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生活上的苦恼。易中天上《对话》时,形容自己成了无可逃遁的人,像个没有贪污、受贿但被双规的人,去哪儿都有人盯着,干什么都有人报导。还常有人打着回馈读者的幌子让他参加活动,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于丹也一样。各种信息被媒体放大。她父亲是学国学的,从小拿《论语》和古诗词为她启蒙,到媒体这边,成了于丹四岁开始读《论语》。一次慈善活动,她把父亲收藏的书拿来拍卖、助学,报道出来,成了慈善活动,于丹抠门捐了本书。甚至有记者只给她看提纲,也没采访,编了报道就发。易中天受到的质疑,是把历史调侃化,古事今说。老是出些时髦话,不是“打电子游戏、唱卡拉OK”,就是“诸葛亮是帅哥”。被批评为娱乐化解读。
上大的葛红兵撰文批评《品三国》,说“品了微言失了大意”,“把《三国》庸俗化”了。易中天表示,除非硬伤,马上改,至于风格,不争论。他们不争论,粉丝争得很凶。百度贴吧里,“葛粉”“易迷”你来我往,就“历史能不能时髦调侃”互相攻击,一方说“葡萄酸”,一方骂出“垃圾教授”。面对王志采访,易中天强调,学术硬伤,一定会改,至于自己怎么说话,这个风格一贯如此,不喜欢也没办法,除非观众把他赶下去。于丹的讲说和解读,同样被学者抵制,一度闹到了“围剿”的地步。那年的天涯论坛,由清华、北师大、中山大学10位博士联名发起的《我们为什么要将反对于丹之流进行到底》的帖子引发关注。帖子里把于丹形容为一个只会耍嘴皮子、古汉语知识水平不及格的影视学门外汉,呼吁《百家讲坛》让于丹下课,不要亵渎经典,把国学传统鸡汤化。许多人认为,于丹的爆红,是学术媚俗,《论语心得》不是在普及国学传统,而是拿一些鸡汤故事麻醉人。联名帖称于丹极度无知,传播错误有害思想。此后不断有人发文,指出于丹讲座中的各种硬伤。不久,十博士甚至联合出了一本《解“毒”于丹》,称其是“假冒伪劣”。王志采访于丹时问,你想做“心灵鸡汤”吗?于丹说,自己只是尝试用朴素的生命意义去解读经典,让普通老百姓,也能听懂其中的只言片语。
讲《情挑文君》时,解读千古名篇《凤求凰》背后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才子佳人的故事,王立群说司马相如是“骗财骗色”。很快,卓文君的“娘家”,邛崃市“文君文化研究会”不干了,10位文史专家开会,撰文反驳。相关学者称其说法太过荒谬,误人子弟,制造噱头,只为博取收视率。研究会的常务理事傅军接受采访时,相当生气,表示王立群不但诬蔑了古人,还严重伤害了邛崃人的感情,说他只为炒作。王立群这边呢,拿出3份古典文献,证明自己的说法是对的。对于骂声,他也理解,说对方没有看到相关文献,没细读历史。如果以上“代价”还止步于“学术争论”的范畴,阎崇年的遭遇,就完全超出了节目和主讲人的意料,超出了观点,涉及人身伤害。那年10月,阎崇年在无锡新华书店签售。排队排到一个叫黄海清的青年,在阎崇年写日期时,突然打了阎崇年一下。阎崇年一躲,又是一下。保安见状,迅速把黄海清带走。后面的读者纷纷道歉。阎崇年可能不记得黄海清了。黄海清却记得他。之前上海一次交流会上,黄作为读者提出问题,说康乾雍都说自己不是中国人,晚清慈禧说保满不保中,您如何解释?阎崇年面色不悦,说这不是学术问题。阎表示如果愿意,会后可以辩论。结果活动结束,签售去了。后来,黄海清在天涯发帖《我为什么掌掴阎崇年》,说阎崇年为“非正义战争开脱”,提到清兵掳掠妇女面露喜色,可谓毫无人性。阎崇年对满清之功的肯定和推崇,黄海清表示看不下去,指责他美化了屠杀暴行。
