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田女士和申先生的沟通往往都离不开经济上的计算,他们仿佛在告诉我,我的生命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因此对他们来说,我是一个实打实的赔钱烂货。
于我而言,长大就是不断否定自己的过程。
小时候的日子还算平静,只有八岁时遭了些磨难。那年我不慎掉下土崖摔断了手,做了手术后,手臂上留下二十多厘米的疤痕,像一条蜈蚣。家里因此背上了几万元的外债,为了尽快还债,田女士和申先生不得不出门打工,把三个孩子扔在家里托两个老人照顾。此后他们便淡出了我童年的视野。
父母不在身边,自卑趁虚而入。最开始,我对自己的不满来自眼睛和耳朵下的那两颗直径约0.7厘米的黑豆。它们是如此恶心,以至于后来我无数次想要把它们从我的生命中剔除出去。
童年的玩伴倒没说过我丑,直到上初中以后,我去了县城念书,在这里我才确信,原来自己是丑的。
新同学有意远离我,刻意回避我的目光,如果实在回避不了,就会给我一个白眼以示警告。我寄希望于厚厚的刘海能遮住眼下的黑豆,也顺便保护我,但它总是很轻易地就被别人发现。我没有一个朋友,每个被老师安排与我做同桌的同学都会面露难色,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
所有的恶意与嘲弄并非是我的臆想,这些事情每天都在我身上发生。有一位政治老师阴阳怪气地对着我说,“现在找工作都要求五官端正,那些脸歪的、长得丑的人连门都进不去。”
我开始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黑豆,我确信,我是丑的。那两颗黑豆,在我脸上突兀地冒出头来标榜着我的丑陋。它们也果真压得我在整个青春期都抬不起头来。
有一次,我对自己的厌恶已经到了极点,于是对着镜子用剪刀剪掉了那两颗凸起的黑豆。黑豆掉了下去,留下红色的伤口血流不止。结了痂,黑豆慢慢又长出来,跟之前一模一样。
田女士从来没想过这两颗黑豆会如此影响我,更没想过带我去祛除。每当我表示想要取掉脸上的黑豆,她就会劝我,又像是批评我:“不要浪费钱”。
县城里有一家小美容店,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田女士终于同意陪我去。店员拿着专门的工具,在酒精灯上烧热之后往黑豆上反反复复点戳。我一共做了两次,很痛,但黑豆仍旧顽强地扎根在我的脸上。我依然失落。
放学回出租屋的路上,总会遇到一个举着木牌的男人,木牌上画了一男一女两个头像,详细标明了痣长在不同地方所代表的含义,好的痣要留下,不好的痣就要去除。有不少学生请他看面相或者祛痣。而我只觉得尴尬和丢脸,每次经过都假装无视。
在经历了数次疼痛和失败之后,我还是逼着自己站到了那个男人面前。说定价钱后,他拿起一个白色药瓶,用棉签蘸了几下,而后把药水涂在我的那两颗黑豆上,整个过程大概只用了不到一分钟。我付了钱,装作无事发生,重新走进了人群中。
皮肤感到一丝冰凉和痛感,我想或许真得有用,但事与愿违,黑豆脱落后很快就重新长了出来。
我仍未放弃,又去了一家在县城里相对高档的美容院。店长带我进到一个整齐排列了六七张床的房间,灯光特别清冷,我惴惴不安。躺下后,她打开仪器在我的脸上一阵点烫,伴着电流声和一股怪异的焦味,眼下的黑豆终于得以祛除。然而耳朵下的黑豆却在经历了各种烫伤和刀伤之后逐渐膨胀凸起,变成了一块更大的增生疤。
随着审视的增多,我又发现了自己其他的缺点——我的腿很短。
虽然那时还在发育期,但对比其他同身高的同学,我的腿确实短了一截。穿同样尺寸的校服,我的上衣总是难以够到屁股,裤脚却要比别人多挽上两圈。
有一次我在网络上发贴寻求安慰,有人的确会宽慰说亚洲人的身材比例大多不好,不用担心。有一些人与我同病相怜,说:“我也和你一样。比别人矮,坐高却高一大截。”当然也有人评论:“好恶心的身材。”
我对“好恶心”这个词印象最深。
