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305|回复: 1

[人世间] “我所躲避的生活”系列|人间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3-4-3 10:1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十岁的我:没钱,但不想打工 | 我所躲避的生活

 张长长 人间theLivings 2023-04-03 08:05 Posted on 北京

7.png


成年人除了要尊重自己的好恶,也应该了解自己的能力,还要为身边的人负责。创业也好,打工也罢,人总要做点事,只要全力以赴,谁说打工就没有一点希望呢?

8.png


配图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我所躲避的生活丨连载



1


工作日的清晨,上海是沿着地铁环线层层渐次苏醒的:住在松江、嘉定等远郊的上班族率先出门,他们睡眼朦胧地等在9号线的始发站上,希望可以抢到一个座位;之后,住在闵行的打工人也仓促进站,疲惫地挤在1号线,向着市区方向出发;最后,住在徐汇、静安等中心区域的人才从容地走出家门,有的甚至可以在进入写字楼前从旁边的星巴克拿一杯拿铁或美式,开始精致的一天。

2016年,我第一次创业失败,本想休整一段时间再找机会从头再来,但为了尽快还清债务,我只能打破自己“不打工”的原则,找了一家卖家居用品的公司上班。这家公司有三十多名员工,厂子在镇江,设在上海的办公点地处偏远,老旧的大楼内仅有一部电梯。电梯里面贴满了小广告,还闪着像恐怖电影里一样的昏黄灯光。办公室的环境就更差了——只有两扇窗,阳光似乎永远无法直射进来,人在里面待久了会感到莫名的压抑。

我负责公司淘宝店的运营工作,管着十几号人。虽说是“管理层”,但实际上也是个普通的打工仔。那时我租住在闵行颛桥镇,是一室户的老房子,虽很破旧,但因为靠近医院,租金并不便宜。每天早上7点,我就得爬起来赶地铁,5号线转1号线,要经过近2小时通勤,才能勉强赶在9点前冲进公司打卡。虽说是冬天,我的后背却早已渗出了一层汗。

刚入职的时候,我跟前任经理交接,对方提醒我,要小心上海地区主管海哥的“黑暗时刻”——他发起脾气来,会不管不顾地骂人。我跟海哥共事3个月期间,他果真会盯住报表的某个问题,劈头盖脸地骂我半个小时,有时还带脏字。一开始我会还击,但这只会招来更多的打压,后来我索性乖乖听话,默默安慰自己:“挣钱嘛,不丢人。”


------

2016年的“双十一”,我没有完成业绩目标,海哥失去耐心,又新招了一个运营经理,我被调岗去管理客服。我心里有些委屈——公司仍按过去3年电商行业高速扩张的速率来制定目标,根本不顾这个行业早已进入红海竞争的现实情况。

为了把新的工作干好,我制定了一系列工作要求,这让客服团队很不满,其中一个95后的小姑娘妮妮,尤其抵触。她是海哥的堂妹,跟着海哥入职,是资深的老员工。平日里,妮妮对我提出的要求爱搭不理,我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最后因为她的一次工作失误,还是让所有的矛盾都集中爆发了。

我上任后,给了客服们一定的发放优惠券的权限。在一次销售中,妮妮给错了优惠券,导致一款原价为1688元的实木家具被人用不到500元的低价买走了。这个失误让我大为恼火,询问清楚情况后,我意识到优惠券的使用规则设置有错误,而这个责任,应该由新来的运营经理承担。

那天,我拉着海哥、运营经理和妮妮在会议室复盘。不等我讲完,妮妮就率先发难:“这不是我的问题哦,优惠券又不是我设置的,再说客服本来就不该有这么大优惠权限,你的要求呢,我早就觉得不合理。”

我忍住火气:“我没说这全部是你的责任,优惠券当然不是你设置的,但是你发错的吧?”

运营经理打断我的话:“老张,你别急着甩锅,优惠券的使用规则我有自己的安排,我觉得妮妮讲的有道理,你本来就不该让客服有这么大的权限。”

“你这叫什么话?就是你设置的问题啊!”

见我有些激动,运营经理涨红了脸要跟我理论,妮妮却突然抢过话茬:“我觉得呢,有些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要赖在这里。”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点破了那层窗户纸,我一下噎住了——其实,海哥早就希望我自己离职,是我坚持不走。

新来的运营经理不再讲话,等着看戏。场面僵住,海哥佯装训斥妮妮:“你不要乱讲!你俩先出去。”

他们走后,海哥又一如既往地打压我,试图让我接受整件事情都是我的工作失误。最后他终于挑明了说:“小张,我其实很欣赏你,业绩没完成不能都怪你,但你也要理解我的压力,现在这样对大家都是一种内耗。我建议你去外面看看机会,我这里给你留出足够时间,你慢慢看。”

我不想就这样认输,说自己要考虑考虑。

接下来的一周,我还是照常上班,可新来的运营经理拒绝跟我讨论工作,妮妮也不服从管理。我知道,他们是想要逼我主动离开。我承受不住这样的对抗,心里实在憋屈:凭什么便宜他们?要走就开掉我,给我赔偿!

晾了我一周之后,海哥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他要调我去镇江的工厂,负责联络线下的加盟商,薪资减半。我当场没敢发火,晚上给他发微信表示,这种调岗不合理,我不想去。海哥很快回复:“如果你不配合工作,那我只能请你离开,而且公司不用任何赔偿。”

我思索良久,壮着胆子回复:“那我们通过劳动仲裁解决吧。”

“呵呵,好呀,我没问题,你去呀。”海哥并不慌。


------

一直以来,我都没跟人起过冲突,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感到焦虑又茫然。第二天我没去公司,也没去劳动局,一整天都蜷缩在床上动弹不得。我震惊于自己的懦弱,焦虑又转化成了自责,如此熬了一天之后,我决定去找老朋友李峰聊聊。李峰算是我半个老乡,大我三岁,为人沉稳,遇事有主见。他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主要业务是给几家挺大的互联网公司做广告投放,生意还不错。

那天晚上,李峰叫了外卖,我俩在他公司的会议室里边吃边聊。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李峰说:“我不了解劳动法的细节,但我觉得就算这种调岗违法,你胜利了,然后呢?人家要是不开掉你,你还真要继续在那干?”

我无言以对,但聊完感觉心情没那么糟糕了。返程时,地铁3号线上的空位很多,我没坐,一直站在窗边。地铁快到漕溪路站点时,一片开阔的城市夜景忽然透过车窗呈现在我眼前,徐家汇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镶嵌其中的景观灯争相闪耀,壮观的八万人体育场环抱居中,被映照的通体发亮。我一时呆住,心中似有所动:每日疲于两点一线,我竟从没认真抬头看看上海这座城市。直到地铁进站,窗外景色不再,我仍愣在原地看着车窗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这时,微信提示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是海哥:“小张,明天来公司聊聊,咱们没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这样。”

心里似乎有一块石头落地了,我回复:“不用聊了,我辞职,明天我去公司办离职。”



2


辞职后,我决心不再给别人打工。当时的我还不到三十岁,不老,但已经没有了二次创业的胆量。社会标准要求一个男人“三十而立”,而我还掉外债之后,手头只剩下不多的存款。我开始发愁:如果不打工,我要怎么养活自己?

那段时间跟我聊得最多的朋友是陈华。他是四川人,我俩年纪相仿,境遇相同。陈华是个程序员,曾在一家知名的游戏公司上班,工资不低,但看着身边的同事一个个出去创业发了财,他也决心闯一把。

那几年上海冒出了很多“创业孵化器”,能给那些刚起步的创业者提供很小的房间、工位、公共会议室和茶水间等设施。一栋大楼里干什么的都有,有的项目“孵化”成功,有的项目“孵化”失败,创业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陈华辞职后也在某个“孵化器”内租了一个工位,开始独立制作一款游戏。谁知他把天使投资人的钱花干净了游戏也没做出来。眼下他只能一边接些外包活儿养活自己,一边寻找新的投资。

深夜里,我俩经常在“孵化器”楼下的烧烤摊子上撸串。两瓶啤酒下肚,陈华满脸通红地冲着我大声讲:“老张,听我的,一定要自己做,就算是开个烧烤摊也不要去打工,给别人打工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纯粹浪费时间。”

陈华个子瘦高,面色因长期熬夜而发黄,头发却不少。他一喝多,我就知道他找投资又碰壁了。我内心完全赞同陈华的话,但仍然不知该怎样做。

更要命的是,家人并不支持我创业。

一天上午,我还在睡觉,姐姐的电话打了过来,我赶紧爬起来调整嗓音——姐姐大我五岁,从小就爱管我,等我大学毕业远赴上海,她仍然密切地关注着我的生活——她问我是不是辞职了,我紧张起来,赶紧否认。

“那你怎么一个多月都没发朋友圈了?你肯定是辞职了,不上班,天天在家睡觉!”

