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书的人｜储海飞 一席第890位讲者

源济

我一直盯着看，越看越魔性，鸟的后脑勺就像人一样｜储海飞 一席第890位讲者

Original 一席YiXi 一席  2022-04-08 08:43

储海飞，选书师。

在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社区里就有报刊亭和老书铺。那个时候只要花几毛钱，就能跟邻里的小伙伴看一整个下午的书。但是现在这种景象很少出现了。

朋友说，他每次带孩子看书都只能去大商场，看书之后可能在商场里吃饭，再去超市买东西。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是在商场里长大的。

选书的人

2022.03.12 杭州

                            

大家好，我叫储海飞，是一名选书师。

选书师这个职业在中国还非常少见。刚开始我跟别人介绍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我是推荐书的，甚至有人觉得我是做图书采购的。

2016年，我在苏州阳澄湖边开了一个小书店。周边你能看到的基本就是鸡、鸭、狗、猫。刚开始没什么资金，我刚好认识一个建筑师，他免费给了我这个地方。

书店只有二十多平米。每一本书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很多书都比较稀少，只有两三本。我也不做邮购，读者可以预约来书店。这种方式效率很低，好像有点傻，但是我很享受这种跟读者一对一交流的方式。因为我挑书还是比较用心的，希望可以亲自给读者讲解书籍。

用这种方式，我也逐渐交到不少朋友；也开始有人找我帮他们挑书，大部分是餐厅、咖啡店，一次挑几十本、一百本。我有个习惯，每次都会自己背着书去给他们陈列，有时候还会打一些小书架、小书柜。

有时候我结束工作后吃顿饭再打个车，回去发现居然亏本了。

2017年春天，我突然接到无印良品酒店打来的电话，希望我可以在酒店里做一个图书馆。当时我还蛮惊讶，因为我刚创业不久，只是开了个小书店，这么大的公司找我是为啥呢？

他们愿意做这样一个看似很慢的东西，在酒店里给读者提供看书的地方，而且给了很多预算，对我来说还是很意外的。

这个项目做完之后，原研哉老师亲自来验收。当时一排乙方站在后面，他在前面背着手，我们就跟着他一层一层地看，有问题他就会指出来。但是到了我这个地方他啥都没说，那时候我心里特别忐忑——完了，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过了一个月，我又收到原研哉自己的公司「日本设计中心」的委托，要我做一个建筑展览。

▲ 和原研哉一起工作

我人生看的第一本关于设计的书就是原研哉的《设计中的设计》。那时候我还在上大学。一转眼，我居然就站在偶像身边，还和他一起工作。

这个项目完成之后，我跟他们的设计师一起吃火锅的时候偷偷问他，当时为什么会找我们？

他说原研哉在参观无印良品酒店图书馆的时候，觉得我们做事情非常细致，没啥毛病，就找我们了。其实就这么简单，但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鼓励。

原来真的有帮人挑书这样的工作需求，而且会被人认可。

于是我想，帮人挑书也可以成为一个职业吧？我就做了中国第一家选书公司「本册选书」。

繁体的「冊」看着就很像一个书架，当时我们设计 logo 的时候在上面放了三本书，就是想告诉大家我们做的工作都是跟书和书架有关系的。

选书的魅力就在于，你不知道下一次会收到什么有趣的委托，选的书会用在什么样的空间。

这是苏州太湖上的一个岛屿，叫漫山岛。

它是苏州最后一个未开发的岛屿。岛上总共剩下不到 100 位住户，大部分都是独居老人，平均年龄在 65 岁以上。

一登岛就能看到一个废弃的小学，最后一批小学生在几年前就已经去岛外上学了。

我们要把这里改造成一个图书馆。

刚开始甲方希望这里能做跟乡村振兴、非遗手工艺相关的东西。但我们从地方志和一些侧面了解到，当地并没有相关的文化。而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刚一登岛，还没看到人就听到了好多鸟叫声。这在城市里是完全感受不到的。

