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终的价值,
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
而不只在于生存。”
——哲人·亚里士多德
「逝于前322年」
代表作品:《诗学》
……
01.
上一篇聊颜丙燕时,许多人提到了富大龙。富大龙“最穷影帝”和“宁可送外卖也不接烂片”的头衔,在江湖上流传多年。可实际上,他本人不止一次澄清过,自己不穷,也没因为不拍烂片跑去送外卖。
那些强塞给他的人设,都是一帮自媒体东拼西凑凑出来的。
在影视圈里,富大龙身上确实有股纯真特质。相较于其他演员,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个圈子大多数人都没什么自我要求)但自始至终,他本人都不太喜欢外界强加给他的那些“清流色彩”。
他只是有一些非常职业化的、理想主义的原则,且在大时代里,从不动摇。拿一个比较肉麻、正能量但也贴切的词儿形容,就是:坚守。
坚守自我内心的秩序,坚守自我人格的完善。
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当年改变富大龙人生境遇的那部电影,《天狗》。那也是一个关于坚守的故事,一个在混浊时代里,一个“不识时务的蠢货”固守着良知和理想主义的故事。与其聊富大龙,不如先聊聊《天狗》。
「电影《天狗》剧照」
掰开这部电影看看,比介绍吹捧一个演员,那可有意思多了。
因为《天狗》的现实主义背后,涉及一个特别敏感的词:国民性。
自打五四时这个词被搬上台面,就成了广大投枪作家重点批判的对象。这也是当初许多人为《天狗》捏了一把汗,生怕它过不了审的原因。
电影《天狗》的核心,涉及一场凶杀案。它改编自作家张平的小说《凶犯》。台词里有句话耐人寻味,叫“昨日的英雄,今天的凶犯”。说的是曾在反击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并因此瘸掉一只腿的李天狗,杀了孔家三兄弟。
一切要从李天狗进村当护林员说起。组织上照顾李天狗,给了他这个差事。进村那天,乡亲们夹道欢迎,现场为他编了一曲英雄赞歌:
那阵仗,让李天狗倍感光荣。
到了护林点,乡亲们又把羊、鸡、米、鸡蛋、蔬菜成批成批地往屋里送。李天狗非常不好意思,觉得不该收乡亲们这些礼:
他老婆桃花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收了东西后,喜笑颜开,忍不住对天狗说:
“早来不早有了?”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
稍微有点眼力的观众,看到天狗进村时那一张张过分热情的脸,都会觉得极其不正常。镜头下,村民脸上并没有多少淳朴,反而显得有几分诡异。
果然,一天夜里,天狗巡山归来,心事重重。面对桃花的抱怨,一声不吭。
半夜,他睡不着觉。妻子气呼呼地问,你到底咋了?天狗说:
原来这天巡山,他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密林深处,都是隐秘的罪恶:
这山林里几十年上百年的树,都是国有财产。显然,村里人一直在吃这片林子,靠暗中倒卖木材过活。难怪他进村时,有人笑眯眯地对他说:
“以后求你的地方还多呢。”
作为一个有荣誉感的军人,李天狗不能视而不见。第二天,他就把东西全部送到了村委会。还写了一张告示,说自己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不符合军队作风也对不起党的教育。他让大家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
来干护林员却不收礼,还让大家别去砍树了。这到底是几个意思?等天狗走了。村民们叽叽喳喳议论,问村长这新来的是不是太贪了?由此可见,以前的护林员,没一个好东西。
02.
