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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17世纪的沙龙微博和朋友圈:贵族范儿的带刺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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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15 10:1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10-7 07:09 PM 编辑

17世纪的沙龙微博和朋友圈:贵族范儿的带刺真话

2018-10-02  徐贲  大家

导读

在这些箴言里,拉罗什富科犀利地剖析了人类行为背后的暗藏动机,尤其是人的妒嫉、虚荣、野心。




17世纪是一个箴言写作复兴的时代,尤其是在法国。

箴言写作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古代就已经有了。孔子的《论语》就是一个箴言的集子,古代罗马流传至今的箴言作品则以两位斯多葛哲人为代表:一个是《语录》(Discourses)和《手册》(Enchiridion)的作者——都是由他的学生编撰——,奴隶出身的哲学家爱比克泰德(公元55-135年),另一个是《沉思录》的作者,哲学家皇帝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公元121-180)。

尽管箴言在古代就已经有了,但17世纪的法国箴言却特别能让今天的中国读者觉得新鲜和富有思想冲击力。同孔子那种四平八稳、循循善诱的温和教导,或者同斯多葛哲人那种安贫受愚、宁静内向的沉思相比,17世纪的法国箴言的特点是对人性的软弱和幽暗有敏锐的察觉,并予以毫不留情的揭示,因此成为带刺的真言,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德·拉罗什富科的《箴言集》。

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1613年9月15日─1680年3月17日)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1613年9月15日─1680年3月17日)

贵族范儿的带刺真话

德·拉罗什富科公爵(Duc de La Rochefoucauld)出身法国名门贵胄,早年热衷于政治,但因为站错了队,一辈子政途坎坷,在政治上和军事上都毫无作为。在一次他参加的武装叛乱战斗中,他还被子弹打瞎了一只眼睛。

1653年,他回到自己的领地,开始撰写《回忆录》(Mémoires,1662),叙述他的早期政治活动经过。这本书起先在荷兰出版,尽管作者不同意出版此书,但在后来30年中仍然被不断重印。现在已经证明,这本书是其他6个人的作品拼凑起来的,拉罗什富科自己写的部分还不到三分之一。因此,他最重要的著作也就是1665年发表的《箴言集》(Réflexions ou sentences et maximes morales,简称Maximes,1678年再版)。

拉罗什富科活着的时候曾对《箴言集》不断修改和增添,去世后又有编者再加上一些。现在出版的版本经常包括504条箴言,大多数只有2-3行,很少有超过半页的。英国文学批评家爱德华·艾希克罗夫特(Edward Ashcroft)说,拉罗什富科的魅力之所以弥久犹新,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亲身体验有所深刻思考,“其中没有一样东西出自他人的书本或他人的心灵。作者既无建立一种思想体系的企图,更无宣扬某种主义或教义的意向”。

在这些箴言里,拉罗什富科犀利地剖析了人类行为背后的暗藏动机,尤其是人的妒嫉、虚荣、野心。因此他的箴言里有许多人不爱听的带刺真话。这样的真话用在别人身上痛快淋漓,但用到自己身上就难以忍受,所以拉罗什富科在《箴言集》的前言里建议道,“读者阅读此书的最好办法是从一开始就认为与他自己无关,虽然看上去说的是所有人,但他自己是一个例外。这样一来,我敢保证,他一定会是第一个赞同这些箴言的,也会同意,这些箴言有益于人类精神”。就在他的建议里,他又挖苦了人类的一个通病,那就是,批评坏事从来是对人不对己。这又是一句带刺的真话。

拉罗什富科是17世纪法国道德学家(les moralistes)的主要代表之一。他继承的是由16世纪法国作家蒙田开创的写作传统,这种写作专注于描绘人的道德特征,用箴言的形式来评论世人的生活规范。拉罗什富科不同于绝大多数道德学家的地方是:他没有任何要人们改变信仰的意愿,他的写作对象是像他自己那样的,为数不多的“小众”。他们头脑清醒又乐于思考,彼此很容易引为知己。由于拉罗什富科不必对大众遮遮掩掩,所以他可以直率地对少数知己实话实说,诚实坦荡。而且,由于他的对象有较高的学养和趣味,所以他的写作特别考究,风格隽永、文字清新、耐人寻味。

