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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王外马甲: 《战场上的蒲公英——一个国民党伞兵的军旅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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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一)



    如果不计算“军医院”里的伤兵和辎重队里的挑夫,杨围子的战斗兵员大约在一千五百人左右。村子的北面和东面由85师255团把守,那一带是主要的作战方向,各类防御体系比较完备,而西边则是第10师残部和14军军部的所在地,原本属于“后方”,所以阵地也就相对马虎一些,只设置了内线阵地却没有外线阵地,可谁知道中野4纵在攻占沈庄之后竟然一直把坑道挖了过来,愣是把这“后方”变成了“前方”,无奈之下,军部的一帮人只好匆忙上阵、守住寨墙和共军打来打去。

    打到11日下午的两点来钟,255团那边的外线工事已经全部丢失,而西线这边的兵力也已是损失近半,但因为杨围子的面积实在太小,所以剩下的这些人马守在村落里不仅依然能够进行防御,甚至还可以寻找机会实施反击、组织突围。

    当时,位于杨围子北面和西面的是解放军中野4纵、东面是9纵、东南面是11纵,只有南面一两公里远的杨文学村(又称前杨家、小杨家、杨文学家)还被第10 军的部队控制着,因此这个方向也就成了14军突围的唯一途径。但这条通道却遭到了西南和东南两侧共军阵地的猛烈夹击,必须在强有力的掩护之下才有可能冲得过去。

    负责组织突围的是14军的代理参谋长詹璧陶中校。

    说起来,14军的参谋长原本应该是梁岱少将,但梁参谋长在前些天的浍河南岸战斗中被共军俘虏过,虽然很快就被释放了,但终究还是有点“叛变投敌”的嫌疑,没被军法处抓走就已经很不错了,当然更不可能立刻官复原职,于是,代理军长谷炳奎就把第10师的参谋长詹璧陶提拔起来、让他代理梁岱的职务。詹璧陶是谷炳奎的湖南老乡,黄埔13期生,当时才三十出头,以中校的资历跃升为军一级的参谋长实在是非常破格的,所以詹小弟的心里万分感激谷大哥的知遇之恩,他亲自带队冲杀在第一线,非要把军长大人送出险境不可。



    詹参谋长的策略是用主动进攻的办法压制住西南侧阵地上的共军,并借此掩护突围人员从南面冲出去。

    这个策略并不容易实施。杨围子西南方向的共军是中野4纵13旅38团(即后来的13军38师113团,现已改为武警部队),这支队伍的防守能力特别强,有个号称“钢铁营”的第一营,营长是特级战斗英雄张英才(张英才后来曾担任过13军副军长和重庆市委书记——顺便八卦一句:全国十大杰出女性、解放军第一位装甲兵女团长、13军149师装甲团的张可中校就是老张家的女儿,真是虎父无犬女)。

    头一天,人家第10军在坦克战车的帮助下都没能够啃动38团的阵地,现在仅凭着14军的这么一点力量去进行攻击,简直是自讨苦吃。但詹璧陶却不管这一套,他发起的只是“佯攻”,但求声势不求结果,所以每一轮冲锋都搞得大张旗鼓、煞有其事。

    南边的杨文学村里驻扎着第10军的75师,还有个美式榴弹炮团。那75师(师长王靖之)原本是整编第11师的75旅,其实就是18军的老部队,所以他们的弹药比较充足、炮兵的技术也很不错,依然保持着“土木系”的气派。“佯攻”开始的时候,杨围子这边一发信号,杨文学那边就“哐哐哐”地打炮,14军立刻冒着炮火往上冲,冲到对面阵地跟前乱搞一通之后又往回跑,75师的炮兵再接着“哐哐哐”地打十几炮……而就在西边这番猛折腾的同时,突围的小分队就趁机悄悄地向南边“偷渡”了。

    每一轮“偷渡”的人数都不能太多,突围的人员在事先经过了选择。第一批被抬出去的是身负重伤的第10师师长张用斌,第二批逃跑的是代军长谷炳奎等人,蔡智诚和詹璧陶一起被安排在第四批,只可惜,他们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正所谓事不过三,就在詹参谋长依样画葫芦地组织第三轮进攻的时候,共军突然发起了反冲锋——这也难怪,当时杨围子的国民党军在各个方向上都处于守势,惟独这个西南角却接二连三地大举出击,这就难免会引起对方的警觉——下午四点过钟,中野4纵把10旅28团(今13军37师109团,汶川地震时,在映秀镇高举“红军团”大旗的就是这个团)从北面调到了西面,而9纵27旅79团(今天的空降兵15军45师133团)则从东南角向西穿插突进、一举切断了杨围子南边的通道。

    经过先前的几次折腾,詹璧陶的人马已经损失惨重,而解放军的力量却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极大的加强,此消彼涨,胜负立判,国民党兵的“佯攻”立刻被共军的反击冲得七零八落,不但“偷渡”的小分队没能够跑出去,就连出击的阵地也丢掉了,一帮人只好退回到杨围子的中心地带,准备和对方打堑壕战。



    一看见共军的反击,蔡智诚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突围的机会了。不过,彭晋贤先生却依然对前途充满了希望,他的双手拎满了大包小包、身上还披着一件又肥又大的羊皮袄,每隔几分钟就催问一遍:“蔡长官,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应该轮到我们了吧……”

    小蔡不知道应该如何向这位迂腐的教书先生解释局势的凶险,只好劝他把手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丢掉算了。但彭老师却坚决不肯答应,他反复说明,包裹里的破树皮和烂树根全都是了不起的宝贝、是他和学生们的田野调查成果,意义重大、价值非凡,与国计民生有着密切的关系……蔡智诚被这老夫子聒噪得无可奈何,只好想办法找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让他和他的宝贝能够躲过即将爆发的战斗。

    杨围子的南部有一块面积不大的洼地,这里丢弃着一些没有弹药的大炮和没有汽油的卡车,炮车的轮胎和车厢上的木板早就被士兵们拆去当燃料了,只留下几堆光秃秃的铁架子还在雪地里趴着。按照蔡智诚的估计,如果攻守双方在内线争夺村落,这里是唯一有可能不会发生激烈枪战的地方,因此,他在那些废铁之间给彭晋贤弄了个隐蔽部,并再三叮嘱他不要随便跑出来。

    “蔡长官,你千万不要把我丢下不管啊……”,彭老头可怜兮兮地哀求道。

    “不会的,到了突围的时候,我一定先来喊你”,蔡智诚一面随口敷衍着,一面朝255团走去。

    走到军医院的附近,看见几个士兵正把85师代理师长吴宗远抬了过来,吴师长在沈庄战斗中负了重伤,他原本是被安排在第三批突围的,现在“偷渡”不成、只好又被送回到医院。

    救护站里的男医生和女护士纷纷跑上前去迎接师长大人。但就在这个时候,村子外面响起了一连串沉闷的“雷声”。



    那“雷声”最初是从杨围子的东边传来的。刚开始的时候,蔡智诚还以为是共军在爆破什么工事,但很快,北边和西边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天空中随即就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炸药包,那些被油毡包裹着的象磨盘一样的东西从四面八方跃入苍穹,带着火焰和浓烟,飞舞着、翻滚着、呼啸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恐怖的轨迹,然后又密密麻麻地坠落下来,劈头盖脑地砸向了已经被炮火摧毁成废墟的国民党阵地……

    炸药包炮!!!

    几乎完全是出于本能,蔡智诚立刻纵身跃入了附近的一个弹坑。而与此同时,剧烈的爆炸就发生了。

    冲击波肆虐着大地,先前被重迫击炮掘出的巨大弹坑在一连串的爆炸之下仿佛变成了赌桌上不停摇晃的小小骰盅。坑里的一切都被搅得天翻地覆。地面变形了,地表的土层被炸药的强力推动着、如同波浪一样的上下起伏,坑壁相继崩塌,大大小小的石块在地震的挤压之下居然能从泥土里弹射出来,迸得老高,砸得人头破血流……蔡智诚的眉骨裂了、牙齿掉了,但他这时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在弹坑里不知被掀翻了多少回,但每次摔倒之后却又立刻挣扎着爬了起来——“遇到炸药包炮,一定要蹲着,千万不能卧倒”。何玉林的警告一直回响在脑海,蔡智诚拼命地提醒自己:不能卧倒,不要摔倒,不能让冲击波震坏了内脏,更不要被泥土活埋了。

    耳朵已经听不见了,整个人就象是潜入了深水之中,耳膜里只剩下“呜呜——咕咕”的杂音。视线也变得模糊,四周围混沌一片,天地间充斥着一团棕红,分不清哪些是弥漫的尘土、哪些是爆炸的烈焰。呼吸十分困难,空气似乎全都被烧光了、被挤走了,努力地张开嘴,随着每一次喘气吸进体内的却尽是呛人的硝烟。那些炙热的TNT烟雾在喉管之中、在肺叶之间灼烫着,火辣辣的,就好象要在人的胸膛里再一次爆炸一样。蔡智诚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困在了一只棕色的瓶子里,瓶子外面是血红色的炼狱,而炼狱的风暴正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着瓶壁,要把他的生命从这脆弱的藏身之所里拖拽出来,抛入莫名的深渊中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震荡的大地终于平静了。

    蔡智诚揉揉眼睛、抹去脸上的血迹和泥土。他的四肢俱全、五官完好,但两只手掌却肿胀得很厉害,帽子飞了、鞋子掉了,衣服敞开着,裤管只剩下了半截,原先挎在肩上的公文包也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他艰难地爬出弹坑,刚一迈步就觉得双腿发软,头晕恶心,浑身一个劲的发抖,于是只好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杨围子村被炸平了。寨墙完全坍塌,碉堡支离破碎,各种建筑荡然无存,阵地上的鹿呰被冲击波掀到了远远的角落里。军医院不见了,那些充当救治所的壕沟被泥土掩埋着,只在个别地方露出了伤员的脚,几个医官木然地守在“病床”的旁边,他们的任何举动都已经无济于事。战壕内满是尸体,一摞一摞地叠成一堆,有的蜷卧在土中,有的从废墟里探出了半截身子,这些人的外表都没有血迹,显然全是被冲击波震死的。地面上一片狼籍,积雪被融化了,冻土被炸得蓬松,一条冬眠中的蛇居然也被震出了地面,十分怪异地躺在残砖碎石之间。原先的弹坑被填平了,新的爆炸痕迹又重新布满了周围,有的黝黑、有的焦黄,那些被犁翻的泥土之中混杂着断裂的木片和残破的军服,甚至还夹带着没有爆炸的炸药包。



    1948年12月11日下午4点40分,围攻杨围子的中野部队各自组织了30架以上的“飞雷发射筒”。如果以每筒打三轮、每个“飞雷”装药二十公斤计算(这是当时的标准做法),六个主攻团在二十分钟之内至少向面积不过一万平米的杨围子内线阵地抛射了上万公斤的炸药——这也就是国民党兵所称的“没良心炮”。

    显然,“没良心”的称谓是带有抱怨情绪的,但按照蔡智诚的说法,他们反感的倒不是“飞雷炮”的惊人效果,而是不满于这种武器的战场使用方式。

    发明“飞雷”的当然是个很聪明的人,但这种“大炮”的设计思路其实是和近代武器的发展原则相违背的。因为第一,炸药包炮的射程很小、精度很差、使用寿命很短、操作的安全性也很不可靠,无法成为固定有效的打击手段;第二,这种武器的爆破方式非常原始,弹药消耗量极大,作战效能并不合理;第三,实施“飞雷”攻击的时候,大量的炸药包都堆积在发射阵地上,一旦遇到敌方的炮火逆袭就没有生存的可能,战场风险太大。因此,如果反过来看,使用“飞雷炮”就需要具备相当多的前提条件,首先,本方的军需物资必须十分充沛,可以不考虑弹药的消耗量。而且本方的兵力和时间也必须十分充足,可以把军事工事推进到距敌一百米以内,并建立起安全的发射场;其次,敌方的阵地必须被围困在一个狭小的区域之内,目标固定而且集中,并且敌方必须不仅无法使用炮兵进行反击、同时也必须没有能力进行步兵逆袭……可想而知,一旦战局出现了这样的态势,战场双方的胜负其实早已经确定了,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还要继续采用高密度的毁灭性打击手段,那的确是够“狠心”的。

    这场“没良心炮”对蔡智诚的肉体伤害并不大,但却给他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他总觉得共产党做事好象有点得理不饶人的味道,这种阴冷的感觉一直积压在他的心头,从而也就困扰了他后来的人生道路。

    ——讲到这里,想说几句废话。

    今天再去讨论“没良心炮”道德价值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事实上,解放军也只是在淮海战役中,为了打击国民党最顽固的精锐兵团时才集中采用了这种比较特殊的战术手段,其目的更主要的是在于最大程度地摧毁国民党军事集团的抵抗意志。自那以后,这种办法就很少使用了。

    从淮海战场的“没良心炮”到上海战场的坚决不使用大炮,解放军的建设完成了一个质的飞跃,这种飞跃是符合战争规律、符合政治规律、也是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军队或者战争行为并不会单独地存在于战场之中,它永远是政治活动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只有理解了政治的需要才有可能正确地评判军事行为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讲,在今天,我们是否应该尊重战争法制体系的要求、是否应该把“化装偷袭”作为军队的常规手段、是否应该大力宣传“飞雷”的奇妙功效,甚至是否应该鼓励“无限战”的天才思想,都应当放在国际政治的框架内来通盘考虑。

    其实,所谓的“襄公之仁”,并不是只用一句“迂腐”就可以概括的。



    爆炸刚刚平息,解放军就冲进了村子。

    究竟是谁最先突破杨围子的内线防御,现在的资料众说纷纭,各种回忆录或者人物传记都说是自己的部队打下了14军军部,马甲我也弄不清哪一个讲的更加准确一些。但实际上,中野司令部在战斗结束之后只表彰了两支队伍,一个是4纵10旅28团第5连(洛阳英雄连)、一个是13旅38团第1营(钢铁营),而这两队人马其实本是一路,都是从村子西面突进来的,那里也恰好是14军军部的所在地。

    在蔡智诚的印象中,西面的防线最先被共军突破。当时他正趴在地上吐得晕头转向,身边突然就出现了一队解放军,全是从14军军部那边冲过来的。几个小兵比比划划的说了些什么,蔡智诚一点听也不清,而人家大概觉得这小子满脸鼻涕眼泪、既没有武器也没有战斗力,并且还又聋又傻的不象是个当官的材料,于是就接着朝东边跑去了。那时候,255团的阵地上还有人在进行抵抗,蔡智诚虽然听不见枪炮的声音,却可以看见爆炸的闪光和子弹打在泥土上溅起的尘烟。

    西边被占领了,东边和北边正在交火,如果不想送命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着当俘虏。蔡智诚忽然想起应该把自己的证件、手表、钞票和金条赶紧都埋进土里,因为这些东西是会暴露军官身份的,在当时,国民党的宣传是共军只优待贫苦的士兵,抓住军官统统砍头,把脑袋插在木棍上,就象处理张辉瓒一样。

    伸手在衣兜里一阵乱摸,七掏八掏的就发现了一张《福尔摩斯》的借记卡,上面还盖着宿县职校的大印,那本小说早已经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可这张小纸片却鬼使神差地被揣进了口袋里。这东西突然给了蔡智诚一个绝妙的启发——早在豫东战役的初期,他就听说共军对学生的态度十分宽容,不仅不杀不关不刁难,而且还允许他们穿越封锁线到国统区去。现在,如果自己可以装成学生和彭晋贤老师混在一起,说不定就能够打着田野调查的旗号溜之大吉!

    可是,当蔡智诚回到那片洼地的时候,却发现彭晋贤先生已经死了。他侧卧在一辆卡车的旁边,裤子掉了、大衣飞了,脑袋上有个大洞,很显然,这老头终究还是忍不住从隐蔽的地方跑了出来,结果就被爆炸的冲击波掀翻、一头撞到了汽车的铁架子上……事已至此,蔡智诚只好独自伪装下去,他脱掉身上的军服,换上彭先生的羊皮袄,然后就坐在地上等候收容——从现在开始,他准备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按照何玉林说的那样,“想尽办法活下去”。

    1948年12月11日的下午6时许,杨围子战斗终于结束了。



    12月12日中午,蔡智诚在战场东北十来公里远的忠义集接受解放军的审查。这里是中野9纵的一个转运站,杨围子战斗后,被俘虏的国民党官兵全都交给9纵进行处理,蔡智诚也就和大家一起被押送到了这个地方。

    “忠义集”这个地名今天已经不存在了,这一带如今属于宿州市的埇桥区,位置大概在蕲县镇的白庵村附近。但事实上,忠义集过去是浍河南岸的一个历史悠久的古镇,秦代以前叫大泽,当年曾经有人在这里乱喊“大楚兴,陈胜王”,结果招来了楚霸王项羽;汉代以后改叫蕲城,刘邦讨伐淮南王英布的时候把这里当作了大本营。淮海战役期间,第10军和14军在浍河两岸与中野部队激烈交火(熊绶春就是因为在这一带吃了败仗被撤职的),双方打过来打过去,没过几天就把忠义集打平了。蔡智诚在这里的时候,集镇上连一栋完好的建筑也没有,老百姓也全都跑光了,从前线下来的俘虏和伤兵只好睡在废墟上。

    说到伤兵,战斗结束过后,战场上双方的负伤人员自然全都要往下抬,但两者之间的待遇却是不可能一样的。解放军的伤员送到忠义集以后要进行分选,受轻伤的留下来、重伤号则经过紧急处置之后再转送到后方的大医院去,而对国民党的伤兵则不必这么麻烦,来到忠义集就算是到了站。

    战败方的伤兵通常都不敢哭,缺胳膊断腿的都咬牙忍着,实在熬不过了就破口大骂,骂长官骂部队或者骂国民党蒋介石,这一方面是因为心里确实有怨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怕由于受伤被共军给枪毙了。当然也有一些伤兵显得啥也不在乎,他们或者一个劲地呕吐、或者从早到晚的不吃不喝只睡觉,蔡智诚还看见一个家伙坐在地上猛摇头、卡住他的脖子都停不下来,这些人的脑袋都被震坏了。

    寒冬腊月,躺在露天里的伤兵特别容易死掉。死掉了就埋,当时忠义集的周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墓,里面大多是国民党的兵。



    11号的晚上,蔡智诚是和俘虏兵呆在一起的。从其他人的口中,他得知14军的前任参谋长梁岱举手投降、代理参谋长詹璧陶受伤被俘,85师代理师长吴宗远和254、255团的两个团长都被共军活捉,而熊绶春则已经阵亡了。

    说起来,熊绶春临死的时候只是个被撤职查办的罪人,但是当他死掉了以后,国共双方好象立刻就忽视了这个情节,大家全都煞有其事把他当作大权在握的14军军长。这一边说他即将醒悟、正准备和参谋长一起领导起义,那一边说他英勇神武意志坚定、决定追授他为陆军上将。这么看来,老熊这个人带兵打仗的水平虽然很一般,但最后的阵亡却是够漂亮的。

    关于熊绶春死亡的原因,目前有多种说法。

    其一是解放军方面的记载,认为他是被击毙的。自称击毙他的部队也不少,个个说得有名有姓,而且时间越长、冒出来的功臣也就越多,让人莫衷一是。但不管怎么样,“击毙熊绶春”这样的事迹肯定是要记大功的,至少在1950以前,能够在军功簿上明确记录这项功劳的人物只有两个,一位是4纵10旅28团5连的副班长杨传任,一位是13旅38团1营的营长张英才;

    第二种说法则来自国民党,主张熊军长是自杀的,并且他用的是什么枪,打得是什么部位,讲得有鼻子有眼,可就是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采取的自裁行动;

    不过,有个人却知道熊绶春的死亡时间,那就是14军的参谋长梁岱。梁参谋长当时也是个被撤职查办的倒霉蛋,所以和熊绶春住在同一个地洞里,按照他的说法,熊军长是在共军进行炮击的时候突然跑了出去,然后就被炮弹给炸死了……梁岱少将愿意这么讲,自然有他的理由,只是这样却让熊绶春显得有点蠢,好象这位黄埔军校的熊中将和宿县职校的彭先生是同一个水平,都不懂得如何躲炸弹似的。而且他也没有能够解释,为什么他们两个没有跟着军部一起突围?

    于是就有了另外一种观点,说熊绶春和梁岱两人当时正准备组织起义,连计划都拟好了,只是还没来得及下命令……这其实并不大可能。熊绶春是江西人,梁岱则是粤军出身,他们到第14军任职的时间都不长,不象谷炳奎等人是从当连长时就从这支部队混起的,所以别说是熊、梁已经被撤职,即便是他们正掌权的时候也很难把这帮尽是湖南人、贵州人的队伍带出去搞起义。

    如果按照马甲我的推测,熊、梁二人不参加军部的突围或许是故意的,只不过梁岱留下来是打算投降、而熊绶春却是准备等死。至于熊绶春是被炮弹炸死的、长枪打死的、还是用左轮自尽的,谁也说不清楚。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把老熊的尸体刨出来看一下,但这个办法却已经行不通,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江淮地区大搞防治血吸虫,到处都在进行挖新坑填旧坑的“送瘟神”运动,结果邱清泉的坟墓被挖成了池塘、熊绶春的坟墓干脆不见了踪影,所以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正好可以随便我们大家乱猜。想一想,这倒也不错,挺有意思的。



    不过,蔡智诚中校大概不会觉得这些事情里面会有什么趣味。

    当时,他穿着彭先生的大衣、混在一帮军服中间冒充“披着羊皮的狼”,正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接受共军的审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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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2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二)




    杨围子战斗结束后,蔡智诚被送到了忠义集。虽然很不愿意做出举手投降的动作,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几个月前的那种“党国文天祥”的气概,所以也只得乖乖地听从命令、在解放军的指挥下走向了集结的地点。

    忠义集的路口摆着几个大木盆、木盆里边有毛巾,蓬头垢面的俘虏都必须在这个地方进行“卫生清理”——也就是在卫兵的监视下洗一洗脸、并且解开自己的衣服拍打一番——这个举措当然具有勘验身份、检查随身物品的功能,但经过了如此这般的折腾,原本萎靡不振的人们也确实显得精神了许多。

    洗去了脸上的尘土,袒露出来的不仅是清晰的五官,眉眼之间的几分羞涩也就同时显现了出来。世界上大概不会有哪个军人会对缴枪投降的行为觉得毫无愧疚,即便国民党兵也是一样。“清洁”过后的俘虏们面面相觑,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为自己的落魄下场寻找着理由。

   “共军的炮火太猛了,从没见过这样的”

   “那是,上午几万发炮弹、下午几万斤炸药,这个仗根本没办法打。我们那个班,还没有等到正规交手就被干光了,只剩下我一个……”

   “再坚固的工事也不管用,十几天的辛苦全都是白费。我们的碉堡和战壕一下子就垮了,人被震得象喝醉了一样,共军冲过来喊缴枪不杀,可我们的枪都被埋在土里了,哪里还找得到……”

    据说,何玉林团长在共军总攻刚开始的时候就下令放弃抵抗了,他先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然后就坐在个石辘子上等着当俘虏,那石辘子的旁边还摆着两副担架,左边的是85师师长吴宗远、右边的是255团团长李剑民……可奇怪的是,整个阵地都投降了,只有255团第3营还在东北角的外壕附近抵抗了几十分钟,这让大家觉得十分纳闷:“喂!你们可真够可以的,敬礼号吹了那么久,怎么还在打?”