走出拘留所,有人为黄海清接风洗尘,说他是“英雄”,又是敬酒,又是献花。反对者则认为他过于狭隘,再怎么也不能打一个74岁的老人。后来,阎崇年和于丹再去北京签售,现场出现了头戴钢盔的贴身警卫。于丹去南京讲座,有人提前贴出大字报,说要用《古文观止》出题考于丹。主办方请来了30个保安,取消了后面的互动环节。多年后,于丹时不时在网上发些轶事、金句,被网友指出是杜撰,纯属毒鸡汤。她的“精神防雾霾”鸡汤,也被放大、嘲讽。2012年,她作为主持人去北大主持昆曲活动,被现场起哄,尴尬离场。主讲人们遭受的质疑,本质上,就是《百家讲坛》遭受的。作为越来越有全民影响力、又涉及国学知识传播的节目,《百家讲坛》长期收到的是娱乐化、功利化和一言堂的指责。当年西北大学文学院院长李浩批判《百家讲坛》,称其为“三无产品”,无学术、无学理、无学者。他觉得《百家讲坛》不认专家,认口才、认表演,并不把学者研究放首位,找于丹们来阐释经典,很不专业。文化评论者北邙山樵分析刘心武走红说,没有确凿考证就让他讲《红楼梦》,可见知识无真伪,谁背靠强势媒体,谁声音就强。他批评阎崇年饱读史书,讲的却是历代帝皇花边轶事,说易中天展示的是官场哲学,于丹是心理按摩,与经典、国学毫无关系。南大博士傅元峰说得更直白:“只要《百家讲坛》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易中天和于丹被制造出来。”同时,节目制造的名利效应,也让一些学者不舒服。《品三国》拿下中国图书最高版税纪录,易中天被送上06、07年富豪排行榜,被称一年收入800万。在民间,学术明星的称号让他们得到一呼百应的粉丝簇拥。王立群去太原讲课,是市委副书记主持。李浩说,这给了不少学者误导,觉得上《百家讲坛》就能名利双收,学校也觉得有老师上电视,是争荣誉。
易中天走红后,曾有匿名信发给全国各大媒体记者,曝出黑幕,说央视有霸王条款,捆绑主讲人出版、讲座版权,强迫他们出售。然而万卫澄清,我们只保护《百家讲坛》的品牌标签,对其他绝无限制。此事一出,又引起了人们关于名利交易的遐想。至于外界娱乐化的批评,万卫不止一次对各大媒体说,《百家讲坛》的定位,本就不是面向精英和知识阶层,请易中天、于丹们来,服务对象就是初中文化水平的人,那些人用专业眼光看《百家讲坛》,完全没搞明白节目意义。“我们不是专门做给读书人看的,是给那些不读书、没时间读书的观众。”节目之初,编导希望易中天们放下身段。后来播出,那么多争议出来,一些主讲人听到学术圈的声音,也有迟疑,觉得不能讲得太浅,可以往学术那边靠。可节目组发现不对味,最终还是要重录。“我们让看娱乐节目的人来看《百家讲坛》了,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2008年一次制片人峰会,有人问万宁,《百家讲坛》能不能换形式。言下之意,不能一人单向输出,要对话、要辩论。“缺乏交流”成为不少人诟病其原因。但万宁给出的答复是,不能变。此后,有网友自己录了民间版《百家讲坛》讲岳飞,拿到不错的点击量,被视为“民间”向“庙堂”的冲击。实际上,2008年,《百家讲坛》已经走上了下坡路。当时一篇《主持人匮乏,“百家讲坛”遭遇瓶颈》的报道,点明了节目困境。那年,《百家讲坛》从讲历史故事发展到讲“红旗渠”,拟邀单田芳讲林则徐,试了新方向,效果都不好。纪连海之后,收视率下跌的传闻不断,科教频道内部人士称节目跌到十名开外,影响力不再。当年请来的蒙曼、马未都,均为出圈,书也卖得一般。到了08年,不得不又去请易中天回来说诸子百家。年初时,万卫就说:
说到底,什么娱乐化、名利化、一言堂,都不是《百家讲坛》跌落的原因。于丹北大被哄那年,优酷悄悄上线了一档节目。名字是韩寒起的。一个长发大饼脸的男人,在壁炉前侃侃而谈起了奥斯卡的潜规则。不久前,他才刚刚服完6个月的刑期。进去的原因,是酒后驾车。出来后,优酷找到这个叫高晓松的家伙,筹备一个人的脱口秀节目。节目内容,就是对着摄像机东拉西扯,卖弄学识和经历。后来,一个离开央视的同样大饼脸的男人,看到高晓松这么大一张脸对着镜头吧嗒吧都有流量,他也试了试。设备,就一台佳能相机。 再后来,这个叫罗振宇的男人接受采访时说,互联网改变了一切,让个体的价值被无限放大了,当初《百家讲坛》离了易中天、于丹就不行了。你说这个节目成功的核心是什么?难道不是那几个主讲人嘛。
