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谱2019-04-08 李长声 大家 李长声,作家。旅日多年,写了几本随笔,被称作知日。信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总之,不装。
导读汉诗咏樱非常少,莫不是因为中国关于樱的典故少,樱就成了和歌的专题与擅场。
编一个樱花与日本人的大事年表,需要从梅花说起。 与樱相比,梅的身世很清楚。日语里梅的叫法来自中国,而樱的叫法虽古已有之,读若“霎枯啦”,但语源不明。梅原产中国,传入日本,至晚奈良时代已栽培。山梨县庙里有一株樱,传说它活了一千八百年,叫作神代樱,属于国家天然纪念物。神代者,神话时代也,未见梅有活成神或妖的。
神代樱 710年至784年都城在奈良,史称奈良时代,那时以梅为贵,贵在中国文化上。通常都是拿日本第一部歌集《万叶集》为证,所收作品截至759年,有四十三首咏樱,而咏梅多达一百一十七首,可知当时皇家贵族珍爱梅,迷恋中国文化。咏樱多数咏花开,想来那时候顺其自然,不觉得散落有什么美。 大伴旅人是歌人,好酒,不知是左迁还是右迁,赴任大宰帅,这职称也仿照中国叫都督。大宰府远离京都,遗址在今福冈县太宰府市,负责与中国、朝鲜半岛交往。730年,唐玄宗开元十八年,大伴在家里举行梅花宴,作“梅花歌三十二首”。有序,模仿《兰亭序》,几乎把假名去掉便“译”成汉文,难怪梁启超一代能速成日语:“天平二年正月十三日萃于帅老之宅申宴会。时当初春之令月,气淑风和。梅披镜前之粉,兰薰珮后之香。曙岭移云,松挂罗而倾盖;夕岫结雾,鸟封縠而迷林。庭舞新蝶,空归故雁。盖天坐地,促膝飞觞。忘言于一室之里,开衿于烟霞之外。淡然自放,快然自足。若非翰苑,何以述情。诗纪落梅之篇,古今何异。宜赋园梅,聊成短咏。”
大伴旅人画像 今年东京樱花开的4月1日,政府公布新年号,叫“令和”,这两个“好字”就是从“初春之令月,气淑风和”选取的,有一点拼凑之感,但日本人自有他们对汉字的理解与感觉。特别是年轻人,越来越脱离汉字,只觉得有趣,并不在意它从何而来。 第一部汉文编年体史书《日本书纪》说,402年冬,履中天皇泛舟,膳臣献酒,樱花落于御盏,天皇异之。“是花也,非时而来,其何处之花矣,汝自可求。”臣下奉命独寻花,在山上找到了。天皇欢其稀有,就用来命名宫殿,叫稚樱宫。一片花瓣从遥远的山上飘落到酒杯之中,只能当作动画片,后世却强作解人,就变成对樱花的一种审美。 桓武天皇794年把都城迁到平安京,即京都,此后四百年是平安时代。前些日子陪朋友游京都御所,以前这里要预约甚至抽签才得进,现在自由了,也不收门票,游客寥寥。御所,也就是皇宫,里面有一座紫宸殿,又叫南殿。殿前有两株树,右樱左橘,但当年天皇坐在玉座上朝南望出去,却见左近是樱树。13世纪初成书的《古事谈》有言:南殿樱树本是梅树,桓武天皇迁都之时所植,承和年中枯失,仁明天皇改植。后人对此事极为重视,说它标志了日本要摆脱中国文化,自立于民族之林。却也有文献说,当初就是一株八重樱;花瓣重重,构成一大朵花,像中国的牡丹。
紫宸殿 研究者调查,一千多年前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有四十二处写樱,四十四处写梅,平分春色。也写到南殿前广场举行樱花宴,饮酒赋诗,诗题大概是春夜玩樱花。夜深席散,源氏醺醺然,在弘徽殿遇上美女胧月夜,欺身而上,毁了她当太子妃的前程。与《源氏物语》被誉为平安文学双璧的随笔《枕草子》中写樱十三处,写梅十四处,基本上一视同仁,但还是说:不论色浓色淡,最喜爱红梅,而樱要花瓣大,叶色深,开在细枝上才好。朝廷之外,贵族人家和寺庙也逢时设花宴。去野外赏花叫樱狩,应该也源于中国的踏青。 岛田忠臣是学者、官吏,擅长写汉诗,十六岁那年白居易去世。白居易活着的时候就在日本有大名,诗学白居易,岛田学得好。他的《惜樱花》有“此花嫌早落,争奈赂春风”之语,意思还是和中国的“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南北朝何逊《咏早梅》)差不多。905年编成的《古今和歌集》中咏樱有两卷,咏落花见多。歌人纪友则天真地发问:艳阳悠悠的春日,樱花为何心不静,匆匆落去。从实际出发,越来越注意樱花的来去匆匆,要看出美来。
