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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一个「社恐」决定二十年不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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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21 09: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个「社恐」决定二十年不上班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4-04-21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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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解亦鸿

剪辑 王婉霖

编辑 陶若谷


爱因斯坦错了

“奥特曼是真实存在的吗?”队长交给呱唧一个难题。

呱唧从不骗队长,面对提问,他找到了奥特曼可能真实存在的一种科学解释:奥特曼居住的光之国,取材自真实的M78星云,位于猎户座,由大量气体和尘埃组成,可以反射附近恒星的光,距离我们1600光年。呱唧把结论报告给队长,队长又提出新的问题:“奥特曼可以飞来地球,为什么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们?”

42岁的呱唧和9岁的队长经常这样对话。呱唧是爸爸,大儿子想当海底小纵队的巴克队长,喊他来当副手“呱唧”,小儿子出生后,延用了这个称呼。两个儿子的世界总是天马行空,妻子刘珊招架不住发问,交给呱唧解释——“宇宙是无限的,我们虽然遇不到奥特曼,但就像我们是真实存在的一样,他们也是存在的,就在某个未知的平行宇宙里。”

呱唧一家住在青海西宁。在市区附近的大通县和湟中县,农户们等着安装光伏太阳能发电板时,见到过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头发又卷又长,挡住半边脸,看起来不太靠谱。那是2021年,呱唧本名李巍,已经十七年没有上过班,小店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最后一次欠了钱,到朋友的光伏项目上做讲解,还债。

“光伏是指光生伏特,太阳能直接转化为电能……”他一开口,农户们全听懂了,就像两个儿子得知奥特曼可能确实存在,终于满足。只讲原理,对李巍来说并不难。他本能地好奇万物原理。有人问最近很火的“钠离子电池”是怎么回事,他就研究钠元素,借由钠,了解到电蚊香的工作原理也是用菊酯影响蚊子体内的钠离子通道,让蚊子自嗨死掉。就此明白,哪些科属的蚊子是人类真正的敌人,哪些蚊子是含冤而死。

三年前,青海电价下调,光伏没的做了,李巍仍然不想找工作,他把自己推到了镜头前。讲话慢慢悠悠,面无表情,观众调侃这种催眠式的风格说,“睡前专门来看他,可以分泌褪黑素助眠”。为了自嘲“催眠”,他又科普了一期睡眠的原理,鼓励人们睡不着就从床上下来,重新和床建立正确的条件反射。

观众在他的科普视频中,第一次听懂了广义相对论。解释超距作用时,他握紧两只拳头,悬在儿子的奥特曼面前,比喻相距数光年的两颗星,拳头里的棋子在张开前不知道是黑色还是白色,象征观测瞬间的“叠加态”。科普博主的背景里总是摆着书架,码放《人类简史》《果壳宇宙》,穿西装或白大褂——这些他都没有,背景里永远只有奥特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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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巍科普视频截图。

疫情刚放开那段时间,新冠病毒之外,又陆续冒出猴痘病毒、诺如病毒,他想知道这些既没有生命、又有生命的微小存在,有着什么样的历史;一个不用呼吸、不需要能量的蛋白质外壳,如何让人生病,又以什么样的原理影响人类的免疫系统?他做了十多期视频讲冠状病毒,为什么有的可以感染人类有的又不行?为什么SARS和MERS来去匆匆,新冠却难缠得多?

出于好奇,李巍读过爱因斯坦的传记,了解到广义相对论,对黑洞产生了兴趣,却发现很多书只讲到黑洞和它周围的吸积盘,这是远远不够的。他无法接受一个事物的原理停留在“莫名其妙”的状态,总想回到它的原点:最开始黑洞是从哪来的,是一开始就存在吗?