    “哎呀,耳朵被震聋了”,来自3营的俘虏兵立刻显出了一副特别无辜的表情:“我们趴在壕沟里放枪,一直把子弹打完了才听见军号声……”



    过了没多久,解放军的代表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叉着腰问:“这里面有当官的没有?国民党军官出列!”

    俘虏堆里随即站出来几个人,很快就被带走了,蔡智诚埋着脑袋没有吭声。

    那几个军官走了之后,干部模样的人立刻换了一副轻松的语气,说:“好了好了,反动派已经被赶走,在这里的都是受压迫的贫苦弟兄,大家不要怕,你们是被反动派逼着上战场的,遇到解放军就是被解放了,你们翻身了、自由了!天下穷人是一家,咱们先吃饭、再拉拉家常吧”

    于是就开饭。小半斤一个的白面馒头、香气四溢的猪肉炖菜汤,用箩筐装着、用木盆子盛着,一样样的抬了上来,在杨围子饿了好些天的国民党兵们哪里经得起这个诱惑,立刻全都扑上前来,有的用手抓、有的用帽子装、有的用衣服兜,你争我夺、狼吞虎咽,那些体质弱、力气小的就被挤在了外面碰不到饭食,急得哇哇直叫唤。而解放军的代表却并不做任何干涉,他们笑嘻嘻地站成一排,在干部的指挥下齐声唱起歌儿来:

    天下穷人是一家,不分什么你我他,

    我们吃尽人间苦,养肥富人一大家。

    天下穷人是一家,蒋介石害我们互相残杀,

    要打他就打,要骂他就骂,哪有穷人说的话。

    天下穷人是一家,穷人翻身力量大,

    团结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地主军阀都打垮

    ……



    共军的“心战”开始了——曾经担任过国民党政治指导员的蔡智诚老早就听说过这个战术的厉害,他立刻本能地提高了警惕,小心地戒备起来。

    果然,等俘虏们差不多吃饱了以后,解放军的政工队员就坐进了人群之中,态度和蔼地跟大家聊起天来,问的无非是“你是哪里人啊?”“当兵多长时间了?”“在家里做些什么呀?”之类。有个解放军也来找蔡智诚套近乎,可没想到蔡指导员的回答是:“家严生前致力于化学工业,鄙人目前正在钻研植物学”,那位憨厚的北方大汉顿时就懵了——这显然超出了该同志的阅历范围,他愣了老半天,然后就去找其他人说话去了。

    其他人的谈话氛围还是非常融洽的。话题从“你们那里是种稻子还是种麦子?”“收成怎么样?”“地租征多少?”说起,然后就渐渐地就骂到了地主的头上。俗话说,饱吹饿唱,一帮俘虏填饱了肚皮、放宽了心思,畅开胆子海阔天空,三两下又从骂地主变为了骂军官。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当兵的挨打受气简直是家常便饭,这些穷苦的弟兄们被共产党怂恿了几句,立刻就把所有的委屈全都想起来了,大家一个个怒不可遏,就连吃败仗的原因也从先前的“共军炮火太猛烈”变成了“国民党太坏没良心”……骂着骂着,突然有个士兵站起来说:“报告解放军,那边角落里还混着几个当官的,快去把他们抓起来!”



    几个企图蒙混过关的国民党军官被逮走了,但蔡智诚却安然无事,这倒不是因为有谁放了他一马,而是因为他刚到14军没两天,士兵们都不认识他。而且,蔡智诚自己也处处小心,他在俘虏堆里很少说话,即便张开嘴也是用南京口音——在江淮一带征战了这么些年,他的南京官话早已经模仿得惟妙惟肖,轻易是不会露馅的。

    但饶是如此,解放军也没有放松对这个“学生”的警惕。那个干部模样的解放军是26旅76团政治部的辛国良主任(后曾任上海市民航局副政委),他拿着蔡智诚的“借书卡”看了又看,然后问道:“你的胳膊是怎么受伤的?”

    “是在逃难的时候摔断的”

    辛主任觉得问不出什么门道,干脆把被俘虏的团长何玉林喊来对质:“喂!你认识这个人么?他是干什么的?”

    何玉林团长懵懵懂懂地望着蔡智诚,发现这小老乡的身上正穿着彭晋贤先生的羊皮袄,于是就撒谎说:“他是宿县职校的老师”

    “那他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那是……是我手下人打的……”

     这下子,辛主任总算是找到了破绽:“你看看,没有说实话是不?你明明是个教书先生,偏要讲自己是学生。我就说嘛,哪有这么大的年纪还在学堂里念书的?再有,明明是被国民党打伤的,偏要说成是自己跌倒,这些国民党反动派都被我们打败了,你还怕他们做什么?你们这些文化人,就是鬼名堂多,就是不如劳苦大众有觉悟……”

    辛国良是陕北人,十四岁就参加红军了,这位从枪林弹雨中拼杀出来的老革命一辈子光明磊落,当然想不到蔡智诚这个“文化人”其实还有着更多的“鬼名堂”。但话又说回来,辛主任的看法也没有错,人家劳苦大众的思想觉悟确实是比较高——才几个钟头的功夫,那些士兵俘虏们就已经能够跟着共产党喊口号了。

    “解放军在北线和南线大获全胜,我们今天抓了国民党的团长师长和军长,明天就要活捉黄维杜聿明!大家说,行不行?”

    “行!”

    “我们还要打到南京去,把反动头子蒋介石也抓起来。大家说,咱们能不能办到?”

    “能办到!”

    “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消灭反动派!建立新中国!”

     …………

    夜深了,但疲倦的人们却并没有入睡,俘虏兵们围住解放军的干部,有的打听各地战场的形势,有的询问共产党的政策,而那些干部们也都不厌其烦的进行讲解,人群里不时爆发出开怀的笑声。

    这笑声让蔡智诚感觉到莫名的无奈。几年来,他曾经许多次在“总理纪念周”或者“精神训导课”上发表过这样那样的讲话,但却从来没有哪一回能够获得如此热烈的反响。这些外表看上去没有多少文化修养的共产党人,刚刚才用“没良心炮”毁灭了国民党军的战斗意志,却紧接着又用几句简单的言语就赢得了俘虏们的真心,如果说双方在战场上的战争物质水平还仅在仲伯之间的话,那么,这精神感召力量的差异却是国民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在这深夜的旷野里的欢笑声中,蔡智诚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国民党的政权真的快要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俘虏营里树起了一面横幅,上面写着“解放大会”四个字。

    共产党的宣传员来了不少,有做演讲的、有打快板的、有唱歌的有喊口号的,都在动员俘虏兵参加解放军。这边有位大个子说:“共产党办事最公平,不靠关系不讲金钱,只要你遵守纪律作战勇敢就能有出息。我原先是99军的,在郑州战役被解放,才不过两个月就当上了排长,咱们俘虏兵跟着老革命一起冲锋打仗,照样可以立功受奖……”,那边又有位小个子在讲:“先前跟着老蒋走错了路,现在就应该掉转枪口为人民立新功!让大伙回家并不难,可各位想想看,如果你的家乡在国统区,回去了又被抓壮丁,照样还要吃败仗;如果你家在解放区,那就更不应该了,乡亲们分了粮食分了地,都在一门心思的支援前线,可你却顶着个国民党的烂帽子跑回去,哪还有脸面见人呀?倒不如留下来参加解放军,等打下了红色江山,咱们再光荣自豪地回家去!”

    鼓动了一阵,有人报名了。一个士兵跳上桌子说:“我给老蒋卖命,从西北打到东南,天天挨骂受气。解放军对我们够仁义,体贴客气,把我当个人物看,我今天决心跟着共产党,赴汤蹈火,就是死了也不反悔!”

    “对对对,我们参加解放军!”,桌子底下的许多人立刻振臂响应,那表情就象是投奔了梁山的呼延灼。

    “国民党每月给我军饷二十万,被长官七贪八扣,寄回家去还买不到两斤玉米。共产党的干部自己吃杂合窝头,把白面馍馍让给我们俘虏兵,咱们不为解放军卖命就太没良心了!”

   “对对对,共产党是一把小米养恩人,国民党是一担麦子养仇人。那老蒋注定要完蛋!”

   “各位长官,我扛枪十二年,跟过五个老总,回回都是听指挥守规矩,现在参加解放军,我也一定好好干,绝对不让共产党为难……”

    “对对对,跟着共产党好好干!”



    七嘴八舌地议论到中午,气氛真是很热烈。午饭照例是猪肉白菜大馒头,这时候,宣传员又跳上桌子宣读文告,那文告是刚刚发表的《刘伯承、陈毅促黄维立即投降书》——

    黄维将军:

    现在你所属的四个军,业已大部被歼。八十五军除军部少数人员外,已全部覆灭。十四军所属不过两千人,十军业已被歼三分之二以上。就是你所依靠的王牌十八军,亦已被歼过半。你的整个兵团全部歼灭,只是几天的事。而你所希望的援兵孙元良兵团,业已全歼,李弥、邱清泉兵团业已陷入重围,损失惨重,自身难保,必被歼灭。李延年兵团被我军阻击,尚在八十里以外,寸步难移且伤亡惨重。在这种情况下,你本人和你的部属,再作绝望的抵抗,不但没有丝毫的出路,只能在人民解放军的强烈炮火下完全毁灭。

    贵官身为兵团司令,应爱惜部属与生命,立即放下武器,不再让你的官兵做无谓的牺牲。如果你接受我们这一最后的警告,请即派代表到本部谈判投降条件。时机紧迫,望即决策。

                             刘伯承陈毅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二日

    “14军哪里还有两千人,活着的全都在这里了”

    “连黄维也要做俘虏,我们还犹豫什么,赶紧参加解放军吧……”

    这敦促投降的文告就如同最后的警钟,彻底击破了彷徨者的心理防御。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俘虏都涌向了登记台、纷纷要求反戈一击。但人家解放军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意接纳的,最受欢迎的当然是精干的壮丁,因为他们身体好、受过正规训练、拉上去就能用,而那些体格弱小的病号或者满脸烟气的兵痞就没人肯要了,于是有些人就焦急地哀告起来:“长官,我这些天跑肚子,拉稀把脸色拉黄了,打起仗来不碍事”,“长官,我身形瘦小是饿出来的,只要吃几顿饱饭,我也能扛起重机枪……”



    蔡智诚发现,共军的战场补充似乎有一个潜规则:战后的俘虏通常不会分配到曾经交锋过的单位中去。比如参与攻击杨围子的是中野9纵27旅,而来自这个战场的 “解放战士”就补给了与杨围子没有关系的26旅——蔡智诚当然不会想到这个貌不出众的9纵26旅后来居然能够成为新中国空降部队的主力(15军第44 师),而他如果可以及时醒悟的话,几乎有机会成为这支“土共武装”的第一位“伞兵人才”。

    在当时,蔡智诚完全不曾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俘虏兵们排成了新的行列,看着他们摘掉了头顶的帽徽、领取了新的身份牌。解放战士的识别标志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布片,上面写着部队番号和个人的名字,这东西本来应该是缝在衣服上的,但现在却已经来不及寻找针和线了,新战士把“身份牌”揣进兜里就踏上了战场,他们一个个激动地振臂高呼:“打杨四麻子去!打杨四麻子去!”

    那时候,淮北一带的村落大都没有正规的地名,通常是以当地富户的名号作为地理上的代称。蔡智诚不清楚这“杨四麻子”的具体位置,但他心里明白,那个地方距离双堆集一定很近,他知道,黄维兵团的末日已经指日可待了。



    忠义集的俘虏兵们走了,就象他们来时一样的匆忙。空旷的场地上,灰溜溜的蔡智诚显得特别孤单。辛国良主任还在路口向别人询问着什么,他显然并没有完全打消对这个“文化人”的怀疑。

    路口上聚着一群支前的民夫,听口音是宿县当地人。“须县斯校(宿县职校)?莫望见过,不知晓”

    辛主任立刻召唤蔡智诚过来接受审查:“根本就没有宿县职校,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怎么会没有职校?有的!我和彭先生出来搞田野调查,他是个老头,给桑树治病的……”

   “哦——知晓知晓,彭老夫子,胡子煞白,咋呼(号召)把水塘填土改种桑叶的那个,讲做可以治大肚子病。咦哟!你跟他是一群的”

   “对对对,我跟他是一群的……”,蔡智诚这才明白,彭晋贤推行蚕桑的目的是为了防治血吸虫。

    安徽北部是血吸虫病的高发区,如果彻底实施“土改旱”、把水田变成桑林,确实可以大面积地消灭钉螺。但问题是,在战事频繁的年月,这样的办法其实很难实行,因为水田种稻可以见缝插针、一季就能获收成,而桑林养蚕却需要好几年的培育时间,一旦遇到打仗就全部报销了,所谓“种水田大肚子,种桑叶饿肚子”,更何况当时的老百姓并不相信大肚子(血吸虫病)与钉螺之间有什么关系,所以大家都把这位鼓吹“毁田造林”的老头当作了瞎胡闹的“妖业蛋”,彭先生的蚕桑理想也就成了一相情愿的空中楼阁。

    乡民们对彭晋贤的评价并不太高,但这依然可以从侧面证实蔡智诚的“学者身份”,于是,辛主任很快就给“蔡先生”出具了证明信、发放了路条,并且略感歉意地说:“让你受委屈了。昨天开饭的时候,别人都在抢,只有你一个人站得远远的,当时我还以为你是个吃饱了不觉得饿的国民党官僚……”

    蔡智诚这才知道,矜持傲慢的本性差一点就让自己暴露了身份。



    宿县解放了,当时是中原野战军的后方。根据安排,蔡智诚应该跟着支前的队伍回宿州去,但有意思的是,那帮民夫们却在跟管理员吵吵嚷嚷,一个劲地要求继续留在前线。

    淮海战役期间,支前的民夫主要承担“运输”和“担架”两项任务。

    运输人员分为三类,“挑夫队”随军行动,每副担子50斤;“小车”(独轮车)承载200斤,车上装的是军粮;而“大车”(畜力车)的载重量都在千斤以上,由武装押运,主要负责输送弹药。运输队的成员大多从老解放区远道而来,而担架队的队员则是新近翻身的本地民众。每副担架配备三人,每支担架队有十八副担架、大约五六十人,这些担架队也分为两拨,一拨负责把战场上的伤兵抬到转运站(前方医疗所),叫做“前线队”,另一拨再把转运站的伤员抬到后方医院,叫做 “二线队”,通常情况下,这两拨任务是轮换着执行的。

    可忠义集路口上的这支担架队却不愿意进行轮换,他们已经在前方忙碌了三四天,依然不肯转为二线,“按窝(很快)就捉黄维了,等捉到黄维再回去”,“我们吼吼的出死力,现在换别人不吱拉声摘果子,不中不中!”

    管理员来来回回地做工作,说干二线和干一线都是同样的重要,但民夫却有自己的主张:“瞎迷糊喽!谁不晓得前线立功好光荣!”,闹到最后,还是转运站的站长出来说了话,保证北线围歼的时候一定请他们去收尾,民夫们这才意犹未尽的勉强点头:“也熊也熊,这边只瞎一个兵团,北边却有两个,我们蹬歪蹬歪、正好捉杜聿明去……”,那口气仿佛人家蒋委员长的得意门生、国民党军的王牌战将就是他们水缸里的王八,可以手到擒来似的。



    民夫们的乐观情绪是有根据的,转运站内外的热闹景象就是人民军队战无不胜的标志。

    忠义集的场院里摆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大车和小车,军需物资堆积如山。镇上的建筑虽然已经被战火摧毁,但兵站人员又在废墟之上树起了各类标牌,放眼望去,有医疗所、军械股、粮秣股、运输股、保卫股、总务股……而管理人员的袖箍也是分门别类,有炮弹组、机枪组、步枪组、手榴弹组、器材组、被服组、鞋袜组、柴草组、米组、面组、菜组、会计组、协调联络组……操着各地方言的民众在各种军需物资中间穿梭奔走,山东的、河南的队伍高举红旗,“大军向前进,支前紧跟上”,雪枫、萧县、宿怀、宿西、宿东(当时的县治)的人马打着横幅,“翻身做主人,拥护解放军”。兵站的内外没有呵斥、没有催促,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是鼓励和祝贺,在这有条不紊的忙碌之中,源源不断的弹药和热气腾腾的饭菜随着热情高亢的歌声被一批一批的送往了前线。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只不可战胜的力量……

    有意思的是,这首豪迈的解放军战歌第一次传入蔡智诚耳中的时候居然是出自一群北方农民的嘴里,那些推着小车、挑着担子的民夫,背上驮着单薄的铺盖卷、腰间系着自家的干粮袋,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却在这远离家乡的战场上把毛泽东的军歌唱得如此嘹亮。

    在这充满激情的歌声中,蔡智诚终于明白了共军为什么会有使不完的兵力、会有打不完的炮弹。因为,这些普通的百姓其实全都是毛泽东军队的成员,是他们把解放军的兵工厂、粮食库、军医院和训练营全部搬到了战场上。在这样的民众支持下,共产党的战争根本就不会有内线和外线的区别,他们是社会的新兴势力、他们是新世界的主导,每一个战区都可以成为他们的根据地,他们随时能够以昂扬的斗志、充足的物资和充沛的人力在任何一块国土上较量厮杀,直到把所有敢于抵抗的力量消灭干净,直到让他们的旗帜高高飘扬。

    从这一刻起,蔡智诚清楚地意识到,他应该离开国民党军队了。他应该离开这条即将沉没的破船,因为这场战争对于他曾经的理想而言,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蔡智诚的理想破灭了,可担架队的民夫们却还在兴致勃勃地开会。

    会议的主题是“我们为什么支前?”。这个话题看起来已经反复讨论过许多次,所以每个人都可以踊跃发言、并且讲得头头是道。

    “支持前线作战,既是帮助解放军,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咬紧牙关,倾家荡产,熬过眼前苦,幸福后代人。支援大军打胜这场战争,赶跑国民党,我们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

    “共产党给穷人分了地,穷人做事要凭良心,不能翻身了以后又忘本”

    “北方人都来帮我们闹革命,我们自己也要争气,打败蒋介石,保卫胜利果实”

    “支援前线最光荣,拿到完工证心里才踏实,得到立功证全家有面子!”

     管理员同志显得十分满意:“很好很好,小组讨论就是好,可以统一思想、步调一致。咱们共产党为什么能够老打胜仗?就是因为有小组!组长带头、组员拥护,人人有进步,谁也不掉队”。他接着又补充说:“咱们现在要把伤员送到宿州去,这批伤员都是经过医疗所救治的,不象刚下战场的时候那么急躁,所以我们可以走慢些,但一定要走稳,不能让伤员同志颠着了、摔着了,不能让他们感到痛苦难受……”



    队伍出发了,十八副担架排成纵队向北走去,与他们逆向而来的是满载着粮食和弹药的大车小车,还有许多人扛着门板、抬着木料,准备上前线去修工事。沿途的村落有的被战火焚毁了,有的还完好无损,但几乎所有房屋的门板都被拆掉了,柴草也被搬运一空,只在墙垣上留下一些告示和借记条。

    一些外出避难的村民正陆陆续续地返回家园,一位中年妇女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扯着一头牛,运输队的民夫们想要用那条牛去拉大车,可她坚决不肯答应,工作组的干部写了保证书,再三声明“如有损伤、照价赔偿”,却没想到那位妇女居然跪了下来:“求求你们了,不要借我的牛呀”,弄得身边的小娃娃也哭嚎起来。大家只好哄笑着作罢:“好大姐,别害怕,请回家吧。你现在是还没有觉悟呢,等明天开过会,准保你高高兴兴地赶着牛儿支援前线”

    村庄的上空时不时的有飞机掠过,照例是乱丢一通。支前的人们拣到了几包空投品,那包裹里的大饼子还是热乎乎的。田野上立刻就爆发出一阵欢笑:“飞机嗡嗡响,给俺送干粮,慰劳解放军,谢谢蒋队长”。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给解放军的伤员让道,无论大车小车还是扁担挑夫,大家都把平整的路面让给了担架队,担架队员们也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一丝的颠簸震动到了伤员的痛处。

    寒风凛冽,气温很低,蔡智诚看见一位脸色苍白的伤兵,因为失血过多,即便裹着棉被也还在不停地发抖,于是他就脱下身上的羊皮袄盖在了担架上。这个“人道主义”的举动很快就被管理员发现了,他立刻十分兴奋地大声鼓动起来:“喂——呀!瞧瞧教书的蔡先生,人家自己也受了伤,却把皮袄子让给咱们伤员同志取暖,真是好样的,大伙给他叫个好!”

    “好——咧!蔡先生,好样的!”

    一时间,就连担架上的伤号们也抬起头来,努力地给蔡先生送上了感激的微笑。这些笑容使蔡智诚不由得面红耳赤,在这一张张苍白的、亲切的、“属于敌人的”面孔跟前,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羞愧的感觉。



    担架队员的年龄各异,体质也参差不齐。有个五十来岁的干瘪老头显得特别孱弱,所以他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被换下来休息,和蔡智诚走在一起。

    这老头儿姓秦,原本是宿县乡下一个半医半巫的“端公”,平日里只会跳跳大神或者开个草药方子什么的,从没有下田种过地、也没有干过力气活。宿县解放之后,政府规定十八岁以上五十五岁以下的男子都必须参加支前,能够免除民夫义务的只有专业技师、作坊工匠、商铺贩子以及学堂的学生和教员,秦端公既不属于技师也不属于工匠,扒拉来扒拉去就被编进了担架队,他多少比别人多懂一点医术,临时号个脉掐个人中什么的到底要比一般人强一些。

    支前的待遇很公平,每人每天补助二斤粮、四钱油、六钱盐,每个月发一条毛巾一双鞋,弄好了还可以在军队上领一件棉袄当纪念品。但问题是秦老头抬不动担架,而且他这个当“端公”的还有个“忌讳横死”的规矩,害怕“冤鬼附身”,轻易不敢招惹战场上的阵亡者,因此也就不能够参加掩埋尸体的工作。这样一来,虽然同伴们都非常体谅他,但他自己却觉得十分惭愧,认为是个人拖了集体的后腿,所以就琢磨着要换个行当、另找个门路为人民做贡献。

    秦端公的计划是跑到南边去做买卖——解放军来了以后,原先的货币制度就变更了,市场上只认北海币和银毫子,国民党的钞票不能用。但老百姓的手里却还有相当多的金圆券,大家总不能让这些东西都作废了,于是就把它们集中起来,委托几个跑江湖的贩子到国统区去买粮食,实际上就是搞走私。

    “解放军让去么?”蔡智诚对这个行当很感兴趣。

    “让去。在解放区不允许囤集物资,但拿着金圆券到国民党那边买粮食回来,人民政权欢迎着呢”

     根据老秦的解释,由于淮海战役的战事时间长、参战人员多,淮北一带的粮食储备已经非常紧张。“十一月份以来就征了三道粮草,头一道是打徐州,第二道是打宿州,第三道是打黄维,接下去又要打杜聿明了,看样子还要征第四道”,“乡下的存粮已经耗光了,现在正主张倾家荡产为前线。乡亲们都指望打了胜仗之后过平安日子,可如果不赶紧想办法弄些粮食回来,有的人家打完了仗就只能去逃荒……”

    秦老头干粮食买卖的目的是为了解决乡民的吃饭问题,但这单“生意”却给蔡智诚提供了一个逃跑的捷径,这家伙灵机一动,当即表示:“秦老板,我和你一起干,我在五河县有亲戚,能搞到便宜的粮食,还能帮忙运回来”

    “啊呀,那敢情好,咱们俩搞合伙、咱们俩搞合伙”,从来没做过买卖的老秦头顿时喜出望外,他哪里会知道,眼前这位精明能干的合作伙伴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12月13号的凌晨,天色尚未大亮,担架队就来到了宿州城。

    宿县位于徐州和蚌埠之间,是津浦铁路上的重镇,素有“南徐州”之称,这里地处中原南北要冲,战略价值巨大,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秦皇灭楚之前,这里曾经是楚国最后的领地,而在二十世纪的国共大决战中,切断国民党徐州集团与中央大本营的联系、一举确定淮海战役最终格局的关键战斗也就发生在这个地方。

    这时候,宿县的西北是被重重围困的杜聿明集团,宿县的西南是行将覆灭的黄维兵团,而处于这两大战场之间的宿州城就是华野和中野的后勤补给中心。徐州解放之后,津浦铁路徐宿段被解放区的民工迅速抢通,来自徐州、郑州、洛阳,甚至济南、石家庄的军列从此可以源源不断地驶入宿县,列车带来了军械弹药、运走了伤员病号,使这座古老的淮北古镇变成了连接解放军后方和前线的重要枢纽。

    但蔡智诚却对宿州的景观没有什么印象。还在路上的时候,就有担架队员告诉他“解放军在宿县抓住了张绩武”,这使得这位曾经和张总队长一起荣获战功勋章的国民党中校十分担心自己会在城里遇见什么豫东战役时的熟人。因此,从进入城门的那一刻起,蔡智诚就巴望着赶紧离开这到处是共军的“麻烦地带”,他觉得,如果能够在天亮以前就溜到秦老汉的乡下村子里去,自己的逃跑计划就极有可能成功了。

    在解放军医院的门口,担架队的管理员显得十分热情,他一遍遍地感谢着大家,又一次次地邀请蔡先生进医院。他想让军医再仔细给蔡先生检查一下骨折的手臂,但心怀鬼胎的蔡先生却是百般推脱。

    在当时,蔡智诚的心里烦死了这位罗里八嗦的共产党干部,而且也对解放军的战勤机构没有任何的兴趣。可是他并不知道,如果他能够接受建议掀开那扇医疗室的门帘,他将可以立刻见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孪生妹妹!

