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年前的中国海军大阅兵

源济

133年前的中国海军大阅兵

2019-10-24  姜鸣  大家

近代军事史学者，著有《天公不语对枯棋：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秋风宝剑孤臣泪：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续编》《龙旗飘扬的舰队：中国近代海军兴衰史》《中国近代海军史事日志》等书。

导读

这场中国近代史上规格最高的海军巡阅，李鸿章是最大受益者。通过这次活动，大大加深了他与醇王彼此间的沟通。

1886年5月，光绪帝生父醇亲王奕譞，以总理海军事务大臣名义，在李鸿章及会办海军大臣善庆陪同下，巡阅正在筹建中的北洋海军。这是中国近代规格最高的一次海军阅兵。

当年，为了让巡阅场景保存下来向慈禧太后汇报展示，醇亲王特地选带两位宫廷画家随行。而李鸿章更是在天津雇佣了华人摄影师梁时泰和德籍摄影师来兴克，这就使巡阅留下一批珍贵的视觉图像，连同奏折、电报等官方文件，当事人日记、书信、诗歌等文字记录，这场一百三十三年前的盛大活动，在今天看来，依然栩栩如生。

影像：衣冠共是军中侣

5月14日，天气晴好,醇亲王出京。他从通州换乘长龙坐船,沿大运河前往天津，途中在马头和杨村过了两夜。慈禧太后的总管太监李莲英也随同前往。李鸿章命天津机器局总办潘俊德率水师营官兵带三条长龙座船和二十三艘舢板，北上通州迎候。

那时，京津之间尚无铁路相连，相比骑马乘轿，旧式水师木船显然更为舒适。这也暴露中国近代化新旧嬗递时代的尴尬之处——醇亲王此行的重要内容，是视察新从德国购买的“定远”“镇远”铁甲舰和“济远”巡洋舰，这三艘军舰标志着中国海军的现代化已经走在日本之前，然而出京检阅，却要乘坐旧式师船。

醇亲王乘坐长龙木船从大运河抵达天津

这张照片上，长龙木船的帆已全部收起

16日，醇亲王乘坐悬挂“帅”字旗和三角龙旗的长龙木船抵达天津,住宿城南海光寺行辕。17日上午，他接见各国驻津领事，视察武备学堂，并与李鸿章、善庆拍摄了合影。中午，他在海河畔乘“快马”小轮船赴大沽，再换“海晏”轮，夜泊大沽口炮台下。

天津海光寺——1858年中英、中法《天津条约》在此签署

醇亲王、李鸿章、善庆摄于天津海光寺行辕

18日凌晨，月明潮足，浪静风平，“海晏”启航，在南北洋十四艘军舰护卫下，前往旅顺口，傍晚到达。

19日，醇亲王在旅顺口校阅驻防辽东的淮军各部操练。

20日上午，醇亲王接见前来观摩中国阅兵的英国海军提督哈密敦。会见结束后，李鸿章提议照相留念，“英提督甚喜，遂聚立照焉”。

这组为合影原照及外文杂志上铜板画印刷品，当时照片印刷，需用铜版刻蚀刊印

醇亲王为此照赋诗：

由来玉帛贵堂堂，莫漫兵车诩擅长。

劳尔迢迢衔国命，为余娓娓话蛮荒。

推诚可必诚能格，作意偏教意转茫。

且补当年王会本，从它不胫走重阳。

还在诗后附加注释：“彼统兵舰十艘来会，（余）告以中英须各加精练，永敦和睦，始足保亚欧全局，彼唯唯。”“会毕留照一相，余与相国（李鸿章）、都统（善庆）中立，丁汝昌于左，哈密敦于右，其余各大员。”

客人离去后，醇亲王传谕：“在事文武，上至提镇道府，下讫护卫队长，人各照一相。”当时拍照是件稀罕事，可能也是许多人此生第一次被拍摄。这批照片，后来选择了54帧，编为《大臣官弁亲兵照相》影册，送给慈禧御览。在照片旁边还标注了他们的官职姓名。照中许多人物，以往学术界从未见到过他们的真容，所以这次拍摄，为后人保留了重要的视觉形象。四年前我第一次看到这批照片，曾写《衣冠共是军中侣，形貌共联海上缘——介绍一批重要的历史照片》，发表在《腾讯·大家》的栏目之上。

