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分钟。那辆黑色加长面包在长英钢铁厂停了十三分钟。之后,两个男人从办公楼出来,一左一右上主副驾驶,朝郊区方向开去。待黑色面包车开出一段距离后,一辆停在厂外的出租车突然起步,控速跟上,紧紧咬着二十多米的距离。
王志勇潜伏在厂边的绿化带里,等两辆车开走老远、确保周边再无动静之后,撒开脚步往厂里跑去。一路冲刺,到达办公楼已是筋疲力尽,喘了两口气,再攀楼梯,用最后的力气撞开办公室。
办公室只有厂长一人,王志勇的突然袭击把他吓了一大跳,缩身子愣了几秒才想起来生气:“你弄啥玩意啊!”
王志勇气还没喘匀,身体也站不起来,只能虚弱地挥手。厂长咧开嘴说:“你干啥了?累成这样。”
之后,两人度过了相对平静的两分钟,一人坐着,一人趴着,整个办公室储存满了王志勇粗重的呼吸声。
厂长说:“你能小点声不?喘他妈两分钟了,别人还以为咋了。”
王志勇终于能坐起身,呼吸仍然急促,艰难地在喘气中插了一个字:“车。”
“啥车啊?”厂长接了杯水,递给王志勇,“车咋了?坏了啊?”
王志勇挥下手,喘气中插字:“不是。”
厂长说:“啥啊到底?另外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厂是不是装不下你了,你天天往哪儿跑啊?厂子也不回!”
王志勇说:“车!”又说,“黑面包!”再说,“干啥的!”
厂长躲闪了一下说:“那个,马胜粮的人,工作上的事儿。”
王志勇气终于喘匀了,掏出根烟点上,说:“别装了。”
厂长往前一步:“知道啥呀?”
王志勇挥下手:“别扯,赶紧说,孙海路呢?还有赵建华。”
厂长说:“真听不懂。”
王志勇说:“戴志春、杨石、林三磊,还用我往下说不?”
厂长沉默了半分钟,抿着嘴看王志勇:“都知道啥了?”
王志勇说:“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
王志勇往地下弹了下烟灰,说:“我自己查出来的。”
厂长眯起眼,不相信地说:“你自己?”
王志勇说:“别扯了,行不?人呢!”
厂长顿了顿,掏出手机往外走:“你这样,咱回头再说,我真有点事儿。”
王志勇说:“你走吧,你走我就报警。”
这时,王志勇手机进了个电话,接通,对面说:“哥呀,我出租车司机,人跟到了,在南郊绿峰山村,进了个小作坊,旁边有个小卖部叫‘大福超市’……”
王志勇转过头,对上厂长的眼睛,得意地“哈哈”笑了一声。
往绿峰山村赶的时候,王志勇特地问了厂长,戴志春作为工厂硬人,是咋被收买的。厂长叹口气,说六个人里,要求不是给孩子找学校就是给家里找关系,唯独戴志春只要钱,硬人反倒成了最好办的人。王志勇听了这话,有些糊涂,接着惶然,最后伤感。他心想,人硬气了一辈子,最后犯软,就像一辈子白活了一样。
说回这事儿,跟王志勇想的一样。黑色加长面包车是马胜粮的,下班路上绑架是马胜粮找人做的,“失踪”工友家里人的口供也是马胜粮让说的。事情摆明了,是一起佯装绑架的买通。
不过也有出入,同样是王志勇最搞不明白的一点——赵建华和孙海路没有被绑架。
厂长的想法跟王志勇相同,赵孙二人并没有招惹上厂子,亦没有破坏收购进程,为何要绑?再说即使要绑,坏事做尽的王志勇也得排俩人的前头。
进入绿峰山村,开向村尾,到一个院子前停住,隔着老远就听到机器“嗡嗡嗡”地运作声。厂长说:“生产链条,马胜粮找的,怕人没事做。”
进了门别有天地,三进院,各屋打通,机器多而紧凑,工人间距不超半米,形成一个开放的环形的生产链。在后端进行链条包装的人王志勇很熟悉,前几天此人被绑架的时候,王志勇还是唯一的见证者。
王志勇走过去,扯了扯包装袋,说:“老杨啊,干得还行哈?”
老杨没抬头,心情不错,“嗯”了一声:“行,不累,吃得好,就是不让抽烟,得往……”抬起头犯傻,“往……王志勇?!”
老杨这一叫,工线上的几个人瞥过头看,看清撒腿便跑。厂长连声喊:“行了,行了!都知道了!”