    ——命运的机会,就这样又一次和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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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三)



    1949年的元旦,蔡智诚是在淮河岸边的五河口镇度过的。在那些天里,他一直忙着帮秦老汉购买粮食。

    五河口是安徽北部一个历史悠久的小城,当时属凤阳府治(现在属于蚌埠市),因淮、浍、漴、潼、沱五条河流在此汇聚而得名。这里的水运便利,航船向北可经宿县连接津浦铁路、向南可入长江抵达两百公里外的南京,是江淮地区重要的粮食集散地。在解放战争的大部分时间里,五河一带并没有受到战火的袭扰,但随着淮海战役的爆发,当地的环境也变得日益紧张起来。

    蔡智诚是打着“为民众筹办粮食”的旗号、于48年12月15日离开宿县解放区的,跟他一起南行的除了那位稀哩糊涂的秦老头、还有十几个来自各个村庄的青壮年农民。这些憨厚淳朴的乡下汉子对外表儒雅庄重的“教书先生”深信不疑,他们成群结队地跑到区公所、豪气万丈地拍着胸脯替“蔡老师”担保作证,结果愣是帮这个国民党中校搞到了通过战区封锁线的路条。

    在那个时候,从宿县到五河口可以沿着沱河走水路、也可以走陆路的“灵五大道”(灵璧至五河),但这两条线路在当时都需要穿越战场,所以大家只好远走泗东和泗南(今江苏省的泗洪县),绕了个很大的圈子才又转了过来,因此也就多花了好几天的时间。



    事实上,蔡智诚虽然在村民的面前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他先前对秦老头说的“在五河有亲戚,能够买到便宜粮食”的承诺倒并不全是假话——在那个他自己从没有去过的五河县里,确实有一家他从没有见过面的“拜把子亲戚”。

    事情是这样的。蔡智诚的妻子名叫陈丽君,娘家是贵州安顺的药材大户。还是在清朝同治年间的时候,陈家的长辈在行伍之中结交了一位姓冯的拜把兄弟,两个人打 “长毛”弄了一大笔银子,然后就离开淮军各自去开药行,陈家在贵州设起了门面、冯家在安徽也立起了柜台,打出的旗号全都是“自选川广云贵地道药材,密制丸散膏丹汤剂饮片”。因为是歃血为盟的结义弟兄,所以陈家的买卖有冯家的股份、冯家的生意也有陈家的权额,双方平日里从不相互盘查,只是到了年底的时候各自把帐本和利润给对方送去。虽然两家的运气盛衰有所不同——陈家的药铺扩大到了贵州全省,冯家的店面却被战乱折腾得只剩下五河县的一间——但祖上的规矩还是依然保留着,几代传人亲密无间、彼此关照,就如同真正的亲戚一样。

    蔡智诚以前只是听人说起过五河口药铺的事情,他自己并没有见过妻子娘家的“结义亲戚”,但冯家人却显然早已对蔡小伙子有所耳闻,个个都知道他是“陈家小姐从昆明兵营里追回来的毛脚姑爷”,所以一听说这位贵州女婿想在五河县购买粮食,立刻全都热情地张罗起来。

    但这事情其实并不好办。五河口虽然是淮北粮食的集散地,可现在却紧挨着战场。镇子内外挤满了各地的难民,全都是来搞粮食的,而国民党军队也在这个时候实施了军事戒严,他们以武力控制住整个市场,强行霸占了大小粮号的水陆仓库,严格限制老百姓的粮食采购。无奈之下,大家只好在夜里划着小船到河岔深处的偏僻村落去零打碎敲,今天找回来三斗谷子、明天弄回来两筐稻米,折腾了七八天也没能把秦老汉他们的粮袋子装满。



    出于安全的考虑,来自解放区的民夫白天很少出门,全都躲在药铺的厢房里避人耳目。冯家有一台美国造的卡达特牌(KADETTE)四管收音机,那话匣子白天黑夜一直开着,演完戏剧说相声、唱完歌曲念广告,叮呤咚咙叽哩哇啦的响个不停。秦老汉和他的伙伴从早到晚呆在屋子里有吃有喝有烟抽,每天守着这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儿逗乐,倒也不会觉得特别无聊。

    1949年阳历1月1日的下午,收音机里的娱乐节目忽然停止了,所有的电台全都同时播放蒋介石总统发布的《元旦文告》,老蒋在话匣子里头说:

    一年以来,戡乱军事逆转,政府未能达到卫国救民的职责,而国家民族的危机反而更加严重,现在,和战祸福的关键已不在于政府,“国人对政府的片面希望”也已经难以达成。“问题的决定全在于共党,国家能否转危为安,人民能否转祸为福,乃在于共党一转念之间”。老蒋表示,只要共党有和平的诚意,政府愿意开诚相见,与之商讨停止战争、恢复和平的具体办法,并且提出“只要和议无害于国家的独立完整,而有助于人民的休养生息,只要神圣的宪法不因我而违反,民主宪政不因此而破坏,中华民国的国体能够确保,中华民国的法统不致中断,军队有确切的保障,人民能够维持其自由的生活方式与目前的最低生活水准……则个人的进退出处,绝不萦怀,而一惟国民的公意是从”。

    秦老汉们听了半天也没有弄明白总统说的是什么,于是就向蔡先生请教这“文告”的意思,蔡智诚回答说:“蒋介石提出停战建议,他想和共产党谈判了”

    屋里的人们立刻开心地跳了起来:“老蒋认输了!这下子不用打仗了,咱们可以过太平日子了!”

   “谈判好,还是谈判好,内战太作孽,死了那么多人,真是比打小日本还惨呀”

    ……

    蔡智诚当然也为眼前的“和平曙光”而感到欣喜,但他却并没有其他人那样的乐观。经过了这么多年,国民政府终于公开承认了共产党在国家事务上的领导地位,第一次交出了政治上的主导权,蒋介石也没有把共产党再称为“共匪”,这多少说明总统先生的和平倡议还是具有几分诚意的。但问题的关键是文告中提出的那几条和谈的前提——维护宪政,确保国体,继续法统,保存军队,民生自由——这些条件在一年之前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可现在已经被人家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了再发出如此呼吁,共产党恐怕是不肯答应的。

    “不管怎么样,和平的信号总算是发出来了,双方应该会暂且收兵、至少象征性地停火一阵吧”,蔡智诚一相情愿地这么想。



    也许是受了“和平文告”的影响,原本谨小慎微秦老汉们也变得胆大了许多。第二天一大早,趁蔡智诚还在睡觉的时候,他们居然成群结对地跑出去买粮食,而且公然在码头上就和别人讨价还价起来,结果被国军的执法队用一根绳子全都捆了去,连累着冯家的长子也被关进了大牢。

    惊闻噩耗,冯家人全都慌了神。蔡智诚急忙带着冯老掌柜赶往兵营。

    说起来,蔡智诚其实并不愿意和驻军打交道。在五河县的这些日子里,虽然早已经知道当地的部队就是39军103师,但他却始终没有透露过自己的底细、也没有向上级报告过自己的行踪。他原本的打算是等办完了粮食的事情就悄悄溜回贵州老家去,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但事到如今,由于自己的一时疏忽给冯家老小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他也只好改变韬光养晦的低调做派、出头露面去找门路。

    五河县的粮行大多集中在顺河街、中兴街和大中市附近,这一带属于39军兵站的管辖范围。所谓的“执法队”其实就是兵站的警卫连,但“执法官”的权力却大得不得了,按照《军事戒严法》的规定,警备部队执掌维护秩序的职能,可以对妨碍军务的人犯随行处置,想抓就抓想杀就杀,就象阎王爷一样。这时候,39军 103师正在五河县实行军粮统购,各粮店的老板全都被押到兵站当人质,执法队又在大街小巷抓了不少搞“走私”的贩子,于是乎,场院内外到处是绳索、铁链和木头囚笼,搞得兵站简直成了个监狱,哭爹叫娘、鸣冤喊屈、求情告饶的声音响成了一团。

    执法队长的办公室就是办案的大堂,法官老爷高坐在堂上喝酒吃螃蟹,对点头哈腰的平民百姓根本懒得瞧上一眼。五河螃蟹的个头大、营养高、味道很好,曾经被朱元璋皇帝赞誉为“天下极品”,冬季里的螃蟹就更加难得,不是一般人能够吃得上的。可执法队的这位上尉长官却不象个品尝美味的材料,他的嘴唇缺了半边,喝酒的时候滴汤漏水、吃肉的时候掉粉落渣,好好的一堆螃蟹被他啃得乱七八糟,完全是暴殄天物。大堂下的老百姓在这位豁嘴老爷的面前战战兢兢,但蔡智诚却觉得这家伙的相貌有些儿面熟,他试探着喊了一声“罗烟杆!”,结果,那小子立刻放下酒杯抬起头:“啊——是谁喊我?”



    五河兵站执法队的这位队长还真是松山战斗中给蔡智诚当助手的那个贵州老兵。

    抗战胜利之后,罗烟杆一直就留在103师。说起来,黔军杂牌103师的战斗力其实很一般,但它的运气却好得出奇。解放战争期间,这支部队先后受辖于李弥兵团、侯镜如兵团和李延年兵团,隶属过华东剿总、华北剿总和东北剿总,参加过全面进攻、重点进攻、辽沈战役和淮海战役,去过胶东的烟台、锦州的葫芦岛和塘沽天津卫,甚至还搞过两栖作战、从许世友的手里抢占过渤海湾上的长山列岛……国民党“五大主力”被共军歼灭的时候103师全都在边上,可次次都让它给逃脱了,这伙人马从北边折腾到南边,一直搞到49年10月在广东三水举行起义,最后被编入了解放军第4兵团的14军(李成芳部),并于1950年由云南进藏 ——扳起指头数一数,打满内战全场却没有遭到过重创的国民党军部队,好象还真只有他们这蝎子拉屎的独一份。

    所谓千年的妖怪万年的精,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先前的“王牌”全部死翘翘了,二流的货色也就升格为了一流的宝贝。49年元旦期间,103师正在安徽蚌埠一线实施“攻势防御”,这时候的他们全套美式装备,是李延年兵团的绝对主力,而当初的那个不招人待见的老兵油子罗烟杆,如今也俨然成了军需处的上尉连长。

    熟人见了面,事情自然好办。蔡智诚把情况给罗烟杆一说,这位执法队长立刻十分爽快地答应放人:“大水冲了龙王庙,蔡四爷的朋友需要粮食,尽管从我这里拿!”,并且还十分热情地建议说:“程副军长也在五河口,你要不要见他一见?”

    罗烟杆提到的程鹏是贵州毕节人,当时正担任39军副军长兼103师师长(后升任军长,逃往台湾),抗战期间,程鹏是103师307团的团长,曾经与王光炜、陈永思和蔡智诚一起在松山打过仗,彼此间的关系还算是不错的。但蔡智诚在这时候却没有他乡遇故知的兴致,他一边敷衍说:“军座的公务太繁忙,改天再去打扰……”,一边赶紧领着冯家人和秦老汉们开溜了。



    蔡智诚不愿意在战场附近接触当官的朋友,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重返军队。五河口兵站的凶神恶煞的国军官兵和那些失魂落魄的老百姓们使他想起了解放区支前军民的踊跃和热情,国共双方的巨大差距如此清晰地摆在面前,蔡智诚根本就不希望自己和这场战争再有任何的牵连。

    但是,他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却会主动上门叨扰。

    第二天上午,两辆吉普车忽啦啦地开到冯家药铺的门外,前面带路的是上尉连长罗烟杆,后面跟着103师副师长曾元三(贵州铜仁人,后任103师师长,49年 10月率部起义)和师参谋长牟龙光(贵州遵义人,49年起义),几位老乡一进屋子就大声地嚷嚷:“蔡老弟啊,到五河了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虽说战事很紧张,但接风酒还是应该喝一杯的嘛……”

    曾副师长此番登门的目的是要带蔡中校到蚌埠的39军军部去开会,蔡智诚当然不乐意接受这样的“盛情邀请”,他连连推脱、死活也不肯去。

   “走吧走吧!谷正纲部长亲自点了你的大名。我们39军的面子你可以不给,叔常(谷正纲的字)先生的话总不能不听吧……”

    于是乎,蔡智诚的“回家计划”只好泡汤,他逃过了共党的盘查,却终究没能逃出乡党的罗网,最后只得在一帮亲朋故旧的引领下悻悻然地坐上了开往蚌埠的军车 ——但这个场景却让躲在厢房里的秦老汉们惊得目瞪口呆,那些本分老实的乡下百姓怎么也想不明白:给桑树治病的小蔡先生怎么会和国民党的军官们混得如此亲热。

    临出发的时候,蔡智诚再三叮嘱一定要照顾好那十几位宿县的民夫,“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罗烟杆当即爽快地保证:“蔡四爷的恩人就是我罗某的恩人,豁出性命也是要帮忙的”——这罗某人的誓言并没有落空。两天之后,他亲自把民夫们送过了封锁线,但就在返回的途中,该“执法队长”遇上了江淮军区的游击队(孙传家部),头一粒子弹就把这家伙给打死了。



    1949年元月4号,蔡智诚跟着103师的一帮人抵达了距离五河口六十多公里远的蚌埠市。

    蚌埠原本是第8绥靖区(夏威)的所在地,驻扎有桂系46军(谭何易部)。淮海战役期间,商丘的第4绥靖区(刘汝明兵团)和海州的第9绥靖区(李延年兵团)相继“转进”到这里,再加上从徐州“转进”而来的刘峙司令长官部,这座小小的城市顿时就变成了大兵营。当时,39军的军部设在蚌埠六安街(今建国路)的 “汇中烟厂”,这个工厂的主打产品是“真善美”牌香烟,名字十分好听,但国民党的军官们抽着这个玩意的时候却显得愁眉苦脸,丝毫也感觉不出“善”和“美” 的味道来。

   (顺便说一句:蚌埠解放后,“汇中烟厂”与解放军三野的“东海烟厂”合并,“真善美”烟卷从此改名为“渡江”牌)

    投入淮海战场的39军隶属于李延年第6兵团,下辖103师、147师和91师。其中91师和147师都是48年以后新组建的队伍,只有103师还保存着抗战时期的基本实力。蔡智诚赶到39军军部的时候,国民党的“中央慰问团”正在蚌埠前线视察,慰问团的团长是社会部长谷正纲,副团长是南京市长滕杰,另外还有个头衔为“孔圣奉祭官”的“衍圣公”孔德成。

    在国民党的官场中,“谷氏三杰”是相当有名的,老大谷正伦、老三谷正纲和老四谷正鼎,同胞三兄弟同为“中常委”,政坛上除了陈门两兄弟、蒋家两公子、宋氏三姐妹之外还没有哪一家能更出其右。这谷正纲是德国柏林大学和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双料高材生,当年的考试成绩比周恩来、邓小平等同学厉害得太多,可如今,这位理学博士却在政治形势面前傻了眼,声嘶力竭了老半天,啥道理也讲不出来。



    还真是没道理可讲。

    1949年元旦,蒋介石总统提出了停战谈判的请求。呼吁发出了好几天,共产党那边没有反应、世界各国也不见表态——这也难怪,战争或者和平都是国家社会政治生活的头等大事,总要容领袖们好好地想一想。

    想想就想想,但战场上的局势却让国军将士琢磨不透——华北那边,林彪困住了北平和天津,可他只在外面敲打却不开始攻城;华中这边,刘伯承和陈毅堵住了杜聿明,可他们只是围着喊话却没有痛下杀手;就连蚌埠这里也透着蹊跷,隔着淮河大桥,每天都能看到解放军在对面河岸上晃来晃去,可他们既不朝前冲也不往回撤,就这么对峙着——这可真让大伙犯了难。说不打吧,自己是人家砧板上的肉,谁知道共军是不是在调整布署、养精蓄锐,万一等别人攒足了力气再剁你一刀,到时候连哭都来不及;要说开打吧,上级已经在呼吁和平了,别说是打不赢,就算是打赢了也逃脱不了“破坏和谈”的干系,弄不好国共两党全都拿你来出气,到时候跑到哪里都要挨枪毙……因此所以,如此这般,平津那边只能干耗着、陈官庄这边只能干等着、蚌埠这里只能干看着,大家都在听候共军的消息,都在心里嘀咕着:“共产党会不会放我们一马?”

    共产党那边到底是什么打算还不知道,可国民党这边却已经有人发话了。华中军政长官白崇禧、副长官程潜和张轸联名呼吁蒋介石下台,河南、湖北、湖南、广西、江西、安徽各省纷纷响应。一时间,李宗仁在南京宣布政见、李济深在香港发表通电,都在抢着当总统——瞧那意思,还不必等人家共产党打过来,蒋家王朝就已然要完蛋了。

    从南京来的“中央慰问团”拼命给前线官兵们打气。孔圣人的玄孙子说:“仁者无敌,克己复礼”,谷正纲部长说:“蒋总统才是真正的党国领袖,即便下野了也还是国民党的总裁”,南京市长滕杰说:“不必计较战场上的一时胜负,我们可以和共产党比赛搞建设,看看是共产主义管用还是三民主义管用”,这位黄埔军校步兵科和明治大学经济系的双料学生心里清楚自己打起仗来肯定搞不过林彪,于是就决心放弃“武斗”、和他的同班同学比一比文的。

    长官们的学识都很高深,但发表的讲话却尽是无的放矢,在蔡智诚看来,这些个“圣人”或者“博士”的号召力甚至无法与共产党的基层干部相比。但话又说回来了,即便这几位官员真的具有口吐莲花的能耐,他们也无法解决国军部队目前所面临的难题。



    安徽属于国民党桂系的势力范围。自从李宗仁于1938年担任安徽省主席之后,继任的廖磊、李品仙、夏威也都是广西人,安徽各市县的管理权完全由桂系把持着,就连当地人也无法插足。淮海战役期间,桂系和蒋系正在闹内讧,蒋军所到之处,各地不提供粮草、不提供住所、不提供运输工具,甚至连政府的医院也不愿意接纳伤员,地方官员索性一走了之,害得“中央军”征集物资的时候只有自己派兵到处乱抓,用103师的话说,“就好象是在外国打仗一样”。

    白崇禧通电“倒蒋”之后,安徽省主席夏威立刻就把省政府从合肥迁到了安庆,并且把桂系的第10兵团(辖46军和126军)也撤到了长江以南。江北的大片区域顿时全都成了共产党游击队的天下,淮北一带只剩下刘汝明和李延年兵团还孤零零地悬在蚌埠,前有虎后有狼,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李宗仁是想和共产党搞划江而治,但守江必守淮,和谈是要靠实力说话的,象他们这样乱拆台,即便是想演南北朝也很难办到!”——国民党军官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事到如今却已是无可奈何。刘峙、滕杰等人经过商议之后,决定向南京方向靠拢,将刘、李两个兵团撤退到苏皖交界处的滁州。

    大家在1月4日的军事会议上讨论了部队的后撤事宜,39军的意见是除了炸毁淮河大桥、防止共军追击之外,蚌埠的电厂、烟厂、面粉厂、织布厂、航运驳船和公私建筑一律不做破坏,并且留下警察人员维持秩序,以和平的方式退出城市。这个建议得到了各个单位的支持——毕竟是在打内战,谁也不愿意在前途未卜的时候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



    当天晚上,39军举办了一个小型的聚会,既是为了欢迎谷正纲部长到战地视察,也是为了庆祝蔡智诚从绝境里脱险归来。出席聚会的大多是贵州老乡,有39军军长王伯勋(贵州安顺人,49年12月起义)、程鹏、曾元三、牟龙光、91师师长刘体仁(贵州安顺人,49年10月率部投诚)、副师长裘建之(贵州遵义人,49年投诚),唯一的“外人”是147师师长张家宝(天津人,49年底在湛江战场上失踪)。

    席间,大家讲起103师的老师长熊绶春,都是面色唏嘘,再想起李弥和42师(就是松山战役时的荣誉第1师)还在包围圈里生死难测,更是戚戚满怀。

    有同乡安慰说:“蔡老弟回来了就好,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先前叔常先生说你被困在了双堆集,我们都很担心,昨天知道你终于跑出来了,大家都高兴得很”。

    “蔡老弟,到我们39军来吧,91师还缺个参谋长,请军座和叔常先生发个话,大家聚在一起多快活”

     ……

    蔡智诚知道眼前的这些人对自己如此客气多半是因为了谷正纲的缘故,但他同时又觉得十分纳闷:自己和谷正纲从没有打过交道,蔡家和谷家的关系也并不很熟,可为什么身居高位的谷大部长会知道自己去了双堆集,并且还会对自己这个小小的陆军中校特别关心呢?