告别公共事务之后,拉罗什富科有时住在自己的家族领地,有时住在巴黎。他经常出入德·赛博莱侯爵夫人(Marquise de Sablé)的沙龙,戏剧家莫里哀和哲学家帕斯卡尔也是这个沙龙的常客。德·赛博莱侯爵夫人自己也喜欢写作箴言,她比拉罗什富科年长14岁,政治观点、文学趣味和人性观察都与他投合。拉罗什富科的箴言大多是从沙龙交谈中提炼出来的。

在法国上流社会里,参与分析人类动机,创作精辟箴言,分享道德智慧,是一种常见的客厅游戏。不只是因为有见识,而且也是因为有趣和好玩。拉罗什富科是一位公认的箴言游戏好手。他的《箴言集》就是在德·赛博莱侯爵夫人的帮助下出版的。

17世纪的法国箴言是一种与沙龙文化相得益彰的贵族范儿话语,讲究的是才思敏捷、言辞犀利、不落俗套,称为“机智”(wit)。

机智是一种风趣、机警、智慧、似是而非的高超文体风格,要求一种言简意赅的语言表达方法,既在情理之中,却又出其不意。没有什么比箴言或警句更适合机智了。箴言的出其不意经常是由词语或概念之间的关联造成的。这种关联让听者的期待落空,但却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满足了听者的期待。

拉罗什富科的许多箴言都有这样的特征,例如,他说,“真爱有如鬼之出现,谈之者多而见之者少”。把“爱”比喻成“鬼”就是一种出人意外的词语或概念关联。

拉罗什富科的箴言之所以带刺,是因为这些箴言经常以破坏的方式分析良好的品德,结果是毁灭人们对高尚感情或道德热情所存的幻想。这使得他的箴言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熟悉的那些励志鼓舞、道德告诫或乐观人生的心灵鸡汤格言。

人生箴言不是心灵鸡汤

许多励志的格言都含有诱导或鼓励自我欺骗的因素,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其实绝大多数人就被这样的考验和磨难给毁掉的)。这种自欺类似于赌徒心理:越是输的次数多,越觉得下次赢回来的几率更大。励志格言的自欺可能是积极的(鼓舞斗志),还是也可能是消极的(心灵鸡汤),因此特别值得重视。

其实,渴求心灵鸡汤的芸芸大众并不可能单靠乐观幻觉生活,他们对世态炎凉、人心叵测、世道险恶不会没有经验的体会。正是因为他们需要平息自己内心的不安、焦虑、害怕,他们才越加需要心灵鸡汤的抚慰。

古代的民间智慧中就已经有了许多包含忧思的经验之谈。在童蒙书的《增广贤文》者有许多这样的例子:“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逢人却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年年防饥,夜夜防盗”“有茶有酒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快乐人群实际上生活在一种自我欺骗的矛盾状态中,他们在同一时间有着两种相互矛盾的想法——世界美好,世道险恶。这两种同时存在的矛盾观念让他们处于焦虑、不安、不能释怀的紧张状态。

心灵鸡汤确实能平复人们受伤的心灵,带来暂时的快乐,但经常是不真实的快乐。真实与快乐就像是鱼与熊掌,难以兼得。挪威-加拿大哲学家赫尔曼·汤勒森说,人必须在真实与快乐中两选其一。乐观主义是一种快乐的生活观,任何乐观主义都难免有错觉或幻觉的不真实成分,乐观主义的不真实使它显得肤浅和虚幻。一味乐观的箴言励志空洞浮泛,经常被嘲笑为“心灵鸡汤”。统治权力所制造和宣传的“幸福感”类似于此。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里每个人可以定量享受的“舒脉”,就是这种乐观主义的迷幻剂。在一个乐观迷幻的社会里,像拉罗什富科这样的世相习俗观察者会成为给幸福生活抹黑,让人性黯淡无光的“异类”,与正能量要求背道而驰。

有意思的是,像拉罗什富科这样的带刺作家在法国却是被称为“道德学家”(moralists)的。法国人所说的道德学家是人间世俗的冷静旁观者,他们的任务是世态炎凉和社会习俗做出客观、真实的观察,不美化,也不制造乐观幻觉。这跟英国人所说的道德学家稍有不同。英国人所说的道德学家擅长于分析社会的道德结构,解剖社会大众眼里的德性和恶习,以及为何如此等等。也就是说,法国人重描述,英国人重分析。

