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是突厥语,意为“金山”,而阿尔泰山在蒙古语中的意思也是“金山”,民间传言,“阿勒泰七十二条沟,沟沟都有黄金”。
今年年初,73岁的舅爷刚“阳康”,便迫不及待地从广西出发,想要趁着自己腿脚还利落,去北京天安门看一次升旗。舅爷从来不坐飞机,于是他的小女儿便陪着他搭乘动车一路北上,途经长沙停留几日,既能稍作休息,也能按老爷子的心思去韶山拜祭毛主席。
我父亲虽在广西出生,可幼时就搬离故居,在新疆长大,娶妻生子,跟这位亲舅舅已有快30年没见面,仅在过年通个电话问候。舅爷皮肤黝黑,穿着一身过大的羽绒服,臃肿且滑稽,可他自己拎着行李箱快步向我父亲走来,见面问候时中气十足,腰背挺拔得像一株小白杨,完全不似一位暮年的老者。
我父亲是家中那一辈的第十四个男儿,被舅爷亲切地称作“小十四”,等两人逐渐说起家乡的旧事旧人,割不断的血脉至亲之情仿佛一瞬间被唤醒。接风宴过后,老爷子早早回酒店休息,父亲突然同我说:“你的这位舅爷虽然只比我年长十几岁,可经历过的腥风血雨却不少,你明天可以问问他年轻时候的事儿。”
自从提笔写作以来,我遇到过各种有趣、有故事的人,便有些不以为然。父亲又补了句:“90年代初期,这位舅爷从广西来新疆淘金,当时青海、新疆、东北很多地区大小金矿乱象丛生,人命不值一提,他全身而退的背后,一定有很多精彩的故事。”
后来几日,我在旅程中见缝插针做起“采访”,老人家便回忆起几十年前的人和事儿来。
在遥远的北疆,阿尔泰山脉延绵500多公里,额尔齐斯河沿阿尔泰山南麓向西北方向静静流淌。史书有记载,早在清朝乾隆时期,这里就发现了大型金矿。上世纪80年代起,越来越多的人涌入阿勒泰地区,印证着小金矿、大金沟星罗棋布的传言。
山与河之间蕴藏着丰富的矿藏,也埋藏着无数淘金人的浮生旧事。
舅爷出生于1950年,彼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从战火中存活下来的外祖赋予他一个喜庆的名字——忠祥,寓意忠于祖国,吉祥一生。舅爷从小被亲友们唤做“阿忠”,在广西上林县三水乡的农家长大,是个不折不扣的乡下野小子。
用舅爷自己的话来说,他的前半生平淡无趣,书读到十几岁就开始务农,虽然年轻时的他眉目清朗,可家里穷,拿不出多少聘礼,直到30岁才娶妻生子。有懂点易经玄学的亲戚为舅爷算过八字、看过相,批示说,他出生于丑牛寅虎相交的大年三十,既可劳碌蛮干安稳一生,也有冒险求财一朝富贵的命格。
舅爷有两位好友——胖子阿随和矮子健康,3人从小形影不离。健康只有1米5,一直没说着媳妇。80年代中期,从未离开过村子的健康一咬牙,跟着远房亲戚去了东北长白山淘金,时隔两年后回村,没等亲友上门寒暄,就带着全家连夜消失了,没有任何正式的告别。舅爷和阿随想不明白,知根知底的同伴,是冲着什么打算无声地隐去了一切行踪?