此外,我的脸完全不对称,脸型左圆右方,颧骨左平右突,整个脸看起来就是歪的。可以想象,如果你有着恶心的身材,长着恶心的脸和恶心的黑豆,那么你大概率是不会被周围的人所接受的,你会成为嘲讽和嫌弃的对象,也不会再拥有朋友。
我像是在胎盘里被揉捏变形后诞生的怪物,是一个全摊父母所有劣质基因的不幸女。
厘清情况之后,我愈发感到无助,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大概青春期就是这样,当我无法接受自己的外在并对此无能为力时,叛逆就随之而来,最开始被我伤害的自然是家人。
我曾对着田女士怒吼:“谁让你生我的!”我的确那样想,很多时候我希望自己不曾来到这个世界上。
田女士看着眼眶怒红的我,轻带着哭腔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你扔了。”
初二开始,我隔三差五逃课,把自己锁在昏暗狭小的出租屋,不开灯,捂在被窝里一个劲地玩手机,玩累了就哭,哭完了就睡。长此以往,旷课次数超过了开除的标准。
学校着手处理我,但由于我在班里的成绩始终维持在前五,班主任向校委办求情,说我成绩好,开除了挺可惜。班主任相信我只是心理出了点小问题,一定可以解决的。他给我推荐了学校里的心理辅导老师,但我没有去。我在学校熬到了中考,考入县重点高中。
高一开学报到时我晚到了,只是在窗外看了一眼教室,就被心底生出的一股巨大恐惧感驱使着逃离了学校。我看到新同学们坐的整整齐齐,都在盯着黑板,没人注意到站在窗外的不速之客。我无法打破这般和谐的景象,也不想就这样生硬地嵌入这个集体。此后的一个星期我都没去上课。直到学校给田女士打电话,我才极不情愿地回到学校。
同初中一样,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也始终低着头。后来班主任联系了田女士,建议她给我办休学,把心理问题解决了再回来。
他们当时正好在贵阳的一个工地上干活,就把我带去当地的一家大医院做检查。结果很快出来,我被确诊中度抑郁伴轻度焦虑。
田女士根据医生的建议买了很多药。她觉得花了大价钱的药应该能让我回归正常,好让她消停消停,至少不要再花这样的冤枉钱。实际上那些药我一粒都没有吃,我的病当然也不可能好。
她知道我有心理问题,因为学校老师为此没少联系她,但她确实又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只觉得是我矫情,是我想太多。在我抑郁时,她会抱怨我明明有手有脚却什么都干不了,就好像脑子有问题。即便她拿到病历单,她仍不懂什么是抑郁症,但至少她终于相信我不是矫情,是真的“脑子有病”了。
我的高中是在休学和复学的循环当中度过的,我时常感到恐慌,因为自己的人生可能就此无法交代。我和其他人一样把高考当做了“龙门”,不越过就没有未来。
2018年,我考了一个不算好的成绩,进了一所省内的二本院校。那时我还短暂地憧憬过,大学将是我摆脱过去的新起点。
我跟田女士和申先生说自己想去整容,但他们回得很干脆:“你要去就自己挣钱,别指望我们。”
大一入学不久,我就偷偷到整容医院咨询如何能修改一下自己那扭曲的脸。我没有钱,不过医院说可以先贷款,做完手术再按月分期还。可惜一番研究后,他们认为我不具备偿还贷款的能力,不准备给我贷款,这事又只能搁置下来。
如果无法改变自己的丑陋,何谈有新的开始呢?我逐渐对未来感到心灰意冷。
过去开始重演,我又开始逃课,整天躺在床上,不与任何人有交集,同时暴饮暴食,一个学期长了30斤体重。各门课程的考勤表像我的病情说明,详细记录了我的自卑和抑郁,记录了我所逃避的人和事。
导员建议我先休学,接受心理治疗。这其实是两个建议,我部分地接受了前者,完全地拒绝了后者,我的确也不想再这样颓废地生活在大学校园里。
2020年11月,没有办理退学手续,我就自己离开了学校。
刚退学的第一年,周边的亲戚就开始给我张罗相亲的事。但因为我跟他们的关系并不好,他们就只能通过田女士来询问我的意见。我对此非常反感,跟田女士说自己的事不用他们来操心。
田女士语气严肃起来:“你要么赶快找个工作自己挣钱,要不然就赶快嫁人!”