下午六点,链条加工坊后院,一间作为员工宿舍的屋子里围满了人。王志勇坐在最里头。内圈陪着的,是几个工友的孩子和老婆,工人围在外圈,齐声劝阻,声泪俱下。
厂长说:“只用两个月,两个月一到,事情办完,随你咋说。”
老杨媳妇说:“兄弟,你侄儿明年上学,学校找不着,这要不是厂里帮忙,就得跟着他爹干厂子了。”接着把孩子往前推了推,“你侄儿还认识你呢,说你给他一包辣条。”
王志勇虽然表面没动静,内心都乐开花了,这一幕自从保卫科科长被捋下来之后、他不知梦到多少遍了。王志勇严厉地说:“你说你们,这办得什么事儿!”
厂长说:“这事儿不违法,就是缺德,厂子也是为了大家好。”
王志勇瞪眼:“为谁好?为六个人好还是为全场五百多人好?”
没人说话,王志勇往后望了望:“老戴呢?没见人呢。”
戴志春一脸不情愿地被推出来,尴尬地看着王志勇。王志勇痛心疾首地说:“老戴啊,我是真没想到,你整天工人精神工人领袖的,到最后你成领袖了,把同志给卖了啊?”
戴志春红着脸,小声嘟囔:“逼逼叨啥呀,宋江不还招安了?”
王志勇指过去,失望地看着众人说:“你看你看你看,这还抬杠呢,有错误不怕,咱得改!你这不反省错误,我在外的工作不好展开啊。”
众人立即忙碌起来,坐内层的女人小孩劝王志勇,外层的老少爷们推搡戴志春。王志勇心里美得不行,鸡皮疙瘩一浪盖过一浪,暗说这跟皇上都没两样了。
闹腾了两三分钟,王志勇一抬手,场面瞬间恢复平静,他看着厂长说:“孙海路跟赵建华在哪呢?”
厂长困惑起来:“你刚不问了吗?真不知道,不信你问问他们。”
一个工友应声说:“他俩也丢了?”
戴志春说:“净扯犊子,一个院长一个废物,俩人都不挨着,能丢哪去。”
王志勇瞪了下眼,几个男工友又是一顿“啧”,训得戴志春跑外面蹲着去了。
王志勇说:“我家马胜粮派人去过没?”
厂长说:“没有,咱不说准了吗,钱啥的。”
王志勇想了想,问所有人:“见没见过一个扁头?平头,有点驼背,个不高不矮,就是脑袋扁。”
众人摇头,都说没这人。王志勇生气地指着老杨媳妇:“你咋睁眼说瞎话呢,我亲眼看着人家找你的,你家不还被砸了吗?”
老杨媳妇委屈地说:“你认错了吧,你去那天我正要搬家,乱是收拾东西呢。”说着举起手,“不行我发誓,我说假话,我立马死外面!”
众人乱糟糟地劝,劝王志勇,劝老杨,劝老杨媳妇,劝谁的都有。
王志勇犹豫了片刻,看着厂长说:“帮我找找孙海路跟赵建华?”
厂长往后一撤身子:“那我上哪儿找去啊?”
王志勇扫了一圈,叹口气说:“这事儿是我的心病,找不着人万一我胡说八道呢?”
坐后面的几人用手使劲戳着厂长,厂长四看一眼,咬着牙说:“找,明天给你派人找。”
王志勇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人群中间自动分出一条过道。戴志春正在门槛上坐着抽烟,路过时王志勇拍了拍他的肩膀,惋惜地叹了口气。
走出后院,走到前院,王志勇忽然想到了什么事儿,蓦然一停,转头望着众人说:“差点忘了,这事儿,是不是只有我知道。”
厂长怏怏不乐:“反正有隐患的是你。”
“给我钱。”王志勇点了下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给我钱就没有隐患。”
02
傍晚,王志勇上饭馆里炒了几个菜,提了两瓶白酒,应约去了老胡家。下午给老胡打电话时,老胡说晚上炖羊肉,家没人,喊王志勇过来陪着喝两口。当时王志勇恰好正愁给老胡送礼的事儿,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了。
到了地方,正要敲门,瞥见赵建华的屋,王志勇突然心里一沉,转而心情从开心落到了绝望。他想,原本没揭发出“买通受贿”的时候,最让王志勇琢磨不透的,就是赵建华与孙海路的失踪。这次拆穿了阴谋,厂长给出了答案,人家压根就没对赵孙二人动手。起初王志勇脑子里只有工厂这个敌人,不以为意,更松了口气,松气是觉得马胜粮的目标不是他,厂里对他还是很宽容的。但现在绕过来弯,如果不是马胜粮的话,就说明还有第二帮人。
抛开工厂看孙海路的绑架,两个绑匪,分工很细致,事儿也办得干练,眼皮底下就把孙海路一家三口给弄走了。原本他把绑匪归到厂子身上,觉得目的是针对他,两人的生命安全应该无碍。但现在身份一模糊,王志勇就没啥底气了,同时恐惧更甚。这样看,半夜在他家的那个神秘人,也是第二帮的人。
包括那个“扁头”。一开始人证物证都有,明显跟厂子有联系,但老杨媳妇的否认和起誓让他有些摇动。看下午厂长那副模样,不像是有保留的,再说保留也没用,毕竟事儿已经被他揭穿了。但是扁头如果跟厂里没关系,又为何出现在老杨家附近呢?难道扁头跟这两件事儿都没关系?只是他慌乱或恐惧之中,通过臆想而塑造出一个人物?