有人说,健康是在东北赚了大钱,举家搬迁继续淘金,也有人说他在东北挖到了“狗头金”,怕遭歹人惦记,才不得不举家搬迁。虽然健康淘金暴富的事都是捕风捉影,可越来越多同村的后生仔都开始离村求财。
贫穷在日复一日地滋养着年轻人的欲望与野心。阿随为人老实又有些木讷,他对舅爷说:“阿忠仔,你可别像健康一样发了财就跑掉。”舅爷没应声——那时候的他已经厌倦了乡村生活,有了外出务工的念头。
40岁那年,舅爷突然跟阿随告别,外出淘金。
青海、东北、新疆,都是当年淘金的热门地区,舅爷毅然跟着远方表亲一起,奔赴了遥远的新疆。他同我说:“当时想着,你父亲一家已经在阿勒泰定居多年,如果有什么意外,也能多一方亲戚照应。”
舅爷在1990年的5月末抵达阿勒泰,彼时的广西老家已经入夏,而阿勒泰山区偶尔还会飘上一两场小雪。带着舅爷坐了9天绿皮火车的表亲叫驼叔,比舅爷年长几岁。他因为驼背,从小就被唤做“驼子” “阿驼”,老了才升级为“驼叔”,村里小孩子见了他总指着他的背大笑,驼叔也不恼火。他长得老相,抬头纹、鱼尾纹早早爬上了面庞,即使有些人按辈分该叫他一声哥,落到嘴边就成了一声叔。
自1985年起,驼叔的独子前往深圳打工,随即成家生子,他老伴早早就去照料小孙子了。老两口借了亲友的钱,全款给儿子买了套房,为了还债,驼叔前思后想,在其他村民的带领下奔赴新疆,成了村里第一批出走的“金农”。
那几年,不仅在三水乡,上林县其余的乡镇,也有大批的青壮年劳力背负行囊去往东北、青海和新疆的金矿淘金。每到10月底,驼叔会回到广西老家,到了第二年的5月再重新去到北疆过小半年的山区生活。驼叔为人低调,看着他一次次赴疆,村民们推断他一定赚到了钱,可驼叔回家后,吃穿用度还是先前的水平,只在妻儿带着小孙子回村时才宰羊杀猪,村民们就又猜测他赚的只是些“蚊子血”而已。
早在出发前,驼叔就已经把阿勒泰的大概情况“科普”给了舅爷。他还给舅爷找了一张地图,指了指左上角的位置:“阿忠仔,这个公鸡尾巴尖尖的地方,就是阿勒泰。”
舅爷第一次意识到新疆原来这么大,光是阿勒泰地区的“地盘”,就和整个安徽省差不多。驼叔带着舅爷历经汽车转火车、火车又转汽车的漫长旅途后,最终抵达阿勒泰城区。两人停留了两天,采买了些毛巾、棉被等随身用品。驼叔请舅爷品尝了大盘鸡、烤肉、拌面,吃饭时嘱咐了他好几次:“阿忠仔,多吃哦,等明天上山搞活,就没有好吃食了。”
隔天日出后,他们坐着金矿老板的翻斗车出发上山——与其说是坐,其实就是蹲,车斗子上拉着20多个工人和他们的简单行李,甚至还挤着1只老板要吃的羊。车从市区出发,经由国道上省道,在曲折蜿蜒的盘山路走了4个多小时,下车后,众人又背着行李徒步了1个多小时,才抵达了营地。
舅爷回想起那天,还有些后怕:“我们坐在车斗子里,往右边看就是悬崖,驼叔让我别看。那悬崖不知道多深,一摔下去就是必死无疑。我们行走在山林里,又怕突然有狼出现……其实当天,我就后悔来新疆了。”
“阿勒泰”是突厥语,意为“金山”,而阿尔泰山在蒙古语中的意思也是“金山”,民间传言,“阿勒泰七十二条沟,沟沟都有黄金”。这里自古盛产黄金,只是新疆解放后几十年一直管控严格。80年代末关于私人采金的政策逐渐放开后,阿尔泰山立时涌入一大批从河南、湖南、广西奔涌而来的淘金客。
当然,合法的私人开采程序复杂——严格来说,只能“参股开采”:首先需要注册公司,与国有控股企业合作;其次需要办理相关资质,经过审核后取得探矿证与采矿证,缴纳手续费,公司名下还需要持有正规的金矿勘查设备,配备安全员等专业人员;而最关键的是,正规金矿注册在案,采出来的金子按规定只能低价卖给银行。也有不少人钻空子,组织几个人,未取得采矿许可证就擅自进入国家规划矿区采矿,出金后非法出售给黑市或走私至境外。