像“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种抚慰痛苦心灵的说法,不是全无用处,而是过于陈套,了无新意,所以迂腐、机械、令人生厌。成语、谚语、或励志格言的过度使用难免有这样的效果。

与这类处世箴言所不同的是,具有真知灼见的警句格言往往以颠覆而不是教谕为目的,它促人思考,而不是供人仿效,它是黄蜂,不是蝴蝶。它独立特行而不是人云亦云,往往是苦涩而不是甜美的。它的表述也是深思熟虑、匠心独具,不屑于机械模仿或鹦鹉学舌。拉罗什富科的《箴言集》便是这种警句格言的一个代表,他那些苦涩、冷峻的箴言渗透着对人生和人性清醒而不安的悲观主义。不仅如此,他的箴言写作还是一个文体和修辞的杰作。

箴言的特点是言简意赅,是简短形式与深邃思想的巧妙结合。法国文学批评家罗朗·巴特(Roland Barthes)说,拉罗什富科是在做“意义本身的表演”,词汇和修辞格用得少,反而使他的箴言成为有逻辑性的小小戏剧。那么拉罗什富科经常运用的是哪些“意义表演”手法呢?

箴言的表现手法

拉罗什富科的箴言大致有五种“意义表演”的手法,它们分别是对比、类比、出语惊人、巧建联系和夸张。当然,我们还可以在这五种手法之外,总结出别的手法,这五种可以说是主要的。

第一种是对比。对比中由可以分成不同的手法,例如,他说,“邪恶和善良都有自己的杰出人物”。邪恶和善良是两个对立极端,但又都导向同一概念,“杰出人物”。有时候,这个导向的概念并不很清楚,例如,他说,“伪善是恶行向美德表示的一种敬意”他没有说是一种什么样的“敬意”。

当然,对于箴言来说,意义清晰或清楚本身并不是目的。虽然不那么清楚,但我们还是能明白它的意思:就算邪恶之人,也得装成是有美德的样子,做坏事都是用好事的名义。这是伪善,但因为必须假装成善,所以更说明善的力量,也就是俗话所说的“邪不压正”。

“伪善是恶行向美德表示的一种敬意”,它说的是,做坏事的总是伪装成做好事,就是专制,也必须把自己打扮成民主的样子。这句箴言里,把恶行和美德以对比的形式联系到一起的是“伪善”。“邪不压正”的说法虽然也很言简意赅,虽然也有对比,但却没有一个像“伪善”这样的含义引导。

有时候,对比本身是间接而非直接的,例如。他说,“人人都抱怨自己的记忆力,却没人抱怨自己的判断力。”记忆力与判断力并不是对立对比。对立在于我们对“记忆力”和“判断力”的完全不同的态度:很在乎记忆力,不在乎判断力,也在于暗指“人人”与“没人”的对立。

第二是类比,这是一种常见的哲学修辞,以一件熟悉的事情说明不熟悉的事情。例如,“灵魂的疾病就像身体的那些复发的疾病一样,当我们自认为痊愈时,常常只是病痛的间歇或转移”。又例如,“精神上的缺陷就像是肉体上的伤口,不管你怎样细心治疗,那些永远存在的疤痕随时都有重新裂开的危险”。

有的类比可以做不同的理解,例如,“优雅之于身体,犹如良知之于思想。”一种理解可以是,你要么真有优雅,要么就没有,装是装不出来的。还有一种理解可以是,优雅和良知都是后天培养而成,并不是天生的。一句箴言可以有不同的理解,要看运用这句箴言的语境而定,这也是箴言意义丰富的一个特征。

第三是出语惊人,有时候是想法本身不同凡响,有时候则是以不同凡响的方式来说出一般人都知道的常识。

出语惊人并不是箴言里才有,但箴言却是以一种非常简练、精辟的表达方式来出语惊人。因此,箴言的出语惊人往往会有令人突然惊醒、震动或不知所措。这正是箴言想要的修辞效果,在演说中这是一种常用的手法,“语不惊人死不休”说的就是这个。例如,拉罗什富科说:“我们与自身的差别有时跟别人与我们的差别一样大。”我们一般把自己看作一个同一和统一的主体,自己与自己有差别,而且是很大的差别,那不是精神分裂,神经出了毛病吗?哪个神志清楚的人愿意承认自己有这个毛病呢?而拉罗什富科偏偏说,这是我们的一种常态。不是要把我们吓一跳吗?

