵连到康老,这三个人能挺得过来吗?幸亏此事中断了,母女俩得以活到今天,否则作为罗隆基的丈母和夫人,不知要受怎样的挫辱?其实仪凤最担心的事,还是康老百年之后。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她的命运会怎样呢?


    ◆ 不幸言中
  
  此后不久,我在学校被“群众专政”,1969年春匆匆看望了康同璧和罗仪凤一次,就踏上逃亡之路。谁知这一去竟是永别,我还清晰地记得康氏母女目送我远去时,那忧郁凄楚的目光……

  父亲的担心,果然不幸言中。七十年代初的某一天,我已沦为“反革命”阶下囚。某日突然来了两位外来的干员提审。与平日狐假虎威的审问者不同,他们十分有礼貌,态度也前所未有地客气,一看就知来自高级部门。问话的中心意思,是罗仪凤的历史与现行言论。还问及父亲写的《七十自述》,曾有一份副本交给了罗仪凤的事。

  我心头一紧,那时已知道康老不在人世,难道罗仪风的问题也从街道“升级”了?人家一直怀疑她是“美国特务”,莫非来提审的真是反间谍机构的人员?弱不禁风的她还要重受缧绁之苦,我无论如何想不通。对这个政权而言,她从来就是一个无害之人。

  我应对危局有两条原则:一不诬陷自己,二不攀扯他人。过去罗仪凤代表康老(她模仿其母字体几可乱真)给父亲写的便函,信封落款“内详”,内容极其简单,署名处向来是“知名不具”。父亲所写的回忆录,往往会誊写数份,分别交给我和几位至亲好友保存,意在流传后世。但罗仪凤胆小,无论什么文字到她手里,读完统统“付丙”,绝无证据留存。因此任凭二位如何盘诘,我只说曾向康同璧请教诗文书画,与罗仪凤很少交谈,其他一概不知。

  几年之后,又来了两三位高级提审员,其中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我那时被押数载不见美女,得此机会可享受一下“养眼”之福。来人再度命我交待罗仪凤的情况。我仍按上次的模式应付,他们很不满意,提示了一些内容,说是罗自己交待的。我想她一定是被逼供,无奈之中才说了一些东西,如果再从我这里得到证明,罪名就坐实了。于是回答这几位,事隔多年,一概想不起来了。最后他们将问题一一罗列,责令我写材料。

  我词斟句酌地写成一篇文字,自承因父亲关系与康氏母女相识,并大谈其家世、藏书和教养,如何令我感兴趣,故乐于与之往还云云。至于责令交待的问题,却一字未写。

  交卷之后不久,他们再度光临。那位漂亮姐儿声色俱厉地申斥我:“这就是你写的交待材料?实质问题一点没写,还替你老子和这些牛鬼蛇神评优摆好!”在那个年月,女士一沾“革命”,无论多么美丽,都不像女人了,至多勉强算作“中性”,有的比男人还要霸气,鄙人见识多矣!正关得苦闷压抑无处宣泄,我有意挑衅一下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便用记录速度一板一眼地说:“算不算牛鬼蛇神,那可不一定。”“你这是坚持反革命立场!难道还想变天吗?”“不敢不敢,历史当然是由胜利者写的。不过是非自有公论。”我仍旧不紧不慢地回答,态度淡然。“那咱们就走着瞧!你以为……”她被我挑逗得气急败坏,正在大肆发作,还是旁边那位中年男士深谋老算,示意中止了无谓的叫板,不给我继续借题发挥的机会,又正面“教育”了几句,便草草收兵。

  想不到事隔数年,罗仪凤居然仍在受审查。司徒雷登赏识过的学生,肯定不止她一个,其中还有共产党人。日本宪兵审了个把月也就完事了,到了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羁押起来反倒没完没了。这几年她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我简直不敢想象。


    ◆ 遗爱人间
  
  “文革”结束后平反释放回家,章伯钧和父亲已先后作古有年。我去看望章夫人李健生伯母,与小愚姐劫后重逢。我向章伯母询问罗仪凤下落,得知她受尽磨难后出狱,现已不在人世,相与唏嘘不已。