    参加聚会的人们显然把蔡智诚当作了谷家的近亲,他们一边肉麻地夸奖蔡小伙的英勇,一边起劲地拉拢他加入91师。那91师原本属于廖耀湘兵团的第71军,在辽沈战役中被歼灭了,39军刚刚得到这个空番号,眼下正忙着满世界的抓壮丁,且不说蔡智诚根本不想回军队,即便是继续在行伍中混,他也不愿意跑到这支破部队来当军官。

   “我的伤还没有好……而且,我不是学军事出身的,当参谋长恐怕不合适……”

    正当蔡中校百般推托的时候,谷正纲走到了大家跟前。“小蔡,我记得,你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吧?”

    “是的,大哥蔡智明在抗战时阵亡了,二哥蔡智仁在宿北会战时阵亡了”

    “你还有个孪生妹妹?听说是我大哥亲自批准入伍的?”

    “是的,她在抗战的时候失踪了”

    “你家里还有其他男丁么?”

    “没有了,家里的男丁只剩下我一个”

     ——这下子,39军的老乡们谁也不再劝小蔡入伙了。



     但蔡智诚的心里却更加迷惑,这位谷部长怎么会如此清楚自己家里的情况呢?



     隔了好一阵,谷正纲才趁着没人的时候说了句:“明天跟着我回去,你太太在南京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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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四)



    蔡智诚妻子的娘家是贵州安顺人,与谷正纲是同乡。

    谷家祖上是卖豆腐的,家道不过小康而已,直到谷正纲他爸爸谷用迁考中了举人之后才逐渐阔了起来。谷用迁和严寅亮(严寅亮也是贵州人,颐和园大门上的匾额就是他写的)一起在家乡开学馆,可他自己的三个儿子却都跑到外国去念书,老大在日本学炮兵、老三在柏林学经济、老四也在德国上学,只有二儿子谷正楷还留在家里背诵四书五经,一辈子没有做过官。

    谷正楷这个人比较忠厚老实,一手毛笔字写得很不错,平常间除了收个租子算个帐之外也到私塾学堂里讲讲课,蔡智诚的妻子陈丽君就是他的女学生。陈丽君的娘家在安顺街上开药铺,与谷家是近邻,谷家老爷谷用迁、老老爷谷毓寿以及老老老爷谷腾霍遇上个头疼脑热什么的都要请陈家老爷或者老老爷开方子,彼此间来往很密切。特别是谷府上的三个小子在外面跑江湖混社会,经常被别人追得东奔西逃,家里的事情也就难免要请陈家多多照应帮忙。

    先前,蔡智诚在上海养伤的时候给家里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这封信在路上耽误了好久才寄到遵义,他妻子看完信之后就着了急——原以为夫君是个伞兵,整日里只在天上挂着、共军既摸不到也碰不着,却没想到这伞兵却也要落到地面真刀真枪的开干,不仅流血拼命而且内心十分痛苦,这可怎么得了!一定要想办法把老公给救出来!

    陈丽君的小名叫“蛋蛋”,意思是模样白白胖胖就如同鸡蛋一样。可她的性格并不象鸡蛋,虽然受的是旧式教育,但毕竟是买卖人家的千金,见过世面,不怯场,当初敢到昆明把未婚夫从兵营里拖回家成亲,现在也能够去京城把丈夫从危险中拯救出来。于是乎,“蛋蛋”女士先从谷家老大那里讨了一张飞机票(谷正伦当时是贵州省主席兼绥靖区司令),然后就飞到南京去坐在谷家老三的家里哭。那谷正纲被这小妮子折腾得七窍生烟,只好跑到岔路口去帮忙找人,结果听说蔡智诚已经空降到双堆集、并且还是下落不明,吓得他连家也不敢回了……因此,局外人当然弄不清谷大部长为什么会跑到蚌埠前线满世界的打听一个小小的国军中校,就连蔡智诚自己也是回到南京以后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在谷家的客厅里,谷正纲问小两口今后有什么打算。陈丽君的宗旨是只要跟老公在一起就心满意足,对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而蔡智诚则表示希望能够脱离行伍,做一些经济建设方面的工作。

    谷正纲说:“唔……不想打仗了……以你的感觉,共产党会答应和平的建议么?”

    蔡智诚想了想,他想起了杨围子阵地上的没良心炮,于是回答道:“不会的,除非我们投降,他们不会停战”。

   “是的,不会有和平。在政治面前,不能存任何的侥幸”,谷正纲也同意他的看法。



    第二天,也就是1949年的1月6日,解放军华东野战军对被围困在陈官庄一带的杜聿明集团发起了总攻击,沉寂了十多天的战场又再度喧闹起来。

    炮声击碎了许多人几天以来的幻想,炮声又激起了刚平静了没几天的物价。这炮声使得国统区的大学生们重新涌上了街头,他们游行示威,高唱着“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这炮声使得桂系的政治家们变得更加活跃,他们发表讲话、联名通电,宣称只有让李宗仁上台掌权才是实现和平的唯一途径。在这炮声之中,国民党的飞机一趟趟的飞往北平,把那些知名的学者和显赫的士绅们接回南京;在这炮声之中,残存的国民党军队纷纷向南撤退,这时候,杜聿明集团的周围已经没有援兵,北平和天津更不可能得到任何的援救,等待他们的命运只有失败,只有投降或者死亡。

    1月10日,杜聿明集团被歼灭了,淮海战役结束了,但共产党方面对蒋介石的《元旦文告》却依然没有答复。

    世界列强也没有任何表态。国民党曾经接连向美、英、法、苏四国政府提出请求,希望他们能够出面主持和平调停,但最终都被拒绝了——号称“世界五强”之一的中国向联合国的其他四个常任理事国乞求干预国内事务,竟然得不到别人的理睬,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可想而知、民众对政府的失望可想而知,抗战胜利时套在国民党头上的那一圈虚幻的光环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接下去,他们只能面对更多的屈辱和沉沦。

    1月14日,解放军东北野战军对华北重镇天津发起了总攻,仅用一个昼夜的时间,天津的十三万守军被歼灭,主将陈长捷被俘虏,北平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座孤城。也就在这一天,毛泽东代表中共中央发表了《关于时局的声明》,他针对蒋介石的元旦文告提出了实现和平的八项主张——第一、惩办战争罪犯;第二、废除伪宪法;第三、废除伪法统;第四、改编一切反动军队;第五、没收官僚资本;第六、实行土地改革;第七、废除卖国条约;第八、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民主联合政府,接收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及其所属各级政府的一切权力。



    看见这态度强硬的和平宣言,蔡智诚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毛泽东根本不在乎老蒋的意见,他要的是无条件投降。



    同样是在49年1月14日这天,谷正纲被任命为上海市政务委员会主任,与汤恩伯配成文武搭档。蔡智诚也随之由南京到了上海。

    在这个时期,国统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程潜、张轸和陈明仁加入桂系集团,在白崇禧的统率下控制了广西和湖南;孙科、宋子文、张发奎、薛岳等一帮广东人也联合起来,把岭南(包括海南岛)变成了自己的独立王国。桂系和粤系为了争夺物资和钱财动辄兵戎相见,而四川的刘文辉、云南的卢汉对中央的指令也是阳奉阴违,蒋介石总统真正能够使唤得动的只剩下了京沪杭和台湾。

    毛泽东《关于时局的声明》发表以后,社会上更加乱了套。老百姓在街上游行,官员们在政府吵闹,蒋介石主张“先停火,再谈判”,李宗仁则说“蒋不下野,没有和谈”,孙科在广东提出“以平等的谈判争取光荣的和平”,而民主人士则抗议“谈判不能由国共两党包揽,其他党派也应该参加”,更有些社会精英竭力地鼓吹 “军队国家化”,建议共产党和国民党先解除各自的武装,然后再由议员们慢慢商量国家的前途……真是污七八糟。

    在这种情况下,1月21日,蒋介石下野了,他公开里说“既不能贯彻戡乱的主张,又何必再为和平的障碍”,私底下却骂:“我不是被共产党打倒的,是被国民党打倒的”。谷正纲等人更是如丧考妣:“我们再无能也和共产党斗争了这么长时间,换李宗仁执政,不出一年就要灭亡”。

    蔡智诚的心情也颇为沮丧,他倒不是对蒋介石有多么眷恋,而是觉得这场不合时宜的内讧使国民党丧失了最后的争取“体面”的机会。在他看来,国军虽然在战场上以处于劣势,但毕竟还握有半壁江山,南方是国民党的发祥地,政权稳固、经济发达、人口众多,没有遭受过太大的战争破坏。与在抗战时期就奠定了雄厚基础的北方不同,共产党在华南、西南和西北各省都没有很强的政治势力,如果国民党在战败之后能够知耻后勇,团结起来痛改前非,以稳健的政绩去应对军事上的压力,或许还有可能在谈判桌上有所作为。但象现在这样的搞法,长江防线还没有被突破,自己的阵营先就已经乱了,道德沦丧、信仰丧失、军心丧失、民心丧失,党国的前途必将万劫不复,落入难以救赎的深渊……

    果然,国民党的混乱使共产党人更加胸有成竹。1月25日,新华社发表广播讲话:“我们老实告诉南京的先生们,你们是战争的罪犯,你们是要受审判的人,你们口中所谓‘和平’、‘停战’,我们是不相信的!你们必须动手逮捕一批内战罪犯,首先逮捕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中共声明中所提的四十三个战犯。务必迅速逮捕,勿使逃匿,否则以纵匪论处,绝不姑宽……”,并且又接着宣布了第二批内战战犯名单。

    头一批的战犯名单中有贵州人何应钦,这第二次又补上了个谷正纲。在上海的办公室里,谷战犯正纲面对着布告只有连连苦笑:“各位还是少和我来往,否则下一批的名单上你们大有希望”。



    蔡智诚倒不担心自己会成为战犯,他在那时候已经离开了军队,到俞季虞那里做事去了。

    俞季虞是浙江绍兴人,莫斯科中山大学的毕业生,与蒋经国、谷正纲、谷正鼎是同学,当然也和王明、邓小平等人一起念过书。这俞季虞属于“太子系”的人物,长期担任蒋经国的助手,蔡智诚46年在“南京市党部”的麾下压制学生运动的时候曾经在他手底下当过差,彼此间还算是熟人。49年再度见面,俞季虞已经被内定为高雄市的市长,正准备押运一批黄金白银到台湾去,由于时间紧迫,俞市长只好委派蔡同志先在上海临时承担“运台物资”的筹措工作,等他到高雄就任以后再做另行安排。

    蔡智诚的任务是从上海筹集十万匹花纱布运往高雄,其职务相当于社会局驻中国纺织公司的联络员。

    这个差事可不好干。中纺公司是由经济部直辖的国营企业,棉布产量占全国总产的60%以上,产品主要用于出口,是世界上最大的纺织集团之一,公司董事长是经济部长孙越崎,常务副董事长是经济部次长简贯三、总经理则是“美援物资委员会”主席顾毓瑔,都是在位的高官。在当时,市面上的物价飞涨,钞票失去信用,能够兑换外汇的棉毛织品就显得十分宝贵,各方巨头都希望用棉布来稳定市场,小蒋需要布匹去台湾、郭德洁(李宗仁的太太,号称广西王)需要布匹去桂林、孙科则想把布匹搬到广州去,但中纺公司的老板们却谁也不愿意给,每天都能找出无数个理由来拖延和拒绝。

    说起来,孙越崎(解放后任民革中央主席)、简贯三(解放后任全国政协委员)和顾毓瑔(解放后任全国政协委员)都属于智商超群的人物,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做什么事,心里明明白白。这时候的他们早就把家属送到了国外、把财产转到了香港(其中有四百万美金交给了解放军),并且已经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取得了联系,正在华东局统战部长吴克坚同志的领导下准备迎接解放。

    老板们开了窍,员工的觉悟自然就更高。在当时,中纺公司是以实物替代工资的,每周用“龙头细布”发薪水,护厂有功则发毛呢料子,可如果物资被运走了,那大家就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工人们都玩了命似的守护库房,蔡智诚每到厂子里转一圈,起码有上万双眼睛在盯着他,想拿走一缕纱线都不可能,更别说是十万匹花布了。



    倒霉的蔡联络员既惹不起中纺公司的官僚老板,也不敢招惹纺织车间的革命工人,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刘鸿生先生出面帮忙了。

    刘鸿生号称上海滩的“企业大王”(解放后任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工商联常委),经营的产业涉及火柴、水泥、纺织、煤炭、发电等各个领域,他名义上挂着国民政府的公职,兼着“中纺公司”和“招商局”的董事头衔,自己也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纺织企业,叫做“章华毛纺厂”(今上海章华毛纺织公司)。与孙越崎、简贯三、顾毓瑔等人不同,刘老板的厂子是自家的,口头喊一喊“救国救民”还可以,真的拿老本出来搞“共产”就未免觉得肉疼,所以他不可能象几位部长次长那么慷慨豪迈,总要想办法把资产转移走了才觉得放心。

    对于转移资产,刘鸿生很有心得。他的钱多、厂多、子女也多,有十几个孩子可供差遣,调度起来游刃有余。抗战的时候,老刘就把财产和子女一分为三,有的留上海、有的跑香港、有的去重庆,“共荣”的“共荣”、抗日的抗日,直线曲线双救国,两边都不耽误。淮海战役之后,他照样依葫芦画瓢,有的留上海、有的跑香港、有的去台湾,岸上水里全有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做大买卖的人都有未雨绸缪的本事,刘鸿生也是如此。抗战之前,刘家就有留美的、留英的、留日的,遇到哪国的鬼子都有办法应付,到现在这时候,刘家除了有国民党的官,还有共产党的干部——侄女嫁了新四军,儿子是个地下党(刘家老六刘念悌,又名刘公诚,1938年在父亲的帮助下送药品去延安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在重庆和上海等地开展工作,解放后担任全国政协委员、民建中央常委)——但即便是这样,刘老板的心里还是不踏实,他觉得应该把动产都转移走,于是就让章华毛纺厂的总经理程年彭(此人是个很有名的企管专家,后定居香港)来找蔡智诚。

    按照程年彭的说法,章华厂库存有二十几万码精纺呢绒(薄哔叽),打包起来将近一万匹,刘鸿生愿意把这些东西运往台湾,但问题在于共产党事先打过招呼,工人护厂队又看守得很严,厂方自己不方便出面,需要蔡联络员带人“硬抢”才行。

    老板既然点了头,搬运物资就是小菜一碟,这事情难不倒蔡智诚。章华毛纺厂的位置在埔东区的杨家渡,那里是37军202师(王大均部)的防区。202师属于 “青年军”序列,37军军长罗泽闿也是太子系的门生,听说是帮俞季虞抢东西,他立马派出了一个团,卡车战车机关枪,三两下就把仓库给腾空了。



    虽然没弄到花纱布,有“哔叽呢”充数也很不错。但问题是这些呢绒料子堆在码头上就如同在马路边上放着一大捆美钞,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拣走了,必须赶紧装船起运才行。

    照规矩,所有“撤台物资”的运费都由政府来承担,付款的办法是先由公务部门出具证明,等到下一个财政季度再作结算。可事到如今,天晓得国民政府还能够支撑多长时间,到底有没有下一次财政结算谁也不知道,所以私营的航运公司一律拒绝白条,而国营的航运公司不是借口没有船只就是推脱没有船员,想弄到货运舱位比登天还难。

    蔡智诚上窜下跳也找不出门路,只好去求邱秉敏。邱秉敏是中纺公司运输处的副处长,人家不仅很痛快地把这件“苦差事”承揽了下来,并且还吩咐小蔡啥也不用管、安心在屋里睡大觉。结果没过两天,事情办成了,邱副处长拿着两根“大条子”回来分红,小蔡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讨教这其中的秘诀。

    老邱启发道:“你想想,这批毛呢料子的财产权是属于谁的?”

   “当然属于章华厂,我只是帮他们运到台湾去”

   “那就对了。东西是刘家的,丢在码头上,刘家最关心。先前有你在外面使劲忙活,人家犯不着出头,等看见你突然撒手不管了,他们自然也就着了急。于是乎,我逼着刘鸿生自己掏钱付运费,船东还必须由我来挑选,他们怎敢不听从?”

    蔡联络员这才恍然大悟,心说:发财的门道真是随处都有啊。



    滞留上海的这段时间,蔡智诚和邱秉敏同住在霞飞路(今淮海路)的“宝康里”,因为人少,所以就合在一起搭伙。虽说是搭伙过日子,其实就跟住旅馆差不多,两家合租三间屋室,每月一百五十块大洋,一间共用、两间当作各自的卧房。邱秉敏是个好吃美食的广东人,却娶了个不懂家务的德国老婆,而蔡智诚的“蛋蛋”同样也是啥都不会,所以两家的一日三餐全要依靠饭馆,清洁卫生工作也统统交给了女佣。

    在那些天里,蔡智诚享受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家庭生活。他每天跟着邱家夫妇下饭馆,不是在大来饭店啃德国猪蹄、就是在杏花楼上吃广东烧鸡,然后就陪着老婆去逛“世界花园”。上海的高楼实在是多,里面设有这个“世界”那个“花园”,蔡家的“蛋蛋”爬过了七层的先施大厦又去爬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站在了望台上大呼小叫:“哎呀哎呀哎呀呀,街上的行人象蚂蚁!”

    那时候,上海的居民确实就象是蚂蚁一样。三大战役期间,大批的人流从北方各地涌进上海,使这座城市的人口暴增了好几倍。流亡者的身份各异,有官有兵、有富有穷、有商人也有农民;各自境况也不同,有的阍阍噩噩随遇而安,有的咬牙切齿等待复仇,有的上下钻营谋求东山再起,有的心灰意冷准备借道跑路……然而,更多的则是被战争的浪潮席卷而来的难民,他们倾家荡产、囊中空空、妻离子散、无所适从。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走投无路的北方人,手里举着过去的嘉奖令、胸前挂着求助的哀告牌;车站码头贴满了“寻父”、“寻夫”、“寻子”的纸条,内容无一例外都是“某人,某年某月在某部队从军,某时某刻在某地方失踪,有知悉者请告知下落”……

    在这号称“东方巴黎”的城市,每个角落都挤满了惶恐无助的人群,他们有的在求一份果腹的饭食、有的在找一片栖身的场所。那时候,上海市的“违规建筑”已经密集到见缝插针的地步,可住房依然是供不应求。“宝康里”原本是一处中西合璧、两层楼高的石库门,现在却已经不知道变成了什么结构——房顶加了又加、楼面扩了又扩,天井和客堂全都改成了卧室,甚至连楼梯上也架起了床铺,蔡智诚进出房门的时候都要在别人的被褥或者马桶之间穿行,就象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里演的一样。

    但无论如何,能在房檐底下拥有一块栖身的床板都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有许多的“Empty cents”(瘪三)不得不露宿街头。虽然地处南方,但一月的上海依然十分寒冷,身无分文的人们被冻得受不了,只好在夜里故意打架,用违犯“戒严法”的方式让警察把自己关起来。男人可以在牢房里躲避凛冽的寒风,女人和儿童就无计可施。霞飞路上有座法国人办的育婴堂,接受弃儿的大抽屉(那抽屉是装在墙上的,在外面一拉抽斗就露出来、再一推抽斗就进屋里了)每天都放满了婴儿,到最后连墙脚下都摆着孩子。

    弃儿太多了,育婴堂应付不过来,修女们只好出告示招募奶妈,并且呼吁有善心的教徒们主动帮忙。蔡智诚的妻子也跑去当志愿者,忙活了一天还十分兴奋,回来说是有几十个人做了义务保姆、另有一百多人应聘奶妈。

   “怎么会有那么多奶妈?”蔡智诚觉得很纳闷。

   “傻瓜,那些人其实就是弃婴的母亲,把孩子丢掉了又舍不得,所以再来育婴堂当奶妈。这样虽然孩子不属于自己了,但至少不至于死在街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给你说,育婴堂里有好几百个婴儿,每天换四次尿片,那布条子挂得铺天盖地,啊呀,比万国旗还要复杂!”

   “你又不会做家务,能在那里能洗尿片么?”蔡智诚十分怀疑妻子当保姆的本领。

   “我才不做那种事,我请了一个苏州娘姨,一天给她一块钱”

   “哈!这种事要自己动手才有诚心,请人帮忙,功德减半”

   “……”,陈丽君顿时若有所悟。第二天一早,她就带上两位娘姨出发了。



    一月份的最后一天,解放军接管了北平。

   共产党并没有象他们所说的那样把“头等战犯”傅作义抓起来法办,而是态度客气的礼遇有加,这就给了其他战犯们极大的希望。南京上海纷纷传言:“美国人和苏联人出面说话了,共产党收敛多了!”,“老蒋帮杜威搞竞选,得罪了杜鲁门,现在换了李宗仁当总统,美国人还是要照看国民政府的……”,一时间,美国大使司徒雷登立刻成为了社会关注的焦点,他的每一个手势和每一个微笑似乎都成了时局前景的风向标。

    然而,这个梦呓般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2月5日,美国海军第七舰队撤退到上海,他们放弃了青岛,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会为了国民党的利益和共产党进行抗争。于是,南京政坛的最后一点底气终于彻底丧尽,同一天,国民政府宣布将“行政院”迁往广州。消息传来,上海的市面顿时崩溃,物价在当天暴涨十倍,混乱的人群如潮水一般的涌向机场和码头,人们哀告着、哭嚎着、疯狂地抛撒着钞票,千方百计地寻找任何一个远洋的座位,绝望地乞求尽快离开上海、离开这个即将成为战场的“东方巴黎”。



    那一天,蔡智诚的情绪也十分低落,他没有去公司上班,也没有出门闲逛,而是躲在屋里和邱秉敏一起喝闷酒。

   “餐厅”是两家共用的,所谓客厅、书房或者小孩的活动室也都是这一间。邱秉敏的女儿当时还在上小学,大人喝酒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念书——

    刀兵动,战事起,

    报道齐国打鲁国,鲁国人人都着急,

    派遣乡兵去抵御,孩子汪踦也出力,

    打退敌人回来时,点名不见小汪踦,

    原来已经阵亡了,真是可敬又可惜……

    这是根据《礼记  檀公篇》改编的课文,说的是孔子赞誉童子汪踦“执干戈以卫社稷”的故事,放在小学语文课本里原本还是很不错的,但蔡智诚这时却实在听不下去,他对小女孩说:“爱伦,别念这个了,换一本吧”。

    换一本就换一本,邱爱伦又捧起了另一本书——

    可爱的中华,我同胞的家,

    人口众多,土地广大,

    气候最适宜,物产冠东亚,

    有世界最长久的历史,有世界最发达的文化

     ……

   “别念了!”醉意朦胧的蔡智诚一把夺过课本,发现这《小学常识》其实就是儿童地理手册,每一页都有一个省的地图,旁边再用诗歌介绍相应的情况。他歇斯底里地扯掉了东北各省的地图、扯掉了北平、扯掉了河北、山东、河南、江苏……

   “这个已经没有啦!不用念啦……这个也没有啦!不用念啦……”,他一面痛哭着,一面举着被他撕得支离破碎的课本,指着残留的几页问邱秉敏:“请你告诉我,剩下的这些还要念吗?南京还要念吗?上海还要念吗?你们广东要念吗?我们贵州还要念吗……告诉我,谁能告诉我啊?!”