相比扁头,还有一个人让王志勇更犹豫——赵建华。先说赵建华的失踪,半夜丢了,丢得神不知鬼不觉,甚至连家门都没进去。按理来说,绑架应该在身体上会有限制,但半小时后,赵建华却给他打了俩电话。
王志勇想起医院里的那两段监控视频,一开始他只认为是有人穿了赵建华的衣服,伪装作案,毕竟他印象中的赵建华没那个胆子。但通过这几天的了解,腿上的伤疤,莫名其妙的对修车的恐惧,又是药死老婆又是不关心女儿的,王志勇发现赵建华比他想象中胆子要大。另外半夜潜到他家开空调,有这个灵感的,只有赵建华。
王志勇陡然一惊,难道自始至终,都是赵建华在演戏?如今所发生的,都是赵建华对他的报复?
王志勇心里回想一遍,他除了占点赵建华的便宜,不爽时骂两句,愤怒时踹两脚,没什么过分的行为,值得动这么大阵仗吗?
正纠结,老胡“唰”地一声把门打开,王志勇才发现门没关,敞着一条缝。
老胡不满地说:“屋里听你‘咝咝咝’三分钟了,琢磨词儿呢?”
王志勇应付笑了两声,进门后心里依然不安稳,他想,一个人会隐姓埋名五六年进行复仇吗?应该会。但在他的脑海里,实在没办法把赵建华的形象与杀人犯联系在一起。如果在他生命里有这么一个人,只能是唐立哲,但他已经死了。
老胡从厨房里端出一盆羊肉,“咝哈咝哈”,兴奋地说:“来挺巧,正好炖烂了。”
王志勇正出神,没听到,老胡“哎”了一声,说:“想啥呢?”
王志勇连忙起身,把桌子理了一下,边接盆子边说:“想赵建华,跑哪去了这是。”
老胡哼了一声,问:“喝啥酒?”边撕酒包装边说,“你是挺够朋友的。”
王志勇接过酒,说:“我俩不是朋友。”想了想说,“可以说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
老胡往前推推酒杯,点根烟,笑着说:“赵建华修车是跟你一起的吧?”
王志勇正倒酒,顿了一下,为难地说:“算是吧。”
老胡接过酒杯,指了下羊肉:“吃,老烂糊了。”又说,“我听他说了,他不拿钱,只用修,你挺信他的。”
王志勇叨了一筷羊肉,不算好吃,辣,肉膻味很重,适合下酒。说:“被他坑了呗。”
老胡抬了一杯,喝完说:“被坑了还一起玩可罕见。”
王志勇瞄了老胡一眼,说话像起誓:“我要早知道他这样,打死我也不跟他玩!”
老胡喝酒是江湖喝法,前紧后松,前白后啤。
刚上桌,先赶着进肚几杯白的,这为促进感情,提升氛围。不大一会儿,人就微醺了,处于人最兴奋但仍能保持清醒的状态,看谁都有感情,对谁都有一肚子话,这时机适合聊天。
换啤酒,江湖说话有两种,一是聊天时敬酒多,白酒撑不住,不喝又不给面子,所以换啤的。二是喝啤的引尿,聊正投机时俩人都来尿意,结伴上厕所,正是避开其他人的机会,有可能路上就把事儿谈妥了。
王志勇对这个喝法既喜欢又同意,喜欢是前头喝得白酒,被啤酒一填饱肚子,吐酒的时候就全吐出来了,既给了面子,又不伤害身体。同意是同意一个说法:白酒商务,啤酒娱乐,但商务都得用娱乐才能解决。
老胡明显比王志勇能喝,2两的酒杯,三口就能喝完,王志勇第一杯还没下一半呢,老胡第二杯就倒上了。王志勇看得咽口水,几度想伸手夺酒杯,怕老头把自己喝死。但在酒场上劝人是个忌讳,你越劝,别人就越觉得你瞧不起他,非得证明自己。
又陪一杯,王志勇有点顶不住了,找了个话题,问老胡:“叔,咱家里就你自己啊?”
老胡“嗯”一声:“你姨死的早,有个儿子,在南方,一年能回来一趟。”
王志勇趁说话,把杯里的白酒清空,举了瓶啤酒,意思喝啤的,老胡不好阻止,点了点头。王志勇边倒边说:“孤独不老头?”
