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初,一条回访大村在开州县城的新家
如今他和他的家庭有了一些变化。
林步冉在这间9m²“陋室”生活、创作7年
并以此作画,作品超过4200幅。
2006年,柳智宇以满分成绩获得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金牌,成为众人眼中的“数学天才”(上)。如今,他从事心理行业,发愿“给身边的人带来一些光亮”(下)
以前没房贷车贷,什么都不需要负担,自己没什么开支。现在为了孩子读书,到县城买房子了嘛,负债肯定想短时间去还。这套房子是我老婆在抖音上刷到的,我们现场看了一下,当天就决定要买。它在7层,买一层送一层,顶楼不要钱。我老婆和孩子住楼下,我住楼上,一间卧室,一间画室。我没事就坐在阳台晃神,前面那栋高楼是我爸爸住院的人民医院,再过去一点的操场是我孩子9月要上的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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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家画画的时间很多,画了一张又一张,一下子都天亮了。刚搬进这里,还是像往常一样琢磨,一直找像原来的那种感觉,找自己想要的图像。但是全部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烦躁,静不下来。几天都画不出来,一画只有一个多小时,过后就把它又涂平,放在一边堆着,底色就有100多张。这一年基本没有真正完成的,可以挂着的就更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忽然一下就画不出来东西,一坐几个小时,真的是,我也不知道在干啥子,时间也浪费了。索性就不那么着急,一天就该干啥子干啥子,陪老婆出门散步去了。现在我们两个每天都在一块,什么都聊,聊得很深,关系变近好多。
在老家,背着画框去桥洞挂画
之前我在家具厂画门窗上的花样,现在厂子转型,那种手工家具过时了,时兴的款不需要手工的东西,我就搞不了。后来给一个朋友开车拉点东西,垮了,没搞了,还发过传单,给那种修农村自建房的跑跑业务,没搞起来,歇着了。我觉得稳定的工作是很简单的,只要自己愿意去做。开州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在外面省吃俭用,攒钱回来买间大房子,好像都是为了这个房子。本地的工作其实工资也不高,只有3000块。朝九晚五又搞不出来什么名堂,我不喜欢照搬那种模式生活,失去了活着的意思,我就想乱整瞎搞。背债以后,我长期动摇要不要去做个稳定的活。估计以后慢慢要陷进去,让自己踏踏实实,不这么漂浮。但我这个人说不准,我思想不牢固。
麻将桌底座和瓷砖
房东送的这个顶层,我不喜欢顶棚和瓷砖,但是一装修就要钱。我就自己做点画框,把画挂起,看能不能和环境搭配。城里捡的东西和乡下不太一样,我主要去建材市场,那些门窗、防盗玻璃,尺寸做得不对,就放在那里不用,我捡回来,直接破开,把自己和孩子画的放进去,正反可以放两幅,再封个边,算得上是一种尝试。那个孔洞很多的木板画框,没人猜出来以前是什么。我们这里到处是麻将馆,其实是机麻的底座。画室的地板变形以后,我就把瓷砖撬起来,在上面画画,过后拿切割机裁。
两年前我看到两张坏掉的乒乓球台,把它翻过来,发现桌面底下很多小格子,一张有100格。我先放了一男一女两张画进去,好像有一点坟墓的意思,很多墓碑上面就是一个人头,那感觉一下子就冲击到我。
过后越放越多,什么狗、鸡、草什么东西都放进去了,我喜欢做这件事情。这两年一直在断断续续填这个乒乓球台,一直在找哪个画适合在哪个位置,我还放了几张女儿的画进去,差不多快满了。
有十几年前的画,也有最近的,还有女儿的画
200张画里,像梵高的墓碑,这张很久了,大学毕业以后去北京打工的时候画的。现在看画得不是很好,但一直留着,自己情结很重,我专门到网上搜了他的墓碑画下来。
我发现所有的东西它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头,一个年份,一个时间。
孩子的画我挂了几幅,我们走得很近,天天在一起,我不培养她画画,她来我这里纯粹是搞着玩。小孩子的状态比任何我看到的所谓的艺术家都好太多了,搞几笔她就走了,过后你会发现这几笔好棒,她自己肯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流露出的天性很自然,伤心就哭,开心就笑,进入又快,抽离又快,投入一下,下面喊她玩躲猫猫,马上跑了,不会停留,不想后果。这县城是真的,我有时候都扎慌,半夜睡不着觉,一两点钟我直接开车回山上住一下,安静一下,在老家待一段时间再出来。换个新的地方,虽然是我的房子,但在那睡着不踏实,好像不怎么属于我,始终感觉它会被夺走。
