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鹊桥,建筑师。
我们用手术刀把这些字的局部小心地剖开一点,发现有13层,说明它至少经过13次改动。我们其实有技术把覆盖的字都铲掉,留出最初的样子,但是我们觉得建筑承载了人的流动、情感和社会的变迁,就把这13层适当保留了下来,记录曾经的沧桑。
大家好。我叫张鹊桥,来自澳门,是一名建筑师。
大家来过澳门的话,会知道澳门有不少文物建筑。在澳门 city walk,走不远就会看到一座旧建筑。但是我猜你看得更多的是教堂、炮台、庙宇,我带大家看一些比较小众的。
这个是高家大屋,是一代赌王的大宅。从外表看是西式的建筑,但里头都是传统的中式布局和装饰。
▲ 图源:澳门文化局
这是一个图书馆,它看起来也是西方建筑,但是你仔细看一下,这个西式的柱子上怎么长了小耳朵?这就是本地化的结果。
▲ 图源:澳门文化局
再看看这个建筑,西式的柱子支撑起中式的屋顶。
▲ 图源:澳门文化局
这是另外一个赌王的住宅卢家大屋。它是传统的中式建筑,但是细看一下,其实它的窗户,从窗楣到百叶窗、贝壳窗,都受到了西方传统的影响。
这种中西合璧的建筑澳门到处都有。
澳门大概30多平方公里中有3.1平方公里都是文物建筑或者保护的范围。其中澳门半岛的文物最密集,人口也最集中,空间发展的需求与文物建筑保护之间的矛盾非常突出。
▲ 澳门半岛被评定文物及缓街区分布图
现在看来很多文物建筑都保护得很好,但是大家知道它们修复之前是怎么样的吗?基本上都饱经风雨摧残。
我在澳门工作已经20多年了,从毕业开始就从事建筑遗产的保护工作。在回归之前,我跟随葡萄牙人一起修建筑,主要是外观的修复,很少涉及内部。回归之后,我们承担起了文物保护的责任,也从仅关注建筑外观逐渐到重视内部,从教堂建筑的加固到更多种建筑的修复和再利用。
这20多年来,我们深知文物建筑的保护和可持续利用是不容易的工作。今天我带了几个曾经参与过的案例跟大家分享。
先来看郑家大屋。我跟这建筑是有缘分的,小时候我就住在离它200米远的地方,每天都会经过。但是我当时不知道这个建筑原来是近代思想家郑观应的故居,他的著作《盛世危言》还影响过孙中山跟毛泽东。
郑家大屋大概从1859年起由他父亲开始建,之后他的兄弟在旁边慢慢建出来,现在保留了大约4000平方米的面积。
它的主房区是传统的岭南天井式建筑,但是其中很多地方都受到西方元素的影响,包括一些柱子、天花、窗户。
这个建筑很出名。但在修复之前,它是这么破烂的状态。
上世纪二十年代,郑家很多后人外出发展,大屋开始分租出去。到了四五十年代,因为内地在打仗,澳门一下子来了很多人,所以4平方公里的主要地方一下子住了40万人。
那个时候郑家大屋很多房间和厅堂都变成㓥房(注:将一个房间用隔板分成多个小房间,居住面积狭小,安全隐患大,通常租金较便宜),一度分租给72家房客,大概住了两三百人。
▲ 郑家大屋分租地图局部,可以看到很多房间被分割成㓥房
超负荷之下,建筑受到了很大破坏,㓥房不够用了,最后在天台、花园建了很多违章建筑。
2001年,政府是用置换土地的方法把郑家大屋收回来,我参与了接收。当时郑家大屋已经是十屋九破,破烂不堪,我的心情很沉重。其实郑家大屋在1992年就已经被评定为文物了,如果能早点把它修复,也不至于那么破烂。
郑家大屋收回时,社会上大家都非常高兴,希望马上可以把它修复出来。当时我们压力非常大,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这么大型的文物建筑修复工程,知道这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记得在回归前我参与了澳门唯一一个穹顶教堂的修复,当时砖做的穹顶开裂了,结构不稳,但是为了赶在回归之前把它修好,就用混凝土结构取代了砖砌穹顶。看到青砖穹壁被一锤一锤击碎时,感觉非常可惜和沉痛。
所以我们告诉自己,郑家大屋的修复不能赶时间,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所以从2001年开始到2009年完工,我们用了近10年去修复它,每一步都非常非常小心。
清理垃圾就用了将近一年时间。因为我们是在寻宝,在垃圾中可以找到很多旧的构件,比如砖头、瓦片、木构件等等,不能随便找一个工人师傅清掉就算了。这工作不容易,清垃圾时我们往往是灰头土脸的样子,有一次同事还被警察盘查。把垃圾清掉之后,我们对整个环境进行实地测绘,把哪里有破坏和缺失记录下来。
为什么一定要到现场做这些工作?因为文物建筑讲究的是“修旧如旧”,把建筑以原有的技术、旧的材料修复,还原建筑的空间和面貌。首先,辨别它的原貌是很重要的,所以不能单凭想当然的推测去判断它以前的样子,必须在现场考证真实性。
我举个例子,轿道这个地方在接收时已经非常破烂,根本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样的。
很多人说,郑家的家境非常富裕,地台一定是用比较讲究的石材铺成的。我就问,那石材哪里去了呢?
