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巩俐主演的电影《画魂》上映,因尺度太大,影片被删减了39分钟。
巩俐饰演的角色名叫潘玉良,妓女出身,17岁跟海关监督潘赞化结婚,后前往法国学画,最终成名。
1929年,潘玉良学成回国在大学教书,可社会不承认她,她的男体画作被人写上“妓女对嫖客的颂歌”。甚至还有人当面讽刺:“中国人都死光了,才让一个婊子到高等学府来当教授!”
1937年,不堪凌辱的潘玉良二度前往法国,40年没有回国。1959年,潘赞化因病去世,直到五年后玉良才得到死讯。
18年后玉良去世。病逝前夕,她把佩戴40年的同心结项链摘下,连同潘赞化送的怀表一块交给友人。
她说:“兄弟,这两样东西,请求你把它带回祖国,转交给潘赞化的儿孙们……还有那张自画像和几只箱子也带回去,就算我回到了祖国……”
1895年,古城扬州一家陈姓人家生了个女儿。妻子生下孩子就病了,为了给妻子冲病,陈工匠给女儿取名“秀清”。
妻子的病不久好了,陈工匠却在一年后去世。父亲去世,毡帽店也随之关了门。秀清跟着母亲过活,母亲教她绣花绣蝴蝶,学个手艺好在乱世讨口饭吃。
秀清八岁,母亲也病死了,死前把她托给舅舅照顾。舅舅是个败家子,钱都花在妓院和烟榻。一天他给秀清做了件时髦衣裳,还给她剪了个学生发型,说:
“现在已经是民国年代了,女孩子也可以出去工作了。我已在芜湖给你谋了一个差事,你可以自食其力。”
三天后,舅舅带着秀清来到了芜湖港,把她卖给了怡春院的老鸨,卖了二百大洋。秀清不知底细,傍晚舅舅要走,秀清问:“舅舅你明天还来吗?走时对我讲一声。”舅舅讪讪笑道:“在这里好好听话,我还会来的。”
三天一过,秀清纳闷了:不是叫我来绣花的吗?怎么不见绣架和针线?跟秀清同龄的小兰看她憨,对她讲了实话:
“我们就是就是卖笑,卖歌,卖肉卖魂!我们都是干妈买来赚钱的啊!”秀清听后呆住了。
三年后,陈秀清成了怡春院头牌,改名张玉良。1913年初夏的一个晚上,她认识了新上任的海关监督潘赞化。
潘赞化是浙江桐乡人,18岁留学日本,在日结识孙中山加入了同盟会,后来又参加了反袁护国军。
潘赞化为官廉洁,人品正直,在酒席上坐立难安。同僚劝他点几个姑娘唱小曲,潘赞化拗不过,随手点了玉良和小兰。
图源:《画魂》
小兰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玉良上前解围,边弹琴边唱了首古调《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何问奴归处。
玉良把曲子唱了两遍,潘赞化放下酒杯,停了好久。他问:“这是谁的词?”玉良说:“一个和我们同样命运的人。”
潘赞化继续追问,玉良说:“南宋天台营妓闫蕊。”
潘赞化赞赏她有学问,可玉良告诉他,自己一岁便没了父亲,八岁死了母亲,学的知识都是跟着教唱先生学的。潘赞化听后连说“可惜”,又问了玉良年纪,然后便不说话了。
当晚,玉良被潘赞化身边的官员送去潘监督的住处了。官员告诉玉良,务必拿下潘监督,否则就把她糟蹋了。
玉良坐上轿子,一路流泪来到了潘家。
潘赞化听闻怡春院送了个姑娘过来,吩咐下人说:“我睡了,叫她回去。”怕伤了玉良的自尊心,他又补充说:
“你告诉她,明天上午如果有空,请她陪我看看芜湖的风景。”
第二日,玉良陪着潘赞化欣赏芜湖风景。
自从被卖入怡春院,玉良几乎没有出过门,对于芜湖的风景名胜一概不知。但潘赞化很绅士,并没因此看轻玉良。
他给她耐心讲解各处名胜的由来,告诉玉良“荆山寒壁”的所在,还教她念彭玉磷为殉节祠写的挽联:“思亲落泪吴江冷,望帝魂归蜀道难。”
玉良根本听不懂,但她觉得潘赞化不像是平日里见到的官员,像是兄长,又像是先生。心里对他很是尊敬。
到了傍晚,潘赞化吩咐下人送玉良回去,没想到玉良直接跪了下来:“大人,求求您……留下我罢。”
潘赞化很生气,觉得对方小小年纪就会这一套,冷笑道:“我原是很同情你,可怜你,你却太不自重。”
玉良听出了潘赞化的嘲讽,她说:“大人,算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我原以为大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认为只有大人能够救我,所以求大人留下我!谁知我错了,天底下没有好人,你也一样。”
“今天我纵一死,也不留恋世上什么了!”
