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巴尼耶政府的不信任投票现场。
文丨胡毓堃
编辑丨漆菲
当地时间12月7日,巴黎圣母院迎来隆重的重新开放仪式,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和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应邀出席,其间与法国总统马克龙举行三方会晤。五年内修复历史超过860年的巴黎圣母院、完成“不可能的任务”,无疑是马克龙任内的一大政绩。只不过,眼下的他估计开心不起来。三天前,法国国民议会通过对政府的不信任动议,这是62年来该国政府首次被议会推翻。12月5日上午,总理米歇尔·巴尼耶依照宪法代表政府向马克龙递交辞呈(暂时领导看守政府至新总理产生),成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最“短命”的政府。作为总统,马克龙对于当前的政治混乱难辞其咎,因而承受着与日俱增的压力。不信任动议投票前的民调显示,至少62%的受访选民认为,一旦巴尼耶政府倒台,马克龙应当辞职。12月5日晚,马克龙发表了10分钟的全国电视讲话,强调自己不会主动辞职,并称将在未来数日内提名新总理。除了对巴尼耶表示感谢,他重拾旧调、指责议会极右翼和强硬左派组成“反共和国阵线”,但遭到后者的反讽。◆12月5日,在法国马赛举行的集会上,一名抗议者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马克龙,你太臭了,滚出去”。法国政治动荡的根源,无疑是今年夏天马克龙提前举行议会选举,形成左、中、极右三足鼎立的罕见议会格局。令人费解地开启“潘多拉魔盒”后,马克龙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政治压力。法国政坛扑朔迷离,不安的却是整个欧洲。
“没有务实精神,只有意识形态”
本届法国政府被议会弹劾倒台,距离马克龙任命巴尼耶为总理整整三个月。“我们刚刚看到的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法国。”看完不信任投票及之前3小时的议会辩论后,法国资深政治评论员埃里克·布吕内(Eric Brunet)在BFMTV的电视直播中发出如此感慨。自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成立以来,该国议会发起过近150次对政府的不信任动议,但此前只有一次成功:1962年10月5日凌晨,国民议会以多数支持通过了对时任总理乔治·蓬皮杜的弹劾。时任总统戴高乐决定解散国民议会、提前选举,最终由蓬皮杜领导的“新共和国联盟”(UNR)大胜,蓬皮杜得以继续履职,并成为第五共和国史上任期最长的总理。
◆1962年10月4日,针对时任总理蓬皮杜的不信任投票现场。
然而,马克龙终究不是戴高乐。今年7月,马克龙倚靠的中间派输掉了他发起的国民议会提前选举,形成了强硬左翼、中间派、极右翼“三足鼎立”的新格局——“朝小野大”几乎预示了新政府的结局,而巴尼耶为打破政府预算僵局所做的最后努力,不过是压垮内阁的最后一根稻草。公共财政预算是政府运作的命脉,能否通过预算往往被视为政府命运的风向标。议会选举后新内阁的第一道难关,就是通过2025年财政年度预算草案。为了缓解法国持续高企的财政赤字,新政府的目标是在明年将赤字从当前的6.1%削减至4%,最终在2029年达到欧盟规定的3%以下。事实上,11月26日欧盟委员会发布的秋季财政方案,已将法国列为八个处于过度赤字程序的成员国之一,但欧盟将巴尼耶这位欧盟前资深官员(他曾任英国脱欧事务欧盟首席谈判代表)控制赤字的方案评价为“可行”。可问题是,巴尼耶的努力在欧盟同行眼中可行,却无法在法国目前的政治生态中“可行”。为了说服国民议会,巴尼耶与主要反对派、玛丽娜·勒庞的极右翼国民联盟阵营进行了多次谈判。对于勒庞提出的四大核心诉求——不得降低处方药品医保报销额度、不得提高电力税、不得增加企业雇佣成本、将养老金与通胀率胀挂钩,巴尼耶一再妥协,在前三条“红线”上先后让步,并同意减少对非法移民的公共医疗援助,但在最后一条养老金问题上始终没有退让。
