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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人间 · 虎溪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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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8 05: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猛虎歇息之地,那个安眠的少年 | 人间 · 虎溪山下01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1-24 07:05 Posted on 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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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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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李阿曳




虎溪山下 · 第一章



前    言


自我记事起,每年清明,祖父必定领我去祖坟虎溪山祭拜,那里葬着他的父亲,我的曾祖父。

曾祖父曾是富家少爷,后学医,读新学师范,参军,革命,当县长,署理财政,无论何种身份都心忧天下。作为他的后辈,我从小便要思考自己该如何活着。

5岁那年,家道中落,我成了村里最可笑的孩子——没有父亲,家徒四壁,无论大人小孩都对我极尽嘲讽——受尽了冷眼回家,祖父却告诉我,当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举步维艰时,更要处变不惊,心存良善,他还说曾祖父给后辈“留了东西”。

当我年龄稍大一点,祖父会不厌其烦地跟我讲三位祖辈的故事,其中有两位葬在虎溪山。村里的其他老人但凡记得他们的,都赞誉有加,“我们这个山沟沟是出过人物的,有男有女,都厉害。”他们也会跟我讲,提起虎溪山,“真是猛虎歇息之地。”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大理解祖父所说的“家族传承”一类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了讨生活,我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自以为没有从家族之中得到多少帮衬。直到有一天,我历事炼心,见多了不义之人、不平之事,自己也学会了明哲保身,再回“见”曾祖父,才发现他是那样了不得的人物,发现自己已在默默“接收着”他的东西。

我曾经想过将曾祖父的故事写成一部跌宕起伏的小说,但我的姑奶奶(曾祖父的小女儿)却告诉我,他们那一代又一代的革命者,理想是真实的,热血是真实的,献出的生命是真实的,有很多人没有被历史记载,但他们仍然真实地一往无前。因此,他们应该被真实地记录。让那些重名利、喜钻营,还要嘲讽他人梦想的人看看,一百多年前的青年人,是怎样活着。

李叔同有一句话,“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曾祖父从来就没想过要留住自己的人生,留住家族的富贵。所以,他才让自己最聪明的儿子,我的祖父,做了一名小学教师,而且一生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曾祖父心里所想的,始终是家国天下。

当然,还有爱情。爱情从来折磨着世人,也温暖着世人,曾祖父亦不例外。他曾娶过两房太太——守了曾祖父一辈子却不被爱的大婆婆,和从不爱到宠爱的小婆婆——面对两个女人,曾祖父的态度截然相反,无关其他,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我向家族那些勇敢而有担当的女人致敬,若能跨越时空对话,我希望她们能自由地生活、自由地爱人,尽管爱情从来不由人。

很多年过去了,在虎溪山上,我看到的从来不是一座坟墓,不是一方荣耀,而是曾经的逐梦少年,在淌过时代的洪流后,终得安眠如此。

曾祖父曾见过病毒、战争,见过民与民之间的倾轧,官与官之间的争权夺利,在生死之间摸爬滚打,深谙人性自私、弱肉强食的他,依旧单纯地留下家训——“诗书传家不止,积善行德无尽”。

他从来没有要求后辈永享富贵,人丁兴旺,而是认为哪怕家族只剩下一个人,应该传承的应该是诗书以及良善,也就是文明。我亦从未想过要为传宗接代而娶妻生子,哪天有幸成家,一定是因为心里有了爱,我骄傲自家祖上亦是如此心境。

至于到了我这一代,我也希望自己仍旧能为自己、为他人带来一点温暖以及希望。



虎溪山是我们家族的一处祖坟。坐落在小村庄纵深处,其形如卧虎,背靠主峰,山峦叠翠;两边有山环绕,前方开阔,正对笔架山,能见日出日落;山脚有小溪蜿蜒,常年不断流。
几十年来,一直有风水师夸虎溪山,“形如卧虎,有回望。在古代,会出翰林,且不止出一代翰林。”
儿时每逢清明扫墓,我总借口肚子疼想躲。祖父一直对我宠爱有加,换作其他事,多半会依了我,唯独挂清(湘西南等地清明风俗。用白纸剪成的纸串挂在坟前,是一个家族是否后继有人、兴旺发达、父慈子孝的标志)要勉强。我撒娇,“其他墓地我去,可不可以不去虎溪山。”祖父一脸严肃,“其他地方都可(不去),虎溪山必须去。”
祖父不信鬼神,不信风水,却重祭祀。清明前夕,再忙都要张罗着裁黄纸、打孔,准备皮纸,再写封包,每次第一个写的都是“蔡氏李母聪明老孺人”,然后是“蔡公德秀老大人”,再是“蔡氏张母婉英老孺人”。后来教我写,也是这个顺序。
我不愿去虎溪山,只因它路途遥远,每次要绕上大半天,途中小孩们实在乏得走不动了,祖父等老一辈的亲戚便将我们背起来继续走,还不要年轻叔伯们帮忙。说把家族里的一些东西传承下去,是他们几个老家伙该挑的担子。
我曾问祖父,“咱自己村那么多山,为什么要把祖坟立在别人地盘上,太霸道了,就不怕被人给掘了?”村民对于坟山一向寸土不让,他们笃信,坟山影响后代兴衰,所以有些亲兄弟,也会为争坟山位置反目。
祖父随手指了指,“祖上若霸道,这方圆几十里都是蔡家的,骑马都要跑半个时辰。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靠霸道得来的。”
我俏皮道,“那你们说要传承的东西,是不是老祖宗们留下的金银财宝?我都饿得只剩肚皮了,拿出来可以买好多吃的。”
祖父脸色铁青,“就知道金银财宝,要追求那些乌七八糟的,用得着你们这一代?”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
或许他也不敢确定,后辈们到底能否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离祖坟一两里路处,有几户人家。每次去扫墓,总有几位老者站在路口恭迎,“蔡家公子少爷们来了。”自从曾祖父去世后,他们每年都会在清明前后几天,一早在家泡了茶,门前燃香纸,桌上摆好点心,站在外头等待祖父一行到来。
记得我初去扫墓那次,祖父领着我们小辈鞠躬答谢,“礼太重,受之有愧。”其中一位老者便双手作揖,“再造之恩,恨无所报,旧社会当三叩九跪,当今是失礼了。”
我在一旁看得乐呵,老者握住祖父的手感叹,“德秀公(曾祖父字德秀)曾孙辈都来了,实属德厚流光。我们老了,恐怕没几年了,他们年轻一辈不知当年世事……”
祖父再次点头回礼,“挂清过后,我让小子多来您这里坐坐。当年的事,还得您几位来说。家父虽有提及,却都是一句话带过,说是一件小事,何必到处言语。”
后来只要我去虎溪山,老人便会喊我小坐,反复讲述他们当年所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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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坟茔处,还有位九十多岁的老和尚等着。和尚个子很高,鼻梁直挺挺的,一对大耳朵,背微驼,看起来精神矍铄,平时就住在旁边茅草屋。
祖父几人又是一阵寒暄,“老法师,您这个年纪,该回家了。”
老和尚话少,“我就在这儿。”
当年祖坟葬了三排坟茔,最上一排是高祖父和其妻子;曾祖父德秀公在第二排中间,两旁是他的兄弟;下面一排葬着曾祖母——蔡母张氏婉英,以及两位弟媳妇。
扫墓祭奠时,老和尚身披袈裟,站在曾祖父的坟茔前,不跪不拜,不烧香不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我年幼不懂事,问,“老和尚,你到我家的坟山来做啥?”
祖父厉声斥责,“整座虎溪山都是老法师的,是我们鸠占鹊巢,不成体统,老法师人家慈悲,你小子不要没了规矩。”而后他望向老和尚,“黄口小儿,出言无状,望您宽宥。此子是我已殁孩儿骨血,好不顽劣,我忧心啊。请老法师帮我看一眼。”
祖父本不信看相算命。可就在我跟着祖父上山前2年,家中突遭变故,祖母、父亲相继离世。祖父因过于悲痛,身体一落千丈,那时我还不满8岁。
老和尚摸着我的额头道,“莫要担心,又是一只上山小老虎,逢凶化吉。德秀公修行虎溪山,是此地之福。今天正好有事想让各位应允。我若功德圆满,想在这里守着德秀公,不占坟山位置,到时候让人在山脚偏僻之地扶一个小坟堆即可。”
曾祖父应允,指着我对和尚说,“您当他是孙辈,以后便由他来给您上香、烧纸。”
来年,老人们仍在路口迎接,一座新坟立于虎溪山脚一侧,老和尚圆寂前写有纸条,“我本不测字看相,独对蔡家除外。小儿五行缺火,有波折,中兴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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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我庆幸当年得遇山下那几位老人与老和尚,略知当年世事。
据老人们讲述,虎溪山以前是一座大庵堂,老和尚大半辈子都在里头念经,除了挑水种菜,很少出门。老和尚不算卦、不求签、不看相,庵堂里香火不算旺。逢初一十五或重要节日,当地一些老人才会来庵堂拜菩萨。
庵堂为一位女尼所修。女尼出家前是位富家小姐,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与情郎目成心许。可惜与古早很多流传的故事一样,情郎家境贫寒,与小姐门不当户不对,俩人被棒打鸳鸯。情郎在女方家逼迫下不辞而别,小姐被迫嫁给一位年轻官员。结婚当天,富家小姐逃了。一年后,她抱着一个婴儿回到家里,发现家人遭人构陷,父亲和两名兄长被抓进监狱,母亲上吊而亡。
富家小姐凭一己之力四处周旋,救出父兄后,将婴儿留在家中,孤身一人来到虎溪山,修了这座庵堂。
庵堂钟声响了3年,女尼示寂,年仅19岁,葬于虎溪山旁。7天后,钟声再次响起,一位20岁的年轻和尚进入庵堂。自那以后,很少有人见和尚离开虎溪山。
庵堂下面是村庄,远离闹市,山明水秀,如同世外桃源,几十户人家鸡犬相闻,少有饥荒。那年一个早晨,村庄如往常一样静谧安详,只闻庵堂的钟声及孩童的打闹声,妇女们在虎溪山下的溪边捣衣。突然一阵枪响,二十多个土匪闯了进来,为首的骑高头大马,背着长枪,其他端枪的端枪,拿刀的拿刀。
当地青壮男子多数外出参军,或战死、或音讯全无,村里多为老弱妇孺。土匪极为猖獗,光天化日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村中一片哀嚎。剩余老弱奋起反抗,与土匪缠斗,双方均有损伤。土匪恼羞成怒,将数十名妇女、孩童掳至虎溪山庵堂,逼迫和尚敲钟喊话,限村民两天内筹凑三千大洋,否则将人质头颅悉数砍下。
村民奔走求助政府,当地官员拒见,警察推诿人员不足,匪患严重,无力出警。村民们绝望哭嚎之时,正巧一名从四川回乡探亲的先生乘马车路过,问明情况后,掀开布帘,表示愿意参与营救。村民们起初未抱希望,因见先生身穿长衫,经长途跋涉,稍显疲惫,慢悠悠地从马车上下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好车夫及时扶住。一前一后,只有两位穿旧军装的随从骑马护卫,不像什么大人物。
不过,有人出手相助总比就地等死好。先生随村民来到虎溪山下,手里揣着一个包袱,说里面有钱财,可作赎金。为不激怒土匪,他决定只身一人前去谈判,命两名随从换上百姓衣服埋伏山脚应变,“听见枪响,你们不必管我,更不要进来送死,务必要再想法子救人,切勿莽撞。”
有人问先生,“是否喝一杯壮胆?”先生一脸平静,“我不饮酒。”说罢,便挺身大步向前。
“当他跨过庵堂门槛的那一刻,我们急得脚丫子没处放,土匪可有枪、有刀、有斧头,他们杀的人还没来得及入殓,怕是要再搭进去一条人命。”老人们后来忆此,言语中仍有惊忧。
土匪见来人是一个身穿长衫、体型瘦弱、书生模样的人,误以为是学堂的教书先生。他们检查包袱,确定里面是金条和银元,两眼放光,不再搜身,反嘲笑先生,“你老人家辛苦爬上来,喘得心肺都要滑出来了,莫不要菩萨赔你半条命吧?”
先生问匪首可否放人,匪首将枪杆搭在先生肩上,“你给我听好了,金条不够,银元太少,肉票很贵。”先生听了直摇头叹气,“何必呢,何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呢。”
匪首用枪杆推搡先生,“你耳朵没聋吧?不想他们一个个死无全尸,就赶快去筹钱,还有半个时辰。”谁想,先生一个转身,“砰!砰!砰!”三声枪响,土匪头子应声倒地。在场无人看清,先生手上何时多了把手枪,并快速连开三枪。
先生开完枪,面不改色地对众土匪斥道,“草菅人命者,杀无赦。鄙人从军时,你们连烧火棍都不会拿,不想死,即刻出去领罪。”庵堂里,除了土匪和人质、念经和尚,确实只有一人一枪。土匪们见匪首倒在血泊里,纷纷放下武器作鸟兽散。
凭一己气势,震慑住土匪二十余人——那年,先生已满5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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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烧毁房屋两所,打砸抢夺6户,伤村民8人,奸淫妇女5名,杀人5名,其中有7岁孩童。土匪缴械出门后,纷纷逃窜,数十名土匪被上百村民围堵抓住,捆上绳索,拳打脚踢。发泄一通后,村民打算将他们处死,砍头示众。
先生却敬告村民,“诸位之愤慨鄙人万分理解,然决不能再行屠杀之事。事态紧急,鄙人开枪射击,实乃迫不得已。行凶者自会受罚,未经审判行私刑,律法不允。”未等村民言语,先生看了一眼地上的土匪头子,说有气息尚存。和尚疑惑,先生表明自己是医生,中西医学都懂一点,“三枪灭了土匪威风,未伤其要害。”他让随从自马车上取来医药箱,在庵堂给土匪头子做了简单包扎,就地找草药敷上。
村民大不解,他们历来笃信“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血海深仇,怎能不报?先生方才还为了救人,不顾安危,独闯虎溪山,怎么一转眼又站到土匪那边了?先生却说,“此乃一桩案件,须按民国刑法审理,是杀是关,依律而定。鄙人知晓诸位此次深受其害,故捐赠碎银几两,供暂渡难关。”
有村民义愤难当,将怒火引向先生,“你维护土匪,说不定是一伙儿的,本来就该赔钱。他们唱白脸,你唱红脸,要不然土匪那么多人,怎么会怕了你一个?你是秦桧、高俅。”先生掏出手枪,递给村民,“如此,那请你们现在一枪打死我。”
此时,先前请先生进村的一位长者开口道,“先生是救命恩人,是仗义相助的英雄,此番情意毋庸置疑,不得无礼。我们无以为报,愿听从先生安排。”
其他村民跪拜先生,“望先生主持公道。”
先生这才急了,“我离家千里,革命半生,历经九死一生,无非是为众生平等,不跪皇帝权贵。你们再跪,可令我伤心了。”
当村民们起身后,先生答应妥善处理此事,他认为事关重大,有必要通知政府。当地政府在确认土匪属实被剿后,令警察将绑住的土匪押走,同时派人捣毁其窝点,救回一名女子,收缴长枪4杆,并将土匪抢掠的钱财物资全部没收。
先生对受伤村民进行了医治,拿出部分钱财分给需要的村民,将一切处理妥当后,才又在车夫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上了马车。先生此行回乡是为了看望生病的父亲,并给他做寿的。
几天后,先生在家中摆宴席接待客人,一名虎溪山村民气喘吁吁地摸到门口,他是一路问过来的,求先生救救和尚,说和尚被司法处以串通土匪罪判了死刑。
先生立马起身。家里有人劝他,一个和尚而已,死了是命不好,没必要误了老太爷的寿宴,且与政府周旋多祸事,乱世不得罪官员。先生不予理会,与随从骑马前去。
政府贴出告示,匪首及10名土匪被判处死刑,和尚通匪同样死刑,7日后公开行刑。围观的村民拍手称快,认为除了和尚有点冤,审判基本公正,动作迅速。
先生当即与司法处官员交涉,说即便是烧杀抢掠的土匪也应有主犯和从犯之分。司法处有人答复,看在他是前辈的份上,想捞哪个土匪都照办,但和尚不行,这是上头的意思。先生问是哪个上头?那人回答干脆,说有长官与和尚有私仇。
先生找到那位官员,对方气势汹汹,叫他少管闲事,不要摆老资格,否则照样以通匪罪论处。先生毫不惧怕,说击伤土匪的手枪是松坡将军(蔡锷,字松坡)送的,有书信为证;与湖南省前主席谭延闿亦有往来,虽然二位已故,但自己在军政还有一些故交,“你们从土匪那里收缴的钱物说是充公,看是怎么个充公法?”
司法处最终改判和尚无罪,被土匪头子胁迫但未动手的两名土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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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先生与其小女儿提及此事,无居功之意,“松坡将军不喜亲戚、部属打他旗号做事,我与谭延闿院长(曾任行政院长)只有数面之缘,有过言语,不算有交情,然为了救人实属无奈。若不是拿捏住了他们的把柄,恐怕真是难为。说来我进庵堂救人毫不胆怯,然土匪易剿,官爷难缠,更畏当权者目无法纪。”
讲到为何要医治土匪头子,先生道,“医生救人是天性,不问因由,不计利害,只看伤口。”他认为匪首躺在庵堂的那一刻,已无力反抗,鲜血直流,就是一个病患。
传闻土匪头子临刑前,特意要求见先生一面,他躺在地上对先生说,“您对我有救命之恩。经死而复生,我竟有懊悔,为何要落草杀人。自从我一家五口被活活饿死后,谁跟我说人命不人命的,我就一刀劈了。之前讨遍整个村,一碗汤糊糊都要不到。从此以为自己是大奸大恶之人,直到您又唤醒我的良知,人命可不能那么糟践。我对不起死去的家人,还有那些冤魂。被枪毙没有不服气,不带怕的,是该当的。”
先生后来教育儿女,“看问题不能偏执、短视。越是复杂越要追根溯源,寻求解决之道。大恶之人,恶从何来?天生邪恶,还是形势所迫?须理性分析,防微杜渐。”
有村民担心,先生此前顺手救下的两名土匪,恐服刑后报复村里。先生却否认自己是顺手救人,“都要救的,司法判决不可‘基本正确’,忌‘斩立决’,要像小媳妇绣花,做细致活儿。既成立了政府,就不该奉行战场那一套,得遵律法。”至于怕报复,先生则说,“遇狭隘之人,你无意碰他一下,也会被记恨伺机报复。小人借势猖狂,谄上欺下,比其正主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人才应该提防。两名土匪是被强入匪窝的,土匪们最嚣张无度时,这两人只是缩在一旁,又何谈报复?”
8名土匪被枪决后,和尚才告知先生,有官员构陷他,是因那人看上了虎溪山,想抢来做坟山。先前几次遣人来说要买下,都被和尚拒绝了。他亦从监狱里听到消息说,那些土匪来村里抢夺,也是经此人指点授意、早有预谋的。
和尚提出,为防他人再行抢夺之事,更为答谢先生救命之恩,他希望能即刻传话出去,虎溪山地契已属先生所有,不日会拆除庵堂,替先生及女尼守住虎溪山。
先生断不接受。“我早年求学,看破天授君权说;后学中西医,不信鬼神;再从军,何须马革裹尸还;而从政,只为民众争人格,享安宁。直至前几日,只身一人闯庵堂,无非也是人命关天,不容我退缩,你觉得我会争一块什么风水宝地吗?”
和尚以为先生明推暗就,劝道,“这块风水宝地能保子孙后代兴旺发达。”
先生大不悦,“虎溪山风水再好,好得过皇家陵墓?慈禧的定东陵、乾隆的裕陵千挑万选,不还是让孙殿英给掘了,溥仪和那些所谓的王公贵族为之奈何?护佑子女要靠积德,兴教育。我长子7岁,此时应该在四川上早课,他4岁就知家训为‘诗书传家不止,积善行德无尽’,就让风水宝地维持原样,护一方平安吧。”
对于虎溪山,先生坚辞不受。村民敲锣打鼓,给先生送去一块刻有“恩同再造”的牌匾。有人不满,怨愤先生回来不足半月,却夺走他们十年官声,欲在先生返川路上,给其下马威,找回颜面,“他有家人在此,会有所顾忌,咽下这口气。”
先生回川时,还是带着那两位随从,马车后送行的只有一位妇人。据说有人告之先生,官员在道路两旁埋伏了一队人员,打算等先生路过时,制造混乱,射杀他的马。村民提醒先生,让其多带些人护送,先生淡然说道,“多谢你们提醒。”
过埋伏点时,先生走出马车棚,掏出手枪,大喊道,“我立誓,除非我今天亡于此,不然我家人、马匹但凡有半点损伤,定踏平你们的县府,单你们几个陪葬不够的。”
道路两旁悄无声息,先生让车夫在棚内休息,一手持枪,一手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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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返川不久,老家传来消息,一名官员与其姘头身中数枪,双双殒命,连房子都给点了,二人的尸体被烧焦,血却渗到屋外,明显是凶手杀人不解恨,又放了火。
政府一时未破案,之后亦不了了之。当地人纷纷猜测凶手,有的说是谋财害命,有人说是富家女的冤魂索命,因为死的官员是她逃婚时的未婚夫。后来又传,那姘头的丈夫是名军官,回家偶然发现其奸情,一怒之下开枪射杀二人,后被其长官力保。
那几日,和尚一直在庵堂敲钟跪拜,口中念念有词,“从此,和尚不是和尚。”七天后,他找人拆除庵堂,砖块木料赠予村里盖学堂。
之后没多久,先生的叔父病逝。和尚到访先生老家,告之先生父亲,虎溪山是先生买下的坟山,请风水先生接收。先生的父亲笃信风水,后与和尚订立契约。
翌年,先生回乡得知此事,深感不妥,然木已成舟,无可奈何。眼下父亲年事已高,且庵堂已拆,虎溪山被修葺成坟场,只得勉为接受。但凡事还要求个清白,先生诘问和尚,“那官员及女子是否为你所杀;除了对方想要虎溪山,你们是否有其他仇怨?”
和尚说官员非他所杀,但他有通风报信,“对官员的死我要挑一担子,不过虎溪山从来干净。” 
和尚说他幼年因家贫,被父母送去小庙,成为未受戒的小沙弥。几年后,小庙发生坍塌,和尚的师父无力修缮,暂时外出化缘,和尚则还俗返回家中,读书务农,与富家女相识。二人相恋,情至浓处有过夫妻之实,也曾约定“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和尚前去提亲,被女孩父兄用棍棒逐出,并羞辱和尚“恬不知耻”。富家女逃婚后,半夜赶至和尚家中,说要与其私奔,却被和尚家人告知,他早已心如死灰,剃度出家。次日清晨,女孩在庙门口站立良久,终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一年后,女孩携子归来,和尚知错,意欲再次还俗,被拒。后来为营救父兄,女孩只身与众官员周旋,散尽钱财,还染了恶疾。庵堂建成后,女孩得知自己时日无多,誊了一首宋词,“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和尚得知女孩死讯,再见其笔迹,说是数十年未能平静,无论诵经、打坐,都无法平复,“庵堂分明是为我而建,她是怕我随她而去,才赠我一处看护之地。”
如今这位被害官员就是富家女当年的未婚夫,多年来他一直心有不甘,即便早已娶妻生子,仍利用手中权势,威逼和尚交出地契,“不然虎溪山永无宁日。”和尚本想学女孩一路往上告,却于某日恰逢一个女人来庵堂拜佛。女人心头不安,在佛像前袒露了她和官员的私情,问卦求签皆显示大凶,想找和尚化解。和尚问明详情后,一直犹豫是否要借此机会扳倒官员,可没两天土匪就进了村。
从监牢出来后,和尚联系了女人夫家,想通过那边将官员撤职查办,不料女人丈夫出手狠辣,痛下杀手。事发后,和尚自知罪孽深重,“与先生相比,无地自厝。”
先生说,“如此一来,因果已了,虎溪山确实没错,都是人在做鬼事。和尚确实不是和尚。”他将银元交予和尚,说情义归情义,不能占人便宜,若和尚坚持不收,家族绝不接收虎溪山。和尚收下银元,以先生的名义捐赠给几所在建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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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虎溪山成为蔡氏一处祖坟。先生即是我的曾祖父,从照片上看,就是一清瘦老者;每年清明上山,在路口迎接我们的几位老人,全是当年曾祖父在庵堂救下的孩子。
有一年清明,他们找了戏班子,将曾祖父当年的事排成戏演给我们看,当年的幼童在台下老泪纵横。戏里有一句台词,“先生,你不怕死吗?土匪可是会剥人皮的,将肚子掏空塞草。”他们让我扮演过先生,还记得我当时对答如流,“就因为怕死,怕你们死,我才要闯龙潭虎穴来救人。无论是谁,无论哪朝哪代,不把人命当回事了,就该完蛋了。”
之后,老人们一年比一年少,仅剩的一位老人在我上大学那年,拉着我的手哭了好久,“我们就只能守到这里了,下一辈的人有下一辈的事要做,还希望少爷海涵。”
我告诉老人,即便自己漂泊数年,饥寒交迫,从未以祖上恩德求回报。老人紧紧握着我手,“德秀公不信风水信传承也是对的,从来是他护佑虎溪山。以往我是敬重他,现在见到你,竟有些羡慕他。”
再后来,老人都不见了,祖父也走了。而那些东西,我亦后知后觉,很多年后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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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氏祖上曾居宝庆府。那是一座历史名城,地处湘中偏西南,位于江南丘陵与云贵高原之间。境内有资江和邵水交汇,三面环水,土地肥沃。宝庆地形复杂,城墙高立,民风彪悍,当地人大多“霸蛮、好勇、精干”,历来外敌来犯,易守难攻。
1859年,石达开率20万太平军分两路进围宝庆,意图直捣湘军老巢。宝庆城内只有守军3万,石达开计划速战速决,攻下宝庆,以解安庆之围,进军四川。宝庆城内百姓对太平军无好感,认为“长毛”口号喊得响,实则骄奢淫逸,滥杀无辜。石达开围宝庆数月,久攻不下,以失败告终,之后便有“铁打的宝庆”之说。
祖上几代经商,行走江湖,审时度势,经历石达开围城后,认为子孙后代不能全窝一块,免遭灭族之灾,故而令部分子孙各据一方。几兄弟一路西行,至一处狭长冲积洼地,见此处背靠名山,有大河环绕,出入便利,便决定在此安家,繁衍子孙,到我曾祖父这一辈是第三代。
家族虽几经迁徙,因族人善经营,一旦安定下来便勤劳苦干。祖上经商,最为详实的记录是在嘉庆年间,那时诸多宝庆人通过“毛板船”走水路北上,过资水(又称“资江”,湖南省中部河流)将当地的木材、煤炭、茶叶等物品运往武汉进行交易。先辈中不乏狠角色,为行商坐贾,不顾生死,有一回走水路运货时,水流湍急,翻船死了人,活着的人料理完后事,继续行船,兄弟几个说,就算用命填,也要填出一条做买卖的路。他们经商时笑脸迎人,遭遇欺负时无所畏惮,道光年间便在武汉打下了自己的地盘,生意不大不小,一直经营着几家店铺,顺利延续至高祖父这一代。
那时的人重乡土,尽管蔡家大部分生意在城市,却依旧在老家置下大产业,坐北朝南建了两座宅院,用料讲究,两院相通,门前有小溪,三进两层,共有三十几间房,中间为大堂屋,两侧厢房窗户有“岁寒三友”的雕花,穿过天井便是后院,第三进厅堂之上悬挂着“忠信立世”四个大字的牌匾,另有私塾馆,戏台,议事厅。另有良田百亩,佣人七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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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出生于1880年(清光绪六年),字德秀,号焕离。相传曾祖父出生时,半天不出声,父亲以为生了个哑巴,母亲则担忧,“就算哑巴也晓得哭一声,莫不是个蠢娃子。” 
因着这个儿子,高祖父自然有骄傲,但更多的却是火冒三丈。后来还有村里老人跟我讲曾祖父的怪事,“德秀公该哭不哭,之后3年,一到半夜就啼哭不止,给吃的、抱怀里、放摇篮、唱歌,都哄不住,哭得一位30岁不到的保姆头发白了大半,伺候他的丫鬟日后提起这位少爷,称当年曾拿了绳子在手上,差点儿就上吊自杀了。”
曾祖父满周岁,家里安排抓周,他将桌上零散一把推开,连桌布都给掀了,气得高祖父直拍桌子骂“蠢货”。村里老人每次说起这段,总是哈哈大笑,开玩笑说高祖父因此一连又生了4个儿子,“大概怕德秀公以后真是个蠢子。”
后来,高祖父膝下六子,没一个愚笨之人,但论读书,当真没人比得上德秀。就在全家上下对曾祖父无休止的哭闹习以为常时,4岁那年,他突然消停下来了,5岁开蒙入私塾,先生夸他天资了得,难得一见,完全没有一般人循序渐进的过程。10岁过了,打算盘不输家中掌柜,高祖父后来懒得打理生意,便让儿子去盘点。12岁那年,家中私塾先生惜才,说自己再没什么可教授了,让高祖父花钱从外地聘请先生,等其再长几岁,务必要送去大地方求学。
长到14岁,曾祖父到武汉宝庆码头,不到三个月时间,就选址给家里开了一间分铺,并重新制定店规,采取分红制,以合约的形式确定与各大掌柜及雇员的赏罚问题。那时做生意,讲究做老本行,而曾祖父却提出,“东边不亮,西边亮。有余钱就要做各种尝试,因为行业有衰落,也会有兴起,光盯着木材、茶叶,不可。”后来家族遵照曾祖父的经营思维,开了数家分店,生意涉及棉花、香粉、布行、洋货等各方面,利润数倍于从前。
记得祖父教我打算盘,不许我念“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还要我在打算盘的同时,要背一首古诗,“身方气正骨铮铮,起落铿锵和壁声。排好良心一串串,不谋私利为天平。” 诗背完了,算盘上的数字也要准确无误。
我抱怨,“一心二用谁做得到?”祖父说,“你曾祖父打算盘,能一直背诗,算出来的账也毫无误差。有时是需要一心二用的,比如你做生意,就不能一心追求利益,还要恪守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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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曾祖父年少便展露出过人的经商天份,但高祖父不愿儿子成为富商巨贾,“德秀少时便博涉经史,即蔡家生意毁于一旦,亦须支持他读书成为士人。”从前重农抑商,商人即便财富丰厚,社会地位并不高,所谓“士农工商”,商居四民之末。蔡家祖上几代下来,都在尽力培养读书人。
曾祖父15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位少年,是宝庆蔡氏家族的后代,也是曾祖父的族弟,同样才思敏捷,现场吟诗作对惊艳四座,却因家境贫寒无法继续学业,故前来向族人求助。蔡氏长辈看重少年,留他住了一段时间,并给予了钱财资助。
曾祖父与这位少年多有接触,两人一块读书玩耍。后来曾祖父回忆,说少年文弱,爱说话,不爱动,见解独到,有大志,却没料到后来还能统兵作战。
这位少年就是护国将军蔡锷,比曾祖父小两岁。多年后松坡将军(蔡锷将军字号)回乡探亲,专程赶来村里向族人致谢,并给蔡氏宗祠提了对联。可惜在时代跌宕中,祠堂被拆,对联尽毁。
曾祖父聪慧好学,众人皆夸,高祖父也认为他福慧双修,会光耀门楣。在曾祖父18岁那年,高祖父对他说,子孙后代不论有多贤良,其头等大事还是要先成家。只要成了家,任他外出求学、做官、经商或去异域。成了家,就是大人了,就能掌管一切了。
曾祖父认为老太爷荒唐,打死不成亲。但高祖父毕竟是在商场中摸爬滚打的人,怎能不精明,凡出门,便命仆人将房门锁死,严防曾祖父逃跑。曾祖父年少气盛,觉得相比之下,锁住他的恶劣性质更重于逼婚,便宁死要逃。那时他被锁在二楼,本想翻过窗户顺着大树爬下去,结果没抓稳,直摔下去,扭伤了腿。
高祖父见儿子摔了,很得意,说是老天和祖宗的意思,给点惩戒,看他能跑哪里去。
新娘已定下,是高祖父故交之女李氏,曾祖父好友的胞妹,长相漂亮,端庄温婉,懂事得体。曾祖父也认可她秀外慧中,但并不喜欢,“我拿她当小妹,怎么能成夫妻?”无奈家里大张旗鼓地准备婚事,宾客远道而来,而他腿伤未愈,逃是逃不掉了。
为伤所累的曾祖父被逼成了亲。大婆婆后来回忆说,“拜堂时,我抑制不住欢喜,偷掀了三次红盖头看他,才盖下又想掀开。之后,我再没见过比他看着更舒服的人了。”
新婚当晚,曾祖父偏跟新娘子大谈自由、平等这些大道理,让她“奋起反击,冲破藩篱,去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可新娘子就一个想法,“我已是蔡李氏,没什么不好。除了凶一点,你说话好听,我愿意听。你讲好久,我就听好久。”
曾祖父见讲道理行不通,气急之下说了句让新娘子记了一辈子的话,“你莫不是图我家的钱财吧?不然我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说自己是蔡李氏,有些自轻了。”
新娘子外柔内刚,“我什么都不图,就知道我现已是蔡李氏,是过门的媳妇。”
晚年,我的这位大婆婆去世前,特意交代祖父他们,“你们兄妹几个不是我生的,我勉强不了德秀。但我抱你们、喂你们长大,从来都当是自己十月怀胎亲生的,心尖尖上的肉。当然你们孝顺,叫我大妈妈,对我好,我知足。但我走以后,你们在墓碑上不要刻‘大妈妈’、不刻‘李聪明’,一定要刻上‘蔡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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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农村,若非大户人家,女性没有名字。比如大婆婆,在娘家被喊作李家丫头,嫁过来后,人称蔡李氏。李聪明本不是她的名字,是曾祖父结婚那晚讲道理时,给她取的名字。当时曾祖父还昧着良心夸大婆婆聪明,说,“你是聪明女子,该是我唤醒的第一人,你要觉醒,打破男尊女卑,我给你取名李聪明,你就是你自己了。”
大婆婆说李聪明是好名字,她接受,“但要说清楚,我是李聪明,更是蔡李氏。”
见大婆婆“油盐不进”,曾祖父束手无策,撂下狠话,“反正我腿伤一好就要跑出去,你好自为之,别怪我冷血无情。”
大婆婆说,“我是蔡李氏,不会走。我知道你是个好男子,两家是故交,咱们不是第一天相见。早两年,我也嫁。随你去哪儿,我帮着你,不告诉公婆。他们不会给你钱,我这里带了些嫁妆,你拿去用。”
按照当初的规矩,新娘子第二天要带着夫君回门(回娘家),曾祖父不愿意去,高祖父提起棍子就打。曾祖父一副泼皮样,“你打折了我的腿,就更不用去了。”
大婆婆非但没有生气,还出来打圆场,称是她自己身子不舒服,跟娘家说了不回门。俩人住在一个房间的那几天,曾祖父晚上看书,白天睡大觉,而大婆婆却任劳任怨,帮着公婆处理家中各种事务,还帮曾祖父遮掩,说俩人结婚第二天圆了房。
曾祖父为此大发脾气,怪大婆婆太不顾名节。大婆婆说话总是软中带硬,“你之前还说女性要觉醒,现在就拿名节套人。我蔡李氏跟蔡氏结姻缘就是我个人意愿。”
见曾祖父坐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睛,大婆婆又是好言相劝,“你要出门,我牵马送你到村口,回不回来都由你。只有我送你,公婆才放心,不会因为你是逃走的而整天忧心。妈妈们自从知道你要跑,整天在房里哭,儿行千里母担忧,你明白吗?”
之后每次曾祖父出门,不管几时,大婆婆都会相送。直到曾祖父去世,大婆婆仍是跟在棺材后面送他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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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腿伤痊愈,大婆婆信守承诺,说服了公婆,说她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该去外面闯一闯。至于生儿育女,是自己身体不好,还需调养一两年,望公婆别嫌弃。大婆婆心里苦,却能忍住,“我当然难过,差点就哭了,不过那时哭出来就不对了,公婆会冲德秀发脾气,他会有麻烦。我虽是妇道人家,说话要算话。”
高祖父拿儿子没办法,又认为大婆婆讲得有理,只得一边骂“逆子”一边给儿子安排钱财。大婆婆私下又对高祖父说,“我们成家了,不能再向家里要钱,他外出读书也好、厮混也罢,理应由我来打理,要不然以后兄弟都如此,家就难当了。”
高祖父说那好办,分家就是。于是,分给曾祖父一套房子,一些金银细软,几亩田地,还有佃农、村民的借款欠条,因为曾祖父人缘好,能要回钱来。
曾祖父不当家,高祖父便将这一切交给大婆婆打理,大家庭的生意也是她在帮衬。待曾祖父走的那天,大婆婆真背着包袱,装着她亲手做的几双鞋子,以及她的生辰八字,跟在马屁股后面走了很久。曾祖父没话交待,大婆婆只说了“安好”两个字。
回来后,大婆婆在房里大哭了一场。高祖父怕大婆婆受委屈,让她带着刚分的家当回娘家住,田里租由她收,蔡家不过问,就算把地卖了也只要通知一声就行。大婆婆问高祖父,“您是打发我走吗?”高祖父表示绝无此意,大婆婆说那就行,除非公婆嫌弃,“德秀赶我,我不走。我现在是长在家里的女人,就算枯烂,也得枯在家里。”

