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梭拉，舞吧舞吧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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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斯梭拉，舞吧舞吧舞吧！

明報 副刊
2023.03.10

《卡門》（1983） 《探戈狂戀》（1998） 《狩獵》（1966） 《薄荷凍飲》（1967） 《養鴉》（1976） 《布紐爾、羅卡與達利》（2001） 卡洛斯梭拉（1932－2023），除了電影，他畢生也酷愛攝影。

西班牙大導演卡洛斯梭拉(Carlos Saura)，生於1932年，從60年代開始活躍至今，導演過的電影有半百之多。

舞吧舞吧舞吧，他的戲，總有一份停不了的勁！

撰文：家明

梭拉成長的西班牙，先是爆發內戰，然後迎來獨裁者佛朗哥的幾十年統治。他的大學專業本為工程，由於熱愛攝影，後來棄工從藝，轉到國家電影學院就讀。50年代在學期間，他培養出文學及寫作的興趣，又同時受到二戰後意大利新寫實主義、西班牙名導演布紐爾電影的薰陶。不久後，他真的有緣結識了布紐爾。兩人一見如故，縱使年紀相差30多年，卻無阻成為莫逆深交。

60年代作品 重看仍震撼

梭拉本人也很快受注目。他50年代末開始當導演，幾年後即憑編導作《狩獵》(The Hunt，1966)拿下柏林影展的最佳導演銀熊獎。《狩獵》今天看仍震撼，黑白攝影，全片大部分於炙熱的荒野取景。3個「長槍黨」好友，相約一起獵兔。狩獵過程中，小動物固然死不足惜，幾個大男人之間的矛盾也愈演愈烈。梭拉的電影語言感覺敏銳，《狩獵》後段角色在烈日下歇息期間，有一組從極近到極遠的剪接，大銀幕放出來簡直咋舌。

梭拉最早的作品寫實味較濃，不過很快就證明，他的思緒像他的師友布紐爾一樣跳躍、超現實，不受任何框框羈絆。大導演每多風流，創作常源自結交不同繆斯。梭拉不例外，他畢生結過3次婚，育有7名子女。除了正式婚姻，60年代他還與卓別靈的女兒謝拉亭(Geraldine Chaplin)有過10多年的情人關係，兩人並誕下一子。

梭拉與謝拉亭首部合作的戲叫《薄荷凍飲》(Peppermint Frappe)。從前沒看過，前兩天特意找來一睹。看着看着，心忖天啊，這不就是《迷魂記》乎？！謝拉亭一人分飾兩角，一個是醫生的古肅黑髮女助手，另一是醫生好友的風騷金髮妻。《薄荷凍飲》拍於1967年，整體好摩登，不大像60年代。這是梭拉的首部彩色片，單單是片首title sequence已夠玩味——突出時裝雜誌的繽紛女性形象，呼應後面的男性凝視與欲望。「朋友妻，咪走雞」，梭拉從一開始已經百無禁忌了。

別怪我以貌取人，縱然看過謝拉亭的其他演出(如《齊瓦哥醫生》)，卻從不能想像到她能像《薄荷凍飲》那樣冶艷的。她生於1944年，演《薄荷》時二十開外。卡洛斯梭拉情人眼裏，她在他的作品中完全判若兩人。兩個人後來陸續拍了不少電影，其中一些更是梭拉的傑作。可以說，梭拉創作生涯的第一段高峰，是他與繆斯謝拉亭卓別靈一起建成的。

包括1973年的《安娜與狼》(Ana and the Wolves)。謝拉亭演家庭教師，來到一所三代同堂的大宅打工。大宅裏3個男人，對她各懷鬼胎，各有不同的欲望想滿足。《安娜與狼》的結尾很可怕，看畢久久不能釋懷。有個說法，梭拉乃借影片大宅，諷喻佛朗哥治下的西班牙。今天，香港電影不都要重新要學「曲筆」麼？不妨參考一些佛朗哥時期的西班牙作品。