他找到另一些书,讲黑洞因为星球的坍缩而成,他又想知道为什么会坍缩,从而理解了恒星的寿命。从恒星到白矮星,质量更大的则会发生超新星爆发,变成中子星,再大的又会变成一个体积无限小的点,也就是黑洞。

他觉得自己的思维方式很像人类发现柠檬里有维C的过程。在大航海时代,船员常在海上犯败血病莫名死掉。1747年一名船医用对照组实验,发现吃柠檬有缓解作用,船员开始大量饮用柠檬水,之后败血病患者大幅减少,半个世纪过去,败血病在英国海军中近乎绝迹,但柠檬背后维生素C的生理作用直到又一个100年过去才被发现——这个故事李巍记得很清楚,他总觉得自己不会止步于喝柠檬水,如果生在那个时代,他可能会不断地思考,“为什么是柠檬?”

好奇牵引他走近爱因斯坦发现的光电效应,进而走近量子力学,“为什么爱因斯坦本人终其一生,却都在怀疑量子力学?”成为科普博主的第二年,诺贝尔物理学奖颁给了量子力学,李巍觉得这一理论越发有趣,“它证明爱因斯坦确实错了,上帝就是扔骰子的,有些东西就是超光速的。”



地下魔术店

十多年前,在西宁市临近中心的地下商城,穿过一道狭窄的消防门,角落里有一家招牌写着“玩”字的杂货店。进门左手边摆着《卡坦岛》《马尼拉》等策略型桌游,中间两张大长桌,桌游爱好者坐在这里掷骰子,开船拓荒。右手边,瘦瘦高高的长头发男人站在玻璃柜后面看店,顾客进来,他会从玻璃柜子里拿出新到货的魔术道具。

如今27岁的魔术演员藏九就这样第一次接触到魔术,他将记忆里的那些时刻形容为“现实与魔幻的交替”。那时他读初中,常在午休时偷跑出来,坐单程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去找那个头发又长又卷的。

李巍每隔几周都能拿出新道具,因为社恐,表演时要先甩两下头发,引导观众的话术也说得很快,语气听不出任何起伏,直到硬币从他手里消失,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从魔幻回到现实的一瞬,李巍露出得意的表情,“哼哼”地笑,藏九此时会有一种想打他的冲动。

那几年还是女朋友的刘珊入职了一家公司做会计,团建组织足球比赛,李巍也跟着去,在场上踢得惬意,下了场大家都在自然地寒暄,只有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到了饭局的场合,脸已经红得像猪肝了,连抽烟都局促,“他不知道该给自己先点还是给别人先点。”刘珊太了解他了,十几年后在儿子喊“爸爸”而不是“呱唧”的时候,李巍还是会脸红。

更别说是他讨厌的“那种社交”——出去跟人喝酒,干杯,每个人都在说话,但没有人真的说了什么,也没有人真的听见什么,在饭桌前坐下,他就开始看时间,数秒数,想着什么时候能结束。直到今天,他没上过一天班。并不是在第一份工作里受了什么罪,他一份工作都没有。

暨南大学的毕业季,他拿着法学专业的简历跟同学一起找工作,坐在面试官面前,紧张得说不出话,更背不出正确的法条。他本来也不感兴趣,和很多18岁青年一样,高考随手填一个好找工作的专业,上大学后才发现学不进去。面试两三次之后,他越来越抵触这种场合。找不到工作,他干脆不找了。刘珊周末常被喊去加班,也觉得委屈,两人一起回到青海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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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巍一家四口和朋友生活照。

不上班的话能做什么?李巍也迷茫过一段时间。刘珊的父母建议两人去考公务员。考题拿来,李巍一看都是逻辑思维,挺感兴趣,就跟着一起考。笔试通过后,他才突然想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当公务员,万一考上了,去不去?办公室的人情往来,能适应吗?面试没过,他松了口气,幸好没考上。

还有一份“幸好”在于,父母早早离婚,家里没人管他,李巍不需要对抗什么。他很快就不想找工作的事了,每天到街上转悠,看哪有合适的铺面,做点小生意。2009年,一个20平米的小店,月租金几百块,铺面就在地下商场里开起来。网购还没普及,他用打游戏积累的经验,从网上选了些小众商品。最开始卖公仔花,后来进了一批桌游,魔术道具,试图打造自己理想的空间。