我赶忙解释:“嗨,谁没事整天发朋友圈啊。我这个月都忙死了,你有事没有?没事我得回去上班了。”

姐姐将信将疑,最后还是忍不住嘱咐:“在外面好好上班,别总异想天开,想当大老板,哪有那么多大老板,好好上班才能……”我打心眼里烦这些话,挂断电话的瞬间,姐姐还在那边讲:“要吃早饭,别熬……”


------

不打工,怎么才能养活自己呢?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李峰组织了一场饭局,说请的都是之前创业时认识的那帮朋友。

那几年正值创业热潮,年轻人一窝蜂地出来创业,有些人还真成功了。一想到有的老熟人如今混得风生水起,自己却连个工作都没有,我就不想去。但我又想求李峰帮个忙,还是答应了下来。

到了地方一聊,才知道一桌七八个人,除了李峰和一个做企业培训的朋友在赚钱,其他人的公司都是半死不活的。

聊到我的时候,大家纷纷调侃:“听说老张辞职啦?这次准备做什么大项目呀?”

我很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李峰替我接过话茬:“老张可是互联网营销大咖,这次他一辞职我就盯上他了,想把他搞到我那儿去。”

饭局结束后,李峰带我去他的公司喝茶,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公司内部正在装修,一些崭新的办公桌椅堆在角落里等着安装。李峰摆好茶具,边烧水边讲:“我把隔壁也租了,把墙敲掉后,想整体装修一下。”

看着李峰,再想到自己,我心里不是滋味——与我主动创业不同,李峰是被动创业的。三年前,因为孩子没人带,他老婆只能选择离职。就在那时,李峰被广告公司裁掉,虽说赔了不少钱,但中年夫妻同时失业,还是让他们乱了方寸。幸亏李峰人缘好,前老板投了点钱给他创业,经过这几年打拼,他的公司终于有了起色。

李峰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给我倒了一杯茶,说:“别看我员工多,成本也不低……对了老张,吃饭时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过来跟我一块干得了,你懂推广,我也需要人帮我管这块业务。”

我连连摇头,说我干不了,因为我没有在电商平台外做过推广。

李峰不以为然:“什么里外,无非是不同的流量平台,逻辑都一样,你肯定能干好。”

我不好意思讲我不想上班,不想给人打工。见我沉默,李峰以为是钱的问题:“老张你放心,你只要过来,薪资我肯定给的比你上家公司高。”

见实在无法推脱,我灵机一动:“这个业务我真没做过,担心干不好到时候你也为难,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兼职三个月,你就当试用期,到时候都觉得合适,再谈。”

李峰沉吟了一会,同意了。按照约定,他每月给我开六千块钱,给我续交社保。这钱不算多,但我也不用每天去公司,平时在家兼职,只在每周一和周五去公司开个会。

终于找到了一条比较自由的赚钱的路,我很高兴,心里盘算:先兼职三个月,等配合好了,再想办法跟李峰聊继续兼职、涨薪。

总之,就是一个原则:不上班。



3


还没高兴多久,麻烦就来了——我姐从妈那里知道了我辞职的事。

她打来电话,老生常谈:“又想创业是不是?你咋就这么想发财呢?老老实实上班多稳定,多好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着电话喊:“稳定?你咋这么天真?你以为在外面打工跟你在事业单位上班一样清闲啊。我天天加班,动不动就被领导骂,但凡工作有点问题,随时背锅、随时走人,赔偿都拿不到。我就是个工具人,压榨完就换,我倒想上一辈子班,可哪个老板愿意养我啊?”

我姐顿时没了脾气,我生气地挂了电话。

半晌,她发来一条微信:“我知道当初家里给我找了事业单位工作,没给你找,你不平衡。我也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但你毕竟是个大小伙子,总不能整天躺在家里不干事吧?”

我心里苦笑:我哪里是羡慕她的工作呢?在一个东北小县城里做基层公务员其实并不轻松。当初是我自己选择出来见世面的,我不后悔。

我回复她:“拉倒吧,你那破工作白给我都不要,你别总拿你那套思想管我。

“行了,我知道了。”


------

干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跟李峰的合作并没有想象中顺利。

兼职期间,我仍然保持着昼夜颠倒的作息。一次周一例会,我睡过了头,醒来已是中午,看着手机上李峰打来的未接来电和留言,我很惭愧,赶紧编了个谎,打车赶去公司。后来,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多次,李峰就在吃饭时暗示我:“老张,在家兼职也得保持工作习惯,要不你干脆周一和周五就来公司上班吧,咱俩沟通也方便。”

不知为何,我听到“上班”两个字,心里就不痛快,便含糊其辞搪塞了过去。其实那时候我对李峰也渐生不满——他给我安排的工作任务越来越多。一开始,我只用负责一款电商App的搜索推广,但很快他就把设计团队的工作也交给我安排,并要求我每周写一份周报汇报。他对周报的要求很高,写不好就要挑毛病,为了让他满意,我写一份周报就要占用一天半的时间……我在心里算计:一周五天,几乎有三四天自己都是满负荷运转,这份兼职跟全职上班的区别不大了,酬劳肯定给少了。

我越想越觉得亏,又不好意思跟李峰谈,于是就消极怠工。有时我会故意不去公司开例会,发微信还阴阳怪气的:“跟李总请个假,明天有点事要办,就不去公司开会啦。”

李峰倒不在意:“李总个屁,没事,你去忙吧。”


------

在这种别别扭扭的气氛中,冲突自然发生了。

一天夜里,我把搜索关键词出价设置错了,第二天醒来,发现多花了一千元左右的推广费用。我知道责任在我,就跑去公司当面检讨。李峰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宽容,他细数了这段时间我工作没有做到位的地方,讲到激动处,甚至敲起了桌子。

一瞬间,一种熟悉的压迫感扑向了我,我仿佛在李峰身上又看到了海哥的影子。我想,我逃避打工就是为了避免受气,哪想拿这点钱,还是逃不过。于是鼓起勇气,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现在的情况跟当初讲好的完全不一样,兼职的工作量和责任跟全职是一样的,我觉得不太对。

李峰坐在老板椅上,向后一靠,盯着我:“老张,你不要吞吞吐吐的,你是不是想谈钱?”

我没讲话,李峰递给我一瓶水,语气缓和很多:“薪资好谈,问题是现在这样兼职我觉得不行,沟通成本太大。我经常找不到你,微信不回,电话不接,我不知道你是在睡大觉还是在干嘛。”

我心虚,但还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没有没有,我没回微信都是在忙你的事,所以我说这工作量太大。”

李峰瞟了我一眼,认真地说:“老张,我也不跟你争论,我提个建议,你就直接入职得了,问题不就都解决了?这样兼职肯定不行。”

我明白,李峰这是给了我两条路选择。见我有些犹豫,他答应给我一晚的考虑时间。



4


六月,上海的夜晚开始燥热,我找到陈华时,“孵化器”办公室里的人早都走光了,他正穿着短裤拖鞋,蹲在工位旁的行军床上抽烟。见我来了,他开窗通风,守着一瓶矿泉水继续抽烟,烟头扔到瓶子里,浸染出一片暗黄。

听我说完李峰给我的选择,陈华摸着胡子讲:“我建议你不要全职,直接不做了。”

“就是没收入,得生存啊。”

“三十岁的人靠自己吃不上一口饭?”陈华露出一副嫌弃的样子,“我之前辞职,你以为没人挖我?四五万一个月请我去做主程(序员)呢!但我知道必须离开打工这个逻辑,不然一辈子也没法自己开始——最后怎么样?”陈华自豪地摊摊手,烟灰掉在行军床上,“我把自己养活得挺好。”

看陈华这么自信,我问他,是不是找到投资了?

陈华心虚一笑,说现在这行情已经没人投资游戏了,他最近靠炒股赚了点钱。然后不等我追问,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近况:原来,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接到外包的活儿了,又坚决不打工,就在网上跟人家学炒股。他买了两只白酒股,赚了两万多块,这让他兴奋不已:“以后我做全职投资人,不用打工,轻松赚钱,厉害不?”