岛田忠臣画像 平安时代到了末叶,武家凭武力走入了权力中心。平家与源氏争斗,最后源赖朝获胜,1192年受封为征夷大将军,在镰仓执掌国柄。天皇靠边站,史家以幕府所在地划分历史时期,曰镰仓时代。贵族美意识来自中国文化,被视为风雅。武人也附庸风雅。永福寺是源赖朝在镰仓兴建的三大寺院之一,祭祀他弟弟义经和将士亡灵,寺早已焚毁,遗迹犹存,当年是将军的赏樱之地。12世纪末编篡的《千载和歌集》收有武将咏樱歌,低吟:寻花宿花下,今宵花为主。后人总是替他们悬想金戈铁马,从樱花的飘零发现死,生生把樱花与武士联系在一起。 西行是平安时代末、镰仓时代初的歌人,对俳圣芭蕉也颇有影响。本来是武士,因失恋出家。他说,吟一首歌等于雕一尊佛。游走各地,传世和歌两千首,十分之一是咏樱。吟道:人们成群结伙来看花,吵吵闹闹,简直是樱的罪过。据说11世纪至14世纪天气冷,樱花比现在开得晚,估计他阴历二月死时还没开,未能如愿地死在花下。漫画里樱树成精,名叫“西行妖”。 13世纪上半叶,藤原定家在京都小仓山选编的《小仓百人一首》是童叟皆知的古典,所选一百人,每人一首和歌。咏樱有六首,梅一首,梅花似大有退出视野之势。这个选本里恋歌比较多,军国主义猖獗的1942年选编《爱国百人一首》取而代之,樱花有八首,没有梅。
《小仓百人一首》中的咏梅诗 大约1349年吉田兼好把随想、杂感、逸话辑为《徒然草》,与《枕草子》《方丈记》并称日本三大随笔。这是一本说教的书,似看破一切,不以常情为然,即所谓无常观。关于赏花看景,有言: “只有樱花盛开月无影才值得观赏吗?对雨思月,关在屋子里不知春去何去,也别有深情。含苞欲放的枝头,花瓣零落的庭院等,反而多有可看之处。和歌的序文也写些‘去看花,早早就落了’,‘因为忙,不能去看花’,这样吟咏的歌就不如‘看了花’的歌吗?爱惜花落月倾的习惯合情合理,特别不解风情的人才会说什么‘这枝那枝都落了,已经没看头’。” “花月万物都只看眼前吗?樱花盛开、圆月当空,不出门也可以想象,自有兴味。高雅之人不过度喜好,不喜形于色。只有远离城市的乡下人凡事都兴致盎然。看花也挤到花下呆看,饮酒连歌,最后折一根大枝。夏泉浸手足,踏雪留足迹,什么都不能静静地观赏。”
吉田兼好画像 兼好法师的赏法不是普通人做得来的。歌人创作,可以坐在屋子里浮想联翩,与现实赏花是两码事。这样的偏执能造成文学的想象,甚而别开生面。例如陆游咏梅词,那梅花开在断桥边,没有人关爱,再加上黄昏和风雨,恐怕兼好也赏不来。不过,中国文化人笔锋一转,便带出一条大尾巴:香如故,也就没有了“物之哀”,留给日本文学去独有。 审美是可变的,或许我们对此的体验更鲜活。毛泽东“反其义而用之”,一句顶一万句,便改变了梅花的意象。又曾几何时,没人爱穿旧军装了,女人不再素面朝天,“红梅花儿开”也不大有人唱,见诸报端的反倒是樱花。至于无常观,似乎唐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早已道尽赏花人的心思。 1336年足利尊氏开设幕府,受封为征夷大将军。孙子义满就任第三代将军,在京都的室町建构大宅院,叫室町殿,史称足利政权为室町幕府,内含南北朝时代和战国时代。义满打造了室町时代的全盛,在京都北方的衣笠山麓营造宅第“北山殿”,遗命死后改为鹿苑寺,也就是如今游客如织的金阁寺。北山殿种植了樱树,天皇也过来赏玩。禅僧横川景山是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的文艺顾问,写过这样两句诗:城西樱留一株雪,人生遂易变花落。