村民们都以为李天狗是瞧不上他们的礼,变着法儿地想收更多钱。他们不知道,李天狗是个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人。他参加过一场惨烈的战役。为了保卫国土,无数战友献出了生命。他捡回来一条命,丢了一条腿。
在他看来,倒不如死了痛快:
比起拖着残躯毫无意义地生活,他更愿意为一个崇高的使命壮烈牺牲。
现在,他的使命就是保护这片山林,保护国家财产。
电影里,李天狗是个木讷、不善言辞的男人。村民不理解他,老婆不理解他,他不争辩,也不解释。可惜他真正的敌人,并不是村民。
一天,一封请柬送上门来。请他吃饭的,是孔家兄弟。孔老大是致富模范,曾跟他一起参加过县里的表彰会。他坐第一排,老大只能站后面。
请天狗吃这顿饭,是为了拉拢他。
村民们吃林子,也不过吃的是孔家剩下不要的汤汁。真正暗中倒卖木材的,是孔家兄弟。他们倒卖木材赚得盆满钵满,再施点小恩小惠给村里人。
当然不止是恩惠。控制了整个村的财源,就等于掌握了整个村的权力。在那个年代,有钱,你就能支配更多人。孔家一霸,有着谁也惹不起的权威。
天狗来吃饭这天,一个小孩子憋不住尿,不小心在孔家门前尿了一泡。孔老三将其逮住,不但打了孩子,还罚站,让那孩子站一晚上。
孩子他爹听村长说,天狗是贵客,赶紧拉着天狗求情。
天狗心里一惊。一是想不到孔家人会这样整治一个小孩子。二是无法想象孔家兄弟在村里到底有多大的权力,村长也拿他们没办法。
热饭、热菜上来,孔家兄弟也不藏着掖着。话题摊开,附近建寺庙的大木头,只有村后山林有,弄过去:天狗你一句话,就能成万元户。
这诱惑太大了。
难怪一开始,村民们个个巴结他,送那么多贵重东西。一是他们要通过李天狗,讨好孔家兄弟。二是他们以为李天狗上了孔家兄弟贼船,一般的礼物,肯定瞧不上眼。从村长给桃花塞钱就能看出来,护林员是个肥差。
电影没明说,但一望可知,前几任护林员都捞了不少钱才走。
李天狗不认钱。面对孔家兄弟的拉拢,他从兜里掏出了文件。
关于加强保护山林的通知。
这东西一摆出来,爱练拳的孔老三当即怒了:
一句话,给脸不要脸啊。
梁子就这么结下。李天狗的好日子,也跟着到头了。
刚进村时,桃花去挑水,村民们一个个凑上来帮忙。这顿饭吃完,桃花去挑水,发现有人盖起一间屋子,把水井锁在了里面。
谁都能吃水,就不给天狗家吃。
天狗没办法,去找村长理论。村长早知道他要来,以开会为理由躲着。
这时的天狗,还天真得很。他以为这是个可以讲理的地方,孔家兄弟再厉害,总不能让自己一口水都喝不上吧?他们就能这么霸道?
03.
天狗并不想跟孔家兄弟和村民爆发正面冲突。一方面,也许是他当过兵,军队的教育让他不能站在老百姓的对立面,另一方面,可能是他性格所致。面对被孤立被欺辱的困境,他一次次忍让,最终把自己陷入了死局。
水井被锁之后,他跑去商店买了一堆可口可乐。拿可乐当水喝。
桃花看到他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买可乐,真是气不打一出来。
给孩子买电视机他舍不得,但为了在这村子住下,熬过困境,他拿钱买可乐不心疼。这期间,天狗想办法与上级联系,希望获得支援。果然,他写的信是没办法从这穷乡僻壤送出去的。从此,一家人跟可乐过上了:
他舍不得喝可乐,给儿子喝。儿子也喝腻了:
看完林子回来,家里没水洗脸,就拿可乐擦擦:
连蒸馒头,都用可乐:
李天狗又隐忍、又倔强。他不愿屈服于孔家三兄弟的权势,同流合污。
他跑去发信的地方打听,组织上什么也反馈也没有。得知他下定决心要在这里坚守两年,同是当兵出身的送信员清河对他说:
撤?身为军人,哪有后退的道理?
很快,护林点的电也给停了。
天狗依旧没有正面刚,有点窝囊地跑去买蜡烛,一家人从此靠蜡烛生活。
断你的水,停你的电,你小子还不知好歹是吧。孔老三警告他:
乡里、县里没有回复,天狗又不想把事情闹大。那怎么办?这个“蠢人”,居然找了一处井眼,自己动手打井。每天守完林子,就去打井。
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期间,孔家老二诱骗桃花去挑水,趁机欺辱了桃花。
那天夜里,水终于打出来了。
捧着洼地里涌出的水,天狗如释重负。
他以为可以用这种办法让自己留下来,用这种方式默默对抗。
然而,等他摸黑回家,却得知儿子进山玩耍,人不见了。妻子桃花一脸怨恨地看他,又哭又闹。万般焦急中,儿子被村民送了回来。人家说:
孩子是送回来了,但孩子带进山的那只羊,不见了。
