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竹、种竹,然后是画竹。
隋唐之后,以“墨竹”为代表的国画开始兴起,但墨竹具体发端于谁、于何处、于何时,至今仍旧莫衷一是。
唐人画墨竹,最出色者当属萧悦。
关于萧悦生平,史书没有留下多少笔墨,只言他曾做过协律郎这样的微末小官。唐穆宗长庆二年(822),白居易在杭州结识萧悦,彼此成为好友。萧悦爱作画,尤其擅长画竹。他曾为白居易单独执笔,写竹十五竿。看到这幅大作,白居易大为赞叹,特意赠了一首《画竹歌》:
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 萧郞下笔独逼真,丹青以来唯一人。
经过唐和五代的沉淀,宋代墨竹画翻开了新篇章,涌现了以文同为代表的湖州竹派。
文同画竹,注重写实风格。为了画好竹子,经常不顾风雨观察竹子风貌,以便打好腹稿。苏轼曾调侃他说:“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胸有成竹”这一成语,便是出自于此。
▲北宋·文同 《墨竹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图源:网络
人怕出名猪怕壮,因为画竹,文同还闹出过一些趣事。熙宁八年(1075),文同到洋州(今陕西洋县)出任太守,一些慕名求画者也尾随而至,整天跟苍蝇一样缠着他,赶都赶不走。文同当场发飙,把礼品都扔到地上,骂道:“再纠缠的话,我就拿你们送的这些白绢去做袜子。”不过,文同低估了粉丝们求画的执着,他的震怒并未起到驱赶的效果。
情急之下,文同跟大家说苏轼也很擅长画竹,并把苏轼人在彭城的消息散布出去。与此同时,还去信苏轼,提醒他注意签收“袜子”。文同这一招“祸水东引”,弄得苏轼哭笑不得。
与文同“胸有成竹”有所不同的,是“胸无成竹”的郑板桥。
清代人郑板桥画竹,更倾向于写意,超凡脱俗,给人一种特立独行之感。乾隆十八年(1753),郑板桥因得罪权贵被迫下岗,虽远离了官场的勾心斗角,但同时也面临着囊中羞涩的窘境。他不得不靠卖画维持生计,养家糊口。
由于名声在外,向郑板桥求购竹画的人络绎不绝。不过,生意好也有烦恼,订单爆满之时,产能却跟不上,以至于郑板桥经常忙得不可开交,不时向亲友吐槽道:“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
然而,郑板桥画竹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当习惯成自然,真要他停笔歇一歇,他又觉得浑身难受:“三日不动笔,又想画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
有时倔脾气一上来,作不作画,全看心情好坏。“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在郑板桥的商业逻辑里,根本没有“顾客是上帝”这一说。
▲清代·郑板桥《墨竹图》。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图源:网络
这种反复无常、自我矛盾的状态,连郑板桥本人都忍不住自嘲一番,说自己的行为纯属犯贱:“此亦吾曹之贱相也。”
现代人谈及竹子,第一印象可能是“南方物产”,人们似乎都忘了——北方中原地区也曾是竹林繁盛之地。
《诗经》里,中原淇水流域曾是“绿竹猗猗”。《史记·河渠书》里,汉代关中地区“褒斜材木竹箭之饶,拟于巴蜀”,竹业资源那是相当丰富。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北方竹产区还诞生了一些规模庞大的竹木基地。最富盛名者,莫过于卫地的淇园(今河南淇县)。相传,淇园是商纣王的羽箭料场,但后世更愿意相信它是卫武公时期的王侯园林。历史上的淇园常为王朝供应竹木,尤其是在汉代。
黄河水患,一直是历代君主最为头疼的问题。汉武帝时期,黄河决堤二十多年都堵不上。元封二年(前109),汉武帝为解决水患,派遣十余万大军前往河南抗洪。当时,濮阳瓠子的河堤决口需要大量的楗(治水用的木桩),于是汉武帝命人到淇县境内,采伐淇园竹木作为楗材,配合土石方作业,最后成功封住了决口。
到了东汉时期,淇园也为光武帝送上了神助攻。建武元年(25),光武帝刘秀北伐燕、代,恰逢羽箭短缺,河内太守寇恂想到了淇园之竹。于是,淇园再度被采伐,所得竹木造箭百万支,以供应前线。
经历两次大规模砍伐后,淇园竹林元气受损。北魏著名驴友郦道元曾到当地探险,已看不到“绿竹猗猗”的旧貌,事后便在《水经注·淇水》里写下:“今望通淇川,不复其物。”
千年之后,南下的金军大规模伐木烧炭,包括淇园在内的中原竹区遭到重创。后来,因黄河堤坝加固与浮桥建造需要,宋、元两朝频繁向民间征收竹木,以至于中原“民间竹园率皆荒废”。
与此同时,随着人口增加,与竹争地的现象越来越多。竹子在中原地区,越来越难待下去了。
气候恶化,给了北方竹产区“致命一击”。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指出,中国五千多年来的气候变化并不是很稳定,大致上呈曲线波动:从西周到西汉,气候比现代还要温暖,秦汉时期的年降雨量甚至略高于现代。而东汉至南北朝时期,气候开始趋于偏冷状态。当时间来到隋唐至北宋,平均气温又明显回升至高位。南宋之后近千年,平均气温再度回落,甚至出现了所谓的“17世纪小冰期”。