◆被弹劾的法国总理巴尼耶。
最终,勒庞决定不再支持巴尼耶政府。为了让预算通关,巴尼耶“孤注一掷”,利用宪法第49条第三款,即不经国民议会表决便通过(作为2025财年预算草案一部分的)社会保障法案。如外界预测的那样,此举是一次“失败的赌博”——左翼联盟“新人民阵线”与极右翼国民联盟均提交了不信任动议。随着左翼阵营185名议员的动议率先获得极右翼阵营的支持,以331票多数赞成通过,140名极右翼议员的动议无需进行表决。面对极左翼和极右翼罕见的临时共识,加之选民高度分裂的现状,巴尼耶政府没能复制蓬皮杜当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境遇,注定要接受最短命内阁的现实。英国广播公司(BBC)称,法国传统上受到君主制的本能及自上而下的权力观念影响,始终没有培育出妥协的政治文化。当前现实中,意味着三个互相对立的议会政党集团无法为政府营造“建设性”的环境。极右翼拒绝对中右派妥协,但马克龙和巴尼耶又何尝不是排斥与左翼(乃至社会党)对话的可能?12月3日,马克龙在沙特访问期间喊话温和的社会党议员,呼吁他们用反对票拯救巴尼耶政府,可为时已晚。
◆不信任投票前,马克龙访问沙特会见沙特王储萨勒曼。
评论员布吕内对此感慨道:“没有务实精神,只有意识形态。所有发言都是关于价值观,关于极端想法。我们的整个对话都与现实脱钩。这就是典型的、不可思议的法国。”法国《舆论报》创始人尼古拉·贝图(Nicolas Beytout)断言,未来新总理会遇到一样的问题,一样地失败:“新政府需要时间,但它没有。新政府需要议会多数,但它没有。”BBC悲观指出,巴尼耶的下台或将开创一种可怕的模式。“如果连巴尼耶这样德高望重、擅于妥协的老派温和中右翼人物都无法通过预算,又有谁能做到?”俾斯麦有句名言:“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但在人人都固守于不可能的法国政坛,就连本来有可能做到的事情似乎也变得愈发不可能。
◆马克龙在电视讲话中表示,他将“留任至五年任期结束”。
坐立难安的不止马克龙
去年6月,马克龙的政党在欧洲议会选举中惨败后,他呼吁提前举行议会选举,此举震惊了内阁和整个国家。最终,选民选出了一个混乱、僵持的议会。“马克龙是他自己自恋的受害者。”法国政治评论家、法国总统长期非正式顾问阿兰·明克 (Alain Minc) 直言,“他否认现实。”如今,要求马克龙辞职的呼声日益高涨——不仅来自极左翼和极右翼,也来自温和派。12月5日晚,马克龙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再度排除了辞职的可能,强调他将要在总统位置上完整履职,直至2027年“人民授权”时期的结束。他还表示,新政府将在12月中旬前递交一个特别预算法案,确保国家继续正常运作。马克龙说,巴尼耶政府之所以倒台,是因为“极右翼和极左翼联合起来,形成反共和阵线”,自己“不能承担其他人的责任”。但他也坦言,“民众没能理解(我之前解散国民议会的)决定”,“很多人批评我做出这个决定,还有很多人继续因此批评我,这是事实,这是我的责任”。从制度来说,法国总统由选民另行选举产生,其命运不受议会格局和政府成败的影响。由于总统每年只能解散议会最多一次,这意味着明年7月前法国不能解散国民议会,议会现状仍将保持,因此即便更换总统,依然不能解决议会分裂引发的危机。