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一位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大师的男人,穿着象征拉丁美洲下层阶级的传统服饰,像手风琴一样褶皱的“利奇利奇”(拉丁美洲农民所穿的白色亚麻外衣长裤),带着他对文学多年的坚持,迎接他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登上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
这位穿着打扮看起来格格不入的人,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
斯德哥尔摩的冬天如期而至,刚刚下完的白雪,在街道上覆盖了厚厚一层。寒风打在马尔克斯单薄的传统服饰上,到处都是等候他到来的记者和文人墨客。
面对这些因荣耀而带来的花团锦簇,马尔克斯笑着骂道:“他妈的,我好像在参加自己的葬礼”。
在这场“葬礼”的前一年,马尔克斯写下了一部他自认为“掌控力最好的作品”。
“我如此迫切地想要讲述这桩案件,也许是它最终确定了我的作家生涯。”
这本充满力量,受到马尔克斯本人高度赞誉的书,就是《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在撰写这部作品之前,为了反抗政府的专制独裁,马尔克斯决定采取“文字罢工”的形式,封笔五年。
曾经为革命拼尽全力的他,在面对各方难以调和的冲突中,渐渐将自己从政治的泥沼中抽离出来。
他需要宣泄,而文字是他最好的武器。
马尔克斯之所以为马尔克斯,或许正在于,除了他所特有的文笔才思外,他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人。
《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改编自真实事件。小说男主角圣地亚哥·纳萨尔的原型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多年的挚友。
他在全镇人面前惨遭杀害,因其离奇的原因和情节,使得这件事,在多年以后慢慢结痂,化成了一道刻在马尔克斯心尖上的疤。
他以他所珍视的友情为出发点,一边揭露社会现实的残酷,一边批判造成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们”。
其实,马尔克斯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受到了很多阻碍,他的母亲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原因在于,马尔克斯家族和这起事件的许多当事人都是亲属,书中角色的含沙射影会严重破坏族人之间的关系。
来自各方的压力堆积在面前,让他感到窒息。
这本创作异常艰辛的小说,巧妙地带领读者在文字错综复杂的世界里饶了一个大圈。
运用大量回忆和倒叙,以及一系列让人印象深刻的龙套角色,马尔克斯清晰地讲述了男主人公圣地亚哥从离开家去迎接主教,一直到被害的全过程。
“宿命”贯穿了《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始终。
马尔克斯笔下的“宿命”,总是蒙着一层“孤独”的面纱。
圣地亚哥的死亡,让身边所有的人的脸孔都变得陌生,每个人都以各自的方式一手造就了圣地亚哥的“孤独”。
面对惨烈的死亡,他甚至发不出一丝反抗的声响。
一切都要从死去的圣地亚哥·纳萨尔开始说起。
圣地亚哥是这场悲剧难以绕开的主角。全镇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是“生性快活,为人平和,心胸宽广”。
在被害的前一天,他穿了一套有些褶皱的洁白礼服,去参加全镇最隆重的婚礼,婚礼的主角是巴亚尔多·圣罗曼与安赫拉·维卡里奥。
觥筹交错,尽兴而归。第二天一大早,他又穿上礼服去迎接他最崇拜的主教,欢天喜地地离开家门。
一个小时后,却被两把杀猪刀钉死在自家正门口。
圣地亚哥有两个人生信条,穿白礼服的时候,第一,不带枪;第二,不走后门。
正是两个看似可有可无的信条,最终让他付出了生命代价。
圣地亚哥出生于大户人家,家中有前后两个门。他们家的人,因为地理位置等原因,通常只走后门,正门每天上锁,全镇人的都知道这一点。
遇害当天,凶手佩德罗·维卡里奥和巴勃罗·维卡里奥两兄弟,去屠宰场磨了两次杀猪刀。
以为绝对堵不到圣地亚哥的孪生兄弟虚张声势地守在不会有人出没的正门,恰好碰到了“穿礼服时绝不走后门”的圣地亚哥。
其实,圣地亚哥在看到孪生兄弟扛着杀猪刀冲向自己的瞬间,便朝家门的方向狂奔,只差几秒,大门突然被紧紧地锁住了。