照片中最吸引我的是一张大合影，我管它叫作《八道台一知府》，里面包括李鸿章麾下主要洋务干将：直隶候补道盛宣怀，时任轮船招商局督办；津海关道周馥，曾协助李鸿章设立天津电报局、开平煤矿，制定《北洋海军章程》，后来官至两江总督；分省补用道罗丰禄，毕业于福建船政学堂，曾与严复同至英国留学，回国后担任李鸿章英文秘书和北洋水师营务处道员，1896年出任驻英、意、比利时公使；直隶候补道袁保龄，1882年起主持旅顺军港建设；直隶候补道刘含芳,是袁宝龄的助手和旅顺港坞工程主管的继任者，此时在为北洋水师训练鱼雷艇；直隶候补道潘骏德，天津机器局总办；分省候补道黄建笎，曾主持天津轮船招商局，后来官至津海关道和江宁布政使；江苏补用道张翼，原是醇亲王侍从，后任直隶全省及热河矿务督办、帮办路矿大臣；天津知府汪守正，既是地方官，亦是著名医生，曾奉召为慈禧太后治病，据说安排在天津任职，也是为了老佛爷召唤方便。

“八道台一知府”：前排左起：盛宣怀、潘骏德、黄建筦；中排左起：汪守正、张翼、罗丰禄；后排左起：袁宝龄、周馥、刘含芳

除了这张合影，还有许多重要人物也是首次曝光，或者以往我们虽然见过照片、但质量不高，且图源就是来自这次活动的，比如海军衙门总办章京恩佑、北洋水师统领丁汝昌。此外，镇守北洋的陆军将领，后来在甲午战争中被频频提及的宋庆、左宝贵、叶志超、刘盛休、徐邦道、吴育仁。通过故宫朋友帮忙，我还找到了多年来一直寻觅的天津水师学堂总办，严复的顶头上司吕耀斗的照片。

左起：海军衙门总办章京恩佑、办理天津机器制造局候补道潘骏德、管理天津水师学堂候补道吕耀斗

20日，北洋还接到总理衙门来电：

此次醇亲王阅看旅顺、烟台、天津水陆各操防务及三处地形、炮台、船只式样，均用洋法照图进呈。遵懿旨电达。霰。转呈醇亲王。

说明慈禧太后不仅关注巡阅，还特别要求用洋法拍照片上呈御览。这道懿旨，也是中国近代摄影史上重要的史料。

绘画：绝顶开颜还太息

醇亲王出京，还带宫廷画家庆宽和金如鉴随行。

庆宽，本名赵小山，字筱珊。辽宁铁岭人，后入旗籍，隶正黄旗。庆宽精于水墨设色，曾在醇亲王府供职绘事，又进内务府，奉旨创作宫廷历史绘画。他画的陵寝典礼、崇陵山势全图，受到清帝嘉奖。后来还绘制过光绪大婚典礼图册和颐和园设计全景图。

金如鉴，字子良，直隶人，也是清末画家，以善画马著称。

此次出行时，他俩被安排了“海军衙门章京”头衔，也参加前述旅顺口的拍照队伍之中，使得我们也能一睹他们的容颜。从照片所附他们职务来看，庆宽的本职是内务府候补员外郎，金如鉴是东珠市口汛守备，属于绿营的正五品官职。

宫廷画家庆宽和金如鉴

此行留下两种美术作品，一是画集《渤海阅操图册》，一是大型绘画《巡阅北洋海防图》。

《渤海阅操图册》，现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为设色绢本，10开。每开纵40.5厘米，横57.6厘米。从其中几张地图来看，显然出于专业人士之手，传统画家一时半会儿是弄不来的。巡阅开始前的5月10日，丁汝昌在给周馥和罗丰禄的信中，谈到了绘制旅顺布防图和鱼雷阵图，以备呈送醇亲王，醇亲王在巡阅途中所作《出旅顺口赴威海卫甫行四十余里海市现于庙岛，诗以志异》一诗的注释中，则提到“命随员庆宽、金如鉴绘得二十式”，由此推测，图册是由海军绘图员和宫廷画家各司其职、合作完成的。

《渤海阅操图册》之《阅师纪程》

《阅师纪程》，介绍了醇亲王从大沽口出发到旅顺口（170海里）、再到威海卫（91海里）、烟台（44海里），最后返回大沽口（191海里）的行程和距离。此图实际为渤海湾地图，绘制精准而专业。