一般一个地方待个两三年,我就想跳出去。有的地方太熟悉过后会觉得心烦。只有老家这里能呆久一点,生我的地方是最安抚人的。
老屋的灶台
厨房、走廊、客厅,填满每一处
山上的老屋是我爸爸花了两年时间,亲手打石头盖的,现在他病得比较严重,已经上不来这里。屋子的框架都是他的痕迹,里面我要铺满我的画,哪怕是一个小缝隙,我都要用个小作品把它连进去。一进来,就能感觉到父子之间的一种交流。
小时候墙上的涂鸦和长大以后的画
墙上我小时候乱涂的痕迹,循序渐进到这个年纪,到80、90岁我还在画,每个阶段画了就挂起,自己看得到成长的刻度。每个阶段只要我在画,一直画,过后一看作品,那个阶段是什么状态,一看就懂,会勾起我对那时候自己的记忆。目前这个年龄的话,好多烦恼都是钱,经济问题确实是一个硬伤,一下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忽然到了自己身上。之前老年人说40岁左右过后走下坡路,碍脚碍手都不敢放手去搞,年龄卡在这个那里,陪小孩陪老人,好像能够体会到这种感觉。
3年前你们来找我的时候,我画画很自由,自由很广的,太大了,但有些自由它需要付出代价。以前有小问题就去搞钱,但是更大的问题出来了,人必须面对他那个年纪要面对的问题,不再只是上班不上班的事情。好像人复杂了,不是纯粹一天天画画好了就行。现在孤独有时候都很奢侈,我想有一个人待着画画的时间也不多了。身边的朋友都在打拼,去住县城,还房贷车贷,培养小孩,大家都这样搞,好像是一个时尚,不赶上潮流的话,在世上好像是不行的,不入流的,这些事把我的节奏影响了,我找不回之前的状态。
路修好了,当初挂画的桥洞堆满了垃圾,已经不再是他的乐园
我就想如果为了家庭挣房子车子,那可不可以不花很多时间在上面。这是一个工具,电瓶车可以,三轮车可以,面包车也可以,不去追求品质,够用,爱惜就行。钱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对吧?
十年二十年后,你们有空了再来,看一下大村还在画,画得还可以,比之前好一点,只要好一点就行,就有意义。
我的家乡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座山林,附近没几户人家。搬到江西南昌住是2018年,当时开始读硕士,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本科时,我在多伦多大学的商学院读会计,学费很高,也希望毕业后找个好工作。读了三年后,我发现经济学全是骗人的,所以本科也没读完,就出国交换、旅游去了。新加坡、中国台北、佳木斯……最后定居在了南昌。
刚搬来这间屋子的林步冉
我现在住在一家唱片店的楼上,9平米,350元一个月,7年没涨过价。水泥墙面太薄,夏天房间比外面更热,开空调也没用,冬天比外面更冷,我最近买了台二手热水器,终于通上了热水。房子虽然很破旧,但它有一定的审美,我不会觉得丑陋。我的生活其实不太健康。每天中午、最晚甚至下午两三点才起床,然后到楼下吃一天唯一的一顿饭,一般是馄饨或者包子,配上江西的辣椒酱,然后走路到我朋友的店里买咖啡。晚上是我一天中状态最活跃的时间段,我会读书,或者站着画画,灵感来了,会画到凌晨三四点。
我从没有学过美术,也不觉得自己是画家。我的画材不多,就一瓶黑色墨水、一支毛笔,一次只买10张全开的黄色宣纸,裁成合适的大小,一点也不浪费。裱画的背景纸,有什么就用什么,不要的证书、烟盒、宣传单都可以拿来用。完成的画,就直接堆在床边。出门时,我从来不锁门。如果说我房间有什么值钱的,那只有我的画,就算被偷了我也很开心,那算是一种欣赏。
我很喜欢中国古代的文人,尤其是纳兰性德、曹雪芹、李商隐、李清照,他们的文字很美。我不太读现代文学,因为它们的语言都太标准化了。2008年在中国台北学习中文时,我第一次读到了《红楼梦》,发现小说居然可以这样包罗万象。它有非常多不同角度的故事线,合在一起却非常和谐。为了读懂《红楼梦》,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中文学好。目前为止,我已经完整读过三遍《红楼梦》。第一次读的时候基本所有的诗词都读不明白,就晚上听蒋勋的《红楼梦》讲座,白天再读一回原著。后来每读一遍,都会发现新东西,看不完看不透。我的博士论文也是关于《红楼梦》的。读博期间,我把里面大部分诗词、歌曲、灯谜、对话都翻译成了英文,写的随笔超过了一百万字,相关画作有两千多幅。