“你念书的学费和生活费花了那么多,现在还要花我们的钱……”
我原以为找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事。在浏览了一遍招聘启事后,发现学历成了我找工作最大的难题。因为大学学业的中断以及缺席了高中的会考,我到头来其实只拿到了初中文凭。
2021年,我随田女士和申先生到了绍兴。田女士的大姐在那里工作,她答应帮忙找个厂里的工作给我们。
那是一个汇集诸多雨伞加工厂的小村子。我去了一个只有七八人的小厂打伞带。计件工资,工作时间没有规定,厂子离我们租的房子只有两三分钟的路程。
但我终究没有坚持下来,只干了一个月不到我就失去了耐心。同年10月我去了网恋对象所在的湖州,但没有选择跟他见面。
我窝在出租屋里不想去找工作,直到房租只剩最后一个月,田女士又不愿替我缴房租,也不给我生活费,我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做了生鲜果蔬店的收银员。我能接受这个工作完全是因为上班时可以名正言顺地戴口罩,这样我就不用以丑陋示人。
在三天的试用期里,我学习了收银,裹保鲜膜,陈列货品,打秤。上班时间实行两班倒,早中班6:00-14:00,晚班14:00-22:00。晚班六点以后每间隔一个小时便会推出更低折扣,最低到三折,因此晚上人流量也是最多的。
有的顾客图新鲜,赶大早来买,更多的顾客图便宜,踩着打折点来大把采购。闭店之前我们会把未售完的所有果蔬和海鲜倒入门外的垃圾箱,每到这个时候,垃圾箱旁会围站着好几个妇女和老人,她们假装闲聊,实则手里攥紧了布袋。过期商品还没有进垃圾箱就全被她们抢走了。
在房租到期前三天,湖州刚下过一场深及小腿肚的鹅毛大雪,我被网恋了十个多月的男友分了手。此前他一直希望同我见面,但我总是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因为我害怕他看到我躲藏在屏幕后面真实的样子。我辞了收银员工作,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湖州。
我去了常州,又进了一家规模较大的电子厂,彼时身上只剩20块钱。我想向田女士求助,但我三番两次的不告而别让她大为恼火,她也厌烦了我这个讨债鬼不断地向她伸手,于是放下狠话说不会给我一分钱,而后拉黑了我的微信。
我找了此前认识的一个相亲对象,他觉得我可怜,好心地借了我二百块,帮我度过了难关。因为我是小时工,只用干满15天就可以拿到工资。我就靠着这二百块等来了第一笔工资发放,拿到工资后我便又辞职了。
此前我一直租房住,电子厂的员工宿舍让我感到很煎熬。我的舍友中有一个阿姨年近四十岁,比我们大很多。她得知我已经辞职,毫不客气地问我:“你想好去处了吗?找好工作了吗?有朋友帮你吗?”我说没有,她又接着说:“都没有的话,你为啥要离职。就你那点钱,要是迟迟找不到工作,你饿死了都没人知道。”
我没有听进舍友阿姨的批评,或是好心的劝告,带着为数不多的工资去了重庆。我本希望开启一段新的工作之旅,但最终还是没能战胜自己的“心魔”。那种刻骨的自卑令我胆怯,无法专注,它啃食我的骨髓,直到我变成一副空空的躯壳。
我没有继续工作,而是在一个老住宅区里租了一间又破又小的房子“休息”。不到两个月我的裤兜就见了底,当时又恰逢疫情,小区被封了一个星期,我只能靠吃稀饭和仅有的几包泡面度日。那几天肚子饿得难受,整天都有气无力地瘫躺在床上。
解封后,我厚着脸皮祈求申先生的帮助。他劝我回家。我虽然不情愿,但又实在不知道如何在重庆生存下去,只能灰溜溜地回家了。
2022年10月1日,我25岁,距离我大学退学已经过去了两年,我从重庆身无分文地回到了老家。
我的老家掩藏在贵州的一座座深山里,成片的竹林和错落的青瓦木屋,被东、南、北三个方向拔地而起的山包裹在一起。封闭、隔绝成了每个村里人的心头痛。
村子处在半山腰,极度缺水。全村人共用两口井,露天大井的水用来煮猪食,有遮顶的小井的水则用来洗衣做饭。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靠天吃饭,但我不喜欢这样原始的生活方式。小时候会帮父母干一些简单的农活,其实并不用出多少力,但我干不了多久就喊累。每次我喊累,大人就会教育我说:“还是要好生读书呀,否则将来就得像我们一样累死累活地干。”