其次就是梭拉最出名的《養鴉》(Cria Cuervos，1976)。影片面世時，佛朗哥死去不久，西班牙邁進新時代。《養鴉》關於死亡、思念；真實、回憶與想像，全部來得出其不意。小女孩Ana思念亡母心切，標致的臉蛋、喜怒不形於色的背後，觀眾慢慢探進她神秘、難以捉摸的心。其中一點，我們瞥見她兩次毒死討厭的成年人，包括從軍的老父。謝拉亭既演亡母，也飾演長大後的Ana。安排同一演員分飾兩代，尤其女演員，梭拉那年頭十分常用。大概是想帶出，生命像輪迴；一代又一代走過來，生命大同小異。

又或者有恍如隔世之嘆。梭拉《養鴉》之前一部叫《安琪蓮嘉表妹》(Cousin Angelica)。謝拉亭沒有參與，男主角倒是梭拉同時期另一經常合作的Jose Luis Lopez Vazquez。Lopez Vazquez正是前述《薄荷凍飲》那個垂涎朋友妻的醫生。此演員其貌不揚、頭髮半禿，當年在西班牙極具聲望。梭拉愛找他演出，除了欣賞他的才華，想必也覺得他形象夠小男人，把他放進自己經常剖析男人的故事世界，立即奏效。

《安琪蓮嘉表妹》的確是恍如隔世啊。Lopez Vazquez演中年寡佬，不經意回到年幼時曾度暑假的小鎮。當年心儀的表妹Angelica已嫁人，育有一名女兒又叫Angelica。小女孩與當年表妹年紀相若，樣子更是一模一樣，寡佬立即有回到從前的衝動——他再一次感受青梅竹馬。環境好像沒變、表妹仍舊是那個表妹，他自己也仍然羞答答的；不同只是，他變成一個中坑而已。梭拉巧妙地把「戀童」情結寄託到「鄉愁」上，一切即顯得順理成章了。虧他想到。

卡洛斯梭拉與謝拉亭卓別靈合作的名片，至少還有兩部。一是1977年的《艾麗莎吾愛》(Elisa, vida mia)，不落俗套的父女重逢故事。布紐爾的常用演員Fernando Rey演老父，謝拉亭演他的愛女。可同時，她也演他的亡妻。「你可以與某個人同居多年，到頭來發現完全不認識他。」《艾麗莎》的過去、當下，真實與想像繼續來來回回、疑幻似真。父女(夫妻？)一幕突如其來的親密，觀眾未能弄清虛實，被殺個措手不及。

另一是1978年的《蒙閉雙眼》(Los ojos vendados)。劇場導演受被政治逼害的女事主啟發，編寫新劇。謝拉亭是該劇的女主角，她本來心有所屬，卻與劇場導演日久生情。《蒙閉》一片見證了梭拉兩個創作階段，是他從「謝拉亭卓別靈時期」，過渡到「舞蹈電影時期」的轉捩點。片中，劇場導演費煞思量地構想劇本，與女主角、舞蹈員緊密綵排。卡洛斯梭拉開始把他的注意力、電影的焦點，投放到舞台表演者之上。

法蘭明歌三部曲

這才有80年代，他一系列從舞蹈出發的電影，包括著名的「法蘭明歌三部曲」：1981年的《血婚》(Blood Wedding)、1983年的《卡門》(Carmen)及1986年的《繾綣一生》(El Amor Brujo)，全都由外表冷峻、身段優美的舞者Antonio Gades擔演。

電影導演聚焦舞台表演者，拍他們的故事，一方面是對另一門藝術的好奇。畢竟，「舞台」與「電影」分屬兩個世界：電影拍完、剪完，創作過程即完結。劇場、舞蹈不同，每次演出的效果都不一樣，臨場與觀眾產生不同的互動，有起有落。卡洛斯梭拉借一系列舞蹈電影，走進舞台表演者的世界。描寫他們孜孜不倦的排練、創新。他利用擅長的影像敘事，烘托出另一種藝術的吸引力。比如《血婚》才一個多小時，全關於綵排。澎湃的音樂、舞蹈，以精準分鏡及調度呈現起來，看得人如癡如醉。貌似簡單，實則極難。