移动互联去中心化浪潮袭来,传统媒体一步步丧失了话语权。在每个人都可以发声的前提下,越来越多“民间主讲人”蹿了出来。他们的表演平台,从微博到微信,从微信到快手,从快手到抖音,到知乎,到B站、小红书…… 到如今,许子东、钱理群、戴锦华、马家辉、罗翔们都进入了自媒体,玩起了B站、抖音、小红书。专家、学者,谁还需要一个《百家讲坛》呢?时至今日,距离阎崇年让《百家讲坛》在广大群众中获得口碑,已经过去20年之久。尽管当下自媒体生态多种多样,深度内容也不少,但跟当年《百家讲坛》相比,那时的观众,吃得还是更细糠。回头看那时期的争论,争来争去,核心问题无非一个。也就是专业、严谨的学术领域知识、精英知识分子课题,能否以轻松、浅俗的方式进行大众化、流行化的传播。有人觉得普及知识,让更多人读书,哪怕瞥一眼,也是功德。有人觉得这是学术媚俗,是借着传播有知之名,行无知之实。一句话,高高在上的学术知识,到底要不要放低姿态,来迎合消费者的需求?早在2003年,聂丛丛还当制片人时,面对惨淡的收视率,节目组的人颇具气概与情怀,放言哪怕只有十个人看节目,也要把它做下去。那时,《百家讲坛》节目的观众文化水平,高居央视榜首。但问题是,一档节目的收视率开始逼近零这个数字时,内容的意义又在哪儿?90年代,易中天去厦大。参与编撰“走向未来丛书”的林兴宅跟他说,要么你的研究成果可以永垂不朽,要么能够影响社会:《百家讲坛》作为一档只大热了两年的节目,远远还达不到要评其历史功过的程度。但回顾往事,至少我们可以肯定,当初易中天、王立群们的讲述,一方面让对历史人文感兴趣的大爷、大妈们,多了消磨时间的选择,另一方面,它也一定在某些年幼的,或者偏远的观众心里,埋下过人文的种子。这也符合易中天面对采访时说的,我认为我的工作是在努力实现“三个对接”:“传统与现代的对接、学者与大众的对接、学术与传媒的对接。学者在电视上开文史讲座大受欢迎,说明大众对了解历史文化知识有强烈的需求。”显然,这个需求,如今依然强烈,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讲故事的大V了。其实放在今天,万卫会是个出色的产品经理、内容主编。当初《百家讲坛》那套打法,任何一个参与过自媒体内容生产的人,都知道那是活下来的必须。你得有精准垂直的用户,有适当降低的姿态,否则抓不住流量。因为用户用手指轻轻一划,就跳到下一个小姐姐扭腰转臀的界面去了。至于说为了满足这份需求,内容产出者需要迎合到什么程度,那确实需要争论。是借着受众的性别、政治立场,投其所好,表面普及知识,实则拿捏韭菜,还是恨不能穿着黑丝、戴着假胸读史,为了流量,可以无限降智,颠倒黑白,那说到底就跟满足历史文化知识需求彻底无关了。
当然,或许放在一个更泥沙俱下内容泛滥的时代里,抱着“你说一个响,我也就看一个乐子”的广大群众,麻木后,也就无所谓了。拿这个标准去看的话,《百家讲坛》放在现在,那简直就是良心博主。这也是去掉中心话语权,人人都可以争流量后,我们必须面度的处境。毕竟在搞流量这种事情上,江湖比起庙堂,那就像许三观说的: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 [1]《「百家讲坛」的幕后故事》,今晚报 [2]《「百家讲坛」进入“死亡倒计时”》,南周 [3]《万卫解密「百家讲坛」》,新晚报 [4]《主讲人揭百家讲坛包装内情》,南都周刊 [5]《于丹:我是怎样被"发现"的》,人民日报海外版 [6]《匿名信曝“百家讲坛”剥夺出版自主权》,新闻晨报 [7]《那个打了阎崇年的年轻人》,新民周刊 [8]《对话阎崇年:敬畏历史 与时俱进》,中国青年 [9]《阎崇年接受采访讲遭读者掌掴过程》,中新网 [10]《“学术超男”易中天》,三联生活周刊 [11]《易中天做客「对话」》,央视二套 [12]《面对面:麻辣教授易中天》,央视 [13]《我的老校长刘道玉》,易中天 [14]《“大众化”和“精英化”之间摇摆的尴尬》,魏曦英 [15]《面对面:于丹》,央视,王志采访 [16]《于丹:没落的学术“鸡汤”》,华夏时报 [17]《从小学生教到博士生,百家讲坛07年他最火》,北方网 [18]《百家讲坛:这张魔鬼的床》,马瑞芳 [19]《我当老师这三十年》,纪连海 [20]《百家讲坛:让争议来得更猛烈些吧!》,中国新闻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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