很快,曾祖父的胞弟也成亲了,新人一样贤惠能干,大婆婆便将大家庭的生意交由弟妹打理。自己则买了磨盘,每天打豆腐摆摊卖。村里人问她何苦如此,大婆婆说,“我蔡李氏,不图家产,就相中了人。说到要做到,何况我还有手艺在。”大婆婆因此成了当地的奇闻,守着“万贯家财”卖豆腐、丈夫后来还是县太爷的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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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楼主| 发表于 2023-1-28 05: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百多年前,一个新学师范生的人生选择 | 人间 · 虎溪山下02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1-25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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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拥有一切的年轻人,要为“天下人谋永福”,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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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李阿曳 




虎溪山下 · 第二章



曾祖父离家后,去省城接受了新式教育,先是在医馆学医。当时正值清末新政,清政府颁布了《钦定学堂章程》1,制订了学校体系以及制度(因当年为壬寅年,又称之为“壬寅学制”),在学制上为近代教育奠定了基础。
时任湖南提督学政是江苏人江标,在任期间积极推行教育改革,在其倡导下,谭嗣同、熊希龄、王先谦等人先后创办新式学堂。1902年,湖南巡抚俞廉三又在湖南选了三批学生,一批派送至京师大学堂,一批赴日留学,余下一批留省城师范馆深造。曾祖父是被俞廉三选中的新学师范生之一,算是上了大学。按照“壬寅学制”规定,其对应身份为举人,地方官代之以职绅之礼,免除本人徭役,有一定社会地位。
期间,曾祖父曾回乡探望父亲。高祖父得知儿子是郎中,又被巡抚选为新学师范生,认为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大摆筵席,来吃饭的,有一个算一个,均不用随礼。曾祖父却不领情,在高祖父高声炫耀儿子如何争气时,忽然起身宣布免除所有佃农以及贫苦村民的债务,让大婆婆交出欠条,当场烧掉,说才不做什么“狗屁少爷”。
高祖父气曾祖父——烧欠条也就算了,反正是给了他的,但不该说自己是“狗屁少爷”。曾祖父却当面指责高祖父,“才四十几岁,就不做事了,成天在家里抽水烟,两个丫鬟服侍,一个点火,一个捶背,好不逍遥。贫苦百姓你看不到,只顾享乐。”高祖父被气得瘫倒在椅子上,一连骂了三天“逆子”,说曾祖父是前世来讨债的。
大婆婆得体,劝曾祖父,欠条要烧就全烧,一碗水端平,不然得罪人,怕万一有灾祸。曾祖父没好气地回道,“贫苦百姓本就辛劳,还背着债务,无力翻身,自然要免除;那些富人,欠钱不还则是品行不端,我连自己的家都抄了,会怕他们?”
在家没待两天,曾祖父就要回学堂,依旧没有与大婆婆同房。曾祖父因在家里大闹一场,是个“逆子”,家里无人敢相送。唯有大婆婆送他至村口,还是道一声“安好”。
旁人笑大婆婆傻,明明手里有钱有田,却非要当守财奴锁着不花,自己卖豆腐,省吃俭用,首饰都舍不得戴,说要给在在外求学的丈夫留着,但凡听说是他要用钱,连夜派人送了去。钱打了水漂不说,关键是人也不回来,女人没个该有的待遇。
高祖父也多次相劝,“我们就当没这个‘逆子',你就当自己守寡,我把你当女儿再嫁一次,欢欢喜喜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他要大闹天宫,自个儿受罪去好了。”
大婆婆不高兴了,“您骂儿子我不管,咒我男人可不行。他闹也好,不听话也罢,从来都不是为了自个儿。您让我再找,就算千挑万选,都不会如意的,也不快活。”多年后,大婆婆跟后辈们提起曾祖父,仍有爱意,“说来出丑,我8岁就喜欢他。”
大婆婆父亲与高祖父是同窗,亦是难兄难弟。俩人曾不知天高地厚,说自己会功成名就,然而多次参加乡试,均双双落第。高祖父幡然醒悟,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便跟随长辈在宝庆码头(今湖北武汉汉正街)经商;大婆婆父亲是书呆子,只读四书五经,不懂谋生,靠祖产度日,坐吃山空致使家境贫寒。
大婆婆上面有个兄长,自出生后便体弱多病,时常得抓药治病,但家中连生活都成问题,再添一病患,无力负担。面对儿子羸弱的身体,大婆婆父亲无奈说出“生死有命,不再强求”这种话。高祖父不忍,说父母焉能抛弃子女,便以给儿子找伴读为由,将大婆婆的兄长接回蔡家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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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婆婆的兄长与曾祖父性情相投,与他们一道的还有一位叫大妹儿的姑娘,是外地来的孩子,据说父母早逝,因外公外婆在村里,前来投奔。曾祖父家境优渥,但于他而言,从小父亲就在外经商,一年回来次数寥寥,母亲总在怀孕生子。他大部分时间是跟保姆、仆人们一起生活,对几个童年伙伴便是格外珍惜。
曾祖父经常亲自给大婆婆兄长抓药,领着大妹儿姑娘上桌吃饭。姑娘伶俐漂亮,两个男孩都很喜欢,大婆婆的兄长还曾对自家妹妹说,“不知道大妹儿喜欢哪个,若是德秀,我就做德秀的管家;若喜欢我,我就让爹爹把你许给德秀,反正我们死生不离。”
那时大婆婆的脸红扑扑的,“年纪不大,说到嫁人还是会怕羞的。”大婆婆第一次见曾祖父,是在两年后,那年,她的兄长终还是因病去世了,“那天家里乱成一团,爹爹却还在和家里人争执,是用凉席裹着掩埋,还是买口薄皮棺材,全无悲伤之意。”
曾祖父蹲在大婆婆家门口吞声忍泪,“能不能救一下他,花钱就花钱,不用怕……”
大婆婆噙着眼泪给他递去手绢,曾祖父接过手绢给大婆婆擦眼泪,“小妹,钱留不住人,富贵亦要经生离死别之苦。你安心,此后我要学医,若你生病,我来救。”
没多久,大妹儿也得了“痨病”,医官说会传染,没得治,要远离。大妹儿还有气息时,亲戚就将其用麻袋罩住,抬至一座破旧的木屋里,连缝隙都被钉死了。他们怕大妹儿死了,无人收尸,准备了一口薄皮棺材,铺上被褥,让大妹儿直接睡里头。曾祖父知道后,操一把斧头把门砸了,将大妹儿背回家中,放在自己床上。没多久,大妹儿在曾祖父怀里闭了眼。曾祖父在家里悲恸大喊,“我不要你们患病,我不要你们患病无可医治,我不要你们患病致使倾家荡产,我要当一个好医者。”
那几天,曾祖父痛不欲生,在家中掰着手指念叨,不止其好友,他见过很多村里人都是因病致贫,因病致死。
长工老刘,本是富裕家庭出身,因父亲好赌,输光了家产,还欠了大笔债务。老刘只得出来做了长工,因家贫,脸上又有个胎记,40岁之前仍孤身一人。平日里只有在曾祖父需要抱的时候才停下做工,满脸都是疼爱,不是长工对少爷的那种恭敬,而是打心眼儿里的疼惜。曾祖父刚出生那几年,每晚哭个不停,其他人嫌吵,只有老刘是担心,“这么哭,孩子的嗓子怎么受得了。”曾祖父一哭,他就在门外守着,扯着嗓子骂魑魅魍魉,“你们有本事冲我来,远离我家少爷。”后来听到曾祖父嗓子哭嘶哑了,老刘走了几天几夜的山路,只为求人家的“祖传护嗓秘方”。当曾祖父稍大一点,老刘见他整天闷闷不乐,就变着花样给他做各种手工玩意,唱着他自己永远找不着调的歌谣哄曾祖父入睡。曾祖父参加乡试,也是老刘护送。
老刘终于在40岁时还清了债务,在曾祖父的帮助下,娶了个年轻媳妇,如愿生了儿子,然而回家没两年,就病死了。后来老刘的媳妇告诉曾祖父,说老刘就因发现自己身体不好,才要回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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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省城医馆求学那几年,曾祖父每天起早贪黑,看医书,识草药,苦心钻研,尽管两年不到,就能号脉诊断了,出师了还不忘苦心钻研,说学医容不得半点疏忽。他在一本《伤寒杂病论》上写道,“吾历经爱别离苦,孤伶伶一人思念亡人。定当学好医术,不再听声声悲恸之喊叫,不再见死别之凄凉。”落款为“德秀哥”。
学校规定求学期间,学生不得外出谋职。曾祖父不管不顾,经常跑去医馆,给他师父帮忙。有次,得以遇见一位带着翻译、还会说几句湖南话的洋博士,曾祖父主动提及痨病,“正气内虚,痨虫侵肺,贵国医科该如何做到药到病除?”洋博士说他们有“结核杆菌”的说法,涉及细菌学,曾祖父因此对西医也有了兴趣。
1906年,美国雅礼协会在长沙小西门的西牌楼,建立了西医医院——雅礼医院。曾祖父虽是爱国青年,但完全不排斥西医,直夸雅礼医院漂亮雅致,也乐意去雅礼医院瞧西洋景,每次生病,一去好几天,“找洋大夫看病,得先挂号,方能诊治。我有医理不懂,亦挂号求教。医者不能狭隘,更需容人之心,无论东西方,医者意在救人。洋人有洋人的技能,交流医学无妨,去的次数多了,我与洋博士们成为好友。他们也有心胸,西医治不好的病,也求教于我。”1915年,雅礼医院正式更名为湘雅医院,时任湖南省主席谭延闿亲笔题写院名。
当时,曾祖父的在学费用均由官府支付,毕业后取得教员凭照,由政府安排至蒙学讲习所执教。然而,曾祖父宁愿缴还在学时的学费,也要先回乡做医者。
曾祖父回乡,高祖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膝下六子,其他五子虽多少读了点书,却唯独这位“逆子”能过关斩将,一路读到高等教育,并得以在省城谋职。高祖父刚跟乡村们吹嘘了一番,儿子却回来说要做个“土郎中”,气得他砸了自己最心爱的水烟筒,堵在槽门口,直朝儿子作揖,“我叫你老爷,你回去省城行么?” 
大婆婆则笑盈盈地接过曾祖父的行李,劝高祖父,“德秀非池中物,志存高远,您把生意交给他打理,他不接;外面的人留他做官教书,他不受;说明他自有安排的,话说回来,要是德秀能在乡里待上一辈子,那我欢喜啊,求之不得。”
曾祖父却冷言冷语,“小妹,让人打扫几间房出来。我们分开行事,就这么定了。”
大婆婆不恼不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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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开起来了,村里却无人前来看病。一来,他并未守在村里,而是经常跑去省城。二者,高祖父生病时,赌气让人抬去外村看郎中,还煞有其事一路念叨,“就是吃了那个‘逆子’的药,越发严重,自个儿老爹都差点治死了,其他人更莫说了。”
曾祖父知道高祖父在外诋毁他,也不生气,只说万一碰上急诊,能救人一命就行。倒是大婆婆替曾祖父着急,便问他,“你在省城医馆看病,最拿手的是什么?”
曾祖父回答,“号脉,针灸,开方,抓药是基本;头痛,伤寒,痨病,正骨都会;疑难杂症也可一试。你卖豆腐时,可以帮我介绍一下情况,但不要劝别人来看病。”
几天后,大婆婆卖豆腐时,遇到一个抱小孩的外村女人,问哪里有好郎中,她的小孩得了怪病,整天没精打采,就知道睡觉。大婆婆便将她领到了曾祖父面前。曾祖父诊断后发现小孩没气了,问女人怎么如此疏忽,连小孩死了都不知道。女人突然变脸,嚎啕道,“郎中治死了我的儿子,我可怜的儿子,活生生被治死了。”
大婆婆自知招惹了小人,指着女人大骂,“做人如此没良心,连郎中都讹。”
曾祖父冷静地问女子,“你是要做什么?”女人紧抱小孩道,“给我一些钱就罢了。”
曾祖父回复,“我非但一块钱都不会给,还要报官。人贪点小便宜,能理解。你心术不正,害不了我,但令其他病人跟着受罪。就因你动了歪脑筋,以后这十里八乡的村民,但凡有个重症,谁敢用药?何况我还没开方子,就算开了方子,你得先抓药煎服。一个母亲,竟携亲子尸体行勒索之事,用心何其歹毒,岂能纵容你?”
见女人不再叫喊,坐在地上眼泪不止,曾祖父问她,“你要钱做甚?”
女人哆嗦承认,“我儿确实死于发烧,男人不在了,家里就我一个女人,薄皮棺材都置办不起。今早眼睁睁看着儿子死了,本想去娘家拿床破凉席给他埋了,路上听到有人说起这位卖豆腐的妹子,都说她男人是个郎中,家里很有钱,才动了歪心思。”
大婆婆气冲冲地要去报官,被曾祖父拦住了,女人磕头说道,“我还有个大儿子,身上长了‘毒瘤’,看了很多郎中都不行,实在没钱了,不能两个儿子都没了啊!”
曾祖父没有给女人钱,当女人问及能否给一床凉席时,曾祖父让她“怎么把小孩尸体抱来的,就怎么抱回去”。而当女人走出槽门时,曾祖父却追了上去,“如你愿意,明天安葬好小孩后,把大儿子带过来,我不收你诊金,抓药的钱也算我的。”
大婆婆不解,“还好今天没开药方,女人没讹到。万一明天给抓了药,哪里说得清?”曾祖父认为女人良心未泯,“就因此女未抓药就使诈,才表明其非处心积虑。我拆穿其伎俩,便不再狡辩,算是迷途知返。我见其流泪不止,定有苦衷。”
曾祖父那时读过王国维翻译的《心理学概论》,自认为,“心理与医科结合甚好,医者须知病患内外之所痛。因而我对中医‘望、闻、问、切’有新想法,心理学很重要。”
第二天,女人果然带着大儿子来了,经曾祖父诊断,其身上长的不是“毒瘤”,算是一个“毒痈”。曾祖父让女人不要紧张,“这个东西喝中药好得慢,我曾在省城跟洋大夫学了一手,用他们的手法好得快,用小刀切开脓疮就是,不过动刀……”女人会意,朝外面一众看热闹的人大声喊道,“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与郎中无关。”
曾祖父在蚊帐里切开了病患的脓疮,排脓消毒后进行包扎,所幸安然无事,治好了女人的孩子。大婆婆得知女人无其他谋生手段,便留她在家里做了佣人。
自那以后,来找曾祖父看病的人多了起来,都说他“不但会看病,还会瞧心。”
2020年,我得了抑郁症。姑奶奶90岁了,担心我的病情,还在家看与抑郁症有关的文献。我让她不要劳心,姑奶奶却傲娇道,“不要以为我不懂,早在80年前,我就接触过心理学,爸爸教过我的。除了视力不好,我读文献没有多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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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在家做郎中的这一年,是大婆婆最安心快乐的日子,“我从不认为他心硬,对活人悲悯,对死人眷念,答应过的事,就算没人在意了,他一个人也要去做到。”
这一年,曾祖父在家任由高祖父数落,从不反驳,每日行礼问安;还帮着大婆婆磨豆腐,有时跟着一起叫卖,夸大婆婆的豆腐做得好;对待仆人也是温和有礼。
大婆婆知道,“德秀这是要走了,他不是鲁莽的人,绝非‘逆子’,他心里有这个家,去做舍身济世的大事之前,在家守我们一年——以及他两个埋在地下的好友。”
曾祖父果然对大婆婆有话,“若哪天我一去不回,你定要保全自己。哪怕我身首异处,都不要站出来,不必收尸。这个家没真正认过你,万勿死守,以免被牵连。”
大婆婆心平气静,“只是你没有真正认过我,我不怪你。这个家是认我的,任何一个人有事,我都兜着,天塌下来,我去顶,不是高个子,跳起来都要去顶着。”
那时曾祖父已决定回省城参加新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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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在省城中医馆学医期间,就与蔡锷多有往来。彼时蔡锷从湖南时务学堂毕业,二人相聚时,讨论的多为家国大事,起初他们只想着要推动政府改革,对清政府还抱有部分幻想。
1900年,唐才常在汉口发动起义,蔡锷从日本回来支持老师。后起义失败,唐才常被杀,首级被悬于湖北汉阳门,18岁的蔡锷幸免于难。蔡锷听到消息后,悲恸不已,由蔡艮寅改名为蔡锷,并在清议报上发表《杂感十首》,其中“前后谭唐殉公义,国民终古哭浏阳2。湖湘人杰销沈未?最谕吾华尚足匡。”祖父后来曾给我翻译过这几句,“简单说来就是——清政府,给我等着,湖湘人不是那么好杀的,走着瞧。” 
曾祖父在新学师范学校,学了不少知识,开拓了视野,但学校依旧“总以尊君亲上进德修业为要义”,其中“忠君”和“尊礼”的思想令他十分反感——“大清教育之目的在于奴役百姓,禁锢思想。当权者人少,需将多数人驯成奴才,让人把自己给蠢死。人一蠢,即便亿兆之心,皇帝一人可控之,妄图千秋万代。有志士仁人清醒独立,杀了便是,且只需动动嘴皮子,大批奴才蜂拥而上化身刽子手。”
很多年后,曾祖父也如此告诫后辈,“如林则徐所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愿为国家粉身碎骨,不过清政府不思变革,反而是在裹挟国家,我不效忠一条长鞭子。”
1903年,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到期,沙俄拒不履行退兵承诺,反而增兵意图吞并东北,清政府腐败无能,因而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拒俄运动,京师大学堂“鸣钟上学”,声讨沙俄侵略。曾祖父的校友兼同乡陈天华,积极响应在张园举行的拒俄大会,并撰写《猛回头》和《警世钟》。曾祖父大受震撼,他之前只是一个反叛青年,现在痛恨清政府腐败卖国,亦有了推翻清政府的想法。
同年四川留日学生邹容发表《革命军》,由章太炎作序,大喊“革命,革命”,具体提出“不得侵人自由,如言论。思想、出版等事;各人权利必要保护。须经人民公许,建设政府,而各假以权,专掌保护人民权利之事;无论何时,政府所为,有干犯人民权利之事,人民即可革命,推倒旧日政府,而求遂其安全康乐之心……”曾祖父亦对《革命军》极是推崇,其中主张在几十年后,还能随口背给子女听。
不幸的是,邹容因涉“《苏报》案”被捕,1905年因饱受劳役之苦,无力忍受狱卒虐待,在狱中一病不起,年仅20岁。同年,陈天华抵制清政府《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并回击日本所言“中国人乃乌合之众”,以死报国,蹈海自尽,年仅30岁。1904年,蔡锷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次年回乡与曾祖父相聚,谈及邹容的《革命军》,蔡锷亦参与起草,悲痛邹容、陈天华之死。曾祖父与蔡锷想法一致,须舍身革命,以唤醒民众,切不可轻举妄动,得磨练自己,谋求机遇。因而曾祖父继续留校完成学业,蔡锷则任新军教官。
曾祖父毕业后,先回乡行医一年,而后按照之前的计划,改小年龄回省城参加新军,伺机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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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曾祖父收拾行囊的那天,磨坊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仆人们听出是大婆婆的声音,赶紧去看。屋子里除了大婆婆外,四下无人,她满头大汗,瘫坐在磨盘边,旁边有一块粗大的磨刀石。丫鬟扶起大婆婆,发现她的左手臂肿了,其他仆人当是大婆婆遇见了歹人,提起柴刀去追人,被大婆婆叫住了,“叫德秀来就行。”
见曾祖父赶到,大婆婆低头道,“是我用磨刀石砸了自己的手,你医术好,无妨的。你骂我、打我都行,不要那么快治好我,想要多留你在家几天。我绝无拴住你的意思,就是舍不得,怎么想怎么舍不得,我人蠢嘴笨,做几天你的病人可好?”
曾祖父没有生气,第一次握住大婆婆的手,“看来是断了,你是在责怪我,是该怪我无情无义,但记住,无论任何事,都不值得你伤害自己身子。我多住一月,留下来陪着小妹,治好你,但以后不许你再做这般傻事了,好吗?”
大婆婆反问曾祖父,“你明知此去可能遭遇不测,甚至曝尸街头,为何还要义无反顾地去做你心中的大事?我们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你算爱惜自己身子吗?”
曾祖父回答:“我们读书人,是有志向的,不为当官求财,要将学问交还给苍生。”
曾祖父平时与大婆婆很少说话,那次却事无巨细地讲述着他的求学经历,并希望大婆婆成为“觉醒的女性”。
曾祖父告诉大婆婆,“真正的革命者,心里想的从来不是自己。流血断头,不是不爱惜自己,革命不是说说而已,得不吝自个儿最珍贵的东西,换取天下人的希望。”
大婆婆的手臂痊愈时,曾祖父问她,“手还痛吗?痛得话,我再留两天帮你敷药。”
大婆婆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只得说,“我好了。你要远行,我送你走,无论你回来是什么样子,能不能再看我一眼,只要有信,我都会在村口接你。”
当天,曾祖父拜别父母,说是公务在身,需离家数年。高祖父不知其所谋之事,依旧怪腔怪调,“家中‘拗相公’竟不上山挖草药,而是要外出践行经世致用。”
曾祖父哑然失笑,说他当时想抱大婆婆,后来写道,“时欲与李氏相拥,然所念,所怜并非爱恋,遂作罢。”
出门时,终是大婆婆主动提出来,“我抱一下你的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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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10来岁时,祖父就开始教我林觉民的《与妻书》。
那时我在学校还没怎么接触过文言文,最多背几首古诗词,因而学《与妻书》时,苦不堪言,边读边哭。有次终于忍不住跟祖父抱怨,“为什么做你家子孙,要学这么难的东西。”
祖父却未因我的冒犯而恼怒,也承认,“难是难了点,该是高年级的学生读的。”我马上接茬,“那让堂哥堂姐他们来读,我还小。”祖父点头,“你是还小,爷爷怕是没时间了。有些东西不教给你,下去不好跟先人交待。”祖父背起手,泪眼婆娑,“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我不懂,祖父为何如此动情。
于是,祖父走近对我说,“不是所有人都懂他们的,你或许孺子可教,以后多少能懂一些。”随后便不厌其烦地继续给我讲《与妻书》,温和细致,有问必答。
我得知林觉民面貌如玉,家境殷实,留学日本,与娇妻陈意映琴瑟和鸣,如他写的那般,“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而当时的我只想着,只要能吃饱饭,有书读,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
就是这样一个拥有一切的年轻人,却要“为天下人谋永福”,毅然参加广州起义,受伤被俘后拒不投降,从容就义,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时年仅24岁。又是为何?
祖父告诉我,“作为后辈,我们或许做不到那般无私,但至少要能理解。他们勇敢却孤独,即便不被理解,仍义无反顾,他们革命并非头脑发热,而是忠于信仰。”
祖父希望我能通过《与妻书》读懂曾祖父,“我们家也有这么一个人,本可继承家业,逍遥富贵一生,却偏毁家纾难,‘要让劳苦百姓将日子往好了过’。族人不理解,就连自己父亲临终前,还在其他儿子面前说起曾祖父就直摇头,说他属实聪慧,却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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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曾祖父所在的新军,由清政府成立,是清末军事改革的产物。其官兵不同于满清旧军的承袭制度,有招募条件,要求一定的文化水平,对年龄以及身体素质亦有要求,很多官兵接受过新式教育,思想开明,易接受革命思想,而有些本身就是革命党。
曾祖父有他自己的考虑。其少时好友多为贫苦百姓,眼见着他们因病致死、因贫致死,一些仆人的后代虽身强体健,却仍求生艰难,他想改变现状。若改良不被接受,不惜对抗。真到了那天,必定会有流血牺牲。
他不怕死,却不想做无谓的牺牲,一旦上了战场,必须具备一定的军事素养,如此便弃医从戎,“洒出的热血,要浸入人心,涤荡弊政。”
曾祖父之前在家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研磨搬书都有书童,虽骑马射箭,却从未干过重活,一直文质彬彬。自从军以后,他一改少爷习气。新军刚成立不久,湖南巡抚更信赖巡防营,因而条件有限,实弹紧缺,没有像样的靶场,无从操练。
部分士绅子弟入伍,是为了之后能够飞黄腾达,训练也只是应付;而曾祖父却一直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士兵”而用功训练,不打折扣。因在读师范时师范学过地理,他的军事素质亦相当过硬。擅长操法、兵器、测绘、枪械,并在钻研战斗协同、阵地攻防,以及遭遇作战等战术。
此间,蔡锷在广西任广西兵备处总办兼陆军小学总办,有蔡氏族人闻声前往广西,想入广西陆军小学就读,更甚者想求一官半职,均被蔡锷断然拒绝。出人意料的是,蔡锷却主动带话邀请曾祖父去广西谋职。听说是要让其做带军衔的教员,但曾祖父认为,“若为谋职,数年前便可依附清廷,我担心乡人指责松坡厚此薄彼,便婉拒了他的请求。”
曾祖父很清楚自己能力出众,在军队能晋升,他认为,“我若志在功名利禄,被提拔非难事。”但他无所谓升官发财,只想做一名为民请命的军人,自己终会“为革命而血溅沙场”。
就在曾祖父参军期间,长沙爆发了抢米风波,一名叫黄贵荪的挑水工因米价一日上涨数次,导致其一家四口因无米下锅而自杀身亡,从而引发民愤。当时的巡抚衙门非但不能体恤民情,反而派出巡警开枪弹压。清政府强势镇压抢米风潮,曾祖父愤慨之余,又伤心不已,“百姓想购平价米,何错之有?民众若因生计事宜与当局发生冲突,应以调和为主,焉能狠心射杀?”
为此特意带话回去家,若是宝庆发生灾荒,切不可与官员勾结,哄抬物价,“天灾之下,得凭着良心去救一拨苦难之人,我等本该捐赠钱粮,然贪官污吏无操守,中饱私囊,实不可信,家中掌柜,如往常经营定价亦可安民心,助灾民。”
至于抢米风潮,曾祖父也认为那不是天灾所致,而是人祸,当官的太过自我,“国中百姓历来苦难深重,却最是坚忍,为了一口吃的,甘愿承受任何重压。但凡还有一口吃的,他们绝不闹事,偶尔饿肚子,只怨自个儿四体不勤。如此,那些为政者,还要利用天灾欺压饥民。”
至此,曾祖父对清政府彻底寒心,说是“无言可谏,无话可说,如此则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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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10月10日晚,革命终于迎来了曙光,新军工程第八营的革命党打响了武昌起义的第一枪。10月11日凌晨,革命军攻占总督府。武昌起义后第3天,湖北革命军派人入湘,与湖南革命党人焦达峰等人取得联系。10月19日,湖南革命党人表示,要尽快响应湖北。
1911年10月22日,湖南响应辛亥革命,曾祖父作为新军,参与了起义。下午3时左右,起义军占领巡抚衙门,湖南光复,宣布成立“中华民国湖南军政府”,发布《讨满清檄文》,推举焦达峰、陈作新被推举为正副都督。
湖南光复后,湖南军政府大肆封官许愿,都督焦达峰虽有功于革命,但他是会党出身,行事风格仍有江湖习气,不善用人,只要有人跑来都督府说自己有功,他不经核查即当场封官,会党的成员更是因焦达峰而飞扬跋扈、欺行霸市、杀戮不止。
湖南新军之中亦是鱼龙混杂,曾祖父对此等行径相当不满,有人劝他赶紧去拜会都督,“起码要一个连长来当,旅长亦非不可。”曾祖父听了,拿枪指着自己,怒道,“我若踏入都督府半步,便是侮辱革命。”
武昌起义爆发后,革命军占领了武汉三镇,清廷震动。10月12日,清政府派荫昌率北洋新军两镇南下进攻革命军,湖北战事焦灼,紧急向湖南求援,湖南军政府组织援鄂湘军。
曾祖父虽对都督府的一些作为有不满,却因为军人的气节,誓死捍卫革命成果,主动加入援鄂敢死队,于10月28日乘轮渡奔赴湖北,5日后抵达武昌,随即被派往汉阳十里铺防守。


引用:
1 《钦定学堂章程》由管学大臣张百熙制订。百熙,湖南长沙人,曾主持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并创办医学学馆、师范馆等。
2  谭嗣同、唐才常均为浏阳人,被誉为“浏阳二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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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8 06: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战火中,两个女人的爱与成全 | 人间 · 虎溪山下03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1-26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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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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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李阿曳




虎溪山下 · 第三章



彼时,革命的道路并不平坦光明,失败了便会被游街示众,砍头,民众指责不说,亲友也唯恐避之不及;侥幸有过短暂的胜利,则被骂成乱臣贼子1

自曾祖父走后,大婆婆好些年“手绢总是干不了”。平日除了打豆腐,她还爱烧香拜佛,四处问人借报纸,“不管什么报纸,只要能收到消息,我就找来看。”

曾祖父飘零在外,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非但不被家人理解,还有族人对其多有恨意,对其多有攻讦。

曾祖父在湖南起义之时,他给大婆婆留下遗书,只有一句话,还是引用曹植《白马篇》中的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后来大婆婆提起此事,多有失落,“德秀在45岁以前,心里记挂着国家,就是没有我一个小女子。生死关头写遗书,说最想说的话,愿为国难而死,却不愿提‘李聪明’这三个字。那封遗书虽然到了我手里,却是给谁看都行的,对我蔡李氏没有半句私密话。”

曾祖父在随部队起义之时,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吾等手中只余几发空包弹,然一往而无前,吾等即死于冲锋,死于搏斗,死于大败,死于功成,九死不悔。”

11月17日,革命新军反攻汉口时,曾祖父不幸身中两枪,伤及腹部,其他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眼见弹片横飞,削掉医疗兵的半个脑袋。曾祖父当年31岁,而那些倒在他身边的革命军,大多在30岁以下,最小的不过20岁,皆为不久前为响应武汉革命而参的军。

万幸子弹未伤及曾祖父要害,医药箱就在旁边,作为医生的他能勉强自救,熬到“红十字会掩埋队”前来时,亦是奄奄一息。

曾祖父后来回忆那日,其四周堆满了尸首,野狗狂吠,极少落泪的曾祖父不落忍,血泪交融,“萧条战场,盛年青春,吾之袍泽弟兄以热烈之势长眠于此,吾亦随之奋勇不屈,至死方休。” 革命新军由于人数少,缺乏各种物资,前线多达数千尸首暴露郊野,血肉狼藉,红十字会志愿者匆匆将其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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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红十字会志愿者抬下战场后,曾祖父被安排在汉口的临时医院进行救助。临时医院条件简陋,床位,药品,绷带,人手严重不足,在英国医生给曾祖父做完手术后没多久,他便提出要回汉口自家铺子养伤,“我的袍泽弟兄不畏死,昼夜奋战,数天下来,数月下来,数年下来,终有一天累了,我自当为他们让出病床。”

经医院同意,曾祖父让人通知汉口的掌柜过来接人。没多久,他就听见外面传来几声熟悉的女声,急促,嘶哑,“问一下您,看见我家德秀没有?他长得标致,很好认的……”旁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同来的掌柜又用武汉话问了一遍。曾祖父知晓是大婆婆等人无疑,让护士将他们领到了自己床边,见到了蓬头垢面的大婆婆。

其实,因老家有人心怀不轨,大婆婆误打误撞,比曾祖父还要早些时日来到武汉,每天早出晚归,到处找寻曾祖父,寝食难安,持续了已有一周。

蔡家自祖上从道光年间,便在武汉打下了自己的地盘。生意不大不小,一直经营着几家店铺,顺利延续至高祖父这一代。在宝庆码头,还有徽帮等其他派系,明争暗斗再所难免,血拼闹出人命也是常有的事。只是,高祖父的性子却不似上几代长辈,当自己是读书人,温和敦厚,从不与人结怨,勉强撑到40岁,宁愿丢了摊子也要回乡躲清闲。

高祖父回乡后,只管大方向,具体事务皆让大婆婆和几位掌柜打理,后来又由曾祖父的弟妹们经营,几代都是女人当家。而曾祖兄弟6人,婚后没一个愿意打理生意,曾祖父亦是常年不着家。其他兄弟有的对杀猪上瘾,有的只想铺桥修路,有的忙于做篾匠,还有的痴迷武术,以至于外村总有人传——“蔡家男人家里藏,小脚媳妇跑四方”。

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出后,县衙展开清查“乱党”的行动,一些欠着蔡家债务而未被免除的人动了坏心思,向县衙举报曾祖父“是革命党,参与了武昌叛乱”,妄图赖掉债务,从几个小脚女人手里接过蔡家的生意。

一日,县衙里的小头目带人来村里查“叛党”,大婆婆为了不连累族人,叮嘱他们即便万不得已,仍需一忍再忍,以免家族覆灭。说罢,大婆婆去槽门口,将来人引至她自个儿住的宅子前,大声说道,“我家德秀不会做祸国殃民的事,是有小人暗害他。我蔡李氏在此告之您诸位,德秀在外头的任何事我担着,与家族其他人无关。”

高祖父却在此时站了出来,提了一袋子钱塞给领头的人,笑着说道,“我那逆子从来跟我不对付,不管有没有犯事,他给巡抚当差,你们去巡抚衙门拿他便是。可我儿媳不一样,我家虽是做小买卖的,但也走南闯北,认识不少人,就算拼了整个家族,也绝不让她去顶‘莫须有’的罪。话说回来,眼下世道,那个逆子若真敢翻天,回来耀武扬威的,我到底是他爹,能灭他威风。不过家有变故,那就难说了。”

小头目接了银子,恭敬地向大婆婆作揖,“哪有什么乱党,我们就是过来提个醒。”

衙门的人走了,其他人开始骂骂咧咧各忙各的,大婆婆却轻松不起来,她知道曾祖父一心谋划干大事,“既然县衙的人查到家里来了,保不齐德秀就去了武昌。”

大婆婆找高祖父商量,高祖父捧着水烟,满是无奈,“逆子在长沙,在武昌,在京师,或上天入地,哪是我能管的?无论生死,我管不了他,也帮不了他。想来上一代人也管不了我,由他去。再不济,就当他是八臂哪吒,骨肉早还给父母了。”

“最近我噩梦不断,不安心。”大婆婆说着,吩咐仆人收拾行囊,向高祖父请求道,“武汉那边的店铺本该我去打理,却让弟妹们担受。这些年分红我没少拿,却鲜为这个家出一点力,心里过意不去。现如今世道混乱,这次盘点爹爹让我带人去吧。”

高祖父吸了一口水烟,长叹道,“恐怕还要搭进去一个女儿啊。”大婆婆朝着神龛跪了下去,“爹爹抬爱,但我不是您女儿,我姓李,叫李聪明,是嫁到蔡家来的……”

高祖父不禁念道,“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见到德秀,你告之他,爹爹老了,想他回来看看父母亲。”

儿时,祖父教我读这首诗时,就讲起大婆婆出远门找曾祖父,“等的人心里有苦有甜。那个人迟迟不回来自然苦不堪言,心里有甜味,才甘愿化为石头继续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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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婆婆出门,只带了一个叫刘丫的家人,一个赶车的老仆田伯,以及护送他们抵达码头便往回赶的年轻车夫。高祖父本想多派几个人跟着,被大婆婆拒绝,“这是我自个儿的事,人家来家里做事不是卖命,德秀知道我让他们冒险,会怪我的。”

大婆婆一行三人比援鄂的曾祖父早2天抵达汉口,她晕船晕得厉害,一路呕吐不止,下船还未站稳,却揣着两双鞋,急着要去有部队、有枪炮声响的地方找曾祖父。

曾祖父与家中极少沟通,加入新军更未曾与家人打过招呼,大婆婆不知他到底在哪一标哪一营,更不知晓他作为敢死队队员驰援武昌的事,只要见到有当兵的人就问,“见过我家德秀吗……”一双小脚走不动,坐黄包车没法问人,当她得知曾祖父消息时,“双脚和煮烂的粽子无异,裹脚布与血肉粘在一块,仿佛拆了就散成一团。”

大婆婆见曾祖父躺在床板上,顾不得脚伤小跑过去,抱住曾祖父啜泣,“怎么搞成这样?我这就带你回家。”刘丫和田伯也落了泪,“德秀少爷你要顾一下自己。”

曾祖父让大婆婆他们小声点,“我的弟兄们要好好休息,莫搅扰到他们。”他摸了摸口袋,确认那封只有一句诗的遗书还在,“它没被送出去,你们怎么找来了。”

一回到店铺,曾祖父便吩咐掌柜的从账上支一些钱出来,给红十字会送去,并让大婆婆和刘丫去医院帮忙。大婆婆说曾祖父受了重伤,眼下她一步也不会离开。

曾祖父第一次没有喊大婆婆小妹,“夫人,你听我的。医院里缺人手,哪怕是去打杂,你都功德无量,说不定还能找到自己的方向。我在自家地盘休养,不碍事。”

听到曾祖父喊“夫人”,在场的人为之诧然,尤其是刘丫,愣了许久,反应过来后,赶忙拉着大婆婆道,“我们明天就去医院,一定去。德秀少爷喜欢,那就去。”

大婆婆听了,眼睛里“像捏碎了的豆腐,出来的都是水,能行船”。大婆婆晚年跟我的姑奶奶提起此事,长吁短叹,“你爹爹是在求我,脸上完全不像谈及革命那般舒展。面对死,他都没那么难受,那么好看的脸硬生生挤成了一个丑八怪。”

大婆婆坚持留在汉口家里照料曾祖父,“没了德秀,我要功德有何用。再说我不是叫花子。过门前,蔡家送来边猪四对(半边猪、鸡、鸭、鹅、鱼),聘礼一样不缺,这是早定了的事,过门后,我侍奉公婆无差,为何这时他要拿名分来做交易。”

曾祖父见大婆婆不愿意去医院,马上又改了口,“如此,那就不勉强小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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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丫这一年26岁,在待字闺中的女子中,算老姑娘了,不管谁来提亲,她都不愿嫁,现在还被叫做刘丫。刘丫随母姓,其所谓的父亲是强奸犯之一。有次她母亲走夜路,被人给奸污了,那时的人看重贞洁,被奸污的妇女大多忍气吞声,找个偏远地方嫁了,但刘丫母亲毅然选择报官。然而,衙门的一个差役见刘丫母亲长得标致,借口勘查案发现场,兽性大发,致使刘丫母亲在同一地方再次被强奸。

刘丫母亲衣不蔽体地来到衙门哭诉,因那名差役是知县幕僚妻家的侄子,知县包庇差役,刘丫母亲见告状无门,提起一把菜刀猛砍县衙大门,反被投进监牢。

高祖父当年收购茶叶时路过刘丫老家,听当地生意伙伴说起刘丫母亲的事,心生敬佩,他认为当时女子“或三从四德,或温良恭俭让,独缺勇”。后来他挑儿媳妇,皆为果敢坚韧有个性的女子。

为营救刘丫母亲,高祖父专程去省城找按察使司衙门的老友,对方获悉情况后,立即派人下来巡查,继而知县被降职,差役入狱,刘丫母亲沉冤得雪,出狱那天,高祖父带着高祖母来接的,那时刘丫母亲已身怀六甲,再有三个月便要临盆了。

高祖父即便有老友相助,但接待来人,送礼等开销必不可少,为此花费不少银两。刘丫母亲从狱卒那里得知情况,感激涕零,高祖父与自己素不相识,却出钱出力,仗义相助,她直言自己纵使赔上两代人,也不值那么多钱,当牛做马难以为报。高祖父却让刘丫母亲不要有负担,并谈及人命及公理都不能这么算的,恰好碰上他还有点家底,能助一臂之力,是自己的荣幸。

刘丫母亲被奸污去衙门告官,被众人指责,自家族人嫌她丢人现眼,几次托人带话让她在狱中自尽,她却坚持要活下去讨公道。如此,出狱后自然无处可去,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挺着个肚子,不知如何是好。

高祖父看出刘丫母亲的为难,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若刘丫母亲不要腹中胎儿,便让高祖母带其求医;若她想生下来,可借住在蔡家的一户佃农家,那边百无禁忌。

刘丫母亲摸了摸肚子,说腹中胎儿陪自己坐了几个月的牢,也没啥妊娠反应,孩子像是知道母亲的苦楚艰辛,不吵不闹,在她难过时,才会有所胎动,“我们娘俩在监牢里相依为命,有了感情,我想生下来,却怕孩子出生后遭人唾骂嫌弃。”

平日不多话的高祖母对刘丫母亲说,“那就生下来。只要不懒,粗茶淡饭有得吃。”

三月后,刘丫母亲在佃农的便柴房里生下刘丫。高祖父得知刘丫母亲生了个女儿,极为欢喜,刘丫满月那天,他在佃农家喝了酒,抱着刘丫说,自家有3个小子(当时,家里的老四、老五,老六尚未出生),除了德秀,那是个磨人的东西,以后姑娘看上哪个就嫁哪个,“我们做买卖的虽说低贱,但谁若欺负丫头,嚼舌根,蔡家绝不许。”

女儿满月后,刘丫母亲便主动来到蔡家,在槽门口起誓,“一辈子为蔡家做事,不要分文工钱,能让丫头有碗米糊喝就行,我个人的吃穿我自会想办法。”

高祖父放鞭炮迎接,“往近了说,你来我家做工,不开工钱,莫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往远了讲,你将是我未来亲家,来女婿家做工不给钱不管饭,这不是混账吗?”