从地方志里我们了解到当地的鸟类非常丰富，每年从这里迁徙的鸟大概有200多种，长期生活在岛上的鸟达到了80多种。所以我们想做一个跟鸟类有关的图书馆。

▲ 图片来源于网络

漫山岛要坐三四十分钟的船才能到。我们运书上岛的时候，鸟就跟着我们一路飞。

这是我们挑选的一款书，是一个海外艺术家做的艺术项目。他在野外的一个木桩子后面架了一台摄像机，全年无休地拍摄从这里飞过的鸟类，记录它们最自然的状态。

▲ The Pillar, Stephen Gill, Karl Ove Knausgård, Nobody

我在英国旅行时，在一家二手书店发现了下面这本书。捧起来一看，发现书里全是作者拍摄的小鸟后脑勺。

▲ Bird, Roni Horn, Steidl / Hauser & Wirth

我被迷住了，一直盯着看，越看越魔性，鸟的后脑勺就像人一样。这种角度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于是我就把它买了回来，没想到这次用上了。

这本书叫《动物集》，是一位墨西哥作家描绘的各种各样的动物。但其实这本书主要想表现对人的看法，有讽刺，也有有趣的观点。在陈列的时候，我把这本书跟那本鸟的后脑勺放在一块，希望读者看到这两本书能够产生一些微妙的感觉。

▲《动物集》，[墨] 胡安·何塞·阿雷奥拉，上海译文出版社

这本书小朋友很喜欢，你在翻动它的时候，企鹅会动起来，像是蠢蠢地向你走来一样。

▲《动物动物动起来：在极地》，[美] 卡罗尔·考夫曼 / 丹·凯南，花山文艺出版社

除了关于鸟类的书籍，我们还找了好多鸟类标本。

这是图书馆做完之后的样子：

图书馆其实只是我们第一阶段的计划，我们希望它在未来成为人们来到这儿的第一个窗口。之后我们会在户外做鸟类摄影展，还会和鸟类学家与爱好者一起做鸟类探索营。

直到离开岛屿的时候，我们才从上空的图片里发现了一个细节——这个岛长得就很像一只鸟，也许命中注定它就是一个「鸟之岛」吧。

▲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我一直有个乌托邦式的想象：如果在一个孤独空旷的岛屿上有一座图书馆，那该多么幸福。没想到居然真的实现了。

还有另一个很意外的委托。江苏人可能都知道苏州乐园，我小时候也会去那边玩。当时老的苏州乐园已经拆掉了，新乐园想加入一些文化相关的体验。于是他们找到我们，希望做一个阅读空间。

游乐场里面那么吵怎么看书啊？为了找合适的地方，我们去乐园里的各种地方看，包括餐厅、小卖部，甚至连公共厕所都去看了。

我们发现一个火车站，游人从这里乘坐火车，可以去园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最终再回到这里。

每15分钟有一班车，排队等车的时候大人跟孩子就可以一块儿阅读。我们想到了一个小创意叫「书站 Book Station」，把每一本书都想象成一个站台。

我们选了很多好玩的游戏书、拼字书、立体书，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站台，比如熊猫站、魔法站。

这是《小王子》的立体书。我们叫它 B612 星球站，小王子就居住在这个星球上。

这个项目虽然是我们目前做过的最小的项目，但我个人很喜欢。它让大家很意外：没想到在游乐园里面还可以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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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挑选书籍，选书师有时候也会参与优化公共图书馆阅读空间的工作。

这是良渚文化艺术中心图书馆，是安藤忠雄老师设计的。我们接到的任务是给图书馆内部做一个更新改造。

首先我们发现很多阅读座椅都是围绕着书架摆放的，找书的人就会影响到正在看书的人，阅读体验很不好。

于是我们重新规划了一下，把桌椅搬到了二楼，将二楼变成一个沉浸式的阅读空间；一楼就变成通彻、干净的状态，人们可以自由地挑选书籍。

图书馆开放到晚上九点钟，以前只有天花板上有灯，傍晚之后桌面的阅读光线就严重不足。

于是我们给桌面增设了阅读灯光。

我们还发现馆内5万册书的分类比较没章法，就花了好几天全部过了一遍，把旧书和不好的书剔除，又增加了一万多册新书。我们把书都陈列在读者可以轻松取阅的位置，最后重新编排了整个图书馆的空间和书架。