现代科技让全球的审美都变得很像。比方说00年左右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手机,但现在的都同化了。早期的汽车有很多变化,但现在的车在我眼里都一模一样。我隔着屏幕在网上看到的画,基本上都是复制画。
第一次在纪念馆看到八大山人的真迹时,我觉得太不一样了。他的作品很有年代感,很有质感。当天晚上回家,我突然很想画画,就用钢笔画了第一幅画。从那时起,我已经画了4200多幅画了。
我在研究什么,就会画什么。几乎所有的画,我都是先写文字,内容一般是翻译成英文的中国诗歌、我写的诗、拼贴诗、随笔、学习笔记等等,写完才开始配图,目的是让我的文字更丰富。这种形式,灵感来自中世纪的手抄本和中国国画,都是手写字和画的结合。
林黛玉是我最喜欢的文学人物,我觉得她是很有浪漫主义追求的,什么都不妥协。比方说她最后要死的时候,把诗词稿都烧了。虽然活得不是很现实,但很精彩。我很喜欢李白的狂句,翻译过他的边塞诗《塞下曲》,配的画是一匹马,因为第一句有马在风中飞的意思。
我还读了很多不同朝代僧人的诗词。寒山,在中国好像没有很多人了解他,但在日本很有名。他的诗很直白易懂,没有什么典故,我翻译了300多首他的诗。但他的训诫太多了,比如让别人不要吃肉,所以渐渐我就不太喜欢了。
我一直都是跟着兴趣走,有感觉的时候才画,从来不勉强自己。有人说我的汉字写得很丑,但我也从来没想过专门去练书法,因为把字写好不是我的兴趣所在。
《红楼梦》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我的人生观。以前我比较乐观,觉得生活会越来越好。现在的我有点像顿悟后的甄士隐,对世间万物有点看破了,更消极一些。虽然我这几年卖画在很多人看来算是挺成功的,但我觉得,这一切任何时刻都有可能毁灭。但正是因为这一点,我现在不会那么看重身外之物,物欲比较淡。
我的手机是2005年生产的老年机,二手的,80块钱。我没有社交媒体,大家联系我,一般是直接打电话、发短信,或者发邮件。我在南昌有两三个经常见面的朋友,想聊天的话就会直接去找他们。我不是特别喜欢随时都在上网的感觉,外界信息太多,会干扰我。
我没有手机支付,都是用现金,没零钱的时候,随处都有便利店可以换,还是很方便的。
只穿军用服装,皮鞋修补过无数次
我所有衣服都是军用的,因为又便宜又耐用。我不希望有多余的衣服,只有三双皮鞋、三条长裤、两条短裤、三件衬衫、一件外套和一件内胆,都缝补过无数次了。我的眼镜碎了,就送到一个做瓷器修复的朋友那里帮我修好。
我的收入全部都是卖画所得,极其不稳定。我之前囤积的画基本都卖完了,3年内,没有经纪人,完全靠自己,把4200幅原作全部卖出去,我应该是第一人。这两年不太够卖,2023年,我的存款少了一半,今年前三个月也完全没有收入。刚开始画画的前四年,我从不卖画,基本都是送人。但后来发现,对方不一定喜欢,甚至会扔掉。所以我决定用最低的价格出售我的作品。原画200元一张,画册200元一本,其实都是时间成本。以经济学角度,这个价格远不如去国际学校做英语老师,但做老师是我最不想的。我对金钱其实不太焦虑,能过一天是一天。我已经为自己想好了退路,等到钱都花光了,我就回加拿大,跟着当电工的爸爸回收电线,慢慢积累钱,然后再回到中国继续做喜欢的事。
有人曾很直白地对我说,你这种画谁都可以画,我们不会欣赏。50%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做的东西太有意思了。另外50%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画全是垃圾。之前我的房间从墙面到天花板都贴满了我的画,可是有一天,我再也不想看见它们了,就用宣纸把它们全部盖住。我的爱好原来是很广的,随着年龄增长,爱好越来越狭窄,现在没有一天是不做跟画画相关的,有点被困在这里走不出去的感觉。画画的产量也一直在降,最开始可能一晚上六七幅,到现在平均一天也就一两幅,很少有那种沉浸的状态了。所以现在我会经常去全国各地参加展会摆摊。我很喜欢摆摊,因为我觉得我的人和作品是一体的。如果画卖得好,对我是一种鼓励,我会更有动力创作。我也想过在网上或者在画廊卖画,可那样我本人和画就脱离了。我虽然也喜欢“闭门造车”,但我更喜欢这种反反复复,回到静态的地方,又出去到一个繁华的地方去分享我的作品的这种反差感。
柳智宇现在有很多事情要忙,在前往工作的途中与我们聊了聊当别人觉得我获得奥赛金牌前途无量的时候,我自己知道,数学这扇大门可能已经无法向我打开了。