这种惊人之语在他那里俯拾皆是,他说,“当坏人离开我们时,我们就自吹自擂,相信是我们摆脱了他们”。他还说,“在很多人眼里,有良知的人不过是那些意见和我们一致的人”。不同凡响的方式这些都是用不同凡响的方式来说出一般人都知道的常识。

第四是巧建概念联系。 在拉罗什富科那里,不同的特性可以形成对比,但也可以形成不一定是对比的其他联系。例如,不同的特性可以以某种方式相互重叠。他说,“骄傲激起我们的嫉妒心,也常常使我们克制嫉妒。”他在这里建立了骄傲和嫉妒之间的关联。骄傲在两个方面都与嫉妒有关。一方面,我们的骄傲使我们嫉妒他人的财产,物品、成功或成就,因为骄傲,我们会认为,你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或我也要做到。另一方面,我们的骄傲也为我们所能达到的目标设定了限制。我们的骄傲,不希望失败,所以我不会像个傻瓜似的真的想成为第二个马云,第二个赵薇,我不想因为我的嫉妒而出丑,所以我会克制我的嫉妒,不至于太想入非非。拉罗什富科又说,“没有虚荣心伴随,德性走不了那么远。”虚荣的人好表现,所以做好事,学雷锋、争先进,就是利用这种普遍的心理。

第五是夸张。夸张的特征是在陈述句中运用全称的主语,故意以偏概全,所以我们经常看到“人人怎么样怎么样”“每个人怎么样怎么样”,“没有人怎么样怎么样”,“总是或通常怎么样怎么样”;而且是用比较或最高级来说话。在逻辑、理性的公共说理中,这正是我们需要避免的。

例如,拉罗什富科说,“赞扬别人通常只是为了让别人赞扬自己”。你听了这样的话会有什么反应呢?你也是这样的人吗?你从来不诚心诚意地称赞别人吗?他还说,“我们因懒惰和怯懦恪守本分,却显得我们品格高尚。”在我们的生活中确实有许多这样的人士,他们品格高尚,不过是因为恪守成规,安分守己罢了。

沙龙微博和有品位的微型写作

拉罗什富科家族的城堡拉罗什富科家族的城堡

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身为贵族的拉罗什富科用他的箴言说的是贵族范儿的妙语,这种妙语高雅、聪明,因此在17世纪的贵族沙龙里大受欢迎,但是,就其话语性质而言,与我们今天微信朋友圈里的那种下里巴人和平凡百姓的闲言碎语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沙龙微信也可以说是沙龙微博。这二者有类似于Facebook和Twitter的关系。Facebook用来联系好友和家人,分享和评述他们关注的人或事。Twitter是一个全球平台,可以让人们公开表达自己,并与其他人交流。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微型写作。

拉罗什富科的箴言是在沙龙里分享的,德·赛博莱侯爵夫人非常欣赏拉罗什富科,帮助他出版《箴言集》,也就让他有了更大范围的读者。他的箴言包括两个方面:话语内容和话语行为。话语内容是一些关于人性的带刺真言,这个在前面已经谈过。话语行为则是在沙龙圈里的交友和参与,这类似于我们熟悉的微信朋友圈话语行为。

在微信朋友圈里,话语行为与话语内容是有区别的。你在微信朋友圈里用文字发表你对某个议题的看法或观点,这是文字话语的内容,也是你要说的“话”。就算你一个字也不写,只是上传一张图片,一段视频、一篇别人的文字或看到的文章,在不同程度上,那也可以说是你的话语内容。你上传的东西表示了你的某种意向或意思,表示你乐于参与微信圈里的游戏。不然你为什么要上传呢?