▲南北朝—清代气温变化图。图源:网络
每一次气候的变化,对一些植物而言,不亚于一场生死局。竹子是一种喜温喜湿的植物,古人对此也早有认知,戴凯之就曾在《竹谱》里道出了竹子的致命弱点:性忌殊寒。一旦遇上低温,等待它的只有死亡。
史料记载,王莽新朝天凤三年(16)二月,关东地区遭遇了严重的雪灾,以至于“竹柏成枯”(《汉书·王莽传》)。而在公元165年及167年冬,东汉的洛阳遇上了极寒天气,“城傍松竹,皆为伤绝”(《后汉书》)。事实证明,哪怕是“岁寒三友”之一的竹子,也不特别抗冻。
在整体偏暖湿的年代,竹子北进中原,留下历史的印记。而在偏寒冷的年代,竹子只能向南退避。
大致从南宋开始,中国进入了历史上的一个“寒冷期”。畏寒的竹子开始南迁,这场蝴蝶效应,连带引起河内(今河南博爱)与西安地区管理竹业的竹监司被裁撤。
河南的竹,于西汉时尚能在黄河以北的淇园枝繁叶茂(北纬36°),到了清代,却不得不退缩至秦岭-淮河线以南的商城县(北纬32°)。
在中原,竹因天灾人祸而逐渐凋敝,但在南方,尤其是岭南却是生机勃勃。对此,苏轼深有体会。
绍圣元年(1094),因政敌攻击,苏轼被扣上“讥讪先朝”的帽子,踏上了前往广东惠州的道路。这一刻他是郁闷的,岭南自古以来被视为化外之地、野蛮世界,被贬至此,无异于罪人流放。
不过,南行之旅也并非一片昏暗。当苏轼踏上惠州这片土地时,老百姓扶老携幼前来迎接这位驰名已久的大文豪,当地人的热情让苏轼心里多了几分慰藉。在岭南生活的日子里,苏轼邂逅了两种让他心情大好的物产,其一是荔枝,其二便是竹子。
对于荔枝,他在《惠州一绝》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好评。对于竹子,他曾有诗曰:“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岭南是中国竹产区之一,苏轼又是爱竹之人,这一刻,如同熊猫掉进了竹笋堆。
当时的岭南,开发程度显然不及中原与江南。原生态的竹子,在当地社会生活中依旧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记岭南竹》里,苏轼描述当地社会:“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爨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
在他看来,竹子于岭南当地人,几乎就等同于生活的全部,“真可谓一日不可无此君也”。
时过境迁,进入工业化时代后,竹的许多功用已被塑料和金属替代。但在某些方面,比如食材、造景等等,竹与中国人之间的联系依然紧密。 昔日,苏轼看着一身是宝、为人取用的竹子,曾叹道:“岭南人,当有愧于竹。”
可翻开中国历史的书卷,有愧于竹者,又何止是岭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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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王利华:《人竹共生的环境与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王长金:《中国竹文化通论》,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 邹永前:《神祗的印痕——中国竹文化释读》,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 王三毛:《中国竹文化经典品读》,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 关传友:《中国竹子造园史考》,《竹子研究汇刊》,1993年第3期 王乾:《从<竹谱>看中国古代对竹子的利用》,《古今农业》,1993年第3期 古开弼:《从我国北方竹类的历史分布看“南竹北移”的广阔前景》,《农业考古》,1987年第2期 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年第1期 芶萃华:《戴凯之<竹谱>探析》,《自然科学史研究》,1991年第4期 王子今:《黄河流域的竹林分布与秦汉气候史的认识》,《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 张弘、韩帅:《两汉时期的竹文化》,《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9期 陈雍:《两宋时期森林破坏情况的历史考察》,《农业考古》,2013年第1期 乔迅翔:《宋代建筑木料来源考》,《华中建筑》,2009年第27期 何玉红:《宋代西北森林资源的消耗形态及其生态效应》,《开发研究》,2004年第6期 周积寅:《中国墨竹画起源及其理论探赜》,《艺术百家》,2012年第28期 高叶青:《汉代的罚金和赎刑——<二年律令>研读札记》,《南都学坛》,2004年第6期 金沙、蓝晓光:《竹子与中国园林》,《竹子研究汇刊》,199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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