刘丫母亲自打来到蔡家,比青壮男子还卖力,专挑重活干。高祖父租给她半亩田,从耕种到收获全是她一人忙活。刘丫断奶后,她便帮着高祖父跑码头送货。

刘丫比曾祖父小5岁,与大婆婆,以及得肺痨去世的大妹儿年纪相仿。

7岁前,刘丫说话不清楚,头发天生又黄又卷,小小个,爱跟在曾祖父后头喊,“皆序(德秀)少爷”。曾祖父懂事早,听过高祖父要将她做儿媳的玩笑,经常逗她,“你是我未来弟媳,不喊‘皆序’少爷,叫‘哆哆’(刘丫喊哥哥为哆哆)。”每次曾祖父让刘丫喊“哆哆”,她就大哭,说才不嫁人,不是寄妹(弟妹)。刘丫对其他少爷都是喊“哆哆”或“寄寄”(弟弟)。蔡家没人拿她当丫鬟,只有刘丫母亲一直告诫她,“你就是丫鬟。”

刘丫稍大一点,刘丫母亲便坚持让刘丫做下人的活儿,若高祖父不答应,她就要带着女儿另谋出路。她告诉刘丫,蔡家说让她做儿媳,那只是怕人欺负她们娘俩。高祖父只得让刘丫做曾祖父的书童,平日里研磨,整理书籍,倒水,送伞。曾祖父得空时会教刘丫识字,唱歌,讲故事。

除了不喊哥哥,刘丫最听曾祖父的话。曾祖父要去劈烂关大妹儿的房子,刘丫马上找来斧头;曾祖父经常惹恼高祖父被罚跪,无论多久,刘丫在一旁陪着;曾祖父逃婚,刘丫帮着收拾包袱,替他放哨。

12岁后,刘丫越发出落得标致,没了大舌头,长成了高个儿,头发依旧微卷,大眼睛,像个洋姑娘。高祖父偶尔开玩笑,夸自己看儿媳的眼光比做买卖强,问刘丫看上谁。刘丫默不作声,高祖父问了几次,以为她一个没看上,便不再提及。

刘丫母亲是知道自家女儿心思的。三年后,刘丫母亲跟大婆婆交代后事,笑着谈及刘丫平日生活里的点滴。有次她故意试探刘丫,“我看啊,还是德秀少爷最合适,可德秀少爷不讨东家欢喜,有点不实在,净惹事儿,东家怕委屈了我们刘丫。”

刘丫脱口而出,“东家哪里都好,就这点讨厌。他整天抽水烟,吐痰,用胡子扎我脸,都没这么讨厌,什么‘除了德秀少爷,你看上哪个’,问的什么话嘛。”

曾祖父成婚那天,刘丫躲在房间一整天不肯出门,说德秀少爷开心也就罢了。到了傍晚,曾祖父端着一碗东坡肉过来看她,“刘丫一天没吃饭啦,哆哆担心。”刘丫却大哭了起来。曾祖父成婚后,刘丫再没跟人提起过她喜欢德秀少爷的事,尤其是母亲死后,任谁来提亲都是一口回绝,反而对大婆婆敬重有加,算是做了她的贴身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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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丫母亲是在刘丫14岁那年走的,高祖父对其予以亡妻之礼厚葬,并安排六个儿子上祭,曾祖父特地从长沙赶回,由其手捧刘丫母亲遗像,为亡人引路上山。这名奇女子在蔡家14年,从最初的佃农到后来的女掌柜,一直能干,忠心。然而在刘丫14岁这年,她忽然抱怨蔡家生意全靠她,分红少就算了,始终拿她当下人。有店铺伙计还举报她贪污货款,且证据确凿。高祖父得知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几代人下来,蔡家只有内斗不止,而家中掌柜,仆人之中从未出过小人。”

高祖父担心刘丫母亲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打发大婆婆去与刘丫母亲沟通。刘丫母亲说自己此时与蔡家闹掰,对蔡家只有好处,她一个外人无足轻重。

大婆婆说现在由她当家,刘掌柜十几年的自家人,有任何事情蔡家都会担着。刘丫母亲说也没什么事,只是突然舍不得蔡家,刘丫也不大懂事,“她喜欢德秀少爷的事,就没能瞒住哪一个,日后还希望你能多担待,她没坏心思,就是爱着罢了。”

大婆婆以为刘丫母亲是担心女儿喜欢曾祖父,从而得罪自己,到时候不得不离开蔡家,她让刘丫母亲完全不必担心,“不止德秀,我也喜欢这个妹妹,聪明伶俐,是我没有的。喜欢一个人能有什么罪?”

没成想,一个多月后,刘丫母亲却当众将一名五十多岁的男人连砍十几刀,然后刎颈而死。

高祖父等人从刘丫母亲留下的遗书及旁人口中才得知,被砍死的正是14年前强奸刘丫母亲的男人。对那年的事,自女儿出生后,刘丫母亲再没提起过。 

谁想这么多年后,他自己找上门来,将当年的细节说得一清二楚,并恬不知耻向刘丫母亲提出要滴血认亲,让刘丫为其养老送终,或由刘丫母亲替女儿一次性支付一笔养老费用。

刘丫母亲当即动了杀心,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因他沦落到被众人唾骂,遭家里驱逐,若非遇到高祖父,只有死路一条,恐怕连母女俩的尸首都会被嫌弃是脏的。谁想他竟敢上门逼问刘丫住处。

刘丫母亲知道碰上这种无赖,往后刘丫没安生日子过,管他是不是刘丫父亲,她不给无赖纠缠自己女儿的机会。没人知道刘丫母亲十几刀下去,这个刚烈的女子是否解了仇恨,但刘丫是真正没母亲了。

高祖父一度备受打击,一向遇事乐观、豁达潇洒的他在楼上大呼,“你不畏人言是对,不畏强权是对,不畏生活是对,何事不能一起担当?离开是大错。”

刘丫母亲娘家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大骂伤风败俗的人不能进家门,杀人放火的鬼不能进祖坟。其后事主要由大婆婆在帮着料理,将尸体运回村口,搭个棚子请和尚做了法事,高祖父请全村的人吃了两天流水席,亡人被允许葬在公家地里。

家祭时,大婆婆安排曾祖父扶着刘丫同在灵堂前行礼,知晓当地葬礼的人心照不宣,这是女婿的礼仪,大丧不能成婚,此为结亲。祭文亦由曾祖父执笔,称刘丫母亲为家姑刘老孺人。曾祖父后来只记下一句悼词,“摧兰折玉,重厚自尊”。

很多人都说,刘丫之后就算公开说自己是再配夫人,蔡家也没人敢否认。但刘丫却公开在母亲遗像前承诺,“会做好一个丫鬟的本分。”刘丫说自己痛失慈母,伤痛欲绝,太太披心相付,才让她捱了过来,平日母亲也夸太太是个宽厚之人,不能伤着她。刘丫说到做到,坚持与佣人一块干活,还说不找点事做,难以从丧母之痛中抽离出来。高祖父不过问细节,听之任之亦为宠爱。只有大婆婆知道,刘丫心里一直都有德秀。

曾祖父在家行医期间,刘丫刻意与曾祖父保持距离,很少说话,但气色却一天比一天好。曾祖父离家,刘丫尽管从未出门相送,却总是难掩失魂落魄。刘丫后来也承认,“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摁住了腿,又不知是怎么摁住的心,想来是看着太太在前面,便自觉忍住了。”

直到县衙差役来找事,大婆婆心系曾祖父安危,六神无主。刘丫才过去握住大婆婆的手良久不说话,直掉眼泪。大婆婆喃喃道,“没事的,他不能有事。妹妹,他会没事的,对吧?”

刘丫这才问,“丫鬟也去,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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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伯是家里的老仆,来武汉时近花甲之年了,他从前的事被人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有一身武艺,能徒手举起三百斤的石板。中日甲午战争时,在刘坤一(两江总督,湖南宝庆人)手下参军,驻守山海关,兵败后回乡,其父是员外,家财万贯。

村里人都说他是打抱不平得罪了当官的,“见到当官的派人抢人女儿,他仗着自己有武功,敢一个打十个。在权势面前,武功有什么用哦,家里有钱又怎样?你看哪个武状元不跪皇亲国戚的,纵然家里有金山银山,还不是一夜之间被搬空了。”也有人感叹,“若不是田伯年轻时打抱不平,至少还是个闲散老爷,何苦呢。”

田伯从不谈及自个儿过往,有两句话常挂嘴边,“学打(学武)的人挨打,莫学打;财聚财散,人来人往,莫得罪当官的;欺男霸女的人,再遇当官的我照打不误。”

田伯父亲为了保全儿子,吊死在堂屋,树倒猢狲散,田伯被迫带着母亲四处谋生,教人练武,一个徒弟学了一招半式后四处惹事,结果横死街头,他便不再收徒。后田伯辗转来到宝庆码头做苦工,因带着老母亲而屡屡遭人嫌弃,高祖父见他是个孝子,问他是否愿意回乡做家丁的领头。田伯知道高祖父是有意要安顿他们母子,毕竟码头乃是非之地。一年后,田伯母亲病逝,他成了高祖父的贴身仆人。

田伯与曾祖父打交道不多,却说,“德秀少爷的存在,提醒我当年没做错。”他主动要去武汉, 大婆婆说他年事已高,不宜奔波,她和刘丫去只是小女子的情愫。

田伯说自己不是逞强,“我不敢说英雄迟暮,因为我是狗屎。你们到底是不懂东家,我去了,就等于东家到了。你们只见他逮着德秀少爷骂,可知德秀少爷想做的事,就算东家认为大逆不道,可见他真正出面阻止过?东家可不是无能之辈。”

在汉口家中,田伯见大婆婆和曾祖父起了争执,他握住曾祖父的手,轻声道,“德秀少爷,我想问问你,你的义举毋庸置疑,若把整个家都搭进去了,后悔吗?说来德秀少爷,你有着最好的家人,大好前程,你偏要选一条最难的路走。哪朝哪代没有不公?你管得过来吗?万一到时候像我一样,落得个家破人亡,止增笑耳。”

曾祖父虽然有伤在身,却斩钉截铁道,“谁没有最好的家人,刘掌柜——家姑难道不好?”他看向刘丫,“前人以命相搏,是为了后人能无所忧虑地过活。今日生于恐惧之中已属无奈,万不能对冀日惶惶不安——被奴役之恐惧,被欺辱之恐惧,被关押之恐惧,被驱赶之恐惧,被蔽塞之恐惧。冀日定当为希冀美好所在,如此方能令人子孙繁衍,延续文明。”(大意是今天活在恐惧之中是没办法,但不能对未来产生恐惧,未来一定得有希望,才能让后代子孙繁衍生息,延续文明。)三十年后,美国总统罗斯福提出“人民有免于恐惧的自由”,曾祖父也曾对此评述道,“我们国人一直在为消除人民的恐惧而奋战,我真心实意希望有一个政权能做到如此。”

刘丫不止情系曾祖父,还听进去了这番话。她加入红十字志愿者之前,对大婆婆说,“我心之所属,不再提及,但此番前去,并非为讨好德秀少爷,实则德秀其言行,再次令我动心,对明日恐惧是最恐惧的事,若睁眼便是恐惧,谁希冀明日?”

数月后,曾祖父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大婆婆求他回家,之前曾祖父无论做什么她都支持,“自从亲眼见他流血后,私心占据了心头,我只想他在自家楼上看书,家中一切都不用他操心,不下楼都行,我一辈子伺候他,端洗脚水,倒马桶。”

曾祖父只是领着大婆婆来到江边,“那些袍泽弟兄的尸体堆满了江滩,没有谁回家。我情愿你留下来,像刘丫一样,能帮助更多人,受伤的革命者,难民,即便是清廷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员,都需要大量人手来救助,你就当帮帮我了。”

大婆婆拒绝了曾祖父,“家里的豆子发霉了,磨盘也没清扫,老爷子还在等消息。男人做大事,女人就帮他守好家。”晚年大婆婆又说,“他怎么把我当物件分配。”

当大婆婆与田伯启程回家时,刘丫在一位毕业于东京女子医学校的志愿者的教导下,已经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护士,常往返于汉口和武昌之间,后又随队奔赴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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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之后,南方政局相对稳定,蔡锷作为云南的最高长官2,再次给曾祖父带信,谈及云南百废待兴,自己数年钻研军事,未有过主政经验,想有个自家人在身边,安心一点。为打消曾祖父顾虑,蔡锷主动说起,他家中两个胞弟来云南想谋求一官半职,被他拒绝了。

曾祖父了解蔡锷此时正值用人之际,尽管他驰援武汉一个多月,多少有些军功,那时他在武汉的老长官黄兴已调往南京任陆军总长,伤愈后本该追随其去南京军队任职,但蔡锷此时邀请他去云南,当即应允。后来有人论资排辈,说曾祖父太吃亏,总是在关键时刻另起炉灶,他回忆道,“湖北阳夏保卫战,革命军退往武昌之死,损失万余人。与此同时援鄂湘军,上千名革命军战死,我侥幸活下来,还能为这个国家做一点事,已是万分幸运,何谈功绩?”

去云南之前,武汉自家店铺刚好有船赶回老家,有伙计问曾祖父是否回家一趟,曾祖父说不必。而后,他主动找到刘丫,说自己要去云南了,走前看看她近况如何。

对于这次与曾祖父会面,刘丫专程回了一趟蔡家,对高祖父行了跪拜之礼,却不是对老东家的礼数。进到大婆婆房间时,她关上门,说是赔罪来了。大婆婆瞬间明白了,说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罪,“德秀到底不是木头啊”。

刘丫说她不会再回蔡家了,“活成他一样的人,便是最深的爱了。他给了我平等的爱,至此,我不再是丫鬟,他不是少爷,我该知足,再不能进一步伤害太太了。”

尽管大婆婆一再说明曾祖父有权去爱,但刘丫只在蔡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在给自己的母亲上了坟之后,还是离开了。曾祖父后来提起刘丫,说她叫刘素贞,去红十字会后自己改的名字。刘丫说喜欢《白蛇传》里的白娘子,来人间报恩,嫁给郎中许仙。

此后,刘素贞奔走各地救死扶伤,曾救助孤儿5名。1925年,上海闸北爆发霍乱,刘素贞在医院不幸染病。最后时刻,她手中紧紧握住一只怀表,是曾祖父离开武汉前夜送给她的。直到1926年,大婆婆收到怀表及一句口信,“姐,我回来了。”

大婆婆晚年最是想念刘丫,“家里那么多人,我同她最亲,真正是个骄傲的女子。”
引用:
1  辛亥革命期间,战场掩埋尸体、接收从前线下来的伤兵,皆由红十字会参与负责。当时中国红十字会叫“大清红十字会”,吕海寰担任会长,沈敦和为副会长。具体事宜由沈敦和负责,其为灵魂人物。沈敦和是浙江宁波人,曾在剑桥大学学习法政,当过翻译官,于1904年创办了“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比清廷创办的“中国红十字会”早了3年,曾在日俄战争期间,派遣医疗队前往东北救助当地难民,1910年,两家红十字会机构合并为“大清红十字会”。

1910年上海公共租界爆发鼠疫,因工部局检疫引发混乱,沈敦和创办中国第一家传染病医院。此外,广东一位叫张竹君的女医生,于1911年10月19日创立“中国赤十字会”。张竹君是中国第一位女西医,又为中国第一位创办医院的女性,25岁与徐宗汉(后为黄兴夫人)创办了褆福、南福两家医院。1926年上海霍乱爆发,张竹君前往一线抗疫;抗战期间,她又多次上前线抢救伤员,收养20多名孤儿。张竹君极具个人魅力,据传马君武曾追求过她,而张竹君最后终身未嫁。

武昌起义爆发后,革命军向沈敦和发去求助电报,望其派红十字会队员前往战地进行救助。沈敦和虽为“大清红十字会”副会长,却积极派医疗志愿者前往武昌。张竹君同样组织上海红十字救伤队,并掩护黄兴、宋教仁等人一同抵达汉口救援。

2  1911年10月20日,为响应武昌起义,蔡锷领导了云南的重九起义。11月1日,云南军政府成立,蔡锷被推选为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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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8 06: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年轻县长的手腕 | 人间 · 虎溪山下04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1-27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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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里不能有一个无辜之人。不然,我等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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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李阿曳




虎溪山下 · 第四章



1912年4月,曾祖父抵达云南都督府。因之前蔡锷在广西有了前车之鉴1,为不给人落下话柄,对蔡锷不利,曾祖父来到云南并未担任要职,而是采用化名以私人秘书的名义跟在蔡锷身边,帮着处理政务,主要负责财税方面的统筹与实施,整顿厘税,参与开设富滇银行以及各大分行,为此,曾祖父还去县厘金局任职局长。

云南在蔡锷的治理下,社会安定,财税增加,一切井井有条,这一年蔡锷30岁。1913年,袁世凯以大总统的身份电令蔡锷回京养病。蔡锷为拥护“国权”,甘愿交出权力赴京。

蔡锷此时对袁世凯抱有极大的幻想,认为其有能力结束中国的动乱,还百姓一个安定民主的社会,自知赴京后有可能被袁世凯架空权力,仍愿意支持袁氏统领国家。曾祖父则对袁世凯有看法——在武汉时,与革命军交战的正是袁世凯率领的北伐军。曾祖父认为袁世凯虽有能力,有声望,但人品实在难以恭维。遂建议蔡锷暂缓离滇,但蔡锷一直强调,袁世凯是中华民国的大总统,地方理应支持中央,不能拥兵自重,国家需要政局稳定。

在蔡锷启程去北京前,1913年8月,曾祖父已赴任四川任知事(县长)兼财政局长,由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熊希龄保荐2。曾祖父先一步离开云南,起因是蔡氏本家几个青年,因上一辈曾资助过蔡锷,听闻曾祖父已在蔡锷麾下,便擅自来到云南都督府,让曾祖父帮其引荐给蔡锷,个个想要当官,其自身却不学无术,还有目不识丁者。

曾祖父,自认为丢人,只给了他们一笔钱,说万不可丢祖宗脸面,让他们即时返乡。此举激怒了那几个人,他们认为曾祖父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享受荣华富贵,连自家兄弟都不照顾,还羞辱他们,因而记恨在心。后来曾祖父命丧蔡家老宅,主要是这几人为了泄愤而打击报复所致。

曾祖父赴四川上任,途经各个县,见到很多光着膀子的男人,瘦骨嶙峋,头巾破烂,一些女人光脚连草鞋都没穿,而他任职的县更穷,知事公署(县衙)连蔡家宅子都不如,不少民众面有菜色,双眼无神。

上任当天,当地几个财主送来5000元,并安排两桌宴席。曾祖父对来人及桌上的钱极其厌恶,但他在蔡锷身边早学会了引而不发,便回复赴宴可以,但钱财万不能收。上轿之前,曾祖父对着旁人嚷嚷道,“民国了,如此大张旗鼓吃喝怕是不妥。”几个财主在一旁毕恭毕敬,“无妨,县太爷也是要吃饭的。”

同时被宴请的还有警察所的张所长。张所长曾为前清典史,成都人,在当地颇有民望,很受当地百姓尊重,其与士绅大户也交情不浅,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警察所本该由知事兼任,张所长只是普通警佐,曾祖父考虑到自己是外乡人,张所长常年在此任职,负责缉捕、监狱之事,组建了地方保安队,便继续由他任所长。

在宴席上,几个乡绅、财主向曾祖父敬酒,吹捧道,“历朝历代,大清也好,民国也罢,总之县太爷就是我们这里不变的天,无论哪一代商贾都得仰仗县太爷。”曾祖父望向张所长,说自己初来乍到,有事还得倚仗张所长,“鄙人说是知事,不知政,亦不知事。不过县太爷,是我家老太爷那一代的叫法,终究过时了。”张所长的回答也颇兴味,“勤政恤民,便知政知事。若论说法,还是县太爷威风。”其他人附和。

酒过三巡,有人试探性地询问曾祖父,“我们这里的罂粟开得好,不比云土差(应是云南烟土),烟土通,政令通。县太爷大可放心,您是东家,我们不过是掌柜的,算盘打到底,还得东家承认是不?”曾祖父这才明白,这些人是想跟自己讨论烟土收入的分成。

自道光年间,云南、四川便大兴鸦片种植之风。1858年,根据《天津条约》的有关条款,清政府规定鸦片以“洋药”的名义合法进口,税率为每一百斤30两,一时全国各地广泛种植罂粟,尤其是西南地区。当地官员为增加财政收入,不但巧立名目,征收上百种税收,还强迫当地百姓种植罂粟,后来甚至对那些不种植罂粟或种得少的百姓,予以处罚,征收“懒税”。鉴于鸦片的巨大危害,1906年,光绪皇帝发布谕令,严禁鸦片,然而清廷那时已无力治国,很多地方官员为了牟取巨大利益,罔顾禁烟令,暗地里操控种植、贩卖鸦片的生意。

按照县里那些士绅、财主的说法,曾祖父每年可分得烟土利润至少上万银圆,作为县知事,其月奉为300银圆——当时,1块银圆能买三十四斤大米,买名好一点的丫鬟也就几百银圆,当地普通百姓一年的收入不超过50银圆,还有的人家为了几块银圆卖儿卖女。如此,曾祖父若在知事的位置上干上几年,比在蔡家做生意要强得多。

席上,曾祖父既没答应,也没否认。他清楚孟子所言,“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不过他也没把财主们放在眼里,主要是想了解张所长等一干根深蒂固的下属。此人作为前清典史,非革命派,能继续当差,要么够圆滑,要么是有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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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曾祖父摸不透张所长其人,他对曾祖父客气有加,又不似溜须拍马之小人。曾祖父有意培植自己的势力,张所长主动告知众人底细,对于曾祖父的调遣,他绝不推脱,缉捕罪犯也是不遗余力。

可另一方面,张所长也与做鸦片生意的那帮人来往过密,在当地还有两所大宅子,据说这些年得了不少钱财,生活奢华。

不过曾祖父自己也接受各种宴请,出门坐轿,架势十足,看模样也不像什么好官。他后来几番以此事告诫儿女,“识人不能只看表面,勿轻易认定其是好人抑或坏人。一味信其为好人,难免置自己于险地;一开始便恶其人,则无端给自己树敌。”

张所长也一直在试探曾祖父,只是曾祖父不知他是想拉自己下水,还是别有目的。他有次向曾祖父建议,百姓家中没有多少余钱交税,若采取高压政策也能收,无非是往后多收几年(民国有些县提前收了100多年的税,收到了21世纪),不交就抓人,杀一两个以儆效尤也未尝不可,大户则要拉拢。

曾祖父顺着张所长回道,“那敢情好,烦劳警察所长亲自带人,不必贪心,税收收至民国二十年即可,杀一两个草民无妨,抓一批刁民严刑拷打关一年半载甚好。”

张所长不淡定了,“如此办理?”曾祖父说,“那是自然,马上去办吧。办妥了,我为你请功。”张所长改口道,“知事初来乍到,事关民生,还得商议万全之策。”

曾祖父亲自给张所长端茶,两人无话,张所长喝了几口茶,起身告别。过了一会儿,一个姑娘拿着请帖来到知事公署,说今日是她生辰,父亲令她邀请知事赴家宴。

曾祖父打开请帖,说一定到,不能扫寿星的兴。姑娘是张所长的女儿,叫张三妹,那年16岁,个子高挑,未裹脚,是当地顶好看的女子,很多年后成了我的小婆婆。她小女儿即我的姑奶奶曾说道,“妈妈五尺高,是个美女,精通琴棋书画,还能骑马打枪,她自个讲来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但她心高气傲,就没看上的,谁想等了爹爹十几年。”

当时,曾祖父并未多在意这位姑娘。只是试探性地问张所长,他想兴修水利,架桥铺路,普及学堂教育,恢复集贸市场,说四川土地肥沃,让百姓回到农事上来,方是长久之计。张所长没接话,只说酒是张夫人亲自酿的,菜是三妹儿下厨做的,佣人都打发下去做活了。又说夫人生三妹儿不容易,疼了几天几夜。得知母女平安,他和老友将家中的酒喝了个精光。三妹儿上面还有兄长,在成都,只有这个女儿从小带在身边。

曾祖父无心听张所长拉家常,礼节性地说了几句为母不易,寿星乖巧能干的场面话。张所长便劝道,“三十出头的知事,大有可为,不必操之过急,我们等等看。”

曾祖父没想到,那是唯一一次和岳父岳母及妻子同桌吃饭,“悔不曾给岳父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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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到任不到半年,县里出现两起命案,他一人挑起调查、取证、断案的担子3

曾祖父一向不赞同个人集权,他主动将警察所交给张所长,进而又进行设置了独立的司法专科、检验科,培养帮审员等相关人才。其他县知事乃至袁世凯皆对集权求之不得,曾祖父却甚为忧虑,他忧心权力不被监督,百姓有如虎口求生,将司法公正系于知事身上,相当于拿一县百姓的命运来赌某个知事的品行能力。

眼下人才未兴,倒先出了命案,曾祖父只得亲自审理。

一日,一个叫王老二的男人跑来知事公署告状,说他只是去走了几天亲戚,回来就发现妻子失踪了。就在曾祖父派人着手调查时,有一户周姓财主家的下人主动前来报案,说有一个女人在周家后院柴房里上吊身亡了,正是王老二妻子。

曾祖父和张所长立即带人赶往现场,当时女人的尸体还挂在横梁上,王老二见到妻子的惨状立即失声痛哭,说要与周家同归于尽。曾祖父提醒王老二先将女人尸体取下,由张所长先行勘验。见女人披头散发,脖子上有勒痕,眼睛有血斑,舌尖外露,外衣完好无损,张所长当场认定尸体符合自缢特征,排除他杀。接下来就是要详查女人自缢的原因,曾祖父进行了二次验尸,闻了闻女人的发丝,没有提出异议。

围观群众指指点点,断定周姓财主想逼奸女人,而女人不堪其辱才自缢身亡。在审问过程中,周姓财主承认,自己应对王老二妻子的死负责,愿意进行赔偿。周姓财主交待,自己曾与王老二妻子有过一段情缘,本想娶她进门,因双方八字犯冲,周家长辈拒不同意,他便与女人断了往来,女人心灰意懒这才嫁给了王老二。

女人自缢前一晚的确曾找过他,却是来借钱的,说她儿子病了,高烧不退,王老二平日靠做棒棒(挑工)为生,家中贫困,拿不出钱来医治,只得去亲戚家借钱,之后一天未归。女人无奈只得前来求助周姓财主。俩人碰面难免动情,说话间,他拉了女人的手,却被其夫人撞见。夫人上去扇了女人两耳光,谁料女人竟会想不开。

经张所长调查,周姓财主所言属实,女人在嫁人之前,确实与其有过纠葛,还曾托人买过堕胎药。也有人证明当晚女人抱怨过自己男人靠不住,只能自己求人帮忙。周姓财主的夫人也承认自己的确打了女人,之后就拉着丈夫回了屋,并看紧了他。

曾祖父认为案情明了,判周姓财主赔偿王老二20块大洋,民众一片哗然,当场骂什么狗屁知事,一条人命就值20块。王老二又哭又闹,说妻子死得好惨。周姓财主主动表示,自己可以赔偿1000块大洋,女人的丧葬事宜也由他一并承担。曾祖父问王老二,“1000块大洋够吗?”王老二止住了哭声,“要得,马上结清。”

怎料曾祖父竟撇开周姓财主讨价还价起来,“两耳光1000块也太贵了吧,最多50块。”

王老二这时又嚎了两句“婆娘命苦”之类的话,抬头发现曾祖父板着脸,不吭声了。曾祖父拍着桌子道,“你婆娘是苦,嫁了你这么个败类,把命都搭进去了,你还真下得去手。你嫌弃她,怀疑她,大可把她给休了,那样我至少没资格教训你。”

王老二看似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说话却语无伦次,“她明明是自个吊死的,不对,是被逼死的,周家都肯赔钱了,怎么官老爷还要欺负老实人,我娃儿还病着……”

曾祖父宣布对王老二进行司法审判,申明自己作为县知事受司法监督,不会非法凌辱被审者,同时被审判者亦享有各项权利,念得周围群众哈欠连天,才开始审案。

曾祖父先是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周姓财主家的下人在县公署报完案后,突然“月疾”(疟疾)犯了,全身打摆子,曾祖父让人找了几片树皮煮了给他喝下,自己和张所长跟着王老二一块去周家。

周宅说大不大,也不算小,连张所长都只知道大厅,王老二却熟门熟路,领着他们绕到柴房,径直冲到了女人上吊的位置。曾祖父有点纳闷,不过熟悉周家柴房并不稀奇。进屋后,王老二见女人吊在房梁上,不是第一时间将她取下,只是大喊大叫着不会放过周家,曾祖父便起了疑心。毕竟自缢女人的样子并不好看,外面又一下围过来很多人,作为丈夫如何忍心让她一直吊着。

原本关于这两点,只是曾祖父的内心活动,可当他注意到绳结时,又不由地加重了怀疑,于是他有意提醒王老二将女人放下来。在王老二取下女人后,曾祖父说绳索是物证,也得弄下来。柴房里有不止一把柴刀,还有斧子,就在王老二身旁。可王老二却伸手将绳子的一端用力一拉,绳子就掉了下来。

张所长也发现了端倪,与曾祖父对视了一眼,开始若无其事地验尸,得出女人是自缢身亡的结论。当王老二提出要将尸体拉回去时,张所长却说还得抬回县公署。曾祖父假装关心王老二,问他是否借到了给孩子治病的钱,若没有,自己可以垫付,反正周家少不了要赔偿。得知没有借到,曾祖父又问是哪个亲戚,如此冷血无情。王老二语焉不详。

下午曾祖父审案时,查访王老二行程的人回来了。早些时候,张所长受曾祖父派遣,在王老二家的床底下找到了一根破烟杆。烟杆是用普通的竹竿做的,但烟锅和烟嘴都是纯铜的,说是很有年份。这烟杆曾是王老二的宝贝,无论去哪儿,即便是干苦力,烟杆也不离他身。有人几次要出钱买,都被王老二拒绝,说就算讨米,也要带着烟杆解闷。

曾祖父从小反感烟味,他知道王老二是个烟不离手的人,却不见了他的烟杆,眼看着烟瘾犯了,却强忍着,脸色难看,着实令人生疑。

验尸时,曾祖父刚一靠近就闻到了女人头发上的烟味,尽管女人与王老二生活在一块,身上沾了烟味再正常不过,可女人身上却没有一丝味道,且衣服过于干净,明显是新换上的。邻居说女人出了门就再没回来,干活的女人穿了一天的衣服,身上多少会沾了尘土,少不了汗臭味,但女人身上只有皂角味。

最后就是女人脖子上的勒痕,细细看,有些地方与烟杆能够吻合,所有证据都指向王老二。曾祖父还曾怀疑女人身上会有伤痕,但在案发现场,贸然脱死者衣服进行尸检,又将“受害人”王老二羁押,恐引发民愤,因而曾祖父采取缓兵之计,当成自缢案件处理,看似审问周姓财主,实则为稳住王老二,再确认相关证据。

听到这里,王老二终于坚持不住了,双腿发软,跪了下去,承认是他杀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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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王老二并未去亲戚家借钱,而是去了一个相好的寡妇那里,寡妇比他大5岁,满脸麻子。王老二说之所以跟她来往,只因寡妇不嫌弃他,心思都在他身上,不像家里的女人自以为是。

寡妇听说王老二借钱是要给儿子治病,一气之下将他轰了出来,大骂怎么不让家里的狐狸精去跟外面的男人要钱。王老二无处可去,只得连夜回家。一路上,寡妇的话在脑中挥之不去,王老二越想越气,“说不定那个狐狸精真就不老实。”因此,他等到半夜才潜回家,躲在楼上草垛里,想要现场捉奸,可当晚家里未有任何情况。

王老二不死心,第二天一整天没下楼,等到天黑,他听到了女人跟邻居的抱怨,只见女人往周家走去,他悄悄跟了过去,想着豁出命也要趁机敲周姓财主一笔。

王老二见到周姓财主和妻子越说越动情,俩人还拉起手,当他正准备跳出来找茬时,周姓财主的夫人先发难了。王老二躲在暗处吸烟,暗自解气,却自觉还不够解气,因为没得到好处。他顿时觉得,“狗男女偷情,凭什么要我将命豁出去?”进而滋生邪念。

待周姓财主夫妇走后,他猛地出现在女人背后,用手捂住她的口鼻,往地上拖,见女人拼命挣扎,王老二连忙用烟杆死死勒住女人的脖子,直至断气。

王老二曾不止一次想过要将女人吊死在周家柴房里,他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说女人婚前就是在这间柴房里和周姓财主私会的。现在女人断了气,没人知道他回来了,女人还被周姓财主夫人扇了两耳光,简直天赐良机,任凭周姓财主家大业大,有靠山,人死在他柴房里,怎么都脱不了干系,一条人命的钱,够他享福了。

柴房里有现成的麻绳,只是女人的衣服在挣扎过程中,被烟锅烫坏了,还沾有不少泥土,旁人定能看得出女人生前与人打斗过,但周姓财主回房后,就再没出来过,也不好嫁祸。

待给女人换完衣服,王老二自认为天衣无缝,把旧衣服拿回家,连同女人其他的衣服烧掉便是。只可惜了他的烟杆,沾了人命晦气了,但他舍不得扔,想着等过段时间,案子结了,找人卖了,多少还能得点钱。怕带回家不吉利,他还用黄布包住了。

之后王老二去了寡妇家,没有敲门,而是睡在寡妇屋后,直到早上,寡妇发现他了,他才伸了伸懒腰,说自己舍不得,还说过些日子,他兴许能过上好日子了,不会亏待她。

曾祖父依照《暂行新刑律》以杀害尊亲属罪,判处王老二死刑,于监狱内执行绞刑。判决前,有公署内的人谈及此案,说这可能不是最好的判决方案,说张所长在前清可没少接触过凶杀案,验尸时自然知道王老二不过是自作聪明,可他没有吱声,这是看在王老二儿子才10岁的份上,孩子没了母亲,再失去父亲,怕是难以过活。

他们也建议曾祖父多少该学会装糊涂,反正女人已死,百姓本就不知真相,认为女人是被逼自缢,不会有破绽,关键周姓财主愿意赔偿,如此一来,可谓皆大欢喜。

极少发脾气的曾祖父却气得摔了印章,“律法何时为皆大欢喜而存在!底层人们够倒霉了,权贵本视人命如草芥,我们还要投其所好跟着自轻自贱?女人的尸首摆在那里,无法出声,活人岂能凭一张嘴胡说。作为县公署人员,作为知事,不尊重生命,不敬畏真相,而求皆大欢喜,有何颜面?此乃人命案,当是在娶亲做寿呢?”