老胡“嘿嘿”笑一声:“说那干啥。多大岁数了还孤独,没事看看电视,溜达溜达,挺自在。”又“哎呀”叹口气,“以前这家还有人气儿,战友常来,喝喝酒唱唱歌的。”
王志勇问:“那现在咋不来了?”
老胡看了王志勇一眼,起身走进卧室翻找了一会,回来时带了个笔记本,撑开说:“画×的是死了,红的是快死了,黄的是跟孩子走了。”
王志勇眯眼看,笔记本竖线排序,写满了人名、地址和手机号,画×的一片,红的半片,剩余全被黄的占据,没一个干净的。
王志勇叹口气,敬了老胡一杯,说:“那你咋不跟孩子住去?多舒坦。”
老胡说:“去了,不行,儿媳妇烦我抽烟、不洗澡、说话粗、给小孩乱买东西,没半年就回来了。”
王志勇说:“那你这事儿确实不对。”
老胡叹口气说:“也不愿意在那儿。”
这时,楼道传来脚步声,王志勇立即精神,转头盯着大门,听着脚步一直往上走,直到失去声响。
老胡笑着说:“还说你跟赵建华不是朋友。”
王志勇也笑了,说:“真不是,他平时听我的,算个跟班。”
老胡说:“正常。朋友也就两种,一是你觉得他不如你的,二是你觉得你不如他的。”王志勇张口想解释,老胡挥手说,“朋友是一定存在利益关系的,就算物质上没有,思想上也肯定有。这个世界上,只有纯洁的朋友,没有纯粹的朋友。”
王志勇不屑地说:“赵建华身上能有我啥利益?”
老胡说:“满足你的虚荣心,给你制造成就感。”
王志勇尴尬地笑了一声,但老胡没笑,直勾地看着他。王志勇有些毛,避开视线,咳了一声说:“是,我应该是这样,但你话说绝对了,有纯粹的朋友。”
老胡说:“那很罕见。”
王志勇正视老胡,说:“不罕见,我就认识两个。”
老胡看了王志勇几秒,点点头,说:“咱喝一个吧。”
王志勇陪了一杯,夹了两口菜,看着老胡说:“叔,你跟赵建华来往多吗?”
“来往?”老胡放下杯子,“你想问啥?”
“你们邻居这么多年,就你身为一个老兵,观察到的,他有没有啥不对劲儿的地方?”
老胡哼了一声:“早出晚归,挣不着钱,爱喝酒,这不就不对劲吗?”
王志勇讪讪笑笑,尴尬地夹了口菜,心想这话用他身上也合适。
“对了。”老胡唤回王志勇的目光,“有一次,跟他聊天,我说到赵皇冠她妈了,赵建华补了一句‘是,我红姐是这样的’。”
王志勇眼睛往外扩:“红姐?”
“对,红姐。”老胡抬头琢磨了一下再说,“不仔细看哈,没啥不对劲的,刚结婚,女人就死了,称呼肯定不好改。但要仔细看,他带上了那女人的名。注意,不是姓,是名。”老胡嘬了一口酒,继续说,“你看哈,咱就说男的,刚认识没几天,你叫人怎么叫?肯定带着姓,小王、胡叔……为啥?尊重嘛,显得正式。要叫名就很亲昵了,你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这说明啥?说明这俩人早就认识,关系还不错。”
王志勇边听边点头,最后一句,听出老胡话里有话,便问:“你意思是?”
“赵建华,是这女人的相好。”老胡撇着嘴说,“咱不怕丧良心说一句,我估计,孩子都有可能是赵建华的。”
王志勇“哎呀”一声:“那不可能,你不说这女的天天哭吗,就上厕所停一会儿,咋可能呢。”
“不可能?”老胡讥讽地“哼”一声,“人是复杂的,你天天跟赵建华在一块,你都看不清他,更何况你没见过的人呢?”
“咱往最坏说,要是那女人哭得不是她男人呢?哭得是自己的病呢?”老胡往前伸了下头,小声说,“赵建华,没钱没势,又是农村人,要没点关系,那女人为啥心甘情愿把孩子给他照顾呢?”
“话不能这样说。”王志勇有些无奈。
“那该咋说?”老胡越说越来劲,“真的,不是我看不起外地人,离得远,不知根知底,也帮不了忙,你说那女的,大老远跑过来,最后连个收尸的都……”
“外地人?!”王志勇一声惊喊打断老胡。
“可不咋的。”
“这女的哪里人?”
“佳木斯那块的吧。”
“当时这女的出门多少天来着?”
“四五天。”老胡皱眉看着王志勇。
“对了!”王志勇拍了下桌子,端起酒杯,“你说对了,他俩肯定早就认识!”