黄金一般分“岩金”和“沙金”,岩金是仍被岩石包裹在里面的,沙金则是指含有黄金的砂石被风化后,随着水流、泥沙隐匿在河道中。持有开采证的老板们一般会去采对技术要求更高、产量也更高的岩金,零散活动的“无证”淘金者们,则会自发地组成5到10人“游击队”,去找寻产量有限、对开采技术要求比较低的沙金。偶尔有一两个运气好的,也能遇到“大家伙”,但他们时不时就要面对警察和黄金管理局的执法人员上山驱赶。
舅爷淘金生涯中的第一个营地,位于哈巴河流域两岸的山体之中,是个有执照的私人矿坑。
那时已经有个别“金老板”挂靠在国企名下,开始规模化开采金矿,挖掘机、矿车、铲车、翻斗车、矿石破碎机等等设备一应俱全。找准矿脉后,从矿洞里挖掘出的矿石被转运到炼金厂,经过粉碎和化学处理,黄金逐步被分离出来。
不过这种方式采金的成本不低,并不是“大众化”的选择。金老板们用得最多的法子,还是以雇佣人力为主,少量机械为辅,让金农们在露天的山体之间凭借一身蛮力开采岩金。金农们负责挖掘砂石、运料、碎石、洗金,每个岗位分工明确,拿到的酬劳也按工种风险等级做了区分。粉碎后的岩金仍交由炼金场处理。
矿上每月给每个金农700到800元的现钱,薪水比在城里打工能多不少,但属实是靠玩命和吃苦耐劳来换的。所以大部分金农会在休息日或者“金把头(矿上管理着金农们日常工作、生活的头头)”不在的时候下河道淘沙金,为自己存点私房钱。
驼叔虽然是老金农,可也很少见到金矿背后的金老板亲临现场。金把头虽然名义上只是矿区的二把手,实则是一方矿区里呼风唤雨、掌管大小事务的土皇帝。舅爷到了矿上才知道,驼叔凭借着一双“烧毡手”,已经得到了矿上金把头老唐的高度信任——老唐负责的矿算中小规模,有30多号人,而老唐头上的金老板,据说在青海有开出岩金层的“富矿”,常年要养200多号人。
金农的工种里,挖掘、运料是要上大力气、还要预防山体塌方的“费命”活计,碎石的环节虽然能借助机器,可仍要面对粉尘的污染。相比来说,只有下河洗金是最安全、干净的——碎石机把矿石做初步粉碎后,大部分会运往炼金场冶炼,但现场还会残留小部分矿石渣,为了不浪费资源,金把头会安排4到5人去河道淘洗这些“边角料”。有经验的金把头们通常会安排自己信任的人负责这个直接接触黄金的环节,不过就算用老熟人,金把头也会增设安保队伍,避免金农们私藏“金货”下山。
洗金工在河道内把碎矿石和金沙一起放入洗金沙床内,有些小一点的沙床也被叫作“金簸箕”——其实那就是用铁皮、木框和钢丝网做成的一种筛沙工具,金农们把钢丝网面铺上一层牛毛毡,然后将金沙铺洒在沙床的高处,再用接通好水泵的水管进行反复冲洗。水流会带走重量轻的沙子和杂质,留下略重的黄金,卡在牛毛毡一道道的缝隙里。
洗沙完毕,有的洗金工会一点点挑出毛毡里的金粒,但更多的洗金工喜欢将廉价的毛毡放在午时的阳光下暴晒,晒干了后一把火烧掉,金子就会浮现在那一把炭灰里,更容易被提取出来——在这个环节,矿上的安保们会严密监视全程,虽说他们也归金把头管理,可其中总会有几个金老板自己的“眼睛”,避免金把头和他们私通藏金——按规定,有执照的炼金场提取出的黄金由银行低价收购,但金把头们也会暗自截留下一小部分“散金”,私下高价贩卖给市场上的收金人。
所以,也有些严谨的金老板会直接把毛毡打包取走,亲自来烧,这样既能避免手下私藏金子,也能隐藏自己实际的收获,免得招来同行妒忌。
人高马大的老唐跟舅爷差不多岁数,是80年代初从甘肃到新疆淘金的第一批金农。很多金把头都喜欢赌博,又或者养几个不同的女人日夜笙歌。老唐算是金把头里难得正派的一位,他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喝酒。山上昼夜温差大,矿上为了御寒,总会备些廉价的白酒。到了夜里,老唐基本都是醉着入睡的,别人不知道他嗜酒的原因,只有驼叔在他一次醉酒之后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大致搞清楚了老唐的过往。