《渤海阅操图册》之《海军布阵》

《海军布阵》，描绘了醇亲王5月18日乘“海晏”轮船，随员乘“保大”轮船，在左翼“定远”“开济”“扬威”“南琛”，右翼“镇远”“南瑞”“济远”“超勇”八舰和后卫“镇西”“镇东”“镇南”“镇北”“镇中”“镇边”六炮艇拱卫下，前往旅顺口的壮观场景。画家对于军舰绘制得十分精准细致，并用黄色标签逐一标注舰船名字，粘在图上，以便进呈太后时能够一目了然。

《海军布阵》局部，右翼队列中有新购的“镇远”“济远”

20日上午，醇亲王登黄金山炮台，调“定远”“镇远”“济远”“超勇”“扬威”等八舰演阵打靶。又观刘含芳督五艘鱼雷艇发射鱼雷演习。午后命沿海各炮台轮流打靶和水雷表演。从《旅顺水操》中，可以看到“定远”等八舰在鱼贯行进，远处，鱼雷艇对靶船发起攻击。

《渤海阅操图册》之《旅顺水操》局部，画正面为白玉山，右侧为黄金山，左侧为老虎尾

21日下午，醇亲王一行乘“海晏”“保大”前往威海卫。船过庙岛，远处海面上忽然呈现出海市蜃楼，“楼台隐见，林树扶疏，树外若有数僧翘首立迎，逾时始散”。随行画家画下了这一难得的景象。

《渤海阅操图册》之《庙岛蜃市》

当晚，舰队驶抵威海卫。

22日上午，醇亲王检阅“镇东”“镇西”等六炮艇，观其打靶。随后，醇亲王、善庆分别验收“定远”“镇远”铁甲舰，恩佑验收“济远”舰。

《威海水道》是一幅威海湾和刘公岛的专业海图，标注出各处海域的水深。而《兵船悬彩》，则展现了新近从德国驶回的“定远”铁甲舰悬挂满旗，在波涛中行驶的雄姿。北洋军舰采用英国海军流行的维多利亚涂装，舰体黑色，上层建筑为白色，烟囱为明黄色，这张彩图弥补了黑白照片的缺憾，将军舰风采展现得分外清晰。

《渤海阅操图册》之《威海水道》

《渤海阅操图册》之《威海船操》

《渤海阅操图册》之《兵船悬彩》

22日中午，醇亲王一行离威海卫前往烟台，下午4时到达。英国海军提督哈米敦、法国海军提督理尧年率军舰排泊在烟台山之外迎候。

《渤海阅操图册》之《烟台大会》（局部）

从《烟台大会》中可以看到，醇亲王乘坐的“海晏”由六艘炮艇护卫，搭乘随员的“保大”尾随其后。此时“康济”练船加入编队，故右侧南北洋军舰达到九艘。画面上方，为十艘英舰和五艘法舰。此时烟台海域云集三十二艘中外舰船，是整个巡阅中最为壮观的时刻。

23日凌晨1时，舰队开行，下午6时进大沽口。途中海上微风，有人晕船呕吐，醇亲王说：“此风在海上尚不为大，具见水师将士终年辛苦。”《登州振旅》展现的是返航情形。

24日，醇亲王巡阅大沽炮台，观看打靶、演放水雷。下午巡阅大沽船坞。次日他返回天津。

《渤海阅操图册》之《登州振旅》（局部）

在津期间，醇亲王参观淮军行营制造局，视察天津水师学堂。28日中午，李鸿章设宴饯行，餐后醇亲王登舟返京，他看到了初具规模的渤海防御体系，说“可以释吾忧矣。”

《巡阅北洋海防图》是记录醇亲王巡阅海防的另一件巨幅画作，展现醇亲王座船“海晏”轮在大海中破浪行进的场景。该画纵316厘米，横251厘米，画幅面积达到7.93平方米。绢本彩绘，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就中国绘画史而论，这样的画幅和题材，都是前所未有的。

《巡阅北洋海防图》

“海晏”是轮船招商局客轮，本次巡阅临时借用，作为醇亲王座船。该船排水量2800顿，舒适性较好。中法战争时，曾秘密搭载刘铭传前往台湾。甲午战争爆发后，招商局形式上将轮船出售给德商信义洋行，“海晏”改名“公义”。马关议和时，李鸿章就乘此船赴日谈判。后来李经方奉旨向日本交割台湾，也乘该船。“海晏”见证了中国近代史上许多重要事件。

