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内,西方人眼中的东方故事,除了邪恶的东方阴谋家,就是脆弱而美丽的东方女子,倾倒于西方男子怀中,再被抛弃、为西方男子殉情…...
日复一日,西方创作者乐此不疲地编写着这样的故事。
比如,世界歌剧史上最著名的作品之一《蝴蝶夫人》。
说的就是一个脆弱、美丽的艺伎,与英武、强壮的美军军官,结为“夫妻”。
随着战争结束,军官跨越大洋,返回了自己的国度。
在海水彼岸,艺伎和混血孩子苦苦等待,等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某一天,军官终于回归,带着他新的美国妻子,并要带回自己的儿子。
艺伎终于绝望,在告别孩子后,自杀身亡。
类似的剧情我们在很多西方作品中见过,比如黄柳霜主演的电影《海逝》,比如马龙·白兰度主演的《樱花恋》。
还有音乐剧《西贡小姐》、电影《苏丝黄的世界》《最后的武士》《长城》等等。
久而久之,“蝴蝶”成了一个东方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方符号。
直到有一天,亚裔剧作家黄哲伦,写出了《蝴蝶君》,并被导演大卫·柯南伯格拍出了同名电影:
《蝴蝶君》。
中国,六十年代初,北京。
百废待兴的中国,对于当时刚刚进入这片古老土地的西方人来说,实在是过于奇特。
充满禁忌、荒芜与沉闷。
街上的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说着一样听不懂的话,生活在一样的胡同与斜瓦砖墙下。
法国大使馆的分析员瑞内·伽里玛更是对这片土地嗤之以鼻,特别是他觉得,这里没有真正的艺术。
直到有一天,他受邀前往德国使馆的宴会,听说会上演歌剧《蝴蝶夫人》。
瑞内觉得在中国,也没有什么人能唱好这出剧,无非又是跑调的歌声、蹩脚的造型与意大利语发音。
直到,伴随悠扬灵巧的咏叹调,日式拉门后,走出一位身着白色和服,端庄、优雅、美貌的中国女歌手。
她叫宋丽玲。
美丽的女伶瞬间吸引了瑞内,他为这个独特的中国女人着迷,想表达对她表演的赞美。
佳人却对《蝴蝶夫人》一番驳斥,说这荒谬故事不过是西方臆想,要听真正的戏剧,该去京剧院。
在京剧院,咿咿呀呀的声腔与形式化的身段中,瑞内从宋丽玲身上,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东方古国的魅力。
精致、华贵、典雅、易碎…...
瑞内无可救药地沉迷于宋丽玲,也无可救药地沉迷于宋丽玲为他打造的东方幻境。
电影《蝴蝶君》的开端,和那些西方人编排的东方艳遇一样,无非时代变了、场景换了,两个角色的名字变了。
似乎还是西方帝国主义崇拜的遐想。
诸如西方英雄征服东方美女、东方美女为西方英雄牺牲。
但黄哲伦当然不会再写成西方人称颂的“美妙的牺牲”,宋丽玲也不是只会哭泣和自杀的“蝴蝶夫人”式美女。
因为,宋丽玲根本不是女人。
在古老戏曲舞台上,因为女性不能在公开场合表演,于是延伸出“男旦”这个特殊行业。
即便后来女性可以加入戏班、可以出门看戏,“男旦”声势依然没有削减。
因为只有男人才知道,男人需要什么样的女人。
只有宋丽玲知道,需要为瑞内建造什么样的东方幻境。
电影里,宋丽玲负责引诱法国外交官,彼时美国还没有设立使馆,美国寄希望法国成为他们的手和眼。
而中国也希望从法国手里套出美国情报。
于是,宋丽玲就被派了出去,他也试图借此改变组织对自己旧社会戏子身份的态度。
经过宋的精心编排,瑞内在东方梦中越陷越深。
瑞内对宋的一切都深信不疑,甚至包括他为掩饰自己真实身份而编造的谎言。
瑞内和宋共赴巫山之际,宋从不脱下他的长袍。
宋告诉瑞内,这是中国的优雅,还有那些奇怪的体态,也因为那是中国的羞怯。
这所谓的“中国习俗”,恰好符合瑞内对东方的幻想,他深信不疑。
在瑞内与宋丽玲的关系中,不是西方人征服了东方人,而是东方人征服了西方人。
即便瑞内试图过反客为主,要求宋脱光衣服,也被宋挡了回去,他说他怀孕了。
于是瑞内,更加无法自拔。
直到60年代底,越战爆发,中国局势日益紧张。
在宋丽玲自称回乡安胎后,瑞内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而渐渐地,那些与宋有关的,可以联想到精致东方的一切,也逐渐被拆毁。
京剧院里,再也没有杨玉环在百花亭里酒不醉人人自醉,而是变成阿庆嫂在茶馆中智斗参谋长。
四合院里,也再无美人独摇桃花扇的身影,只剩下大杂院一张张望着洋人困惑而警觉的脸。
瑞内因为分析失误,失去信任,被遣返回国。
在离开中国前,瑞内再度见到宋丽玲,当时宋抱着个小孩,说是他们爱的结晶。
宋丽玲因为旧艺人的身份,要被送去改造,希望瑞内多保重。
此时的瑞内,已经彻底忘不了这只随时会消失的“蝴蝶”。他带着遗憾、带着思念,回到法国......