听闻此言,潘赞化一下子心软了。得知玉良被强迫的“任务”之后,潘赞化决定帮助玉良,让她睡在了家里卧室,自己搬去了书房。
他还告诉玉良:“你不用担心,就住在这里,饭有的吃,我还可以教你读书。他们不来催你回去,你就不要走。”
当天晚上,潘赞化就《周元公集》里的《爱莲说》逐字逐句教给玉良。
潘赞化离开之后,玉良心里不安睡不着觉。她默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然后顺手就在纸上画了几朵莲花。
玉良没有绘画基础,只是小时候用指甲在粉墙上刻过溪流和小鸭。她回忆着怡春院后花园的莲花,在纸上画了起来,直到满意才上床睡去。
第二天,潘赞化给玉良带回一本小学课本,从认字开始教她。玉良早早沦落风尘讨生活,对事物的看法要比常人深刻不少,潘赞化心里惊叹,觉得玉良天资聪颖。
他又看到桌上玉良画的荷花,觉得不像是工笔也不像写意,但是风格却超出了荷花的风姿、清韵。他叹息道:
“过人的天资,天生的艺术素养,如果好好培植,倒是个有用之才!可惜呀可惜!”
1916年袁世凯去世,大清少将黎元洪继任大总统,潘赞化心情沉闷,邀玉良到陶塘赏荷花。
玉良看着满池荷花,叹气说:“人不如花。花能出淤泥而不染,我只能永远留在烂泥里。”
潘赞化听后心里揪了起来。他不愿纳妾,怕伤了妻子,也怕辱没了玉良的天资。潘赞化说:“莲的根不就是藕吗?藕有什么不好呢?”
玉良说:“好是好,可是谁愿意溅一身泥,下水去把它挖出来呢?”潘赞化随即表示,自己愿意做那个挖藕之人,把玉良送回扬州。可玉良拒绝了,她宁愿在潘赞化身边做一个丫头也不愿回去:
“大人,回扬州我就是一个孤苦女子,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思忖过后,潘赞化决定帮玉良赎身,一个月后两人结婚,玉良改姓潘。为了瞒着大夫人,也为了让玉良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潘赞化把玉良安置在了上海,让她学习文化。
离开上海之前,潘赞化宴请了玉良的老师和几位邻居,其中一位洪野先生毕业自上海美专,是个画家。
潘赞化请求洪先生给玉良上课,洪先生问:“夫人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潘赞化涨红了脸,说:“她没受过正规教育,只是近半年跟我读了点书。不过,她很聪明。”
洪先生哈哈笑了起来:“潘先生,您是官场上的人,恕我直言,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文化教育的人,想迈进艺术的门槛几乎不可能。潘先生,鄙人不能担此重任。”
潘赞化气急了,把玉良画的荷花拿给他看:“她虽没受过正规教育,没有从师学过画,可她却画过画。”
洪野看了一眼,笑:“我搞美术几十年,就是没有当过小学图画教师呢……”
潘赞化愤愤离席,为了玉良的自尊心考虑,他没把这事告诉她。
图源:《画魂》
玉良在上海学文化,每天上午三个小时,下午自由练习,学累了就去邻居洪野先生家门口站站,看他画画。
玉良看得很入迷,常常一看就是一下午,有次她看洪先生画玫瑰,感觉仿佛能嗅到玫瑰花香,能引来蝴蝶蜜蜂。玉良迷住了,心想原来除了刺绣,世界上还有这么美丽的东西。
洪先生对当初的顶撞懊悔,请玉良进屋来看。时间一久,洪夫人忍不下去了,对着玉良冷嘲热讽:“潘夫人,你也不饿?”玉良脸上涨得通红,走出门还听见洪夫人骂她“真不识相”。
从那以后,玉良再没去看过洪先生画画。
她自己去书摊买了本《芥子园画谱》,回家对着画谱临摹了起来。花了几天之后,她又学着洪先生的样子,对着镜子画起了自画像。