我当然不想成为大山深处的农民,总想着有一天会走出这重重大山。
我家的老屋是两间木头房子。田女士和申先生,再加我弟,睡在里面的小卧室,卧室窗户很小,整天都光线昏暗,我和我姐睡在外面的房间。这两间房子是田女士和申先生结婚时,爷爷奶奶分给他们的,之后申先生用竹篱笆在屋外空地围了一间伙食房,又自己砍树做了一个牛栏——在我老家就是牛和人共用的厕所。2012年下了一场冰雹,屋顶的瓦片被砸得稀烂,加上屋子年代久远,木头蛀虫严重,已经完全不能再住人了。第二年申先生建好新房后,我们就从老房子搬了出去。
新房是两层砖房,占地一百来平,坐东朝西,北侧连着小叔家的房子,东侧和南侧挨着小路和别人的庄稼地。房子落在村头,每天的第一缕夕阳就照到这里。
我回家后,住在一楼一间潮湿闷热的房间里,这间房平时是堆杂物和粮食的,因此总有一股霉臭味,还时常会有老鼠光顾。
我家一共有3个孩子,现在想来,好像都走出了这重重大山,又好像都没走多远。我也试图出走过,可现在又回来了。
小时候我们最抗拒的事就是上学,因为村附近唯一的小学在山的那边又那边,从家走路往返一趟至少要两个小时。大人们只在山林里随便铺点石头就成了孩子们上学的路,碰上下雨天,我们会在这条路上摔得满身是泥。天亮得迟的季节得打着火把或手电上学。天黑得早的时侯又要赶紧回家,不然就要摸黑走路。
我姐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后,去镇上读了初中,中考成绩很差,勉强进了一所封闭式的民办高中。我曾经去那里看望过她,那个学校的食堂不提供餐具,学生们要自己买钵钵、勺子、筷子,自己买洗涤剂洗碗。宿舍八人一间,没有卫生间,五层的宿舍楼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和澡堂。
2015年,离她高考还有一个月时我又去看她,但门卫已经不让进了,给她带的水果、薯片和坚果只能放在保安室。我就一直在站门外等她来取东西。她出来时头发毛毛躁躁,脸憔悴得不像个人,令我触目惊心。她跟我说每天上晚自习到十点,很累。可是后来她只考了两百多分,连专科都没得上。2021年底她远嫁到四川农村,嫁给了她的网恋对象。
我弟小我两岁,因为三胎是超生,那时侯田女士会在计生人员上门普查时将他带上山躲藏,可惜后来还是被发现了。他们嚷嚷着让交2000块的罚款,家里拿不出钱,耕地的老黄牛就被拉去抵了债。那年我六岁,我弟四岁。
我弟从小在镇里上学,从寄宿制小学一直到他高二被开除,学会了抽烟、喝酒、泡网吧、打群架。他还喜欢胡吃海塞,胖得离谱,小小年纪就得了痛风。我刚上大学时,他到处借钱,跟亲戚朋友借完又去借网贷,一共欠了6万多块。现在他跟着一个表哥在浙江金华打工还债。
回家两年,我的心境平和不少。虽然心病无法被药物医治,但如果一个人开始认命,那一切的心病就都不成问题了。
同我一样选择在家躺平的还有我的朋友妞妞,她比我小三岁,我们相识于知乎一个关于“腿短”的话题。她的回答令我感同身受,在此后的交谈中,我们都认可彼此是对方的“世另我”。
我们交换过照片。塌鼻子,单眼皮,肿眼泡,黄黑皮,高度近视,厚嘴唇,方圆脸,是她描述的自己。她羡慕我的双眼皮,高鼻梁,而我羡慕她脸型的平整流畅。我都觉得这样的互相羡慕很可笑,就像两个差生考完试后对答案。
妞妞会化妆,滑雪,喜欢打卡各种奶茶店,晒各种甜品,她展示的这些美好生活甚至令我怀疑她根本就是个正常人。实际上她从小学到高中都遭受过不少霸凌。她的外号是“煤炭”,有人会故意扎破她的自行车胎,还有同学往她的保温杯里吐口水。为此她曾经割腕自杀,但被父母及时制止了。
妞妞大学毕业后选择了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偶尔和我倾诉“没人和我一起吃饭”或者是“同事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坏话”。我知道我俩都不受人待见,但确实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