晚上九点过,两人喝得差不多了,酒瓶散了一地。今天老胡高兴,没咋喝啤的,白酒估计灌了得有一斤半,喝完就回屋睡了。关门时还嘱咐他,锅里有不辣的羊肉,待会孩子回来了给送点。王志勇也有点不清醒,但比老胡强点,他迷迷糊糊收了桌子,把酒瓶摞阳台上,又打包了一份羊肉,坐沙发上等赵皇冠回家。
期间玩手机,登上了老长时间没用的QQ,数十条消息“噔噔噔噔”地跳出来。为首的是群通知,公会群他是唯一的管理员,显示数名成员退群,好几溜儿,粗略数数,起码得二十多个。然后就是工会成员的消息,基本上都是一个问题——孙海路在哪儿?好几天没上线了。
王志勇看着满屏消息,心里不是个滋味。想想,孙海路对他们真是好到没话说,经常发福利就算了,碰到急事儿难事儿第一个伸援手,几次聚会,费用都是他一人出。更可贵的是脾气还好,以德服人,最简单的例子,工会成员有年纪比孙海路大的,但也心甘情愿认他作老大。
这就是孙海路,十几年来,表里如一。
关了软件,王志勇又打开浏览器,搜索佳木斯。刚才在酒桌上,趁着酒劲儿,他已经拜托老胡帮忙找一下赵皇冠母亲的原地址,只要找到,整个事件说不定就会柳暗花明起来。
之前他被赵建华的身份证地址给迷惑了,误以为赵建华的原籍就在本地。可前面老胡说过,就在女人去世之前,已经将房子和孩子都过户给了赵建华,其户口很有可能也进行了迁移。
另一点,女人的出门时间不到一个星期,而佳木斯距离本地近千公里,单向路程就需要两天时间,这还是保守估计。如果女人的确去了佳木斯,刨去来回路程,仅有一天或者一夜的时间用来找人、说明情况并说服赵建华在未来几十年里担任一个孩子的父亲。
所以,赵建华与女人的关系肯定非同小可,而这段关系,结合老白的发现,一定有着一段不能言说的秘密,而这秘密,很有可能是解开目前一切的关键。
九点四十多,隔壁传来开门声,王志勇抹了一把脸,拎着羊肉开门。赵皇冠正要进门,看是王志勇又停下脚步,低下头,等着王志勇说话。
王志勇递过去羊肉:“你爷爷做的,热时加点料酒就好吃了。”
赵皇冠没推让,很乖巧地接在手里。王志勇满意地“嗯”一声,往下走了两步,又发现不对,转过头说:“我听你爷爷说你把烧鸡都给狗吃了啊?那不糟践粮食吗?”
赵皇冠没说话,王志勇走上台阶,说:“这可不行啊,你吃不吃?你不吃就别要,你要了给狗吃,那对吗那?”
赵皇冠小声地说:“我知道了。”
王志勇说:“另外你爷爷说你不吃饭啊,你瞅你瘦的。你别看你现在高我告诉你,你就这几年长个,你现在不吃饭,等你长大了后悔有你后悔的。”
赵皇冠应付一声,抬腿要走,王志勇没说尽兴,伸手拽,却发现赵皇冠的衣袖是湿的,仔细一看,连着裤腿和鞋子都湿了。
王志勇说:“咋弄的?”
赵皇冠不耐烦地说:“刚才下雨了。”
王志勇更不耐烦:“下啥雨能下一半啊?只淋左边不淋右边,你折叠起来走的啊?”
赵皇冠不讲话,头低得更厉害。王志勇说:“抬脸我看看。”
赵皇冠转过头,贴着墙面,王志勇一把将赵皇冠扳过来,严厉地说:“把脸抬起来!”
赵皇冠不动弹,王志勇突然伸出手,捏住赵皇冠的下巴往上抬,赵皇冠惊慌失措,一边往下抻一边拿手挡。就在这一瞬间,王志勇灵敏地弯了下腰,接着猛然向上,立定身体。赵皇冠下意识往上抬,发现不对时两人双眼已经对视上了。
王志勇看到,赵皇冠脸上还未消失的乌青上又覆盖上了新的伤痕,脸颊红肿,脑袋上甚至有鞋印。
王志勇骤然清醒,勃然大怒:“你咋回事啊?!谁打的啊?!”
赵皇冠眼睛闪烁,吸了下鼻子说:“你走吧。”
王志勇粗鲁地扯着赵皇冠的衣服,声音如咆哮:“说啊!谁啊!我操你奶奶!你跟你爹跟我挺硬气,被打几次了!?”