那段时间,陈华对炒股彻底着了迷,几乎每天都要换一只股票买,有时赚了钱就请我吃火锅,给我看K线图:“你看,我从这个点位进去的,拿了两天果断出来,净赚三千。你看你看,我一出来就开始跌……”

我不懂股票,只觉得这东西风险很大,就提醒他要小心。他不以为然:“要想自己找出路,就得敢冒险,你太胆小了!”

我觉得他说得对,最终选择结束跟李峰的合作。李峰很失望,但仍邀请我“常来公司玩”。


------

我刚失业,我姐就开始给我介绍女朋友。那个女生名叫金菲,与我同岁,是我老乡,也在上海工作,看照片人是好看的。见我有些心动,我姐给我打了个视频,兴奋地说:“咋样,还行吧?这女生可好了,人也老实,之前家里给她介绍多少个了,人家都没相中。”

我不太好意思:“那人家这么好条件,我可伺候不起。”

“谁让你伺候了?”我姐一脸坏笑,“我把你照片都发过去了,条件也讲了,我同事说人家女生可愿意了。”

“啊?我这条件还愿意啊?”

“你姐忽悠人家呢。”我妈插话说。

我姐转头大笑:“啥忽悠啊,那我小弟不就是在上海混挺好嘛,自己创过业,现在又在大公司当主管呢。”

我赶忙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不能骗人家。这时,我姐才终于切入正题:“你还知道自己是无业游民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赶紧踏实点找个工作,好好上班,不上班拿什么结婚养家。”

我加了金菲的微信,把自己的状况一五一十地讲了。金菲很敞亮,说在外不容易,她能理解:“工作可以再找,还是看人吧。”我有些感动,便主动约她见面,虽说囊中羞涩,我仍然找了一家人均三百的日料店。等我把地址发过去,金菲回复:“第一次见面,就喝个咖啡,聊聊天吧。”


------

七月正是上海最热的时节,我和金菲在星巴克见面了。她留着齐肩短发,个子高挑,一条素色长裙衬得整个人亭亭玉立。那天,我俩坐在露台上看徐家汇的街景,聊着彼此的经历。金菲说她在上海多年,一直在一家软件公司做财务,我俩还曾在一个园区里上过班。聊了半晌,金菲主动提出一起吃晚餐,告别之际,我们又约定下次再见。

回家后,我姐立刻打来视频电话:“我说你赶紧找个班上,人家女生现在不嫌弃,你要一直待着不干活,你看人家甩不甩你。”

“八字还没一撇呢,哪就谈到甩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嘀咕:是啊,一个大男人不工作,确实会被人瞧不起。但我实在不想再为了一份口粮去打工,压榨、消耗自己了。我已经过了三十岁,就算想打工,这个年纪在上海想找份互联网的工作也很难了,创业更是九死一生。

打工没动力,创业没实力,于是我就想跟着陈华学炒股挣钱。可才过了一个月,陈华的“股神传奇”就已经结束了。他叼着烟,颓丧地坐在办公楼前的小草地上说:“老张你看,如今的股市就像这片草地,全他妈是绿的!”

我很失望,只能问他的游戏开发得如何?陈华不以为然,表示自己早不对创业抱希望了:“我年纪也大了,一个人实在没精力独立开发产品了。”

“那怎么办,去找个班上?”我试探着问。

陈华深恶痛绝地摆摆手:“怎么可能?坚决不打工!我现在有个厉害的项目,晚上有个朋友过来,我们一起聊聊。”



5


当晚我赶去“孵化器”赴约时,陈华和一个穿着时尚的男人已经在公共会议室里等着了。坐下之后,我发现那个男人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块劳力士。陈华介绍道:“这是老高,是做房屋租赁的。这位是老张,营销‘大牛’。”

老高白白胖胖的,笑起来很亲切:“你好,我跟陈华老朋友了,这次这个项目陈华说一定要叫上你一起聊。不错哇,大家一起赚钱。”

不等我细问,老高和陈华就开始噼里啪啦地讲起来,聊到兴奋处,还在白板上写写画画。我勉强听出了个大概——老高是在介绍和比特币相关的东西。之后几天,我窝在家里疯狂搜索虚拟币的相关信息,又跟着陈华和老高参加了几个虚拟币介绍会,终于搞懂了这个最前沿的赚钱模式:基于以太坊(去中心化的开源的有智能合约功能的公共区块链平台)的“智能合约”,发布自己的虚拟币,然后上交易所,炒高币价,最后卖掉赚钱。

我觉得这种投机的事情不靠谱,但陈华每天仍激情满满地跟我分享成功案例:“你知道吗?有个大学生发了个币,写了个白皮书,套现了几个亿。”

见我将信将疑,陈华又给我介绍起老高的背景:其实他就是个二房东,靠这门生意一个月能挣二十万。我一脸愕然,陈华很满意:“我认识他就是因为他的租客太多了,找我做一个收租管理系统。这兄弟超有赚钱眼光,这次虚拟币绝对是个大机会。他准备发自己的币,我跟他说了,这活儿得咱俩一起搞。”

“我能做啥?”

“我负责发币,你来写白皮书,老高找人上交易所。咱俩不收钱,只拿币,到时候一上交易所咱就卖,赚他一笔,以后再也不用上班啦!”


------

跟着陈华做项目期间,我和金菲吃了几次饭,看了两场电影。九月的上海气候宜人,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们约在徐家汇体育馆附近散步,我鼓起勇气牵金菲的手,她没有拒绝。

我俩安静地走了一会儿,金菲忽然抬头感叹:“你说,咱们能在上海留下来吗?”

我一愣,表示现在想这个还早,以后肯定有办法。

金菲对我的回答感到诧异:“你真的觉得这个问题很远吗?”

我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懊恼,但又不知怎样补救。金菲继续讲:“你说咱俩认识到现在,你也没找个工作——”

她不再往下说了,但我知道她的意思,也只能半是嘴硬、半是期许地回应:“你把心放肚子里,我现在整的项目马上就要成了。”

“就知道骗人。”金菲调皮地踢了一下我的小腿。

那一刻,路两旁的梧桐树在夜色掩映下更显葱郁,空气也越发清凉,但我的内心却满是焦虑。


------

项目进展很快,陈华很快就把虚拟币上线,命名为BXV(化名)。老高对我写的白皮书也很满意,按照约定,我和陈华各获得了几百万个BXV。

之后,老高联系好了交易所,据说那是他的几个大老板朋友投资上亿元搭建的。我和陈华登录上去,页面看起来高大上,交易量也很大,于是我俩就放心地把币充到了交易所里。

那几天,我俩就像瘾君子,每天凑到一起盯着交易所的币价缓慢抬升,兴奋地计算着我们的币价值几许。只是,老高说我们的币有“锁定期”,暂时还不能卖。我们又开始后悔当时要的份额少了。

一次,我们提出想增一点份额,老高为难地说:“两位兄弟哇,不是我不想给,分配方案是咱们当初说好的,现在你们想要更多,那只能是我损失自己的部分了。”

老高态度诚恳,弄得我们都有点难为情了,他继续讲:“现在币价还没炒起来,其实你们可以自己在交易所里买呀,这个是完全自由的,你们随时想卖就可以卖掉。”

要拿真金白银出来买虚拟币,我跟陈华很犹豫。老高一再让我们放心,最后甩下一句话:“一辈子的机会就那么多,想发财呢,要有些赌性的哇。”

最终,我们被说服了——反正我们也没多少钱,怕什么呢?于是我把自己仅剩的几万块存款全投了进去,希望这次赌对,实现财富自由。



6


2017年9月,关于区块链行业的新政策出台,禁止所有虚拟货币交易所的交易,币圈迎来大地震。币价狂跌是其次,让我和陈华紧张的是,老高的交易所无法提现了。

刚开始老高还在电话里安抚我们:“放心吧,这两天你懂的,要低调些,过段日子就可以了。”几天过去,我们登录后仍然无法操作,而且我们惊讶地发现:即使根本没法交易,交易所里的币价仍然在涨涨跌跌。

陈华率先醒悟过来:“妈的,这些交易量全他妈是假的,做给我们看的!”

一夜暴富不用想了,我跟陈华开始疯狂地给老高打电话,只希望他能把我们投进去的几万块钱还给我们。老高在电话里唉声叹气:“我也是受害者呀。这个交易所又不是我做的,是他们说能赚钱,让我发个币放上去的,你知道我亏了多少钱吗?”