朋友圈里的话语行为首先在于你发声还是潜水。潜水不代表你不关心朋友圈里的事,但却是一种行为的缺席。如果大家都像你那样潜水,那么朋友圈也就名存实亡,一点不好玩了。所以,在朋友圈里,你最好发声,至少时不时“冒个泡”。你“冒泡”不只是为了说一些你想说的话(内容),而且还是在表示,你很在意朋友圈,“在意”就是你朋友圈话语行为的意义。你每次发声还有一个更加具体的话语行为意义,那就是“分享”。

分享指的是,你把自己觉得有趣或好玩的事情告诉朋友,希望他们也觉得有趣和好玩。你与他们分享一些滑稽搞笑的视频、新奇有趣的事情、传闻或小道消息、异国风光的图片、好听的音乐、奇花异草的照片。这些并不包含你的什么观点或看法,你只是觉得自己看了开心,所以让别人也分享这种开心。谁也不会在朋友圈里正儿八经地对别人进行说教,规定别人相信这个,不相信那个。如果有这样的人,那其他人一定会觉得这是个煞风景、讨人厌的家伙,巴不得他早早退群滚蛋。

分享的行为是很重要的,对特定群体的成员有相互认同和凝聚的作用。分享使得朋友圈里更加热闹,更好玩,增添朋友圈的亲切感,也让交往更加随意和热络。相互的友情和信任就是这么来的。

17世纪,拉罗什富科写作他的箴言时,当然还没有微信朋友圈,但却有他那个时代的朋友圈,那就是沙龙。拉罗什富科的箴言是在沙龙的朋友圈里与朋友们分享的东西。与今天微信朋友圈里的上传信息一样,拉罗什富科的箴言也主要是用来与朋友们分享的。这些箴言只是为一小群有天斌、有雅趣的朋友写的,所以写得特别坦率,也特别考究。他的写作既不草草了事,也不过度雕琢,可谓恰到好处,是一种特别适合上流精英社会的精致写作。这当然是今天的微信写作(除了极少数人)所不能相比的。

在朋友圈里分享的拉罗什富科箴言,其风格是与其目的一致的。这些箴言隽永有趣、机智俏皮,但绝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故意炫耀,更不要说冒犯他人、粗鲁无礼了。这样的箴言在沙龙里受到欢迎,是因为它能很好地活跃沙龙的气氛,提升交谈的雅兴和品位。彼此交流因此更加轻松愉快,交际氛围自然也就更加融洽。难怪有人把他的箴言比喻为21世纪推特和微信写作的始祖。

拉罗什富科在贵族文化环境中写作箴言,既无意建立什么思想体系,更无意宣扬什么教义或道德规范,也就再自然不过的了。他的悲观主义可以视为在道德问题上的谦逊和低调。他没有对美德表露足够的信心,不过是以优雅而含蓄的方式在避免浅薄的道德乐观主义罢了。这是他箴言的精致所在。

这是一种必要的,而不是可有可无的精致,这也是沙龙朋友圈的话语环境所决定的。17世纪的沙龙和21世纪的微信朋友圈一样,是个人多口杂、众声喧哗的地方,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需要非听谁的不可。你不可能像开大会那样,坐在主席台上,话筒往手里一拽,宣布大会开始,全体肃静,听你一个人独讲。

在人多口杂、众声喧哗的地方的地方,你要别人把目光转向你,给你注意力,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提高嗓门,另一个就是言吐出彩。提高嗓门不算本事,是粗人做的事。声音不大,言吐出彩,快人快语、说话有分量,但又不耽搁听众的功夫。如果能这样吸引别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那才叫本事。你说沙龙里的拉罗什富科或其他贵族、绅士们会用哪一种办法呢?不然还要学识、修养、文学功夫和语言才能干嘛呢?拉罗什富科的箴言就是一种言简意赅,却极具吸引力的微型话语,

你也许已经注意到,在众声喧哗的朋友圈里,或在网上的一般流传中,谁特别有语言才能,就特别容易得到别人的关注。今天,在网上有许多写微博的好手,他们能单刀直入而不是罗里罗嗦、简明扼要而不是长篇大论;自然而不做作,机智而不抖小聪明。陈丹青就有这个本事,所以他的不少微博就成了今天的箴言。网上有不少他的经典语录,他也喜好这样的写作。

这是一个在网上流传颇广的例子:“一个社会有三大底线行业:1、教育,2、医疗,3、法律。无论社会多么不堪,只要教育优秀公平底层就会有上升希望;只要医疗不黑暗堕落,生命就会得到起码的尊重;只要法律秉持正义,社会不良现象就能被压缩到最小,如果三大底线全部洞穿!这个社会就是地狱!

