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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求“永生”,但永远疑惧2019-06-21 宋金波 大家 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前林调队员。专栏《林调队笔记》,记录在西藏十年间的人事碎片。
导读可能的永生技术,比以往我们遇见的多数问题都更接近触碰生命的本质。它已经接近于赋予或剥夺生命。严格来说,这是一种僭越——人类将自己推向上帝的座位。在这种境况下,很难将可能的永生技术当作一般的创新产品来界定了。
8岁时,在读过一本名为《人蚁战争》的连环画后,我莫名陷入了对死亡的深重忧惧。长达近半年的时间里,我尽力在他人面前掩饰近于焦虑的心理状态,同时开动想象力寻找长生不死的药剂,包括在路上看到的某种奇花异草,设想酒和醋用特定比例熬煮可能有增寿奇效,找到了一本破烂发黄的气功图谱努力像图上人像那样把脚丫子翻过来打坐。 这段经历留下了若干后遗症,包括在此之后我对死亡失去了应有的敬畏,学了野生动物专业不再害怕蚂蚁或大虫,还有,最拿手是红烧菜。 一时至今日,我当然知道自己只是曾生发出“求永生”愿景的无数俗人之一,充其量起心动念捉急了点。对大多数人,这愿景不过是一过性妄念,但也一直有人认真付诸行动。 《明天之前:人类应该追求永生吗》试图接触了解这样一些试图求得永生的人。这部由曾宝仪担任采访者的纪录片,问题问得非常直白: “人类应该追求永生吗?” 世界上总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像追求信仰一样追求永生,坚信人类可以获得永生。这些人里不乏狂热的追随者,面目难测的鼓动家,但也有资深的专业人士。
“长生不老大会”创始人詹姆斯和伯纳汀 中国传统文化对待永生——一般叫做“长生不老”——比较正面也更乐观。“吃块唐僧肉”也许不易,所幸得永生的渠道尚多。好人好事可以,吃苦受罪也能攒业绩,救助了神界贵人自不待言,能像孙悟空遇到明师修炼法术,带着学历科班出身就更体面。 人似乎对长生有本能的热爱。也可以认为,是表达了对死亡决绝的厌弃、排斥与恐惧。 西方文化里,获得永生很难,除非是精灵族或奥林匹斯户籍的诸神,凭血统长命,且古希腊神话系统中,永生基因很容易退变为隐性。西方文艺作品中,孜孜不倦求永生的,牛鬼蛇神或怪力乱神形象居多,近于巫术,不讨喜,下场也不很妙。 《权力的游戏》中的异鬼或夜王就“长生”。红衣女也活了几百年,当她摘下驻颜首饰后显出的老态,使之前的万种风情都沦为不自然的审丑对象。即使是好人,做好事,人们审视的眼神也总是充满疑惧。
《权力的游戏》剧照 史诗级的科幻小说《海伯利安》里,利用“十字形物”获得长生的毕库拉人,陷入了半生不死的蒙昧境地。显然也不是值得追求的永生。 电影《万能钥匙》,凭借诱捕“替身”获得永生的老妇,最终成功拿下了女孩卡罗琳,获得年轻的身体。在这里,永生已是恶念恶行的源头。 一篇名为《东西方死亡观的不同》的论文,提出死亡不能体验,不可定义,难以上升为精确的科学,所以宗教用“死”的必至性证明人生的痛苦。死亡面前,个人已经没有选择性,而且还不能渴望死亡,必须经受普遍的精神痛苦,然后自然死去,否则就是违背上帝的旨意,也就不可能有死后的复活。 如此,“求永生”势必成为可疑的、违反自然律的行为。相比之下,在中国的传统观念看来,死亡则是一件特别糟糕、近乎可以体验的事情,“死去元知万事空”,所以避谈死亡。追求永生,成了顺理成章的选择——如果可以视为一种“选择”的话。 二《明天之前:人类应该追求永生吗》一开头,就做了一个设定:“想象一下,如果,你能活300岁……” 300年,大约刚好是日本动画电影《朝花夕誓:于离别之朝束起约定之花》中“离别一族”的寿命。“离别一族”不仅长寿,而且样貌不会衰老。他们爱上的人,终会走在前面,所以注定孤单。这种孤单,在影院中,变成了“催泪弹”。
电影《朝花夕誓》剧照 人类哪怕只是稍微接近永生,就不可能不面对情感、生存、伦理上与常人不同的挑战。 电影《天使之城》中,尼古拉斯·凯奇饰演的天使,为了一位女护士选择“下凡”,成为寿命有限的凡人,结果梅格·瑞恩饰演的女护士死于事故,落地的天使鸡飞蛋打,只能陷入漫长(还好是有限的)思念。大部分吸血鬼也会面临这种境况。《暮光之城》里的结局算皆大欢喜,女主“升级”为吸血鬼,共享长命。 似乎只有爱情这样颠覆理性的成瘾品,才最足以扰乱心神,让人主动放弃神才有的寿命福利。