《巡阅北洋海防图》刻画了“海晏”巡阅时的场景，船上人物和场景像一幅有趣的风俗画。画中共有二十八个人物，站立在驾驶台上的醇亲王、李鸿章、善庆，都穿黄马褂，主甲板上的官员则穿紫色马褂和绿色长袍，前桅上飘扬的白底红边红帅字旗。就人物动态来说，七位外籍船员各司其职，驾驶台和船尾两人在操作舵轮。船艏三人分别在整理杂物、抛下系绳水桶取水和用拖把清洁甲板。船舯一位戴礼帽，执雪茄，正在巡视。船尾还有洋员在检查轮机舱风斗。主甲板上，醇亲王的三位随员在布置中西式样座椅，另有三人在检查王爷的官轿。楼梯口有四位官员在讨论工作，其中一人低头翻阅公文。在下一甲板，有人用望远镜瞭望，有人手持烟斗，据猜测可能是李莲英。总之，这些人物动静结合，疏密有致，栩栩如生。

“海晏”甲板和驾驶台的人物场景

醇亲王、李鸿章、善庆在驾驶台，洋员在操舵

轮船前桅上飘扬的帅字旗 船舷上的船名标记

醇亲王把此画称作《渤澥乘风图》，他后来特地刻了枚印章，印文就是“皇七子和硕醇亲王渤澥乘风”。

本次巡阅，摄影给后人留下真实的视觉形象，而绘画，还留下宝贵的色彩资料，直观地再现了历史场景，真是十分难得。

诗歌：平生壮气此间舒

醇亲王还是勤奋的诗人。他的诗，记录经历的各种事件和人物交往，很有史料价值。

早在上年，醇亲王奉懿旨总理海军事务后，他就写过诗歌，表述自己的心情和规划：

《九月初五日懿旨命总理海军事宜，并节制沿海水师敬纪》

皇天尽阕华夷界，圣母宏施豁达谟。

岂是观兵勤远略，为廑固国建鸿图。

贤王元老分猷藉，名将通侯众望孚。

独愧谬膺三锡命，射潮有志奈才无。

他还邀请李鸿章到家中做客，谈妥明年共同出海，巡阅海军：

《退省斋与李伯相小酌成什》

干戈影外话烟霞，略比开轩就菊花。

一个臣持心似水，两间象蕴事如麻。

天山漫诩捎云箭，渤海先乘犯斗楂。

此际西屠邛筰族，翘瞻王气焕中华。

并有小注：“议查沿海各军新式枪炮，‘定远’等铁甲船陆续来华，李相拟先乘往东海各口操练，明春成军，余亦赴海口校阅。”

醇亲王这次巡阅海防，大开眼界，对于什么是新式海军，什么是坚船利炮，有了直观的感受。进而也推动他改变观念，支持铁路等其他洋务建设。在此行中，醇亲王一路做诗，也将巡阅中的许多细节保留下来。