洪先生发现玉良好多天没有现身,心想对方一定生气了,打算给她赔个不是。一推房门,却看到了玉良的画作。
洪先生顿时呆住了,他翻动着玉良的习作,好久没有出声。
那天之后,玉良开始跟着洪先生学画。洪先生告诉她:“绘画是艺术,艺术不是孤立的。它需要文学和许多别的知识做基础,你不能放松别的功课的学习。只要你真正地热爱艺术,就会走出一条路来的。”
洪先生给潘赞化写了信,给他道歉,信上说:
“尊夫人对美术观察之锐,感觉之敏,领会之深,确非泛泛;更难能可贵者,乃其意志之坚,毅力之恒,使其探求之诚,已达寝食皆忘之境。”
“尊夫人乃荆山之璞,一经雕琢,我断言定成光彩炫目之器。先生可拭目以待。”
潘赞化把信连着看了好几遍,掉下泪来。
10年代军阀割据,局势混乱。
青年艺术家刘海粟出任上海美专校长,鼓励学生用前卫的绘画冲击保守的社会思潮。
1917年,学校选出五十多件人体画作,在张园安铠第开作品展览会,引起轩然大波。
一位女学生公然斥责校长:“刘海粟是艺术界的叛徒,教育界的蟊贼,公然陈列裸体画,大伤风化,非惩治不可。”
闹到最后,五省联军统帅孙传芳下令封禁人体模特,封闭上海美专,还闹上了法庭。学生家长更是闹到学校,要孩子退学。
在这种情况之下,潘玉良坚定考上海美专的决心:“即使只有我一人参加考试,我也要上你们学校,今年不录取,明年我再来考,我只有这一条路。”
出乎意料的是,当年考生分外之多,玉良感觉兴奋,但她随后发现,考生里没有几个女生。
考完之后,玉良对自己很有信心,她望着苏州河河面上夕阳残照,白帆点点,自言自语道:“等我学了色彩,就把你画下来。”回到家的玉良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找出从前在怡春院的琵琶,擦干净灰尘细细弹了起来。
一周后发榜,玉良却没有在榜上找到自己名字。
洪先生找到学校,问:“前几天试卷评选中,她的分数名列前茅,怎么会没有她呢?”结果教务处告诉他:“我们模特儿纠纷还没平息,再录取了她这种出身的学生,不是正给卫道士们找到口实吗?”
玉良听说之后,顿时脸色刷白,倒在了地上。
洪先生气坏了,冲进校长办公室找刘海粟,没多久校长执着毛笔跑出校门,在榜文上写下了“潘玉良”三个大字。
图源:《浴女图》
1918年,潘玉良第一次上人体素描课,她对教室里的人体模特找不到感觉,觉得那种特意的裸露不是自然之美,总也画不好。
玉良很苦恼,直到一次她在澡堂里看到一群洗澡的妇女。
淋浴头下,一群中年女性尽情展露自己的身体,胸部下垂,线条健壮,玉良看呆了。她一下子灵感迸发,对着洗澡的女体画了起来,不用几笔就能勾勒一个潇洒体态。
玉良正画的入迷,一个女人叫嚷起来:“你们快来看啊,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在画我们啊。”
玉良被推搡着,跑也不是逃也不是,只得解释自己是上海美专的学生。
一个女人抓着她的胸说:“拿出来看看!画了我没有?我可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还有人撒起泼来:“这个学堂的学生专画女人光屁股,这不要脸,女人也进这个学校,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疯子就是婊子。”
玉良心里扎了一下,她脑子里嗡嗡一片,只听见那句“要画就画你自己”。
回到家中,玉良拉起窗帘,生起一盆木炭。她两腿在火炉前岔开,对着镜子画起了自己来。画完之后,玉良给这幅画取名《裸女》。
《裸女》在学校引起轰动,上海美专的女同学们再也坐不住了,扬言“誓不与妓女同校”,校长刘海粟召见了她,良久才说:
“玉良女士,西画在国内的发展受到很多限制,毕业后还是争取到欧洲去吧!”