老唐的淘金生涯始于青海某个金老板的私矿。当时青海的金矿管理混乱,开出金子的“富矿”很容易被其他金老板嫉妒,打架、火拼、争抢地盘的事情时有发生。老唐硬撑着做了两年后,就带着存下的钱回到甘肃老家置办了田地和房产,准备踏实过几年日子。可没成想,他不在家的两年里,儿子跟着村里的混混沾上了赌瘾,高利贷上门追讨的时候,夫妻俩才知道儿子欠了一屁股赌债,人已经跑了。讨债人要老唐“子债父偿”,老唐只好把家里能抵债的东西都拿去还债了。可高利贷利滚利,是永远填不上的黑窟窿,门口泼屎尿、刷油漆大字、夜半砸门敲窗,隔三差五就会上演一次。
妻子在郁郁寡欢中病故那天,儿子也没回来,老唐心如死灰,可也不想再去青海的矿上干了,就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跟着朋友入疆,重新干起金把头,既给自己赚养老钱,又能躲避那些步步紧逼的债主。
淘金生活确实帮老唐把过往的糟心事抛诸脑后,可他重回金矿后,再也离不开酒了。老唐对驼叔说,在矿上的夜晚总是很冷,难以入睡,他常梦见死去的妻子,也会梦到儿子——少数的梦里,儿子还是个乖学生,穿着校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学习,但多数的梦里,都是梦到逃债的儿子冻死在不知是哪座城市的桥洞里。所以,“醉了酒,至少不会再做噩梦”。
自驼叔做金农以来,每次烧毡都能有所收获。老唐迷信,总说他是“运道好,老天爷赏饭吃的烧毡人”。除了有能烧出金子的好运气,驼叔为人也正派——山林之间有些收获满满的淘金客,会立马去地下赌场“以一博三”,或者沉迷于风月场所来打消淘金期间的孤寂,但驼叔从不沾染这些脏事儿,老唐就更愿意用他来做洗金工里的头头。
舅爷沾了驼叔的光,一上山就做了相对轻松的洗金工。虽说工种是挑好了,可到了山区,衣食住行都只能凑合着来。
在矿上,只有金把头才能住在临时搭建的小木屋里,有床、桌子和板凳。金农们住的是一顶顶帆布帐篷,帐篷里的水盆、棉被、垫被都要自己置备。他们每天劳动强度极大,基本都能倒头就睡,所以只要有个遮风挡雨、暖和的被窝,大家也并无怨言。
大部分的金农最常吃的就是容易保存的饼、白菜、土豆,只有等金把头心情好,才会托人从市区买了牛羊肉运来,再由人背上山,做一顿手抓肉(洋葱、盐巴煮肉)打牙祭。驼叔叮嘱舅爷说:“在吃饭上不要有太多的要求,有些金老板黑心,只给工人吃挂面蘸酱油,咱们这里已经不错了。”
金农们大多来自陕西、湖南、四川和河南,汉族、回民混杂。老乡之间喜欢抱团,相互介绍工作,也爱在闲暇时聚集聊天、打牌,甚至唱唱地方戏曲、山歌。陕西人最爱秦腔,四川人喜欢打麻将,回民们会定时做礼拜,以驼叔为首的广西老乡们则喜欢在一起用壮语聊天,年轻后生们还爱唱唱老家那边的山歌逗乐。其中有位叫成仔的大头年轻人,最喜欢在饭后喊上两嗓子,驼叔总爱笑他:“这里有没有阿妹,你唱给那边的母牛听吗?”众人便会哄笑一场。
舅爷同我说:“有些私矿条件艰苦,招不到人的时候,就会使点下作手段把人骗上山,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跟黑煤窑的矿工差不多。听说青海那边的金矿要比新疆还乱,那些被迫开采金矿的矿工,最小的才十多岁。”
好在驼叔已经在熟悉的矿上做了好几年,舅爷跟着他安安稳稳地干了一个夏季,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只是洗金这活儿也是磨人的,洗金工们每日要扛着工具,挖掘出金沙,一整天都在山下的河边淘洗,小腿浸在冰凉的河水中,上半身却被强烈的紫外线灼烧着。新疆的日照长,从脖颈处到后背,洗金工们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又再一次又一次新长出来。舅爷很多次都想提前结束金农生涯,可又怕驼叔背地里笑话他做事有始无终,就咬牙坚持过了一天又一天。
那个时候,驼叔和舅爷都不曾预料到,因为老唐的意外,他们这次的淘金生涯早早就结束在当年的初秋。