还写道:“樱在我国不曰樱,曰花,如洛之牡丹,蜀之海棠,盖尊之也。”这番话显然出自欧阳修《洛阳牡丹记》所云:“洛阳亦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之类,皆不减它出者,而洛阳人不甚惜,谓之果子花,曰某花某花,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知也。其爱重之如此。” 因将军接班人问题引发内乱,即“应仁之乱”,自1467年持续十余年,京都被夷为废墟,此后一百年是下克上的战国时代。1573年织田信长把第十五代足利将军逐出京都,室町幕府灭亡。近年来坊间的“史趣”由江户时代热转向室町时代热。有道是,常见英雄身先死,江山终归二三流。信长遭部下叛乱而自刃,丰臣秀吉统一了日本。1598年秀吉命人在醍醐寺境内植樱树七百株,营造庭园,招待一千三百人举行盛大赏花会。上流社会的活动也带有大众性。迄今该寺年年举办“丰太阁花见行列”,广招游人。 丰臣秀吉赏完花一命呜呼,德川家康争得霸主。1603年至1867年是江户幕府的时代。家康也赏花吟歌。第一胜地是上野的宽永寺,第二是浅草寺,1687年芭蕉吟俳句:钟声来自上野呢浅草呢,遥念花如云。信奉朱子学的本草学家贝原益轩于1698年刊行《花谱》,首次提出樱为日本原产之说。说他问过长崎的中国商人,“日本之所谓樱者,中华无之”。德川幕府的儒官新井白石也拉来明朝遗臣朱舜水作证。连这位大儒都说中国没有,那就真的没有。“中华无之”也就“唯日本有之”,独尊樱花,代表民族之精神再难得不过了。
贝原益轩的著作《大和本草》 元禄年间(1688—1704)是江户文化烂熟的时期,古典研究趋向探求古代日本人的精神,这就是国学。有“国学四大人”,依辈分是荷田春满、贺茂真渊、本居宣长、平田笃胤。贺茂写了《梅词》《樱词》,头一个明确从精神上把梅与樱分为中国的、日本的。他认为:梅是中国的,虽然雪下飘香,但先于季节第一个开花是发疯。中国人建立的政治虽芳香如梅,却琐碎难耐,艳丽如桃却过于夸张,于是歪曲或丢弃,强行修正,民心受不了,就变成乱世,甚而沦落为他人之国。樱是日本的,中国所无。等到春暖,樱悠然开放,漫山遍野,梅香也不足挂齿。没有能胜过樱花的花,没有能超过神道的道,哪里也没有比得上日本的国。 本居宣长也好樱,写了三百多首和歌,例如:人问敷岛大和心,朝日飘香山樱花。(敷岛是地名,崇神天皇、钦明天皇的宫殿所在,代指日本国)这位倡导排斥儒佛归古道的国学家只是在咏樱,花中最美是樱花,樱花最美是山樱,而且在朝阳映照下。所谓“大和心”,是与“汉心”相对而言,汉心指学习汉籍,醉心于中国,受其感化。这种汉心以梅花为第一。本居是市井之人,是医生、学者,跟武士没有半毛钱关系。
本居宣长画像 自1716年执政三十年的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在飞鸟山(位于今东京北区)植樱,供各色人等行乐。赏花已渐成民俗,赶在盛开时,聚在花下饮酒寻欢,这种大众赏花的模式不同于王朝贵族,也不属于枕草子。人们也远足寻芳,例如小金井。1806年儒学家佐藤一斋在《小金井桥观樱记》中写道:花瓣稠密,树干合抱,高低相承,浓淡互出,目之所极,不知几千百株。虽然赏花成风,但对于樱花的短暂未必有好感,武士不拿它做家纹;梅花图案的家纹非常多。1860年,也就是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代表作《万延元年的足球》的万延元年,佐藤一斋的弟子佐久间象山撰《樱赋》,有“憾春光之不长,怜芳菲之易堕”之句,作为维新志士,用樱花表达慷慨之志。 德川幕府第十五代将军把大权奉还天皇家,1868年1月明治政府成立,7月江户改称东京,9月改元明治,翌年迁都东京。