近几年中国开始流行评选「最美书店」「最美图书馆」。但很多时候大家好像是在评选「最美建筑」，很少关注到读者和书。我觉得图书馆或书店并不是规模大或者建筑好看才行，内容更加重要。

我每次去东京都会去银座的森冈书店，它只有十平米大小，一周只卖一款书。

比如这本书叫《东京影绘》，它用摄影和影绘的方式，记录了19个不同国家和地方的人在东京的真实生活。书店老板在陈列这本书的同时，也用影绘的方式举办了展览。影绘很像咱们的皮影戏，先制作雕版，雕刻成人的形状，然后打上灯光，影像就会照射在墙面上。

这是目前我见过的把一本书的魅力展现得最丰富的形式。

现在国内书店越来越多，这是一个好现象，但很多都是大型连锁商业书店。它们非常全面，但我也希望可以有更多这样的小书店、小空间，来展现不同书的魅力。

我开始更多地关注到公共图书馆领域。根据《2019 全球竞争力报告》，德国每百万人拥有的图书馆数量是 76.1 个，美国是 27.7 个，而中国仅为 2.3 个。我在想，差距为什么这么大？

以前我对图书馆的认知主要是我们身边那种大型公共图书馆。我有个日本选书师朋友叫幅允孝，他还做过医院和养老院的图书馆。他去养老院调研，会问工作人员平时有什么人来看老人们。他了解到，大部分来的都是子女，有时候他们会带孙子孙女来。但是小孩会到处跑，而且很快就走了，并没有跟老人在一起的时间。

幅允孝想到用绘本这种方式给孩子和老人更多共处的机会。小孩子特别喜欢绘本，而老人跟孩子看书的时候精神状态也变得不一样了，脸上会露出更多的微笑。

这让我意识到，书籍有时候可以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产生微妙的变化。

而且，图书馆是多元的。不光是大型公共图书馆，在医院、养老院、动物园、银行、美容院里都可以有图书馆。

前面跟大家讲的一些工作是从书开始，然后到书架，后来到空间。其实选书师跟街区也可以产生一些互动。

疫情前我们受苏州当地政府邀请参与了一个城市旧改项目。这个街区叫双塔。

我们去双塔看的时候，发现了数不尽的老铺子，有钥匙铺、裁缝铺、羊肉店等等。很多苏州知名的小吃都在这里。有个王氏林记烧饼店，我对它印象很深刻。喊了他们家外卖好多年，没想到这家店就藏在这个社区里面。

这个社区自成生态，非常有烟火气息。羊肉店会在他们隔壁买面来做羊肉面，果汁店也在隔壁买水果，小餐馆直接就在附近卤菜店里买卤水。

社区里有个十字路口，路边有个菜市场，菜市场大门口有幼儿园和小学，西门有个报刊亭。我在这里走了很久，发现社区里唯一和阅读有关联的就是这个报刊亭。

但是当时这个报刊亭马上就要停运了，然后就会被拆除，我听到这个消息挺惋惜的。在我小时候生活的小城市，社区里就有报刊亭和老书铺。那个时候只要花几毛钱，就能跟邻里的小伙伴看一整个下午的书。但是现在这种景象很少出现了。

我的一个朋友说，他每次带孩子看书都只能去大商场，看书之后可能在商场里面吃饭，再去超市买东西。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是在商场里长大的。