老唐会定期和安保一起下山出售黄金。出事那天,老唐已经押着金子同收金人做完了交易。按惯例,他带着几个安保在市里随便找了家餐馆,吃烤肉和大盘鸡打牙祭,肉一烤好,自然少不了喝上点酒。酒足饭饱后,夜已深,没法当晚回矿上了,几个安保在市里都有亲友,老唐只好自己找个招待所凑合一晚,约定明早日出后就返程。
谁知第二天过了约定时间,老唐一直没出现。那时通讯不发达,找人还停留在靠着一张嘴逐一询问路人的阶段。几个安保沿着昨天的轨迹一路找一路问,才隐约打听到,说昨晚有人晕倒,在地上躺了大半宿,一早被送去了医院。果然,到了病房,安保们才最终确定,躺在床上痛得咿咿呀呀呻吟的人就是老唐——他后脑轻微脑震荡,右小腿腿骨骨折,其他并无大碍。
问起昨晚的事儿,老唐只记得在去招待所的路上,后脑勺突然挨了一记闷棍,其余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安保们叫嚷了几句“要给唐哥报仇”,也只好作罢。老唐的骨折处已经做了固定,脑袋受伤开不得玩笑,要慢慢养着,医生告知他:“至少留院一周做检查和后续观察治疗。”
矿上没了金把头,不出几天就有些乱了。无人管理的金农们,除了工作懈怠,还有人想趁着老唐不在谋点私利。
老唐住院的第二天,矿上来了一批警察检查违规情况——除非有人打过招呼,一般的金矿里证照、设备、操作流程、人员情况,繁多细节,总能寻出一两处错儿来。带头的警察驼叔见过,只知道他姓张,私下里老金农们都称他“三麻袋”。此人长得人高马大,站在有些瘦小的金农面前就像一座小山,他总是一脸凶相,眉骨处有一道伤疤,传闻是他年轻时候杀了一头黑熊留下的“勋章”。
从国家解除私人开采金矿的禁令起,三麻袋一直负责抓捕走私的黄金贩子、调解金老板之间的纠纷、取缔个人非法采金等等。入冬前是他最忙的时候,那个时节没执照的采金游击队们会在大雪封山之前回老家,三麻袋总喜欢抓上几个人,以“非法采金”的名头没收一部分黄金,说是上缴到局里,其实大部分进了他自己的腰包。连山里的哈萨克牧民都知道,“他贪掉的金子足足有三麻袋”,才有了这么个贴切的外号。坊间都在传,三麻袋家的小平房早就换成了带露台、庭院的“小二楼”。兴许是背后有人,尽管三麻袋早就是金老板和金农们的眼中钉,可却能一直稳坐钓鱼台,这么些年,也没有任何被举报、革职的征兆。
那天,三麻袋在矿上巡查了一番,见老唐不在,倒没挑什么毛病,只对驼叔几个老金农说“后续还会来抽查”,便离开了。
随后,驼叔再次见到了矿上实际的掌权人、老唐背后的金老板——“老八”。
“老八”这个诨号可不是金农们敢当面叫的,除了辈分相等的同行,黄金管理局、银行的主管官员和警察头头,人人都尊称他为“八老板”。其实他有个极为文雅的名字——文彬,据说是家里生的前7个儿子全进了行伍,到了他这儿,父母想要他行文雅之事。有人说,八老板参与过青海淘金帮派的厮杀,他那一双手,可是一洗就能出血水来,与“文质彬彬”毫无关系。
虽然八老板背景深厚,可为人低调,鲜少露面,只有矿上出了乱子他才会出面摆平。金农们为了方便劳作,人人蹬着军绿色的厚底劳保鞋,耐磨,穿一整年也不破洞。这让八老板成了最好辨认的“大佬”——他是唯一一个穿皮鞋、西装出现在矿上的人。如今老唐在医院里,八老板只好调动了两个心腹代管金矿,应付来检查的警察,同时又找人去查老唐的事儿。
八老板也私下找了驼叔和另外几个老金农问话,并未发现异常。舅爷当时还觉得八老板有情有义,对属下极好,可驼叔一句话点醒了他:“矿上就算有情义也不会超过三分,八老板去查,也是怕背后有其他金把头在谋划什么更大的局而已。你以为八老板的身价,全是和和气气赚来的?”
过了几日,三麻袋果然又来巡查,这次他派人强制遣散了一部分金农,说:“天气转冷,为了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必须在下雪前尽快清山!”