看店间隙,除了看物理学家传记,就是琢磨怎么更快复原一个魔方,最快记录是六面20多秒。路过的人见他拧魔方很酷,就跟着他学。小学生很快超过了他,十几秒就能拼好。到了周末,他在店里摆一个计时器,人们聚在这里,竞速拼魔方。

在他的定义里,这和“那种社交”不是一码事。不用喝酒,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自己能做主。成就感也来得容易,比如靠自己的能力复原第一个魔方的瞬间,他会不由自主把它打乱,去拧第二遍,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或是来了外国人,一个英语四级都没过的表演者,能让他们在小球从杯顶瞬移到杯底的时候瞪大了眼睛——魔术变得好与坏,能立刻被看出来。

藏九知道那种反馈感,去街上找陌生人表演,是最考验魔术师的。藏九在学校里是“标准的差生”,总有种一无是处的感觉。在李巍的魔术店,他终于找到了一件“能做好的事”。毕业后,他找了几个班上,也曾打开Boss直聘搜索“魔术”,页面一片空白,才知道选一条感兴趣的路并不容易。

回了趟西宁,藏九想去当年的魔术店怀旧一番,发现店已经关掉了。他没问过李巍为什么闭店,总归不是件开心的事。2018年短视频兴起,藏九等来了MCN公司的橄榄枝,在自媒体平台表演魔术,借着网络人气又转到脱口秀小剧场,有了线下演出的机会。

李巍在那几年发现实体店生意不好做,闭店就是这个原因。他从来不是一个有野心的生意人,别人总想把生意做大,他觉得只要有老顾客就行。小时候没人给零花钱,他就去学校附近的商业街,跟卖菜的一起卖菜,跟卖肉的一起卖肉,给他们帮帮忙,也能挣到钱。他理解的做生意,就是这么一回事。

网购改变了太多,他不会打价格战,竞争不过,陆续转了几家店,都开不下去。他很天真地想,吃的东西应该不会受网购影响,加盟了一家重庆小面。结果负债上百万,家里的房子卖了,只能偿还不到一半,他才意识到,“不管我卖什么,本质是一样的。”



遇见

在不上班的二十年里,李巍只有一次,羡慕过与他相反的一种生活。那是饭店已经破产的最后几个月,他还在借网贷给员工发工资,早上5点出门,在饭店门外站20分钟,不敢打开那扇门。他那时最羡慕的人,是店里一个男服务员。

那个男生每天来上班,端盘子,结账,不断循环的日常,身体上比较辛苦,但到月底就能拿到钱。虽然不多,三四千,但平时管吃管住,他也不怎么花钱,年底还能存几万块。女朋友在附近另外一个店打工,到了年底,两人一起带着今年存的钱,开开心心地回老家——李巍那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从赚钱,到不赔不赚,到一下破产,刘珊根本来不及反应。流水、网贷的具体数额,李巍没向她透露过,等他透露的时候,经济状况已经跌入谷底——他借网贷给员工发工资,已经负债上百万。刘珊跟他闹离婚,岳父母主张孩子一人一个,李巍抵触拆家,却也说不出更多安抚家人的语言,无外乎是,“理论上还债应该还有希望。”

负债时期家里出了很多事,老二也在这几年出生,今年5岁。起名字时,刘珊想取否极泰来的“泰”,李巍不同意,说是硬把成年人的经历在孩子的名字上留一个痕迹。刘珊觉得有道理,只好继续想,想破脑袋。直到上户口的前一天晚上,李巍突然冒出一句,取“容易”的“易”,老大叫“贝”,合起来是“赐”,希望他俩将来生活得容易一些。“起得真好”,刘珊心里想,但还是忍不住骂他,“你这人是不是有神经病,想好了不早说,急死别人!”