尚未出行前，醇亲王就作了四首关于“海晏”轮的诗，将行程予以介绍，下面录其二首：

《近人某诗草有乘“海晏”轮船截句四首，即余此次泛海之船也。率次其韵以志神驰，时距启程七日》

畅涤牢牢宦海埃，艨艟队里一襟开。

吟诗先寄天吴去，也似遥传驿使梅。

待寻洋屿伟明庵，坐对扶桑酒半酣。

为问之罘渔岛上，石芝可饷子瞻篮。

乘“海晏”出海时，醇亲王作《航海放歌（十五日丑初二刻展轮）》

我曾游徐无，绝顶峰上头。

登峰更宿峰之楼，下视众山皆培塿，疑是银涛千里翻清秋。

今复跻天桥，危坐入东海，飘飘心迹真仙宰。

沧波万叠涌艨艟，

又疑云烟出没笼崴嵬。

西送月无痕，东瞻日初浴，

除却升沈赤白丸，惟有滉瀁一色连天绿。

仰寥泬，俯幽宫，

神不可召，蠡不可穷。

但学谢安石，悠然云海中，不学郭璞狂。浪说蹏涔同。

我心先为坡仙得，走笔大书示二客（时李相、善都统同坐）。

兹游奇绝冠平生，一行能抵千行墨。

涯涘渺不见，仙药安可期？

放怀且迈洪流外，看作桑田未变时。

这是醇亲王最为豪迈之作，他将《放歌》抄录在《巡阅北洋海防图》右侧，还钤上“会观焀日”和“大阅会师”的印章。

此外，在他诗作的小注里，还有旅顺口诸将领“宋提督庆、雷提督正绾、统领黄仕林、吴兆有皆黄马褂。”旅顺口北洋水师营务处“壁上有各国旗式及海潮消长时日尺丈，图架列外洋诸书”，并“置西洋德律风（电话）一架，可传语十四处，时宋提督已回营盘，试呼与语，如在目前。闻引而申之，能及三百里云。”“鱼雷重六百觔，百丈外放出，自行水中，试以十余丈旧广艇，一触立碎，波为之浊。各台洋炮自数千觔至三万觔。”在与英法海军提督交往中，“李相国历次接见洋员，先告以亲王体制，不让座不答拜。而自与酬酢，并偕善都统至彼船答礼。推崇余者，正所以尊国礼也”等内容。

外国人绘制的醇亲王旅顺口会见外宾后散场的情景，未见照片流传

醇亲王诗注，还记录了李鸿章为他精心安排的生活雅趣，比如“海晏”前往旅顺口时，洋人弹奏钢琴并歌唱；驶往威海时，李鸿章奉以无锡惠山泉水。醇亲王记得，“时船头洋花盛开，煮茗敲诗，若忘身在风涛中。”醇亲王来津的长龙座船上，也是“瓶中芍药正盛”。

终于到了分手时刻。28日，醇亲王结束了北洋之行，午宴后，李鸿章陪送至北运河桃花口。“桃潭只有汪伦典，高诵青莲往日诗”，醇亲王口诵李白名篇“赠汪伦”，两人揖手作别。

6月3日，李鸿章写信向已经平安回京的醇亲王致候，并呈两首律诗。11日，醇亲王复信：“赋诗书箑，欣感奚如。勉步二章，聊酬厚谊”。

醇亲王回京后，将此次出行所写五十首诗，刊刻成《航海吟草》，赠送亲贵和朋友，并与宝鋆、孙毓汶等人继续唱和。

《航海吟草》

醇亲王手写《航海吟草》赠送名单

日记：治军终日从容急

这次巡阅，保留的史料十分丰富，除了诗、画、照片之外，还留下一部精彩的日记，使得醇亲王的整个行程和接待工作，记录的十分完整清晰。

《醇亲王巡阅北洋海防日记》，作者周馥，字玉山，从淮军时代起，就追随李鸿章，时任津海关道，醇亲王巡阅，就是由周馥统筹各项接待。

《醇亲王巡阅北洋海防日记》抄本

《日记》详细保留了接待工作的细节，也记录了醇亲王对出京随员的严格管束和接待费用。醇亲王出京，随行人员包括海军衙门、神机营文武官员三十多人，还包括戈什哈（满语，侍从护卫）、兵弁、夫役、王府太监人等，共二百三十余人。

醇亲王考虑随从众多，对地方或有骚扰，遂在府内倍发粮饷，凡车价、饭食及马匹喂养，皆嘱各人自备。李鸿章认为，历来钦差过津，随行者亦由地方接待。哪有让醇亲王属员买薪炊爨之理？所以专派道员张翼进京解释。醇亲王才允许随从酌量领受，不准稍有索求，并严禁擅收银物、请托等事。

周馥还记录，根据醇亲王要求，到津后择海光寺为行辕。略加垩饰。院落空旷不严密处，以板隔开。所有陈设器具，皆取朴素简便。一切秾丽及黄赤诸色概置不用。环寺墙外为淮军行营制造局，有屋八十楹，借给善庆，恩佑等作寓所。考虑到屋不敷用，添建瓦房五十二间。寺前临时搭布帐为文武官厅。环寺置巡更兵棚，并起席棚以停车马。