    邱秉敏哭了起来,两家的女人哭了起来,就连被吓得手足无措的邱爱伦也惊恐地大哭起来。

    陈丽君搂着这梨花带雨般的小姑娘,一边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一边怜惜地安慰着她——在那时,在场的人们哪里能够想到,这位漂亮伶俐的混血女孩会在八年之后嫁给了蒋纬国,成为名动一时的“台湾王妃”。



    在那个时候,蔡智诚完全不清楚未来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子、“党国”的命运又终将如何,他只知道自己即将要告别故土、去往海峡另一端的陌生的高雄,至于今后是能留在台湾当“岛民”,还是要流落海外做“白华”,一切都只有听天由命。

    在那些日子里,蔡智诚整天借酒浇愁。他坐等着台湾方面给他来电报,可一直等到2月中旬,俞季虞的电报没有来、却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蒋经国太子的得力干将俞季虞先生在轮船事故中被淹死了,尸骨无存!

    ——这下子,蔡智诚去高雄做官的计划只好就此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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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3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1-17 01:33 编辑

(四十五)




    1949年1月27日夜间,中联公司的两千吨级“太平号”客轮与建新公司的两千吨级“建元号”货轮在浙江舟山水域相撞后沉没,除41人获救外,其余近千人遇难。蔡智诚虽然在事发的第二天就听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但直到2月中旬才知道俞季虞也在那条太平轮上。

    俞季虞死了,“高雄计划”就此泡汤,而谷正纲也恰好在这个时候跑到奉化陪蒋介石去了。当联络员的与“上线”失去了联系,前途顿时一片迷茫。

    蔡智诚当时的职务类似于上海市社会局的“特派专员”,但社会局的名册上并没有这个官衔。他在中纺公司既没有部下也没有办公室,公司里每个月发给他四百块大洋的“车马费”,说穿了就是私底下的贿赂,拜托他不要无事生非、少给大家添麻烦——这样的差事临时干一干还算不错,但长期做下去就不行了。且不论人家中纺公司愿不愿意,就是这上海的局面还能够维持多久都很难说,所以蔡智诚只好另寻出路,又开始琢磨着是不是溜回贵州去算了。



    不过,陈丽君的日子倒安排得十分充实,她每天去育婴堂转两圈,表示过爱心之后就拎着个布袋子满世界的采购大米。当时上海市场的稻米分为好多类,有常熟的糙米、太仓的白米和泰国的暹罗米,其中泰国米是用机器烘焙过的,比较干燥耐储存,所以陈丽君就专门搜集这种进口物资,今天一袋明天一包,堆得床铺底下尽是粮食,再过几年也吃不完。

    当时,市面上物价飞涨,金圆券贬值得很厉害。一百斤上等白米在48年“8、19”(金圆券发行日)时的价格是十五块钱,49年1月一百五,2月涨到一千五、3月涨到一万二(到上海解放时的5月底涨成一亿七千万);40码一匹的“龙头细布”(纺织企业用它发工资,是比较重要的流通物),“8、19”的价格为三十块钱,49年1月三百二,2月涨到两千、3月份一万五(到解放时涨成一亿二千万)……上海的市民原本是比较爱逛交易所的,但这时候的黄金只涨不跌,无从下手;股票只跌不涨,毫无指望;期货市场空空如也,只好关张,于是所有的人都跑到商店里疯狂采购,拼命囤积物资。

    市面上的任何东西都抢手,人人都在搞收藏,有囤粮食的、囤药品的、囤棉纱的、也有囤白报纸的,“宝康里”的二房东专门收购钢材,铁丝也要、铁钉也要,到后来连床板都拆了,全家都睡在铁皮上。更多的人则是见东西就收,火柴要收、纽扣要收,油盐酱醋更要收,甚至连冥器店里的花圈也被收光了,老板卖棺材的时候都要先去顾客的家里瞧一瞧,看看到底真的有死人没有。

    金圆券崩溃的根源当然是货币发行过滥、经济体制垮台,但按照蔡智诚的观点,这种状况的出现也与当时的军事政治形势有着很大的关系。一方面,三大战役之后,国民党丢失了大片的领土,东北、华北和华中的工业基地和农村税源全部落入了共产党的手中,财政收入急剧减少,而与此同时,北方的难民大量涌进南方城市,原本在“全国范围”发行的金圆券也全部聚往日益萎缩的国统区,此消彼长,政府调节金融收支的能力大大降低。另一方面,战场上的失利造成了老百姓的心理恐慌,政客间的内讧和争权夺利更使得民众丧失了信心,国民对政府的可靠性产生了怀疑,货币也就失去了储蓄的功能,于是,任何人都不愿意让钞票“砸”在自己手里,所有的金圆券全部上市流通,这就给原本就濒临破产的经济环境造成了致命打击。

    在蔡智诚的印象中,49年的这场金融灾难是从2月份开始进入高潮的,那时候正值平津解放、李宗仁上台,国民党财团不支持桂系、共产党方面也不给李宗仁面子,新一届政府又没有表现出政治和军事上的过人之处,经济崩溃也就成了理所当然。但49年的这场灾难和44年、45年的有所不同,抗战后期的市场混乱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物资匮乏,那时候用法币买不到的东西、用银圆同样也买不到,而49年初的社会物资总量却并不算很少,只是都被囤积了起来,老百姓宁愿以货易货也不相信钞票,市场上的价格暴涨也仅仅是针对金圆券而言,如果用银圆购买大米或者布匹,比起48年不但没有涨价反而还降价了。

    那时候,商铺和饭馆既想囤积货物又不能不做生意,所以对顾客十分挑剔,倘若抱着金圆券进馆子,老板只肯卖一碗饭,如果把袁大头拍在桌面上,鸡鸭鱼肉立刻就端了上来。最倒霉的是那些放高利贷的,缺德人遇上了更缺德的社会,两下子就被整破产了,真是恶有恶报。

    蔡智诚的薪水是现大洋,市面风波对他的影响不大,但事实上,能够象他这样“潇洒”的人物毕竟是少数,有更多的百姓在这场金融灾难中饱受痛苦。普通市民除了以货易货之外就难以维持生计,大批的学生、教师和基层工薪人员沦为饥民,最不幸的还是那些从外乡来的逃亡者,颠沛流离、无依无靠,腰包里揣着的全都是废纸,那才是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1949年3月,南京李宗仁政府终于派出了“和平商谈代表团”,首席代表张治中(解放后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团员黄绍竑(后任全国人大常委)、劭力子(后任全国人大常委)、章士钊(后任全国人大常委)、李蒸(后任全国政协常委)、刘斐(后任全国政协副主席)——这其中,张治中和劭力子是“主和派”,黄绍竑和刘斐属于桂系,章士钊和李蒸是社会贤达,连一个能够代表蒋系和粤系的人物都没有——所以别说是谈不出结果,即便能够签订个什么协议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很难得到执行。

    当时,李宗仁已经表示同意毛泽东提出的“八项主张”,因此所谓的谈判不过是把“无条件投降”改为“有条件投降”。桂系政客期盼的无非是两条,一是把“惩治战犯”的力度降一降,二是国民党交出政权,但解放军不要过江。共产党显然不答应第二条,谈判还没开始,新华社就表明了态度:坚决粉碎国民党的“和平攻势”,并且说解放军打过长江轻而易举,夺取全国胜利的步伐不可阻拦,共产党不但政治要过江、军事也要过江,国民党不仅要交出政权还必须放下武器,可选择的出路只有两条,不是北平就是天津……

    那时候,上海的广播公司多如牛毛,一两百个频道的信号互相干扰,收音机里各种声音乱七八糟,不动旋钮就能窜出四五个台来。几乎所有的电台都有“时政评论”,有的说“完蛋完蛋没救了”,有的说“不怕不怕,我们有无敌的空军、我们有忠诚的海军”……说着说着,海军最大的重庆号军舰就起义了,电台里只好又说 “不急不急,陆军还有江阴要塞,海军还有第二舰队,当年八百壮士能在四行仓库坚持那么久,现在守住长江更没有问题”。

    但蔡智诚知道长江是守不住的,这不仅是因为国民党的兵力不足,也是因为高层长官根本就没有守江的决心。

    从历史上看,长江最重要的防御地带应该在南京上游至九江河段,这个地域一旦被突破,不仅安徽江西立告失守、江浙腹背受到包抄、湖南广东面临威胁,而且整个华南也被切成了无法顾及的两半。反之,如果守住了这一段,防守方可以保持较厚的战略纵深,攻击方在东西两端会受到较大的制约,战局就还有可期盼的余地。但现在,白崇禧把主力收缩到湖南广西,只求保住桂系大本营;汤恩伯把兵力集中在南京下游,仅图维护上海一隅;而广东方面则希望把海南岛变成台湾第二,宁愿去香港也不愿守长江……结果漫长的“江防要地”只留下几支杂牌弱旅在装腔做势,共军岂有不“轻而易举打过长江”之理?

    (PS:1949年4月20日,解放军的百万雄师正是从江阴至九江段突破了长江天险)



    49年3月,“北平和谈”拉开了序幕,但双方心里都明白这不过只是个幌子而已。共产党那边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国民党这边喊“积极备战,周旋到底,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大家其实都知道“长江防线”形同虚设,那道“天险”根本靠不住,于是就开始做下一步的安排。

    3月中旬,谷正纲从奉化回到上海,他已经得知俞季虞遇难身亡的消息,于是就建议蔡智诚离开上海到福建去。

    谷正纲的这个提议是有原因的。

    李宗仁代理总统职务之后,与原本就芥蒂很深的行政院长孙科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以至于到了无法共事的地步,结果老李就和老蒋商量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由何应钦出任行政院长。何应钦内阁的时间虽然很短(才两个多月就被阎锡山取代了),但在当时却显得十分卖力,他拟订了一个庞大的军备方案,准备征召百万壮丁组建 “二线兵团”,并且把整军的重点放在了福建。

    福建属于黔系政客把持的地区。1926年,何应钦统率北伐军东路军由潮汕入闽打败了孙传芳的部队(周荫人),成为福建军政委员会主席,后来,何应钦的弟弟何辑五、何纵炎,谷正纲和他弟弟谷正鼎,包括蔡智诚的老爸蔡式超等贵州老乡都在那里做过官,与当地政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49年这时候,福建省主席兼绥靖公署主任是朱绍良。朱绍良祖籍江苏,从小在福州长大,考入武昌陆军中学后和同班同学何应钦、谷正伦一起被选送进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后又一起去贵州混迹,朱绍良与何应钦先后担任过黔军参谋长、而谷正伦则做过黔军总司令,三个人在蒋介石麾下的地位虽然有所变化,但彼此的交情摆在那里,始终是一根藤上的蚂蚱。

    不过,谷正纲推荐蔡智诚的原因倒不完全是为了人际关系。

    福建的方言与中原语系大相径庭,可当地的军政大权却掌控在外省人的手里,官员操北腔、百姓唱南调,咿哩哇啦闹了半天谁也不知道对方说的是啥东西。长官在台上训话,台下目瞪口呆,忽然有人自告奋勇申请当翻译,长官当然很欢喜。于是就听翻译说福建话,台下鼓掌台上也鼓掌,鼓掌过后,当兵的扛起武器“呼啦”一下全跑光了,当官的愣在台上莫名其妙,问过别人才知道——原来刚才那“翻译”是在鼓动大家造反呢。

    蔡智诚会说闽南语,因为他的亲生母亲是蔡式超在厦门大学时娶的姨太太,老人教育自己孩子的时候总是使用别人听不懂的家乡话,蔡智诚和蔡智兰也因此掌握了这一般人都弄不懂的奇特方言。谷正纲的妻子也是福建人,老谷曾经见过蔡智诚和她用闽南话拉家常,所以他觉得这小子是个“精通内语”的宝贵人才,派到朱绍良那里一定能够发挥所长。



    那一天,谷正纲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他是原国防部史料局局长、新近被委派为福建绥靖公署副主任的吴石中将。在得知蔡智诚的情况之后,吴副主任立刻表示出十分欢迎的态度,并且提出可以让蔡中校在绥署的兵役部门负责军训业务——蔡智诚之前从没有和吴石见过面,当然不知道这位国民党的中将其实是中共的地下党(代号为“密使一号”,50年在台湾被捕牺牲)。在那时,他只知道吴副主任与白崇禧的关系十分密切,虽然名为朱绍良的副手,其实是桂系与黔系之间的联络员。

    从个人兴趣上讲,蔡智诚并不反感去福建、也不计较在谁的手下做什么官,但他却很不愿意在这内讧不断的时候充当政治派系之间的帮手或者润滑剂,更不愿意在这大势已去的时候再拉壮丁上战场送死。他讨厌这祸国殃民的权利纷争、更不希望这毫无意义的战争再继续拖延下去,于是就拒绝了谷正纲和吴石的建议,坦率表示自己对兵役工作既缺乏经验也缺乏热情,担当不起这军事训练的重大职责,然后称谢告辞而去。



    从市政府大楼出来,蔡智诚就决定离开上海、回贵州老家另谋出路。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妻子,出乎意料的是,陈丽君显得特别高兴,她立刻动手收拾行李,笑靥如花:“太好了太好了,我要回家喂金鱼”。

    原来,自从丈夫出征之后,陈丽君就在房前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花园,种桃树、栽兰草、还养了许多金鱼,每天用这些不吵不闹的玩意来打发独守空房的无聊和寂寞。在南京上海的这段日子,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那些花草没有人浇水、金鱼没有人喂食,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现在忽然听说可以回家了,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这时候回去正好呢,园里的桃花就要开了,红红白白的可好看!”

   “以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过花花草草的事?我还以为你满喜欢上海呢”,蔡智诚觉得很奇怪。

   “你在这里求事业,还说要到台湾去,心里那么苦,我怎么能拿这种小事来烦恼你……”



    接下来的日子,蔡家小两口都在忙着做行前的准备。

    49年4月4日,前往海防的船票终于办好了(当时比较安全的返程线路是由越南经云南回贵州),蔡智诚就带着妻子去向谷正纲告别。

    那一天恰好是旧中国的儿童节(现在的“六一国际儿童节”是49年11月在莫斯科国际妇女大会上决定的),也是国民党在大陆的最后一个儿童节。上海市锣鼓喧天、歌声嘹亮,宋美龄、李宗仁和市长陈良都发表广播讲话,向儿童们致以节日的祝贺,原本被抢购得空空荡荡的商店柜台上也罕见地挂满了糖果,用细线串着,每个童子军都能分到几颗。大街上彩旗飘扬,五颜六色的标语横幅写上了各式各样的口号:“保障儿童教育”,“丰富儿童的精神享受”,“重视儿童福利”,“营造儿童幸福生活”。

    陈丽君被这节日的气氛感染得热泪盈眶,“哎呀,好可爱,多么漂亮的小孩,我要能做他们的妈妈就好了”。蔡智诚的心里也在想:如果结婚的时候就离开军队,现在一定也有自己的孩子了,那将会是多么快乐。

    但就在这时,迎面开来了一队童子军,年龄各异高矮不等的少年们穿着小号的军服、扛着木制的马枪,吹着喇叭、喊着口号走得威风凛凛,可队列前的旗帜上却写着一个特别的番号——“遗族子弟学校”。蔡智诚于是又想,幸亏还没有孩子,否则让自己的子女成为这支队列中的一员,那将是多么的心酸。

   

    两夫妻就在这快乐与感伤的氛围中来到了谷家的府邸。走进房门,刚说明来意,谷正纲就拿出两封电报。

    头一封电报是福建后勤司令部(联勤总部第一补给区司令部)司令缪启贤发来的,他在电文中热情邀请蔡中校出任该部的参谋长。其实蔡智诚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位不知为何方神圣的缪司令,他明白,这是吴石副主任经过利弊权衡之后的考虑。而第二封电报的态度就明确多了,方先觉中将命令“第一陆军训练处中校教官蔡智诚接电后着即前往福州,向第二十二兵团司令部报到”。

    第22兵团是国民党在福建新组建的部队,因为陈嘉庚在筹建过程中出了不少钱,所以根据他的要求,由福建绥靖公署副主任李良荣出任兵团司令(陈和李都是福建厦门集美村人)。该兵团下辖的各个单位全是战败之后重建的,其中就有原“五大主力”之一的第5军,新任军长是从辽沈战场上跑出来的福建人沈向奎(原103 军军长,后兼任金门防卫副司令)。原本设在南京的“第一陆军训练处”也奉命转往福建,教员和学员全部编入第22兵团,军校副主任方先觉被任命为兵团的副司令,实际掌管编练工作。

    先前,蔡智诚就是被方先觉打发去双堆集跳降落伞的。蔡教官一去杳无音讯,方中将还以为他肯定已经死翘翘了呢,却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从俘虏堆里跑了回来,而且还攀上了谷正纲这门高枝。方先觉自己是当过俘虏又逃跑的,知道这种事情很不容易办到,第5军军长沈向奎也是从包围圈里侥幸逃生的块肉残躯,彼此顿觉惺惺相惜,当下认为决不能让这个既能在天上飘也能在地下跑的家伙去后勤部门发横财,应该把他弄到200师,给个团长团副什么的干干。所以,后勤司令部给谷正纲发电报,方先觉也照样发电报,理由很简单:你蔡智诚原本就是“第一陆军训练处”的成员,现在回来向22兵团报到是理所当然。



    蔡智诚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不干。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谷正纲却先说了话:“你是个国民党员,你是革命军人,你应该回到岗位上去”

    于是,蔡中校起身立正,原本准备推脱的言辞在此刻也换成了另一个无奈的字眼——“是”。



    从谷正纲的家里出来,蔡智诚的心情十分沮丧,陈丽君却依然若无其事:“不要紧,先去福州看一看,以后再想办法回家”,但她同时又显得特别倔强,无论怎么劝解都不肯独自回贵州,一定要跟着丈夫到福建去——蔡智诚只好退掉了越南的船票,准备携带家眷上任新职。



    去福州的船票倒用不着购买,因为有一艘轮船是现成的,很快就要出发。

    还是在3月下旬的时候,蔡智诚去“铁路军运指挥部”办事,在指挥官段仲宇的办公室里意外地遇见了伞兵参谋长戴杰夫和三团团长刘农畯。

    这段仲宇是何应钦的亲信。前两年,何应钦被老蒋打发到联合国去当“安理会代表”,段仲宇也在美国呆了好长时间,何应钦回国以后做了国防部长和行政院长,段仲宇也跟着抖了起来,荣升少将,掌管京沪铁路运输大权,还被安排进上海市的“政务委员会”,成了谷正纲与何应钦之间的邮递员。但事实上,段少将已经在此时加入了共产党,号称“蒋经国近卫军”的预备干部训练总队(贾亦斌部)和号称“蒋介石嫡系”的伞兵第三团起义,都是他参与策划的结果。

    蔡智诚没有想到会在段仲宇这里遇到戴杰夫和刘农畯,在这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伞兵部队也在上海。从闲谈中得知,伞兵一二团已经转移到福建,只剩下伞三团还没有出发,航运部门的办事效率太低,调派的轮船总是不合适,所以只好请段仲宇出面协调。

    “我在这方面有几个熟人,明天帮你们问问看”,蔡智诚搞过物资转运工作,对船舶的情况比较了解,听说是老部队和老上级遇到了难处,自然就很乐意帮忙。

    第二天,从段仲宇那里来了个名叫刘春华的上尉副官,蔡智诚和他一起去了港口司令部海运组的办公室。

    “上海港口司令部”的正式名称其实是“联勤上海运输指挥部”,是隶属于“联合勤务总司令部”(总司令郭忏)的干线运输管理机构,与负责支线调配的“补给区司令部”是平行单位。上海港口司令部的司令是汤恩伯的亲信杨政民,另外还有好多个分管铁路、公路、仓储等各方面的副司令,段仲宇也是其中之一。然而,真正最有油水的海运组却始终掌握在杨政民自己手里,具体负责的是他的副官吴铎。

    港口司令部总部设在吴凇军用码头,而海运组的办事机构则设在外滩的招商局大楼内。在办公室,蔡智诚向吴铎说明了来意,那小子立刻指着码头上一艘漂亮的客轮叫起屈来:“伞兵可真是太难缠了,居然连海辽号都看不上,你叫我怎么处理?”