见众人不说话,曾祖父语气缓和下来,“我非嗜杀之人,只是不想这个世界,无辜的弱者最后连声叹息都没有。弱者只有享有过公平正义,才敢于去反抗破坏公平正义的强者。一个名声不太好,其自身却没有错的女人,死了该为其求个公正。”

那天曾祖父的日记,就一行字:“断案,心安。刘丫,素贞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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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二杀人案结案后,县公署有人担心百姓误以为知事有意偏向大户,而为难穷人,便建议曾祖父穿粗布衣裳,半卷裤腿,戴斗笠,扮出一副体恤民情的样子,风尘仆仆地去下面走访几天,与百姓拉近感情,这样兴许以后还能得到他们的万民伞。

曾祖父我行我素,依旧衣着华贵,出门坐轿子,他说,“我在家尚且不穿粗布衣裳,更勿说卷裤腿,做出一副劳力的模样。后来我参加新军,操练以及行军打仗,苦不堪言,但该花的钱一文未省。如今让我装扮成农夫,如做戏般,甚是别扭。”

而张所长却与曾祖父越发亲近,私下喊他时,也不再称“知事”,而是喊“德秀”,推心置腹地说他做了多年准备,终于等到一个聪明能干、能托付的县太爷。对于王老二的案件,张所长也并不是想和稀泥,只是想看看军人出身的知事到底有无能耐。

只是曾祖父还未来得及与张所长详谈,又一桩命案报了上来。被杀的是当地的豪绅,杀人凶手当场被人控制住,有诸多目击证人在场,本来豪绅的家丁打算就地处决凶手,“到哪都会判死刑,杀人偿命,没必要麻烦县太爷费口舌。”警察所的人听到消息后,马上带人赶到了现场,才勉强控制住场面。

于曾祖父而言,这起案件远比王老二杀人案要棘手,“有一种真相,不在眼里。”杀人凶手被警佐抬来时,已是奄奄一息,手脚被生生打断,豪绅的家丁手持长枪,一路盯着,怕凶手逃了,又说给知事一个面子,走一个过场,他们要亲自结果凶手。

曾祖父甚为厌恶,指着那个带枪的家丁说道,“就几杆破枪,最好别耀武扬威。我的管辖地,可由不得任何人胡来。民国律法规定‘人民之身体,非以法律不得逮捕、拘禁、审问、处罚’。谁胆敢行私刑,我必定严惩不贷。”

下令将凶手收押后,曾祖父亲自去监牢给凶手医治,陪同的掾属(佐治的官吏)劝道,“一个死刑犯而已,就没必要劳烦知事费力医治了,就算他的脖子断了都不会影响行绞刑。”

曾祖父反问道,“谁说他就一定会被判绞刑?”

掾属不解,“难道这个人与您沾亲带故?若真如此,我们必定全力保全他,不管豪绅多有势力,我们眼里只有知事。”

曾祖父说,“我目前在四川没有任何亲戚。我不先医好凶手,万一他死在监狱,这个责任谁来担?反正我不会担。再说了,人还有一口气,救活了便能说话。”

见掾属低头不语,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曾祖父语重心长道,“你肯定在想,那么多人看着他杀的人,难道还有周旋的余地吗?我们还要想想,他为什么要捅刀子?为图财害命,那就算我治好了他,律法定会严惩。若有其他原因,律法也要求我们查明真相。”说着他吩咐掾属要保护好凶手家人,“我不愿任何一方强势干涉司法审理。”

经过一番调查,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凶手才14岁,杀人前一直被人叫作何娃子,无前科,不是顽劣之人;他上面还有个姐姐,懂事勤劳;母亲贤惠能干,是个不错的裁缝;父亲头脑灵活,做点小生意,一家人日子过得不错。

有一天,豪绅看上了何娃子家的一块地,说想买,却将价钱压得很低。何娃子母亲态度坚决,说豪绅欺人太甚,就算价格再高也不卖地,这块地是她的嫁妆。之后,豪绅绝口不提买地的事,而是私下找到何娃子父亲,说做小摊贩太辛苦,不如跟着他做大生意。为表达“诚意”,豪绅便要与何娃子父亲称兄道弟,让人领着何娃子父亲在外吃喝玩乐。很快,何娃子父亲就染上了大烟瘾。到了这时,豪绅才突然变脸,说大烟比黄金贵,就算是亲兄弟也不能这么免费抽,并提点他,家里那块地能对付一阵。

何娃子父亲是惧内之人,起初还有所顾忌,毕竟之前一直瞒着妻子,说自己忙着在外做买卖。现在又上了豪绅的套,要卖地抽大烟,担心妻子会暴跳如雷。可烟瘾发作时,人却性情大变,一声不吭地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家里妻儿谁出来阻止,他就打谁。最后可变卖的只剩下房子和那块地,但是地契不在他手上。

为了逼迫妻子交出房契和地契,何娃子父亲扬言要将女儿给卖去做丫鬟。何娃子母亲将房契和地契的藏匿点告诉儿女后,半夜用一把剪子戳破了自己喉咙。何娃子姐弟俩将母亲埋在自家那块地里。没两天,何娃子就听说母亲的坟被人掘了,当姐弟俩赶到地里时,看到母亲的棺木裸露在外头,来不及查问是谁干的。豪绅却亲自带着一帮人出现了,说地已经被何娃子父亲卖了,双方今早已签字画押的,限他们姐弟俩一个时辰内将棺木移走,并挑衅道,“坟我帮你们掘了,分文不收。”

何娃子让姐姐去报官,自己却趁豪绅不注意将其扑倒,还未来得及动手,便被豪绅的家丁们摁住。豪绅抓起地上的棍子,往何娃子头上砸。何娃子顿时没了声音,豪绅为显示能耐,让家丁们放开他,说自己也算一方豪杰,岂能收拾不了一个“青屁股”。豪绅一手揪住何娃子的头发,说这就送何娃子去地府见他的死鬼母亲。就在此时,何娃子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小刀,没等豪绅及家丁反应过来,刀子已插进了豪绅胸口,直没入柄。

临了,豪绅还嚷嚷了句:“你啷个了?”走了几步便直直地倒在地上,家丁们这才意识到人被杀了,一顿乱棍猛地往何娃子身上招呼。当警佐赶到时,何娃子的手脚已断,被五花大绑,撂躺在地上。

豪绅是县里的大户,烟土生意他是头一份,在道尹公署以及军队都有关系,其家丁配有数杆长枪,平时嚣张跋扈,无人敢惹,因而去何娃母亲坟地闹事,说他们家就一个老废物,没啥子能打的人,就算发生冲突,不过图一乐子,才没带枪。得知豪绅被杀,几位家丁立马回去拿枪,好在警佐们也带枪赶到了。

眼下群龙无首,豪绅的妻妾没有能主事的,家丁们也就敢在公署门前放几句狠话,还被曾祖父骂了回去。张所长得知曾祖父还在医治何娃子,也说这个案子若是处理不好,恐怕连县公署都有麻烦。还说曾祖父刚上任那次的宴会,这位豪绅都没露面,就是因为在他眼里曾祖父“太嫩”,还没到他出面的时候。张所长分析,若按照以前豪绅在地方上的势力来看,曾祖父只有把人交出去,任凭他们处置,再亲自参加豪绅的葬礼,最好还派一个掾属扶灵,才能稳当任职。

曾祖父却说,“这种瞎胡闹,落人笑柄的事,我不会做的。他以前的势力有多大我不管,说句不好听的,能大得过大清?眼下民国正在恢复秩序,既然有法可依,我自当依照《暂行新刑律》审案。那人若死后还能只手遮天,我也算见了世面。”

换作以前,话说到这个份上,张所长不会再言语。而他却继续对曾祖父说道,“德秀,你要做的事,我都会去办妥。说来这是个机会,断案、禁烟、剿匪,可一锅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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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禁烟,曾祖父筹划已久。自上任伊始,便决心将贩卖烟土之人,及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

曾祖父曾痛心,当地家家户户都有烟枪,甚至连一些孩童都抽鸦片,之所以按兵不动,是想探明对方的根基到底有多深,然后等待时机,将其分化铲除。如今张所长明确表示支持自己,曾祖父大喜过望。

彼时,国家层面也力主禁烟。1912年3月2日,临时大总统孙中山颁布《大总统令禁烟文》,斥责鸦片祸国殃民,甚于“敌国外患”,直言“小足以破业殒身,大足以亡国灭种”。之后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亦多次重申禁烟令。但由于当时中央政令难以通行于地方,很多地方官员只顾私利,勾结军官,私养家丁,以至于只禁种植,却难禁贩卖以及吸食。

张所长一直痛心于沃野千里、青山绿水的天府之国,被糟蹋成了荒野之地,从前的人们勤劳善良,后来鸦片流入后,原本老实巴交的乡民像发了疯一样,他的父亲亦是如此。曾祖父原计划让蔡锷将军跟总统府打个招呼,请临近的军队长官相帮,再由县公署出面打击,任豪绅们势力再大也得认罪伏法。张所长却有不同的看法——

有蔡锷将军做后盾,按照律法禁烟,莫说区区一个县的豪绅,就算四川都督也不敢有异议,但这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会有争地盘的嫌疑。尽管禁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就怕有人借此大做文章。

曾祖父对张所长的话深表认同,“如此一来,实乃身为知事的我无能了。”

张所长则以父辈的姿态宽慰曾祖父,“德秀绝非无能之辈,是人中龙凤,能当大任。你大可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去做,依律断案。禁烟的事有我做先锋,咱爷俩定能成事。”

曾祖父马上宣布公开审理何娃子杀人一案,他大张旗鼓地跟在场的人解说《暂行刑律》,重点讲述第15条“对现在不正之侵害,而出于防卫自己或他人权利之行为不为罪,但逾防卫行为过当者,得减本刑一等至三等。”尽管《暂行刑律》未规定正当防卫的必要条件,而曾祖父却大胆地将何娃子动刀,视为阻却违法事由。

曾祖父还提到《修正刑法草案》,其中将刑事责任年龄由12岁提高到14岁的条款,以及“心神丧失之人行为,不罚。但因其情节,得施以监禁处分”等相关内容,但由于《修正刑法草案》当时并未实行,所以主要是依照防卫过当的行为来断案。

豪绅以不法手段诱骗何娃子父亲吸食鸦片,导致其妻自杀身亡,而后利用鸦片控制何娃子父亲,趁其神志不清之时,逼迫其签字出售田地,如此仍不罢休,又掘何娃子母亲坟茔,殴打何娃子,“身为人子,遇此暴戾恣睢之事,有任何举动亦不为过。”如此,曾祖父公开判处何娃子有期徒刑一年。据传曾祖父此举还是为了保护何娃子,便于其在县公署养伤,也怕他出狱后遭豪绅家族报复。

关于曾祖父断案之事,曾作为刑庭法官的姑奶奶在我学了法律后,曾多次与我提及,讲紧急避险制度以及正当防卫概念。近两年还问我,关于紧急避险与正当防卫法院是否予以认可,直言这种案件确实不好处理,但也要敢于依法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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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的判决自然引起豪绅家族的强烈不满,但那天未有持枪的家丁前来闹事,他们自顾不暇——就在同一时间,张所长带着一部分警佐,保安团的人出城剿匪去了。说是剿匪,实则禁烟,所谓“土匪”,就是当地土豪们私养的兵勇。如此,既能保障烟土贩运,又可借机排除异己,还时不时还骚扰百姓行抢掠之事。

豪绅的同伙们正商量着如何反击知事,张所长这一出动,立时慌了神。又议,张所长出城剿匪,县公署可以说是兵力空虚,组织几个家丁带枪冲进去,轻而易举就能将知事杀了,但他们也难逃造反或通匪的罪名,任谁也保不了。

眼下,于各位当地土豪而言,关键问题已不再是给死了的“老大”出气。于是他们派人备重金向曾祖父求情,说豪绅死了就死了,谁也犯不上为他搭上身家性命,只要曾祖父召回张所长,土匪的事情由他们搞定,并保证在他任期内不再有任何匪患,且禁绝大烟。

曾祖父担心张所长安危,据查土匪的数量数倍于县公署的警佐,他们的枪械也是从军痞那里买来的,其中一些土匪本就当过兵,加上装备精良,其战斗力并不弱。曾祖父清楚土豪是缓兵之计,更知张所长剿匪是为保全自己,于是提出若张所长及其部属毫发无损,土匪缴械投降,土豪们交出全部烟土,他可以考虑从轻处理。

来人走后不久,噩耗传来,张所长为救一个受伤的警佐,身中4枪,当场身亡。由于土匪火力太猛,张所长尸体未能抢回,其余的人只得先带着伤员退了下来,第一次剿匪失利。曾祖父当即带上所有随从,下令与土匪决一死战。土豪们自知矛盾无法调和,只能鱼死网破,不再藏着掖着,派出家丁增援土匪,命土匪务必将曾祖父一行除尽。

曾祖父与土匪亦陷入激战,正打算冲上去杀身成仁时,张所长的女儿张三妹带着一大批拿猎枪、持刀棍的百姓前来支援。张所长这些年从土豪以及前任知县那里分的钱,都拿来救济百姓了。百姓们听说张所长被打死,对土匪恨之入骨。张三妹又说土匪窝里藏了金银财宝,她父亲本想剿灭土匪,再将钱财分给百姓,没想到被土匪给杀害了。百姓怒火冲天,便一窝蜂地跟了过来。

半个县城的人往前冲,就算是活靶子,土匪也打不过来,只得弃械投降。曾祖父同意张所长女儿提出的方案,让百姓自己“认领”被土匪抢走的东西,很快土匪的财物被一扫而空。剩下一大堆烟土,曾祖父下令任何人不得偷拿,就地用石灰焚毁。

被土匪供出的土豪,被曾祖父以贩卖烟土,伙同盗贼土匪作乱上报至省府,省里回复“依法惩办”,同时将道尹公署的有关人员处理了。至此,曾祖父禁烟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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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所长遗体被运回成都老家,曾祖父亲自带人护送。一路上,曾祖父自责不已,向张夫人请罪,“我不该操之过急,应该徐徐图之,分而治之,自个的命舍了就舍了,我单枪匹马死在哪里都行,万不该让张所长冲前头。”

张三妹却对曾祖父说,“父亲的死,与知事无关。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我们无力阻止。父亲出城剿匪前,曾交待管家,让我们务必留心县公署情势——若有人心怀不轨,定要站出来,拼死保住德秀。”

曾祖父一时激动,“该是我躺在这里,被送回乡。我此刻亦疲累,如同张所长,浑身冰凉。”张三妹又哭,“父亲已殁,我受断肠之痛。但张家人讲理,不该你担的,我们怎会强加于人。等到了成都老家,你自会知道家父的良苦用心。”

抵达成都后,张氏众族人排队跪迎灵柩,唯独不见张三妹的两位兄长。起初曾祖父不便问,以为他们在外地任职,未能及时赶回。直至见灵堂里出现了张三妹一个兄长的牌位,才明白张所长之前说“三妹儿上面还有兄长,在成都”是何意。

张夫人告诉曾祖父,张三妹上面确实有过两个兄长。十几年前,张所长也是正直之人,虽然官职不大,却不肯屈从权贵,曾向知县提出要禁烟,第二天大儿子便死于一场打架斗殴。他们一直都知道幕后凶手是谁,却只能隐忍不吭声。之后小儿子被送回成都,由张所长父亲照料,不料老爷子也染上了烟瘾,小儿子亦不知所踪。

张所长让家人瞒住这个消息,是因自己年纪大了,只有一次出手机会,得瞧准了一击命中,因而他才一再试探曾祖父,要确认他是否为贪赃枉法之徒,“最怕表面装清流,私下却与坏人暗通款曲,若是的话,这种人更是贪得无厌,危险至极。”

起初张所长拿不准曾祖父,他虽未收土豪们给的“见面礼”,亦未拒绝,在推杯换盏间,便商定了,由他们将那5000大洋,加上所谓的“分红”一起,先是给县公署建了一批监狱,后又扩充警察所的规模,看架势像是一个施暴政的知事,连土豪们都洋洋自得,“历朝历代兴大狱,都是冲着小百姓去的,我们看戏就行。”

直至曾祖父审结第一个案子,张所长才放下戒心。他认为曾祖父必定出身于富贵家庭,所以吃穿用度有些讲究,因为他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懂得享受。他虽未“与民同乐”,却也未想过以权谋私,而是想方设法“让百姓活得轻松些”。

至于曾祖父修建监狱,是因当时有些县知事为图省事,一旦有人犯事,要么放了,要么一杀了之。如此,曾祖父认为,建监狱看似冲着百姓,实则为保护他们。犯人亦是百姓,要把他们当人来处理,依罪行服刑,而不是随地处理,“管理好监狱事务,亦是崇尚律法。如此,我们定当谨小慎微,杜绝冤狱,不断错一个案子,监狱里不能有一个无辜之人。不然,我等死不足惜。”

豪绅被杀的消息传入张家,张夫人握了十几年的佛珠掉到地上,颤抖道,“老大死那年正好14岁,他的仇终是被一个14岁的孩子给报了,老天可算开了眼。”张所长青筋凸起,“老大的仇不算报了,其他几人也有份,得将其连根拔起才罢休。”

此时,曾祖父亲自调查豪绅被杀一案,并认为何娃子属于正当防卫。张所长担心曾祖父一旦依律判决,势必遭到那帮人的反扑,无论如何,他都该出手了。

这十几年,张所长将土豪们分的钱都散发给了百姓,“从未想要他们念我的好,只愿有一天能告诉他们,若放胆将那几个人办了,能得更多的钱。再不济,若我死于报仇,再没人给他们发钱,激起他们的愤怒,也算是我给那几个人留的后手了。”

终于,张所长从丧子之痛中解脱了。

此后,曾祖父大显身手,贴出告示,引用《荀子·天问》,“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令百姓恢复耕种,凡种农作物者,减免部分税收;再引萧抡谓绝句,“人心如良苗,得养乃滋长”,力主兴建学堂,坦言学堂可简陋粗糙,但必定要有;又摘《三国演义》诸葛亮在成都之描写,“两川之民,忻乐太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决意整治安防,每日安排警佐巡逻,有时曾祖父亲自上街巡查,震慑盗匪。

最后一条是戒烟()瘾,将监狱暂时作为戒烟之地,曾祖父亲自开方子,让县公署的人去抓药,由吸食鸦片者的亲属煎药送过来,如此,三月之后仍复吸者,依照禁烟条例判刑。同时三令五申禁止种植罂粟,一经发现,枪毙种户,烟地没收充公。

不到半年,原本死气沉沉的一个县,恢复了生气。曾经蔡家方圆几十里的地,他从不去瞧上一眼。而那年,曾祖父三天两头光着脚往田间跑。那是岁丰年稔的一年,米价急剧下降,男人干劲十足,妇女脸上有了笑意,学堂里传出朗朗读书声。曾祖父也感叹,“我是真的敬佩我们的百姓,只需一份安稳,便能从任何苦难里站起来,给这片土地创造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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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夫人回成都后,再未来过县里,她买了一艘船,说嫁人之前,本就是船夫的女儿,半辈子过下来,地上终究是没有水上安宁,她拿起了船桨,来回渡河。几年后,张夫人改嫁,嫁给了一个船夫。

张三妹决意在成都住上一段日子,她要想清楚一些事,再决定回不回县里,县里两套大宅院的钥匙交给了曾祖父,嘱咐他得空去打理一下,“家里的酒都是你的”。

张所长救下的警佐,伤愈后找到曾祖父,说张所长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对天发誓,要替张所长照顾张三妹一辈子,矢志不渝,恳请曾祖父帮他去张家说媒。为此,曾祖父还特意领着警佐去了一趟成都。张三妹当着曾祖父的面回绝警佐,“谁说父亲舍命救下你,还要搭上女儿,世间没有这个理。你护惜自己,便是报恩了。”

那天,张三妹没留他们吃饭,只是交待曾祖父,“家里的酒摆陈了,你要记得喝。”


引用:
1 广西咨议局弹劾,诬陷其身为干部学堂总办,任用私人,袒护同乡,大比例录取湖南籍学生,从而引发声势浩大的“驱蔡风潮”,惊动清廷派人前往广西查办。查证结果为,蔡锷未有半分贪墨之举,其虽重同乡情义,但所录取湘籍学生均成绩优异。蔡锷却心灰意懒,离开广西,赴云南任协统。
2  熊希龄,湖南凤凰人,前半生中进士,办报,维新改良,支持共和,是北洋政府第一位民选国务总理,后半生致力于慈善事业,创办香山慈幼院,曾收养救助孤儿数万。
3  民国建立后,确立了三权分立的原则,司法权和行政权分离,实行四级三审制的司法体系,从中央到地方设大理院、高等审判厅、地方审判厅、初级审判厅。然司法改革并未彻底,县一级司法权和行政权并未分开。袁世凯掌权后,集三权于一身,下令裁撤原有的地方和初级审判检察厅。初级新式法庭设立本就存在不足,又遭到裁撤,县级只能由知事兼理司法。1914年,北洋政府推行《县知事兼理司法事务暂行条例》,县知事一人享有缉捕、勘验、刑事执行、检察权、审判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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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8 06: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旧制复辟,他又一次选择死战到底 | 人间 · 虎溪山下05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1-28 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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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像被石块压住的豆腐,一点一点地在眼里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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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李阿曳




虎溪山下 · 第五章



曾祖父已任知事近两年,仍时刻不忘关注外面的情势,尤其是北京的动静,曾祖父一直惦念着身处虎穴之中的蔡锷。

蔡锷于1913年10月抵达北京,袁世凯表面对其热情有加,委任各种职务,加昭威将军头衔,但都是一些虚职,蔡锷并未进入权力核心。自当上正式大总统后,变本加厉地强化其独裁统治,解散国会,改参政院,废临时约法,取消责任内阁制,修正总统选举法,子孙后代可变相世袭总统。1915年5月9号,袁世凯接受日本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蔡锷亦是坚决反对接受“二十一条”,痛斥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虎视眈眈,认为为政者绝不能出卖国家利益,应结合本国之力,上下一心与日作战。此后,蔡锷对袁世凯所抱的幻想彻底破灭。

蔡锷与冯国璋、徐世昌等人不同,他与袁世凯交情不深,此时已看透了袁世凯的野心,于是流连声色场所,出入北京八大胡同,做了一个“风流将军”。蔡锷此举并非是想骗过袁世凯,曾祖父得知消息后,说,“松坡若要纵情声色,何须等到如今,何况身体欠安。袁氏(袁世凯)非愚陋之人,不会信之。”

其实那是二者之间微妙的对话,蔡锷不是袁世凯心腹,不能像冯国璋那般当面质问,关于袁世凯想称帝,他不发表任何看法最为妥当,以此来表明自己撒手不管。袁世凯要的就是蔡锷不管,往后更是假戏真做,看上了八大胡同名妓小凤仙,传得满城风雨,当时是有损于蔡锷的名声的,因而袁世凯放松了警惕。蔡夫人借此机会与蔡锷大吵大闹,敞开门将家中物件砸个稀烂,连袁世凯都惊动了,专门派人去调解。见袁世凯的人来了,蔡夫人闹得更凶,蔡锷说了几句狠话,蔡夫人便“一气之下”借机带着母亲和孩子们回到了湖南老家。

母亲及妻儿回了湖南,蔡锷松了一口气,却依旧不露声色,反而让袁世凯手下找美人解闷,明目张胆地逛八大胡同。袁世凯也反应过来了,秘密派军警闯入蔡锷府中,搜查电文信件,却一无所获。蔡锷知道袁世凯起了疑心,便计划密谋离京。

1915年8月,袁世凯终是没能抵制住帝制的诱惑,暗示手下鼓动帝制。

梁启超之前是支持君主立宪的,冯国璋亦是忠于皇帝之人,但是他们认为既然已经共和了,就不应该倒行逆施。眼见袁世凯称帝已不加掩饰,梁启超公开发表文章《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猛烈抨击袁世凯的复辟行径。

蔡锷是梁启超的学生,但此时他却表态,“我们先生是书呆子,不识时务。”有人让他劝梁启超,蔡锷回答,“书呆子哪里劝得转来?”有一次,袁世凯心腹拿着“赞成帝制问题名录”给蔡锷看,蔡锷毫不犹豫就签上“昭威将军蔡锷”几个字,支持袁世凯称帝。于蔡锷而言,名声不不重要,签字也无妨,重要的是要回到云南。

1915年10月下旬,蔡锷一面以喉疾需要医治为由,向袁世凯请假;一面跑去云吉班向小凤仙寻求帮助。小凤仙爱蔡锷,尽管蔡锷并未向其说明缘由,但她愿意帮他,即便是要欺骗袁世凯也无惧。因此蔡锷给小凤仙题词,“自是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

1915年11月11日,蔡锷在小凤仙的安排下,躲过袁世凯的监视,逃离北京,暂住天津共和医院,期间秘密会见梁启超,商议起兵讨袁。蔡锷表示,“失败就战死,绝不亡命;成功就下野,绝不争地盘。”而后蔡锷乘船抵达日本,又经上海过台湾、香港,最后从越南赶赴云南。为防不测,云南都督唐继尧派其堂弟唐继禹率警卫两个连去越南接应,一路上惊险重重,蔡锷于12月19日到达昆明。

就在蔡夫人离京之时,蔡锷与曾祖父有过联系,蔡锷在信中埋怨蔡夫人不识大体,俩人多有争吵,现负气回乡了。曾祖父心神领会,蔡锷不可能专门写信,只为抱怨夫人。他是怕袁世凯查看,以曾祖父对蔡锷的了解,他应该很快就会有所行动。曾祖父将公务安排妥当后,即刻启程回乡。他料定接下来又会有一场恶仗要打。袁世凯当时在全国拥有40万兵力,曾祖父知道胜算不大,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无数革命党人莫不如是。曾祖父想着在上战场前回一趟家,探望一下高祖父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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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曾祖父在村民眼里,已是一方县太爷。在他们印象中,曾祖父既能静心读书,也顽劣难以管束,做了县太爷回来定是威风凛凛。可曾祖父一到村口,就下马步行,见人便行礼问好。他说,“乡亲们是苦的。”后来,村里有一位田姓后生,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四期步科,中年时比曾祖父的官做得还要大,任民国的少将参谋长,回乡时同样会在村口下马换装,说当谨记前辈教诲。

当时大婆婆正在挑着担子卖豆腐,突然见曾祖父和随从牵着马进了村,整个人愣住了。还是曾祖父主动接过担子,帮着吆喝,大婆婆这才有了反应,“我足足打了698桌豆腐,才把人盼到了眼前。”见曾祖父挑着担子在叫卖,大婆婆赶忙牵过曾祖父的马,“眼泪像被石块压住的豆腐,一点一点地在眼里溢了出来。”

豆腐很快卖完,大婆婆的眼泪却一直干不了。看着曾祖父又黑又瘦,她说道,“你若在家,有好吃的,我都给你留着。可云南、四川那么远,我送过去你也不要了。”

自那以后,大婆婆总是念叨着,“云南、四川可远着呐。”以至于后来村里习惯用“云南、四川”来代替遥远,直到现在仍是如此。有次,我听到有人约邻居去镇上赶集,邻居不想去,便回答,“还跑云南、四川去赶集,不如网购。”大人骂顽劣的小孩,“找你好久,不见踪影,跑哪个云南、四川去了?”有些小孩学了地理,便问,“为什么不说新疆、东北,那距离不是更远吗?”我很想过去解答。

还记得儿时,我们院子里一位百岁老婆婆,后来有些老年痴呆,已不大认得我们这些小孩了,但每次见我都会拉手说,“你们不要再去云南、四川了啊,让李聪明等得好苦啊……你要再去,就带着她。”说着老婆婆便抹起了泪。

那天,曾祖父刚进槽门,就对大婆婆说,“小妹,我还有要紧事,只回来两天。”大婆婆见曾祖父手臂上有尘土,轻拍道,“那我吩咐厨子,让他们歇两天,我来做饭。”

家里仆人见曾祖父回来,有人大喊,“我们家的县太爷回来了。”高祖父在楼上赶紧让两个捶背的丫鬟把水烟拿走,清了清嗓子朝下面叫喊,“吵什么吵,有何了不起,一个狗屁县官而已。谁要敢在这个宅院耀武扬威,给我用棍子打出槽门。”

无论下边如何热闹,高祖父始终不动声色,直至曾祖父主动上楼跟他问安,他翘着二郎腿道,“瘦成老猴子了,看来县太爷不好当。出去几年,还记得自家的门是朝哪啊。水烟对付不了,酒总能喝两杯,等下我烫壶酒,给你解渴,免得被人说小气。”

曾祖父说想去看看刘掌柜,高祖父眼神瞬间黯淡,拿起了水烟,当着曾祖父面抽了几口,“要看也是我去,我每年都看她,你凭什么去?”曾祖父答道,“我替刘丫去。”高祖父呛声,“那你去上海。我好不容易好一点,你一回来就惹我不欢喜。”

曾祖父叹气,“爹爹,那您怎么没能留住刘掌柜。”高祖父气得丢了水烟,“逆子,给我下去。”曾祖父刚走下楼梯,只见大婆婆提了一个篮子在等着了,“那么大声,我们都听到了,父子俩谁也别揭谁的伤疤。篮子里有香、烛、黄纸,早去早回。”

这时,高祖父也下了楼,冲大婆婆道,“我还走得动,无需他替我去。”说着呵斥曾祖父,“还不快走,从小到大就是个呆板样,又说只在家住两天,屋里长刺吗?”

大婆婆倚在门边望着这对低头去往山上的父子,时隔多年,仍旧叹道,“人都是被命押着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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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上回来后,曾祖父来到大婆婆房间,劝她以后不要卖豆腐了,“小妹,大家都知道,你是最好的。那年我不过是说气话,这个家对不住你,我诚心给你道歉。不要因怄气而耗着自己,我走得越来越远,而你得有个打算了,为自己图个好。”

大婆婆转过身去,“做县太爷可不能糊涂,这个家从来没有对不住我,哪怕一草一木我都处出了感情。我要继续卖豆腐,乡亲们喜欢吃,女人习惯了我的吆喝声,我一喊,她们就会回应,端着碗便出来了,我喜欢这样。若是不磨豆腐,有些只吃得起豆腐的人家,桌上就摆不上菜了。在这个村子,我和我的豆腐是离不开了。”

曾祖父一时语塞。大婆婆从柜子里翻出一对金手镯,“德秀,我的德秀哥。你今年36岁了(老家男性满35岁就算36岁),还未有一男半女。刘丫是我喜欢的妹子,我时常想她,这对手镯早给她打好了,你带去上海接她回来,我是欢喜的。”

曾祖父赶忙接话,“刘丫,她现在叫素贞。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也是了。”大婆婆忍不住问道,“她从没联系过你?”曾祖父看着手镯道,“她不肯见我,没用。”大婆婆自言自语,“是啊,没用。一个喜欢,一个不喜欢,没用;一个喜欢,另一个也喜欢,还是没用。问题出在哪?要怎么做,老天爷才肯成全这些可怜人。”

曾祖父真就只在家待了两天,大婆婆牵马将其送至村口,说,“不知你下次再回来,我会是什么样子。”曾祖父嘱咐大婆婆,“如果你不觉得苦,那卖豆腐也挺好的,只是人没有豆腐嫩,世事蹉跎,一转眼就老了。”大婆婆也摇头,“豆腐也分老嫩,剩下的豆腐渣也有爱吃的,全凭个人喜欢。不喜欢吃的,我满街吆喝也是大门紧闭。”

而高祖父则醉倒在了酒桌上,直到曾祖父走了好一会,他才爬起来骂道,“逆子走了?太不像话了,招呼都不打。走了好,免得戳我眼珠。”佣人连忙解释说德秀少爷喊了您,没叫醒,行礼之后走的。高祖父不说话,兀自倒着酒,始终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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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一回到四川,就申请辞职。民众得知曾祖父要走,有人张罗着送万民伞,被曾祖父拒绝了,“诸位不必惦念鄙人,你们很苦,应惦念自己。身为为官者能让你们过好一点,乃职责所在,勿用颂扬;若哪天我等让你们更苦,务必驱逐之。”

民众的回答耐人寻味,“肯为百姓做主的官员如凤毛麟角,能遇见是莫大的幸运,有些当官的没啥子能帮我们,能做到不欺压也是顶好的,何况还能做点事。若是不留住,以后百姓怕又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曾祖父此行是要去云南迎接蔡锷,他认为自己虽然只是个小人物,但有些事明知是以卵击石,也得去做,“松坡不为个人,我亦如是。即便是一个人,也要冲在前头表明心迹。”

蔡锷坚决反对袁世凯称帝,他曾说道,“眼看着不久便是盈千累万的人颂王莽功德,上劝进表,袁世凯便安然登其大宝,叫世界看着中国人是什么东西呢?”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宣布接受参政院的“推戴书”,大谈恢复帝制是“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后来曾祖父提起“推戴书”仍余怒未消,立家规家训,“蔡家子孙后代,若读书人此般谄媚,无论多有出息皆视其为无骨肉团。”

“这种人得打才知道疼,不想做奴才的人,身上的骨头、头颅都会是武器,乃至流淌的血液皆是武器,有人天生直挺,宁折勿弯。”正因如此,好不容易在四川站稳脚跟的曾祖父,又一次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

曾祖父离川的那天,久未现身的张三妹出现在出城的路上,着一身红裳,旁边跟着两个丫鬟。曾祖父赶忙下马,说张家钥匙早放在了县公署,他没带走任何东西。

张三妹摇头,一串钥匙而已,不值得说起,更莫说等。曾祖父不解其意,张三妹又问,“知事这是要回老家了?”曾祖父往左边指了指,“我去云南,三妹儿多保重。张兄已故,我作为长辈,照理应当照看你,然我此番离去,怕是无缘再见。在此向三妹儿赔罪,望你喜乐顺意,无忧无灾。”

“你以为骑高头大马就是长辈了。”说着张三妹翻身上了马,“谁还没骑过马?”

曾祖父似乎有些生气,挡在马前,“小娃儿赶紧下马,别胡闹,需要帮忙尽管开口,但我确有要事在身,没空闲与你胡闹。”张三妹拉住马缰,往马背上一拍,马从曾祖父旁边跑了过去。曾祖父无奈大喊,“这娃儿不是瞎胡闹嘛!”