为什么不可以把阅读重新带回我们生活的街区？

于是我们在报刊亭的旧址上做了一个小书店，刚好对着菜市场的大门口。这个小书店是报刊亭的一种延续，甚至是重生。

书店只有15平米，我们戏称它是「最小书店」。其实最开始我们想把它做得更小，但申请出版物经营许可证的时候，出版局告诉我们最小面积只能是15平米。

跟原来的报刊亭不一样的是，你24小时随时可以进来，在里面看书、自习，哪怕躲个雨都行。它现在不仅仅是个书店，更像这个社区的一个公共空间。

记得刚开门的时候，有一个老爷爷探着脑袋问我们，你们这个是什么地方？我说是书店。

他说，那为什么书这么少？

这个书店要塞一两千本是可以塞得下的，但书真的不在于多少。精挑细选的书放在这个空间里，大家用有限的时间去看，其实体验会更好。用土话讲就是「少即是多」。

我们还做了一场展览，叫「可以吃的书」。

日本诗人石川啄木的诗论《可以吃的诗》给了我们灵感。他的想法是，为什么日本的诗歌一定是晦涩难懂、高高在上的？不能用自由吟唱的方法和最平常的词语唱出简单的生活之歌吗？

这跟我们做书的心态非常像。我觉得书籍不应该只在商场或者连锁书店里才能看得到，它也应该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具有烟火气息的社区里，人们可以随时捧起书籍去阅读。

在「可以吃的书」展览中，我们设计了一些小图标，有茶、西红柿，还有火锅，下面都是和这些形象相关的书。人们可以来书店看一本关于火锅的书，然后跑到旁边的菜市场买菜，回家就做一顿火锅。

有一本书叫《来，闻闻大自然的味道》，这是我们书店最受欢迎的一本书。它是用无害的大豆油墨印刷的，你用手去搓书页的时候，它会散发食物的气味，比如洋葱、八角、桂皮等等。小孩喜欢坐在地上，抱着书拼命地搓，还会跑到菜市场去把玩那些水果蔬菜。

在书店还会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比如我们社区的保安大爷有时候下班后会过来看书。

在我们书店，父亲跟孩子在一起的机率比母亲大。妈妈去买菜，爸爸在这儿看孩子。所以这个地方也给了他们更多共处的时间。

我们并不想只做一个封闭式的卖书看书的地方，更多的是希望把阅读带到社区，跟社区产生更多的交流和互动。

比方说，我们在社区的面包店里放了一些书。

在咖啡馆里也有书，比如这本《人情咖啡店》。

▲《人情咖啡店》，Hally Chen，行人文化實驗室

为什么选这本书呢？它讲的是社区里以咖啡馆为纽带发生的温暖故事。老社区里咖啡馆很少，因为咖啡往往是年轻人喝的东西。而在我们这个社区，老人还真去买咖啡。他们嘬一口会觉得很苦，但是你会看到年轻人跟老人一起边喝咖啡边交流，就产生了很多故事。

这是一个钥匙铺。社区里一直有配钥匙的需求，包括我自己也在那儿配过钥匙。我们在那里摆了关于消失的行当和老手艺的书，你在配钥匙的同时也可以翻看这些书。

我们也跟菜市场的摊主合作，比如在蔬菜旁边放跟肉有关的书，或者教你怎么做菜的书，这些书也是可以买的。

▲ 上｜《我要吃肉》，李舒主编，中信出版集团/楚尘文化；下｜《菜市场里的大厨》，乔艾尔 Joël，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现在你进这个社区以后，在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书。选书师不仅仅只是挑书，也可以用书籍为整个街区带来更多有温度的故事和文化体验。

这个项目也是目前为止我自己最喜欢的。我也把工作室搬到了这个地方。

▲ 本册选书工作室

最后我还想再讲一下「冊」。

它看着像一个小书架，大家可以把它想象成是立体的，就像一个建筑空间，中间有个房梁。而当你去俯瞰它的时候，它就成了我们生活的城市、街道和社区。

所以说选书师的工作，其实都藏在这个字里面。

谢谢大家。

策划丨挠挠，CH

剪辑丨若萱

设计丨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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