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航
编辑 | 王珊瑚
网络匿名指南
王冰决定加入“momo”大军,是因为一次意外的暴露。那是一年半前的保研季,她分享了亲眼见证的一则面试趣事:老师批评一个女生为什么毕业论文还没定题目,进展这么慢导师是哪位,“女生颤颤巍巍回答说,老师我的导师是您。”
没写学校、没标专业,发在豆瓣一个搞笑小组里,王冰怎么也想不到,过了几天当事女生就发来私信。女生没让删帖,只是说“你好像说的是我”,两个人一对,确实来自一个学院。王冰主动删掉了动态,她担心其他身边人也会发现自己。
意识到“原来别人可以这么轻易发现我”,一种深切的不安全感包围了王冰。这两年她着实在社交平台吐槽过不少事,尤其本科上网课那些日子,已经读研的她为此感到后怕。这个晚上,她不停回翻历史动态一一删去如今看来不合时宜的,还是觉得不安全,她想到把昵称改成momo。
momo,这两年越来越多人主动改成这个名字。仅在豆瓣,一个名叫momo的小组就有一万多成员,入组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昵称改成momo。
或许是同名者太多,那段时间,王冰发现豆瓣平台不允许改名momo,只能改叫了神经蛙。神经蛙和momo师出同门,也是微信授权登陆第三方平台时提供的默认昵称,如今也成了年轻人的网络公共马甲。
互联网越来越难藏住秘密,这在今天不是什么秘密。平台拥有的大数据技术让许多人深感敬畏。一位小红书用户说,她关掉所有隐私选项,确保账号不会出现在“可能认识的人”推荐列表,发表的内容不会出现在“附近频道”,但点开粉丝栏,发现系统还在推荐用户认识,里面有她小姨账号,一路翻寻,甚至找到了妈妈、弟弟的账号,“只能见一个拉黑一个”。
被熟人发现的瞬间总是充满尴尬。比如安静的寝室里,躺在床上的室友突然念起动力火车一首古老的歌词。女生陈冬心里咯噔一下,那是她私下混剪视频的配乐。紧接着视频声音传来,确凿无疑地表明,她的私人抖音被发现了。
更尴尬的是吐槽公司被同事看到。那是另一个女孩的切身经验,她在一家公司做新媒体运营,临辞职前吐槽了公司的苛刻,结果被同事看到问是不是她。还有人在微博吐槽班长临时修改奖学金评选标准,不知道怎么就被发现了,紧接着的班会上,班长当众宣布辞职,并且念了这条微博。
有时候,一晚上时间帖子就在圈中传开了。医学生椰椰前一天深夜11点在小红书发文,吐槽某个男生明明有女朋友,还给自己朋友发腹肌照。内容隐晦提到了双方学校,第二天醒来,几十条评论和私信已经等着她处理。
椰椰确定自己关掉了所有隐私选项,但事情已经传到当事人耳中,男生找到朋友问怎么回事。男生女朋友的学妹也发来私信打听情况,询问女主是不是某个专业。她猜对了,但椰椰只敢否认,“怕给朋友添麻烦”。
当天,椰椰就注销账号,重新注册了一个,并且换上粉色小恐龙头像,改名成momo,隐身于互联网的茫茫人海之中。
律师函里的momo
起初,一些人只是为了让人没法通过头像和昵称找到自己,而当披上momo的马甲后,他们中的很多人则多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喜欢混剪视频的陈冬就是这样,自从被室友发现后,她的抖音开始跟同学礼貌性地互关,“变成了另一个朋友圈”。但在另一个社交平台阵地,她加入了momo大军,发现自己变得更愿意在评论区说些什么,“茫茫人海里不会有人在意你”。
前段时间春晚“上春山”事件,她就奋战在评论区。有人说自己纯路人,发了长长的内容站队白敬亭,陈冬回复一句,“路人不会写那么多字”,又或者有人说,白敬亭本来就更红,就应该是C位,她则回复,“还没醒呢?”