生活凑合着过了下去。媳妇搬到父母家住,李巍自己留在家里。停电时,他正陪着小朋友在客厅玩,怎么也找不出50块钱交电费。“想办法找个班上。”这是岳父岳母下的任务。他试过跟朋友干了几天医药销售。拉关系,喝酒吃饭,想学着朋友的样子,说“王哥,干一杯。”话到了嘴边,他还是张不开口,实在做不了这个。

到了40岁的年纪,身边的朋友都在陆续失业。中小企业挣钱不稳定,业务线中断,朋友被裁员,等企业重新招聘,又有更年轻的劳动力被优先选择。也有朋友在银行晋升遇到瓶颈,不想再过重复的生活,主动辞职,找李巍一起做自媒体,试着写了几篇科普稿,李巍觉得朋友写得无趣,没合作下去。

好在他还是幸运地遇到了感兴趣的事,做光伏讲解时的收入解决了家里的燃眉之急。他喜欢跟农户谈项目,爬屋顶,安装太阳能板,再帮农户做点农活。“这是完全平等的社交,光伏的原理你哪里不理解,我给你解释,最后没谈成,没关系,没人计较这些。”他也带两个孩子一起去,农户都很热情,家里做的馍馍、烤的洋芋,随手抓来就塞给小孩吃。

后来做了科普博主,他早上送两个儿子上学,白天什么都不写,主要是看书,构思。小朋友放学回来,他就陪孩子,一直到晚上9点多他们睡觉了,他再写稿,写个两三天,再拍成视频。周末的时间全部用来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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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巍和两个儿子。

喝可乐不长个子,脸上长麻子;玩游戏导致近视,影响学习——这些家长惯用的话术,在李巍家里禁止使用。大儿子在学校听见过这套,回来问他,别人家不让喝可乐,咱们为什么可以喝?李巍解释,“可乐除了糖分高,成分是咱们已知的,想喝饮料的时候,选它没什么问题。”他想把世界本源是什么样的,原原本本告诉孩子。

刘珊并不完全认同这套,“它毕竟是有糖的,我带孩子出去只买矿泉水。”在教育理念上,刘珊吐槽李巍,“固执得令人发指!”大儿子读五年级,不擅长写作文,她想了个办法,教他写作套路: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中间起一个冲突,最后从冲突里得到启示……李巍听见,说了很重的话,“你能别给他教这么恶心的东西吗?”

刘珊担心孩子的分数,想多提几分,李巍坚持让孩子以玩儿为主,自由写作,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如果大家都写成你说的那种套路,还有什么意思。”

一家四口打车出去,总是刘珊坐在前排,呱唧跟队长他们坐在后面。位子是刘珊主动让出来的,她知道他俩要拉着呱唧聊天,聊消亡的白矮星和可再生的千足虫,什么都聊,也会当着刘珊的面问呱唧,“你怎么会娶一个这么凶的媳妇,好可怜。”呱唧听了直笑,“我当时也不知道她是这样的。”

生活中的呱唧话很少,也感觉孤独,周围没有可以产生精神共鸣的人。而且随着认知深入,最初的好奇已经被充分解释,他不再问“为什么”,而是转为怀疑——关于世界本源,确定的部分越来越少,事物并不一定变得更清晰,把这些讲给大家,有意义吗?他有时构思几天,一直下不了笔,连第一句话都不知道怎么写。

只有遇到感兴趣的事才会滔滔不绝,英超球队能念叨到凌晨3点,后来刘珊听见“曼城”两个字就开始头疼。呱唧思考问题的时候会拼命抽烟、喝咖啡,等他想通了,会拉着刘珊出门看电影,吃个饭。年轻时,两人异地读大学,刘珊在凌晨接到过呱唧的电话,说自己来海边玩了,她没看过海,他想让她听海浪的声音,跟她讲这是哪个方向的潮汐。

呱唧知道,生活中更脚踏实地的那一面是妻子承担了。回到家,刘珊一不注意,拖鞋经常会踩在一滩黏黏糊糊的东西上,原来可乐已经洒在地上大半天了,没人清理。她喊老公打扫,对方说,“这有什么,你跳过去不就完了吗?”到了深夜,呱唧还在厨房抽烟想问题,刘珊怕吵到儿子们,把他推到门外,再熟练地关上抽油烟机。家里安静下来。

(文中刘珊为化名。图片均由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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