巴尼耶政府倒台后,国民联盟领导人勒庞表示,自己不会呼吁马克龙辞职,但她意味深长地指出后者应为当前的政治僵局负责,且“总统的压力将越来越大”。政治混乱一日不解决,民众的不满日益增加,就会有更多人将怨气撒到“罪魁祸首”马克龙身上。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尽早确定新总理、确保看守政府和新内阁平稳交接。目前媒体列出了一系列可能的新总理人选,包括国防部长塞巴斯蒂安·勒科尔尼、内政部长布吕诺·勒塔约、中间派老牌政治人物弗朗索瓦·贝鲁、社会党政府的前总理贝尔纳·卡泽纳夫、共和党时代多次入阁的格扎维埃·贝特朗、深受希拉克赏识的弗朗索瓦·巴鲁安等人。据总统周围人士透露,马克龙之所以未能像预计的那样“在24小时内”任命新总理,是因为他此前有意任命国防部长勒科尔尼,但这一想法遭到了总统阵营多位重量级人物的反对。可现在的问题,早已不是执政人选的问题。议会已经分裂到容不下巴尼耶,其他人能单纯指望多数议员组建“共和国阵线”、保送自己过关吗?对极右翼代表人物勒庞来说,目前的处境也是机遇与风险并存。马克龙越虚弱,自然越有利于她占据主动权,然而“用力过猛”,也可能给其形象减分。巴黎高等商学院教授阿明·施泰因巴赫(Armin Steinbach)分析说,勒庞力推不信任动议是巨大的冒险,因为民众会怀疑她此举是真的为国家利益,还是为了一己私利。
◆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领导人勒庞。
特朗普参加巴黎圣母院重新开放仪式之际,有分析认为,他的到来对勒庞而言是一种“鼓舞”。但不少法媒指出,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政策会损害欧洲工薪阶层和中产阶级选民的利益,因此勒庞今年并未大张旗鼓支持特朗普,而是采取了更为谨慎的态度。更不用说,此刻的勒庞正陷入个人政治危机:11月13日,巴黎检察院就勒庞担任欧洲议会议员期间涉嫌挪用公款、虚报经费的案件向法院提出求刑,即判处五年监禁、罚款30万欧元、五年内禁止担任公职。如果明年3月31日法院依此判决,勒庞将无法参加2027年总统大选。马克龙固然身处困境,勒庞同样坐立难安——作为民调支持率排名第一、下届总统大选的热门人物,她着实输不起这场可能影响三年后法国政治格局的司法战役。整个欧盟也将受到法国政局动荡的影响。德国和法国作为欧洲最大的经济体,无论是经济、政治、价值观上都被视为欧盟的引擎和稳定器。现如今,德国“交通灯”执政联盟解体,明年2月不得不提前举行大选,12月16日还要接受联邦议院信任投票的检验;法国则率先暴露了激进力量“绑架”政治、难以建立稳定政府的问题。
◆在德国,由于前财长林德纳(左)和总理朔尔茨不合,导致联合政府解体。
德法两国领导力量遭到削弱,显然不利于高度一体化的欧盟(尤其欧元区国家)。尤当乌克兰危机尚未缓解,部分中东欧国家所谓“亲俄派”走向舞台中央,特朗普时代美国对乌政策态度不明,欧盟采取共同行动的难度只会有增无减。倘若法国这台经济引擎的财政赤字和通胀失控,欧元区中小国家势必无法幸免。而一旦特朗普扬言加征关税,德法等大国的出口导向产业恐将雪上加霜,直接冲击周边国家的产业和就业……诚然,新冠疫情时期的财政救市与供应链波动,给多国留下了高通胀、高物价、高赤字的后遗症。步入后疫情时代,经受阵痛、革除积弊往往刺激着公众的忍耐限度,更要面对民间反噬和民粹力量的双重回击。作为资深媒体人的贝图哀叹,巴尼耶政府的倒台是法国一系列危机的开始,可讽刺的是,今天的法国恰恰需要这些危机。在他看来,只有真正置身于经济深渊,选民、政党、国家才能接受“艰难的决策”。“我倒期待看到更多的不信任动议,政府继续倒台——直到最后我们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