每年的9月底10月初,山区即将迎来漫长的雪季,淘金客们会逐一撤出,也有想要搏一搏的金农们,会咬牙坚持到初冬才下山。那时候风雪渐起,除了容易迷路,还有被冻伤的风险。警察们经常组成“清山小队”,一是可以救助遇险的牧民和金农,二会驱赶一部分仍然不肯离开的淘金客。
可三麻袋这次清山明显早于往年,只驱赶人没有用,金农们会躲藏在山林里,等警察下山后又偷偷回到营地。经验丰富的三麻袋直接叫人把金农们的棉被、枕头还有厨房里的面粉和锅具扔到湍急的河水里,让这些保命的物资随水流飘远。山上昼夜温差大,没有了棉被的金农们一个夜晚都熬不过,不用警察督促,自己就会找金把头结了工钱下山。
驼叔早就知道三麻袋的做派,他收起帐篷和棉被,带着舅爷躲了两日,等他们回到淘金者营地,终于见到了被人背上山的老唐。老唐还在恢复期,人清减了许多,拄着拐能勉强走,再不敢沾酒了。夜里无聊的时候他和驼叔闲聊,这才说起,就在这短短几天,人脉通天的八老板已经查出了“收拾”他的人是谁了。
如果不是老唐被报复,驼叔也记不清“米虫”是哪一个了。
早在前两年,矿上的安保人员不多,不管开出来的是金豆子还是金瓜子,总有金农想各种办法私藏点黄金——有人把黄金用棉絮包裹住缝进棉被缝隙里,有人藏进鞋底,还有人甚至把打到的野兔子晒成风干兔,再把金子藏进兔子的身体里一起带下山……
20岁出头的米虫原本是个老实巴交的洗金工,当时由老唐亲自挑选出来上了山。小伙子饭量大,一顿能吃掉三人份的口粮,老唐就给他起了个外号——“米虫”。金农们说,老唐喜欢米虫,是因为米虫长得有几分像他那贪赌的儿子。米虫下山之前曾跟人说,家里的老屋早就成了危房,体弱多病的老妈妈还将就着住在里面。金农们想想后面发生的一切,才确定这个年轻人一定是起了贪心。
原本对藏了些碎渣子的金农,老唐并不会做处理,只可惜那一年矿上刚买了一台新金属探测仪,金农们下山之前,所有的行李都要筛查一遍。到了米虫这儿,机器就滴滴响个不停。最后老唐烧掉了米虫的一件棉衣,发现他在棉衣里面零零碎碎地缝死了十几颗金瓜子,其中的几颗带着特殊的划痕,是老唐私下做了记号的——米虫一定潜入到老唐的小木屋偷过金子。
按规矩,东西没收,人下山就算了结。可也许是米虫伤了老唐的心,又或者那天的老唐多喝了几杯,把米虫当成了他那不争气的儿子,硬是打断米虫的一条腿,才叫人简单包扎了,送上了下山的翻斗车。
第二年初夏,米虫仍想上山赚钱,却发现老唐已经给同行的金把头们打过了招呼,自己已经进了这一行的黑名单。没了淘金路的米虫后来去做了餐馆的服务生,和老板女儿彼此一见钟情,婚后直接实现了“阶级跨越”。老唐带人打牙祭的那一晚,在餐厅忙活的米虫一眼就认出了他,也许是想起了过往种种,心有不甘,才一路跟着老唐下了黑手。
舅爷问驼叔:“这也能查得出来?是米虫自己害怕去自首了么?”
驼叔笑了笑说道:“八老板是能通过一个人想到十件事的老油条了,哪里有他查不出的秘密?你想想,为什么老唐一挨揍,三麻袋就上山巡查了?”