她强调,自己从不攻击别人,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很温和很中庸的人”,最多就是像这样讽刺一下。“我就是正义的化身。”她说,其实参与网上讨论的“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己很正义”。
事实上,据多位资深“momo”观察,momo两三年前最先火起来,就是在豆瓣一些娱乐圈吃瓜小组。这里很容易产生纷争,评论区总是盖起高楼,持有不同立场者互相攻讦,乃至人肉搜索。
“加入momo后,就更敢吐槽208了(女星郑爽被爆出拍戏日薪208万,这个数字成了娱乐明星代言词)。”一个大二女生说,这样不用担心被粉丝截图挂出来,“搜momo也搜不到自己”,或者用那句圈子里人人知道的话来说,“一mo做事亿mo当”。
这个大二女生说自己有六个微博账号,分别用于追星,刷二次元漫画,记录生活体会等等。一样的是,每个账号简介都写上了“镇魂”。这是一部2018年的电视剧剧名,因为涉及“耽美”等原因整改下架,“镇魂”两字也成为限流词汇。人们反向利用了平台机制,发现只要在账号简介写上“镇魂”,就不会有人搜索到账号。
遭受粉丝声讨可不好受,常年泡在网上的王冰就遇到过网络暴力,而且不止一次。
她自己不追星,娱乐圈的瓜倒一个没落下过。惹麻烦的那次,是一档综艺节目上A明星扮演了B明星的角色,有人发微博说两个人都不好看,她评论了一条 “好看的人各有各的好看,丑人都是一样的丑”。
因为这条评论,王冰被盯上了,有那么五六个人,用她的照片做头像,攻击她的长相“丑”。账号很多历史内容被挖了出来,她备考雅思时吐槽自己老分不清两个单词,此刻也作为低智商的佐证,出现在粉丝的攻击中。
这大概也是人们对如今网络感到畏惧的地方,再小的内容都会被放大,在另一个意想不到的语境里成为攻击的靶子。公开曝光隐私的“网络开盒”在当下如此盛行,就连网络安全从业者也建议,不要使用太具有唯一性的ID,会泄露个人隐私信息,容易被追踪到。相对有效又低成本的保护个人信息的方式,就是把ID改成momo,“别人没那么容易分辨你的账号。”
有时候,加入momo可能确实会有点用。2023年初,一个明星工作室发布了律师函,指控“豆瓣网友‘momo’”侵犯名誉。momo似乎被当作一个个体,这封律师函让“momo”登上热搜,引发了一些momo的嘲笑,并且让更多人加入了momo大军。一些新表情也流行开来,其中一个写道,“互联网没有法外之地,但momo是法外狂徒。”
momo警官前来报道
网络,王冰如此离不开它。她是那种一天不跟人说话就觉得无聊的人。同一件事,和男朋友、闺蜜分享完,还要在网上分享一遍才尽兴。从小学开始,王冰就热衷在网上结交朋友。她已经读研了,但知道她最多秘密的依旧是从没见过面的网友,“比如家里拆迁,连男朋友都不会说”。
在网上发言多了,她不止一次引来纷争。还有一次是在2021年底,清华大学公布最美十大学生候选名单,一些人在小红书评论,当年拿到东京奥运会首金的杨倩不够资格入选。
王冰决定帮杨倩说话。她找到另一个候选人简历,觉得他的学术和获奖经历其实没太大了不起,“我也拿过这个奖”。这惹到了一些人,他们涌入她的主页,评论“你算什么东西”。最不幸地,她之前发过一个帖子,一张草稿纸里有学校名字,之前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被人挖了出来,“自己什么学校还点评别人”。她气得一晚上没睡着,打字时一直在发抖。
相比网络上的口舌之争,她更担心现实中受影响。前两年,她在学校新闻中心实习,那有一个舆情监测系统,监控各个主流社交平台关于学校的言论。她每天整理完推送给老师,如果是负面言论,“老师就会根据你的主页找到你是谁,然后立马联系你的辅导员,导员找你要么记过,要么就让你检讨”。
王冰可不想自己也出现在这个系统里。现在的她不再像保研前那样,“想发什么发什么”,而是变成了“不太会发有批判性的内容”,“发之前都要想很久,假设谁看到了会怎么样,会不会对我自身造成影响”。
或许这也是momo流行的原因,哪怕传统印象里最锐气的年轻人,他们中的一部分也开始在网上隐藏自我。“momo之所以隐去自身形象成momo,是考虑到了来自现实生活的压力。他们解构自己,将自己称为‘社畜’或‘学牲’。”2023年的一篇论文如此写道。
这篇刊登于《新闻研究导刊》的论文中,河南大学两位学者也给出了一个momo的画像,“可以说,momo对外创造出了统一的群体印象,即精神压力较大,但可爱幽默,富有正义感与同理心的形象。”
这个说法得到了很多momo的认同。“谁正常人会没事去玩momo。”27岁的熊熊说。
熊熊就是那个吐槽公司被同事看到的女孩,这是她加入momo的直接原因。她的本职工作是做社交媒体运营,当时她刚辞职,处于一种迷茫未来的状态,除了睡觉吃饭,一整天都在刷社交平台。
一连刷了很多条相关内容后,第二天,她的小红书首页被一个庞大的momo宇宙完全占据了。在一个粉色恐龙头像基础上,人们创造了上百种不同的momo头像,还有人给自己加入身份,比如有人叫momo医生,后来熊熊知道了,人家现实中还真是医生。