赵皇冠沉默地望着他。
她的眼睛明净深透,目光不可抵挡。她的眼神里带着倔强、勇敢、自由与太多太多的含义,她展示着她的自信与平静,好似两把焊枪一样紧盯着王志勇。
但其后,她的眼神有所动摇,目光也随之发生改变。它们穿过了王志勇,如同一道不能控制的光芒,停留在那些无法挥之而去的悲伤上。
王志勇看到她的眼睛里景象交错,看到她的痛苦从那些景象里缓缓而来,看到那两道光逐渐暗了下去,最后形成一滴泪珠在瞳孔上方闪动着。
她闭了下眼,王志勇感到心碎,仿佛世界都随着那滴泪掉了下来。
王志勇吸了下鼻子,说:“跟我走,回我家。”
赵皇冠低下头,走进屋里,王志勇跟着随着她。她走到电话旁边,看了王志勇一眼,王志勇没有动作。她拿起电话,按了两次手柄压簧,接着拨下三个键。王志勇仍然站在原地,他没有阻止,也没有离去,就静静地看着她。
赵皇冠说:“我要报警。”
她说完这句就开始沉默。
她绕着电话线,包裹住整个右手中指,再收回,转而缠绕无名指。由此反复。她举着电话沉默,足有两分钟,她看着墙上的奖状,却看到别的景象。
一分钟后,她开始掉泪,一滴又一滴,迅速无声,淌过整个脸颊砸到地上。她的表情依旧是隐忍的,倔强的,哪怕整个身体都在晃动她仍然面不改色。
但这并没有维持很久,不过十秒后,她开始哽咽,接着变成抽泣,然后在所有防备与倔强崩溃之后嚎啕大哭。
王志勇一直看着她,他给了她充足的时间,看着她从嚎啕变成抽泣,又从抽泣恢复平静。
最后,他走上前去,说:“你……”
说这话时他感到心颤了一下,他接着说:“跟我回家。”
03
王志勇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外的天色黑里透白,白又透蓝,像东沙河的水面。
1997年夏天,天气比现在还要热,他和孙海路、唐立哲到东沙河水库游泳。那段时间刚下了几场大雨,正是汛期,原本深度只到小腿的下游都因涨水没到了腰处。
孙海路和唐立哲是旱鸭子,用唐立哲话来说,连去浴池都恨不得抱个游泳圈,更别提游泳了。而王志勇水性极好,善用仰泳、蛙泳、自由泳、狗刨等各种动作,早几年当兵时候,还在比赛中拿过三等奖,是名副其实的“泳王”。
那一天,王志勇充分展现了他在游泳上的天赋。一会蛙泳,一会仰泳,一会潜泳。他将唐立哲的劝说置之脑后,不断地往返河岸两边,还会在过程中做出花式动作。
近两个小时里,孙海路和唐立哲都坐在岸边的台阶上,动作笨拙地像个小孩,用手舀起水往身上浇。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会变得野蛮,王志勇也不例外。除了游泳,他还乐于往孙海路和唐立哲的身上扑水,潜到河底抄一把淤泥往俩人脸上扔,甚至还拖着两人的腿往河里拽。
一贯脾气温和的孙海路被折腾得怒火中烧,站在台阶上与王志勇对骂,而唐立哲已是怕得脚杆发软,连跑带爬地回到了岸上。
关于溺水,王志勇记得是左腿先没了知觉,无法控制,旋即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出现。他拼了命地摆动手臂,想要游到岸边,却发觉右腿也不受控制,两股疼痛交叠着冲上脑门。他无比慌张,因疼痛下意识蜷缩两腿,却发现身体已然变直。他疯狂拍打水面,身体却仍然无可控制地保持下落。
待身体全部浸入水中时,他先是感到鼻子刺痛,随即强迫的窒息感来临,半秒过后,他发现眼睛也睁不开了,他想要呼叫,却连吞了好几口污水。
然后他看到唐立哲从岸上迅速跑来,并不迟疑,全速前进,一个非常标准的入水姿势跳进水中。然后他开始扑腾,整个人往下掉,没进水里五秒就连喝了好几口河水。王志勇后来想到,相比其他人的英雄救美,唐立哲就像是陪葬。
孙海路在岸上喊:“两个腿一起蹬!把身子横起来!”