二百六十八藩纷纷交出驻京(江户)宅地,庭园荒废,或改种桑茶。甲午战争开战的1894年志贺重昂出版《日本风景论》,主张日本是松国,无处不有的松柏足以涵养日本国民的气象。欧美诸国早春无梅花,晚春无樱花,不足以言春。但樱花虽美,却蓦地烂漫,蓦地乱落,不抗风,不耐雨,狼藉委春泥,不堪当日本人气质的标准。他要结合松和樱花,构成将来日本人的特性。1911年小学唱歌有一首《日本国》,第一段唱“日本国是松之国”,第二段唱“花之国”,没单唱樱花,还有梅桃藤。 将本居宣长那首和歌的“大和心”改为“大和魂”,牵扯到武士精神的,是新渡户稻造。他的《武士道》(英文版1900年,日文版1908年)一书使“武士道”这个词上市,流行至今,写道:“本居宣长吟咏‘人问敷岛大和心,朝日飘香山樱花’时,表现了我国民无声的话语。诚然,樱自古以来是我国民所爱,呈现我国民性。特别要注意歌人所说的‘朝日飘香山樱花’。大和魂不是柔弱的栽培植物,在‘自然的’这一意义上是野生产物。它是我国土地上固有的。这种偶然的性质也许与其他国土的花相同,但它的本质完全是我风土所固有的自然发生。不过,樱是国产这一点并不是要求吾人爱好的唯一理由。它的美高雅而亮丽,诉诸我国民的美感,是其它任何花都不能比拟的。”
《武士道》的中译本 樱花与大和魂的联想可能得自“花是樱树,人是武士”这一句戏文,唱的是四十七个武士为主子复仇,后来变成了谚语。新渡户把樱花定为国民之花,赋予大和魂,但最后惊问:“此花这般美丽却容易飘落,随风而去,散发出一道香气便永久消失,难道此花是大和魂的类型吗?日本之魂这般脆弱地容易失去吗?” 1875年小学课本里出现樱,讲它是日本的名花,其类三百余种。樱之花雅,梅之香高,不分优劣,还没有灌输国学家的偏见。1900年高等小学课本里出现本居宣长的和歌,花与魂的接点在于樱花为日本所独有,大和魂是代代传承的真心。1905年意外地打败俄国,樱花也从庶民之花变为军人之花。军歌唱出了“生为大和男子,就要散为散兵战的樱花”。小学生歌唱靖国神社:花是樱树人武士,为国痛快散落如樱花。有一首军歌《大和魂》唱起了“朝日里飘香的山樱,开落都痛快,是大和武士之鉴”。 樱花的短暂在精神上变作生命一闪光。1943年流行军歌《同期之樱》:“你和我是同期之樱,同开在军校庭院,觉悟花开必落,堂堂为国散花”。最后是“靖国神社如花城,开在春枝来相会”。败局已定的1944年,日军组成敢死队,叫作“特别攻击队”,驾滑翔机撞击美军舰船。敢死队的名称把本居宣长和歌里的名词都用上了,敷岛、大和、朝日、山樱,滑翔机名为“樱花”。电影里常用《同期之樱》为敢死队有去无回的起飞配乐,更像是挽歌。
“樱花”滑翔机 古人欣赏山樱花,吉野山(在奈良县)最为有名。樱有很多品种,种植最普遍的是染井吉野樱,以致人们说樱花,几乎就指它。东京尤其多,土壤适宜,开起来颜色也比外地好。关于染井吉野樱,虽然有吉野二字,却和吉野山无关。它是江户时代末年染井村花匠栽培的,还是自然交配的杂种,学者间争论不休。染井吉野樱开花时,正值小学生入学,1933年的课本一翻开就是片假名的“开了,开了,樱花开了”,给孩子们造就日本人心态。确立近代日本文艺评论的小林秀雄说:“染井吉野是工艺品”。也有人墨守古来推崇山樱的传统,嫌弃染井吉野樱是杂种。 染井吉野樱的花一重五瓣,全树齐开放,由粉红变白,“千株万株花如雪”——这是赖山阳的诗句。汉诗咏樱非常少,莫不是因为中国关于樱的典故少,樱就成了和歌的专题与擅场。花还鲜着,丝毫不恋枝,五片花瓣各飘各的,恰似雪片,叫作“花吹雪”。明治年间染井吉野樱遍及四岛,开花长则一周,短则三日,统一并加深对樱花散落的印象。随着气温升高,由南向北开过去,战败后气象台人员创造了所谓“樱前线”,用预报造势。 坂口安吾是无赖派作家,1953年写了一篇随笔《樱花盛开》,记述战火中和废墟上的樱花:“樱花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也开了。这是正常的事,但我难忘有非常异样的感觉。燃烧弹的大空袭从3月10日开始,正好樱花盛开的时候东京被呼呼地烧成废墟。我住的一带有两株樱树烧剩下了,开着花,看着很异样。挖出死在防空壕里的人,排放在樱树下,阳光灿灿地照着。头一场空袭死了将近十万人,把死者一时集中在上野的山上焚烧。不久上野山上樱花开了,但那里没有红毛毡,没有茶馆,更没有行人。只有风嗖嗖地吹着已盛开的樱花,像荒原一样。然后花瓣飘落。”