过了一会,张三妹才骑着马绕了回来,然后看着曾祖父道,“我不是娃儿,你再喊我娃儿,我就杀了你的马,让你哪里都去不成。接下来,我要与你说正事了。”

张三妹背过身去,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曾祖父,“我父亲给你的信,一早写好了。至于给不给你,何时给你,他让我自己决定。不瞒你,这封信我是看过的,而且看过很多遍,却一直拿着,舍不得撕。所以父亲怕勉强我,是多虑了的。”

曾祖父听说是张所长的信,双手接了。当他看完,却又面色凝重地将信还给了张三妹,“我会亲自去张所长坟前赔罪。”张三妹回了句 “我知道了。”便退到一旁。曾祖父立即上马,准备离开。张三妹又说了一句,“我会等你的,反正我岁数小。”

信中,张所长的意思是要将女儿许配给曾祖父。大概内容为,张所长说自己或许猜到了女儿的心思,张三妹以前眼光高,但不排斥相亲,自曾祖父来了县里后,她却坚定地表示自己要孤身一人,却又频繁来知事公署找张所长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所谓父女同心,张所长也看中了曾祖父德才兼备,因而出城剿匪之前,写了遗嘱,怕猜错了女儿的心思,他才在给张三妹的信里交待,若不喜欢,不过是一张纸,撕了便是;若是喜欢,万一自己身遭不测,无需考虑丧期,遇良人,着红裳便是。

张三妹承认,“对德秀有意思,到哪个地步尚不自知。因父亲新丧不合时宜,便将信放在那里,舍不得撕是一定的。半年后再看,那就不只是一张纸了,越看越重。我每天想德秀,一张薄纸变成了土地,房子,大门,菜园子;字不再是字,变成了他的脸,我的心,我们的一大家子人,我看到了我们的儿女,孙辈,曾孙辈……”

曾祖父回头告诫张三妹,“我家中有妻,心里有人,眼前有事,身外无物,就此别过,你把光阴留给自个。”说完,便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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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12月,蔡锷、唐继尧在云南多次举行军事会议,主要讨论反对袁世凯,反对专制。12月23日,会议决定以云南都督唐继尧等人的名义致电袁世凯,取消帝制,算是先礼后兵。12月24日,蔡锷等人再次致电袁世凯,请求取消帝制。由于袁世凯未予答复,12月25日,唐继尧等人联名发出通电,宣布云南独立,电报痛批袁世凯为背叛民国之人,丧失元首资格,决定要武力讨伐。

而此时的北京正在加紧为其称帝做准备,总统府更换为新华宫,“中华帝国”的国旗已在赶制。1915年12月31日,袁世凯下令将1916年定为洪宪元年,元旦将正式登基。

云南护国军以蔡锷为总司令,后来因兵分三路,护国军扩编分为三军,蔡锷任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出兵四川;李烈钧任护国军第二军总司令,出兵广西;唐继尧任护国军第三军总司令,留守云南。护国军主力由蔡锷率领,主战场在四川。曾祖父在军事会议召开之前赶到了云南,蔡锷见这位兄长来了,大受感动,“兄在川主持地方事务,劳苦功高,松坡有所耳闻;今见兄来滇支持松坡,无以言表。”

曾祖父面对枯瘦如柴的蔡锷,甚是心疼,“若非为国,我定将其绑至医馆疗养,然则有人一生许国,而不计较个人得失,包括性命,松坡若为己思虑,定当长寿。”

蔡锷问曾祖父是否愿意统兵,可给其安排一个支队,不过为了避嫌,得去李烈钧的第二军。曾祖父当即婉拒,一来蔡锷的喉疾已经相当严重,再者护国之举皆出自公心,他直言只想做一名军人,“为了国家,奋勇向前”。蔡锷便将曾祖父留在了身边,36岁的曾祖父在护国军做了一名普通的战士兼军医。

1916年元旦,护国军在昆明誓师,发布讨袁檄文。1月14日,护国第一军主力从昆明出发,曾祖父后来回忆,“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怆,然则唯一往而无前矣,护国军第一军无一人畏难怕死。”蔡锷也曾说道,“我们明知力量有限,未必抗他(袁世凯)得过,但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

当时护国军号称有8千余人,实则只有3130人,缺粮少弹,战士们衣着单薄。护国军之所以在元旦誓师,却到14日才出发,就是因为缺钱,后来还是罗佩金将几代人的全部身家抵押给银行,才换来12万银元用作军费,使得部队得以开拔。而袁世凯前期布置了4万多兵力围剿护国军,并随时能调动其他军队增援。

就在曾祖父随军出发前几天,有人前来相告,一个骑马的少年在寻他。曾祖父走出营房,正好听到一声马蹄声,马背上的“少年”正是张三妹。曾祖父问她怎么来了,张三妹没有下马,说只谈公事,“各界人士拥护民主共和,小女子亦然。”

说着张三妹将一个装有银元、纸币以及银子的包袱扔给曾祖父,“我家里只有这么点儿家当能捐出来,房子不能卖,毕竟我还只是个娃儿。你打仗就打仗,不要动不动就说要孤身冒死往前冲,按理说你是懂兵法的,像莽夫一样往前冲算什么。”还没等曾祖父回话,张三妹就和一同前来的仆人骑着马走了。曾祖父捡起了包袱,护国军确实很需要这笔钱,他统计了一下,将其全部换算成银元大概值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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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袁护国军出师后,安排了三个梯队,计划夺取泸州,攻下叙府,直取重庆等地。护国军在川南与袁世凯的北军鏖战,拿下了叙府,留第一梯队驻守。随即蔡锷率第二、三梯队进入泸州、纳溪战场,而袁世凯的精锐力量也集中在泸州纳溪一带,双方你争我夺,持续一个多月,以至于纳溪三易其手。第一梯队刘云峰见纳溪战况焦灼,分兵支援纳溪,然叙府兵力空虚,被北军偷袭,其旅长冯玉祥因此而一战成名。

护国军从开始的所向披靡到之后的战事焦灼,其原因并非敌众我寡,问题出在留守昆明的唐继尧身上。论唐继尧为人,实与袁世凯如出一撤,虽有一些能力,却也钻营私利。他曾留学日本,是蔡锷的后辈;参加过重九起义,又是蔡锷的部下。蔡锷从北京返滇,未带一兵一卒,唐继尧是云南都督,他表示要将都督之位让给蔡锷。然而蔡锷是一个很替对方着想的人,坚决退让,称自己只带兵打仗,决不贪权。

与蔡锷相比,唐继尧的私德实在不敢恭维,他是集贪权、爱财、好色于一身的人,之前在蔡锷面前谦让,也不能论其没有私心,主要是因为蔡锷在云南威望太高,且云南多数官兵反对帝制,唐继尧若支持袁世凯,恐有杀身之祸。

护国军挺进四川后,唐继尧不派援军,不运粮饷,护国军战士疲惫饥饿,枪支弹药紧缺,而袁世凯在外面围了数十万人马。曾祖父去给战士治伤,战士握住他的手说,“伤口无碍,就有点冷,单衣不御寒。”曾祖父说,当时的战士们都是凭着精气神在支撑着,一直不后悔,就是想告诉国人,他们会为了反对帝制而战至最后一人。

曾祖父说他一辈子没打过讨便宜的仗,至辛亥革命始,都是一拼数十个,明知没有把握,明知可能一去不回,仍要死战到底。护国军打到最后如同叫花子一般,无饷、无粮、无弹药,最后连地盘都没有了,蔡锷的司令部撤至永宁大渊驿,建在一条河上。他曾写道,“自滇出发后,仅领滇饷两月,半年来,关于给养上,后方毫无补充,以致衣不蔽体,食无宿粮,每月饮食杂用皆临时东拼西挪,拮据度日。”

曾祖父打心眼里是厌恶战争的,后来他告诉子女,打仗每天都难熬,枪炮声,哀嚎声总会刺痛他,有些人因为战争而麻木,成为杀人机器,而他却始终清醒,打,无数家庭破裂,父母、媳妇、小孩等不回亲人;不打,所有人都会丧失希望。那些时日,尸体是冰冷的,活人也是冰冷的,曾祖父总是忍痛战斗,“战争,从来不是好东西,惨绝人寰,然抗争少不了流血牺牲。”

1915年3月15日,蔡锷与众将士的苦熬终于有了回应,广西将军陆荣廷宣布独立,声讨袁世凯,护国军大受鼓舞,3月17日,蔡锷宣布发起总反攻,北军溃败,袁世凯派四川将军陈宧及张敬尧与蔡锷谈判停战,川南战事基本结束。

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下令撤销帝制案,第二天宣布废除“洪宪”年号;4月6日,广东宣布独立;4月12日,浙江宣布独立;4月16日,冯国璋致电袁世凯,劝其退位,勿续任总统一职;5月22日,袁世凯心腹陈宧宣布四川独立;5月29日,湖南宣布独立;1916年6月6日,当了83天皇帝的袁世凯在众叛亲离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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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死后,护国战争结束,蔡锷立即收兵。之前出兵四川,军费全靠东拼西凑,张三妹的2000大洋也投入其中,为此蔡锷赠予曾祖父一把德国产的勃朗宁手枪,又被称为“马牌撸子”。

那时,蔡锷的声望达到了顶峰,北京政府想任命其当国务总理,被他拒绝了,老家各界人士邀请其回乡主政湖南,亦被他拒绝,因为他说过,自己绝不争地盘。1916年7月6日,北京政府任蔡锷为四川督军兼省长,蔡锷接受了,因为护国军还在四川,需要他出面安抚调配,尽管此时蔡锷病情已加重,多次咯血,为安定四川,他仍坐轿前往成都。曾祖父跟随蔡锷一道,再次回到四川,赴省财政司任职。

1916年8月9日,蔡锷在成都只待了10天,因病情恶化,无法发声,向北京政府请假;9月10日,从上海乘轮船前往日本,进入日本九州福冈大学医院进行治疗;11月8日,蔡锷病逝于日本福冈大学医院,年仅34岁,举国哀悼。临终前,蔡锷曾遗憾地说,“我不死于对外作战,不死于疆场马革裹尸,而死于病室,不能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自觉死有余撼。”后又立下遗嘱,其中说道,“锷以短命,未能尽力为民国,应为薄葬。”1916年12月5日,蔡锷灵柩抵达上海,各界人士前来哀悼。

12月14日,蔡锷的追悼会在上海殡仪馆举行,梁启超宣读祭文,失声痛哭不能自已,只得将祭文交给他的另一学生代读,其挽联为:国民有赖公有格,英雄无命亦天心。蔡锷部下都说,其若非操劳过度,而是早早地去治病,不至于早逝。北京也为蔡锷举行了公祭,孙中山写下挽联:平生慷慨班都护,万里间关马伏波。

小凤仙白衣素车前去祭奠,她给蔡锷的挽联是: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挽联由他人代写,道出了小凤仙的伤痛,也有对其自身命运的哀叹。

蔡锷一生奉行“军人不党主义”,没有加入同盟会,不属于北洋系,只要是对国家有利的他便支持,克己奉公,因而各界对其评价很高,有“护国军神”之称。1917年4月12日,蔡锷的国葬典礼在长沙举行,其为民国国葬第一人,由湖南都督谭延闿主持。那天下着小雨,送葬队伍达上千人,蔡锷被葬于长沙岳麓山上。

对于蔡锷的逝世,曾祖父亦是悲恸万分,整日拿着蔡锷相赠的手枪流泪。据张三妹后来提及,他前去上海殡仪馆悼念时,是刘丫陪着进的灵堂,此事曾祖父并未否认,但与刘丫私事,只字未提,张三妹说是后来整理信件时才知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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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蔡锷离开成都后,曾保举罗佩金署理四川督军。然而,蔡锷去世后,四川实则为唐继尧所控制,罗佩金听从唐继尧的命令,搜刮四川财富,奉行“强滇弱川”的政策,裁撤川军,激起了川军的五师长的联名通电控诉,第二师师长刘存厚直接率部攻打罗佩金部,之后罗佩金离开四川,此后各派系出兵争地盘,四川陷入混乱之中。

曾祖父在四川财政司任职后,参与了财政预算计划,及全省五年计划的制定。他本想继承蔡锷的遗志,为四川贡献一点力量,哪想四川各地军阀割据自雄,聚敛财富,致使战事频发。而曾祖父已厌倦了战争,说战争之残忍,数万乃至数十万孤儿寡母最是明白,只要封建帝制不再复辟——张勋复辟时,他曾评价其是跳梁小丑,不成气候,直言“有些好笑”——他便不想再卷入此等纷争,更何况那些军阀都是为了一己之私争夺地盘。期间有军中故人相邀,他一概拒绝,说只对财政感兴趣,却也少去财政司上班,而是在成都开了一家医馆。

在此期间,曾祖父主动找过张三妹,说了一些她不爱听的话,诸如“三妹儿乃女中豪杰,多谢你的慷慨解囊,我替护国士们给你深鞠一躬”之类的话,然后表明要连本带利地还她钱。张三妹给了曾祖父一个白眼,“钱又不是给你的,你一个大头兵凭什么代表将士们,还当自己是知事大人呢,要还恐怕也轮不到你来吧?”

曾祖父认真了,说蔡锷将军临终前仍不忘抚恤阵亡将士,“在川阵亡将士及出力人员,肯饬罗、戴两君核实呈请抚恤,以昭激励。”可他个人却“无一橼之产,无立锥之地”,甚至死后还负债三四千元,靠恤金和友人的资助才得以偿还。因此曾祖父说自己就是能代表将士们,“你的钱是经我手的,你承不承认我都要还。”

张三妹后来告诉后辈们,“我真是忍了他很久,一直在那里颠三倒四,只谈正经事,恨不得一枪崩了他。但他说得认真,我看着他,再刺耳的话,也觉着好听了。”

可能曾祖父心里真的装着人,他对张三妹的爱慕皆予以拒绝,还说得冠冕堂皇,“国家如此破败混乱,民不聊生,我没有脸面成家,‘好友’刘素贞作为一名女性,尚且不谈儿女私情,宽和慈善,只为弱者奔波。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不如人?”

张三妹也是一个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人,她顺着曾祖父的话说道,“我比你年轻17岁,或许还真能等出来一个国富民强,众安道泰;你的‘好友’能做到的事,我也可以。”到了晚年。张三妹还说自己,“就算是等,我也得在他面前等,时常告诉他。”

张夫人对张三妹也是极为宽容,前来提亲的人依旧不少,却总是被张夫人婉拒,说张三妹有自己的想法。有媒婆称,20岁算老姑娘了,若不是张三妹长得好,看着好生养,换作其他人,恐怕就没得挑了。张夫人仍是说,“或许她一早就挑好了。”

起初,张夫人找曾祖父看病,曾祖父战战兢兢,以为张夫人会训斥他不识抬举。去了之后,张夫人非但没有提及曾祖父与张三妹的事,反而夸他“是个讨喜的人”。

后来张夫人改嫁,事先并未告诉张三妹,而是前来向曾祖父“问诊”,说对方不过是一个撑船的,张氏族人自会极力反对,她不在乎,但张三妹可能也不会同意,于是想来听听曾祖父的看法。曾祖父让张夫人不必顾虑,只要是有心郎,夫人喜欢,说蔡家祖上也有撑船的,就算撑船的也能给人以安稳。张夫人这才告诉张三妹,说德秀支持她改嫁。

张三妹没有支持也未反对,只是说,“德秀从来就有他温柔的一面,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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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能经常见到曾祖父,张三妹提出要在医馆学医,怕他拒绝,她拿出张所长写的信,将那句“即便不能成亲,有事亦可找德秀,他定会相帮”圈了起来给曾祖父看,曾祖父同意张三妹留在医馆当学徒,同时约法三章:不讲私情,以师徒相称,若学医心猿意马即刻走人。他说当兵或许还能懒散,但治病救人决不能视作儿戏。

张三妹在家中被父母视作男儿一般宠爱,性格难免有些任性,但学医时却是极为认真,有天资又刻苦,曾祖父挑不出毛病,没理由轰她走。

张三妹坦言,那段日子,虽然有些累,却是相当开心,尤其是在曾祖父故作一本正经,刻意强调二人是师徒关系时,“其实我每天都想说,看你往哪儿跑,只要你跑,我就追。他呢,整天故意板着个脸,怕我说‘不得体’的话,想来就好笑。”

两三年后,一天,曾祖父出诊去了,突然有一队人马来到医馆门口,扛枪的士兵成两排站立,一个身穿戎装的军官威风八面地走在中间。张三妹从小在县衙长大,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见来人在耍威风也丝毫不怵,直问,“你们是哪个有病要看?”

军官拍了拍军服道,“鄙人现在是熊克武总司令(当时四川的实际控制者,统摄四川军、民两政)的下属,很快要提旅长。”

张三妹还是那般淡漠,“那到底是你,还是熊克武要看病?”

这时军官摘掉帽子,往张三妹面前一凑,“是我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吧?”来人正是张所长死前救下的那个警佐,此次专程带兵过来炫耀一番。

张三妹瞪眼一看果然是。警佐一脸得意,“过些日子我要去祭奠张所长,将其坟场修缮一番,救命之恩永世不忘。现在你看得上我了吗?”

张三妹反问道,“你说什么?”警佐指着外面的士兵道,“我现在的权力比知事大。”

“是挺威风的,那又怎样?”张三妹捣鼓起了药材,“你是要把我绑了呢?还是说一枪毙了?抑或等德秀回来,将他一起给杀了。那整个四川就数你最有出息嘛。”

警佐让门外的士兵向后转,退出五米开外,向张三妹解释道,“怎么说蔡知事都算是我的上司,而你是我恩人的女儿,我若以下犯上,忘恩负义,还怎么带兵?我知道你之前属意于蔡知事,他却只当你是晚辈。如今蔡知事年事已高(40岁左右),财政大权由省长直接署理,财政司无实权,相当于赋闲在家,已不如我。”

张三妹一阵冷笑,“非我羞辱你,你蛮凶火(厉害)的,家父没有救错人。但就情义而言,就算你当上大总统,将德秀打入大牢,我的眼光还是放在大牢里。你不晓得我喜欢啥子人,我看上的不是知事,你哪怕学一下德秀,我都高看你一眼。”

就在此时,曾祖父回来了,只穿了一身长衫,身上都是药味。而之前威风凛凛的警佐见到曾祖父,立即站直了身子,喊道,“报告知事”,再弯腰行礼,退到一旁。

曾祖父只是微微点头,然后挪动了一下凳子,“你坐,有些年未见故旧了。”警佐坐立不安,满头大汗,终于忍不住说,“有公务在身,下次以个人身份再来拜访。”

张三妹笑着谈及警佐的滑稽之举,曾祖父并未介意,“他骨子里不坏的,年轻人好张扬,自负其能倒也能理解。你莫要想张所长救错了人,救人一命总是对的。”

张三妹说,曾祖父虽是多次在战场厮杀的军人,平日里却宽以待人,更像书生多一点,“可书生也有掌权后生性残暴的,而德秀不是,第一次喜欢德秀说话,是他喝着酒对家父说,‘打仗抱必死之心,因为面对的是敌人;为政要有容人之心,因为面对的是百姓;非常时期使用铁腕手段须慎之又慎,要留有后手,确保使之不过,不为小人利用,不能成为常态。'他说到便能做到,菩萨心肠,惩恶扬善。如王阳明所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他实在招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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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张三妹总是想起曾祖父,“我看上的那个人,很拽实(扎实),能镇住我的心。”在她眼里,“我爱的这个人灰头土脸的时候居多,他总说一辈子很短,得务实,实在无法虚掷光阴,因而他义无反顾地革命,日夜辛劳地当官,风尘仆仆地看病,但骨子里总有一股从容,遇到麻烦之事泰然处之,再有就是一种替人着想的悲悯。”

从1913年开始,张三妹便认定了眼前人,在医馆甚至想过,“两个人就这样带着仁爱之心悬壶济世,倒也是一辈子的好时光。有些等待之所以长久,是连自己都忘了在等着谁,日复一日地过着,不想有所改变,不知不觉就过了那么些年头。”

如今90多岁的姑奶奶跟我说起这些事时,仍不忘调侃张三妹,“你小婆婆有点肉麻呵,可能你不知道,那个年代的人,只要是读了书的,对待感情其实挺奔放的,跟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他们也年轻过,我们上学时亦如此,一个比一个肉麻。你才听这么一回,就在那里呵呵笑。我可听她念叨近20年,我妈妈只说了爸爸一句坏话,‘德秀啊,唯一对不住我的地方,就是陪我——没有他说的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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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31 05: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为爱人修桥,她为爱人斩匪首 | 人间 · 虎溪山下06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1-29 07:05 Posted on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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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消灭,但我们继续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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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李阿曳




虎溪山下 · 第六章



12年时间,弹指一挥,转眼间到了1926年初,曾经年轻的张三妹也已近30岁了,现在已能看病抓药,独当一面了。

这一年,曾祖父46岁,而刘丫已去世半年。当曾祖父看到是上海来的信时,他仍以为自己这医馆终是能等到那个叫素贞的女人的,“如若时机未到,我还可以再等等。”

刘丫在信里,仍称曾祖父为德秀哥,大意为:德秀哥,我要对不起你了。说来就这写字的能耐还是你教我的,我没有一天不想成为你的妻子,但我想先做好自己,至少这辈子如此。最后与你说话,就不提别人了,就你和我,终于能说好想你了。

刘丫交代好友,若她死了,一定要把尸体烧了,再延迟半年告诉曾祖父,“不然德秀哥抱着我哭,我一声不吭,他该有多难过,我得多心疼。德秀哥的情意我怎能不知晓?我去过数不清的地方,就属武汉最美好,一想便动情,当然啊,在爱人怀里,见过温柔如梦的春天。我是从武汉飞走的,德秀哥予我双翼,俯瞰人间。”

“素贞此生走过了千山万水,拉过很多苦命人的手,见了生死,反而甜了一些,了无遗憾。而刘丫来世会早早地来,早过任何人,早早地嫁给德秀哥。”曾祖父看着刘丫的信,一时胸闷头昏,倒在了医馆。张三妹掐他人中,“德秀,你要挺住。”

蔡家几代人都喜欢刘丫母女,高祖父听说刘丫去世,伤心之余又气不过,让佣人勿动刘丫的房间,不烧刘丫的东西,而后往四川去信,还是那两个字:逆子。姑奶奶说,高祖父那会应该是心疼儿子,只是他不愿低头好好说话,其意应该是——逆子,你该怎么办?可还好?祖父他们几兄妹,曾想过要让刘丫上族谱,又怕是给她羁绊,便说留给后辈们去做。

我会始终记得,刘掌柜在清末时代,面对欺辱誓不低头,明知会遭千夫所指也不退缩,勇猛果敢,不让怨念累及女儿,担心其遭遇创伤,不惜以死绝后患;而成都的医馆再也等不来一个叫素贞的女人了,她本就不是蛇妖,亦未成仙,更无需报恩,不过是在人生苦海里修行爱人,终于做回自己,或许又带着一生的慈悲轮转尘世。

刘丫的去世,令曾祖父备受打击,大概有半个来月魂不守舍,总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人这么苦的,三十多年过去了,还是留不住人。”

彼时,四川军阀已形成好几大派系,诸如武备系、保定系、九人团等,共有过九个大军阀,几乎每年都发生了大规模战争。军阀为了扩充实力不择手段,公然开高价拉拢土匪头子,绞尽脑汁向百姓征收苛捐杂税,逼迫他们种植罂粟,之前的禁烟成果荡然无存,种植、贩运、销售和吸食鸦片皆为合法的了。如若民众想种粮食,而不种罂粟,则种一年要收三年的税,第二年要交五年的税;罂粟种少了,也得收税,被称为“懒税”。如此一来,有些县一年的“烟税”收入达七百多万元,农业生产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有人直言不讳,“四川有二十万军队,莫不持烟土为饷源。”

曾祖父依旧想最后凭一己之力,哪怕让一个县的百姓少受些压迫也好,即便偏僻贫瘠,又是少数民族聚集地区,他也愿意前往,“不谈理想,不说政绩,至少要做到让当地百姓有说‘不’的权利,不肯种罂粟的,绝不逼迫,还应予以赞赏。”

然而时至今日,祖父即便想禁烟亦有心无力,只能视而不见,而尽全力保护不想种罂粟的百姓。

自曾祖父到任,只能和当地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种鸦片的人偷着种,不种鸦片而种粮食的人不收税。军阀来争地盘,曾祖父便豁出老脸去调和,“这地儿你们就别争了,民风彪悍,改土归流都得先想万全之策,以免激发民变。”

军阀也有守规矩的,就如两军对峙,人少的一方见打不过,放两枪就跑;而占绝对优势的一方,也不会赶尽杀绝,不至于祸及敌方家人,进城之后还会装模作样安抚百姓。曾祖父虽然只是个小县长(1926年“知事”才改称为“县长”),军阀们一看是前辈,罢了。

曾祖父他承认自己难堪大任,不能让当地变得更好,只能公正地断好每一个案子,小心地维系着地方安宁,像遇到危险时的老母鸡般,只能撑开翅膀站在前头。曾有军阀派手下来劝说曾祖父一起合作,来人大言不惭道,“说句不好听的话,中国四万万人,哪能个个有人格可言?您也是军中老前辈,应知战争哪有不死人的?就算死掉一半,这个世道照样存在。随便举几个例子,长平之战四十万人没了,安史之乱又死了多少?还有后来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政权不照样沿袭更替到了民国?人命不过如此。”

曾祖父气得举起手枪,“那你怎么不去死一下?你死了,人们照样能看到民国以后的政权。你一句话就想让一半人死掉,好大的口气,到底谁该死,谁该活?难不成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贱命一条,无权无势,连活着都不过是为了被人踩死?”

若在早年间,他或许就开枪了,但眼下也只是发了一通脾气,便让属下将人轰走了事。每当曾祖父被深深的无力感侵袭时,张三妹总是及时地出现在他面前。自从曾祖父来到县里后,张三妹便三天两头地从成都过来“请教”药方的用法,这次刚落脚,便遇见曾祖父神情沮丧。

两人一直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曾祖父才终于开口说话了,喉咙嘶哑,“我们成婚吧,三妹儿。”

张三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疑惑地望着曾祖父,拿枪的手却比之前曾祖父还抖得厉害。“若你不嫌弃,我们成婚。”曾祖父语态平和,“之前是我错了,耽溺于虚空过往,画地为牢,囚禁自我,羁绊他人。我不是聪明人,直到大妹儿转世了,刘丫走了,李聪明还在受苦,我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放下亦为担当,再拿起时,你可愿意?”

张三妹眼泪扑簌簌掉落,“你说的话真的难听,可是我愿意,你娶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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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张三妹回忆,“记得那天是灰蒙蒙的天,又好像有一点阳光影子,还下了毛毛雨。唉!到底啥子天气,我也不记得了,就记得我没开枪打他算他走大运。”张三妹由始至终没问过曾祖父,怎么突然就求婚了,到底是真的爱了,还是因为失落?而曾祖父用后来的二十年,回答了这个问题,毋庸置疑,他从不勉强自己。

曾祖父和张三妹在一起后,像变了个人似的,竟唱当时的流行歌曲《教我如何不想她》给张三妹听,“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歌词为刘半农所作,赵元任谱曲并演唱。其中代指女性的“她”便是由刘半农推广使用的。

漂泊半生的曾祖父终于决定,在他46岁这年安定下来,过属于自己的小日子。当即在四川购置宅子,添置家当,请了佣人,厨师,只要一回到家,绝不谈及公事。而张三妹只是委婉问道,“这样算你嫁到四川来呢,还是我是蔡家未过门的媳妇?”曾祖父连声道歉,“是我疏忽了,自然是我明媒正娶,这就带你回湖南老家。”

回去的路上,张三妹说,“三妹儿不好听,你给聪明姐取了名字,我也要。”曾祖父想了想,牵住张三妹的手道,“那我叫你张婉英——婉约绮媚,吾爱英英——你在我心里这般美好。”见张三妹笑而不语,曾祖父慌忙道,“请夫人见谅,父亲说得没错,我胸无点墨不成器,若三妹儿不满意,请容我再思索片刻。”

后来村里有人调侃道,“李聪明嘛,聪聪明明;张婉英呢,那是吾爱英英。”小孩也跟着唱不明其意的歌谣,“聪聪明明,吾爱英英,天上人间,情由谁定。”直至我小时候,还和一些小女孩边唱边踢毽子,有次被祖父撞见,他揪住我的耳朵道,“别人唱算是流传,你唱则大为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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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婆婆这一年也40岁,有人劝她,“你这回就不用去村口接德秀了,他坐的是马车,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大婆婆仍梳妆打扮着,“那更要去接,我岂能给德秀难堪?蔡家不会失礼。”

曾祖父的弟妹们认为,换作是他人,在旧社会娶三五个老婆司空见惯,但曾祖父将近30年都没想正儿八经地成家,大家都当他放弃了,如今突然带了个年轻的女子回来。若他一早再娶也还好,兴许大婆婆能早早地接受,说不定到如今也已看开了,她们担心大婆婆受不住,商量着要与其一起去接人。

大婆婆却不以为然,“你们莫小看我,我巴不得德秀好。不过你们要一起去接人,自然可以,人家第一次来村里,是该隆重些,大家妯娌之间去接一下,以示欢迎。”

都说大婆婆这还没见到人,便认可了张婉英,可如此情境之下她不认可又如何?大婆婆做人做事从来体面,但为求一世体面而独自咽苦吞甘,那体面又是为何?

尽管大婆婆嘴上一直说无碍,但当她见到了“四川妹子”时,差点没能站住,好在同去的弟妹们围在两边,替她撑住了,“我从未见德秀如此深情地看过女人,他虽有意藏着,却没能藏住。他对刘丫当然也深情,但刘丫善良,没让我见到。”

从马车上下来的张婉英仪态万方,得体地向各位“姐姐”问好。大婆婆迎上前,曾祖父主动过来打招呼,“夫人,这是婉英。”大婆婆却看向张婉英道,“我是德秀的小妹李聪明,我们来接你回家。”

张婉英也会说话,“我初来湖南,有的规矩还得大姐教我,该吩咐我去做的,勿用客气。这些年,德秀也一直记挂着大姐。”

曾祖父在一旁附和道,“是的,我记挂着夫人。”大婆婆只是长叹一声,没说话。

回家时,曾祖父和张婉英走在前头,大婆婆走在后面像是对几位弟媳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四川可是一个好地方,有机会我想去四川看看,那里应该很漂亮吧?”

其他几个妯娌看着心疼,小声对大婆婆说道,“嫂子这样说,一点也不像蔡家的儿媳妇,你以前好歹也做过东家,不如今晚我们给德秀套上麻袋,揍一顿解解气。”

大婆婆被她们的无心之言戳痛了,望着曾祖父和张婉英的背影道,“要不你们在他们拜堂那天,给我套上麻袋吧。是啊,我一点也不像蔡家的儿媳妇,哪里像呢?”

对张婉英的到来,高祖父并不反对,他虽未出门迎接,却主动下楼,并收起水烟筒,在堂屋里等着。而高祖父同样也顾及大婆婆的感受,因而当曾祖父领着张婉英向高祖父行礼时,高祖父第一句便是说,“我这边罢了,李氏那边你们要敬着。”

曾祖父以为高祖父在为难张婉英,搂住她道,“爹爹,儿媳妇好心好意给您行礼问安,您红包都没准备一个,还在那里摆架子,阴阳怪气的,什么叫您这边罢了?”

高祖父见“逆子”又当众顶撞他,气得用手指自己,“怎么的?还得我给你行礼吗?”曾祖父也没好话,“您给我下马威,哪次我不是受着?给婉英脸色看就不行。”

张婉英虽然平时有些任性,但在正式场合总是得体的,她捏了捏曾祖父的手,然后安慰高祖父,“都是一家人了,爹爹怎么可能给我脸色看。是德秀眼神不好,小人之心冤枉爹爹,真的是‘逆子’,以后我替您管教他;若他欺负我了,我也告诉爹爹,您给我撑腰。”说着张婉英用手肘戳了戳曾祖父,“还不向爹爹致歉?”

曾祖父老老实实地给高祖父鞠躬,“对不住爹爹,刚才是我鲁莽了。”高祖父指了指他,“你啊,这个逆子,何德何能……婉英,你领他来我楼上,快50岁的人了,刚进屋就要红包,不嫌丢人。之前我连婉英的名字都不晓得,怎么写红包?”

当曾祖父和张婉英上了楼,高祖父反而向张婉英道歉,“婉英,爹爹不是为难你,因为这个逆子,我们家是愧对李氏的。其他不多说,你能嫁过来,蔡家是求之不得的,祝你们早生贵子……”未等高祖父把话说完,曾祖父赶忙向张婉英解释,“婉英,老爷子说话难听。我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才娶你的。他共有六子,少我一个,半点也不影响他多子多孙。”高祖父又被气得朝丫鬟喊,“把我水烟筒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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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与张婉英成婚那天,家里一片喜庆,到处挂了红布条,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曾祖父一改往日冷脸,处处笑脸相迎,都说他少年老成,这会反倒像小伙子。新娘虽说也29岁了,依然是那会儿最好看的女子,一身凤冠霞帔,含情脉脉。

大婆婆却在厨房帮着仆人烧火。起初,仆人怎么也不敢让她进厨房,怎么说她都是受人尊重的太太。大婆婆却说得头头是道,“炒菜的徒弟,烧火的师父(说的是烧火的人掌握着厨师的火候,不能小觑),你们不懂吗?这么重要的场合我当然要亲自来看着火候。”不管大婆婆怎么说,仆人们就是不让出灶坑,连说要不得。

大婆婆假装咳了几声,“是谁在烧火?满屋的烟子。”说着她不停地掉眼泪。负责烧火的是个50多岁的妇人,因儿时发烧,家里没钱给她治疗,以至于脑子出了问题,其行为举止如同一个10岁的孩童,好在其乖巧听话,后来村里人为了照顾她,但凡有红白喜事,都会叫她来烧火,完事后给她一些钱米。

烧火的妇人听出了大婆婆的指责,也委屈地哭了起来,“我是傻,没用,只会烧火。很多大师傅都夸我火烧得好,大火小火都不用他们提醒。今天太太说我烧火烧出满屋的烟子,我受不了这个冤枉。德秀少爷是好人,我怎能不好好给他烧火。”

大婆婆过去抱住烧火的妇人,强忍住哭声道,“今天德秀少爷结婚,我们都不哭。是我不对,冤枉了你,屋里没有烟子,我今天怕冷,你教我在灶前烧火好吗?”

妇人猛地点头,“太太,我知道了,你不是怕烟子,而是怕冷,那你挨着我坐。”烧火时,大婆婆一个走神,“呲”的一声,一大片头发被烫着了。妇人赶紧摸大婆婆的额头,“太太别怕,你不要管外面多热闹,我们安心烧好自己的火就是了。”

大婆婆后来常说,她一直好感激那位烧火的妇人,“那天就那么被她哄着过去了。”

直到晚饭时分,张婉英亲自来厨房请大婆婆入席。大婆婆与张婉英挽手,向厅堂走去。

按照当地的习俗,新娘子戴红盖头过门时,需有人迎接(接亲礼),并为其在洞房铺设被褥(铺床礼),意为“引人入胜、携手同行,以及合欢到老”。此人一般为男方家中最为贤惠的女性,要求八字好、不与人相冲、不带桃花,无恶疾、重疾,无丧偶、离异,恪守妇道,儿女双全,脸无伤疤。如此要求,即便是大婆婆八字有福,在村里享有声誉,都未有资格替新人迎亲、铺床,因为她无子。因此,张婉英过门,高祖父和大婆婆一致定下曾祖父的六弟媳。

此举却遭到了曾祖父和张婉英的一致反对,其二人认为六弟长相漂亮,媳又贤惠能干,儿女双全,自是最佳人选,但他俩有自己的考虑,想让自己的四弟媳满姑来行此礼。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一片哗然,即便高祖父与大婆婆也是沉默不语。

满姑在加入蔡家之前,经历坎坷,受尽欺辱,就连身体都被糟蹋得伤痕累累,丧失了生育能力。倒不是嫌弃,从礼节上看,选满姑会让人看笑话,家里随便哪个女人都比她合适,即便选烧火的妇人,也不至于招人口舌。此时,曾祖父的六弟媳也站在曾祖父这边,“我也认为四嫂是最合适的,这是我们家的态度。谁敢说三道四,就别来,来了的用扫把给扫出去,在这件事上,我们就要一意孤行给旁人看。”

满姑一再推脱,认为兄嫂以及弟妹认可自己就够了,“我与德重(曾祖父四弟)的事可以任性,但不能委屈了从四川远道而来的嫂子。”说着她眼含热泪,“有你们这些家人,此生我有福,但蔡家的媳妇,除了我,个个出色。人言可畏,我若再强出头,怕是会让蔡家颜面扫地。”

最后是德重开了口,“满姑,我们都是有福的,那你就听兄嫂和弟妹的,帮着迎嫂子过门,祝兄嫂长长久久,儿孙满堂。”满姑这才应下,不卑不亢地出现在众人面前,领新娘子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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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的四弟德重是曾祖父的同母胞弟,后因朝老族长举枪而得罪蔡氏族人,被家族长辈剥夺姓名。自被蔡家驱逐之后,别人问其姓名,他一概只说自己单名一个“桥”字。

德重小曾祖父10岁,是高祖父最宠爱的儿子。平日高祖父与其他五个儿子少亲近,唯独德重是他同丫鬟一起带的,经常唱歌哄他,连睡觉都时常将其揽在怀中。

德重自幼聪明,不下于曾祖父,同样过目不忘,尤其算术极好,口算、心算、珠算,一般大人多望尘莫及,且性情比曾祖父更乖巧懂事,行为举止从未逾矩。每当曾祖父将高祖父气得“没了想头时”,他便聊以自慰,“还好有个贴心的老四。”

曾祖父六兄弟,个个性情古怪,脾气暴躁,唯独德重温和,待到14岁的年纪,身高与成人无异,温润公子的长相,作为家中最得宠的少爷,总是彬彬有礼,与人相处不分贵贱,但凡遇见长辈,必定会鞠躬行礼,家中仆人与其打招呼,亦会恭敬还礼。众人只见他发过一次脾气,持一杆长枪对着族长,不过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一日,德重突然恭敬地跪在厅堂,敬告高祖父,“孩儿想做比读书更重要的事。”高祖父以为他是想去武汉经商,爽快回道,“我早有此安排,德秀轻佻放浪,宜读书;而你性情稳重,适合做买卖。既然你跃跃欲试,就让你兄嫂先带你一程。”

德重仍跪地不起,口中念念有词,“故折矩。以为句广三,股修四,径隅五……平矩以正绳,偃矩以望高,覆矩以测深,卧矩以知远……”乃是《周髀算经》里的内容,那时,他已读过《九章算术》《海岛算经》等。高祖父一头雾水,德重则从怀里掏出一幅长卷,像是工笔画,各种样式的桥,线条工整细致,还标有比例尺(分率,道里,高下等标注)。又从箱子里搬出各种桥梁的模型,精致好看,看似脆弱,却能承载一块大石头。当时大婆婆在场,惊叹道,“我们蔡家出了个大画师。”

德重却语出惊人,“我要当木匠及石匠。”高祖父以为自己看透了儿子的心思,正悠闲地抽着水烟,听到德重的想法后,差点没呛破喉咙,“我的崽,莫不是中邪了?”

德重极少顶撞长辈,见高祖父眉头紧锁,他即刻起身,“爹爹,若您孩儿以言许人,以心许人,是否应当重信守诺呢?”

高祖父答道,“自当守信重义。”

德重不复多言,高祖父余怒未消,忧虑他会是第二个德秀,同样将其锁房内,钉死窗户,并命其深刻反省,不想清楚、不弄明白就一辈子别想出来,“记住闭门思愆,而非闭门造车,这个家里缺木匠、石匠吗?”