我们提出见面,老高不断拖延时间,再后来他干脆拉黑了我们。我悔不当初,也开始怀疑自己坚决不打工、妄想走捷径实现暴富是否正确。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房东阿姨提出每月要涨一千元房租,我不同意,她就要赶我走。

我存款尽失,为了省钱,早就开始学着自己做饭了,但仅剩的一点钱也只够一个月的伙食费。我想找李峰借钱,但又觉得丢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只能向老妈求助,最后还不忘交代她,千万别跟我姐说。


------

不知李峰从哪里听说我在投资虚拟币,他很有兴趣,就约了几个朋友一起聚会。朋友们不知内情,纷纷开玩笑:“老张你可真厉害,永远走在时代前沿啊,发了大财了吧?”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被人骗得一干二净,只好说在跟朋友一起做些小项目,还在学习中。李峰当了真,端起一杯酒诚恳地说:“老张,你是个有眼光的人,总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机会。来,敬你一杯!”

我慌乱地干杯,中途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

坐地铁回去的路上,我酒劲泛起,颓丧地坐在一处角落。似睡非睡之时,我姐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地骂:“你还要不要脸?多大的人了还花咱妈的退休金!咱妈骑自行车去银行给你转账,都摔了一跤了!”

我吓得酒醒了大半,赶忙追问妈妈的情况。我姐深深地叹了口气:“人没事。你也太不懂事了,咱妈就那点退休金,怎么够你在上海花啊?你自己不上班,花妈的钱,你怎么想的?我知道在外面上班难,但也不是你一个人难,你也反思下你作为一个男人,心态是不是过分脆弱了。”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几乎要落下泪来。挂掉电话之后,微信提示音响起,是我姐给我转了5千块钱:“没钱了找我要,赶紧找个班上,不行就回老家吧。”


------

国庆节期间金菲回了一趟老家,再来上海,她也劝我一起回去。她的理由很现实:我们不可能在上海买得起房,趁现在还年轻,应该回老家发展。

我很为难,我回去只有改行,事业和人脉都要归零,重新开始。相比这些,更让我抵触的是老家的环境,一切规则和公理都被搅合进那张混沌的关系之网中,愚笨如我,回去只会寸步难行。

金菲对我的观点嗤之以鼻:“你这是偏见,歧视自己老家,老家不像你想的那样。”见我不回答,她又委屈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就算不上班也一直想办法在续交社保,你就是想留在上海。上海有啥好的?回去找个安稳的工作,在父母身边多踏实。”

是啊,多踏实,但我心里总放不下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深思良久后,我认真地对金菲说:“我想再试试。在上海,我觉得我还有一点可能性,回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两人各执己见,这段感情注定没有结果,我们只好分手。金菲回老家的那天,我去浦东机场送她,她在安检口沉默良久,忽然开口:“我不想骗你。女生不像你们男生,禁不住老,我爸妈很着急我的婚事。咱俩交往的这几个月,你一直没有正式工作,他们从来就不同意我跟你的事。所以国庆放假时,我妈带了个老家的男生见我……”

我吃了一惊,感觉自己被背叛,但看到金菲红了眼眶,也一下想明白了:其实她也为自己的年龄、婚事感到很焦虑,是我不肯回乡,辜负了人家。

我轻轻拥抱她,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都明白。你不要自责,回去好好生活。”



7


得知我跟金菲分了手,我姐气得要来上海找我算账,我好说歹说才安抚好她。作为交换条件,我答应会尽快找到工作,其实我心里清楚,兜兜转转一年,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能回到原点打工。

我厚着脸皮去了李峰的公司,希望他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份全职的工作。李峰没摆一点架子,也没有嘲笑我,反而高兴地拉着我讲了半天对未来的规划。临走前,他甚至把我的工牌都打印好了。

陈华听说我要回到李峰那里上班,瘫倒在工位旁的靠椅上,露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你看你看,又放弃了。你现在回去上班就前功尽弃,早晚你还得失业,到时候还要重新走一遍这个路,为啥不现在就坚持到底呢?”

即使炒股、炒币都亏钱,陈华依旧坚持不打工。他重新找业务、接外包,虽然有些辛苦,但初心不变。我佩服他,也承认他说的话有道理,但经过了一年的蹉跎,我明白了成年人除了要尊重自己的好恶,也应该了解自己的能力,还要为身边的人负责。创业也好,打工也罢,人总要做点事,只要全力以赴,谁说打工就没有一点希望呢?

我反问陈华:“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一定失业?”

“年轻、幼稚!”陈华嫌弃地说,“你以为等你到了三十五六岁,人家还愿意要你?我是全栈(全栈工程师是指掌握多种技能,胜任多方面工作,能利用多种技能独立完成产品的人)的开发者,我这个年纪找工作都很难,你又没有技术。”

我不再与他争辩。从“创业孵化器”里走出来正是傍晚,十一月的上海天已凉,园区里的桂花正香。看着天上远远挂起的半轮明月,我心想:也许有时,我一直苦苦逃避的不是某件具体的事,而是面对那件事时,自己那种单一又狭窄的心态吧。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皓雪



张 长 长

北人南下,飘零沪上近十载;

初心未改,踉跄创业有八年

 楼主| 发表于 2023-5-27 10: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伤心银行人的13次公考 | 我所躲避的生活

 羡知 人间theLivings 2023-05-26 08:06 Posted on 上海
0.png


一切发生得不可思议,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从一个不知路在何方的无业游民,到在上海拿着6000元工资勉强度日的沪漂,最后上岸省直单位公务员。

1.png


配图 | 《纸之月》剧照




我所躲避的生活丨连载



前两个月,同事跟我抱怨公务员也要降薪了。我笑着说,我们已经很好了,起码不用担心失业。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疫情中,商铺倒闭、大厂裁员,经济一片萧条,年轻人纷纷回流体制,2023年“国考”报名人数再创新高。

在经历了家庭变故、遭受了银行工作的毒打后,我把考上公务员当作我的救赎之路。从2014年研三到2018年,我参加了13次公务员考试,入围面试8次,最后成功上岸。

有人说没有能力的人才去体制内,有能力的都在外闯荡。其实任何工作都有两面性,鹪鹩一枝与鹰击长空是每个人权衡事业与生活而做出的选择,无谓好坏优劣。



1


人生前20年,我按部就班地成长、学习。我父母都是80年代的大学生,爸爸在国企工作,妈妈是公务员,我是独生女,幸运地享受了物质和精神上的所有红利。父母对我的学习要求严格,但我的成绩一直不好,中考没考上重点高中,是他们花钱给我买进去的。期间,父亲下岗之后创业,家庭大不如从前。我第一年高考成绩很差,好在复读那年开了窍,勉强上了二本线,去了省会入读爸爸毕业的大学,成了他的学妹。我大学里逃课、谈恋爱、混社团,从未忧愁过毕业去向,我想着以爸爸的人脉,总能给我安排工作的,就这样一路混到大二。

2009年年初,爸爸确诊暴发性肝炎,因为他的医保不完善,3个月自费了近20万医药费。我思虑自己应该找份工作帮家里减轻压力,但爸爸要我读研,他希望我以后比他强。大四开学,爸爸的病转成了肝癌,年底他弥留之际,我坐在病榻旁一时无措,心里隐隐明白,自己要被迫成长为家里的顶梁柱了。我反复在爸爸耳边说我会努力的,我会照顾好妈妈。

彼时离考研不到一个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段难捱的冲刺阶段的。有一天晚上因为想爸爸,我在寝室里哭到凌晨2点半,但想到明天还要早起去图书馆占座位,只好强迫自己睡去。

“一战”总分超过了录取线,可英语单科差了1分。为了满足爸爸的遗愿,也为了撑起这个家,我“二战”考上了家乡省会的研究生。“二战”那年,我一个人找房子、搬家、办借书证,合租室友评价我“很独立”——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我“独立”,既诧异又苦涩。我不想独立,可我没有办法。


------

2015年研究生毕业后,我进入了四大行的省会分行实习。彼时,银行还是工作稳定、薪资丰厚的代表,大家趋之若鹜,而银行对本地资源的依存度很高,会优先招录本地家境不错的毕业生,我们这些外地人想要进省会分行,基本都要“走后门”。

和我在一个网点实习的女生贝贝,个性单纯开朗,是个很可爱的女生。看到她,我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她爸爸是某市支行行长,对工作,贝贝没有太大积极性,总是想着法儿地摸鱼,还拉我一起。可我远没有她背景深厚,爸爸去世后,人走茶凉,我已经没办法再任性,只能好好工作,以期分去一个好的网点,所以我总是委婉拒绝她。