原来,因为角度问题,圣地亚哥的母亲通过门缝,窥视到了外面所发生的纷乱,蹊跷的是,她只看到发了狂的孪生兄弟,却没有看到自己儿子的身影。
为了避险,她亲手关上了一扇能够拯救儿子的大门。
圣地亚哥死了。
在我看来,把圣地亚哥拒之门外的,不是别人,而是命运。
当时拉丁美洲的大环境,完全可以用两个词来形容:保守、落后,狭小的地域和散居的村落,导致文化上的闭塞和压抑。
在这种情况下所发生的凶杀案,自然蒙上了一层更有深意的面纱。
谋害圣地亚哥的孪生兄弟是安赫拉·维卡里奥的亲兄弟。这位美人,正是圣地亚哥所参加的,轰动了全镇的盛大婚礼的女主角。
新郎官巴亚尔多也非常不一般,富有、神秘、官二代,为讨美人欢心,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甚至受到全镇人的疯狂崇拜。
但安赫拉的主角光环并没撑多久,婚礼当晚,就被大张旗鼓地退了婚。因为巴亚尔多·圣罗曼发现她不是处女。
这种“不纯洁”的境况,对于当时的小镇人来说,是难以接受,后果也极为严重的。
维卡里奥家族因蒙羞而震怒。
于是,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一齐逼问安赫拉,无奈的安赫拉闪闪烁烁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圣地亚哥·纳萨尔”。
在小镇人眼中,一个夺走少女童贞,导致他人婚姻破裂、家族蒙羞的罪人,无论如何,都该受到惩罚,哪怕是报复。
此时此刻,导致这场凶杀案的原因昭然若揭。
但是,这桩凶杀案用“事先张扬”作定语,就显得十分耐人寻味了。
没有人会在行凶前,理直气壮地高喊口号,就算是为了家族荣誉,也大可不必搞得人尽皆知。
孪生兄弟之所以这么做,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不是真的想杀人。
他们四处张扬,是为了让圣地亚哥有所防范;
他们大张旗鼓,是因为他们心虚和胆怯。
讨饭者、老板娘、厨娘、未婚妻、镇长、主教、圣地亚哥的狐朋狗友邻里乡亲,除了他母亲和他本人,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孪生兄弟的计谋。
但命运是会和人开玩笑的。
该走后门,偏偏要从正门走;经常带枪的人,恰好没带枪;家门口明晃晃地放着的告知信,始终没人注意到;该和圣地亚哥在一起的朋友,全都不知道都去哪儿了;饭店的老板娘警告过镇长,镇长说完“大可不必担心”后,转身就忘了这件事;亲眼目睹凶手挥起杀猪刀的母亲,却没看到自己的儿子,紧锁的大门一下就把儿子推上了天堂;唯一的医生出远门,一窍不通的主教给圣地亚哥做尸检,尸体被大卸八块,草草结案。
一切文学所尽力避免的巧合,在马尔克斯笔下,都不再是单纯的巧合。
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
凶杀案,人尽皆知,该知道的人却不知道。
不想杀人的,把人杀了。不应该死的,却死了。
小镇上四处弥漫着自以为是的气息,和难以捉摸的机缘巧合,让圣地亚哥,一个有着光明未来的年轻小伙,一个到最后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侵犯过安赫拉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百口莫辩地死掉了。
圣地亚哥临死前,说了一句话:“这他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对于他的疑问,没人知道答案。
马尔克斯有一种魔力,他能用若无其事的腔调,来展现一种浓烈的悲哀。
于是,故事充满了戏剧性的同时,也多了一份悲剧色彩。
圣地亚哥,他是一个俄狄浦斯式的悲剧人物,一种由不可抗力所导致的“命运悲剧”左右着他的人生。他作为人的角色本身,不具有改变和选择的权利。
命运安排他经历,他就不得不经历。这是一种宿命。
可宿命究竟是什么?
圣地亚哥有很多次获救的机会,全镇的人都知道谋杀在倒计时,却眼睁睁地看着谋杀成立,一边观望,一边错愕。
他们蘸着人血馒头,充当着“沉默的大多数”。
在我看来,命运的不可测和宿命性,以及看客的冷漠和旁观,都是导致这场悲剧的直接原因。
看客站在事不关己的立场上,自以为是地判断圣地亚哥的境况,体现的是一种主观的宿命感。
过多的巧合,导致圣地亚哥注定一死的结局,对他自己而言,则是宿命。
但宿命感和宿命,始终是两码事。
圣地亚哥的痛,像一颗必然要长出的智齿,一旦歪斜,所带来的锥心之痛,折磨的将不仅仅是当事人,而是整个在历史的洪流中艰难前行的拉丁美洲。
在这样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里,凶手看似只有孪生兄弟,但小镇上知道整件事,却仍旧袖手旁观的人,人人都是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