与曾祖父不同,德重不吵不闹,就算被禁足,照例每天隔门向众长辈问安,有佣人前去送饭,心疼不已,哭着求他,“四少爷,老爷子最疼你,你服个软出来吧。”德重一如往常恭敬有礼,“给您诸位添麻烦了,我理解家父,家父亦需时日体恤我。”期间,高祖父遣人观察,发现德重在房间内除了写写画画,未有过激之举。

一月后,德重如常,不求饶,不恼怒。反倒是见过世面的高祖父心急如焚,只得自己搭了个台阶,让大婆婆请了一个神婆来家中“驱邪”,借此机会将德重放了出来。

德重说自己是一个存于人世、敬畏鬼神的人,理当配合神婆做法。神婆知晓高祖本意只想找由头放德重出来,并未想着要做法事,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也愣在堂屋,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高祖父在使眼色,装模作样地咿咿呀呀念念有词。神婆演戏演到底,说德重是被鬼附身。德重认真答道,“有鬼好,纯姑在我身上。”

高祖父说德重是“温吞水”,就算棍棒加身,都不会咕嘟一声。实在拿他没辙,只得让大婆婆出面与其再聊回做木匠、石匠之事,他知道德重敬重这个苦命嫂子。大婆婆最能领会高祖父的意思,她点化德重,“爹爹让我来跟你谈,就算是默认你的事了。凡事都得有个缘由,你总得告诉我们一声,是喜欢去做还是不得不做。”

德重如实作答,“是喜欢做,然后必须做。”大婆婆未插话,点头等着德重往下说。

德重宛如老人感叹世事沧桑,“唉,话说去年我13岁。村里发大水,您还记得吗?”大婆婆想了想说,“去年端午是有过涨水,不算泛滥,村里没怎么受灾。”

德重脸色微红,说话依旧温吞,“是啊,村里当然没怎么受灾,连嫂嫂如此仁义之人,都忘了对岸山上还有一户人家。去年河里涨水,纯姑和她母亲都被冲走了。当时纯姑也是13岁,我答应为其造一座桥,方便我们几人往来欢笑。纯姑和其母亲大人虽不在了,桥还得修,其家中还有满姑。人总会遇到河,却不一定有桥。”

大婆婆后来回忆,“那个时代的人命丢了,尤其穷人家的,不算稀奇。哪家哪户都有带不大的、随地挖坑埋了的小孩。就算大人死了,家人愁的还是家里的米够不够。纯姑死了,换作其他人,就算当作谈资,也早就忘了,德重却始终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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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本就有一座木桥通向河对岸,修在蔡家院子不远处,只是纯姑家处在两个村的交界处,无论过哪座桥,都要绕几里路,为省事,她和家人一般都是淌水过河。德重爱驰骋于山水间,常跟着做木匠的长工去山上伐木,蹲河边玩水也能持续整日。10岁那年,他遇见了纯姑及其5岁的妹妹满姑,三个小孩时常在一起,有说不出的欢喜。

大婆婆不禁感慨,“不愧是亲兄弟,心思比德秀还要沉。去年有段时间发现老四情绪有些不对,殊不知是遭遇了伤心之事,就连他私下学画图也是瞒得死死的。”

高祖父得知缘由,松了一口气,以为又是小事一桩,说完全理解儿子,劝他不必去做木匠石匠了,让满姑和她父亲来蔡家帮忙做事就好,再修一座桥纯属浪费钱粮,满姑家那边就一户人家,为其搬家也花不了那么多成本,“同样是情种,老四比德秀那个蠢蛮驴好太多,他当年拿斧子砍人家房子和棺材,让我赔了不少钱。”

家里人都说,德重是“拳头握出水,都不动怒的人。换作是德秀少爷,恐怕早就掀桌子了”,德重却不认同高祖父的说法,温言细语道,“爹爹,蔡家家业不算大,就算有胡雪岩、盛宣怀他们那般贵气逼人,也不能凭咱一句话,就让人家舍了家来做事。人总是待在自己家才是最舒服的,对否?我许其一座桥,便定要扎实地造一座桥。”

高祖父面露愠色,“若你许人家一座金銮殿呢?”德重不紧不慢道,“爹爹,爱是心意相通的桥,我只许自己能做到的事。若有桥,水冲不走纯姑母女,便无哀伤。”

父子俩虽未针锋相对,却也僵持不下。大婆婆赶忙出来打圆场,“修桥铺路是大人做的事。这样吧,我斗胆替爹爹做主了,咱家信守承诺,修一座简单的木桥。”

德重鞠躬答谢,“多谢爹爹和嫂嫂,就算幼儿也有三两知己,少年心里亦有爱生长,丰茂甚于成人。既是如此,心中之桥得自己亲自修,修好了,我就算出息了。在这世上,纯姑已不用过河,满姑还在,还有很多人没有桥,我要做一个修桥人。”

高祖父对德重无计可施,直言就算将其绑了熬灯油,不过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冲大婆婆发了一通脾气,“都怪那个逆子(曾祖父),开了个好头,我还能管着谁?”

自那以后,德重放下书本,先是在家做了三年木工,又当了一年石匠学徒。出于对“河神”的敬畏,不仅滴酒不沾,又戒了荤腥,坚决拒绝与杀猪的兄弟同桌吃饭。高祖父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抽着水烟怪自己前世作孽。终于在19岁那年,德重修了一座简单的木拱桥,并取名“三书桥”。

14岁的满姑没想到自己会拥有一座桥,再不用涉水过河了。由于母亲早年离世,满姑不知如何裹脚,反而能撒开脚丫子跑。德重“交付”三书桥那天,她在上面来回跑了6次,德重伫立一旁满含笑意。回去之后,他找大婆婆,支支吾吾地说想请她帮忙。

大婆婆已看穿一切,“三书六礼我怎会不懂?这是大好事。”德重点头不语,大婆婆马上告之高祖父,“蔡家又要定亲了,这次可是两情相悦。”

高祖父听说德重要娶亲,心情大好,“老四就是老四,到底不比那个二不挂五(不像样)的逆子。现如今桥修好了,人也定了,心便安了。我料定德重会接手家中买卖,只差时机未到,果然此子终会成器。”

不久后,蔡家请的媒婆从三书桥上过,去对岸满姑家提亲。满姑父亲是个老实的庄稼汉,自妻子与大女儿过世后再未续弦,就带着满姑相依为命。得知是蔡家提亲,满口答应,说不必另行准备聘礼,桥是最大的诚意,德重定不会亏待满姑,只是满姑父亲心有不舍,提了个小要求,“姑娘14岁了,该挑个好日子将婚事定下来。可怜我这个当爹的,要家底没家底,要本事没本事,满姑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嫁到蔡家算是享福。可我想让满姑在家里再多长两年,不要一下掏空我的心肝。”

蔡家主事的是大婆婆,说桥是德重给满姑的心意,蔡家更不能因此而失了礼数,最能理解父亲舍不得女儿的心情,如此甚好,也能给蔡家一点时间准备彩礼。

高祖父一向不拘小节,他关心的是德重能否安下心来,去武汉帮忙打理生意。为此,还特意在桥上与德重谈话,说时机刚刚好,这几年吃点苦磨炼一下心性也未尝不可,所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买卖人需要这股劲儿。德重先是对高祖父多有感激,“父亲大人一向宅心仁厚,对孩儿慈爱有加,‘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深知您的良苦用心。但孩儿不喜经商买卖,如此而已。”说着在桥上朝高祖父跪了下去,“看秀水明山无阻隔,望秋水盈盈人团圆,这才是孩儿想做的事。父亲大人明理致用,您定会成全孩儿修桥补路,成一生之好。”

高祖父扶起德重,拍了拍长衫,将水烟筒递给德重,“你既已成人,陪爹爹抽口烟吧。为父一生不论是对女人,还是对生意,从不强人所难,怎会为难自家孩儿?”

为此,一向宽厚仁慈的大婆婆后来还忍不住调侃高祖父,“老爷子对老四偏爱有加,德秀可从没这般待遇,一个人在外头几次死里逃生,很少得到一句温软的话。”

满姑对德重亦是鼎力支持,即便德重说跟着他可能当不了享福的太太,恐怕大半辈子都得在外头风餐露宿。满姑也是坚定地说,“你我之间搭着桥,才是享大福。”

办了订婚酒后,德重就背着工具和一干人出了门,说,“遇水搭桥,搭的是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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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姑最喜欢大婆婆,每天忙完自家的事后,就会过来帮大婆婆打豆腐,还经常会俏皮地问,“嫂嫂,您猜我是从哪条桥过来的?”大婆婆故作不知,“叫什么来着?”满姑就笑盈盈地说,“三书桥,我家德重给我一个人修的,记住了没?”有人笑话满姑,未过门就往蔡家跑。满姑却满不在乎,“过门了我就不跑了,住下啦。”

有天,大婆婆发现满姑有些天没来了,感觉不寻常,便亲自提了礼品前去探望,却发现满姑不在家。由于满姑家是少数异姓,单户住在山坳里,周边没有邻居,大婆婆只得干等。下午满姑父亲回来,更是惊慌失措,说这些天他一直在外面打短工,当初想留满姑晚两年再嫁,也的确舍不得,但主要还是想给她攒点嫁妆,因为这些年,他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想着做父亲的再无能,被褥总得给女儿攒几床。”

两家人找了几天未果,又报了官,满姑依旧杳无音信,此刻大家才确信满姑是失踪了。大婆婆最是担心德重无法承受,她知道他对满姑情深义重,之前纯姑的死让其受过一次刺激,从读书人变成修桥匠,满姑再出事,不知德重又会如何。

不过,令大婆婆稍稍放心的是,得知满姑失踪,德重并未呼天抢地,并耐心安慰满姑父亲,改口喊其“爹爹”,说他与满姑心意相通,让满姑父亲不必沮丧,“我确信满姑还活着,定是时刻念着爹爹。我们好好吃饭,便有力气找满姑,她只是迷路了。”满姑父亲一听,反而心生不满,“少爷到底是少爷,满姑丢了还能若无其事。也对,蔡家人哪里会缺媳妇。可怜我这没用的老东西啊,就只剩满姑了……”

满姑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很快村里人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他们永远都不缺谈资。往后整整过了5年,满姑父亲也找疲了,提出要将蔡家给的定亲礼金返还,劝德重另找一个。

这些年,德重很少归家,回来便先探望满姑父亲,其外形早已与街上的粗工无甚差别,只有在说话时还有当年少爷的模样,“爹爹,就算我少条失教,不成体统,您想悔婚,也得让我先找到满姑问明想法。她亲口告诉我缘尽于此,我便罢休。”

满姑父亲知道德重从未放弃过寻找满姑,坦言之前误会他了,是满姑没有福分,何况他们只是形式上定了个亲,未有夫妻之实,女方家交不出人,彩礼自当返还。德重却强调,他与满姑之间不关钱财的事,“她只是走丢了,人最怕自己走丢了,无人在意。如此,寒了心,就算哪天摸清了家在哪儿,也不愿回了。得有人寻找,带她归家。何况她的丈夫我,身强体壮,莫说5年,即便是50年也不能放弃我的满姑。”

又是5年过去了,德重已是29岁,八方修桥,四处寻人,不知道问了几多遍,“我未婚妻五尺高,鹅蛋脸,声音甜……”有一个地方的村民为哄骗德重减价修桥,故意放出消息,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差不多模样的女子。德重明知是假,也会填钱动工。

而满姑父亲料定女儿不会再有音讯后,整日双目无神、颓废不堪。大婆婆让人接他过河,他抱住床脚不肯动,也不说话,唯一还能做的就是躲在家里抽旱烟。一日,对岸山上起了浓烟,立时火光冲天。当村里人赶到后,只剩一片灰烬,满姑父亲已葬身火海。当时有人猜测他是得了失心疯,抽烟烧着了被褥。村人看其屋后的地窖上了锁,凿开一看,只有一张矮凳,上面摆着满姑定亲时蔡家给的礼金,照例用红布包裹着,一分未少,多出的几个铜钱格外显眼,大抵是他赚的。

德重以女婿的身份葬了满姑父亲,本还想在原址建房,怕满姑哪天回来了,见自家化为灰烬,父亲也变成了黄土堆,会经受不住。还是大婆婆劝住了德重,“她还有你,回来了,就是蔡家媳妇,蔡家安排了房间,哪能让她住在山上。”众人皆劝德重为自个打算,“过些时日,风一吹,满姑家啥也不剩了,你也该收心了。”

高祖父见德重与德秀二子皆无子嗣,干着急,却舍不得训斥,“怎么痴男怨女都进了这个家,此子一番执拗,倒也找不出错处。”只得又揪着曾祖父骂,“怕是德秀招来的报应,他负人,无法无天,老天报应在其四弟身上。为情所困最为苦痛,世上哪有只讨便宜的事,此消彼长,总归是要这个家替他偿还所亏、所欠。”

大婆婆平日很少忤逆高祖父,但只要听到他没完没了地数落曾祖父,定会出面维护,“爹爹教训德秀属实太过了,只能说人一旦动情,多数会遭报应,历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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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修桥,还是寻人,德重始终不言苦楚,不离不弃,一路从宝庆到湘西。到了第13个年头,当地寨子有村民提及好像见过这么一个女子。类似的消息德重听了上百次,也失望了上百次。再听,依旧怀揣希望,细细问明详情,不想漏掉任何信息。

村民说他一年前在亲戚家做工时,撞见过一群土匪,其中有个漂亮女子,一个人跨马未戴锁链,大抵是压寨夫人。土匪们搜刮钱财,她面无表情,瞧见一位妇人怀中小孩哭了,连下马安慰,说娃娃莫怕。当时村民蹲其不远处,“女子声音好听。”

德重听了即刻打听土匪集结地,为不连累工友,常独自上山找寻土匪窝。有次,果真碰上了一个土匪洞。那帮人被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给惊着了,以为德重是警察局的探子,几人手忙脚乱,恭敬地询问,“敢问您有何贵干?”原来他们平常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只为填饱肚子,山洞里只有一杆破旧的猎枪及几把柴刀。德重如实作答,“我来打听一个人……”土匪可能觉得来人是个二愣子,一怒之下,几人将德重围住一阵暴打,本想将其当做肉票绑了索要赎金。当匪首得知德重是修桥匠后,态度立马转变,亲自为其涂抹跌打油,并忍痛分了半个煮鸡蛋给他。

原来匪首的父亲就是考中过秀才的修桥匠,说过了桥就有新路走。本来匪首也要当修桥匠的,但父亲在他幼时发痧死了,后来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才落草为寇。所以,他们也立有五大“家规”——郎中不抢,教书先生不抢,修桥匠不抢,黄花闺女不抢,和尚道士不抢。而地主豪绅,他们坦言抢不过,顶多不过一伙人出去做点偷鸡摸狗的事,被人发现了一阵虚张声势后便赶紧撤退,因而也是饱一顿饥一顿。

德重未解除对匪首的戒心,称是受家人之托前来寻找自己的“胞妹”。匪首说隔壁山上有个叫横老三的狠人,多年前从拍花的小贼手里抢了一名女子做压寨夫人。德重听了当即起身告辞。匪首好心忠告,说横老三不比他们,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杀人放火绝不手软,手底下有着好几十号人,贸然前去等于送死。何况还无法确定其压寨夫人是否为满姑。德重认为所言在理,愿出钱请人探明情况。匪首说,“既然我想做一件好事,就不在乎钱财,正好那边有个表亲,可以代为传话。”

德重让匪首托人传达,“三书桥犹在。”若女子有所回应,则必定是满姑,他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找人营救满姑。

很快那边传来消息——“满姑挂牵兄长,我就来相会。”几天后,压寨夫人出现在了德重面前,一身白衣上面血迹斑斑,脸上也有血块,她紧紧抱住德重,没有掉泪,“身上的血不是我的。德重哥找我,满姑怎能不来。”

德重方知,当年满姑在山上捡柴时,被一个装瞎的老太婆所骗。老太婆说她的家在山那头,恳求满姑送她回家。单纯善良的满姑未多思虑,行走一会后,突然一个麻袋罩了下来。重见天日时,已被多个男人给糟蹋。期间她几经辗转,几番受辱,最后落在横老三手里。起初每次逃跑都被打得遍体鳞伤,这几年她想着不能蛮干,得伺机而动。横老三以为她被驯服了,便不再捆绑,却时刻派人跟着,也不算自由。

满姑接到德重的口信后,决心孤注一掷,本想着周密谋划一番,但她一个女人毫无头绪,只依稀记得曾在村里看过戏台上的忠臣运筹帷幄,有的放矢;就算是奸臣也会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我一个村姑,只有见德重哥的勇气。”思来想去,只得豁出去找山寨里的二当家帮忙。横老三是极其自私残暴的人,尽管是老大,却不懂恩威并重,好几次二当家的抢了好东西,都被他要了去,二当家的敢怒不敢言,虽未与横老三翻脸,却多次趁其不在时,问满姑想不想家?

二当家的绝非善类,满姑心知肚明,正因如此,才能有可乘之机。戏文里不少男人因为女人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她是明晓的。为安全起见,满姑私下问二当家的借一把快刀,谎称要杀耗子。二当家的心领神会,给了她两把刀,并叮嘱满姑,只要横老三不在,寨子里其他弟兄多数是敬着自己的,无须担心。

半夜,满姑不管横老三是否睡沉了,几刀下去,斩下他的大脑袋,“我穿白衣,披头散发,一手拿了横老三的配枪,一手抱其头,径直往外走去,鲜血‘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滴。守夜的人见了,吓得跪地不起,他们可能觉得那会儿我更可怕。”

德重摸着满姑的脸,又一次说道,“我的满姑,五尺高,鹅蛋脸,声音甜……”之后继续念叨,“往昔真乃‘泪红笺第几行,唤人娇鸟怕开窗’,此后皆为好时光,到时候回家去,我们选个好日子,热热闹闹成婚。反正修的桥也够了,下半辈子再不分离。在家里读书耕种,生儿育女,老了就与老爷子一样,哼着小曲过日子。”

见德重憧憬未来,满姑莞尔而笑,说还能见德重哥一面,姑且算打盹的死老天还晓得要开眼,而后她又说,“老天瞎了眼,是我德重哥历尽千辛万苦找过来的,知足了。”话刚落音,满姑纵身一跃,投入河中。德重见状,毫不犹豫地往下跳,不做挣扎。

那条河,流急水深,幸运的是两人被冲到了岸边,醒来时只受了点皮外伤,保全了性命。满姑终于放声痛哭,直言她早就“烂穿了”,受尽屈辱,以至于疾病缠身,生育能力丧失,不人不鬼。德重激动道,“有人的地方得有路;有水的地方得有桥;有你的地方得有我。我们天生相配,注定要相伴走路过桥。光阴细淌,一寸一寸抚平满姑的伤疤,人活着,若能守护好自己在意的人和事,便是成器。你我相守一生,我心存感念。”

满姑这才被眼前的爱人所感动,不再畏顾,“麻烦德重哥领我回家。”

德重说回家之前,必清剿土匪窝,伤妻之仇,不能不报。为此,他还向曾祖父求助,请小婆婆(当时尚未与曾祖父成婚)帮满姑看病。小婆婆替其检查完下身后,跑去房间哭了一场。曾祖父一向痛恨土匪,愤然道,“吾之弟妹,吾之乡民,辰沅道(湘西)百姓不可欺也。”当即给湖南军、政界的友人各修书一封,当地官员遂迅速出兵剿匪。

案件审理时,土匪们交代了满姑被抓去后所受的折辱,包括满姑逃走那晚,二当家的要挟她,必须以身体作为交换,才愿意借刀给她。好在满姑杀横老三之事未被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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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重和满姑回村后,先是祭拜了满姑父亲,接着德重看了日子,正式迎娶满姑。

满姑被掳走后的经历,早被一个修桥的工人传了回来,那人本意是要为德重好。高祖父听闻情况,却未干涉。满姑主动说明,“老东家,我是没法给蔡家添人丁的。”高祖父只说了三个字,“叫爹爹。”然后指着德重道,“你啊,半点不懂爹爹。”

为宽慰高祖父,满姑主动提出要与德重一同去宝庆码头做事。高祖父和颜悦色道,“爹爹早非买卖人了,不与老四做交换,甚至不可言成全。满姑的如烟往事,轮不到我来计较,只有由衷祝贺。德重坚持爱自己想爱的人,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

德重说,“我们留在家中侍奉老人。”高祖父假装不悦,“你们夫妇之事,再不必牵扯我。”满姑告诉德重,“你的妻子,能经风雨。”

之后,德重便领着满姑走南闯北,尽管之前一同修桥的工匠半数离开,他们认为带一个女人做事,犯大忌,会遭灾。敬神多年的德重从此百无禁忌,满姑爱吃荤的,他便不再吃素,并说,“桥也是女的,它是河的爱妻。河神不忌讳女人过桥,自然不在意修桥匠带着老婆走天下。”

曾祖父和小婆婆对德重一直评价颇高,曾祖父引用《文子·上礼》之言赞扬道,“行可以为仪表,智足以决嫌疑,信可以守约,廉可以使分财,做事可法,出言可道,人杰也。”他们从行动上也支持德重,在次子泽涛出生后,将其过继给德重夫妇。

因德重、满姑长年在外,泽涛6岁才从四川回湖南,由大婆婆抚养。泽涛喊德重“四爹”,却称满姑“姆妈”,后来他回忆道,“大妈妈和姆妈好过一切。”

曾祖父不但认可德重的为人,对其修桥之举也是赞赏有加,他认为当时乡村教育亟需普及,便令长子泽璜考师范,日后成为乡村教师;而自从泽涛过继给德重之后,他又想到国内铁路只有两万多公里,而公路也不过只有十万余公里,其认为经济要腾飞必然要筑路,无论工业,农业,商业,乃至备战,都离不开通涂。泽涛谨遵曾祖父和其姆妈(满姑)的教诲,长大后,考入湖南省立工科职业学校,成为路桥工程师,早年在铁路部门做了十几年技术员,在一次开山爆破时,左耳不幸被炸伤,只剩右耳有听力。后调任为公路工程师,晚年作为公路局的干部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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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爷爷泽涛,脾气火爆,即便当了领导,有需要时仍亲自上场引爆炸药,做人不懂圆滑,做事雷厉风行,即便面对上级,只要事关技术问题,只会就事论事。对子女亦是要求严格,他的儿子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全校第一,唯一一次考了第二,就被他严厉批评。后来我的堂叔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二爷爷也是说,“犬子不过如此。”

尽管如此,二爷爷却是祖父那一辈最疼妻子的人。我的二奶奶是一个打扮精致享受生活的人,因话多而不惹人喜欢。记得我上大学了,她还拉着我无休无止地讲村里老人们的风流韵事。曾有人向二爷爷告状,说二奶奶爱搬弄是非,二爷爷说自己了解妻子,诚恳道歉,却并不训斥,甚至从未让他人的评价传入她耳中。

无论在外多辛苦,二爷爷回家后都会主动做饭,偶尔实在忙不过来,晚点回家时,见饭菜没好,二奶奶正手忙脚乱时,他便也洗了手,笑眯眯地走去厨房帮忙。有次,二爷爷修路时受了一点小伤,工人们要将他送去医院,简单包扎后他意欲离开,对拦他的人说,“莫坏我大事,我太太今天身子不舒服,等我回去煲鱼汤呢。”

这一生,他就认准两件事,“我四爸(德重)从未对姆妈(满姑)说过一句重话,我也没听大妈妈对父亲有过半句怨言。我不会将脾气撒向爱人,面对自己爱的人,哪怕有时她很不逗爱(讨人喜爱),但我撒不出脾气。”

在生活中,二爷爷与二奶奶难免有口舌之争,但无论是争执还是冷战,到了饭点,家里一定会有烟火飘出,热油下锅、加辣爆炒,掀开热气腾腾的饭锅,又是一天。如此,年年岁岁,直到二爷爷去世前,让床榻前的堂叔滚一边去,却一字一句地告诉二奶奶,“以后要自己煮饭了,青椒炒熟了就不辣,炖汤用砂锅,手忙脚乱时,记得停火啊……”

堂叔当年四十多岁,仍未娶妻生子,惹得二爷爷晚年经常恼怒,最后扬言要与其断绝父子关系,再未给过好脸色。他的温柔除了陪伴二奶奶,剩下的就都给了我。

因曾祖父后被歹人殴打致死,二爷爷因我的祖父未能为父报仇而心生不满。他自己名义上已被过继了出去,名不正言不顺,而我的祖父不愿报仇,与其娶妻一样,皆因其为人胆小懦弱。他俩一辈子不对付,经常说不上两句话,双方就吵得面红耳赤,兄弟之间拍桌子的次数多过于一起吃饭。

但自我出生,二爷爷便喜欢我。我尚幼时,每逢他和祖父吵架,只要我一走近,二爷爷便马上乐呵呵地抱起我,“给我孙子一个面子,不和那个蛮不讲理的人浪费口舌。”

二爷爷一辈子只求过祖父一件事,便是想将我过继到他名下。祖父见自己的二弟几十年不肯让步,终于肯放下身段服软,又忧虑自己身体每况愈下,让我跟着二爷爷,兴许日子会好过一些。那天祖父喝了小酒,最终还是答应了。次日,当二爷爷准备好文书,要举行过继仪式时,祖父哭着反悔了,“我将大孙子过继给你,这个实在舍不得。”二爷爷当场掀了桌子,过继之事就此作罢,但从那以后,二爷爷只准我喊他“爷爷”。有时我喊漏嘴了,他撅着嘴佯装成要打我的样子,“我的宝贝孙子皮痒痒了。”

二爷爷去世前几年,疾病缠身,稍微走上几步便气喘吁吁,有次却专程坐几个小时的汽车回了老家,领着我来到一处荒草丛生的河边,上香,烧纸。二爷爷告知我,那是往时三书桥的位置,他颤巍巍地拉着我跪下,大声喊道,“四爸,姆妈,你们的亲儿子领着自己的亲孙子来召唤你们,我到底要去哪儿才能找着你们?告诉孩儿吧。”

二爷爷儿时同样学过诗词对联,字写得不错,但自从念工科后,不爱舞文弄墨,喜直来直去。那天,他却动情地教了我一首纳兰性德的词作,“泪浥红笺第几行,唤人娇鸟怕开窗。那能闲过好时光。屏障厌看金碧画,罗衣不奈水沉香。遍翻眉谱只寻常。”这是德重寻满姑时,经常念叨的词,“四爸对姆妈的情感曾如惊涛骇浪,多少年过去了,河水悠悠如诉如泣,能听到的人不多了。爷爷讲的事你要听进去,好吗?本来我是想让你学农学,不过学法也好,社会需要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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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当年,满姑被德重百般呵护,却到底逃不过世俗的偏见。

有一回,家族举行隆重祭祀,同时修订族谱。德重领满姑去祠堂祭拜,想亲手加上她的名字,却被老族长拦住了,“你家女人身子不洁,砍人头颅,未有子嗣,不得入祠堂,上族谱。”德重向老祖宗鞠躬,“请您向我太太道歉。”老族长自恃辈分高,还曾几次断人生死,之前只在德秀那里碰过钉子,谁料一向敦厚的德重也当众驳他面子。于是,老族长新账旧账一起算,“真当我是怕了你们两个小崽子?竟让我向一个烂货道歉?”

德重当即跑回家,拿出一杆长枪,先是对着天上放了一枪,骂骂咧咧道,“老子才不在乎什么狗屁祠堂。”继而用枪对着老族长大喊,“老而不死是为贼,去你妈的,你道歉!”后来族中老人直叹,“若不是满姑将枪杆挪开了,那天恐怕得死两个。”

德重骂老族长的娘,即是骂自己亲祖母,此举大逆不道,族内无一能忍,直呼就算是带过兵的德秀也未曾敢如此无礼。自此,德重被逐出家族,因众人义愤填膺,还试图要进一步处罚他。大婆婆收到消息后,赶紧通风报信,并塞给他们钱,让其出门避一避风头。从此以后,德重只说自己叫“桥”,无名无姓,满姑在哪儿,家便在哪儿。

不久之后,时局动荡,村里人逮住机会,趁德重与满姑回乡祭拜满姑父亲之时,将其团团围住。满姑当夜被人揪上批斗台,让其“悔过”,交代曾被几个男人睡过,又如何与土匪勾结借刀杀人。满姑闭口不言,即便被打得鼻青脸肿,头发所剩无几,也决不开口。满姑看到德重被五花大绑,趴在臭水沟里不能翻身,她不想德重听那些锥心之言,最后扯着嗓子喊,“德重哥,我不说不是觉得丢脸,晓得你心疼。”

半夜,德重和满姑被大婆婆托人救出,筹划再次帮他们逃走。德重说自由真好,但今时不同往日,人人自危,明哲保身尚且为难,稍加不慎便会给家人惹来大祸,不能牵连大婆婆,“我的爹爹,我的二哥(德秀)不在了,再不能连累嫂子和泽涛。”

大婆婆生拉硬拽推着满姑往前走,满姑抱紧大婆婆不肯放手,说就算要走,也要去三书桥看一眼。大婆婆执意要亲自送他们出村,其他几个弟媳也一同前去。

那天大雨滂沱,河水涨到了桥上。德重拉着满姑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德重说,“我们永远不绝望,最后还有河水保护我们。”大婆婆等人以为他们是不失希望。这时满姑又说,“我们被消灭,但我们继续相爱。”说完,两人披着蓑衣坠入河中。

蔡家几个女人无一会水性,她们大喊救命,无人应声。德重与满姑已消失不见。

再后来,村里的桥被大水冲垮了,直至三十年后,才重新修起一座桥,这时族人想起了德重,说若是他在,大家根本不用等这么多年才能从桥上过。家里人情愿相信,德重夫妇那天又一次死里逃生,因而族谱上记载:德重,卒年未详。

之后族谱再经翻修,满姑始终未上蔡氏族谱,不是她被村里划为女“恶霸”,更不是觉得其丢脸,只因那本过于讲究封建陋俗的老族谱不配此般好女,一个家族亦需反思。

德重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修桥,寻人,护妻,坚如磐石,始终如一,深爱眼前人。如此,他与满姑投河,亦是坚守,是他想好要做的事。想来,他又做对了。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雅坤    实习 | 吴问



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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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31 05: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旧时代的乱世中,我们家族的女性主义者 | 人间 · 虎溪山下07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1-30 07:05 Posted on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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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那些离去的人,幽暗中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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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李阿曳




虎溪山下 · 第七章



1927年初,小婆婆张婉英在四川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叫佳珍。曾祖父甚是欢喜。佳珍刚满月,他便领妻女回家乡摆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婆婆自打第一次抱了佳珍之后,便舍不得放手,佳珍在大婆婆怀里也不哭不闹,睡得香甜。

曾祖父和小婆婆回四川那天,大婆婆送了一程又一程,临了还要抱着佳珍唱歌谣。小婆婆知道大婆婆是真心疼爱孩子,便对曾祖父说,“佳珍体质不好,得留在我们身边,不然就想让大姐带着了。我们赶紧再生一个留在大姐身边吧,她太孤单了。”

次年4月,小婆婆产下龙凤胎,男婴即我的祖父,小婆婆想将其送回湖南,曾祖父却顾虑大婆婆会过分宠溺孩子,将祖父宠成纨绔子弟,思索再三,最后决定等女婴任珍断奶后,将其送回湖南,过继给大婆婆。大婆婆得知后欢天喜地,还未等任珍回来,便四处分发红鸡蛋,只是“过继”被她拒绝了,“都是我的儿女。”

1931年11月,小婆婆生下小女儿,即我那位如今已满90岁的姑奶奶。因曾祖父无意间说了一句,“这孩子可是与刘丫同一天生日”,小婆婆便主动为其取名为“素贞”,高祖父得知后却认为不妥,在族谱上将姑奶奶的名字改为淑珍,只是家人仍喊其“素贞姑娘”。

2年后,我的二爷爷泽涛出生——桥下有水,水势浩大为涛。

待曾祖父60岁那年,43岁的小婆婆又生下小儿子泽荡,两人一生共育有三儿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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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算是家里的大少爷,无论是在四川张家,还是湖南蔡家,长辈都将其捧在手心,身边人也都围着他转。

祖父打小聪明,无论是背经、史、子、集,还是学算术、音律、绘图,一点就通,称得上是过目不忘。然而,为了不让祖父成为纨绔子弟,曾祖父一向对其极为严苛。不仅从不夸奖祖父,就连别人当他的面夸祖父聪慧,曾祖父也只推说“都是小聪明而已”。

一旦祖父在学习上有半点偷懒,便会被曾祖父用戒尺狠狠教育,祖父不敢哭,更不敢去找小婆婆,因为小婆婆脾气更为暴躁,若找了,另外还要挨一顿打。“你哭哭啼啼来,无非想让我哄你,那是你爹爹不该教育吗?让你读书就偷懒,还有理来诉苦。”

祖父在家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曾祖父却时常告诫他,不要以为自己家境优渥,超过一般同辈,便能骄纵蛮横;不要以为自己有个当官的父亲便逞威风。“人不可能一辈子威风,更不可能世代将威风传下去。世事难料,当你的儿孙贫弱受辱时,又该如何?总不能强逞威风作奸犯科。‘诗书传家不止,积善行德无尽’,无论贫穷或富贵,不要忘记读书、助人,人活着要留下善意,而非崇拜强权。若被我知道你仗势欺人,定敲断你的腿!”

祖父受训时,尚不足10岁。他那时便知晓,自己以后不能为官,不会继承家里的任何生意。

曾祖父认为自己毕业于专科师范,却未能教书,他想让祖父替他完成做先生的心愿,并告诫祖父,不能只顾自己吃饱饭,不知民间疾苦,“我们祖上是行船讨生活的,熬了几代人才得以攒点钱供后代读书,穷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有余钱请教书先生。孔夫子早有‘有教无类’之言,现在却只有一两类人能读书——官宦及富家子弟。穷人不识字,只能做苦力,焉能不遭奴役?往后如你能成器,去乡村教,为穷苦孩童开蒙,他们识字了方能看得更远,就算无钱上学,尚可发愤自学。”

自那时起,祖父的远大志向便是做好一名小学教师。

祖父读高中时,也曾问过曾祖父,“若是教小学,那我读完高小便可去乡下了,何必如此辛苦,您还让我考大学,届时我还要出国留学,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曾祖父嘲讽祖父,“你怎么越来越像李聪明了,呆板。什么叫大才?你能一辈子当好教书先生我就算你是大才,因为如此才能改变落后现状。为何千辛万苦地求学,也不过是教小学?教师博学明知,在教导学生时,方能去繁就简,深入浅出。”

姑奶奶说,连她偶尔都忍不住向曾祖父求情,说祖父过得实在压抑。而曾祖父却叹气,“我是将他当做知识分子培养的,而知识分子在和平时期要有远见,而在乱世必然要肯为真理付出代价,所以修身养性,要尤为严格,既要知进退,还得不怕事,守公义,挣小钱,哪怕其有着满身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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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祖父这一辈子都在追求父母的认可,尽管后来他们都不在了,祖父却还是很在意。而我的姑奶奶素贞则对祖父评价不高,即便如今,提起他仍颇有微词,“你爷爷实在是太不成器了,为人夫,为人父都未曾合格,甚至作为人家的恋人,也是一塌糊涂。平日为人一点也不大气,畏手畏脚,却又在特殊年代强出头,指责大炼钢。”

我便又问姑奶奶,“那我爷爷作为教师,您是怎么看待的?”