但他的喊声并没有得到实际性的回应,唐立哲很快被河水没过头顶。
几秒过后,王志勇又听到了一声扑水声。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孙海路正将唐立哲推到岸上,然后又掉头游过来。他看到孙海路用力踩着河水,身体倾斜,在即将靠近他时张开身体,比成一个“大”字,像给了王志勇第二条生命一样抓住了他的手。
孙海路将他拽出河的中心,到达岸边时,王立哲又伸出手,用尽了身上的全部力量,将他拽上岸来。
他趴在岸边哇哇大吐的时候,看到了远方的天,他想,未来过去,再没有哪一天能比今天好看。
小征翻了个身,左腿压在王志勇的身上,将其破碎的思绪拉回。看下表,五点二十五,王志勇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路过小征房间,出门买早餐。
昨天晚上赵皇冠跟着回来之后,他把小征房间简单收拾了下,让给赵皇冠用。那孩子自从晚上到家,连门都没出过,饭还是小征送去的,也不知吃了多少。想着,脑海里印出赵皇冠穿着宽大校服的画面,王志勇心疼地叹口气,嘴边嘟囔:“瘦了吧唧的,要吃胖点也没人欺负你。”
买完回来,王志勇贴着门边听了听,没啥动静,估计人还睡着。走了两步,心里实在不放心,又出门到外面看了一眼。空调开着的,隔着窗帘缝隙看,书包还在,人没走。昨晚王志勇怕赵皇冠晚上偷跑,把书包特地放了个显眼位置。
再回屋里,添水点火,把包子放在篦子里保温。吃了两口,还是不放心,进屋把小征踢醒,问:“初中早上几点上学啊?”
小征眯着眼睛说:“6点多吧,这还半个多点呢。”
王志勇点点头,站起身又犯愁,踢一脚小征:“你说昨天晚上她吃没吃啊?”
小征把被子往下一拉,生气地说:“我哪儿知道啊,我问去行不?!”
王志勇敷衍地哄了两声,又说:“开空调她冷不冷啊?别感冒了,我要不去外面给她调高点?”
小征喘着粗气坐起来,盯着王志勇说:“我他妈开空调你嫌费电,她开空调你怕她冷,你也忒偏心了点吧?”
王志勇慌张地拧了小征一把,瞪着眼说:“你小点声,一会醒了。”
小征气呼呼地躺下,被子蒙上头。王志勇又踢了一脚,说:“我出去了,锅里有包子跟鸡蛋,你多让她吃点,把奶让她喝了。”
小征扒开被子说:“天没亮呢,你干嘛去?”
王志勇笑一声:“我要在这,她就是想吃她也不吃。人家爱面子,就给她面子。”
出门打的,王志勇先到建三院取回自己的车,昨晚上喝酒,没开走。接着开到郊外的一处林子里,扳下座位补了一觉。睡醒天已大亮,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车内,十分刺眼,狠狠眨了几下眼才适应光亮。揉着眼起来,掏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有了二十多条未接来电,一个是小征打的,一个是陌生号,剩下的都来自于厂长。
王志勇打了个哈欠,给厂长拨过去,接通对面便吼:“你他妈逼去哪儿了你?!”
王志勇漫不经意,慵懒地说:“刚睡醒,啥意思,给我派人啊?”
厂长说:“我问你,你前几天是不是去过二分部的检验车间?”
王志勇说:“去过,有一星期了吧,赵建华不就那天丢的吗?”
“赶紧回来!来我办公室!”
“咋了啊?”
厂长喊:“发现尸体了!有人死了!”
开进厂子的时候,围聚在二分部的工人们还没走,十几个老爷们蹲在地上抽烟,时不时“啧”一声。朝里看,检验车间扯了一条警戒线,两辆警车停在外面,几名警察提着东西陆续往外出,看是在运送证物。
老段蹲在人群当中,看了王志勇一眼,惶惑地说:“好像真要出事儿了。”
从接到电话开始,到开进厂子,王志勇的腿一刻也没停下来过,止不住地抖。迈上楼梯,双脚更是木得厉害,得往下低着,控制住重心,才不会摔倒。进了办公室,马胜粮在沙发上坐着,厂长躲在角落里捂着嘴打电话,见人都是眼神示意了一下,让王志勇先坐。
厂长很快打完,边走边冲马胜粮摇头:“不确定,脸烂完了,砸得只剩半个。”
王志勇一阵哆嗦,马胜粮叹口气说:“确定啥时候死的了?”
“正好一星期。”厂长看着王志勇说,“就赵建华失踪的那个晚上,前后不确定。”
王志勇擦了把汗,颤巍巍地掏出根烟点上,说:“不会是赵建华吧?”
马胜粮说:“不是,人挺年轻,二十多岁。”
厂长皱着眉头说:“你这事儿可整麻烦了。”
王志勇连忙说:“真不是我,我咋敢杀人呢,我那天都没进去。”
“那不是你咋就这么巧呢?”厂长递给马胜粮一根烟,放缓口气说,“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事儿,没事儿最好,有事儿咱赶紧想想办法。”
王志勇急得拍手:“真没我的事儿!”
马胜粮挥手喊停,问厂长:“警察那边咋说的?”
“把大门监控拿走了,门岗老陈也带走做笔录了,待会估计就得找人问话了。”
“行,咱先做好口供。”马胜粮眼神瞟了下王志勇,“你那天晚上,干嘛去了?”