    “他们觉得这条船不吉利……”,刘春华副官连忙解释说。

    蔡智诚和吴铎一听这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海辽号”是一艘3500吨级的美国造“大湖级”海轮,原本在招商局旗下从事上海——福州——厦门之间的客货运输,49年3月和其他十四艘轮船一起被国民党军方接管。从吨位、设备条件和航行经验上讲,用这艘轮船运送军队去福建是再合适不过了,但它也确实存在着伞兵们指出的毛病——不吉利。

    记得萨苏在其大作《青天白日旗下——国民党海军佚闻》中讲过“伏波号”的事情。“伏波”是一艘英国建造的1400吨级驱逐舰(原名皮图尼亚号),设备很先进,可刚到国民党海军手里没两天就被撞沉了,一百多官兵只活下来了一个人,而肇事的那条轮船就是“海辽号”。

    “海辽”是美国Manitowoc船厂1920年的产品,原名San Antonio,卖给中国后起名为“海闽”号,这“海闽”船的头一次航行就撞沉了吴凇军港的小火轮,弄死了十六个军校实习生,然后又开到厦门去撞翻了“伏波号”,于是就改叫“海福”。结果“海福”改了名字却没改脾气,又继续去撞陆军的运兵驳船,再干掉一百多人,只好又更名为“海辽”……两年来,这倒霉家伙的航行经历就是撞船、维修、改名、再撞船、再维修、再改名,反正专跟兵舰过不去,撞掉了海军撞陆军,只剩下空军还没有碰过,所以伞兵三团当然不愿意给它这个“破记录”的机会。

    蔡智诚虽然觉得刘农畯的迷信有点可笑,但人家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他也只好要求另换一条船,并且建议起用招商局的“郡级滚装船”,把吴铎搞得啼笑皆非。



    ——解释一下:刘农畯所说的“海辽轮不吉利”当然只是借口。当时他不愿意使用这条船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其客舱容量太大,在装载伞三团的同时一定还会加运其他部队,这将影响原定的起义计划。

     海辽轮于1949年9月起义,改称“和平号”,是新中国建国时最大的海轮,其光辉形象不仅出过邮票还被印上了钞票。




     专和兵舰过不去的海辽号



     成了“和平号”的海辽号



    “港口司令部海运组”组长吴铎是浙江大学的毕业生,比蔡智诚高几届,两人在学校里的交往比较少,但却有一个共同的老师——招商局航运处处长俞大纲。

    俞大纲是浙江绍兴人,父亲是前清的进士,母亲是曾国藩的孙女。他在家中排行老幺,哥哥俞大维是国民党的交通部长(后任国防部长),姐姐俞大彩嫁给了北大校长傅斯年,表哥是陈寅恪(陈寅恪的母亲姓俞,是俞大纲的姑姑),表姐夫是叶剑英(叶帅的岳父姓曾,是俞大纲的舅舅),他有个侄子叫俞启威(黄敬,中共冀鲁豫区书记、天津市长,江青的前夫,现任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的父亲),还有个侄子是蒋经国的女婿(俞扬和,蒋孝章的丈夫)……而俞大纲本人是个“新月派”诗人,泰戈尔访华时就是由徐志摩和他做陪同,有一首《月》写得很不错:

    你,跳进了窗楹,挨近着我

    银色的夜,银色的火

    我在枕边安排好一个梦

    一个平安的梦,等着你抚摩



    你,轻盈的掩入夜莺的窠

    银色的夜,银色的火

    森林里飘出一曲顶礼的歌

    谁知道这唱的是莺还是我

     ……

    抗战期间,俞大纲是浙江大学的教授,在遵义呆了七八年,当时浙大学生排练的话剧歌剧全都由他当导演,而吴铎和蔡智诚都是艺术团的骨干。49年这时候,吴铎是国军的特派员、蔡智诚是社会局的专员,全都和船打交道,而俞大纲又恰好是招商局的航运处长,手上管着好多船。说是管船,俞大处长其实对航运一点也不懂,招商局不过是看在他交通部长哥哥的面子上给了他一个倒卖船票的机会,老俞也乐得每天和一帮演员们聊天唱戏,时不时地还喊弟子们去捧捧场。但人家毕竟是处长,虽然不大管事,内情还是知道一些的,蔡智诚就从他那里听说了不少招商局的秘密。

    解放战争期间,中国从英、美以及日本的手里得了不少军舰轮船,设备大量增加了,但会驾驶懂维护的却很难找,于是航海专业人才就变得十分抢手。在当时,商船海员的工作比较安全和自由,而且薪水比海军士官高得多,开客轮货轮的人都不愿意开兵舰,国军只好来硬拉(重庆号军舰的全套轮机人员就是从民船上征用的),而“军事征用”的主要对象是轮船招商局。

    招商局是国民党唯一的国有航运企业,隶属于交通部。这家企业拥有海轮五十只,各类江轮、拖船、驳船近两百只,其中最容易被征用的就是“郡级滚装船”。

    郡级滚装船原本是美军在二战时期使用的LST级坦克登陆舰,满载排水4000吨,当作货船时货舱容积2000吨。46年以后连卖带送的移交给中国五十多艘,国民党海军的中字号军舰,招商局和江南造船厂的“中”字头滚装船、难民救济总署的“万”字头轮船、民生公司的“远”字尾轮船(宁远、平远、怀远……)都属于这同一系列的同一型号。



这就是LST坦克登陆舰,前面能打开,俗称“开口笑”。


——PS:相关知识请参见萨苏之大作《小考:伞兵第三团起义时乘坐的是不是“美龄号”》。

        解放后,LST级坦克登陆舰有17艘留在大陆,其中15艘被编入人民海军,舰名为“山”字尾,舷号为341、342、343、351、355、900、901、902、903、921、922、923、924、925、926。



    既然是军民同一型号,而且这种船原本就是按军舰设计的,所以国军征用起来特别方便,到后来海员们都被搞怕了,谁也不愿意接近这类货色,招商局只好让剩下的郡级滚装船统统报废,有的固定在码头当锚船,有的干脆拆了做零件。

    上海十六铺金利源码头上还停靠着四艘郡级滚装船,表面上看不能动弹,其实只是轮机的大轴被拆掉了,其他机件都是好好的。这样的轮船原先有五艘,48年2 月,“中字110”被海军司令部征用(海军懂行,招商局的办法蒙不住他们),结果船员在半道上打开了“海底凡而”(船底阀门),愣是让轮船沉在了三江营。上海的大报小报立刻宣传“国军悍然堵塞航道”,江淮商界也跟着大喊“交通受阻、经营困难”,海军被冤枉了一番,头疼得不得了,从此再也不打招商局的主意,剩下的“锚船”也就得以保存下来。

    这时候,蔡智诚索要的正是这“中字号”的LST级“锚船”。

    吴铎在招商局当驻厂代表,厂方送给他一部崭新的“别克”轿车,平常的“车马费”更是不少,他被胡时渊总经理哄得高高兴兴,一般情况下不愿意招惹麻烦(招商局高层此时已和地下党取得联系,胡时渊解放后担任上海市政协委员)。但吴铎也知道,蔡智诚不仅清楚“锚船”的底细,也能从航运处长俞大纲那里拿到批条,并且还有着社会局的背景(社会局兼有监察功能,有点象是现在的纪委),所以被他顶到跟前了也确实不好推脱。

    只是,码头上除了“中字102”上有一个船长,其他什么船员都没有,这就需要花钱去招聘人手。招商局和海运组是不可能出这笔钱的,刘春华副官回去一说,段仲宇立刻就批了五千块现大洋,蔡智诚当时还奇怪这位管铁路的司令怎么会对轮船的事情如此大方,后来才知道这本来就是刘农畯提供的活动经费,一万块钱只花了一半呢。



    于是乎,“中字102号”郡级滚装船的调派单就拿到手了。这当然不能说是蔡智诚的功劳,但多少也应该算做他为伞兵的起义出了一分力——虽然在办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地下党正准备干什么,甚至当时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也会坐上这条彻底改变命运的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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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3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六)



    从上海去福州可以坐船或者坐飞机。当时,因为蔡智诚从纺织公司那里贪污了许多布匹和呢料,乘飞机带货不太方便,而陈丽君又没有见过大海、很想尝试一下远洋的滋味,所以两口子就打算乘坐“中字102”号运兵船。得知他俩的决定之后,谷正纲很快就派人送来了一份盖着“国民政府考试院铨叙部”钢印的派司,上面标明蔡智诚的身份是“中央执行委员会社会部专员”,任务是护送“国大代表”及其家眷——这就使他的旅程突然变成了一趟官差。

    那时候,国民政府的各大机构已经陆续迁往台湾、广州、福建和四川,但政府中的许多官员和家眷却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依然滞留在南京上海,转移他们的任务于是就落到了社会部的头上。说起来,所谓的“护送”工作其实相当简单,无非是按照预定的安排把名单上的男男女女带到指定的地点,就如同旅行团的导游一样。不过对蔡智诚而言,这“社会部专员”的身份却显得十分微妙。

    在当时,国民党的官员大致有三类。一是“选任官”(分“特任”和“简任”。这里的“简”通“捡”,挑选的意思),二是“派任官”(分“特派”和“简派”。蔡智诚先前在中纺公司的那个差事就属于“特派”),这两种官吏都属于“政务官”,不仅要参与政策的决定与推行,也要与政治同进退,所以动不动就需要辞职,饭碗并不十分牢靠。相对比较稳妥的是由考试院铨叙核定的“常务官”,这“常务官”也就是所谓的“公务员”(公务员的概念是国民党于1931年提出的,意指基层文官、法官和警官),它包括由首长推荐、考试院甄别同意的“荐任官”和经公务员考试产生的“委任官”,虽然级别比较低一些,但好处是只从事行政事务,不用对党务和军务负责,比起做政客或者当军官少了许多麻烦。

    社会部里五花八门的专员很多,一般都属于“特派”,但谷正纲却绕了个圈子从考试院给蔡智诚弄来一张“六级荐任”(相当于现在的县处级)的派司,这似乎是在暗示他可以借此机会改任文职,不再回到军队中去——这样的事情当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蔡智诚还不至于傻到再去找谷正纲问个水落石出,于是就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护送专员”的美差。

    4月10日上午,“中字102”出航前的准备会在招商局大楼召开。主持会议的是上海港口副司令刘耀汉,这家伙是个留美的海归,抗战时期曾经担任过美军顾问团的首席翻译,经常陪着外国大鼻子到伞兵基地来视察,并且还给“留美预备班”的学员上过课,所以蔡智诚对他并不陌生。出席会议的有伞三团团长刘农畯、伞兵军械处主任陈家懋、港口司令部海运组长吴铎、招商局副总经理黄慕宗(解放后任上海徐汇区政协委员)以及蔡智诚等十多个人。

    刘耀汉在会上宣布:“中字102”滚装轮将运载伞兵第三团、伞兵司令部军械处、第22兵团通信队以及转送福建的 “国大代表”和家眷,共计四个单位三千余人和两千多吨物资,定于4月13日启程前往福州,预计航程48小时左右。行船期间由刘农畯担任军事指挥长、伞兵第三团负责纪律纠察,规定每隔八小时向招商局(港口司令部海运组)报告一次位置坐标,并划定了具体的航行线路。

    有两个问题在会议上引起了争论。

    首先是为了船员的安排。“中字102”除船长和报务员之外的其他水手都是通过工会组织招募的,而当时上海的海员工会有两个,一个是由招商局控制的“均安会”,另一个是成分比较复杂的“中华海员工会”。伞兵三团预先拟定的大副白力行(菲律宾华侨,解放后在上海水产学院工作)和轮机长武成迹(原“重庆舰”水兵)都来自于“中华海员工会”,这就遭到了招商局的反对。黄慕宗副总经理的意见是,LST级坦克登陆舰使用的是内燃机,与传统的蒸汽发动机有很大的区别,而“中华海员工会”的技术比较差,高级船员应该由“均安会”的人担任才合适。伞兵三团为此与招商局争吵了好久,最后才确定了船长林祥虬(原中字102号船长)、大副顾庚源、二副施君鹏、三副龚祖德、轮机长杨林坤、水手长周叶生、舵手陆兰生……白力行和武成迹都被撤换掉了。

    接着又讨论舱位安排的问题。LST登陆舰的吨位不小,但由于当初的设计是专门用来运送坦克的,所以舱位并不大。伞兵三团和伞兵军械处的装备充足,第22兵团的通信器材也装了满满的十辆卡车,而蔡智诚护送的“国大代表团”虽然只有四十多个人,但不仅需要单独的床位,而且还携带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贵重物品”,这样碰不得那样也压不得,摆在船舱里特别占地方,因此有人就提出“以军运为重”,建议精简非军事人员和非军事物资。对此,蔡智诚的态度十分坚决:自己团队中的一个人也不能减,私人物品一样也不能丢。他还反过来建议伞兵三团应该精简军粮,因为“中字102”在海上只航行48小时,随船携带三天的粮食就足够了,根本没必要装载那么多的大米……

    会场上顿时吵得不可开交。从道理上讲,“军运为重”的理由当然更加充分一些,但由于当时正值“大撤退”的高潮,官场上的每个人都有家属或者财产需要转移,设身处地来想,谁也不愿意把事情做得太“绝”,所以港口司令部最终还是决定削减军粮的运载量,把舱位留给了蔡智诚所率领的贪官污吏们。
   (PS:伞三团未能装船的近百吨粮食后来由上海地下党组织变卖为活动经费)

    4月13日中午,金利源码头热闹非凡,两千多名伞兵在这里举行大会餐。饭桌上摆满了烧酒,官兵们你敬过来我敬过去,好多人都整醉了。

    伞兵三团下辖三个营,每个营五个连(三个战斗连和特务连、机枪连),再加上团部直辖的团部连、通信连、卫生连和炮兵连,总兵力为两千五百多人。但这支部队自组建以后就没有上过前线,所以蔡智诚对他们的情况并不了解,看见眼前这乱七八糟的场面,他不禁有些担心地对伞三团政训处主任陈浩说:“上船之前还喝这么多酒,你们搞得是什么名堂?”

    可陈浩的回答却是:“别扫兴,这是团长的好意”。

    陈浩也是伞兵司令部直属队的老人,蔡智诚当搜索营指导员的时候他是通信营的指导员,彼此间还算是比较熟悉。按道理,政训处主任在军事行动中应该担任监督纪律的执法官,可陈浩此时的胳膊上却没有佩带督察队的袖标。原来,伞三团在“护路”期间没收了一些走私物品,这些东西存在铁路警备司令部的库房里还没有处理完毕,照规矩,“变卖非法物资”的事情通常是由军需官负责的,可刘农畯团长却把这个美差派给了政训处主任,陈浩凭空拣到一个留在上海发洋财的机会,高兴得不得了,自然也就犯不着再去节外生枝多管闲事了。

    政训主任不管事,其他人就更管不着了,一帮伞兵从上午十点狂饮到下午一两点,这才摇摇晃晃地上了船。营长和连长们基本上都喝高了,还没等轮船启航就纷纷酣然入睡,安排舱位的事情只好交给督察队去完成。

  “中字102”号船身长100米、宽16米、吃水4米,满载排水4000吨,装备两台柴油主机,航速11节。它的内部舱位分为三个部分,底层是暗舱(弹药舱)、中层是大舱(坦克舱)、尾部是乘员住舱,另外还有舱面的岛型建筑也可以住人。



    当初作为军舰,这条船安装有十六门火炮并配备了140多名官兵,虽然改成滚装轮之后只需要二十多个水手就足够了,但它的乘员住舱却依然保持着LST—1型坦克登陆舰的原样。舱内有上百张床位,是整条船中住宿条件最好的地方,蔡智诚的“国大代表团”、22兵团通讯队和伞兵的军官家眷就住在这里。除此之外,伞三团的营级军官住在舱面建筑,而基层官兵则被安排进了“中舱”,这中舱其实就是以前的坦克舱,面积大、空间也比较高(设计能装十八辆坦克),伞兵在船舱里搭建了上下铺,两千多号人挤在一起就象是屉笼里的肉包子一样,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热气腾腾其乐融融。

    舱面上停满了卡车、吉普车和摩托车,大大小小的汽油桶、汽车轮胎以及各种军械配件捆在一起摞得老高,伞兵的迫击炮、火箭筒、轻重机关枪,军械修理所的车床、钻床、马达发电机,官吏家眷的皮箱纸箱、大小包裹、长短家私,再加上海员们随船私运的棉纱、布匹和中西药品……各种各样的物件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把原本还比较宽敞的甲板变成了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杂乱的货场。

     “货场”的四周划着警戒线,除了手持武器、臂带黄袖箍的督察队员,其他人一律不许在舱面上乱走。“中字102”的左右两舷各有两个吊架,吊架上的四艘 LCVP艇 (Landing Craft Vehicle Personnel)这时已经架起机枪、成为了督察队的临时岗亭。小艇上站着一位神情严肃的年轻上尉,手里拎着“汤普森”、腰间还插着两把短枪,蔡智诚忍不住提醒他“你把枪机打开了,万一轮船颠簸枪走火,打到自己怎么办?”,那位显然没怎么上过战场的执法官这才赶紧关上了手枪的保险。



    伞兵部队的每个营和每个连都有正副两个指导员,通常情况下,执法官的工作应该是由具备战斗经验的政工人员担任的,可这次为什么会让一个毛头小伙来领导督察队呢?蔡智诚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客舱,问过姜键以后才知道,原来伞三团的政工干部有的留守上海、有的被派到福州去打前站,整条船上就没剩下几个指导员了,而蔡智诚刚才遇到的那个上尉是刘农畯的弟弟、团部连的刘锦世连长。“小伙子很机灵,虽然没有打过仗,但管管纪律应该还行”,据姜键副团长说,这次航行中只有团部连的枪械里装有实弹,维护军纪的事情也就由刘锦世全面负责。

    那一天,姜键明显是喝高了,不过他还记得蔡智诚的妻子陈丽君,说起“孟姜女哭长城”的事情依然觉得十分可乐,拍着胸脯自吹自擂:“当年要不是有我这包龙图,蔡智诚说不定就做了陈世美”,逗得大家哈哈直笑。

    船舱里除了蔡家小两口,还有姜键的母亲、妻子和三个孩子,一营长钟汉勋和二营长杨鹤立的家眷也在船上,钟、杨两位是连襟,他俩的妻子是同胞姐妹,所以实际上是一家人。

    男人们闲聊了几句就无话可说了,但女性之间的沟通能力却非同寻常。轮船还没有开动,几位老婆就成了亲密无间的伙伴,唧唧呱呱地交流着彼此的喜怒哀乐,并且约着晚上一起看月亮、早晨一起看太阳。可惜好景不长。下午三点,“中字102号”启航出发,轮船还没有离开上海,女人孩子们先就晕了船,一帮人趴在床头抱着脸盆又是呻吟又是吐,什么“海上升明月”的美丽景象都顾不上了。

    那天晚上大家上床都很早,有的是因为酒醉有的是因为晕船,但蔡智诚却睡得很不安稳,也许是由于船舱太闷、马达声太响,也许是由于水兵的铺位太狭窄,他的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忐忑不安,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合上眼。

     14日上午八九点钟,蔡智诚还躺在床上,船舱里突然喧闹起来,先前跑上甲板看日出的官员家眷们全都被督察队赶了回来,说是为了避免遇到风浪出事故,所有闲杂人员今后一律不许出舱。

    陈丽君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她一大早就溜了出去,已经瞧见了“海上的太阳”。这时候,她坐在床头比比划划,十分兴奋地向丈夫描述着黎明前的大海是什么模样、云彩是什么样、一轮红日又是如何地跃了出来……看着妻子的手势,蔡智诚感到挺好笑:“你把方向都比错了,这时候的太阳应该在船的左舷,而不是右边”。

   “瞎讲,我才没有搞错呢,太阳就是在这边……”。旁边的几个老婆孩子也纷纷为陈丽君担保作证,那轮红日确实是从船的右舷升起来的——顿时,蔡智诚的胸口象是被什么东西猛然堵住了一样,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他连衣服也来不及穿,拎起披风就冲上了甲板——果然,轮船已经掉头,没有驶往南面的福建,而是转向了北方。

    舱外站着一群神情紧张的士兵,从前甲板上传来一阵阵聒杂的吵闹声,有几个军官似乎想从坦克舱里往外面爬,而督察队员又使劲地把他们往下面推,双方就在舱口那里争斗起来。一位腰间插着两支手枪、胯间吊着两支信号枪、手里一杆冲锋枪、浑身上下披挂得象是“西部牛仔”一般的中尉正声嘶力竭地狂吼着:“都给我回到船舱里去!”

    “回到船舱去!”,船舷上的督察队员们也跟着喊叫起来。

    “发生兵变了……”,蔡智诚的心里一阵慌乱。还没等他判断清楚形势,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就把他赶回了船尾的客舱。

    客舱里,姜键正在给母亲削水果,老太太晕船,头疼得厉害。

    蔡智诚附在他耳边报告说:“团长,不对劲,轮船掉头向北了”

    姜副团长点点头:“我知道,上峰有命令叫我们去青岛”

   “去青岛?美国海军都撤回来了,还去那里做什么?再说,你们去青岛,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不知道,反正有命令叫这条船改航就是了”

     姜键的样子显得很不耐烦,可蔡智诚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含混的理由。他又跑到客舱尽头的船员铺位去找报务员应书标。那时候,轮船上的报务人员都是由军统指派的,相对比较“可靠”一些。据应书标说,伞兵从昨天晚上就接管了“中字102”的驾驶舱和电台室,说是有命令要改道青岛,全船实施战备航行,并且关闭了灯光和无线电通信,正在当班的顾庚源大副和他这个报务员都被撤换掉了。

     “去青岛的命令是谁下达的?核实过没有?”

     “不清楚”,应书标回答道:“我正准备跟招商局联络,伞兵的通信官就把电台的真空管拔掉了……”

     “现在开船的是什么人?”

     “林船长在驾驶台操舵,伞兵另外派来了两个人,一个负责领航、一个管轮机舱”

      蔡智诚立刻醒悟到,“伞兵派来的那两个人”肯定就是中华海员工会的白力行和武成迹。这样看来,轮船转向的起因多半与团长刘农畯有关,但究竟还有多少人介入其中却难以判断。客舱里的姜键副团长态度暧昧、而一营长钟汉勋和二营长杨鹤立又都是刘农畯的湖南老乡,想来想去就只有住在外面甲板上的团附(参谋长)李贵田和三营长李敬宾还能够指望了。

    可这时候,船尾客舱与外界已经无法进行联系,舷梯上架起了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正直指舱门,一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壮汉双手叉腰守在那里,怒目圆睁、威风凛凛,就象是门神一样。

     舱室里的乘客此时也已经猜到外面正发生着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陈丽君紧紧地攥住蔡智诚的衣角,丈夫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好象生怕他一时冲动惹出什么祸来。内心十分惊慌的蔡智诚此时也不得不在表面上强做镇静,22兵团通信队的吴学挺队长跑来探问“兵变了怎么办?”,他还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慰说:“不要怕,船上有那么多伞兵,中字102绝对成不了重庆号”。

    直到这时,蔡智诚依然对局势的“好转”心存侥幸。他觉得军舰的哗变原本就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而伞兵部队的文化素质高、政治要求严、待遇条件好,长期以来都以“党国精锐”自居,附和叛乱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甲板上负责弹压的那几个军官明显都是刚入伍不久的新人,既缺乏威望也缺少经验,只要出现合适的机会,船上的局面就极有可能发生逆转。

    临近中午的时候,舱面上突然传出一阵嘈杂的声音,听得出是有人在厮打,还听见有人在喊叫:“团长!我们要见团长……营长,营长在哪里?”,蔡智诚连忙回头向舱内望去,却见姜键、钟汉勋和杨鹤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丝毫也没有准备回应的迹象。没过多久,甲板上又传来一连串枪响,外面的一切就平静了下来。

     下午三点,几个督察队员进入客舱搜缴武器,姜键这时也站起来要求大家交出各自的佩枪。蔡智诚这才终于确认大势已去,他看了看官员家眷们惊惶的面容,再看着自己妻子的无助的眼神,只好象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摸出手枪、递到了昔日的长官的手里。
  
     事已至此,轮船上原本十分紧张的气氛反而平静了下来。交出武器之后,客舱里的军官陆续被喊出去开会,下午五点左右,蔡智诚也被人带到了会议室里。

    所谓会议室其实就是舰桥上的军官餐厅,餐厅门口的一边站着团部连连长刘锦世,另一边站着排长孟虎(就是那个身高一米九几的大个,他是华野敌工部的人员)。

    从船尾一路走来,蔡智诚已经可以大概判断出兵变的内情——副团长姜键以及一些营长连长两手空空、表情木然,在督察队的监视之下显得无可奈何,而在舰桥上站着的伞兵军械处主任陈家懋和伞三团团附李贵田则是全副武装、喜形于色,分明是这次事件的组织者。

    前甲板上,通往中舱的跳板已经被收了上来,几挺重机枪对准了舱门口,底下的两千多号人马别说是只有空枪没有弹药、就是装备齐全也很难冲得上来。


   (从这张照片可以看得比较清楚。LST—1型坦克登陆舰的坦克舱有两个出口,前舱门在航行期间是不可能打开的,另外还有一个向上的舱门通往甲板。这个上舱门的通道是一块活动跳板,放下来的时候可以让舱面的汽车直接开上沙滩,但如果收回去以后就隔断了中舱与甲板之间的联系——除非是经过专门训练的特务连的官兵,一般人是爬不上去的)

    会议室里坐着团长刘农畯,另外还有伞三团的副官姚家铖(刘农畯的表弟)、书记官黄牧农(刘农畯的妻弟)和伞兵军械处的政训员王独慎(刘农畯的同乡同学)。而主持会议的则是那个带着两支手枪、两支信号枪和一杆冲锋枪的“西部牛仔”,蔡智诚后来才知道他叫周其昌,表面是通信连的中尉技术员,实际上是上海地下组织派来领导起义的支部书记。

    餐桌上摆着一份由黄牧农起草的《起义宣言》,宣言的底下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刘团长说,在广大爱国士兵的强烈要求下,伞兵三团和伞兵军械处的军官已经联名宣布起义(二营副营长孙家驹、一营特务连长杨绳武、三营特务连长李国平等人在骚乱中被处置,没有在起义名单上),“中字102号”的船员在得知喜讯之后也表示响应,现在还要看看其他人有什么态度。

     这时候的吴学挺和蔡智诚还能有什么样的态度?当然是坚决拥护起义。

    不过,吴队长提出他们通信队(只有二十多个技术人员)的家眷都在台湾,为避免牵连亲属,是否可以不参加公开的签名?蔡智诚也表示自己所护送的都是些平民,他这个“专员”签的字并不能代表大家的意见,希望能回去商量一下再说……好在刘农畯等人似乎并不在乎蔡智诚和吴学挺是否愿意签字画押(“中字102号”的船员也没有签字),他们只是再三强调各单位必须严格纪律,不能发生骚动、不得向过往船只和飞机发信号,倘若出现违规情况,带队的人要负连带责任。周其昌书记并且着重申明:“这条船上有五百多名共产党员,船上还安装了几十吨高爆炸药,谁敢反抗必将自取灭亡!”