熊熊决定也给自己安上身份,成为第一个momo警官。她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新头像,一个拿手铐戴警帽的粉色小恐龙,把ID改成了“momo警官前来报到”。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momo这个群体。讨厌者也大有人在,有的人将他们称之为“电子蟑螂”。一个用户说,自己代运营的账号中,“发现许多momo的恶意攻击”。在研究momo流行的学术论文里,也几乎都会提到群体匿名带来的风险——“momo 发布的信息丰富了互联网生态,但也埋下了制造、传播谣言的隐患,存在着泄露他人隐私、滋生网络暴力的可能。”
作为“momo警官”,熊熊就是想要抓住那些坏momo,也就是发表不友善评论的momo,来维护群体声誉。比如有人免费分享momo头像,下面有momo评论“画这么丑还敢发出来”,熊熊就私信对方,“作者也是好心”。还有momo评论网友发的宝宝照说丑,她也看不下去,私信对方希望删除。
momo宇宙里不止一个人愿意做警察。熊熊发了帖子招募momo辅警,结果真有不少人报名。接触多了,熊熊发现了momo人群一个共同点,都是像她这样的年轻人,特别以00后的大学生居多,“大学生才这么有空”。
至于坏momo,比例不高,一个月时间里她们发现的也就二三十例,“大概占了1%、2%”。熊熊把坏momo分成两类,一类听劝的,有的人还回复她“Yes sir 警官”,还有一类不听劝的,通常不会回私信。对后者,熊熊发挥曾经混饭圈学到的“控评”本事,刷正面评论,并且召唤其他的momo过来一块评论,表达对博主的支持。
也只能做这些了,其实熊熊也不觉得坏momo有多坏,“大部分人可能就是心情不好,出来杠一下”。
●momo现象引发关注。图为论文《群体中的数字隐身术:去身份化的自我呈现 ——以“momo大军”为例》的访谈对象表。
“像水一样”
有那么一个月时间,熊熊都沉浸在“momo宇宙”,在网络上到处玩梗,这拯救了她裸辞后的低迷情绪。
她原本在一座二线城市做小红书运营,公司效益逐渐下滑。在争取涨薪失败后,她选择离职,这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女孩第一次感到了无力,“就有一种自己努力过很久,还是没有一个好结果”。
刚开始加入momo,她是为了隐藏自己在网上吐槽,但成为momo警官后,虽然粉丝不多,她也有了形象包袱,“很少再发泄我个人情绪,或者是一些吃瓜的看法。”
她也没有再开个小号吐槽生活。或许年纪的增长真会改变一个人,她说,相比刚踏入社会,“屁大点的小事,就会觉得世界的不公,或者会觉得对自己有很大的打击”,现在她开始适应现实,“有什么情绪也就自己消化了”。
这半年多,她生活的变化着实不小,重新找了工作,还结了婚,第一次开始操心“过年该送什么年货”这样的事。现在她很少出警了,但个人账号依旧是“momo警官”,偶尔还会在上面分享一些自己的快乐。这个账号是她的一块自留地,“希望有那么一个地方保留自己的那份纯粹。”
互联网二十多年令人炫目的发展中,它跟现实的关系也在变化。2022年一篇硕士论文将之分为三个阶段——起初的BBS论坛时代,网络与现实世界平行,匿名是当时的常态,“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进入到以社交为核心的SNS时代,网络成为现实的延伸,人们基于真实自我构建自我形象;再到如今纷繁复杂的社交APP时代,互联网成为一种真正的生活空间,人们开始疲于印象管理,“用户在大多数 APP 中拒绝与现实好友进行连接”,“只想在网上回归做一个隐形人,不被现实关系所打扰”。
在豆瓣、小红书这些平台,如今依旧不停有人加入momo,但也有许多人离开了。有人摘掉了面具,重新开始发个人生活,医学生椰椰就是如此,发帖被发现已经过去一年,“还是想跟其他小姐姐有更多互动”。还有相当一部分加入了新的匿名组织“隐门”,头像和名字都是空白,更让人难以找到。
那些一直留在momo群体里的人,多少因为这能带来自己想要的。
一个做动画编剧的男孩,把所有能改的社交平台,包括微信,都改成了momo,“除了个人所得税、12306”这种,区别只是头像的不同,比如饿了么上是蓝色的小恐龙,美团是黄色的小恐龙。
相比于在抖音上拉黑三千多个蓝V账号确保自己不会刷到粗制滥造的新闻(他形容这些账号内容的同质性是新闻界的momo),换上各个版本的momo头像这件事对他来说就不花什么精力了。某种程度上,这是他对平台显示IP地址的反抗。尽管他所在省份“在网上黑点不大”,加入momo还是让他更放心参与讨论不会被发现。还有一点很重要,momo模糊了性别,这让他免去了讨论总会转移到性别对立的困扰。
偶尔,他会在一些几百人的聊天群看到其他momo,这也会给他带来一种亲切感。他试图猜想对方是怎样的人,最后给出一个比喻,“在一个包容的环境里,大家就像水一样,可以根据环境变成各种东西”。
在北方某座大城市,一个外科医生也提到了类似说法。
这名外科医生今年超过30岁,微信朋友圈里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年轻医生,发表论文、参加学术会议、获得奖项,但在个人的社交账号上,他总在分享医疗圈子里的八卦。
大概三个月前他加入momo,更大胆地分享圈子里的秘密,比如要找到一个稀缺床位,通过熟人会是什么价格。他强调自己不是要做医疗掮客,“只是希望其他人别踩坑”。
他相信,互联网应该拉近人跟人的距离,让很多事情变得更便利,但这几年,“行业里本来能公开的都不公开了”。在他追求的,听起来有些乌托邦的设想里,momo们可以像水一样,打破各自的壁垒,“聚集在一起形成大海”。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