实习结束后,我的实习鉴定评价是“优秀”,贝贝是“良好”,但这丝毫不影响我被分配到偏远的城投区——一个公认绩效不好的地方,而贝贝则分去了绩效最好的高新区。我觉得不公平,可曾经我也倚仗过家里的金钱和资源,以一般的成绩入读重点高中重点班,这对其他学生就公平吗?虽然我备受打击,但很快接受了现实。

城投支行的书记和几个同事来领我们回去,当时和我一起分配到城投的还有6个应届毕业生,我们加上司机,共11人,派来的2辆车座位捉襟见肘。一个叫李凡的应届毕业生说自己开了车,可以捎几个人,最后,行里两辆大众和李凡的保时捷带着我们一同驶向了城投区。

夜幕降临,车子越开越偏,窗外的景色好不容易从一片荒芜跳到五颜六色的街景,书记赶紧说:“到了,我们支行就在附近,男生宿舍在支行楼上,女生的宿舍离这儿也不远。”说完笑呵呵地转向我:“你是唯一一个外地女生,你的房间是单间。”

我雀跃的心情随着车子驶入一个破旧小区、进到宿舍的一刹那戛然而止。宿舍小区是半个世纪前的福利房,外墙破旧不堪,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红砖,看起来随时有坍圮的危险。我的宿舍在顶楼,里面已经住了2个女生,给我们开门的,是个长发圆脸的女生。

进去之后,我被客厅中间的垃圾堆给震惊了,书记也骇住了,指着垃圾堆问:“你们女生怎么也不好好收拾一下,这像话吗?”那女生颇不服气地说:“上班这么忙,哪有时间收拾。”

书记训斥了一番,就把我交代给她俩。

书记走了,我才有时间环顾宿舍: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装修老旧;客厅壁橱破了好几个洞,室友说房间里经常有老鼠窜,可能鼠窝就在壁橱后面;厨房一片狼藉,宛如装修现场,室友指着天花板的洞说经常掉石灰,要我小心点;厕所的木门摇摇欲坠,灯坏了,现下还没修好。

我的房间是带阳台的主卧,墙面斑驳,天花板有裂缝,用大透明胶草草贴了下,卧室正中间是一张旧席梦思,加一张四方折叠桌、一把椅子。当天没来得及购置床上用品,她俩让我暂住她俩的次卧。进入房间,我再次被冲击到——小房间里摆了两张上下铺,她俩睡下铺,东西放上铺,地板上散落着鞋和牛奶盒。我小心翼翼地跨过众多障碍物,好容易找凳子坐下,问她俩为什么不住主卧,室友们说,主卧门紧靠着客厅壁橱,她俩怕老鼠,而且主卧也没有空调,“宿舍能睡觉就行,乱就乱点”。

我觉得这话满有道理,随即安慰自己——起码宿舍是免费的,每月能省小1000块。

可到了夜里,我躺在上铺,失落还是像潮水般涌来——索罗斯那些“金融大鳄”叱咤资本市场,而我的第一份工作却要在城乡结合部展开。木板床硌得我辗转反侧,我悻悻地想,不知道大鳄们有没有像我一般睡过满地狼藉的房间。


------

第二天去行里报到后,我叫上朋友陪我去采购生活用品,溜达了一圈,发现昨晚坐车经过的街道可能是城投区最繁华的一条路了。

朋友一路打量着行人,末了对我说:“这里可能治安不太好,街上有好几个人一看就是吸毒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想回家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当初好好复习考上公务员多好。”

研究生毕业那年,我一边准备秋招,一边参加了国考、家乡省考、B省省考、C市市考,那时候的竞争远没有现在这么激烈,我入围了家乡省考和C市市考的面试,可我当时心大,面试前还在马来西亚和闺蜜毕业旅行,一回国就匆匆参加了省考面试,结果可想而知。朋友之前考上了政法干警,后来一路从市里考进省里的事业单位,我紧随其后的市考面试,他还帮我突击培训了一周,但我笔试仅排名第三,最终折戟。那时,我对银行的工作还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豪迈地拍着朋友肩膀说:“过几年,你就等着叫我行长吧。”

我买了书桌和墙纸,一番捯饬,让宿舍的主卧初步达到了人居标准。从宿舍步行5分钟就能到支行,行里提供早中餐。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银行生涯。



2


第一天上班,我就认出一个校友——小秋。我们同年入学,她是两年制专硕,我是三年制学硕,所以她比我早1年入行。我们在学校是只知道彼此名字的存在,如今以同事身份相见,多了分亲切,我和她很快熟络起来。

一起被分到柜台的傅斌,长得白白胖胖,他从师范院校研究生毕业,我们都喊他“傅老师”。

我和傅老师的到来解放了慧姐——她坐柜台好几年了,如今终于可以“出柜”了。我和傅老师坐在慧姐身后“跟柜”学习,看见慧姐不用看键盘,手指翻飞就录入了客户19位数的银行卡号,我悄声对傅老师说:“我觉得坐柜台也挺好玩的。”慧姐听见了,看了我一眼:“1年之后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每天从早上8点20分开始,我们要进行晨会、接钞、领包、点库、调拨等工作,9点准时开门营业。网点人流量多、业务量大,每天上班像打仗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叫号,柜台有规定的服务话术,要考评服务、业务差错率和客户等待时间这3个基础指标,有些复杂的业务需要主管授权以及手工登记,稍一疏忽就会被审核中心“下差错”,有差错就要扣款、扣分,扣分达到一定数值,要再去培训学习。中午柜员们轮流吃饭,经常会出现客户太多、我们下午1、2点才吃上午饭的情况。吃完饭也没有午休,接着叫号办业务。等到下午5点网点关门后,我们要点库、结账、对账。下班后,还要时不时进行新业务培训,通常都要学习到晚上9、10点。

每天坐7个多小时的柜台,平均办理100笔以上的业务。为了尽量减少差错,我得始终保持高度紧绷的状态,但前期还是会出现少凭证、短款等意外。但这些只是精神和肉体上的疲惫,最让我难受的是不被客户理解和尊重,客户等的时间长了会抱怨,个别素质差的直接指着我们骂脏话,甚至有些客户看到我们离柜去喝水,也会隔着玻璃骂骂咧咧:“业务都没办完,你有什么资格喝水。”一开始,我们还会解释,但收效甚微,次数一多,我也成了“聋的传人”。

安主任负责排班,她以人手不够为由,要求大家“做六休一”,而我们这些新人总被排在工作日休息、休息日工作,偶尔市行要求支行派人学习,行里就打电话让当天休息的柜员去。时间一长,我遂养成了在休息那天关机的好习惯,傅老师就比较惨,他的宿舍就在支行楼上,领导找不到别人,就去他宿舍敲门,气得他一到休息那天就去楼盘看房,打算尽快买房从宿舍搬走。

安主任比我大不了几岁,是个事业型的女强人,她对我们要求严格,对自己也狠,每天都出去跑业务,有业务就有绩效。虽然我们对“做六休一”怨声载道,但是拿到手的绩效确实比城投区其他网点多一些。我们年轻人情愿少拿绩效以换取每周两天的休息,而要养家糊口的前辈们早就领悟了:“累是累点,起码有钱,总比累死累活还没钱要强。你们这些小年轻成家后就懂了。”

前辈们口中的小年轻,是指我、傅老师、小秋和严帅,我们4个是柜员主力军,被工作拷打得无欲无求。我再没开始的“好玩”心态,面对营销任务,我尚且有点兴趣,他们却都能躲就躲——小秋性格腼腆内向,傅老师懒得营销,严帅比我小,但已经做了两年柜员,公认的智商高、情商低,他精通业务,人则冷淡,哪怕客户送上门的业绩也能拱手送人。

一开始,我很烦和严帅搭班——办业务间隙,我偶尔跟他说两句话,但他从来不理我,快下班了,我还在和客户唠嗑,他这时才会主动跟我说一句:“别聊了,赶紧把业务办完下班!”我依依不舍送走客户,转而气恼地瞪他:“再给我几分钟,我就能给TA推销一张信用卡了!”