回到家后,《裸女》引起了潘赞化的愤怒。
看到画作第一眼,潘赞化就认出了画像中的裸女是玉良。可他不愿相信,直到玉良亲口承认。
潘赞化脸色一下阴了下来:“玉良啊玉良,我把你从那地方拉出来是为了什么?你难道连这一点也不懂?这不是有意使我难堪吗?传扬出去让我怎么在官场上混?”
说着就要起身拿刀,把画给划了。
潘玉良一下子站了起来:“要杀我,要割我的肉,请便!你给我的恩情,就是把我割成碎片也报答不了。但是画不行,它不属于哪个人,它是艺术,胜过我的生命。”
潘赞化瞪着玉良看了良久,然后摔门出去了。
1921年春,潘赞化送玉良出国,潘赞化一直把玉良送到舱房里,摩挲着她的手说:“小心,保重,我等着你。”
两个月后,玉良抵达法国。
1923年,潘玉良从里昂美专转入巴黎国立美专,认识了徐悲鸿,方君璧等一众画家。徐悲鸿很欣赏玉良的才华,常带她外出写生,逛香榭丽舍大街,逛卢浮宫。
玉良勤奋苦学,在卢浮宫一临摹就是一天,闭馆了也不知道。管理员见她一整天不吃不喝,走上前去给她送牛奶。管理员说:
“只有中国人能这样。你们中国人真是不可思议,不怕累,不怕饿,我佩服!”
1925年,玉良结束了在巴黎的学业,带着几大捆画来到罗马发展,她先是在意大利国立美专读书,后来又学了雕塑。1926年,潘玉良的画荣获罗马国际艺术展览金奖,成为第一个获得该奖的中国人。
徐悲鸿称赞说:“中国不过三个画家,其中一个便是她。”
1929年,潘玉良学成回国,担任上海美专西洋画主任。潘赞化跟随洪先生,刘海粟等一众人迎接玉良。9年没见,潘赞化什么也讲不出来。他只是把女仆唤过来说:“这里有十块钱,明早多备点菜吧!”
图源:《我的家庭》
回国后,玉良和潘赞化在南京居住,大夫人的儿子牟儿跟着父亲读书,玉良很喜欢他。
时间一久,牟儿跟玉良亲近了,多次在母亲面前说玉良好话。玉良觉得,该是时候跟夫人见一面了。
一次下课回家,玉良买了蛋糕、水果罐头等礼物去看望大夫人。可刚进家门就听见争吵,还有瓷器砸碎的声音。
一个女人说:“你的心真好啊!把我和儿子丢在家里不管,时刻不离狐狸精。瞒了我这么多年不说,还悄悄把她送出洋!”
“人家男人纳妾,为了自己和太太享受、玩乐,你这个天底下第一个好人却供养小老婆读书、留洋!”
潘赞化说:“你不要讲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现在为人师表,要注意影响。”
女人继续高声道:“你不要我讲,我偏要讲!她是大学教授,传出去不好听了吧?她就是当了皇后,我也是大,她也是小,走遍天下我也是主,她还是婢呢!”
“我注意影响?你们做的好事怎么不注意影响?今天你不叫她给我行大礼!就过不了门!这是规矩!不要以为当了教授就可以跟我平起平坐!”
吼完之后,女人就扑在地上哭闹起来。
玉良在门外听着,脸上渐渐没了血色。她心里愤恨:“我们是平等的人,要我下跪我不干!”玉良想着冲进去跟大夫人理论,但一抬头看见潘赞化泪流满面,心顿时软了。
玉良拖着步子走进房间,两腿一软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