作为首席皇亲国戚，醇亲王到天津是件高规格的盛事。随从们住宿餐饮可以节俭，迎接王爷的礼仪却不能含糊。按照规制，各部队由统领带队，在二十里内外举枪跪迎，天津镇标兵在十里外跪迎；统领营官挂刀请安，有黄马褂者一律穿著。司道以次在红桥码头站班请安，文武官员到海光寺上手本，请安时附呈履历。醇亲王上轮船时，文武官员至码头送行，由天津至大沽沿途所有各营官兵，俱列队河边跪送，回津亦如之。凡陆营、水师迎送均鸣礼炮。

奕譞后来钤印在梁时泰所摄另一张照片上的印章“皇七子和硕醇亲王渤澥乘风”

阅操时的仪节是：醇亲王偕李鸿章、善庆至统演武厅外下轿，文武官员分两班迎接、请安。设公案三，醇亲王中，李鸿章东，善庆西。在任提督、总兵及司道官员穿补服参堂三躬，统领送阵图给醇亲王观看时，参堂三叩首；营官随统领三叩首。统领请令开操。阅操毕，统领、营官谢操三叩首，文武分两班送行，不请安，不揖。

从这些仪式看，中国文武官员相见礼仪尚处在中世纪。全体军人身穿戎装，手持洋枪，沿河齐齐下跪迎接亲王，是很可笑的古典场景。当然这种礼仪，涉及国家体制，非醇亲王或李鸿章能够改变，一直要到推翻满清王朝之后，中国的军人才不用叩首和下跪。

周馥在《日记》中感慨，醇亲王此行，严格做到低调、严纪、不扰民。醇亲王初到天津，上下各用酒席一次，以后只备寻常菜饭。北洋厨役不谙醇亲王的饮食习惯，私求王府厨夫指点，酬以数十金，厨夫上缴醇亲王，即饬退还。醇亲王出巡期间，只准随从人等领受两餐及马匹喂养饲料，无人敢有丝毫需索，地方官员亦无敢以一物馈赠。

北洋办此差使前后一个月，除“海晏”、“保大”轮船水脚银九千四百余两，由天津支应局正项支付；海光寺修建房屋、添置器具另行开销外，其余通州至津沽车船夫马等费，并通州、天津、旅顺等处往来伙食，连带醇亲王随从及周馥与办差上下人等食用，只费银一万七千八百五十余两，均由李鸿章在闲款项下开支。毋庸地方官赔垫，“诚体恤之至也！”

同时醇亲王放赏，为他在京津间运河中提供驾船服务的杉板水师，每兵赏银四两，每官赏银二十两；天津镇负责街道保卫的士兵共赏银一百二十八两；又赏摄影师梁时泰等四百两；赏办差厨役、家人、轿夫六百两；赏“海晏”船银一千两，“保大”船银八百两，各小轮船银二百四十两。整个接待工作拿捏恰到好处，宾主皆大欢喜。

由于安排得体，此行中一个最特殊的人物——大太监李莲英也被处理得十分低调，这和十七年前另一位总管太监安德海的嚣张出京形成鲜明对照。及至醇亲王返京之后数月，京中方有传闻，御史朱一新据此上奏，称“宗藩至戚阅军大典，而令刑余之辈厕乎其间，将何以诘戎兵而崇体制？”又说“道路哗传，士庶骇愕。意深宫或别有不得已之苦衷，匪外廷所能喻。”慈禧太后要朱讲出真凭实据。朱一新支吾其辞，说不清楚，最后被革职降级。慈禧以雷霆辣手，平息了坊间流传的窃窃私语。

李莲英随行醇亲王参加海军巡阅

醇亲王回京后，向慈禧和光绪上呈了水陆各操、鱼雷图样及旅顺、大沽炮台参用华洋各法绘制的图册外，还上奏报告：

目下财力极绌，师船尚单，尤赖炮台陆军以自固。北洋为京师拱卫，李鸿章所部各队分布各隘，力量并不见厚。臣遍加校阅，将领多经战阵，枪炮皆系新式，操法一律，变化整齐，尚为可恃。

这场中国近代史上规格最高的海军巡阅，李鸿章是最大受益者。通过这次活动，大大加深了他与醇亲王彼此间的沟通。其最直接成果，是醇亲王上奏，将中法战争后为福建、台湾海防购置的“致远”“靖远”“经远”“来远”巡洋舰调拨北洋使用，以加速北洋成军。

此时，距中法战争结束刚刚一年，距甲午战争爆发，尚有八年。北洋海军真实的战斗力，尚待未来战争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