姑奶奶马上改变了口吻,“我哥哥教书那是没得说,就算去见了上一辈,其他事挨骂难免,这也会被肯定。”

祖父上大学时,曾祖父去世了。退学回家后,祖父便开始教书,20岁便在一所不错的公办学校做了校长,不过他很快又辞了职,去穷乡僻壤办学。

当地无人出资,他就从家里拿钱,连祖母生小孩,他都因忙教务而未能回家。他曾经教过高中的国文、算术、美术、音乐、书法、地理等科目,这还是在高中缺老师,而校长又亲自来请的情况下。但通常教不了多久,只要中学调来新老师,他又跑去乡村小学教书去了。

祖父在家当少爷时,吃穿都很讲究,连麻婆豆腐都只能算是一个素菜。可当他外出办学校的时候,一个红薯也能顶一天,粗布衣裳和草鞋也被装进了包袱里。

大跃进时期,他因指出“土法炼钢”的弊端而遭到批斗,经常被押上台。

在我的家族中,无论是姑奶奶,还是二爷爷,甚至是满爷爷,都曾对祖父、也就是他们的哥哥心生不满,一致认为其懦弱,冲动,我却不以为然。我的祖父从来不是懦弱之人,他在特殊时期,不顾个人安危,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探讨真理;崇尚科技,敢于直谏,无私教学,手无缚鸡之力却铁骨铮铮。

有一次他挨完批斗,主动对下面的人说,“你们若要再踩上一脚,就赶紧,等下我还得去看学生,现在学校也乱了,这不成的,不能让他们退学,有几个还是顶好的苗子。”

特殊时期,祖父出轨了一位女老师,被其家属告发,关了一段时间,出来后连衣裳都给扒了,只穿了一条内裤回来。祖父此后更是颜面扫地,在家里闭门不出。直到有领导安排祖父再次前去教书,他才走出家门。他在学校做自我检讨,“我是一个不知羞耻的人,本不该再出现在学校,但学生们不能不识字,哪怕他们识字以后,会骂我无德无能,那也是好的,因为他们能够通过学习来认清一些事情。”

祖父晚年,家中突遭变故,在经历丧妻、丧子、儿媳自杀身亡等伤痛后,祖父身体虚弱,力不能支,已退休的他,在接到教育部门的返聘通知时,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直到去世前几个月,祖父在讲台上教的最后一节课,仍是小学低年级的课文,声音苍老,“同学们跟着我念,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祖父一生,到底还是秉承了曾祖父的谆谆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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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我印象中,但凡祖父提及曾祖父,言语之中总是充满了敬畏。而姑奶奶口中的曾祖父却稍显俏皮:“我爸爸那个人啊,我才不怕呢,他让我往东,我偏要向西。”

按照曾祖父的安排,祖父与姑奶奶读的都是师范,祖父是肄业,姑奶奶却得以顺利毕业。曾祖父也曾嘱咐姑奶奶,“毕业后要与你兄长一样,从事小学教育。”而姑奶奶却与曾祖父相差无几,没教一天书,就加入共产党干起了革命工作。

姑奶奶不爱教书,即便是曾祖父的遗言也不奏效,“他常忤逆爷爷(我的高祖父),我就不能忤逆他?别想当专制家长。我向往自由,要奔向新天地,谁也拦不住。”

一天,姑奶奶听大婆婆说起刘丫,知道了自己名字的缘由,第二天索性将“素贞”这个名字改掉了。姑奶奶说她是喜欢刘丫,但却不想做任何人的情感替代,“同天生日的人太多了,哪能都叫一个名字?我倒是不介意喊刘丫‘二妈妈’,但我还是我。”

姑奶奶也承认,曾祖父对待子女是有区别的——而且简直是天差地别——“爸爸在我们姐妹面前脸板不起来,大姐还好,把我惹急了,胡子都能给他扯掉。”在祖父悬梁刺股般地发愤读书时,姑奶奶却是尽情地撒娇,往曾祖父怀里钻,缠着要他讲故事,曾祖父讲《山海经》,她偏要听《隋唐演义》,没听几句,又让曾祖父换成《孽海花》。

面对女儿的无理取闹,曾祖父毫无脾气,还夸其“博闻强识,知道那么多书名”。就算姑奶奶沉不下心学习,曾祖父也能给她找到理由,“人不能死读书,要活泼些。稼轩居士说,‘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我自然也是喜欢天真童趣的小孩。”

当祖父写得一手好字时,曾祖父照样四处挑毛病,比如“过于工整,毫无生气”。换作姑奶奶,字写得歪七竖八,曾祖父却说,“我居然都能认得,不小心歪了的,扶正了便是。”

姑奶奶说当县长应该有趣,曾祖父便让她扮演女县长,在厅堂断案,而自己则坐在矮凳上假装是犯人。祖父过来瞧热闹,曾祖父便马上变脸,“又与你何干?”

祖父偶尔小声抱怨,“难道就不怕妹妹变成纨绔子弟?”

曾祖父这才认真教导,“中国女性压抑了上千年了,即便到如今,天性尚未得到放松,能纨绔到哪里去?再说你做兄长的,应该信任自己的胞妹,她只是有些顽皮,你练字时也要教她一下。”

说着曾祖父又扮成绍兴师爷,“县太爷啊,打仗呢,要一往无前;当官呢,要克己守法,人非蝼蚁,不能踩踏哟。”姑奶奶便在一旁摇头晃脑,“县太爷能穿漂亮裙子么?”曾祖父附和道,“花花绿绿的好看。”小婆婆和大女儿佳珍则在一旁捂嘴笑。

姑奶奶说,自己过去常常会说起,湖南老家有天井,大婆婆经常会坐在那里看天,想四川。曾祖父听姑奶奶说到第三次时,就给全家换了有天井的房子,他说自己老了,对于女儿的要求,要尽量满足,希望她们能在快乐中接受教育。曾祖父总说,“光阴不够,尤其是女性快乐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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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战争时期,祖父与姑奶奶先后回到湖南邵阳县读高中后在国立师范学院1读大学。学校在战火中几经搬迁,曾祖父依旧鼓励祖父与姑奶奶,“不能因为炮弹横飞,就放弃求学,知识和人才绝不可断代。国民政府很多政策都不得人心,但‘战时教育须作平时看’是对的,我们不能亡国,亡种,亦不能亡教育,家国同样如此。”

为了不让姑奶奶害怕,曾祖父千叮咛万嘱咐,“你可随时给为父写信,为父必定会回信。”姑奶奶后来也给我说,即便是在家里,哪怕自己呼唤“父亲”几十次,曾祖父便会应声几十次,一次不落。只有后来曾祖父去世,姑奶奶喊他,才没了回应,“我才反应过来,爸爸不在了。”

曾祖父给予姑奶奶的安全感,让她受用了一辈子。

数年前,我曾向姑奶奶表达过自己的苦闷,急于买下一套房子,姑奶奶便说起了曾祖父,“我的爸爸在七十多年前就告诉我,房子没啥用,在一百年前,穷人家也不缺独栋的房子。我们有亲戚有十几套房子,但我还是觉得你最好,我所追求的,你所要得到的,绝对不是一堆钢筋混凝土。”

这种从容,是姑奶奶从曾祖父那里得来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教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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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去探望姑奶奶,八十几岁高龄了,还拉着我陪她看外国电影。我打开投影,找了一部美国电影,开始了才发现是英文原版。我暂停播放,想改放中文配音版的。当时她正看得起劲,见画面静止,还侧耳问我,“你也觉得构图很美是吧?”我解释道,“放的是英文版,中文字幕太小,怕您看不懂剧情。”

姑奶奶随即流利地复述出其中一句英语台词,然后用手指敲了敲沙发,“我不是你二爷爷,耳朵还没聋呢,看什么字幕?我小时候,你爷爷(曾祖父,姑奶奶有时会把我当成子侄辈)就给我们姊妹几个请了英文老师,我4岁和佳珍一块学的英文。”

几分钟后,有性爱画面出现,我偷瞄姑奶奶。她仍然目不转睛道,“相当nice的场景,不要小看我,这算什么。当年Ms.徐领着我和佳珍去戏院看《出水芙蓉》,有人捂眼睛,佳珍却跳起来喊‘太好看啦’,那时我还小,不然以我的性格更疯狂。你的表叔(姑奶奶次子,毕业于日本神户大学,后为画家,美学教授)在八十年代末留长发,进歌舞厅,画女性裸体,你姑父(姑爷爷)气得要打人,我就觉得挺好。”

姑奶奶告诉我,那时候,曾祖父对后代们的“文艺素养”亦有着同样的期冀,也曾坚持让他们从小学习英文、唱歌、跳舞,还说:“一个知识分子,一定是带着高级趣味的,这种趣味主要体现在见识方面,而有见识的人自然热爱文艺,因为那是人性对美好的向往,有着浪漫情怀的人,才不会杀人盈城。不能让后代以为这个世界只有权势,只有硝烟,只有杀戮,还必须要有美好精神的寄托。”

电影放完,姑奶奶不无伤感道,“想佳珍,想Ms.徐,想幽暗中的那些夺目的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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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三姊妹都性情温和,而兄妹几个中,最讨人喜欢的就是大姐佳珍。所有见过佳珍的,无论男女老少,都对她的相貌赞不绝口,比小婆婆更惊为天人。

我小时候顶喜欢跑去看村里的漂亮新娘,有次被一个老爷爷拉住,他撇着嘴道,“最漂亮的在你家呢。我活到80岁了,还没见过谁有佳珍好看,都是一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尤其是你,不能去看呐。”

其实姑奶奶长得也好看,但因有一个太过出色的姐姐,村里人提起她都是说,“素贞姑娘那个毛孩子……”更何况,佳珍心地善良,说话也细声细语,接人待物极具人格魅力,才十一二岁,便有些达官显贵找到曾祖父说要定亲,但都被曾祖父一一拒绝了。他说佳珍爱读书,要做我们家第一个女博士,到时候还要送她留洋。连高祖父都时常夸赞这个孙女,“我老想佳珍,以后蔡家的生意怕是要交给她了。”

可就在佳珍14岁那年,自己不小心在家摔了一跤,虽没外伤,但大概是诱发了脑部疾病,先是眼睛看不清,曾祖父和小婆婆不敢用药,当即决定将其送至成都新医院(今华西医院),可刚走到半路,佳珍喊了一声“爹爹”便去世了。

面对佳珍的去世,曾祖父几近崩溃,抱着她的尸体自言自语,“我早该扎针用药的,我的佳珍是刚冒出的笋尖,你亲手绘图的那件漂亮裙子尚未做好,今天说好要让厨娘给你做糯米团子的,你看的书还没合上……佳珍你来说话,我的佳珍体质差,怕冷,让爹爹替你走那漆黑的路……”

反倒是小婆婆更冷静些,“德秀受过枪伤,刘丫的去世差不多要了他半条命,我再不撑住、看住德秀,说不好他人也就没了。”

曾祖父决意将佳珍送回湖南安葬,小婆婆坚决反对。当时日军侵华,犯下累累罪行,使中国沦为一片焦土,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就发生在3年前,日军还对共产党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实行“三光政策”。本来曾祖父在素贞出生后,便辞掉了县长一职,在财政局又躲了几年清闲,一心陪伴妻儿。谁料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大片国土沦陷,而四川算是大后方,抗战期间共有350万川军出川作战,伤亡64万多。曾祖父没法歇停,四处帮着征兵,组织抗战募捐。

小婆婆担心曾祖父在路上遭遇日军。他完全不像平民,何况日军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也毫不手软,甚至以枪杀平民为乐,若曾祖父遇见了日军,定是活不了的。曾祖父却全然不听劝,说一家人总归是要回湖南的,不能将佳珍一个人留在四川。小婆婆见曾祖父心意已决,便说要陪他一起,曾祖父却又劝,“婉英,路上危险,我们俩要留一个照顾儿女,素贞还小,离不开父母,你要带她。”

这时,祖父哭着走到了曾祖父面前,“父亲,我和你一起。”

小婆婆连忙吼道,“不行,绝不可以,哪个都是我心头肉,泽璜(祖父的名字)不要自以为爹妈不爱你。”

祖父却恭敬地回话,“孩儿虽然愚笨,却不至于此般揣度父母。父亲是我见过最爱子女的人,每当我造访好友,在他们家小聚,见其父母对待子女之态度,便自豪吾父吾母。”待祖父晚年,也曾对我说,“若父亲不爱子,何故伤心至那番地步。”

曾祖父同意了祖父的请求,“泽璜是好男儿,我们一块送佳珍回家,有事也一块。”小婆婆仍是极力反对,这时素贞跑了出来,“我也是好女儿,要跟着父亲送姐姐。”小婆婆这才一把抱住素贞,哭喊道,“那你们赶紧走,千万要平安返川,千万要啊!”

曾祖父将佳珍的尸体做了防腐处理后,便驾着马车上路了。祖父说,曾祖父一路都在喃喃和佳珍说话,“爹爹在,弟弟也在,你别怕……”

当佳珍的尸体被运回村口时,大婆婆抱住曾祖父一顿打——“怎么就把我的佳珍带没了,我的女儿怎么就没了?若老爷子还在,不得扒了你的皮……德秀,你和婉英还好吗?泽璜扶你爹爹休息,佳珍的事情我来办,有大妈妈守着,佳珍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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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大姑奶奶佳珍早亡,二姑奶奶任珍后来嫁人生子难产而死,大人小孩都没能保住。到我这一辈的孩子,几乎无人知道,家里另外还有两个姑奶奶的存在。

农村老家有风俗,早亡的人不能进祖坟,佳珍死后被葬在了离家较远的后山坡上,是孤坟。祖父身体康健时,每逢清明都去探望佳珍,后来人老了,便有些年没去了。到我的父辈这一辈,他们只去祖坟扫墓,佳珍似乎被人给遗忘了。

在我10岁的那年的一天傍晚,村里来了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四川口音,逢人便问,“泽璜少爷的家在哪?”村里人听不懂四川话,用方言问他“做么子”。老先生又问,“村长住哪?”我喜欢凑热闹,便跑过去竖起耳朵听,发现他是在找祖父。

我虽不会说四川话,但之前听祖父说过,能明白个七七八八。于是便用普通话做自我介绍,“我是我爷爷的孙子。”老先生激动道,“你是泽璜少爷的孙子?”他蹲下来,拉着我的手看了又看,“精灵的娃儿,没得错了。”

我领着老先生回了家,老先生走路时东张西望,我还纳闷,莫不是个小偷吧。

见到祖父时,老先生像是要哭了的样子,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祖父却不认识他,连问了两遍,“您找谁?”我连忙说,“老爷爷从四川来,专程找您的。”祖父一听说是从四川来的,声音也是变了,“敢问您姓张?”老先生摇头,“不是的。”

见祖父一脸疑惑,老先生做了一个深呼吸,“我来看看佳珍小姐。”祖父说,“姐姐去世快60年了,您是她的朋友还是?”老先生从包里拿出一张画道,“世事变迁伤人呐!泽璜少爷你看,佳珍小姐一直这么年轻,我每年画一张,都是没变的。”

我这才终于有幸得以“见了”大姑奶奶一面,在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素描纸上,大姑奶奶五官立体,目若秋水,神情温婉恬静,面带微笑,蛾眉螓首大抵不过如此。

祖父看后道,“是姐姐没错了。”接着问老先生,“您是画家?”老先生摇头,“不是的,我只会画佳珍,画了几十年,还画不出她的神韵,还望泽璜少爷不要介意。”

祖父说,“怎会介意,这般情愫我懂的,您大老远来有心了,先在家住下。”晚饭我们三人吃的火锅,祖父和老先生对饮聊天,我足足给他们烫了三壶烧酒。

老先生说,自己比佳珍大两岁,俩人是初中同学。老先生也不是当地人,14岁那年,随母亲迁居至当年曾祖父所在的县,“因为那里较为安定,当官的不爱折腾老百姓。”

老先生入学的第一天就被佳珍迷住了,“我穿着破衣烂衫,经常被人喊做‘叫花儿’,初见佳珍小姐那天,我直盯着她看,她没有嫌弃,还笑着点头和我打招呼。后来我得知,她父亲是当官的,连县长见了都恭敬,佳珍小姐却毫无架子。”

祖父附和道,“没人不喜欢姐姐,她像我大妈妈,是家里性情最温和的人。姐姐教家里佣人识字,他们三天才习得一字,她仍耐心教导,不厌其烦。”

老先生一口干了一小杯烧酒,接着说道,“若非佳珍小姐,我早化成白骨了。到了这个年纪了,也不怕丢人。说来我母亲迁来也是为了谋生,我本来有兄妹5人……”

老先生的父亲曾是杨森2下面的一个士兵。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全面侵华,9月1日,老先生的父亲所在的20军出川作战,先是步行至湖南辰溪,后乘船至长沙,再换乘火车,一路艰辛,于10月12日到达上海前线。此时,淞沪会战已打响,日军投入兵力30万人,船舰130余艘,飞机400余架,武器精良,坦克、装甲车、重炮、舰炮无数,而中国为保卫上海,近70万军人与日军浴血奋战。

川军虽然装备差,武器简陋,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白天作战,晚上还得编草鞋,打仗却英勇顽强,全军伤亡7000多人,仍士气高涨,无一人言退,拼死力战。老先生父亲所在的团与日军缠斗七昼夜,几乎全军覆没。

令人心寒的是,老先生父亲在前线杀敌,以身殉国后,抚恤金却被国民党官员贪污了大半,剩余的也被老先生的族人瓜分了,他母亲只得带着孩子自谋生路。几经辗转,老先生母亲在茶馆端过水,给人洗过衣服,赚的钱却仍无法充饥,期间被迫卖掉一儿一女。在乱世,女人带着三个小孩,仍是万分艰难,老先生的母亲只得在妓院端茶倒水。尽管如此,还是坚持要供他和弟弟两人上学。

老先生才来学校不到半年,大家便知道了他父亲战死,母亲在妓院干活的事。一些同学羞辱老先生,说他母亲是为给女儿探路,他妹妹再过两年便会成妓院的头牌。老先生恼羞成怒,从家里拿了一把刀,“我狠了心,要将那些羞辱我的人都给捅死。”

没想到,在“复仇”的路上,老先生撞见了佳珍,因为母亲的事,他自觉无脸见人,“尤其是在佳珍小姐面前,我恨不得将自己的头砍下来,塞到衣兜里藏起来。”于是老先生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佳珍却主动过来找他说话,“她问我提着刀去干嘛?”

老先生支支吾吾,佳珍像是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要像你父亲一样,做个英雄。哪怕是拿着一把刀,也要保家卫国。可你还小呢,应当努力求学,不要辜负你母亲的辛劳。以后若是饿肚子,就来我家,但不能带刀,要不然你进不来的。”

从那以后,老先生无论做任何事,最先考虑的是:“不能辜负佳珍小姐的善意,她是多好的人,后来我遭遇各种苦难,只要想起佳珍小姐未曾看轻我,便能坚持。”

二人只同过一年学,第二年佳珍便被小婆婆送去成都上学了,但老先生却将佳珍装进了心里,“佳珍小姐的善意,一直替我挡着这世间的恶。无论是大恶还是小恶,都未能伤我分毫。我后来在嘲讽、谩骂中念完了初中,最终上了大学,读了医科,做了医生。我想她的每一个画面,都会让我变得更好。我也曾被批斗,但从未倒下,内心的恶意总能被佳珍小姐化解掉,几十年以来,一直如此。”

老先生之所以学医,称是因为佳珍,“我总是想着,或许哪天就能将她救活了。”老先生并未谈及后来是否有娶妻生子,只是感叹,“我也没两年了,早该来探望佳珍小姐的。”老先生不说,祖父也不问,他告诉我,“能被人惦记一辈子,足够了。”

第二天,祖父让我用篮子装好柴刀、香烛、黄纸等东西。有近十年没人去看佳珍了,一般这么久,坟地早已杂草丛生,难以走近了。原本祖父打算花钱请人帮着去打理,被老先生拒绝了,“就我一个人来,我会使刀,慢慢来,三五天都没得事。”

当我们赶到佳珍的坟地时,却发现小路上没有一株杂草,坟场干净,草皮茂盛,应该是有人常来打扫。老先生一见佳珍的坟茔,便哭着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地从帆布挎包里翻出几件连衣裙,认真摆好,“这是我亲手做的裙子,佳珍小姐莫嫌弃。”

祖父拉着我说,“旁边山上有蘑菇,你扶我去采一篮。”我便跟着祖父回避了。

下山路上,老先生还在念叨着,“佳珍小姐可能一直不知道我的心思,这么多年,我到底说了出来。”老先生离开那天,祖父交代我,“满崽,你喊一声大姑爷爷。”我跑去搂住老先生的腰,“大姑爷爷,辛苦您这么远过来看大姑奶奶。”老先生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好娃儿,大姑爷爷不像话啊,现在才来。”我说,“大姑奶奶不会怪您的。”

老先生回去后不久,村里一个老爷爷也在后山拦住了我,掏出一包糖哄道,“满崽,你也喊我一声大姑爷爷。”我像是明白了什么,村里总有人逗小孩,让喊爷爷或者爸爸,但5岁以后我从未上过当,可那天,我大声喊道,“大姑爷爷好。”

老爷爷双手颤抖地将糖塞给我,“都老了,以后怕是没人记得佳珍了。”

我接过糖认真答道,“我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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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徐本是小婆婆的病人,朱唇粉面,气质高雅,因是个孤儿,幼时被华西坝的基督教会收养,后毕业于教会大学,去国外游历过,能讲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多才多艺,会唱歌、跳舞,演话剧。

初次见面,连小婆婆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后来Ms.徐对此还打趣道,“当时以为张大夫医术出神入化,从脸上能看出下身的病症。”小婆婆则是说,“有些美的存在,能激发人的高级的欲望,不分性别,无关情欲。”

Ms.徐是个官太太,其丈夫的官阶比曾祖父要高,有些资历,在军政界混得开,出门有卫兵接送,她的手提包里常放三样东西,口红、钞票、以及一把德式袖珍手枪。

Ms.徐对小婆婆也是赞赏有加,一来二去,因性情相投,俩人成了好友,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带着上好的红酒来家中做客。有次,Ms.徐在席间唱了几句英文歌,佳珍那时才六七岁,跟着就唱了出来,发音八九不离十,令Ms.徐惊喜不已,说听佳珍一开口就是学过英语的。自己接触过不少达官贵人的家庭,很少有人对女孩的教育如此上心。

曾祖父便解释说,自己在湖南读师范时,学过英文,接触过洋博士,因此有心培养佳珍,想着到时候送她出国学习西方医学。Ms.徐立时对曾祖父刮目相看,说男子本没几人能入他的眼,现在有了。

曾祖父虽然年长小婆婆十几岁,但他不在其位时,其实比小婆婆更放得开。性格开朗,热爱艺术,对音乐,话剧,电影都感兴趣,爱与女儿一起玩闹,越老越活泼,极具魅力。很快,曾祖父与Ms.徐也成了好友,并以每月近百元的酬劳聘请Ms.徐为家里的英文教师。Ms.徐则越发喜欢佳珍,认她做了干女儿,且分文不取。

Ms.徐每天会来家中给佳珍上3个小时英文课,没事便领她一起去看电影、听戏曲,Ms.徐去国立四川大学排话剧时,还特意给佳珍安排过一个小角色。当时电影正盛行,见过世面的太太们都夸佳珍像电影里走出来的,素贞听了心生艳羡,也想去看看电影是什么样的。可Ms.徐以戏院太乱,素珍太小为由,就是不愿领她出门。

直到有天,家里的保姆芸娘为了哄素贞,说她也能放“电影”,拿一面镜子将阳光反射到外墙上,坐在光影下讲述她自己的遭遇,“芸娘以前也是小女孩,母亲早亡,被父亲卖了做童养媳,丈夫比她大十几岁,却给老爷(曾祖父)提鞋都不配。芸娘还不到8岁,就被逼着圆房,晚上被折腾,白天还要干活,后来生不出孩子,天天遭夫家毒打,这才逃了出来。若非太太收留我,恐怕回去迟早是个死……”

平时最爱闹腾的素贞,竟一动不动地坐在台阶上,哭着听完了那场“电影”。当芸娘站起来叹气时,她一把抱住芸娘的腿,“我不要看芸娘这样的电影。”那次,除了素贞,中途Ms.徐也领着佳珍坐在一旁听,之后Ms.徐便夸素贞“孺子可教”,再去看电影,便特意叮嘱佳珍叫上素贞,“小丫头倒也精灵鬼儿。”

姑奶奶告诉我,她至今仍记得,彼时成都有新明、智育、昌宜、大光明等电影院。“新明电影院在城守街,门口的水果、零食最好吃,有我最喜欢吃的蛋糕,一到热闹的地方我就嘴馋。”

那时候,Ms.徐爱带着两个孩子看各类女性题材的电影,如《女性的呐喊》《女性的仇敌》等,大多讲是都是女主遭受各种旧社会欺辱、后终于觉醒的故事。和芸娘的“电影”差不多。

素贞还跟着佳珍和Ms.徐去川大戏剧社看了不少话剧,大多是一些反对封建守旧势力的剧目,故事动人心弦。有时,素珍也会拉着佳珍的手哭,“还好我们家不是这样的,爸爸不是这样的,妈妈没有遭受这样的罪,我们可以穿皮鞋,以及漂亮裙子。”佳珍则告诉素贞,“不能因自身幸运便忽略了时代的糟糕,眼下目之所及,都是女性的痛苦。”素贞那时听了一知半解,直到有天,Ms.徐横死街头,方觉得可怕。

大概在素珍八九岁的时候,Ms.徐被小婆婆诊断出染上了“花柳病”,而 Ms.徐一向洁身自好,随即回去质问其丈夫。她丈夫傲慢地回应,“哪有男人不捧戏子,不逛窑子的”。当Ms.徐提出离婚,他便威胁道,“识相点,不要去外面拆我的台。”

Ms.徐当天便从家中搬了出来,接着在报上发表文章,抨击男尊女卑,直言“七出”冠冕堂皇,却是在父权的统治下,不将女性当人,所谓“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荒谬无道。因此Ms.徐要站出来,告诉天底下的女性要觉醒。其毫不避讳自己患病的事实,反复呼吁自己作为女人洁身自好,却因“卑鄙污贱之枕边人”而染上了“花柳病”。为此,她依据《中华民国民法典》向法院提出离婚。

与此同时,Ms.徐还将其亲身经历改成话剧,主角即为徐氏,出过国,英文流利,以为是新女性,最终却还是毁于男人之手,事实证明即便是贵妇无法也是金丝雀。

小婆婆建议Ms.徐去国外医治,或许有一线生机,Ms.徐却认为,事到如今,不替广大妇女解除枷锁,就算自己侥幸存活多年,亦是懦夫之举,因而她选择了“做更重要的事”。

Ms.徐大肆宣扬自己离婚的消息,发表演说,指出“女性意识”,反对“男性霸权主义”,并提出:“女性除了要自我觉醒,开化,还应争取求学的权利,平等工作的权利,而不是作为包身工般的存在,如此方能具备离婚的底气,无后顾之忧。”

就在Ms.徐离婚诉讼开庭当天,她还在街上演话剧,呼吁女性“要对婚姻有拒绝的勇气”,以至于有人在她身上开了两枪,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还以为是戏剧效果,当鲜血流出来,Ms.徐倒地时,大家才意识到是杀人了。而Ms.徐拒绝去医院,说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法院,“枪声我听过了,不可怕,还要听法院的判决。”

Ms.徐最终死在法院门口。几天后,小婆婆几经冒死奔波,终于拿到了Ms.徐的离婚判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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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曾祖父开始着手处理四川的大部分产业,为了以后回四川探亲方便,只留下成都的一处房产。

这一年曾祖父64岁,带着小婆婆、13岁的女儿素贞及4岁的小儿子回了湖南。我的祖父、长子泽璜早在两年前便回了老家,凭优异成绩考入当地高中。

其实,曾祖父从1928年始,便决定脱离官场,用他的话说,“当我的同僚们由革命者变成贪权爱钱之人时,我偏要交权,不想让自己的子女受到权力的荫庇,而该是享受法律、权利的保护。”与蔡锷一样,曾祖父未加入任何团体,非同盟会会员,不愿入国民党,无军队派系,只是一个士兵,一个小小地方官,投身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中,虽籍籍无名,却曾热烈地为了理想而拼杀过。最后义无反顾回到家乡,回到最初出发的小山村。

“手握权贵毫无保留的割舍,身处贫贱奋不顾身的勇敢,都令人尊敬。” 曾祖父曾说,他一生最敬佩之人不是政治人物,不是军事家,不是权贵巨富,而是苏东坡,一个不懂左右逢源,却乐观悲悯的四川人,曾祖父最爱他的不合时宜以及超然独立。可回望从前,那时,他的身边已没有几个同路人。

终于,离家将近50年的曾祖父,得以在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前几个月回到湖南。59岁的大婆婆已为他们安顿好一切,包括一家新的医馆。

此时,高祖父已去世4年。他是在1940年、佳珍离开的前一年走的。高祖父临走前,6个儿子只有曾祖父不在身边,最后他还不忘骂曾祖父,“那个‘逆子’还没回来吧?我想等等我的孙女佳珍。算了,我再抽口烟……终于舒服了,该走了。”

说完这句话,高祖父再未出声。当晚10点,高祖父安详离世,享年90岁。

高祖父天性乐观,从来没有过不去的坎,40岁便回乡养老,闲散了整整50年,店铺未倒,家没散,唯一的不快便是生了曾祖父这个“逆子”,一气便气到90岁。

曾祖父收到高祖父卧床的电报后,立即带着妻儿往家里赶,可还是迟了。七月的天气炽热难耐,灵柩等了曾祖父5天,直到他回来才盖棺。从不下跪的曾祖父,连滚带爬,跪倒在高祖父灵柩前重重地磕头,哭喊道,“孩儿不孝,这些年来多亏爹爹成全担待。”

大婆婆伏在棺材上啜泣,“我的亲爹爹走了,再没人帮着李聪明了。”佳珍见状,领着弟弟妹妹过去守着大婆婆说,“大妈妈,你还有儿女,我们都会护着大妈妈。”大婆婆紧紧抱住佳珍道,“我的好佳珍,大妈妈太难过了。”佳珍就掏出手绢给大婆婆擦眼泪,“我知道的,大妈妈心里苦。”

任珍也朝着灵柩磕头,“爷爷,任珍不要你保佑,但你要加倍保佑大妈妈。”

曾祖父知晓高祖父中意虎溪山,便将其安葬于此,同时宣布虎溪山为蔡家祖坟,曾祖父及其亲兄弟连同后代们,凡品行端正,不论成就,百年后皆可葬于虎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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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岁的曾祖父致仕还乡后,大部分时间都是与小婆婆待在医馆。此时长子泽璜已考入师范,小女儿素贞考入高中,另外三个也都在学堂,连同5岁的幼子。

小婆婆最初完全听不懂湖南当地方言,快50岁了,还向曾祖父撒娇,“我和其他人说不上话,我只有你了,你可要陪我到最后。”曾祖父没有说话,在开药方的纸上写道,“水萍连川英英朱鸾,红藤清粉凤披霞冠,芍药有情甘草绻蜷,半夏当归六曲合欢,三子送汤防风报还,白发从容柏叶不断。”这是一首打油诗,其中水萍、连川、红藤、清粉、芍药、甘草、半夏、当归、六曲、合欢、三子汤、防风、苁蓉、柏叶皆为药名,大意是:曾祖父在四川遇见漂亮的小婆婆,俩人卿卿我我结为夫妻,一共生了六个小孩,有三个儿子可以保护好她,老头也会相伴一生。

小婆婆看了这首诗,嘴上嗔怪道,“老不正经的德秀,不怕羞。”自己却将它念了十几年。

曾祖父也对大婆婆说,“我也只有你,能说得上话的人没几个了。”曾祖父所言不无道理,除了几个同样垂垂老矣的佣人,他在老家的朋友大多不在了。由于常年在外,曾祖父与其几个兄弟也是感情淡薄。更让曾祖父难过的是,他毅然决然地放弃权力、人脉回来,老家却是一片混乱,奸人当道,剪掉辫子的百姓还是那么苦。

小婆婆随曾祖父回乡之时,已年过半百,却依然是当地最好看的“摩登妇人”。在酒席上,她穿旗袍,脚踩高跟皮鞋,烫卷发,涂口红。有人向其打招呼,因她听不懂湖南话,只是微微点头,无事时也不与人拉家常,只是自己翻开书卷喃喃读洋文,惹村中其他女人不喜。背后骂她年纪一大把了,打扮得妖里妖气,摆县长夫人架子。小婆婆也不理会。

小婆婆吃穿讲究,卧房一尘不染,被套、床单五天一换,碗筷专用,早晚用牙粉刷牙,香皂拿来洗手,有人满是艳羡,“婉英太太香皂像砖糖,好几次我想咬一口,她却用来搓手。”更“矫情”的是,她从来不去大茅房如厕,是要专门安排一间房放她的马桶。那时就有村人告诫其儿子,“无家财万贯,没本事当县太爷,千万别找四川婆娘。”

然而不到一年,小婆婆就成了当地女人眼中的“女神仙”,大婆婆也是对其赞不绝口,“我见过年轻时的婉英,可她最好看还是在五十岁那会儿。自从见识到了她的大能耐,我晓得自己此生再难企及,心服口服。婉英让很多女人有了换一种活法的念头,这是大慈悲。”

之所以小婆婆后来深受女人喜欢,只因她还是个妙手仁心的妇产科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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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在医馆当学徒时,曾对女科(妇科)有所研究,其与洋医生交流细菌学时,亦多次讨论过妇科问题。曾祖父认为在古时便有带下医(妇科医生),然而上千年过去了,很多妇人仍对妇科疾病讳莫如深,思想的禁锢极大阻碍了医学的发展。

1929年2月26日,南京国民政府召开卫生委员会议,有人提出《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等提案,实际等同于“废止中医”案,此提案引发轩然大波,激起全国大批中医医士请愿,曾祖父亦坚决反对取缔。

他认为争论中西医学毫无意义,无论谁胜出,最终受损的是底层病患。中西方医学旨在救人,孰优孰劣不必较真,二者应相辅相成。何况当时西医在中国尚未被百姓完全接受,各地西医医院以及私人诊所仍未普及,废除中医后,病患该何去何从?借此机会他又提到妇科现状,“对女科之重视,中医尚不如西医,此非医学问题。”

当年,小婆婆为接近曾祖父,闹着要学医。曾祖父想来既是张所长之托,正好将其培养成妇产科医生。而成都素有“中药之乡”的美誉,川派医士多数医药兼通。为此,小婆婆专门学习了病理学,药理学等。待时机成熟,曾祖父便安排小婆婆去成都女子医院(彼时医院分男女)进修。尽管当年四川巡警道3对医士的考核极其严格,而小婆婆凭其聪慧与勤奋成为了正式的医士,后“因决意死守德秀,而未留院”。

小婆婆真正有了医士的使命,是在1932年,那时四川爆发“虎疫”,她眼见一车又一车的尸体被运至城外,才觉得“行医只与世间的病患有关”,从而潜心医学。即便是在怀孕期间,小婆婆照样挺着肚子在医馆忙碌,快要临盆才将其当回事,旁人说她就像掉了个枕头,只坐几天月子,对儿女少有陪伴。姑奶奶近年仍不忘叮嘱我,“若你找的对象是妇产科医生,请务必多方考虑,譬如你往后能否带小孩,反正我的妈妈是不带的。”算至回乡这年,小婆婆已行医二十年。

小婆婆医术高明,治病风格与其为人相似,干净利落、不爱拖沓,敢下猛药。对于女性崩中漏下、月事不调、赤白带下、妊娠恶阻等症状,通常都是药到病除。姑奶奶说她嫁人之前有过痛经史,被小婆婆用几付()中药搞定,能管好些年;任珍乳腺结节,有鸡蛋大小,也是喝了中药就消。从前成都的一些富太太,没事就爱找小婆婆打麻将,其实是去找她看病。小婆婆说有些病,就算总统夫人也难免。对于接生,小婆婆亦是游刃有余,难产及横生倒产,给胎儿复位等皆不在话下。

回湖南夫家后,小婆婆在医馆设有妇科诊室,并挂牌。一段时间后,她发现来医馆看病的,多半是头疾,五脏六腑之患,跌打损伤的不少,却鲜有人来妇科诊室。一次,一位妇人前来看伤风,小婆婆闻到她的下身有严重异味,便询问她是否有妇科疾病。妇人矢口否认,连伤风也不看了,慌慌张张要离开。曾祖父将她迎了过去,说妇人只是受凉了,无其他病症,不过最好让张医师开点止痒药,放入洗澡水中,驱下寒。

妇人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才怯生生地进了妇科诊室。小婆婆进行诊断后,发现妇人下身红肿溃烂,渗血,抓痕明显,便质问她为何不早就医?妇人低着头道,“就算捂烂了也不能让人晓得,我家劳动力(丈夫)说女人的东西本来就是烂的,要是出来丢人现眼,扒一层皮算轻的,听说窑子(妓女)才经常找郎中看下面。”

小婆婆瞬间反应过来,乡下到底不比成都,思想未开化,也不能全怪女人愚昧,“并非所有女人的丈夫,都如德秀那般开明。”小婆婆不得不摘下妇科的牌子,将其改得不伦不类——“伤风、调经、补气,内病外治。”几天后,那个妇人又来了,夸坐药效果好,“说不出为什么,就想来这里坐坐”。

之后,好几位妇人一同前来看“伤风”,描述症状时支支吾吾。小婆婆心领神会,向曾祖父撒娇,“德秀啊,我前几日身上奇痒无比。”曾祖父则是头也不抬,“不稀奇,开几付药就好了嘛。”小婆婆继续倒苦水,“德秀啊,做女人难呢,算起来我有十几种妇科病,好了又复发。”曾祖父继续写他的方子,“无妨,黄花大闺女也会外感毒邪,对症下药便能痊愈。”他俩事先未经商量,一唱一和,声气相通。

小婆婆见那几位妇人神情有所放松,才说“伤风”病症不一,让她们单人进诊室来。

很快十里八乡,便纷纷传出县长太太有妇科疾病。大婆婆听了,都有些难为情,专程跑来医馆告诉小婆婆,“女人身上的事,可千万别往外说,名声毁了就找不回了。”

小婆婆直截了当道,“是我故意让人说出去的,妇科病非洪水猛兽,得有人站出来承认。”

她极为痛心地发现,当地店铺开门,无论哪行哪业,第一位客人不能是女人,众人嫌晦气。无论男女,皆视经血为不洁之物,会引来灾祸。女人若说自己有妇科病,会被当成荡妇羞辱。当地郎中也奉行“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的规矩。

小婆婆不许众人将女人下身视作污物,她不厌其烦地广而告之,“天人相应合,女人来月事是与天地融合,阴阳调和之象,寒来暑往,四季轮回,有长有衰,乃正常流动,无关邪魅。子肠恶臭,与口臭无异,无需大惊小怪,皆因阴阳不调而已。”

此言一出,小婆婆遭到了非议,有人痛斥她怎么能拿吃饭的嘴巴和女人的下身相比。小婆婆不予理会,于她而言,“来看‘伤风’的女人多了起来,便是下对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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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情”到底的小婆婆,一旦坐诊,其形象却与在家时判若两人。绾发,戴瓜皮小帽,一身宽松的棉布衣裤,穿千层底布鞋,仍是一如既往的干净,像个文弱的教书先生。

最近多人对此迷惑不解,她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得罪礼教,也不怕惹上祸端,偏要行如此之事,“德秀在外革命,好歹过了领兵的瘾,当上了县太爷。若非婉英有枪,家里有靠山,恐怕早被男人们、以及裹脚的老太太撕碎八百回了。”

然而,那些在家中毫无地位的妇人们渐渐发现,小婆婆并无所图,她们自己才是受益者。其身上的痛楚很快有所缓解,因而越发喜爱小婆婆。一个父亲和丈夫都做过官的有钱太太,不惜放下身段替她们检查下体,不嫌恶露,不忧霉运,不为赚钱。如此一来,妇人们逐渐开始转变思想,“不再为妇科疾病感到羞耻,反而觉得生为女人也有了尊严。”

与曾祖父一样,小婆婆看病亦看“心”,即时关注女性病人的喜、怒、忧、思、悲、恐、惊,还曾公开贴出“中国女性多郁而疾,望其夫君、儿女矜怜之”的方子。小婆婆身为女性,提起旧时妇人之苦,总是不禁连连叹气——“儿时被裹脚,难进学堂门,嫁人听父命,为妇无人怜,吃饭不上桌,生育凭气运,暮年无名氏,化作尘与烟。”

当时妇女生产的状况亦是不容乐观,乡村无像样的产科,连助产士也是少有,孕妇生产主要靠接生婆。而多数接生婆并无医学概念,不讲科学,不知消毒,倒一盆热水洗个手算讲究的,生下胎儿后,还有用生锈的剪子剪脐带的,且动作粗暴。遇见产妇难产,直接上手硬掏,或夹住婴儿生拉硬拽,不少孕妇活活被痛死,“生育如同闯鬼门关,活着也是两世人了。”

妇女们无法自主避孕,尽管每次怀孕都有“吊着一条命的恐惧”,却又不得不多生,自己的命不打紧,最重要的是要给夫家传宗接代,因为婴儿的存活率低,即便生十来个,最终活下来的不过四五个而已。妇女怀孕期间大多缺衣少食,往往还要下地干活,即便闯过生产的鬼门关,还可能要多次面对丧子之痛,无人安抚其情绪。

对此,曾祖父也是痛心疾首,“这完全是清政府丢下的烂摊子,所谓康乾盛世,乡下百姓未曾沾光,落后挨打,闭塞愚昧百姓亦深受其害,医疗卫生未有过发展。”

此前当地产妇生育,多数寄希望于菩萨保佑,提前三天在堂屋烧香。自从她们去小婆婆的诊所生产后,便很少拜菩萨了,“有婉英太太在,大人可保,婴儿能活。”

而妇人们的处境稍有好转,一些人马上进行反扑,他们习惯了本来的秩序,“女人和牲口唯一的区别就是,女人产子能继承香火。而不能生育的女人,不如牲口,牲口不听话尚能杀了吃肉。”他们坚决维护三从四德,咒小婆婆不得好死。

更有人毫无下限,一伙精壮男子,还有几个所谓德高望重的老乡贤,一共十几人,逮住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当众指责小女孩和她母亲一样,“多次当众夹腿发骚,伤风败俗。我们原本想着只将她赶出村子,不带坏风气就行了,但现在决定要将‘小荡妇’浸猪笼活活溺死,以儆效尤。”

小女孩的婶婶情急之下想到了小婆婆,跑来诊所求救。小婆婆听后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曾祖父深谙小婆婆的个性,知晓此事的严重性,赶忙去追,没能追上,于是急忙叫人,还带了枪,骑着马才赶上。

因对方是外姓,按理说小婆婆本不该干涉,她却非要豁出去管到底不可。那天,小婆婆怒不可遏,一把抢过曾祖父手中的枪,拉枪栓,然后一枪打在那帮人脚下,再拉枪栓,与曾祖父二人走入人群,将被捆住手脚的小女孩护在怀里,方才说话。

曾祖父在一旁老实翻译,“今天我本来是想先弄死几个,再讲道理的。念你们尚未动手,也就忍了。我一介女流,外地人,本不想插手任何人的家务事,但作为大夫,我了解女娃娃夹腿没啥错,或是身体有疾,或为正常反应。我的女儿也有过此类异常,许是性意识萌芽,三岁男婴亦会有之,毫不稀奇,难不成浸猪笼吗?”