坂口安吾 1955年着手恢复战争期间以及战败后毁坏的樱林,1961年政府提出国民收入翻一番计划,1964年民间成立日本樱会,致力于樱树的爱护、保存、培养、普及。1965年媒体报道:樱花开了七分,从晚上六点到十点来钟,整个上野公园拍手声、歌声、吼声、警笛声,闹哄哄响成一片。围坐几千伙,几万伙,一半是公司同僚,大都是天还亮着就来了。开始三十来分钟,基本是互相说公司和上司的坏话。眼里并没有樱花。然后喝酒,拍手喊唱歌,唱、唱、唱…… 以前新渡户稻造笔下的赏花是这样的:“毫不奇怪,樱花飘香的好季节呼唤全体国民走出小小的住宅。即使他们的手足暂忘劳苦,他们的心中忘却悲哀,也不要责怪。短暂的快乐一完,他们就决心一新,回归日常的行当。”把赏花说得像苦中作乐。战败后经济复兴并腾飞,赏樱全民化,也洋溢经济第二的傲气和喜气。这样全民总动员,非樱花莫办,与其说因为美,不如说因为它稍纵即逝,人们只好赶着来。大量生产,大量消费,樱花以其短暂完美地诱发大众性,年年乍暖还寒时来一场民众运动。 作家最爱拿樱花是日本的国花、象征民族精神、熏陶国民性情云云说事儿,能赚来稿费。写过《清贫的思想》但本人的日子过得不清贫的作家中野孝次说:“对于日本人来说樱就是灵树,因而它一齐开放时的喜悦更大,散落时唤起无常迅速之感。”可是,人们不是“徒然草”,争先恐后,分明是及时行乐的意思。也见过樱花飘零时有人坐在长椅上,但樱树长满了绿叶,也有人坐在那里。行人脚步匆匆,貌似没谁被落花袭来一阵无常感,驻足不去赶车上班了。日本文学研究家唐纳德·金曾疑惑:日本人为何那么喜好樱花?确实美,但马上就散落,扫除可费劲儿。这话有点煞风景,不由地想起郭沫若的吟唱——“花开后把花瓣洒满了园地,只觉得败坏风光,令人惆怅”。 关于当代的赏樱,园林学家白幡洋三郎作出国民性解释:“樱花瓣一个个很相似,仿佛没有个性,但整个樱树高涨了等了又等的喜悦的春天情绪。一个个不自我主张,但整体造成美丽的和谐。而且步调一致地一齐开放,散落时也全然不是随随便便散落,到时候一齐落。与自己坐在酒席上的任务、快乐相通。说花瓣一个个是日本人,樱树是日本,或许言过其实,但不知不觉中好像谁都把自己的心情重合到樱的生态上。” 游览了京都御苑,如仪地眺望了金阁寺,又陪朋友去北野天满宫,那里正举办梅花祭。日本人始终爱梅花。樱花开过了就被丢到脑后,而梅花开得早,过后结梅子,还能腌梅脯,酿梅酒,后果更喜人,一年四季出现在人们生活中。樱花蓦地爆开,一个不小心看到的就是落花满地,而且它不结樱桃,花落了就是一场空,若没有“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胸襟,哀从中来,就只有“坐见落花长叹息”。 樱花是俗物,梅花更像是雅人的专美。天满宫是神社,供奉菅原道真,他酷爱梅花。活在平安时代前期,在政争中失败,被贬到大宰府。临行前吟了一首咏梅歌:东风吹时且飘香,主人不在勿忘春。家里的梅树也一夜飞到大宰府。菅原死在了那里,冤魂变成天神,雷劈清凉殿,此殿在紫宸殿西北。后来又变成学问之神,考学都求它保佑。这位有汉诗文传世的贵族学者894年奏请朝廷停止了遣唐,所谓国风文化勃然而兴,有点像酱缸盖上盖儿发酵,产生了《源氏物语》《枕草子》等日本文学。说花就是指梅花,也渐变为樱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