他们说,可能被偷走了。我觉得奇怪,那么重,也不贵的东西,偷来干嘛?还是要去现场找证据。
结果我们就在轿道两面墙的底下找到几块夯土,比对之后,认为应该是原本的地台,而且这也是澳门常见的做法。
于是,我们根据夯土的配方比来分析,做实验来验证它的强度,重新铺了地台。
还有这个挂满衣服的地方,曾经住在大屋的一位老人说,记得小时候看到前面有一个圆形的门洞。
我觉得他说的没错,为什么?因为那个挂衣服的地方,上面写着“留月”两个字。按照中国传统建筑文化,前面应该有一个圆形的门洞。它的轴线应该在轿道和窗户的中线上。
但是我们不能根据这个来修复,因为没有人告诉我门洞多大。幸运的是,我们在花园地下找到了几个弧状的石块,比对之后觉得应该是月门的拱壁石,我们就根据石块的弧度重新做了月门。
但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可以找到证据来帮助我们去修复。像文昌殿的月门,我们进去的时候隐约看到门洞两侧有一副对联。
其中上联缺了两个字,“现阴阳而□□,借阁楼以撑天”。
我们从一张老照片上找到一个“合“字,就根据照片重塑了这个字。于是很多人就在猜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有人说,“天”应该对“地”吧?也有人说,不对,郑观应信奉道教,阴阳合一,“一”才是对的,你赶紧写上去吧。
可是没证据,即使是“一”,要怎么写呢?所以我们就选择了留白。大家下次去郑家大屋的时候可以猜一下。
大家看到很多地方修完好像残残破破的,有些人会说我们修得不给力,没做好工作。其实我们在修复郑家大屋的时候,很多地方主要是加固,更多是展示它发展的过程。
修旧如旧不单纯是把建筑恢复到它最初建成的样子,更应是留下建筑演变过程中时间的痕迹。
当时家家户户都有一个门官,我们进去的时候,看到上面的字都是电脑打印后贴上去的,「旺相堂」还是从左到右去写的,明显是现代的。
我们用手术刀把这些字的局部小心地剖开一点,结果发现有13层,说明它至少经过13次改动。
我们其实有技术把覆盖的字都铲掉,留出最初的样子,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做。我们觉得建筑承载了人的流动、情感和社会的变迁,就把这13层适当保留了下来,记录曾经的沧桑。
还有这个厅堂,地砖很破烂,凹凸不平,但我们还是把它保留了下来。你可以看到㓥房建成的痕迹,感受到几平方米的地方曾经住了10来个人,就是那时候的蜗居。
我们也尽量把所有能用的材料都保留下来,比如门扇和瓦片。
如果需要新做,我们会把新旧部分区分开来。比如木构件用颜色来区别,颜色深一点的是新做的。
门窗上面的油漆和外墙上斑驳的修补痕迹也保留了下来。
有人问我,建筑经历那么多改变,要恢复到什么年代才对?我个人觉得,在主体的空间、式样各方面都能保证的时候,适当地保护发展过程的痕迹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有时候不单是发展过程中,发展之前的考古遗址我们也要保护,而且要特别重视。
这是中西药局,据说是孙中山1892年来澳门行医的时候开的医药局。政府把它收购回来,准备打造成一个展示孙中山生平的展馆。
在这张俯拍照片上,可以看到中间那栋竹筒屋就是中西药局。
屋子在修复之前也很破败。
听街坊说这里曾经出现过青天白日的图案,同事们马上就在室内拼命找,结果什么都找不到。最后在修复门口的时候,发现好像有些字在里头。
大家非常兴奋,期待有大发现。我们就慢慢把墙皮剔走,结果出来的是“饮香仙馆”四个字,我不知道它最初的功能是不是鸦片烟馆。当时大家一下子就很失落。
▲ 图源:澳门文化局
但是很快我们又高兴起来了。首先是发现了一个井,我们很奇怪,水井一般在室外,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有一个井呢?
还没想清楚的时候,在旁边又发现了一些石基础。考古同事论证,这里可能是个旧码头。
澳门是一个填海造出来的地方,这里就见证了澳门在填海过程中的海岸线推移,是很重要的发现。
接着我们在室内又发现了一些石基础,顺带还发现了很多克拉克瓷片,也就是外销瓷,证明澳门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节点。
这次发现让我们都很高兴,但是也被一些小小的意外吓了一跳,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说中西药局着火了。我当时非常担心,赶紧跑回去,但是消防局已经封路了。我看着火光冲天,心想,惨了,中西药局就这么没了。还好最后是旁边着火,不是中西药局,我才放下心了。
最后当然是要把考古发现展示出来。
建筑后部连通几层的楼梯,我们用现代的语言做了新的设计,用来展示考古现场与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