可严帅面无表情,往凭证上哐哐盖章:“关我什么事。”

渐渐熟悉后,我倒觉得他也没那么讨嫌了。我们4个组成了一个小团伙,自称“营业室四害”,大家常在周末下班后聚餐,单位旁边的一家烧烤店是我们的窝点,吐槽工作是永恒的下饭菜。

“在银行上班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女朋友啊,她休息我上班,我上班她休息,约会只能在晚上,跟偷情似的。”傅老师满腹牢骚。

我长叹了一口气:“你还有力气找女朋友!我刚来的时候,听我室友说下班只想回家躺着。我现在算是体会到了,我只想考公务员走人。”此刻,我想起刚去宿舍时室友对领导说的那句话,诚不我欺。

严帅作为“老油条”,对工作的忙碌倒是习以为常:“周末上班挺好的,我就喜欢周末上班,没有领导,多自由。”这话不假,周末除了安主任例行点库,其他时间整个银行就我们4个人。

小秋凄然一笑:“只能这样了,有什么办法。”小秋很漂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极了漫画女主,我见犹怜,我们常打趣她像林黛玉,眼神忧郁无光。

“还是李凡好啊,人家工作就是体验生活的。”傅老师提起李凡——李凡是城投区本地人,家里做生意,每天开着保时捷来上班,我们被蛮不讲理的客户噎得唯唯诺诺,他则敢直接开怼,安主任还拿他没办法,因为他家是行里重要的对公客户。

烧烤还没吃到一半,小秋接了个电话,她眼中仅剩的光也黯淡下去了:“总控说我们没有布防,我要回去布防。”

网点的开门锁门由现金柜员和普通柜员双人负责,锁门前要“布防”,开门后要“撤防”。锁门后被监控中心叫回去重新布防的情况不少见,一次凌晨,有个室友所在网点有老鼠触碰了红外线引起警报,监控中心就打电话给网点主任让派人去处理,主任打不通我室友的电话,就来我们宿舍敲门。

小秋是现金柜,和她搭班的是严帅,严帅挑了挑眉:“我明明布防了啊。”

小秋开始收拾东西:“算了,回去看看吧。”

严帅低声骂了一句,起身离开,我和傅老师也意兴阑珊,各自散去。

我突然觉得这份工作就像密室红外线挑战,各种规章制度就像红外线一样遍布房间的角角落落,我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触碰警报,即使完美地通过了,境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善。

“业务干得好,柜台坐到老”。接下来的工作也是像西西弗斯一样,日复一日重复着无效又无望的劳动。而等到我可以像慧姐般娴熟地盲打数字、将各种业务烂熟于心,我也就透支完了对这份工作的憧憬和热情。



3


2016年年初,小秋搬来我宿舍,她睡次卧,我经常抱着零食过去跟她聊天。我来那晚给我开门的长发女生叫圆圆,也是我们的校友,本科毕业后就进了行里,5年了,她利用下班时间考过了CPA(注册会计师)的4门,但现在还是柜员,只能自嘲:“行里不需要‘注会’,柜员的业务高中生都能做。”

圆圆在一个新网点工作,新网点都是“零基()业绩”,绩效高,她一年到手能有20万,是我们的2倍多。但她清楚,红利维持不了几年:“趁现在攒点钱,等我考过了‘注会’就辞职,不干了。”

圆圆打算考下“注会”后去会计师事务所或者进企业,我则一心想考公务员,好有时间照顾家人——当年我爸爸生病期间,妈妈片刻不离地贴身照顾,单位不仅准假,工资照发,还给我们申请了补贴。妈妈工资不高,可正是这份微薄而稳定的收入,支撑着我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而在银行,连自己生病都顾不上,更别提照顾家人了。

这几年的考公热潮催生了一个新词——“巡考”。除了每年一度的国考之外,各省都有自己的省考,有些省考考试时间相对错开,为了增加录取机会,不少考生会四处奔波“巡回”参加考试,有些考生甚至一年能参加数十场。那时候我也想去“全国巡考”,考到哪儿算哪儿,考上了就辞职,但鉴于假期少得可怜,请假更难,综合考量下来,我决定每年参加国考、家乡的省考和交通便利经济发达的B省省考。

我买来了公务员考试的全套书籍,上班时趁休息的空隙在手机app上刷题,下班回家打起精神再学习3到4个小时,而唯一一天的休息日,更是被考公学习占满。妈妈见我学习状态如此饱满,直言我高中要是有现在一半努力,也不至于只上个二本。我苦笑,那时能拼爹,现在不能,只能靠自己了。


------

2016年3月和4月,我接连参加了B省和家乡的省考。去B省可把我折腾坏了,我要先找同事帮忙调班至周六休息,周五下班后赶当晚去B省的卧铺,到了后马不停蹄直奔考场,考完晚上再坐卧铺回来,周日接着上班。

成绩出来后,喜忧参半:喜的是笔试我排第二,进入了B省报考岗位的面试;忧的是第一名比我高10分,这意味着我必须要在面试中反超至少5分。

我不抱希望地准备着面试,就当积累面试经验。此时,小秋告诉我说她喜欢上了严帅。我尖叫一声,很快又觉得丝毫不意外。虽然我们总是调侃严帅像是看破了红尘,“不知道什么样的女生才能收了他”,但有一说一,除了嘴贱,严帅身材颀长,白净秀气,妥妥的斯文败类,“颜狗”小秋看上他,也在情理之中。受工作影响,“营业室四害”都没能脱单,傅老师奔走在相亲的道路上,我全力考公志不在此,严帅和小秋这两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家伙,一个是压根没想法,一个是有这个心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4月面试那天,我相当放松,第一名也是。我抱定上不了的心态,第一名则是觉得自己肯定会上,我们俩完全没有竞争对手的敌对情绪,相聊甚欢,而第三名还在手不释卷。最后出乎意料地,第三名竟然面试全场第一,翻盘了。我由衷地佩服那个姑娘,在明知道笔试落后10分、面试需要大幅反超的情况下,依然不抛弃不放弃,她不上岸谁上岸。



4


结束面试后,我回行里继续上班,网点主任换成了熊主任,又调来2个女同事。熊主任人挺好,我们都叫他“老熊”。他有时候会钻牛角尖,不过耳根子软,我们说他几句好话,他就乐呵呵地同意我们把排班改成“做五休二”,但很快又迫于支行领导的压力变成“大小周”。

新来的女同事杜若和沈青都是研究生,加上我、小秋、傅老师,一个支行网点有了5个研究生,却都是柜员。几年前,行里开始实施“百人计划”,每年选拔100个工龄在2年以上的年轻员工担任副行长或者相当职务挂职锻炼,美其名曰“给年轻人机会”,实则光明正大地安置关系户,员工们都对此心照不宣。杜若报名了,最终未入选,她虽然来网点时间不长,但是能力有目共睹,自然很失望,说:“我给自己3年时间,如果没什么进步,就辞职。”

那段时间,我和小秋经常下班后一起绕着离单位不远的灵境湖散步,夜幕氤氲了视线,我们俩各怀心事。虽然这点烦恼相较于宇宙万世过于渺小,但对于我们自己来说重若千斤。

夏天到了,行里的ETC业务光靠坐在银行里等客户上门是很难完成任务的,行里决定去加油站摆摊设点,那里车流量大,好营销。

一开始,老熊轮流带着网点的人去,一圈下来,就把我给固定成了“外出人员”——夏天加油站曝晒,蚊虫还多,我们得穿着长袖长裤,很多人去了一次就不愿意了,只有我随叫随到。在加油站摆摊时,老熊经常和我聊天,我们处得不错,只是他经常在和客户聊天时指着我喊:“这是我们行里的研究生!高材生!”每次听到,我都窘得脚趾抠地,借故离开。

研究生并非高人一等,为了熟悉业务,也确实应该下沉到基层网点锻炼,但网点业务相对流程化,难度不高,本科生或许甘之如饴,研究生就很难甘心囿于这一方天地,纷纷另谋出路。杜若如此,我亦如此。

杜若“百人计划”失意后,转而开始关注各大高校的招聘信息,她打算进高校,以便有更多时间陪伴马上读幼儿园的孩子。我们惺惺相惜,经常交换招聘消息,我深知自己不擅长做科研,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考公上。


------

一个大雨滂沱的周日,加油站ETC的业务特别多,我们从早上一直忙到晚上8点才收摊。此前我已经连上了6天班,实在太累了,回网点的路上,我向老熊提出明天调休一天或者回柜台上班。

老熊不同意:“你是业务骨干,怎么能请假呢?”