120个字,概括了老百姓最关心,也是最感沉重的三件大事。可见微型话语的力量。

言简意赅的微型话语不仅可以发人深省,而且给人一种愉悦感。这种愉悦感不是指说好听的,奉承听众的话,而是指用让人喜欢的方式来说话。拉罗什富科经常运用的是一种优雅的,亲热的句式,经常用“我们”“人人”这样的泛称主语,或者“一切”“都”这样的概述,以此拉近他自己与读者的距离。

例如,他在剖析“友谊”的自私和自我中心时写道,“对于朋友的不幸,我们心中总有某种并不完全使我们感到难过的东西”。与此语相关的另一句箴言是,“我们都有足够的气量忍受他人的不幸”。他看到,人对他人的怜悯大多数为自己的缘故而发,他说“我们在喜爱朋友甚于喜爱自身之时,只顾自己的兴味和乐趣”。他还说,“一切美德莫不导向自利,就如一切河流皆流向大海。”由于这样的箴言运用了一般化、普遍化的表述,所以显得特别富有哲理。

箴言的哲理与人性剖析

如果把拉罗什富科的箴言与我们所熟悉的网上微型话语做一个比较,就会发现,中国式的微型写作是以修辞手法,而不是哲理思考为主要的特征。网上的微型写作经常运用顺口溜式的形式。顺口溜在形式上多用排比、对仗、谐音、双关、比喻等修辞 手段,并具有用字精炼、合辙压韵、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易传易记、幽默风趣等艺术特征,再加上是老百姓抒情言志、褒贬时风、抨击时弊、表达爱憎的内容,自然能够广为传播。

但是,也应该看到,由于微型写作的信息量很小,为了加深印象、提高效果,有的写作者往往自觉不自觉地在借助一些具有冲击力的表达方式,如偏激、夸张、煽情,使用激烈的情感字词,乃至粗陋芜鄙、污言秽语、谩骂侮辱。这样话语就有失体面,也不符合文明语言的标准了。这种微型写作都是攻击性的,缺乏更有深度的哲理与人性剖析。

拉罗什富科的箴言是一种优雅、文明,有品位的微型写作。他的箴言和所有带刺的真话一样,有两个特点:一是反叛,二是怀疑反叛和怀疑是带刺真话的原料,让带刺的真话在根本上区别于心灵鸡汤

拉罗什福科的箴言里贯穿着对规范观念和习俗成见的质疑和反叛。他要揭露为的是,人们那种习以为常的观念和价值经常是有问题的,需要从不同的角度来透视和检测一下,而这个不同的角度就是对“人性自恋”的剖析。这是一种有洞察力,但并不具有理论系统的质疑。如果说他的箴言富有哲理,那么,这种哲理正来自于人性的剖析。

拉罗什富科经常回到的人性主题就是“自恋”(amour-proper)。这是一个很不容易翻译成中文的概念,即使翻译成英语的self-love也很勉强。我在这里姑且翻译成“自恋”。一般认为,自恋与自尊有关,自恋是负面的,而自尊则是正面的。但是,在拉罗什富科那里,自恋是一种自利,自恋和自利都是中性的,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坏。

他只是要澄清,自恋中包含自尊,但还有别的成分。自尊是我们愿意让别人看到的部分,而别的成分就不然了。我们会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不愿意让被人看到的其他成分掩饰和遮盖起来。自恋让人有自尊,希望受人尊敬,被人看得起,有面子,体面做人。但是,自恋,尤其是放纵的自恋会使人傲慢、自视甚高、爱慕虚荣、权欲熏心、特权感强、爱出风头,并且需要持续得到别人的夸赞。

1665年第一版的《箴言论》就是以“自恋”这个主题开篇的,拉罗什富科写了一个很长的序言,超过两页,这是很少有的。在1678年的版本里,他着重在“自我中心”和“自恋”这两个主题上。他认为,人的所有行为背后都有自我中心或自恋的心理动机。这个动机经常是隐藏起来的,并与“自我利益”,也就是“私利”有关。例如,人就算是有利他行为,也会假装没有私利。在拉罗什富科看来,这只是装腔作势而已。他说,“自恋者比世上最精明的人还要精明。”他还说,“人为私利所驱使,任何话都可以说,任何角色都能扮演,甚至可以把自己扮成一个大公无私的人。”