王志勇怯怯地看着厂长:“偷……偷东西。”
厂长一副“白费”的表情,敲着桌子说:“你去帮我拿东西去了,但你没进去,是赵建华进去拿的,老陈不是看见你了吗?就说你肚子疼,蹲外面拉稀来着。”
厂长说完一停,看向马胜粮:“赵建华咋办?人还没回来。”
马胜粮说:“警察来问过吗?”
厂长说:“问过,我说出差去了,我也联系不上。”
马胜粮想了想:“同一天丢,真不好办……”看向王志勇,“你这样,你还说不知道,一定得咬死。”
王志勇摊开俩手:“我真不知道!”
马胜粮再看厂长:“把之前伪造的凭证都处理了,打好招呼,有啥就说啥,这事儿没法瞒了。”
厂长点头记下,又犯难地说:“还有一人儿,孙海路也丢了。”
王志勇忙说:“那个我有证据,跟我没关系。”
马胜粮复杂地看王志勇一眼:“我咋感觉这些事儿都冲着你呢?”
王志勇拍了下大腿,赞同地喊了出来:“可不咋的!”
中午,王志勇跟着厂长在办公室里对付了一口,吃完又犯困,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迷瞪了起来。厂长正加班赶点联系关系,转头看王志勇睡得正香,摇头叹了口气,嘴边嘟囔:“什么人呐。”
手边有动静,低头,马胜粮来了电话。厂长看了眼王志勇,先静音,接着出门走到楼梯口,这才接通:“马总。”
开门回来,王志勇已经打起了鼾声,厂长往他背上扇了一巴掌,说:“别睡了,马胜粮来电话了,说老陈还没出来。”
王志勇揉了揉眼:“啥意思?”
厂长说:“估计有啥事儿,马胜粮说警察局里忙得不行,人来人往的。”
王志勇挣扎着坐起来,屁股还没放稳,兜里电话响。拿出来,陌生号,接通,对面说是警察。王志勇跟厂长对视一眼,忙说,警察好。警察问那天晚上王志勇去没去检验车间,王志勇说去了。警察问,去干啥了?王志勇看向厂长,等点头才说,给我厂长拿东西。警察又问,几点去的。王志勇说,半夜了,十二点一点钟左右吧。警察没说话,得有五六秒,接着语气变了,挺冷淡,让他下午四点半前到公安局来一趟。
挂了电话,王志勇愣愣地看着厂长,厂长寻思一遍,说:“信息好像没对上呢?”
王志勇委屈地说:“真就这点儿,那老陈知道啊,进出门他都知道啊。”
厂长想了想,拍拍王志勇的肩膀:“得,你先去吧,我再打个电话。”
出了厂子,王志勇径直往公安局开。两地相隔不远,都是一条马路,过四五个红绿灯,就在孙海路小区后头,县政府的旁边。王志勇开得慢,匀速20,一边开一边叹气,时不时“哎呀”一声,心想马胜粮倒成自己一边的人了,事儿整的跟拍电影似的。
开过两个路口,前头一辆福特轿车占在路中央,轧双线行驶,车速比王志勇还慢,像缺电的电动车一样,即将静止了才补上一脚油门。王志勇滴了两声,想要超车,但他往哪超福特就往哪变道。反复几次,王志勇涌起火,撤下窗户骂了两声,那福特倒听话,踩足油门往前开,但还没等王志勇泄下火,福特又开始减速,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王志勇往前探,发现是红灯亮了,当即火又飙升。这福特几次三番挡路,意思就是不想让王志勇过绿灯,结果玩砸了,害人害己,王志勇是没过去,但福特也没过去。
王志勇开到福特屁股后头,狠狠按了两下喇叭,打开车门,气哄哄地大步迈向前车。走到车门处,王志勇一句脏话吐口而出,但下一步的动作与语言伴随着大脑的停转戛然而止。
他愕然地看着车里的男人。平头,头发硬,略微驼背,头型宽扁,这正是他找了一个星期、将其认为是解密关键的“扁头”。
同时王志勇还突然发现,他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扁头”了。
在那个夜晚,在那个赵建华失踪的夜晚,在那个有人遇害的夜晚,他坐在车里,看向二分部检验车间的二楼窗户,在昏暗的光亮之外,他看到的男人,正是“扁头”。
王志勇呆若木鸡,他看着“扁头”从中控台上拿起一个电话,屏幕显示正在通话中,“扁头”潇洒地挥了挥,王志勇接过去。
王志勇说:“喂。”
对面说:“勇哥,我是孙海路。”
王志勇看着“扁头”,说不出话来。
孙海路说:“勇哥,警察问你,你就说那天晚上你俩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