那帮人知道家族内讧是一回事,但若真与蔡家起了冲突,一旦涉及家族名声,蔡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会一致对外。领头人出来打圆场,说其本意不过是想着小惩大诫,以达到正德、正心、正行之目的,不至于太过残忍。既是大夫说了此女乃身体之疾,那就拜托大夫进行医治云云,一场涉及人命的闹剧就此收场。

令人痛心的是,小女孩的母亲却回不来了——小女孩的父亲患肺痨而死后,其母与村中一位单身男子发生了关系,被人发现后,男的被活活打死,小女孩的母亲惨遭“浸猪笼”,即将其塞入竹制猪笼,放入河中浸没至死。此种刑罚,在我们村里后来也曾屡见不鲜。

很多年后,有妇人同样遭此迫害,很多人都想起了小婆婆,“婉英太太去了外地,再没人替我们开枪了,那真是相当漂亮的一枪。”

当年,小女孩经过小婆婆的一番开导后,再未出现过夹腿的状况。并作为小婆婆的关门弟子,成为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创始人。七十多岁了,还去探望过姑奶奶,喊她“三姐”,说起小婆婆,当年的小女孩仍用手绢擦泪:“师父是智者,还是勇者,不知改了多少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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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发生十几个月后,曾祖父去世,而后局势大变,小婆婆跟随姑奶奶离开老家,祖父关闭医馆。各地的妇人前去送行,绣了两个大字——妇科。小婆婆仍不忘嘱咐,“往后自珍,切勿轻易动怒、烦闷,以免积郁成疾,要注意保暖防寒,以防气血凝聚。”

小婆婆去外地那些年,医馆外面也一直挂着“妇科”的牌子,并常有妇人擦拭。

有人说,“婉英太太走了,却在我们妇人心里挂了牌。”


引用

1 现今湖南师范大学的前身,成立于民国27年(公元1938年)10月27日。

2 杨森,(1884年2月20日-1977年5月15日),四川广安人。民国时期四川军阀,1926年任四川省省长。

3 巡警道,官署名,清末新官制中地方官名之一。专管全省巡警、消防、户籍、营缮、卫生事务。四川巡警道是清朝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在四川省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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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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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31 05: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淌过时代的洪流,他们终被岁月掩埋 | 人间 · 虎溪山下终章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1-31 07: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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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历来如此,以为岁月悄无声息地掩盖历史,却忘了它还断断续续地记录着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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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李阿曳




虎溪山下 · 终章



老一辈人说,美人迟暮,而婉英太太红颜依旧美过斜阳。真正令她老去的,是任珍之死。而身强体健、操劳一生的李聪明,同样在任珍死后,丢了魂、散了架。

任珍是祖父的双胞胎姐姐,断奶后就被曾祖父送回湖南老家,由大婆婆负责养育。说起来,任珍是家中最易被忽视的孩子,其姐佳珍漂亮温婉,妹妹素贞调皮可爱,弟弟们亦是一表人才,各有所长。唯独她长相一般,读书、做事皆不出众,资质平平,性格温和内向,爱穿粗布衣裳,全无小姐气质,只像是大婆婆亲生的。

家中长辈对他们姐弟六人亦是各有所爱,高祖父偏爱佳珍胜过于所有儿孙,曾祖父喜欢素贞,而家中其他长辈及仆人更宠祖父,二爷爷因是过继的孩子,亦则有两方父母、外加大婆婆疼爱。唯独任珍,只粘大婆婆。

即便大婆婆凌晨去磨坊磨豆腐,任珍也会跟着起床,干不了重活,就用勺子往磨盘里送黄豆。最初大婆婆抱她去卧房睡觉,可一转眼任珍就又跑了过来,“骂”都“骂”不走。有次大婆婆吓唬她,“再不去睡觉,我就把你送到四川去。”任珍听了后一溜烟地跑去床上,大声喊自己睡了。一会儿,大婆婆去床边,见任珍枕头湿了一大片,还在哭着念叨,“大妈妈,我睡了,我不要去四川,当你女儿就是享福……”

从那以后,大婆婆再也不说会丢下任珍的话,并改在下午卖豆腐。而任珍除了去学堂,几乎与大婆婆寸步不离,卖豆腐也是母女俩一起。

平日里内敛的任珍只有在卖豆腐时活泼开朗,声音响亮,“各位叔叔婶婶,出来买豆腐哦,新鲜娇嫩的豆腐啊——”若不小心将豆腐弄碎了一角,总会笑着道歉,“实在抱歉,我给您算便宜一点咯。”

有大人逗她,“任珍二小姐,你大妈妈卖豆腐,是为了争一口气。你去四川随便翻开一个柜子,都是金条。”任珍则骄傲回复,“我早就有金子了,也要替大妈妈争一口气。”大婆婆跟着打趣,“你知道什么叫争气?”任珍认真答道,“大声喊,卖豆腐咯!喊着喊着半辈子就过去啦,四川那边听得到,你的女儿也长大了。”

众人评价这对母女,“李聪明是最不像太太的太太,任珍则是最不像小姐的小姐。”

任珍和佳珍一样,一辈子未与人红过脸,即便是小孩之间,也从无吵闹。每次曾祖父和小婆婆领着另外几个小孩回来,都会遭人围观,四川城里回来的孩子,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行为举止,都很是时髦。尤其是佳珍,戴着洋礼帽,穿洋裙时惊艳,穿传统中式学生装亦是楚楚动人,还能在洋文、四川话、湖南话之间随意转换。

相比之下,任珍就显得土里土气,只会湖南话,唯一的才艺就是吆喝卖豆腐。常有人拿她与佳珍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连整天疯跑的黄毛丫头素贞看着都比任珍贵气。”

任珍却满不在乎,对父母没有半句怨言,每次他们回来,总是欢快地迎上去。三姊妹间从未生嫌隙,任珍领着姐妹认各种花花草草,一同抓蝴蝶,教她们用不同的声调喊,“卖豆腐咯!”见素贞手中常抱着洋娃娃,任珍也不争不抢,还在闲暇时帮她缝制布娃娃。无论旁人说什么,用何种眼神看人,姊妹之间好得蜜里调油。

有次,素贞捅了个马蜂窝,哭着溜了,佳珍穿长裙跑不快,任珍二话没说,回头背起比她高大的姐姐就往死里跑,俩人脸上都被蛰出大包,却谁也舍不得骂素贞半句。

三人回去后,佳珍和任珍还替妹妹隐瞒,但谁都知道定是素贞惹出来的祸。小婆婆逮住素贞就要动手,佳珍拉不住。素贞哭着喊,“我是湖南人,不是四川人,我是李聪明的女儿。”气得小婆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曾祖父在一旁小声呵斥,“素贞,不得无礼,我都不敢如此顶撞你妈妈。”最后还是任珍喊了一句,“妈妈,莫打妹妹,您教训我吧,是我没保护好她。”小婆婆这才消了气,亲手给她们上药。

素贞调皮捣蛋,每次出去必闯祸。还有一次,素贞说她是猴子,能捞月,说着便要爬树。佳珍劝她,“猴子捞月,是去水里,怕是要空忙一场。”素贞不听劝,偏要爬,上去了却不敢下来,在树上直哭,“我现在不是猴子了,变成了一头小胖猪,没学过下树。”

任珍见状,赶紧上树,并死死抱住树干,让素贞踩她的肩,俩人慢慢下落,素贞哭哭啼啼说不敢,任珍柔声安慰,“妹妹莫怕,大姐、二姐都在。就算二姐摔了,还有大姐,她会接住你。”姑奶奶晚年每每念及此,皆是涕泪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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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珍自小便是如此,外冷内热,待人真诚,从不问父母给她带回来什么,每当他们要返回四川时,就忙着来回跑,亲自将家里的花生、凉薯、高粱,一个劲儿地往马车里塞,见马车走了,还在后面追着喊,“家里什么都有,只要你们回来就有啊。”

任珍高小毕业后,没能考上学校,曾祖父想带她回四川,说那边的学校任她挑,想读书就读到底,任珍却摇头,“爹爹,对于我来说,读书没那么重要。您当真要剜大妈妈的心啊,唯一一个陪她打豆腐,给她暖脚,紧紧抱她的女儿都要领走吗?”

曾祖父让任珍不要掺和大人的事,以学业为重,若否对父母不满,或有何要求,尽管提出来。任珍却连声感谢,“我真心多谢爹爹妈妈,让我陪在大妈妈身边,自由自在,好不快乐。我不聪明,硬要学姐姐(佳珍)那般聪慧灵秀,会疲惫不堪;我又容易犯错,性子敏感,也不想像妹妹(素贞)那样成天挨妈妈的骂。”

见曾祖父点头不语,任珍反倒安慰道,“爹爹,没人怪您的,咱父女之间讲的话,您不要同妈妈讲。我喜欢现在的日子,慢悠悠的,暖洋洋的。您若觉得一个人没读书就是没出息,那我也甘愿没出息地陪着大妈妈,陪伴大妈妈可比有出息重要得多。”

后来,曾祖父弥留之际,交代安排了祖父与姑奶奶(素贞)的婚事,而对年纪更大的任珍,他却如此说,“要让任珍自由自在,她想在家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像她妈妈一样晚点成婚无妨。”任珍在床边哭着喊爹爹,“您有一粒扣子要掉了,我这就去拿针线给您缝好。您放心,弟弟妹妹们我会多操心,尤其不让妹妹气着妈妈。”

任珍的确是兄妹几个人里最晚成婚的,二十几岁才嫁人,不是她想要自由自在,而是她觉得,作为家里的二姐,“要体谅妈妈们的伤心,帮着操心弟弟妹妹们的事。”

祖父结婚,任珍拿出两块金条,一对金镯子当贺礼;姑奶奶结婚,任珍将自己全部的金银首饰都给了她,姑奶奶推辞不受,任珍劝道,“黄毛丫头上大学了,二姐晓得你好动,有二姐给你的体己钱,以后你想跑哪里,就跑哪里,谁也拦不住。”第二年,姑爷爷也考上了大学,任珍同样给他塞钱,“姐姐就希望你对素贞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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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任珍出嫁时,已是风声鹤唳、互相倾轧的世道。大婆婆深知任珍厚道、毫无心眼,便特意为她挑了一户“老实人家”。任珍丈夫憨厚不多话,却是勤快人。大婆婆认为,人只要勤快能吃苦,就不会过得太差,而其家庭出身也能对任珍有所保护。就在任珍怀孕后不久,整个村子都失去了理智,山雨欲来风满楼,蔡家蒙难,墙倒众人推,家里被掘地三尺,连宅子都被人占了去,祖父成天被抓去批斗改造。

大婆婆挑中的“老实人”公开与任珍娘家划清界限,参与了对祖父的批斗大会,其家人沿街贴出大字报骂祖父是“臭老九”,哄骗任珍说是为了她和腹中婴儿的安全才出此下策。任珍托人带话回娘家,“孩子他爹,只是胆小谨慎,没让我受委屈。待我生完孩子,就一个人回娘家来当家。不管家中遭何变故,还有能顶事的二姐。”

得知任珍怀孕,小婆婆整日心神不灵,当时有经验的大夫大都被拉去了牛棚,医院一片混乱。自从曾祖父去世后数年,小婆婆一直跟随素贞在外地生活,隐姓埋名,几经周旋,才侥幸躲过一劫,甚至不敢回乡看望被关在牛棚里的儿子(我的祖父)。

是日,任珍临产在即,小婆婆冒着被批斗的危险,偷摸赶回来。不料,刚到任珍夫家的院门口,就被一帮人拖了出来。任珍夫家怕受牵连,不愿与“坏分子”有瓜葛,“咱这有接生的能人,就算没有地主婆,照样要生小孩。”

小婆婆只得暂时在徒弟的亲戚家住了下来,师徒俩日夜轮流在任珍夫家的村口守着,以防任珍万一出现突发状况,她们能及时处理。为此,小婆婆冒了很大的风险随身携带着药箱,还准备了小红包,两套婴儿的衣服、鞋、帽,以及一把长命锁。

小婆婆足足等了七天,任珍夫家终于出来了几个人,绕开她匆忙往前走,小婆婆追着他们问,是不是要找大夫?然而他们是去蔡家报丧的,就在槽门口冷冷地喊了一句,“你们家女儿任珍运气不好,人没了。我们会送她上山,你们家别来太多人。”

那时候,蔡家也没什么人了,被划为大地主家庭,仆人丫鬟都遣散了,佳珍早走了,祖父被打成右派,二爷爷在外修路,满爷爷流落在外,只有大婆婆和我祖母在家。

大婆婆得知任珍难产,一尸两命,当场晕倒在地。过了十几分钟,大婆婆才在祖母的哭喊声中醒来,婆媳俩一路哭着喊着到了男方家村口。小婆婆立时明白过来了,怒不可遏,要去拼命,手里却没了枪,连菜刀也很难找到了。她只得骂曾祖父,“德秀,你是死得好啊,一了百了,怎就没把我一起带走?让我在这世上活受罪……”

小婆婆检查了任珍的尸体,只是胎位略微有些不正而已,若是小婆婆自己接生,断不会让任珍母子落此下场。而当时所谓的接生婆是生手,此前当过一段时间学徒,其单独接生不超过十次,只因带她的老接生婆说了“不正确的话”,便让贫农出身的她取而代之。

任珍断气那一刻,胎儿还在腹中,最后时刻嘴里还在说:“妈妈,来陪陪我……妈妈;来救救我……”大家都说她第一声“妈妈”喊的是大婆婆,第二声“妈妈”喊的是小婆婆。

小婆婆将死婴拿了出来,捧着死婴道,“我是外婆,在村外守了你们七天七夜。你才刚出来做人,知道怎么在那边照顾妈妈吗?你妈妈是最好的人,你有福啊……”

任珍丈夫呼天抢地,跪在小婆婆面前喊,“那么好的女人,运气太差了。喜事成了丧事,让我以后该怎么过?”小婆婆当不认识他一样,只拉着任珍的手默默流泪,“我知道我的女儿……是活活痛死的,有人没痛过,当然不知道。但妈妈也只能这样了,你的弟弟泽璜还被关着,妹妹素贞在单位如履薄冰,咱们不冲动了……”

对于任珍的死,大婆婆自责不已,几次向小婆婆请罪,狠抽自己耳光。小婆婆强忍悲痛安慰大婆婆,“我以前在四川蛮横,在湖南翻天,以为自己了不起,其实都是德秀在护着我。时至今日,即便是德秀也是无能为力吧。有些事情,落到个人头上,只能承受。何况你我都老了,更要好好待自己。任珍是您一手带大的,我从不怀疑您对她的爱护。任珍也是我的女儿,您再让我劝下去,就是为难我了。”

说完,小婆婆一声凄切地撕喊,“我的女儿,德秀,佳珍……”自此一下没了精气神,头发忽然就全白了,一代美人终成老太婆,没过几年便一病不起。卧床前几日,小婆婆还被当地医院请去帮忙,让一个产妇的四胞胎顺利出生。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

大婆婆和小婆婆分别前,小婆婆搀扶着大婆婆走了一段路,一路无言,直至分别,大婆婆才抱了抱小婆婆,哭道,“咱们就剩素贞这么一个女儿了,她调皮,远不如两个姐姐听话,她要大闹天宫,你就让她大闹天宫,再不要骂她了,好吗?”

此去经年,李聪明与张婉英再未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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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蔡家宅子被众人占了去,大婆婆只能和儿媳(我的祖母)住在老磨坊里,而磨坊处处都是任珍的影子,大婆婆经常半夜起来,披头散发地对着石磨自说自话,“任珍,你该去睡了……任珍,豆子多放一点……任珍,来吃豆花……任珍,妈妈的好女儿……”

大婆婆主动走向批斗台,说自己有罪,愿接受批判。然而,即便是村里最没底线、斗地主最狠的恶人,也只是骂一句,“滚下去,你个死地主婆。”便将她推了下去。

大婆婆临终前,让祖父他们几个用凉床抬着她在村里走了一圈,她一遍一遍地喊,“任珍,咱母女俩的豆腐卖完了,该回家了。天黑了,跟着妈妈回家,别乱跑……”

直至多年后,姑奶奶犹对“老实人”三个字颇有微词,“为人要忠厚、正直、善良,但该为爱人、子女、亲人挺身而出时,却‘老实’地躲避,不敢冲破藩篱,算什么东西?”所以,她从不要求后代“老实听话”,多少带点反叛的她反而更喜欢。

有一年,我和姑奶奶路过任珍丈夫家门口。姑奶奶指着一座砖房对我说,“那就是任珍曾经的婆家,她死后没多久,男人就另找了,和我们家再无往来。现在他儿孙满堂,而任珍像从来没来过这个世上一样,即便大时代也不过一句话就带过了。”

我看见门口有个老头在逗小孩,一脸慈祥,本想问姑奶奶,是不是任珍丈夫。见姑奶奶面无表情,像是不认识一样,我忍住了。当车子驶离,她主动说,“门口老头就是那谁,上一辈的事你不要去记恨。他结婚生子倒也没错,只不过,后来我想去祭拜任珍,怕他难做,特意托人问他任珍的坟茔在哪,他却说不大记得了。我花钱好不容易找着了地方,才发现任珍安葬的位置,早就平了。二姐一生未与人红脸,只能说从不得罪人的任珍,得罪了时代,这是落在她头上的‘莫须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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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历来如此,以为岁月悄无声息地掩盖历史,却忘了它还断断续续地记录着真相。

1913年,蔡氏本家的几个青年,因上一辈曾资助过蔡锷,擅自来到云南都督府,让曾祖父帮其引荐给蔡锷,曾祖父任人唯贤,不肯帮忙,自此得罪了族人。数年过去,那几个族人中,有人生了7个儿子,5个是横行乡里的恶霸,另外两人一个是甲长、一个是保长1,人称“五霸七熊”。

说起来甲长、保长无非相当于一个乡长,但因兼着警察职权,便能狐假虎威。自从家里出了甲长、保长后,五个恶霸便骑着高头大马在村里耀武扬威,还不忘嘲讽曾祖父与田将军,“一到村口便下马步行,在外面风光又如何,一个村子的‘贱民’都压不住,还要百般讨好。看我们兄弟几个一出马,就能治得他们服服帖帖。”

不仅如此,那几兄弟一直打着“清匪”的旗号,在乡里欺男霸女、强抢田地、坏事做尽,百姓甚是忌惮,敢怒不敢言。因为一旦被他们扣上“通共”的帽子,不仅性命不保,还会牵连全家。何况那帮人廉耻扫地,毫无人性,就连自己的同姓族人,也要赶尽杀绝。

1946年6月,蒋介石再次挑起全面内战,而七个恶霸也将矛头对准了曾祖父。

起先,“五霸七熊”让人到医馆门口耍威风,说此地不是云南、四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才是土皇帝,继而恶狠狠地警告曾祖父,“一旦发现你给‘叛乱分子’治伤,定治你的罪。”曾祖父抓住来人反手就是一耳光,怒骂其“狗东西”。

接着,“五霸七熊”中的甲长亲自出面,说姑奶奶素贞在学校宣扬“反动思想”,他要进家里搜查,看有无反动书籍。小婆婆掏出手枪,指着他的头道,“进来就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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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后,那帮人又一同前来求和,“我们同宗,往上多数几代是一家人,应相互帮衬。”曾祖父回道,“我一个治病救人的郎中,虽不能为民除害,还不至于助纣为虐。”

他们便干脆挑明了说,“虎溪山是块风水宝地,我家老爷子百年后也想去那里。今天我们能过来与你通个气,已是很给面子了。若你答应,之前两家的恩怨一笔勾销,虎溪山还能让你们这边占一半。若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们会有你好看。”

曾祖父一口回绝,“瞧你们家的德行,上梁不正下梁歪,祖孙三代都只会钻营为恶,最好的风水宝地莫过于家里积德。虎溪山不过是一块再普通不过了的地,但我说过,能葬那里的人,一定要品行端正。有我在,你们家休想将虎溪山占了去。”

“五霸七熊”失了颜面,回去后气势汹汹地将其先人棺材挖出来,欲迁至虎溪山。守山的和尚发出警告,“近日不宜动土,若强行下葬,恐有大祸。”他们不敢妄动,却不死心,勾结当地官员,借口“土地丈量”,重新造了一份地契,欲强抢虎溪山。和尚连夜将此事告知曾祖父,说曾祖父如若想对付他们,他可以代为效劳。曾祖父让和尚安心修行,“小师傅心要定,莫再过问俗世。此乃蔡家家事,我自会处理。”

就在“五霸七熊”改造坟场时,曾祖父一纸诉状,将他们告到了法院。官司打下来,“五霸七熊”败诉,曾祖父还将他们目无法纪,欺压百姓的事呈了上去。“五霸七熊”对曾祖父恨之入骨,扬言要“老账新账一起算”。小婆婆本想先发制人,找人“废”了他们,被曾祖父拦住了,“终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不能内斗。”

那几日,为了不与“五霸七熊”发生正面冲突,曾祖父有意躲起来。却没料到家里有一个堂侄子,平日是那种游手好闲、小偷小摸的人,为了从“五霸七熊”那里得到一点好处,竟将曾祖父的藏身点告诉了他们,还亲自带着人去抓曾祖父。

见带人来的是堂侄,曾祖父并未反抗,直接被“五霸七熊”捆了去,并放狠话,“谁敢出来多管闲事,我们一定将他家里灭种。”曾祖父这边的族人因忌惮他们的势力,竟无一人敢出面阻拦,就连曾祖父的五位亲兄弟皆未出声,还有人告诫家里的仆人,“切不可轻举妄动,因为一个人而毁掉一个家族。”

随后,曾祖父被“五霸七熊”拖入蔡家祠堂,用木棍殴打近三小时。“五霸七熊”逼曾祖父在祖宗牌位前认错,并交出虎溪山的地契。曾祖父对其嗤之以鼻,未曾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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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蔡家正好有亲戚办半月酒,几个儿媳妇都去探望产妇了,大婆婆和小婆婆都去了。回来听说曾祖父被“五霸七雄”捆了去,小婆婆怒道,“那还得了!”大婆婆也拿了菜刀,其他几个女人都说要去。族中男人却阻止,“那些人不好惹,现在只是针对德秀,不要将其他兄弟牵扯进去,不然我们这边的一大家子都完了。”

女人们指着男人们骂道,“你们几个大男人羞不羞?还怕几个恶霸,不会鱼死网破吗?

“我陈氏,不怕他们灭种,有本事就把我们姓陈的都给弄死。”

“我彭氏,平时不声不响,娘家总还有几个人,我们等着。”

“我肖氏,没见过如此下作的人,看他们能灭几个。”

“我江氏,死了一定会有人来报仇。”

“我李氏,现在就去砍下他们的脑壳扔河里。”

“我张氏,一个都不会让他们活。”

说完,她们真就拿着棍棒、菜刀、锄头等,向蔡家祠堂走去。此时,隔壁田家院子的男人们也站了出来,敲着锣喊道,“按理说我们姓田的,不该管蔡家的家事,多少年来,田、蔡两姓一向和睦共处。但几个女人去对付恶霸们,而男人们却在一旁袖手旁观,是天大的耻辱。这次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们姓田的就要来出这个头。”

最后竟是田家院子的男人,领着蔡家六个女人,冲到蔡氏祠堂,破门而入,将“五霸七熊”摁在地上。大婆婆提起菜刀砍向他们,被田家院子的男人拦住了,他们劝道,“我们姓田的不是怕他们,可若杀了人,事情就复杂了。”曾祖父则强忍着疼痛喊道,“切莫忘恩负义,让田家人为难,谁也不能动手杀人,不然我当场撞死!”

小婆婆解开曾祖父的绳索,反复问他,“枪呢?德秀,你把枪藏哪里了?”

曾祖父这才掏出手枪,对着天井放了三枪,蹲地上的“五霸七熊”有两人当场尿了裤子。

小婆婆想要夺枪,被曾祖父察觉,他举枪指向自己,“婉英,这把枪不能杀蔡家人。我要是想对抗,他们一个都活不了。若你执意要开枪,恕我余生不能陪你了。”

田家人见状,过来安抚曾祖父,“德秀爷,是我们无能,这几个恶霸嚣张跋扈,我们忍了很久,没想到还得您一个60多岁的老人挺身而出。现在我们从您手中把这事接过来,您放下枪,不要伤着自己,日后若他们要算账,我们田家院子的人一力承担。”

曾祖父收了枪,让小婆婆扶住自己向田家人鞠躬答谢,“各位的恩情我记住了。对付那几个人,我仍然主张通过法律手段。既然开了头,我就会管到底,继续往上告。”

曾祖父是医生,清楚自己的伤情,怕时日无多,回家后便着手安排后事。他让小婆婆在神龛前发下誓,“若我死了,也绝不能报仇,一定要保全子女,否则此后我们无论生死,永不相见。”然后又看向大婆婆,“聪明,我从没求过你。如今有一事相求——千万别让子孙后代卷入仇怨之中。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帮帮我。”

见二人不说话,曾祖父急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仍急促问道,“你们可答应了?答不答应?”小婆婆连忙扶住他,“我答应你就是。”大婆婆拿来毛巾,“我帮你。”

“让孩子们回来吧。”曾祖父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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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劫,曾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小婆婆本想将其送至省城的医院进行治疗,但曾祖父说他离家太久,告老还乡已属不易,不想再流离颠沛了,一步都不想走了。况且外面兵荒马乱,医疗紧张,万一死在半路上,便进不了祖坟,“只有将我葬在虎溪山,才能守住那块地。不是说虎溪山多好,而是不能让那恶人得逞,我死都要抗争。”

曾祖父问小婆婆,“婉英,泽璜几时回来?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留他在你身边照顾你。”小婆婆只是哭道,“我只要你好起来陪我,你是任何人都没法替代的。”

祖父时年19岁,已就读国立师范学院2年。听闻父亲被人打成重伤,匆忙从学校赶回,却发现自家宅院一片喜庆,堂屋门上贴着大红对联,墙上的“喜”字尤其显眼,他正纳闷,“不是是家父病重吗?是谁在这会儿办婚事。”直到有人过来给祖父道喜,“恭贺泽璜少爷佳偶天成。”祖父这才知道,是自己要成婚。

一向开明的曾祖父和小婆婆未经子女同意,自作主张包办了两门婚事。

眼下,曾祖父说要亲眼看着祖父成婚。祖父不愿意,说他在学校有亲密恋人,彼此情投意合。曾祖父听不进去解释,冷冷道,“那你得知父亲病重,何不将恋人带回?你母亲身体不好,你身为长子,理应分担,以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不能只想着自己。”祖父不敢再出声,想离家而去,被曾祖父叫住了,最终被迫迎娶了自己不爱的祖母。

之后,曾祖父交待祖母,“要帮着两个婆婆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家散了,该读书的就让他们读书,要帮我护住泽璜,不问恩仇。”

祖母对祖父一见钟情,心里满是欢喜,向曾祖父承诺,“我虽不识字,说话算话,答应爹爹的事,一定会做到。只要我在,泽璜就决不会有事,我会顾好所有家人。”

另外一门亲事,则是曾祖父给姑奶奶(素贞)安排的,将她许配给了大婆婆二妹之子。两年前,大婆婆的二妹夫作为平民在衡阳保卫战中,给抗日军队运送炮弹,被日军给炸死了。曾祖父自觉亏欠大婆婆太多,想让姑奶奶毕业后嫁给其外甥。

见姑奶奶哭闹不止,曾祖父却是耐心劝导,“我只是事先与你通气,虽说你喊他表哥,但你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以后你和大妈妈就亲上加亲了。但我们素贞不是非嫁不可,我只是觉得那孩子还不错,丧父的苦痛,他心里明了。我知道素贞有信仰,为父也尊重你的信仰。你要记住,人一定要忠于自己的理想。”

姑奶奶没能成为教师,却实现了理想,做了一名法官,称得上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女法官。她听从曾祖父的安排,毕业后嫁给了大婆婆二妹之子,夫妻俩时有拌嘴,却一辈子未吵过架,育有两子一女。姑奶奶告诉我,“我从嫁他的第一天起就打定主意,若有一方不爱就分开,哪想风风雨雨走到现在,七十多年了。”

姑奶奶讨厌祖父对待感情的态度,“不爱就豁出去反抗,既然接受了便随遇而安。爸爸就是瞧准了你爷爷那优柔寡断的性格,总是畏畏缩缩,最后将他爱的、爱他的女子都给伤了。你可不要学他,听我的,一定要找个自己爱的,她也爱你的女子。”

“你一定要找个自己爱的人。”同样的话,祖父也曾交待过我,我告诉姑奶奶,“我不是替祖父辩解,而是试着去理解。设身处地想,他当时父亲病重,弟弟妹妹们要上学,最大的才15岁,最小的只有6岁。他若跨出那道门槛,何谈孝道?在中国,孝道这个东西,有时候会压得人喘不过气。至于后来爷爷为何还与奶奶生了6个孩子,他也曾讲与我听过,虽语气不太好——‘难道让家里再有一个李聪明吗?’”

姑奶奶没有反驳我的说法,而是说,“自己做事,不要推给别人。我尊重你的表达,人是复杂多面的,不同身份的人评价同一个人当然会有差异,我们求同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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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年少才华横溢,本该有大好的前途以及美满的婚姻,但他身不由己,一生被时代所裹挟。他的荒唐属于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中与他共生长的人。在我遭受所有人的冷眼时,他不顾一切地爱护我。在我这里,他只是个慈祥的老人。

就在祖父与祖母完婚后差不多一个月,时年1946年10月,曾祖父溘然长逝,终年67岁(虚岁)。除了遗嘱,他最后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不问恩仇,避免冲突;二是,我深爱婉英,亦深深地对不起聪明;三是往后子孙后代不必避讳“德”字,还应谨做有德良善之人,不畏强权,不欺弱小,如此,即便忘了我,也算是孝子贤孙。

就在曾祖父去世当天,宝庆府对“五霸七熊”的处分也下来了,不过那时国民政府已经腐败透了,只是免去其甲长、保长之职。恶霸们见手中没有了权力,恼羞成怒,扬言“要让蔡德秀家绝种,一个不留。他本人别想出丧,只能烂在家里。”他们制定了相应的计划,勾结了一帮土匪,打算在曾祖父出殡那天趁乱杀人。祖父谨记曾祖父的遗言,为避免冲突,他决定三更半夜将曾祖父的灵柩抬出去。

曾祖父出殡那天,附近的村民碍于“五霸七熊”的淫威,几乎无外人送行。土匪们收了“五霸七熊”的钱,骑着马扛着枪进了村。与此同时,有十几个和尚也快步跑来,他们左手挂佛珠,右手持木棍,在曾祖父的灵柩旁排成一行,诵经念佛。

为首的土匪主动下马,与其中一个和尚耳语了几句,朝灵柩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原来他就是曾经被曾祖父救下的两名土匪之一,当年他们被胁迫,而这次却是主动拉了一帮人,只为了送曾祖父一程。

起身后,那人过去打了“五霸七熊”当中的老大一耳光,便带着人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至看不见灵柩,才转身骑马离去。送葬的队伍里,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盲人,他不用导盲棍、手握柴刀、三步一跪,似乎并未失明。曾祖父曾在回乡途中,从歹人手里救下他,那时他的双眼已被戳瞎。

曾祖父的灵柩抵达虎溪山时,附近村民开门跪迎,大喊,“德秀公回来了。”他们与和尚共同承诺,“只要我们在,无论是谁,只要搅扰德秀公安宁,有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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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霸七熊”最终也没有落得好下场。村里有人告诉我,“他们后来活得像七条无人理睬的狗,且其后代没有一个有出息,至今仍不知什么是‘好风水’,只会吹嘘他们祖上有多威风。而你们家,从德秀公开始,每一代都出了读书人,你堂叔还是清华的大学生。”

曾祖父天资聪颖,少年天才,号“焕离”,有焕然一新、茂盛明亮之意。其学医,求学,从军,革命,为官,全然不为自己,所求不多,“只是想让受苦的人有个希望。”身为富家子弟,悲天悯人;路见不平,总是挺身而出;积德行善,却未得好报。其一生两次失去挚爱,亦有求而不得之苦痛,幡然醒悟后得以怜惜眼前人。因为曾祖父,我从不嘲笑别人看似“不切实际”的理想,人生不只有钻营。

曾祖父去世后,小婆婆整日念叨她和曾祖父的往事,“我时刻想他啊。”1961年小婆婆去世,终年63岁,临终只说:“我这一辈子倒也没有什么遗憾。”

大婆婆于1960年去世,终年74岁,其所攒的钱、名下的铺子,都交给了蔡家,她平日的吃穿,都是用卖豆腐所赚的钱。祖父在祭文中写道,“我亲爱的母亲大人,蔡家永远的夫人,曾说——我想要的,都未得到。”

祖父几人未将大婆婆葬于虎溪山上,而是将其葬在后山,离佳珍坟墓不远处,墓碑上刻着“蔡李氏”。祖父说,“望大妈妈下辈子自由自在地过,再不要被困了。”

蔡家祖坟虎溪山,其形如卧虎,前有小溪。相传,山中猛虎常于溪前饮水,小憩,故为虎溪山。


引用

1  所谓保甲制度,是中国皇权时代为控制乡村而采取的措施,源于周朝,兴起于隋唐,到北宋王安石变法时期,正式确立,提出“十户为一保”,其实质是“联保连坐”,其中一户犯罪,十户受牵连,以达到“制一人足以制一家,制一家亦足以制一乡一邑”的目的,因其臭名昭著,从清末新政始,保甲制便被地方自治所取代。

1930年,南京国民政府只为了清剿革命根据地,重植保甲制度,由蒋介石亲自提交报告,而后各地方加紧丈量土地,清查户口,布置警力,以便全面控制民众。因是欺压百姓的差事,一般当保长,甲长的都是一些流氓地痞,或是土豪劣绅。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黎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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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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