    于是乎,蔡智诚只好回到客舱里向大家宣讲共产党的政策、并担负起了维护秩序的重责。在那些国大代表和家眷们的眼中,他这个“专员”已经摇身一变、俨然成为了起义者的代表——可天地良心,这时候的他甚至连轮船的目的地究竟在什么地方都弄不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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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4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七)



   在“中字102”上,由蔡智诚负责护送的四十五个人来自于八个家庭,他们都是国民党立法院长刘健群的幕僚。刘健群是贵州人,祖上在遵义城里开鞋帽铺,与蔡智诚家是街坊,刘院长本人当然没有卖过鞋子或者帽子,他从贵州法政学校毕业后就给何应钦当秘书,后来又帮蒋介石搞复兴社和“三青团”,虽然官越做越大,但从根子上讲还是老何的弟子,他在立法院的这帮幕僚其实也属于何应钦的门下。

    四十五个人中资格最老的要属“国大代表”张志韩。张志韩是贵州贵阳人,北大毕业,曾经当过福建省政府秘书长,还是贵州大学和贵阳医学院的创始人,称得上是学问渊博、见多识广。按照他的观点,手握兵权的人临阵易帜总是有利可图的,比如抗战时的伪军将领无论投蒋还是投共都不吃亏,反正到最后受审判的全都是手无寸铁的政客文人。现在的伞兵团长有本钱去学傅作义,22兵团通信队也有军需物资可以做见面礼,惟独“国大代表”毫无价值,除了被枪毙就不会有啥好下场…… 听他这么一说,周围的男女老少立刻慌了神,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干脆昏厥过去,客舱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蔡智诚也弄不清张志韩讲的是真是假。这时候的他反驳不是赞同也不是,只好捧着伞兵发放的《起义宣言》,一遍又一遍地念:

    “我们是有着高度政治认识和热情勇敢的知识青年,对于当前的局势和今后的革命发展了解得很清楚。压迫和残害人民的国民党反动卖国政府已经走向日暮途穷,它的残暴黑暗统治就要垮台了,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在全国人民的热烈拥护下即将普遍地建立起来,全国人民马上就要沐浴到光明的阳光、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现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应立即投入到革命的怀抱中去。我们在中字102号登陆艇上效法肇和兵舰以及重庆号军舰,为投入革命的阵营而起义。每一个同志要拿出最大的力量来,加速革命的早日胜利,完成时代给予我们的使命”

    与此同时,伞三团的刘农畯团长也在喇叭里发表讲话:

    “我们正向解放区前进,即日就可到达。解放区的人民已在热烈地欢迎,我们将成为新中国革命伞兵的基干……我们必须这样做,这样第一是不愿意大家做国民党反动战争的炮灰,第二是为了拯救千千万万被国民党苦坏了的同胞。我个人牺牲一切毅然地来领导大家起义,我可以用人格担保各位前程的远大……各位家眷的生活请不要顾虑,我们负责妥善地照顾,各位的私人财产和物品,我们负责保护……”

    这样反复地宣传了好长时间,轮船上的情绪才逐渐平静了下来。

    夜深了,但蔡智诚却还不能够有片刻的歇息。

    整整一天,“中字102号”都没有给乘客们供应食物。饿肚子的办法对抑制士兵的过剩精力或许有所帮助,但国大代表和家眷却忍受不了,这帮家伙平时都是舒服惯了的人物,如今连饿带渴、再加上晕船和害怕,立刻就病倒了好多。原本就十分拥挤的船舱现在又变成了病房,倒霉的蔡专员只好硬着头皮充当护士,一趟接一趟地跑上甲板找开水、找食物、找医生。

    甲板上的气氛非常紧张。子夜过后,“中字102号”与上海方面的联系的已经中断了24小时以上,招商局和港口司令部肯定已经知道这条船出事了,极有可能派海军和空军进行搜索拦截。

    晚上12点,船上的雷达发现一个由北向南移动的目标,作战室主任胡爱华(原伞三团通讯连连长,起义后被提拔为营级干部)弄不清那是个啥玩意,急忙找22兵团通信队的专家来帮忙“分析诊断”。可22兵团的“专家”全都是陆军,对海军的东西也不内行,他们只看出雷达上的影子应该是从青岛方向开过来的军舰,航速在20节左右,预计4小时之后将与本船发生接触,但至于是两艘小炮艇还是一艘大兵舰就不能确定了。

    “中字102号”的舱面顿时大乱,刘农畯指挥部下把原本捆扎成一堆的迫击炮全都拖了出来,这里安一门、那里装一门,摆出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蔡智诚虽然也帮着搬运炮弹,但他心里却觉得这样的举动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当时,负责巡弋青岛至上海沿线的是国民党海军第一舰队。如果来的是两艘小快艇,他们根本不敢招惹4000吨级的LST登陆舰,所以“中字102”装不装迫击炮都无所谓;但如果来的是艘大军舰,那就肯定是“长治号”——因为第一舰队的大船中只有“长治舰”的速度能够达到20节——早先在普陀岛军演的时候,扮演“炮兵司令”的蔡智诚曾经用排炮打过长治舰。虽然当时的裁判部很不公平,不仅宣布“蔡司令”的射击无效,而且还反过来让“长治”把“岸炮阵地”掀了个底朝天,但小蔡却因此对这艘军舰多了几分关注和了解。他知道,“长治舰”的个头只有“中字102号”的一半,但马力却是LST的三倍、速度是LST的两倍,并且装有三门120MM主炮(前二后一),是第一舰队中航速最快、火力最猛的战舰,象“中字号”这样的“Large Slow Target” (慢吞吞的大靶子),无论加装多少门迫击炮也不是它的对手。

    雷达发现目标之后的那四个小时是起义人员最紧张的时候。蔡智诚不断地往返于甲板和客舱之间,一边维持着船舱里的秩序、一边暗自祈祷着从北方而来的目标只是快艇而不是“长治”。

    “中字102”实施了灯火管制,客舱里的男女老少在一片漆黑中鸦雀无声,就连病号们也趴在床上竭力压抑住呻吟,仿佛每一次喘息都有可能惊动那艘遥远而可怕的军舰。

    蔡智诚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彼此间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悄悄对自己的爱人说:“等逃过这一劫,我们就回家,一起喂金鱼、养兰花,再也不出门乱跑了”……女人的脸上立刻现出了幸福的笑颜。

    凌晨4点,雷达上那个恐怖的目标从“中字102”东面约十海里处相向驶过,没有做出任何的敌对动作。甲板上响起了一阵轻快的掌声,蔡智诚也跟着鼓掌,但此时,他的心里除了如释重负的愉悦之外,却又突然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4月15日4时20分,“中字102”转头向西,驶往大陆。就在这个时候,22兵团通信队的一个姓翁的军官却突然跳了海。那家伙是广东人,蔡智诚不知道他的游泳水平到底有多高,也不清楚他跳海的目的是想追上那艘高速行驶的军舰还是想直接游到台湾去——反正船上的人都认定这小子绝对是必死无疑。轮船没有做片刻停留,径直就开走了。

    事实上,直到4月18日新华社发表伞兵三团的起义通电之前,国民党军方对这支“嫡系精锐”的忠诚度始终没有产生过怀疑。在与“中字102”的联系中断之后,港口司令部的判断是“船舶遇险”,招商局花钱租了陈纳德公司的飞机在海上来回寻找,搜寻的范围也只是在上海至福州之间,根本就没想到要到北边的海面瞧一眼。

    PS:据事后分析,4月15日凌晨从青岛驶往上海的那个“可怕的目标”应该是英国的“伙伴号”(Consort)军舰,当时正在执行撤侨任务。这条 1946年下水的新型护卫舰比“长治号”的吨位更大、速度更快、火力更强,只不过,它能把蔡智诚们吓得够戗,却在解放军的面前成了草鸡——仅仅5天之后,第三野战军的一通炮火就把它揍得死伤惨重(紫石英号事件),西方兵舰随意进出中国航道的历史也自此被共产党人彻底终结。

    转头向西之后,“中字102”开足马力,笨重的船身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被震得不停地颤抖,登陆舰的速度提高到了11节。

    清晨6点,一座美丽的小城透过淡淡的薄雾进入了大家的视野。虽然没有谁宣布这个港口的名字,但多数人的心里已经猜到那就是连云港,是共产党控制下的解放区。

    甲板上拉响了汽笛,舰桥上也发出了旗语和灯光信号,船舶平稳地驶向目的地,起义的人们聚集在船头,好奇地眺望着远处房顶上迎风飘扬的红旗。

    但就在这个时候,岸上的机关枪突然响了。曳光弹从港口的阵地上飞出,有的掠过甲板的上空、有的击打向舰舷,在钢板上撞出一串串火花。这突如其来的弹雨使 “中字102”陷入了慌乱,轮船剧烈地晃动着,在海面上扭起了S形,通信兵一个劲地打旗语、闪信号灯,号手把“敬礼号”吹得震天响,可岸上的重机枪却并没有停息,依然把密集的子弹泼洒了过来。

    “妈的,上共军的当了!弟兄上炮位,跟他们打呀!”,有人狂呼着奔向迫击炮。

    “谁都不许反抗!谁反抗就打死谁!”,督察队立刻封锁住甲板和舰桥。刘农畯团长也在扩音器里喊:“大家不要慌,这是误会,这是误会……”

    很快,人们就发现了误会产生的原因:船尾的桅杆上,一个不知名的水手正在玩命似地向上悬挂国民党的国旗。一面、两面,还没等他升起第三面,督察队员就冲了上去。

    于是,青天白日旗被降下了,换成了一幅白色的床单。

    岸上的枪声也停了。上午七点,一只小船送来一位身穿便衣的共产党干部,甲板上的伞兵军官列队向他敬礼,至此,“中字102号”起义终于宣告完成。

   连云港,当时的名称叫“新海连特区”,它由连云市(今连云港市连云区)和新海市(今连云港市新浦区和海州区)组成。“中字102号”靠港之后,武器和物资装备存放在连云,伞兵部队集中在海州,而蔡智诚和国大代表们则被安排到了新浦镇的天后宫。

    天后宫原本是一座祭祀海神的大庙(现在已经拆了,改建为连云港新埔区委的办公楼),当时庙里已没了香火,天后娘娘的身体也断成了几截,供奉菩萨的殿堂就成了蔡智诚们的临时居所。

    这居所的“管事”是个四十来岁黑脸的汉子,性格内向。他一声不吭地扫房间、搭地铺、烧开水,自始至终都埋着头,等到大家都洗漱完毕、安顿下来了,才又闷闷地问了一句:“杀过没?”(当地人把“吃”叫做“杀”)

    “还没呢,能不能麻烦老兄你煮点大米稀饭?”

    “嗯呐”

     没过多久,厨房送来了面条和凉粉。

     新浦凉粉的味道不错,但大家却“杀”得提心吊胆。住在这破败的大庙里,望着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地铺,国大代表和家眷们都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到底是客人还是犯人。

    房门没有上锁,“管事”也不再露面,庙廊外时不时的有人进进出出,有的扛枪有的空手,全都衣着朴素、行色匆匆,看不出是做什么的。神殿里的男女老少围坐在地上忧心忡忡,张志韩先生拍着供案直叹气:“哎呀哎呀,恐怕是遭软禁了”

    到底是不是受到了关押,恐怕要试一试才能知道。

    蔡智诚硬着头皮走出配殿,先在院子里伸了伸懒腰,发觉没有人干涉,然后再溜到大庙的门口瞧上一瞧。看见四周围并没有岗哨,只有那位“管事”正往墙上刷标语,于是问道:“老哥,我们可以出去走走么?”

    “嗯呐。这边是前河,那边是后河,中间是蔷薇河”,中年管事木无表情地指示着道路,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原来大家还是自由的!天后宫里的人们顿时松了口气,欢呼一声,全都涌上了街头。

     新浦、海州和连云三镇的历史其实正体现了沧海桑田的过程。清朝嘉庆年间,新浦还是一个“新兴的海港”,到了民国时候,随着泥沙堆积、海岸东移,海港已经跑到了新近出现的连云一带,而逐渐“变老”的新浦则退缩成为了内河码头。

    新海连三镇是未经过战斗就顺利解放的,所以城市中的设施并没有受到严重的破坏。码头上樯橹云集,来自山东半岛的粮食、来自运河两岸的木材以及出自本地的食盐和豆料堆积在货场上,一片熙熙攘攘的忙碌景象。

    新浦这里属于盐碱地质,四周围连一棵树也见不到。当地除了大量产盐就只能种豆子,所以这里制造酱油的作坊特别多,安徽式、江浙式、广东式、山东式……各种风味的酱菜园应有尽有。

    在新浦大街上逛一逛,开张的店铺不过三分之一,大部分商人都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镇上最显眼的就是共产党开办的“北海银行新海连支行”,那里正在推广刚刚发行的人民币(老版人民币),银行门口的通告上写着兑换的比例:一元人民币等价于三元“中州钞”(中原解放区中州农民银行)、一百元“冀钞”(华北解放区冀南银行)、一百元“鲁钞”(华北解放区鲁西银行)、一百元“北海钞”(华北解放区北海银行)、一百元“华中币”(华东解放区华中银行)、一千元“边币”(晋察冀边区银行)、两千元“西北币”(晋绥边区西北农民银行)、四万元 “陕甘币”(陕甘宁边区银行)……

    几位好事的太太小姐跑进银行里询问“金圆券对人民币怎么换?银圆又怎么换?”,工作人员回答说,金圆券的限额兑换在各个解放区只开展三个月的时间,新海连特区已经停止了这项业务,但银圆却还是可以兑换的,一块银元换一百元人民币。蛋蛋女士突发奇想,用袁大头把各种式样的共产党钞票都换了好几张,钉成了一本就象连环画一样,大家看了都觉得挺好玩(当时人民币的最大面额是100元,一万和五万的大钞还没有发行)。

    银行的布告上面有一项内容:规定国营企业、机关、部队以及合作社的现金都必须存入银行,而且限定共产党干部私人储蓄的最高限额是人民币五万元,超过的部分就必须交公。这个规定让围观的“国大代表”们十分诧异,有人认为共产党推行共产主义、废除私有制,这样的做法正是其政治奋斗的目标;也有人不大相信共产主义,觉得这只是一纸空文不可能得到实施,“有人类就会有奋斗,奋斗的结果无非是破坏旧有的不平等再创造新的不平等。均贫富的社会其实不合理,合理的社会应该有合理的生活差异……”

    然而在新浦,“不平等更合理”的理论似乎很难成立,因为解放区的民众正以实际的行动证明着共产主义理想的力量。

    当时,新海连特区的农业水平很低,居民的粮食全要靠外地输送,各行各业的工资薪水也经常用小麦来结算。为了减轻政府的负担,新浦的民众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发起了“勤俭节约运动”,机关干部、部队战士、学校学生、码头工人纷纷从自己的嘴里省下口粮,无偿地捐献给社会。街道上贴满了倡议书、决心书,全都表示只吃粗粮不吃细粮、或者一天只吃一顿饭,“新海连建国学校”原定每个月发放一万斤粮食,师生们先是主动减掉了一半,后来又决心减到三千斤。国大家眷们围着大字报议论纷纷:“哦哟,那不是只剩下半饱了么?”——可蔡智诚却从中领悟到:正是有了这后方的“半饱”,淮海战场上的解放军才能够有那么多的包子和馒头;也正是由于后方的肠肥肚满,双堆集的黄维兵团才不得不啃食马肉——战争的胜负,其实早在这远离硝烟的集镇上就已经决定了。

    新浦一带不产粮食,但海产品却多得很,小贩们挑着螃蟹和鲜鱼沿街叫卖,一块银圆居然能买到三十多对对虾,这可把大家高兴坏了。一帮家眷再也顾不上逛街(本来也没什么可逛的),女人们先是疯狂地采购了一番,然后就拎着大筐小篓跑回了天后宫。

    鱼虾螃蟹很快就煮好了,扑鼻的香气充满了整座大殿。这时候,天后宫的“管理人员”也在吃晚饭,陈丽君看见一帮老兵就着咸菜啃窝头的样子很可怜,于是就好心地端着一盆海鲜送了过去,可谁知道,才过了没一会,她又抱着盆子回来了,而且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原来,蛋蛋女士遇上了那位性格内向的中年“管事”。一瞧见菜盆里的鱼虾,原本正蹲在地上啃窝头的汉子就气哼哼地站直了身子:“里中么嗲(你这是要做什么)?”

    蛋蛋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对方的意思,连忙笑着回答:“请你们尝尝鲜”

   “喔莫要!帮特拌出切(把它拿出去),什么玩意?※☆◎#@&*!!!……”

    虽然听不懂人家吼得是什么,但一看那暴跳如雷的架势就知道不会有啥好话。可怜的蛋蛋女士哪里遇见过这般阵仗,立刻被训斥得痛哭流涕,最后只得满腹委屈地落荒而逃。

    俗话说,巴掌不打送礼的。你愿意啃窝头没啥关系,可也用不着这样打击送海鲜的人吧?一帮“国大家眷”顿时觉得忿忿不平,纷纷慷慨激昂地发表着各自的高见:

    “那黑脸大汉肯定是来监视我们的看守,他是怕我们在菜里面下毒!”

    “死牢头!好心当做驴肝肺,一辈子只能啃窝头!”
     ……

    晚饭过后,天色渐渐黑了,可天后宫里的人不但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一群群身穿粗布军装的男女从外面跑进来,有的忙着啃干粮,有的忙着洗脸洗衣服,有的在院子里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有的则点亮油灯看书写东西,还有人在戏台上(天后宫内有个办社戏的木头台子)和房檐下铺麦草,显然准备在那里过夜。

     蔡智诚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这群男女,心里猜测着这天后宫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又是什么身份?而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有两个人推开了配殿的房门。

     来人穿着与其他人完全一样的粗布军衣,脸上也同样带着几分营养不良的清瘦和苍白。但他俩的神情举止却充满了与众不同的自信和从容,一见面就热情地拱手招呼:

    “各位好!新海连的军民欢迎大家来到解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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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完)



    随着一阵热情的寒暄,两位中年汉子微笑着出现在大家面前,前面的一个三十左右,后面一个五十出头。经自我介绍之后才知道,比较年轻的那位名叫谷牧,是新海连地区特委书记兼军区政委,而年长一些的则是特委副书记、特区专员李云鹤。

    这两个人的突然出现让国大代表们很是吃了一惊——经过多年的宦海生涯,人们早就习惯了地方要员的颐指气使和奢侈排场,并且也知道,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全国的共产党人实在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摆出获胜者的威风,所以大家在心理上都已经做好了“忍辱负重”的思想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书记和专员却显得十分简朴平和,不仅身后没有警卫跟班,而且都穿着与普通士兵相同的粗布军服,风尘仆仆、面带倦容,如果不是言谈举止中透露出的那一种与众不同的自信和从容,真还看不出他俩就是当地的“父母官”、是这数千平方公里土地上的最高官员。

    乍然相见,天后宫配殿里的人们略有几分紧张。张志韩先生首先对解放区军民的宽容接待表示了感谢,然后又介绍了身边的国大代表以及家眷,并且着重强调:“我们都是文人出身的参政议员,并非是挑拨内战的军阀”。

    谷牧书记笑着回答:“很好很好,我们也是文人出身,我们也没有挑起内战”。

    双方开怀大笑,现场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下来。

    PS:谷牧曾经是北平“左联”浪花文学社的骨干,笔名“牧风”(当时与他齐名的是《天山景物记》的作者碧野),而李云鹤则当过《黎明周刊》的主编。



    随后,双方的谈话就变得十分融洽。共产党的书记和专员向大家介绍了解放区的政策,国大代表也就关心的事项提出了各自的问题。

    谷牧说,新海连地区解放后,人民政府没收了以聚安公司(刘峙的企业)为代表的反动官僚资本,但对其他合法的私营产业还是积极保护的。对于这样的说法,张志韩表示了怀疑:“我们在街上看过,三分之二的店铺都关门了,那是怎么回事?”

    李云鹤专员解释说:新浦区有上百家私营企业,由于物资匮乏,也由于群众对人民币还没有建立起足够的信心,所以在部分行业中还存在着囤积商品、哄抬物价的情况。为此,政府开办了物资交易所,事先约定物价和手续费的标准,并要求大宗的买卖必须在规定的地点公开进行,于是许多从事批发业务的商号就只好关门、转到交易所去做生意了。这样的办法虽然使市面显得冷清了一些,但正常的商业活动却并没有停止。

    “这是特殊形势下稳定市场的特殊办法,今后还会做相应的调整”,谷牧书记补充说:“你们也可以到交易所去看一看,希望能提出更好的建议”。

    “共产党政府准备拿我们这些人怎么办?”有国大代表提问。

    “那要看你们自己的态度”谷牧回答:“人民政府的方针是:革命自愿,绝不强求,加强教育,广交朋友,是去是留,给予自由。不过我倒希望你们先到各处去看一看,了解情况之后再做决定”。

    “你们对旧政府的工作人员是如何处置的?”