  一天章伯母通知我去她家,同搭全国政协的车前往西郊福田公墓,参加康同璧、罗仪凤母女的安葬仪式。同行人中有康氏世交张沧江教授、全国政协的一位女干部及一两位康家故旧。那位寄居康家多年的神秘林女士也来了,她已白发苍苍,背也比以前更驼。小愚姐似乎是去了四川,没能给康氏母女送行。章伯母和我一路上沉默着,种种回忆沉浮于脑海……

  到了福田陵园,只见满园都种上了果树和葡萄,俨然已成果园。里面没有一座墓碑,据说在“文革”中全部推倒了,现在还没有恢复。比起青岛人将康有为的墓地掘开,将带有白发的头骨游街示众,这里的“破四旧”还算是文明的。墓地工作人员已挖开一个坑,说这就是康家早年订下的两个寿穴之一,因下面已有她夫君罗昌先生的棺木(原墓碑已不知去向),坑挖得很浅。张沧江和另一故旧步测了一下,认为定位准确,就开始落葬。

  陪伴罗仪凤到临终的林女士,颤巍巍地打开一个绸布包袱,两只骨灰盒显露出来,我的心一下子揪紧,难道这就是十一年来反复思忆的老人和她的爱女?康老的骨灰盒较大,罗仪凤的很小,入穴之后,静静地偎依在母亲旁边,令人不胜伤感。我立在穴旁仔细端详,镶在盒上的两张小照片,康老仍是那样慈祥而从容,罗仪凤则露出平素难得一见的笑靥,是我所见照片中最美的一张。才情绝代、相依为命的两代名媛,就此长眠地下,与千年黄土为伴了……

  填土之后,窄薄粗糙的小碑立起。这不知是从哪座荒坟上扒来的一条残石,连毛背和残边都没有修整,就在正面草草刻上“先 父罗昌 母康同璧 之墓 儿罗荣邦敬立 一九八○年七月”字样,权当作墓碑了,上面竟没有罗仪凤的名字。据张沧江说,一直在美国加州大学任教的罗先生现已风瘫,无法亲自前来为母亲和妹妹安葬。

  由政协女干部唱仪,全体人员“向康同璧委员三鞠躬”,礼成。章伯母取出事先备好的两束鲜花,与我一同献上。张沧江将墓碑拍照,说要寄给康老的儿子。他对墓碑的粗陋表示了不满,要求重新换过。我注意到,女干部自始至终没有提罗仪凤的名字,仿佛她根本没有存在过。

  1949年鼎革以来,万象更新。但不知何故,无论生人死者,等级反倒更加森严细密。大凡有些政治名分的,夫妻如不在同一行政级别,即便是全到马克思那里报了到,也无合葬之礼,子女就更不必说了。据说李大钊之所以没有移葬八宝山,就是因为合葬的夫人赵纫兰女士是位家庭妇女。罗仪凤没有任何行政级别,这次附葬入土已是网开一面,虽碑上无名,总算是照顾到了母女之情。我自问从来不是一个守旧之人,此时反觉封建礼教也有合乎人情之处。

  归途中张教授谈锋甚健,但内容大多与亡人无涉,章伯母与我依旧沉默着。望着窗外飞快掠过的绿树青山,往事又一幕幕闪回眼底,不禁想起前人诗句:“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尘归尘,土归土,亡者已矣,生者还得面对解读不完的人生……
  行文至此,悲从中来,抓起电话欲向小愚姐诉说,只说了一句便泣不成声……电话那头只听她说:“我写每个人都要哭上好几回,哭出来就好多了……好人都走了,把我们留在这个世界上……”


    ◆ 物是人非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半个多世纪过去,康同璧等当年大声疾呼保存下来的文化古都,已经物是人非,老城墙拆得只剩下短短两段。八十年代初我曾到北新仓康氏故居前凭吊,院内住的已是一位开国元勋的亲属,门面也比以前气派多了。近年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四合院破坏殆尽,勋戚也已辞世。近日又去寻访那个花木扶疏的古老庭院,只见冰冷的水泥森林中,有一片未竣工的工地……