高三的时候,我出现了非常严重的眼疾,看黑板10分钟就非常难受。当“数学天才”只要大脑运转10分钟就转不动了,是一种(被)剥夺的感觉,原来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现在变成不属于你了。所以大学的阶段我一直在苦苦探索,发现其实人生还有很多种不同的选择。在初中的时候,数学之外,我也接触了庄子,也接触了佛学,我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修行者,希望能够去领悟人生和宇宙的真相,数学只是我探索人生和世界的一种方式。
其实最开始没有跟父母好好地沟通,我拿到麻省的全奖,让他们不要有遗憾,希望他们能够开心一点。
我出家时跟父母说的是: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选择,也许许多年之后我会改变自己的主意,但如果我没有探索过这条路,我的人生会非常遗憾,希望你们能给我这个机会。后来我很注重去跟父母去沟通,出家之后,慢慢地他们也知道我依然是爱着他们的。到现在我们家庭的关系是很好的,有各自的生活。
我曾经有过特别困难的时候,身体虚弱,病了大半年。我就觉得我发心去修行,为什么会遇到这样子的绝境?但又不能跟父母说,他们会担心;更不能跟媒体说,说出去就是一个特大新闻。
当时就在后山上走,发现春天的草木,过几天来看就不一样了。当时就体会到,一切都是无常变化的。
人生有所得,一定要有所舍。我们人生其实本来没有什么是我们自己的,所谓聪明才智、别人的认可赞许、金钱名声,在特殊的环境下都会失去。这种时候,只有一件事情是我们自己的,就是我们的成长。
我也犹豫过很久。作为出家人,会被社会方方面面当做一个关注的焦点。你出家人居然也来买菜了,你买的是什么?以前师父也跟我们说,在火车上尽量不要睡觉,因为你睡觉人家会觉得出家人很懒。原来我一直在寺院还好,但是真的行走在社会上的时候,人家都会有一种成见,用一种期待去看待你。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已经开悟的人,但是我觉得我至少是一个很真诚的人。
我还俗的时候,大概是2022年,我的方向相对比较明确了,接下来路该怎么走我都清晰了,例如说心理学,还有去讲一些课程、直播。那有一段其实我的心情特别宁静、喜悦。我从小就比较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好处是能保持专注,做事情很容易有成果,但是也会忽略很多和人有关的事情。
我在大一的时候,看见外面的花草树木,脑子里面都会冒出数学公式,我觉得很痛苦,不能够活在当下,一直活在数学符号的世界里面。之后我就痛定思痛,开始练习自己的共情和倾听的能力。我走出来之后,我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有一回在北京植物园,大冬天的河上湖上都结冰了,我听一个老大爷讲了两个小时他的人生,我也不知道怎么遇到他的,他越讲越开心,讲完了我就回去了。
我觉得每个人的生命都这么神奇,都跟我如此的不同,有很强的好奇心去听,尤其是听到那些跟我的经历观点很不一样的人。后来发现自己“看到别人的需要”的能力提高了。
关于世俗的婚姻,我认为情感上和精神上都要相互支持,修行也需要伙伴。其实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确实不容易, 如果你本身有一个特别明确的志向,一个明确而开阔的理想,你是能找到的,重要的是,人要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心理学是直达人心的。我已经出过家的人了,我再来这世间走一遭,其实并不需要什么,我给我身边的人带来一些光亮也可以了。
我觉得我们生来就是要服务其他的人,这是一件很高尚的事情。包括出家,他们都说普渡众生,但是我觉得也应该换一个词,服务于众生。
咨询者向我来请教,很多的烦恼和困惑都和这个时代整体的特点有关。我们国家在快速发展,很多时候大家内心缺乏一种稳定感,他会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所以来找我做咨询的有两类人是最多的。
第一类他想探寻生命的意义,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应对世俗的社会。
还有一类人就是家长和孩子,怎么去面对学业的压力,改善亲子关系,很焦虑。前一阵子有个学员告诉我说,我以前一心都扑在孩子身上,现在我知道去调节自己的情绪,原来天空是灰蒙蒙的,现在好像有一丝光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