“我今天有点累,就休一天。”

“那不行,没人去了。”

我气呼呼地抱着设备下车:“那我明天就辞职,你找别人去。”

最后,老熊只得答应我第二天休息,因为宿舍的“天”塌了——连夜的暴雨砸开了用胶带糊住的天花板,我在睡梦中被稀里哗啦的声音吵醒,起身查看,半梦半醒中手杵到了坚硬潮湿的石块。我心里发怵,打开灯一看,是天花板的墙皮夹杂着混凝土石块掉在了枕侧,抬头一望,正对着的那块天花板裸露出狰狞的模样,但凡我往旁边翻个身,石头就会砸我脑袋上。

当晚,我抱着枕头缩在墙边,想着没有盼头的工作、毫无质量可言的生活,不禁喟然长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屋漏偏逢连夜雨”了。刚住进宿舍来没多久的一个雨夜,天花板就开始漏雨,一开始只漏角落,慢慢地,雨在整个屋内漏得异常均匀,留给我的容身之处所剩无几。后来我习惯了,一到下雨天我就抱着被子去次卧,圆圆在下铺看CPA教材,我在上铺复习考公。房间破旧也好、老鼠成群也罢,我们对生活的抱怨渐渐减少,但这不是麻木,也不是妥协,我们是要憋着一口气为自己奋斗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大概是怕我真的辞职,支行给了我一个“ETC先进个人”的奖励,推荐我去市行参加比赛,还打算调整我的岗位。又听闻领导打算让我接对公柜台,可把我吓坏了——现金柜员出不了大岔子,但是对公柜员经手的都是百万甚至过亿的业务,我的差错率和营销业绩一样突出。严帅幸灾乐祸地对我说:“你以后要带着房产证来上班,办错了一笔业务,你就卖房子垫上吧。”

就算我躲过了这次轮岗,下一次,下下一次呢……以后迟早得接,我实在不想每天在睡梦中还为凭证没盖章而担惊受怕。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更加起早贪黑地复习国考,小秋也被我带动起来决定考公务员。我俩报了省银监会的同一个岗位,岗位招3个人,我们放下豪言:“就看谁这么幸运,可以和我们做同事了。”



5


入秋,ETC业务在我们的连蒙带造假中暂时落下帷幕。网点主任换成了钱主任,一个精明厉害的女领导。国庆前夕是第三季度末,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布置了揽储任务,完成目标的可以休5天,没有完成的只能休3天。她给我定的目标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我索性躺平了,沈青到处找关系完成了业绩目标,可钱主任还是克扣了她的假期,只批了4天假。

钱主任一来,把“大小周”又换成了“做六休一”,还规定我们柜员每天也必须有业绩,没有业绩的,下班后要留下来打50个营销电话。之前安主任整天跑业务没空管,老熊不忍心对我们太严厉,所以我们几个在业绩方面一直处于散养状态,眼见钱主任动起了真格,还要挤占我们那所剩无几的下班时间,我们“营业室四害”迅速联盟备战,以下班时间给客户打电话影响客户休息为由,承诺可以从紧凑的上班时间里挤出半个小时轮流打电话。

此前,中午吃完饭后我们会轮流休息半个小时,前两任主任不大管。现在,钱主任每天中午都会来大堂检查,看到柜台上只有一个窗口,就会猛敲玻璃扯着嗓子让我们出来“上柜”。

“她怎么这么狠,中午不休息,下午很容易办错业务的。”傅老师一边哈欠连天地办业务,一边抱怨。

严帅总结得一针见血:“因为她是领导,她有业绩压力,不狠能怎么办。如果我是领导,说不定我会更狠。”

傅老师压低声音说:“沈青不是要挂职副行长么,你说她当了副行长,会不会也这样?”

我们默然不语——谁能保证自己当了领导后在业绩压力下还能顾得上体恤下属?哪怕自己曾经是羊,当了领导后,也会被逼成狼。

眼见我们一个个神色愀然,傅老师打趣说:“所以我不当领导一定是因为我不想当,我才不想去压迫别人。”


------

2017年年初,我进了省银监会的面试,这已经是我第7次公务员考试,第4次入围。我知道自己面试容易发挥不好,这次备战就更加积极,复习专业课、每天翻看《人民日报》、了解银保监会出台的最新政策……我一度对这次面试充满信心,前所未有地期待一举上岸借以摆脱银行柜台。

但还是失败了。这次入围,是我在银行承受的压力逼近极限时的救命稻草,可愿望有多美好,失利后就有多失落。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接受现实,整日里过得浑浑噩噩,晚上睡不好,脑子里反复回想当天面试的场景,回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尽力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有时候在柜台里办着办着业务就想哭,一次实在忍不住了,我就蹲在柜台底下哭,哭完后接着起身办业务。

生活还是要继续,而这几次“进面”愈发给了我希望,我彻底断了留在银行的念头。



6


2017年上半年,我又重复上一年的考试流程,参加了家乡和B省的省考。期间,严帅趁着清明节对小秋表白了,一时间在行内传为佳话。

省考出分后,我入围了家乡省考的面试。这次我报考的是“省直”岗位,招1个人,我排第三。我斥资报了一个面试培训班,没有上课时间,就创造时间——我向钱主任提交了辞职申请。行里近些年来离职率居高不下,人力资源部门压力很大,对于辞职的员工是尽量挽留。一番博弈后,我同意暂时不辞职,网点答应给我半个月假去参加培训。

这次培训小有收获,我面试成绩比第一名略高,但是面试总体分差较小,又遗憾落败。我提前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怕再次陷入考银保监会失利的泥潭中——那种满怀希望却灰溜溜“下场”的煎熬,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一切暂时结束后,我开始正儿八经地考虑辞职。我对行里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它给了我还算可以的薪水,我舍不得网点的同事和经营了很久的客户,另一方面,高强度的工作让我身心俱疲,备考季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私人时间,白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办业务,下班后至少复习3小时——两年了,我不想再继续过这种生活。

我没有立马再次提交辞职信,而是花了一段时间收集信息,筹划辞职后的安排,盘算了一下经济状况——积蓄可以支撑一年。接着,我又和上海的小姨、深圳的姐姐深入地聊了聊。她们的职业发展都不错,我一度以她们为榜样。她们并不认为我辞去长辈眼中的国企铁饭碗有什么可惜的。与此同时,我完善简历,开始试探性地投递,想知道自己还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我决定辞职后安心准备12月的国考,能考上是最好的结果,考不上,我年后就去上海找工作,再继续准备省考。

筹备完,时间划到了7月,我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我决心辞职了。一开始她不同意,觉得辞职考公压力更大,而且也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我把我的“决心”一点点摆给她看,我能进面试,那说明我是有实力的,时间充分,我一定能上岸。妈妈最后不再反对,但要我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

正式提交了辞职报告后,行里想着法儿地拦,找我谈话,给我妈打电话,各种画饼……劝阻无果,行里可能怕我扰乱军心,遂把我调往另一个比较偏的网点。在新网点,我和网点主任也处得很好,她理解我,并毫不犹豫地答应给我写申请MBA的推荐信——申请MBA是小姨的主意,她在同济大学当MBA项目管理老师,她认为这样能帮助我拓展人脉。

我利用休息时间去上海参加了一些企业的面试,回来后,辞职报告才终于提到市行,后续还有很多流程要办理。新网点主任没有给我太多的工作,闲了下来,我胡思乱想的时间也更多了。原本我以为辞职了会很开心,可是更焦虑了——在上海的面试情况并不理想,我本硕都是双非大学,毕业后在银行做了两年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柜台工作,没有什么优势。我不能再进银行,之前的诸多准备,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我又回到了考银保监会失利后的浑噩,甚至更糟。可在人前,我必须装得若无其事,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消沉落魄,我不想他们提到我时说:看,她就是那个一意孤行裸辞的人,现在也没有工作,过得也不如意。

虚荣也好,自尊心强也罢,我压力重重,不敢给妈妈打电话,不主动联系其他任何人。回看那段时间的朋友圈,一片岁月静好,白天我如常工作,和同事谈笑风生,下班后回到宿舍就把自己往房间里一塞,再也不出来——为什么我努力了这么久还是这么糟糕的结果?我会“上岸”吗?我会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吗?