    “愿意回家的悉听尊便,愿意留下的全包下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一讲团结二讲改造,那怕是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吃,也决不抛弃决不歧视”。书记和专员的答复非常明确。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一位小伙子探头进来问:“刚才被气哭的是哪位女士?我们司令员要向您道歉”

    司令员?陈丽君莫名其妙地跟了出去,没过多久又回来了,依旧是一脸迷茫的神情:“哎呀,刚才骂我的那个人不是牢头呀,他是新海市的警备司令”

   “哎哟,是司令哟,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一群老婆们关心地问。

   “他说对不起,还说了什么……没有听懂”

   “我们司令员已经在党小组会上做了自我批评,刚才又当面向这位女士赔礼道歉了”,送陈丽君回来的小伙子在旁边进行了说明。

   “他的道歉我明白了。可他先前为什么要生气,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蛋蛋女士依然满腹疑惑。

   “嗯……你们这些上海女士……涂口红,戴耳环,衣服露胳膊露腿,而且还洒香水涂雪花膏”,那小伙子挺尴尬地解释说:“我们司令员看不惯,说那些是哇呜呱唧的鬼东西,鼻子里喷香心里头瓮臭,搞得人很头疼……”,配殿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这位司令员的名字就不必说了。他后来担任了上海民航局的领导,真不知道刚进大上海和刚遇见空姐的时候,这位游击队长出身的老革命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大家都笑了,但谷牧的脸上却没有露出笑容。“我们过去的工作重点在农村,但从现在(49年3月的七届二中全会)起,工作中心就要从农村转向城市。我们的党和军队必须学会管理城市、学会团结工人阶级,也必须学会与民族资产阶级合作,但我们的一些同志,甚至包括这位司令员同志却因为生活习惯的不同就害怕麻烦,不乐于团结其他阶层的人士,这是一种不了解当前形势任务的狭隘思想,是一种束手束脚的工作作风,是必须加以克服和改进的……”

    见书记说得如此严肃,在场的各位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纷纷劝解道:“其实司令已经很好、很给面子了,他帮我们扫地、烧开水、准备饭食,做了不少下人才做的事情,先前我们还以为他是个招待员呢,真是失敬失礼”

   “为人民服务是共产党人的一贯宗旨,做招待员也没有什么失敬的。我们这些专员、司令员、警卫员、通讯员、勤务员都是人民的服务员。革命工作只有尽责与不尽责之分,没有高低贵贱之别……”



    那天晚上,天后宫里的许多人都没有睡好,蔡智诚也是如此。这时的他已经知道谷牧书记和李云鹤专员就住在自己的隔壁,也知道眼前这座破败的大庙其实不是羁押犯人的狱所,而是共产党领导机关的“官邸”。

    这场景使他想起了徐州的“花园饭店”。那也是一座官邸,但在那里面来来往往的国民党官吏却和眼前的共产党人有着天壤之别,无论是奢侈的吴化文还是节俭的王耀武,无论是傲慢的邱清泉还是内敛的高吉人,官员们的嘴里除了“总裁”就是“党国”,从来就没有人提及过“为人民服务”的概念。

    听谷牧书记说,共产党的干部是人民的服务员。那“服务员”的称号与自己这个国民党考试院核准的“六级荐任公务员”相比,实在很有意思——公务员的资格来自于公权,倚仗的是权力,所以会有等级之分;而服务员的资格则来自于理想,倚仗的是信念,这样的理念原本就是最高尚的道德境界,所以没有等级之别。公务员效忠领袖、对政府负责,由法律赋予其力量,这样的力量是受制约、有限度的;而服务员效忠人民、对社会负责,在服务人民的同时从人民中间获取力量,这样的力量是源源不绝、不可抗拒的,也只有这样的力量才有可能成为改变历史的真正动力。

    只是,要靠什么样的政治机制才能保证“为人民服务”的理念有效运转呢?蔡智诚觉得很好奇。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和其他人一起赶到新海连建国干部学校,参加了在那里举办的“新民主主义讲座”。

    讲座由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主持,讲授的内容主要有国际国内形势,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共同纲领”等等。蔡智诚很认真地做了笔记,国大代表们也听得十分专心。新海连特区社会部长苏羽(后任辽宁省委书记、安徽省委书记)在讲解工人阶级领导地位的时候说到“小资产阶级不能担任领导,知识分子也要改造自己、向工农学习”,一贯自视甚高的张志韩先生顿时很不服气,当即要求上台发言……从这以后,原本是“一言堂”的政治讲座就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哲学辩论会。



    陈丽君没有旁听“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大辩论”,她跑去参加义务劳动了。

    当时,刚解放不久的新海连地区百废待兴,其中最亟待恢复的就是电厂和铁路。新浦镇早在1925年就通了铁路,但自从1946年以后,陇海路东段受到国共双方军队的反复破坏,被弄得支离破碎、几乎荡然无存,整个新海连也因此变成了陆路交通的“孤岛”。解放以后,共产党号召修复铁路、发展经济、支援革命战争,解放区的军民立刻积极响应起来。由于工程浩大、缺钱少物、困难很多,新海连的群众就主动捐献工具、器材和木料,并自带家什参加义务劳动。一时间,建设工地上人声鼎沸、歌声嘹亮,修路大军挥锄扬镐,男女老少川流不息,其浩大的声势使国大家眷们也受到了感染,情不自禁地参与其中。

   (PS:陇海铁路的连云港至徐州段于49年5月恢复通车)。

    蛋蛋女士一大早就去了工地,到傍晚时候才收工回来。她没有穿旗袍,原本日常必备的耳环项链和口红香水雪花膏也全都没有了踪影。忙碌了一天,女人的脸上却丝毫不显得疲倦,满嘴里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手舞足蹈、蹦蹦跳跳,眼神中焕发出喜悦兴奋的光芒。

   “今天去抬铁轨了?”蔡智诚好奇地问。

   “没有,我当了宣传员!”

    原来,蛋蛋先是在工地上砸了个把小时的石子,这任务对她而言显然是过于艰巨了,于是很快,她就又找到了另一项工作——帮宣传队写标语。

    陈丽君是谷正楷的女弟子,也就是说,为慈僖太后题写“颐和圆”匾额的严寅亮就是她的师爷,因此她的楷书水平至少在修路工地上是首屈一指的。“陈书法家”自出生以来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参加过社会工作,也从没有机会展现过自己的才能,这下可好了,眼瞧着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耳听着激扬豪迈的口号歌声,她运笔如飞,在纸上写完了在布上写、在布上写完了在墙上写,革命的热情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内心里充满了为人民服务的成就感。

   “告诉你,连谷书记都表扬我的字好呢(谷牧的字写得也很不错),行署的人还邀请我参加革命宣传队”

   “哈哈”

   “参加宣传队就算参加革命了,今后我来养活你”

   “哈哈哈”

    ……

    晚饭后,新海连特区工商部的许国祥部长来到天后宫,跟大家一起核对存放在“中字102号”上的私人财物、并商量相应的处理办法。

    船上的货物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从古董到药品什么都有。属于蔡智诚的东西主要是一百二十匹细布和一百八十捆棉纱,这是他在中纺公司当特派员时搜刮到的不义之财,这类东西当然无法再转运到别处,唯一的方法是就地变卖、把体积庞大的棉布换成别的东西。

    许部长提供了当地交易所的物价表。从行情上看,一匹细布在新浦相当于300斤小麦、一捆棉纱价值180斤麦子,蔡智诚可以选择把手里的布匹换成人民币,也可以兑换成粮食、油料或者其他货物,在交易所里做买卖。

    “我的天,好几万斤小麦,这可怎么办?”当初在上海滩搜刮这些物资的时候,蔡智诚曾经打算把它们换成美钞或者黄金,可没曾想搞到最后居然会变成了一大堆粮食。

    “修路工地上的人,吃的都是黑豆窝头呢”,妻子在旁边幽幽地说。

    “你的意思是……把这些粮食都捐献给他们?”

    陈丽君认真地点点头。蔡智诚不禁乐了:这共产党还真是厉害,才一天的工夫就培养出了一个公而忘私的积极分子。



    自从在工地上写了几幅标语,蛋蛋女士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她从行署的那帮小青年那里借来一本《宣传员手册》,趴在油灯下认真揣摩着其中振奋人心的口号,好象真的很希望把这项革命事业进行下去似的。

    只可惜,尽管陈丽君愿意留下来继续革命,但革命队伍却对她另有安排。

    4月18日上午,新海连特区的领导再次会见国大代表及家眷。谷牧书记这一次没有再讲“愿去愿留”的方针,而是直截了当地表示:人民政府将在近期内安排大家返回国统区——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在场的人们都感觉十分意外。

    事情是这样的:1949年的4月中旬,正是国共和谈即将水落石出的关键时刻。4月16日,国民党代表黄绍竑和顾问屈武携带着草拟完成的《国内和平协定》由北平飞往南京,国民政府签约的最后期限是4月20日。而就在这时候,七位国大代表却因为坐上了伞兵起义的轮船,被稀哩糊涂地弄到了解放区,这极有可能让别有用心的人制造出莫须有的借口,从而给谈判的结局带来不必要的负面影响。

    其实,国共双方早已对谈判破裂的结果有所准备,并且都做了下一步的打算。当时,国民党方面参加和谈的主要是同意“无条件投降”的张治中派以及主张“有条件投降”的李宗仁派,而在没有参加谈判的派别中,蒋介石和阎锡山等死硬派的态度是既不投降也不合作,可何应钦派则表示愿意建立联合政府、主张“有条件的合作”,这样的立场虽然与共产党的要求还相距甚远,但毕竟可以作为分化瓦解的重要目标,因此,何应钦也就成了当时统战工作的主要对象。

    被伞兵带到新海连的这些个国大代表都属于何系的人物。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与其让他们留在解放区接受革命教育,倒不如送回国统区发挥统战作用更有意义一些。于是,从4月18日这天起,蔡智诚们的身份就从“和平起义的参加者”变成了“访问解放区的客人”。当天,他们出席了伞兵起义的祝捷大会,观礼了伞三团发给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致敬电(毛泽东主席很快回复了贺电),并且还观看了由地区文工团表演的歌剧《白毛女》。



    对陈丽君来讲,《白毛女》的剧情显然比伞兵起义的意义重大得多。她在看戏的时候就哭了个稀哩哗啦,回到住所之后又拽着几位立法院的国大代表讨说法。

    “你说你说,那喜儿有多可怜呀,你们为什么要帮着黄世仁?”

    “由法理而论,欠债还钱……”,张志韩被这喜儿的粉丝纠缠得无可奈何:“当然,若以民情而言,地租是过重了些……这个这个,值得检讨……”

    “检讨,检讨,谁耐烦你们检讨。反正黄世仁祸害了喜儿,大春就要来报仇!”蛋蛋女士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俨然成了劳苦大众的代表。



    蔡智诚当然也很同情杨白劳一家,但他却把更多的心思放到了伞兵的事情上。

    在伞三团祝捷大会的会场,蔡智诚听见团部连的两位军官在谈话。一个说:“在船上的时候,我以为你肯定是个共产党呢,原来不是的呀”,另一个回答:“哈哈,当时我还以为你才是共产党呢”……事实上,参加中字102号起义的中共地下党员总共还不到十个人,所谓“船上有五百名共产党”的消息完全是虚张声势的说法。

    从技术上讲,伞三团起义的成功主要得益于三点。一是巧妙利用LST型坦克登陆舰的构造,把绝大多数官兵封锁在了船舱里;二是事先调走思想比较顽固的监察人员,从而顺利地掌握了甲板和舰桥的控制权;三是布设疑阵、虚张声势,摧毁了其他人的意志。当伞兵团长刘农畯、军械所长陈家懋和中校团附李贵田等高级军官突然表明自己的身份,并且宣称船上还隐蔽着大量的共产党员的时候,各级部下立刻在震惊之中陷入了相互猜疑,从而无法再采取有效的抵抗措施。

    在祝捷大会上,刘农畯把自己的成功经验讲得头头是道,但蔡智诚却不以为然。他觉得有些事情仅仅靠刘农畯的团长职权是难以办到的,比如把伞兵军械所和伞三团安排在同一条船上,比如把政工人员调离部队……这些举措如果没得到伞兵司令部的支持根本就不可能实现,所以这位督察官出身的前国军中校的心里总是怀疑事情的背后还另有文章。

    ——蔡智诚当时的怀疑其实不无道理。

    中共地下组织策反国民党伞兵的计划是从49年初开始实施的。当时,陈家懋的主要策反对象是伞兵司令张绪滋(陈与张是同乡,并且还当过他的副官),而地下党的主要力量大都集中在了伞兵第二团,所以当伞兵部队由上海转运福建的时候,起初的计划是让一、三团先走,把二团和军械所留在最后。可问题是伞二团团长赵位靖的思想十分顽固,并且对部队的控制又非常严,地下党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运作机会,而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伞三团团长刘农畯却通过在“中法高级职校” (上海机械专科学院)工作的弟弟刘振武与共产党方面取得了联系。

    刘农畯是湖南邵东人,他的叔父刘惊涛是湖南农民运动的领导人之一,1927年被反动地主杀害了。刘团长的这段背景在当时并不是秘密,伞三团中的邵阳籍军官全都知道,就连蔡智诚也有所耳闻,但因为那时候国民党官员与共产党有历史关系的人非常多,甚至有许多人原本就是从共产党那边过来的,所以大家并没有太把它当回事。中共地下组织事先显然也没有想到刘农畯能够有反蒋起义的觉悟,等得到消息之后才匆忙往伞三团调集力量,不仅人数很少,时间也比较晚了。

    好在伞三团的情况比较特殊。48年,伞兵主力一直在前线作战,而第三团却是由刘农畯在后方新建起来的。这个团虽然没有打过仗,但人员都经过精心挑选,三个营长有两个是湖南邵阳人,团部军需、副官、文书以及直属连的军官不是团长的亲戚就是团长的同学或者同乡。这个“小圈子”力量非常稳固,事实也证明,它在中字102号的起义行动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祝捷大会上,“小圈子”的成员们显得比较兴奋,这原本无可厚非,但他们过于张狂的表现却引起了其他一些官兵的反感,许多人觉得自己既得不到共产党的信任也和团长拉不上关系,因此就显得特别失落,甚至萌生了去意。不过,刘农畯本人还是十分清醒的,他知道自己的亲信几乎都不会跳伞,要想成为“新中国伞兵的基干”,就非得留住一些“圈子”外的骨干不可。

    当然也有人来找过蔡智诚,希望他能重返军旅承担起传授技能的重任,但蔡专员却拒绝了,他表示:“干伞兵第一要有忠诚、第二要有空军、第三才是技术。这第一个要件我没有,第二个要件共产党没有,光有技术又能起什么作用?再说了,训练伞兵比训练空军要容易得多,如果共产党有能力建立起自己的空军,那他们组建伞兵就更不成问题,所以有没有我这样的人都是无所谓的……”。听了这些话,来人也就没有再做更多的劝解。



    自从接到了即将返回国统区的通知,天后宫里的人们就开始收拾行装。由于不清楚具体的行程安排,许多人对如何处理随身物品感到一筹莫展,张志韩先生携带了大量的书籍和古董,这些东西想丢掉太可惜、想出售没有人要,可自己又搬不动,急得他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屋子里乱转。反倒是蔡智诚两口子显得十分轻松,他们的布匹棉纱都已经捐献给修铁路的群众了,这时候不仅得到了政府的表扬,而且还落得个毫无负担、悠闲自在。

    从新海连解放区去到国统区的行程可以选择陆路或者海路,但这两种办法却都是困难重重——从陆路走就必须穿越战线,而当时的国共双方正在长江两岸对垒,几十个男女老少想要突破这道天堑根本就无法想象;走海路也不容易,江浙外海被国民党海军第一舰队封锁着,先前装备着机枪大炮的伞兵都被路过的军舰吓得半死,一帮国大代表若是从解放区偷渡出去,恐怕还没看到国统区的影子就被轰到海底去了。

    想来想去,大家都觉得前途莫测。陈丽君索性跑去找警备司令:“老黑,你准备派多少军队保护我们?”

    经过“挨骂事件”之后,蛋蛋女士已经和那位黑脸司令成了十分亲热的朋友,可人家却依然不愿意透露军情秘密,只是笑着回答:“莫担心,准保稳妥就是”



    司令员的态度很有把握,但大家的心里却十分忐忑。

    4月20日清早,林祥虬船长带着大副、二副等一帮“中字102”的船员也来到天后宫,一个个焦头烂额、疲惫不堪。问过以后才知道,原来昨天下午,国民政府在得知伞兵三团已经起义的消息之后,立刻派空军进行报复,“中字102”在连云港码头吃了好几颗炸弹,挣扎着向新浦方向转移,最后好不容易在蔷薇河里冲滩搁浅,这才隐蔽了起来。听说此事,国大家眷们顿时更加慌乱:“哎呀,地上有长江,海上有军舰,现在天上又来了飞机,这回可是寸步难行了”

    谁知道,白天还认为是“寸步难行”,可天黑之后就接到了出发的命令。

    晚上,几辆卡车把蔡智诚他们拉到了连云港。特区社会部的苏羽部长给大家发放了标注有姓名、身份和携带物品的证明文书,并且还发了一张“土改证”(家乡解放后可以凭此证参加土地改革)。在码头上,苏部长对即将远行的人们发表了讲话:“今天在这里送各位启程,祝大家一路顺风,也希望大家回去以后能够为结束战争多做贡献。只要各位为人民尽心尽力,我们还会见面的,人民政府必将感谢你们;但如果选择与人民作对,我们也会见面,人民军队必将消灭你们——请记住,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



    1949年4月20日深夜,蔡智诚等人乘坐一艘木制帆船离开了连云港。经过近五个小时的漂泊之后,终于在外海登上了由大连驶往香港的苏联“远东号”客轮——至此,原本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人们这才明白了此次行程的具体安排。

    “远东号”的船员显然已经在事前接到了通知,并且很清楚这几十位乘客的身份。一上船,蔡智诚们就被集中在了水手舱里,不能随意走动,周围除了一群大鼻子俄国佬就再也见不到中国人。大家对船上的情况无从了解,对外界的事情也毫无所知,只好闷闷地蜷卧在铺位上,吃了睡、睡了吃。

    离开了解放区,原本阍阍噩噩的国大代表们也逐渐活跃起来,吃饱睡足之后就开始发表各自的政见。有的说:“共产党推行全民动员,其战争潜力似已耗尽”,有的说:“国府若能及时借鉴共党的经济高压手段,市场秩序的恢复尚有一搏”,还有的表示:“在第三次世界大战未可预期之前,确有国共合作之必要,组建联合政府实为上上之选……”

    讨论来讨论去,大家的结论是应该尽快到广州向行政院长何应钦进言:一要扩充军队,二要筹集物资,三要广纳人才。有人有粮有枪,才有周旋下去的本钱。

    国大代表高谈阔论,蔡智诚却默默无言。张志韩先生似乎意犹未尽,非要他表态不可:“老弟,你是打过仗的,讲讲对共军的看法”

   “别的情况说不好,但我相信苏羽的那句话”,蔡智诚轻声回答:“无论如何,我们和共军是会再见面的”。



    4月24日中午,“远东号”停靠香港。

    重返“自由世界”的人们欣喜若狂,张志韩等人从走下跳板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讨论应该如何为这次“逃生之旅”庆祝一番。可惜,刚没过一会儿,这喜悦的热情就被一盆冷水彻底扑灭了。

    码头上人来人往,面色惊恐不安,报童们东奔西走,举着“号外”高声叫卖。随手拿过一张来,那报纸的头条赫然刊登着两段醒目的标题——

    昨晚首都失守,共军攻克南京!

    今早太原城破,五百完人自焚!

    ……

    太快了!这是蔡智诚的第一个反应——20日登船时,渡江战役尚未爆发,几天之后下船,解放军就已经占领了南京。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上海、西安、武汉、长沙、福州、广州……还会有多少次城破,还要有多少人自焚?

    此刻的国大代表们早已经顾不上庆贺什么“死里逃生”了。他们分成了几摊,各自与自己的家人讨论着今后的前途,有的打算去广州寻找出路,有的准备留在香港坐观时局。但蔡智诚这时已不再愿意理会他们,牵着妻子的手,小两口信步走上了香港的街头。



   “先生,我们要去哪里呀?”

    蔡智诚没有回答。

    隔了好久,他才悠然说道:“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这时的桃树应该开花了吧”

    “嗯,开花了”

    “那么,我们回家看桃花去,你说好不好?”

     ……

     妻子紧搂住爱人的臂膀,高兴地笑了起来。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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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4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蒲公英”的故事讲完了,但有些人物的命运还没有交代清楚。有朋友希望看到水落石出,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补个后记吧。

    在得知解放军渡江的消息之后,乘坐“远东号”的四十多个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有的留在香港,有的去了台湾,有的跑到南美洲去了。张志韩先生依然追随何应钦和刘建群,后来他以执教为业,曾经担任过台湾大学教授和东吴大学的教务长,致力研究“考试监察制度”,并发表了许多学术文章。

    大约在蔡智诚他们离开香港之后的一个月,伞三团副团长姜键、二营营长杨鹤立以及十多个连营级军官也到了香江。他们是根据共产党“去留自便”的原则离开解放区的,杨鹤立等人转道去了马来亚(马来西亚和新加坡),而姜键等人在香港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于1950年去了台湾,接着就被枪毙了。姜键被判处死刑的名义是“叛国罪”,直接原因是他49年4月在伞兵致西柏坡的“致敬电”上签了名,更主要的原因是当时的台湾正处于“肃奸防谍”的高潮,从国防部到各基层单位的 “赤色疑犯”都遭到了严厉地处分,姜键自然也就在劫难逃。

    伞兵司令张绪滋也受到了牵连。他被撤了职、还被关了几天,幸亏有朋友说情才算保住了性命,然后就到美国去了。通常情况下,高级军官退伍的时候应该可以获得由政府提供的安家费和养老费,但张少将却没有享受到这个待遇,他到德州以后只能在商铺里帮人打工,日子过得非常窘迫。不过,张老先生晚年依然十分关心祖国的统一大业,时常以“宗国强”(中国强)的名字在华文报纸上发表文章,对民族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伞兵三团约有一半人(一千二百人)加入了解放军,其中大部分改行当炮兵(参加了抗美援朝),最终能够成为伞兵的并不多。团长刘农畯先后担任过华东军区伞兵训练总队队长,解放军空军陆战第一旅(旅长王建青)参谋长,空军陆战师(师长朱云谦)参谋长、副师长,55年授上校军衔。1961年,解放军第15军整体转建空降兵,空军陆战师编入15军第43师,刘农畯至此退役,63年获“三级解放勋章”并担任了湖南体委副主任,1976年去世。

    离开香港之后,蔡智诚没有重归国民党的阵营。他和妻子乘飞机赴昆明并辗转回到了遵义。49年11月,第二野战军第五兵团解放川黔大地,在挺进贵州的第17 军第49师(师长汪家道,政委况玉纯)的队列中有一名遵义籍的女战士,她就是蔡家的小妹妹蔡智兰……解放后,蔡智诚也参加了革命工作,投身于电力建设事业,退休时已成为颇有建树的工程技术专家。虽然在文革中屡受冲击,但他最终还是得以恢复名誉,并在安详之中度过了自己的晚年——对于自己的人生,蔡老先生的评价是:“亦祸亦福,非福非祸”。

    能够补充的事情就是这样了。当然,有朋友希望我能讲得再多一些,至少把蔡家的人物经历全都写清楚,并且要写到文革以后……对此,我只好请求原谅。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歌名叫做《那些花儿》。我想,蔡家小院里静静开放的那些兰草是花儿、桃花是花儿,而漫天飞过的蒲公英也应该是一种花吧。

    当初选择“蒲公英”作为书的标题,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它的形状比较象降落伞,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它与主人公的命运有几分相似——虽然有过扶摇而上的际遇,但飘荡的历程却终究取决于不可抗拒的风云,从天上到地面、从理想到现实,以兴奋的开场到无奈的结束,最后归于尘埃,归于草芥。

    蔡智诚曾经是个“有理想”的军人,但骨子里却仍是个旧式的知识分子。他受过现代教育,但传统观念十分顽固,他有着爱国的热情,但并没有政治的觉悟,在民众的疾苦面前,他只有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没有设身处地的同情,所以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个“改良主义者”而不是真正的“革命战士”。

    蔡智诚的人生是矛盾的,面对社会的丑恶,他既不愿同流合污也难以划清界限,总是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彷徨。但蔡智诚的命运却是注定的,历史的潮流不可阻挡,无论是否愿意,任何人最终都只能随着时代的步伐踉跄向前。

    岁月蹉跎,时势造人。人生可能是耀眼的黄金历经大浪淘沙的过程,也可能是落寞的草芥在风中漫舞的轨迹。灿烂的英雄伟业当然值得歌颂,但在我看来,那荒野里飘忽的伞花其实也有着可以纪念的回忆——这就是我愿意讲述蒲公英故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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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7 02: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自尊就不能自强,靠别人援助的国家成不了强国,穿外国衣服的军队太没有志气!”蔡智诚的老爸的话应该是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民族脊梁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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