十年后。
瑞内坐在歌剧院里,看西方女演员用极高声调吼着《蝴蝶夫人》的歌词,内心却时刻想着自己真正的“中国蝴蝶”。
可就在这时,宋丽玲突然出现在他门前。
瑞内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爱意,他向他求婚、求爱,诉说着思念。
而宋这次出现,则带着更明显的目的。他声称组织控制了他们的孩子,要求宋回到瑞内身边,继续窃取情报。
虽然瑞内此时早已与公职、人脉没了关系,却还是为了宋和孩子,找到一桩为政府运送机密文件的工作。
很快,瑞内就被法国情报部门掌握,锒铛入狱。
瑞内和宋最后一次相见,是在法庭上。瑞内坐在受审席上,而宋则是证人。
瑞内无法相信,面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曾经是他献出一切爱的“蝴蝶”。
故事的最后,瑞内在监狱里,装扮成他想象中“蝴蝶夫人”的样子,自杀了......
1988年,舞台剧《蝴蝶君》在百老汇首演,掀起轰动,拿下美国戏剧届最高荣誉托尼奖,其后更获奖无数。
1993年,大卫·柯南伯格执导的电影版公映,虽然影片在导演心目中并不成功。
但尊龙的“宋丽玲”很快成为华人影迷心目中的经典形象。
与张国荣的“程蝶衣”,并称为超越性别的美貌的代名词。
事实上,作为同年出品,《蝴蝶君》和《霸王别姬》都分别考虑过张国荣和尊龙。
尊龙一度进入过《霸王别姬》剧组,却因合同问题告吹,而张国荣在扮演过“程蝶衣”后,婉拒了“宋丽玲”。
与完全虚构的“程蝶衣”不同,这个男扮女装做间谍的“宋丽玲”,在历史上确有其人。
他叫时佩璞,是北京京剧院的演员,他和法国外交官布尔希科相遇,对方认为他是女子,于是展开了一段恋情。
因为这种关系,二人被招募为情报人员。
真实故事与戏剧里并无太大差别,他们在法国被捕,时佩璞的真实身份被揭穿。
直到去世,布尔希科都没承认过时佩璞是男子。
在庭审时,法官最大的质疑点,也是全世界迷惑的真相,就是布尔希科究竟是否知晓,恋人并非女儿身。
这种疑问,同样被黄哲伦带入了《蝴蝶君》中。
通过对真实事件、歌剧故事的解构,黄哲伦用宋丽玲之口,讲述了他所理解的,为什么瑞内/布尔希科,不肯承认自己的东方蝴蝶,是男子。
西方认为自己是男性的,巨大的枪炮、庞大的工业、大笔的钞票;
所以东方是女性的,软弱的、精致的、贫穷的,但精于艺术、充满智慧——女人的智慧…...
“她嘴里说不,眼睛却说是,从内心深处,西方相信,东方在骨子里想被支配…”
所以,即便时佩璞,在照片中一直身着男装;即便宋丽玲,在瑞内面前脱下了内裤。
这些西方男子,永远不肯承认对东方的错误臆想,永远认为,自己爱上了一个东方女人。
至于这个“女人”,是真正的人,还是一个幻影,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毕竟,瑞内从来没有叫过宋丽玲的名字,即便他声称自己爱的多么深刻,他也一直称呼宋丽玲为“蝴蝶”。
瑞内与布尔希科爱上的,不过是作为西方人眼中,被误解的东方文化。
瑞内最终,也牺牲在自己编造的东方幻影中。
他成了那只,本就没在东方飞翔过的“蝴蝶”。
因为颠覆并谴责了西方支配东方、男人支配女人的刻板观念,《蝴蝶君》长期以来被认为是一部“反美”的作品。
也成了欧美大学里,文学系、历史学系、社会学系的必读教材。
但由于影片真实原型、描述场景的敏感性,《蝴蝶君》并没有在东方故地,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
在文化冲突无比紧张的今天,或许我们应当打开《蝴蝶君》。
思考一下,文化的差异,究竟带给了我们什么?
是不断激化差异,产生更多的不解与矛盾?
还是应当击穿层层累积的文化隔阂,摆脱误区与恐惧,仅仅作为人,用坦诚的心态,勇敢而努力地,面对与拥抱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