辗转了几个工厂之后,妞妞最终选择留在老家。关于工作,我俩都非常默契地只字不提,她不愿再出门,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寻找一份适合的工作。
她家的土地已经全部承包出去了,平时只能想方设法地度过大把的空闲。我成为了一个农民,为了种地,每天要走大段的上坡路。
2023年年初,申先生不愿我继续在家吃白饭,便让我去种辣椒。村里有种植辣椒的补贴,一亩补贴800元,他申请了5亩,补贴的钱归他,卖辣椒的钱归我。
很快辣椒苗发下来了,但因为我没什么经验,第一次栽的苗死掉许多,后来又不得不补栽。
苗栽好后,施了一遍肥,便要开始除草。我不停地挥动着沉重的铁锄。擦汗时,总能闻到橡胶手套同泥土、汗水混杂在一起的臭味。全身的酸痛也令我烦躁异常,但我又无可奈何,只是心想自己的人生大概已经断送在这黄土里了。
除完草后我本以为可以安宁,并且看来辣椒长势也不错。没想到山上的野兽会趁辣椒地没人的时候挖蚯蚓吃。这里掏一个洞,那里掏一个洞,很多辣椒苗被连根刨了出来。
我头一回知道还有这样的变数。无奈又开始重栽,并且在辣椒地周围做了简易的围栏。后面辣椒杆茎逐渐粗壮,也垒了第二遍土,那些野兽挖食变得困难起来,辣椒苗便没怎么遭殃。
开始结果后,辣椒又迎来了大面积的落果和虫害。虫害比较好解决,打杀虫药就会好转,但落果烂果这事让我和申先生都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常常出去打工,申先生似乎也不是个合格的农民了。
我们先喷了杀虫剂,又照别人说的摘掉了头果,疏掉了部分杆叶,此后辣椒有了一点好转,慢慢开始变红,迎来了第一次收购。知道收购价格的我失望至极,我辛辛苦苦种的辣椒居然只能卖一块五一斤。
但还没等我把辣椒摘下,更大的挑战骤然来临了。原本绿油油的叶片开始发黄发黑。我在网上查了一番,大概是炭疽病。于是又稀里糊涂地买来农药,好在后来辣椒的病情没有继续恶化。
图 | 作者种的辣椒
收获的季节,我的情绪跟着不断下调的收购价跌落到了谷底,收购商到村里收了七回辣椒,收购价从第一回的一块五降到一块四最后降到了一块一。我的辣椒一共卖了2174元,这是我半年的收入。
2024年春节前,田女士从绍兴回来,看着自己的三个孩子没一个有出息,时常怨气冲天,而我就是三个孩子里最窝囊的一个。
她厌倦了这样一无所成的我,开始主动让别人帮我介绍对象,还时不时冲我念叨。
“你不嫁人能干什么?啃老吗?我已经五十多了,你还能啃几年?你过去花了我们多少钱,心里没点数?”
“不就是嫌我花你们钱了吗?以后还给你们!”
“你姐你弟早就不用我们的钱了,你都快三十了,怎么好意思的?”
“我变成这样,不都是你们害的吗?谁家女孩这么多缺点?”
“总想着怪父母,你也就这点本事。”
“对呀,就是没本事,只能怪你们生了个白眼狼。”
她期望我像水稻般结满硕果,责备我吸尽了她的心血,却没能爆出一粒米来。我逐渐意识到,大概从小时候做手术花的那几万块钱开始,自己的存在就意味着亏损。与田女士和申先生的沟通往往都离不开经济上的计算,他们仿佛在告诉我,我的生命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因此对他们来说,我是一个实打实的赔钱的烂货。
梅雨季又到了,小雨不知分寸地下个不停。我的辣椒苗喝饱了雨水,咕噜噜地成长,它们会担忧自己的未来吗?它们会被虫吃掉吗?它们会病死吗?
后记
正如命运始终没有放过我一样,新一轮灾难果真无可避免地来临了,今年梅雨季刚过,我的辣椒就得了卷叶病。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低温高湿,干旱缺水,又或者是高温、强光照,茶黄螨或者蚜虫、病毒……这些都有可能,我尚无对策,整日焦虑。我的辣椒和我一样命途多舛,它肯定卖不出什么好价钱,而我年纪轻轻就陷在泥土里,亦永远前途未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