拍出歌舞片不同風貌

此外，還有梭拉一直的戲裏戲外虛實相應，《卡門》表演者與戲中戲角色的愛恨嫉妒，看着看着，已難分彼此。梭拉的舞蹈電影當然算是「歌舞片」，不過他拍來與荷李活歷代的風貌不同。每部戲由於只集中拍劇場空間，布景用不着很實在，燈光、色彩皆可以華麗絢爛，但畫面同時有強烈的電影感。即是說，那是他結合「舞蹈」與「電影」的形式實驗。

長時間以電影探索舞蹈的可能性，把兩個範疇交織得如此淋漓盡致，卡洛斯梭拉之外，世上恐怕沒有第二人。除了前面提到80年代的「法蘭明歌三部曲」，亦可看看1998年他編導的《探戈狂戀》(Tango)，阿根廷發生的故事。掌鏡為赫赫有名的Vittorio Storaro，闊銀幕、鮮明色塊，剪影及靈活多變的展現連場歌舞，堪稱一場視與聽的饗宴。而且，女主角Mia Maestro也實在太美、跳舞太好看了。

同期，梭拉也把他對舞蹈的熱情轉移到紀錄片去，前前後後拍過1995年《舞林大會》(Flamenco)、2007年《花度》(Fados)等片。回看他的片目，他與紀實影像的緣分，應該是由1992年為巴塞隆納奧運會拍的官方紀錄片《馬拉松》(Marathon)開始的。那年頭他剛滿60歲，紀錄片剛起步。然而，《馬拉松》以古典樂，配上銀幕景框內運動員肢體的變化。這個，基本上是他自80年代開始拍舞蹈電影之一脈相承。難怪，《馬拉松》影像具感染力，不遜史上其他奧運會紀錄名片。

梭拉年過耳順後，一直在劇情與紀錄兩邊走。好多年前在電影節看過他的《卡美娜萬歲》(!Ay, Carmela!)，以內戰為背景，艾慕杜華常用的名伶主演，荒誕不經，至今仍有印象。另外，他拍艷情驚慄片也有一手，1993年的《暴劫紅顏》(!Dispara!)及1997年的《的士夠殺》(Taxi)都中看。

晚年得意作致敬師友

這兩天才知道，原來他還拍過布紐爾！2001年有齣戲叫《布紐爾、羅卡與達利》(Bunuel y la mesa del rey Salomon)，評價不高，梭拉本人倒十分鍾愛。他接受訪問時曾說，布紐爾雖然早已不在，他泉下有知相信亦會喜歡。該片很可愛的，說布紐爾老來，想像自己30多歲年輕力壯時，與兩個好友來到新世紀的2002年，一起去古城托利多，尋找傳說中的所羅門王桌子(是Solomon's table不是temple)。兩個同行好友，分別是同屬超現實主義運動的達利，以及當年被殘殺的詩人羅卡(Federico Garcia Lorca)。

少小離家老大回，卡洛斯透過《布紐爾》一片，再寫他成長、多難的30年代，並向他亦師亦友的布紐爾致敬。戲裏3個臭皮匠烏龍百出，盲打誤撞最後真的找到寶藏(末段要克服的阻礙竟然是《大都會》的機械人)。但話說回頭，跟古往今來無數寫「旅程」的故事一樣，踏破鐵鞋無覓處，世上最可貴的東西，根本就在我們內心深處。

大導演卡洛斯梭拉，2月10日與世長辭，享年91歲。他遺下足足一甲子的影像瑰寶，夠我們窮一輩子去欣賞、研習。願先生安息！

(按：網上串流頻道The Criterion Channel，載有不少卡洛斯梭拉與謝拉亭卓別靈合作的名片，包括《薄荷凍飲》及《養鴉》等，供訂閱者隨時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