像这样的断言听起来愤世嫉俗,有点像时下中国盛行的犬儒主义。这是我们应该有所警觉的。不过,拉罗什富科对“自利”的剖析又确实特别符合中国许多高等人士的所言所行,对上流社会的失德可谓一针见血。这些带刺的真话因为表达非常精辟,尤其让我们觉得充满了一种苦涩的智慧。

例如他说,“德行消失在利欲之中,正如河流消失在海洋之中一样”;他还说,人们只出于利欲,才谴责恶习和赞美德行”;“最无私的友谊只不过是一种交易”;“宽宏大量往往只不过是一种被遮掩了的野心,它不在乎蝇头小利,一直奔向最大的利益”。像这样的短小精悍的言论虽然很短小,但有很大的思想容量和再思考空间,更重要的是,它是人生箴言,不是心灵鸡汤。

这样的箴言风格特别、见解透彻,很多人都会欣赏,但是,它出语尖刻,愤世嫉俗,所以也经常受到批评。

帕斯卡尔,神学家、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音乐家、教育家。《思想录》作者帕斯卡尔,神学家、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音乐家、教育家。《思想录》作者

拉罗什富科的愤世嫉俗与帕斯卡尔的悲天悯人很不相同。帕斯卡尔的箴言虽然也经常是带刺的真话,但却没有拉罗什富科的那种尖酸刻薄。也正因为如此,拉罗什富科对尼采的影响超过了帕斯卡尔。

有论者甚至认为,拉罗什富科之所以成为“次要作家中的主要作家”,之所以至今受到许多读者欣赏,正是因为尼采对他的推崇和他对尼采的巨大影响,而他们之间的联系则在于对人性的悲观论。

拉罗什富科的箴言有一种悲观论的色彩,但他的悲观论并非厌世悲观论。厌世悲观论者认为人生没有价值,恶永远比善更加强势。但是,拉罗什富科没有那种对人类不合理的憎恶之情。他的悲观论也不是下层人由于遭遇不幸事故而养成的悲观失望,这种悲观失望是穷人自我保护的一种心理机制。拉罗什富科的贵族气质让他能够从哲理的高度从容评论人生和生存的悲剧特性。

他的悲观论更不同于基督徒用以抑制世人骄傲,使人归顺上帝的那种悲剧情调。他不是一个基督教徒,就算他是一名基督教使,他也不见得会同意上帝可以解决人性幽暗的不幸境遇。他对人性的观察,对人性幽暗的认识可能会与一些基督教徒相似,我们甚至可以在他与帕斯卡之间发现一些显著的相似之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拉罗什富科总是就人性本身来论人性,并不把人性与上帝之爱、家庭之爱,父母之爱等等牵扯到一起。

拉罗什富科只是要说出关于人性本身的实情他既不以改造人类为己任,也没有提出人类应该以何为处世或生活的目标。他只是客观地记述自己从人类行为所得的认识和感受而已,而这种认识恰恰是有普遍意义的。倘若他的经验只是一己的偏见,没有普遍意义,他的《箴言集》也不会流传几百年了。他的带刺的真话是任何时代都有人希望听到的。

拉罗什富科攻击的是那些自以为是,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自以为高人一等,老是在精神上居高临下的伪君子。他的《箴言集》体现了17世纪那种孤傲不群,愤世嫉俗的贵族伦理观,以觉世醒人的带刺话语揭开虚伪规范和假面道德的一处处盘踞之地。

婚姻就是这种规范和道德的盘踞之地之一,拉罗什富科的质疑当然不会放过婚姻。他说,“有好的婚姻,可是不存在美满甜蜜的婚姻”。这是他在对好婚姻就等于美满婚姻的说法表示怀疑。他还说,“若根据爱的主要效果对爱进行判断的话,则爱情类似仇恨之处多,像友谊的地方少”。这是对做不成爱人便成仇敌的婉转表述。

像这样的箴言直接表达了他对人们习俗婚姻和爱情观念的不信任和不以为然。但是,这样的质疑是相当有节制的,尽管他富有自由精神,但他言论并不脱离贵族的教养和文明规范。拉罗什富科挖苦人性的软弱,嘲笑人类的浅薄和猥琐,揭示人的自私、愚蠢、虚荣、伪善、自欺欺人。但他不攻击宗教,也不攻击王权,所以,他的反叛和怀疑虽然显得尖锐,但却仍然是在17世纪传统文明的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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