《天使之城》剧照 但在《明天之前:人类应该追求永生吗》中,当佐尔丹·伊斯特万(2016年独立参加美国总统选举,宣扬“求永生”)的妻子被问到如若永生,是否还愿意与丈夫长相厮守时,她和丈夫都笃定认为,“200年(恩爱)是上限”。 爱情只是需要考虑的因素之一。如果一个人活得足够长,即使未达永生,也难免会坐视亲人、爱人禾草一样一茬茬枯黄死去。除非所有人都能永生——但那样又将带来更多难以回答的问题。 当人们在谈论“永生”的时候,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人类应该追求永生吗”这样一个问题,可以很轻易地置换为另一些非常接近但角度不同的问题。这些问题对每个人来说,有着显然不同的意味,比如“人们应该摆脱死亡的痛苦吗?”“你应该挽救亲人即将逝去的生命吗?”“人们有权利获得更健康的身体吗?”你会发现,仅仅是这样一些角度变换,就足以让你在面对这些问题时更费思量。 生与死是一切剧本中提升冲突感的终极杀器。通常人们本能会预设永生接近于中国神话中的“长生不老”,但很少有人会想到其他限制条件,或者为此必须付出的代价。与魔鬼做交易的人,最常见的交易标的就包括永生,而代价,可以参见浮士德。
浮士德舞台形象 各种文学作品中对永生的分类周全。人类能够想象的,包括人与机器的共生,人的意识在不同身体的“转世”,“借尸还魂周而复始”的永生,恒态静止的永生,初而新鲜久而厌倦的永生,生不如死却求死不得的永生…… 显然,如果对生已无眷恋,甚至生存不过是一种急需逃脱的苦役,那么难以求死的永生,就像西西弗斯或但丁炼狱中无数罪人所面对的,乃是世间最大的惩罚。各种相关影视作品中,常有痛苦不堪的反派角色央求对手给自己一枪(或诸如此类),把自己干掉,将自己从无休止令人厌倦到极点的永生中解脱出来。 换更现实的想法,如果一个底层贫民多活了500年,却不能跨越阶层改变命运,无非让自己多做500年的苦役,让病痛、劳累、屈辱翻个几倍,那么,他会不会放弃选择永生,或者毫不犹豫把永生指标变现,哪怕所得只能多喝几杯猫尿,也很难说。 这不是臆测。近三百年来,人类的寿命经历了大幅提升,在很多国度,人们的预期寿命大约相当于翻了一番,但绝大部分人都未必会觉得自己多了一次“新生命”。新增的寿命常趋向成为鸡肋和累赘,甚至在有些社会里,无非增加了人望不到边的绝望,催促着新增寿命的主人早点把它亲手了结而已。 三支持永生的科学家总是乐观地为“求永生”辩护。他们熟练地使用循环论证,试图证明寿命大幅延长带来的各种伦理困境和现实难题,都可以随着科技发展消散,类似于我们常说的“发展的问题用发展解决”。 《明天之前:人类应该追求永生吗》里,科学家在谈到永生可能遇到的公平分配问题时,用“不能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社保就否定社保”的比喻来辩护。但比喻总是蹩脚的。可能的永生技术,比以往我们遇见的多数问题都更接近触碰生命的本质。它已经接近于赋予或剥夺生命。严格来说,这是一种僭越——人类将自己推向上帝的座位。在这种境况下,很难将可能的永生技术当作一般的创新产品来界定了。 当然,这么多年,技术进步、经济发展,人类很多伦理准则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比如婚姻、家庭。但也有很多伦理困境,在几百年时间里都未能随着时代进步而解决。 技术问题之外,永生最大的应用门槛,还是人类社会内生的公平性问题。永生是不是现有人类社会可以承受的奢侈品?人们已经看到了太多技术进步带来的影响并非平等、公正,有时甚至会放大原有的不公平。
《2012》剧照 在《三体》等科幻小说中,作家刘慈欣描写了“船票困局”下人们所做的选择。结果并不平和。这显然不仅是一种文学想象,在据信是新近接受的一次采访中,刘慈欣表达了类似的现实观点。 所有人都可能幻想过“永生”。但权力的代表对长命或永生的追求,似乎在任何时代都更为热切。他们很可能以为那是天经地义的战果。秦始皇寻访不老药,历代帝皇给自己命名“万岁”。 权力追逐永生,会让永生成为一种不可能公平分配的奢侈品。反过来,永生可以让权力变得更加坚实。让人放弃这种诱惑,无异于反复试探人性。无数科幻作品写到永生,几乎全对“权力+永生”的组合投了不信任票。他们肯定也尝试过相反的结果,但都在逻辑推演中放弃了。 采访者曾宝仪希望可以有双全法,让每种选择都由人自主做出。不过,在人类社会能建构一个更让人有信心的机制之前,类似的永生探索,都指向现实危险,这恐怕是多数人的共识,无论有多少人在猝不及防被问到这个问题时,选择愿意接受永生。 人们渴望永生,却又永远对它满腹狐疑。永生的对立面不是死亡,而是蒙昧与不自由。 照追逐永生者的估计,永生在技术上的突破,可能“最快在两年内”,就可以抵达现实。形势逼人,抑或形势喜人。 是的,这问题似乎离太多人还足够远,特别是那些仍在关注“水果自由”的普通人。但假如这个问题真的落到你面前呢?你会花多长时间,问哪些附加问题,把自己生活中的所有人做出怎样的排序,才能做出选择? 而我却忽然想到了一句为数不多的对永生负面评价的中国古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乍看上去,简直是很后现代的意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