原来,三麻袋竟是米虫的正牌大舅子,米虫打了人,心下慌张,跟妻子说了这事,妻子气不过,才找了哥哥继续给他出气。三麻袋为人圆滑狠辣,去矿上查一查,既符合组织规定,又能操作一番卖八老板一个人情,还能给妹妹、妹夫一个交代,算是三全其美。
八老板把老唐受伤前后的人和事想了个遍,随便安排手下一查,很快水落石出。然而那时没有摄像头,没有录音,即使老唐报案,估计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八老板一贯主张和气生财,之前没有打通三麻袋这条路,如今正好借着老唐这事,塞了好处,私下和三麻袋达成协议——八老板要规劝老唐,过了今年,让老唐再也不要迈进阿勒泰一步,作为回报,三麻袋再也不去清八老板的地盘,后期矿上有什么需求,他还能卖点人情和资源。
八老板给了老唐一袋金豆子作为安抚,明里暗里表示:“如今你吃了这个亏,算我欠你一份情。”
老唐前思后想,八老板的话既是安抚,也是威胁。虽说他给八老板做金把头有些年头了,兄弟情义最终抵不过金矿带来的巨大收益。知道跟八老板撕破脸绝非明智之举,更何况还有三麻袋在暗处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老唐立马就顺水推舟,默默咽下满心委屈,就算百般不舍,也只能硬着头皮结束自己的金把头生涯。
天气渐冷后,老唐拖着伤腿跟众人告别。大家提前得知了他的安排,便也早早结清薪水一一离开。人走得差不多了,驼叔带着舅爷陪着老唐喝了最后一晚的酒,老唐让舅爷把他存着的风干肉泼了辣子面,干拌着做下酒菜。
那晚,老唐断断续续地说了自己和八老板的过往——他最初在新疆淘金,跟的是另一位老板。当时八老板从老家初到新疆,正在招兵买马,扩张自己的淘金团队,他野心不小,一心想建立自己的黄金帝国,就免不了要去其他矿上抢人。老唐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矿上管理经验足,从未有过坑蒙拐骗的劣迹,在淘金圈子里口碑一直很好。八老板打探了许多金把头的底细,最终看上了他。
不过老唐那时没想着换东家,婉拒了八老板两次。可没过两个月,八老板就接下几个周边的矿——传言,淘金只是八老板涉及的“小业务”,打入淘金圈子,放贷给需要资金周转的金老板,钱生钱,才是八老板最大的本事。很快,老唐的东家也成了借债人,一心想学八老板开疆拓土,谁知包下的新矿出金量极低,钱还不上,利息一天比一天高。
某天,老唐突然就被东家“送”给了八老板。东家说:“八老板答应了我,你去给他干活儿,我这儿能减三分利息。”
老唐后来才明白,年轻的八老板早已势不可挡,无论想要的矿还是人,最终都会通过明面儿或暗面儿的手段,得偿所愿。他对着驼叔感叹:“无论当初再怎么费尽心思笼络来的人,利益面前,说散就得散。”
驼叔私下教导舅爷:“阿忠仔,不要觉得大老板们惜才、非谁不可,他们只是喜欢一切都被自己掌控着的感觉而已。”
那晚的酒喝完,驼叔再也没见过老唐,听说他带着淘金几年的收成,金盆洗手,雇了一位年轻漂亮的保姆,一起去了温暖的南方养老。八老板火速另派人填上了金把头的空缺。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来的金把头不喜欢没事和大家调侃说笑,每周一顿的手抓肉也取消了,有时候金农受了伤,他也不会像老唐一样立马找车送人下山治疗,只有出金的时候笑得最开心……
驼叔和舅爷因为想念家人和广西的秀丽山水、温暖气候,早早踏上了返程的归途。
火车上,除了舅爷应得的辛苦钱,驼叔还偷摸着给他了几颗金瓜子。舅爷有些诧异地推脱,驼叔这才说,他作为老唐信任的烧毡人,自然有不能外传的“小动作”避开安保视线,藏匿些碎金子。积少成多,每年下山前,驼叔会给老唐上供一部分自己的“存货”,作为回报,老唐也会默许驼叔留置些“甜头”下山。这其中的操作,即便是手眼通天的八老板也不会发现。
舅爷用那多得的金瓜子给妻子换了一条带海蓝宝石的金项链。宝石通透,不似矿上的人心复杂,背后全是交杂着的人情与利益。
舅爷回村后,自然也迎来了同乡们打探的目光,话里行间都在探寻淘金到底是否能“暴富”。1990年其实是淘金史上相对顺遂的一年,虽说不如80年代末那么自由狂野,可政策管控终究不算严格,青海、新疆、东北,很多私人金老板们赚得盆满钵满。底层的金农们不会大富大贵,但多少也能沾些时代的好处。年轻力壮的村民们在和舅爷的聊天中蠢蠢欲动,纠结自己是否也该“走出去”,向着金矿出发。
《淘金往事:深山藏金玉,金玉埋贪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