第二天,天狗去自己打出的水洼处挑水。
回家后,桃花实在忍不了,带着孩子走了。
天狗满眼不舍,但既不选择离开,也不选择妥协。他还是要守护这片林子。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孔家三兄弟也看明白了:
这个麻烦,软硬不吃,钱推不动,恶吓不走,那就只能玩儿家伙,废了他。
孔家兄弟纠集了一帮人,趁天狗去商店买东西时毫无防备,上来就铲断了他那条好腿。天狗倒下,被村里一群男人拳打脚踢。正绝望时,孔老二一把刀子捅进腹部。天狗身负重伤倒在血泊中,村民们冷漠地散去。
谁敢救他?没人。
可孔家三兄弟怎么也想不到,被打得半死不活地李天狗,硬是靠手爬,一路爬到了他们倒卖木材的现场,在愤怒中举起枪,将三人击毙。
核心冲突,到这里就结束了。剩下的,就是组织上派人来调查案件。
当初《天狗》感动了许多人,就是因为在这场冲突中,富大龙演的天狗一直坚守职责,不愿同流合污,在那个金钱腐蚀人心的年代,难能可贵。电影当初是作为献礼片去创作的,为的是塑造一个忠于信仰的共产党员。
其实这种进村斗恶霸的故事,大家都熟悉。《让子弹飞》里,张麻子斗黄四郎,《光荣的愤怒》里,吴刚跟熊家四兄弟斗智斗勇,都是这一类。
但无论《让子弹飞》还是《光荣的愤怒》,其故事核心,都是斗。你来我往,见招拆招,非要搬倒或弄死对方。这是两部戏的看点。
《天狗》却不同。自始至终,李天狗都没主动还手,选择一忍再忍。他从没想整倒孔家兄弟。故事里动手的,一直是孔家兄弟。
而且,他们并不亲自动手。
让谁冲锋陷阵呢?
村民。
04.
如果把《天狗》看上两遍,你会发现,这电影表面上在讲李天狗和孔家兄弟的冲突,讲李天狗的坚守,深层次,还在讲这是个什么样的村子。
要我说,村民才更有看点。
李天狗刚进村时,老乡们是这幅面孔:
等到天狗让大家把东西收回去,不要再砍树了,众人瞬间翻脸:
孔家兄弟锁了水井,让一个老头子去看井房。
天狗去挑水,说自己就挑一小桶,给儿子吃。老头子死活不肯:
还很有道理地对天狗说:
后来,得知孔家兄弟死了,老头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人命,而是自己的钱。
桃花被引诱到井房时,孔家的走狗让他去看热闹,让他颠倒黑白,说桃花是自愿跟孔老二发生关系的。他不辨是非,张口胡咧咧。
另一边,天狗去孔家开的小卖部买东西,戴眼镜的村民,高价把可乐卖给他:
卖蜡烛,也比城里面还贵。
嫌贵?那你自己去城里买啊:
李天狗第一次见到同是军人的清河,特别亲切,热情地留他在家里吃饭。可他让清河寄去城里的信,全被清河扣下了:
最残忍的一场戏,也少不了村民的身影。天狗去买东西,戴眼镜的村民突然冲出去喊叫“天狗打人了!”。其他村民一拥而上,手上抄家伙,把人打出血来。这一刻,每个村民的拳脚,都成了捅杀天狗的匕首。
他们都是孔家兄弟的帮凶。
为什么做帮凶?一是因为钱,二是因为怕。
他们尝到了孔家给的一丁点甜头,就甘心做奴才。受了孔家的欺压,不但不敢反抗,还要点头哈腰,帮他们一起对付李天狗。
孔家三兄弟被枪击后,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老大、老二死了,老三在抢救。听说老三命硬,还剩下一口气,一定能活下来,村民们表情是这样的:
可等到组织上来人,确定孔老三死了,村长的表情,瞬间变了:
不但变了,他连实话都敢说了:
这样的村民,是不是和《让子弹飞》里鹅城的百姓,和《光荣的愤怒》里被熊家兄弟欺压的老乡们,非常像?只不过,《天狗》里面,关于村民为什么不敢反抗,没有展开。在原著《凶犯》里,张平点明了官商勾结的大背景。小说中,护林员是个肥差,许多人当两年,就是去捞钱的。而乡里、县里的官员,都跟孔家兄弟一样,吃着国家的林子,贪腐横行。到了电影里,为通过审查,只是蜻蜓点水。比如组织上照顾李天狗,让他当护林员。这个“照顾”,到底是什么照顾?比如村长听说老三死了,顿时无所畏惧,火冒三丈,骂起了乡长:
最有意思的是,县上来调查,发现村支书不在,看村长怎么说的:
故事是90年代末,往前20年,算下来就是改开头20年。这20年里,村支书哮喘了,身子骨虚弱,靠着作恶、违法乱纪、欺压乡亲赚了钱的孔家兄弟,却成了致富模范,成了村子的实际控制人,这几个意思?从这些角度看,《天狗》当年真是在审查的边缘,疯狂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