  就在本文行将杀青的2003年12月13日,我和小愚姐专程前往福田公墓,凭吊康同璧母女。二十三年过去,荒凉的墓园已修葺一新。附近极不协调地矗立着十几座卫星接收装置,仿佛要用这现代化的科技,建立一条与在天之灵对话的通道。

  年轻的公墓业务小姐,茫然不知康有为及康同璧是何许人。经她热心帮忙用电脑检索“罗昌”,我们在墓地沟北五组“称”字区,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年那块小墓碑。在成片规制宏大、做工考究的丛冢辉映下,越发显得弱小孤伶,类同荒冢。这就是当年出力保护过偌大一个北京城的人——南海康有为先生之女康同璧女士,偕同夫君罗昌先生以及爱女罗仪凤小姐的长眠之地。

  姐弟俩含泪用纸巾擦拭着蒙尘已久的碑石,这也许是我们作为那个时代的幸存者,所能给慈爱的老人和苦命的仪凤姑姑的一点点报答,尽管她们留给人世间的爱,是那么深厚无私……

  墓的左侧还有一块预留的空地,查阅当时的登记资料,罗仪凤早在1956年就买下了两个墓位,一个作为父母合葬的寿穴,另一个显然是留给自己的,也许还包括她未来的夫君,那时她对自己的生活一定还存着某种企盼。不幸的是,她还没来得及享受个人的幸福,就被一个时代碾得粉碎,甚至未享受到预定的安息权利。而是作为一个没有姓名的女孩,和慈爱的父母相拥在一起入睡了……

  事隔多年,罗仪凤为自己预留的墓穴,早已因欠缴国家的土地使用费而收归国有了。仅存的这块墓地,由于罗氏在国内没有后代为之续费,合法性也岌岌可危。我和小愚姐向管理人员提出,愿代为缴纳积欠的费用,使长眠的逝者免受打扰,他们深表同情。但由于我们不是亲属,能否如愿,尚有待于请示领导。

  康同璧是历史名人的后代,她为中国的妇女解放贡献了自己的一生。半个多世纪前,她和其他社会名流们,曾努力保护过北京这座历史名都;她贡献给这座城市的,还有自家的恒产和收藏。我不知道,作为中华民族博大文明代表的北京城,可否容得下这家人最后的埋骨之地?

  康老生前,常常会和女儿一同背诵一首散曲,记得最后几句是:“五百年后修仙入道,还要那才子佳人,世世把香烧。”多少年来,康氏母女落葬的一幕始终萦绕心头,骨灰盒上的照片仍在对我微笑……香消玉殒之后,那里已是最后的魂居之所,但还有谁记得她们,会献上一瓣心香祭奠斯人呢?

  我不时遐想,也许某个寂静无人的时刻,母女俩会出现在墓地的林间月下,相对品茗吟诗,笑看红尘,回忆着太平花开放的时节……


    2004年2月25日 风雨读书楼




    ⑤ [此联]内嵌“有为”二字,寓意“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老而不死是为贼”。据说被梁启超改为“国之将亡必有忠臣,老而不死是为人瑞”。。

    ⑥ 任启圣:《康有为晚年讲学及其逝世之经过》,《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一辑,第244页。

    ⑦ 关于康有为之死有三说:一病故;二被前清慈禧太后生前所遣杀手下毒;三被国民党特务下毒。前一说为正史说法;第二说理由未必充分,盖康氏晚年支持清室复辟,戊戌变法时的恩怨已发生变化;第三说迄今未见任何史料记载,但因系康氏后人自述,值得重视并有待史家考证。




作者简介:

    章立凡 1950年生,近代史学者。主要研究领域为北洋军阀史、中国党派史、中国现代化问题及知识分子问题等。
    撰有《第二次直奉战争和北京政变》、《先父章乃器往事闻见录》、《风雨沉舟记——章乃器在1957年》、《章乃器与中共领袖们》、《西学的第一次冲击》、《毛诗漫品》等;合著有《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变迁》、《七君子传》、《民国著名人物传》、《中国大资本家传》等,曾长期参与多卷本《中华民国史》的撰稿;编有《章乃器文集》(上、下卷)。




    本文转载于陶世龙先生个人主页五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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