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难受到极点时,我用指甲狠狠地掐另一手的手臂,甚至用剪刀划伤自己,看着鲜血细细密密地从伤口渗出,疼痛的快感让我获得了短暂的平静,我清楚知道平静后面藏着蠢蠢欲动的怪兽,伺机要把我碾碎撕裂。

我想到爸爸——如果他还在,我的生活会怎样?我可能还是一个“废柴”,家里帮我安排好工作,准备好房子车子,我会陪在他们身边过简单的生活。

爸爸去世7年了,我也努力了7年,但我依然没成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定的生活。



7


我的状况,好朋友舒雅看在眼里,约我一起去泰国。我想想答应了,我们分工明确,她订机票,我做攻略。早在研究生时,我就背包走遍了东南亚,哪怕进银行后工作忙碌,我也会东拼西凑出假期出国旅游。

可这次旅行,我发现自己完全提不起兴致,我没办法把注意力集中,依然挣脱不开辞职后的焦虑,对未来惶恐,害怕过得没有现在好。好几次,我试着打起精神做攻略或者做一些平时喜欢做的事情,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开心,我只想躲起来。我对舒雅说:抱歉,我想放鸽子了,我现在真的不想出去玩、我不想做攻略、我不行。

舒雅“蛮横”地拒绝了我,她说,你不想做攻略,我来做,但是你必须跟我出去。我深知她说一不二的脾气,便妥协了。

我俩在泰国玩了一周,舒雅知道我情绪不高,千方百计地带我尝试各种新鲜事物,我们去了曼谷著名的四面佛,我本身没有什么信仰,但还是很虔诚地许下了心愿。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舒雅,有时候会一个人出去走走。

我在清迈古城内溜达,看到一家青旅门口的黑板上写着一行字“Life is too short to worry about”,我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人生这么短,是啊,有啥好担心呢,不就是怕以后找不到好工作或者考不上公务员吗?还没辞职呢,就被困难吓倒了。我想起2016年和我一同“进面”的第三名的那个姑娘,突然就有了勇气——我要像她一样拼到最后。

此刻,压在我心头已久的阴霾慢慢散开,我开始放下焦虑,尽情地和舒雅享受剩下的假期。


------

回到家乡省会后,我把所有的章盖完,提交了离职审批单。走出市行,靠在马路边的栏杆上,我发了一条朋友圈“2017.10.10”,那天没出太阳,也没有阴沉的乌云,恰合我的心情,没有盲目乐观,也没有杞人忧天。马路上的人来车往,我问自己:后悔吗?心底有个声音清晰地说:不后悔,未来是好是坏我都会承担。

考公期间,周围有人劝我放低目标,不要死磕省直单位,竞争太激烈,让我先考个基层岗位,“上岸”再说。可3次进入省直单位面试,让我进退维谷——省直单位就像树上的果子,起先我以为只能远远望着它,但我发现跳起来能够到,只是摘不下来。

我是该再一次跳起来尝试,还是去采摘其他果子?思前想后,我还是把省直单位当成我的目标,我只管努力,剩下的看运气。当年的国考岗位有限,我索性报了部委。

我在宿舍开始了新一轮的复习,这次时间充裕,我索性从头系统性地学习,每天过得规律而充实,早起出门跑步买菜,回来进行一天的复习。无聊了,就去宿舍对面的湖边晒太阳,等室友下班,和她们聊一会儿再投入学习。是心中目标笃定,或是“Life is too short to worry about”的力量,我的状态渐入佳境,再也没有出现情绪失控的情况。

2017年最后2个月,我先后参加了中国人民银行和国家公务员的招录考试,国考考完后我马上回到老家,因为第二天是爸爸的忌日。看过爸爸之后,我和妈妈一起去吃火锅,她没问我考得怎么样,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我说自己办好了柬埔寨和缅甸的电子签证,打算MBA考试后就出去旅游1个月。

妈妈很支持,我们聊得很开心,很久都没那么轻松自在了。吃饭间隙,我收到朋友的微信说“人行出成绩了”。因为人行有专业课,我没有花时间准备,本没有抱太大期望,但查完分数后,我对妈妈说,自己出去旅游的时间要延后了。

人行面试结束后,我回省会和朋友们开开心心地聚了几天,告诉她们我年后去上海,她们起哄说“不混出个样子就别回来了”,却又在酒过三巡后伤感地搂着我,说“想回来随时回来”。从2007年到2017年,我在这里恋爱、学习、工作、成长,现在,我要离开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来,亦不知道会以怎样的姿态回来。

告别后,我背着包飞往金边,在仰光去蒲甘的夜班车上,我查到了国考成绩,看到分数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进面”了,那是我有史以来的笔试最高分。我把回国的时间提前,轻松地度过未尽的旅程。



8


2018年2月去北京面试完,我把东西打包去了上海。我暂住在小姨另外一套闲置的房子里,房间大小合宜,阳光舒舒坦坦地洒在飘窗上。我精心布置了一番,宣告新生活的开始。我捡了一只小奶狗回家,取名“土豆”,有了它,就不会觉得自己在孤军奋斗。

人行和国考面试均落空,但我没太在意,打起精神开始投简历。困难如期而至,我一直没想清楚未来工作的方向,做财务,企业一般要求有经验;做数据分析,我没有理工背景;最后,我打算先做金融咨询。

我通过了一家业内还不错的咨询公司的初面,二面需要做一个PPT并进行陈述。我花了好几天时间准备二面,直做到B省省考前一天,还在纠结要不要为此放弃考试——我报了B省省直强势单位,报考人数众多,而我想先缓一缓,冲刺家乡省考。

最终,我决定还是去试试。为了省钱,我坐绿皮火车从上海去了B省省会,在市中心找了一家青旅。一路上,我都在做PPT,到了青旅还在做。考完,我就麻溜地回了上海,这已经是我第4次参加B省省考,熟门熟路了。

回到上海,我通过了咨询公司的二面,终面我和合伙人聊得不错,最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个岗位出差很多,你已经28岁了,怎么平衡个人问题与职业发展?

尽管我一再表示短时间内不会考虑个人问题,且对目标岗位有着清晰的职业规划,但合伙人犹豫了很久后才加了我微信,之后便没了下文。后来我也陆陆续续拿到过一些Offer,但因为我没办法提供离职证明而不了了之——打电话回银行,得到的答案永远是“等”。

虽然不需要负担房租,但是半年坐吃山空,压力让我还是选择入职了一家私企,月薪6000块,没签合同,没有五险一金,我还趁着出差回家乡考了省考。


------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我意外入围了“考着玩”的B省省考面试,招三排四。面试后,我的综合分数仍旧排在第四,没能进入体检,上半年的努力颗粒无收。乌云又要压到心头时,我拼命给自己打气,经常参加活动和展览,认识不同行业的年轻人,舒雅也来上海看我。

一天,我正在上班,意外接到一个B省的电话,工作人员告诉我报考的岗位有人放弃录用,问我愿不愿意递补。我求之不得,递补流程进行得飞快,第二天我就去B省体检,体检通过后,很快进行了政审。

2018年7月我生日前一晚,晚上7点,我看到了拟录用的公示,我的名字赫然在列——这是我收到的最完美的生日礼物。一切发生得不可思议,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从一个不知路在何方的无业游民,到在上海拿着6000元工资勉强度日的沪漂,最后上岸B省省直单位的公务员。

在面试中,我曾被问到“你觉得能力和机遇哪个重要”,我说能力,因为抓住机遇也是一种能力。

4年13次考公,换取了一次上岸的机遇。



尾声


2018年10月,我来到新单位报到。一开始,我甚至有些不习惯下午6点下班、休息时间没有工作电话的生活。长期保持学习状态,我对新业务得心应手,工作开展得也很顺利。

去年,处里来了一位新同事,也是工作几年后考进来的。有段时间我们连续加班,他说这是他做过的最累的一份工作。我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做过的最轻松的一份工作。从这个角度来说,银行的工作经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它降低了我对生活的阈值,提高了我对快乐的感知能力。

今年是我在B省工作的第5个年头,我买了房,把妈妈接了过来,遇到现在的老公。我对现在的生活感到由衷的满足。

傅老师和严帅留在了网点,傅老师结婚生女,现在在参加教师招聘的考试;严帅当上了主管,以他的性格,待在行里也是个很好的选择;小秋辞职去了一家国企,整个人状态好了很多。2020年,小秋和严帅领证,因为疫情,我现在都还没喝上他们的喜酒。杜若在我辞职后不久应聘进高校,现在已经生了二胎。

有机会,我还想回城投区看看,看看人满为患的支行、已经成为危房的宿舍、曾经寄存心事的灵境湖。生而为人,未来会遇到很多机遇、意外、挑战和困难,没关系,Life is too short to worry about。

文中地名、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吴瑶   运营 | 嘉宇   实习 | 王智畅



羡 知

立志做一枚斜杠青年,

很斜很斜的那种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5-2-3 10:19 AM , Processed in 0.150907 second(s), 18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