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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西闪:一个看不到左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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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23 10: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西闪:一个看不到左边的人

 西闪 大家  今天


“他伸出手,握住妻子的头,想把她的头拿起来戴到头上。很明显,他错把自己的老婆当成了一顶帽子!”对于很多科学家而言,这段文字再熟悉不过了,它出自神经病学的著名专家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笔下。在《错把妻子当帽子》这本著作里,萨克斯谈到了一位患有失认症的艺术家,分不清表情,认不得学生,甚至荒唐到把妻子当帽子的程度。


奇怪的是如此严重的视觉缺失并没有让这位音乐家寸步难行。他的音乐创作和演唱事业从未受阻,他的教学工作也相当顺利,他的绘画作品年年在学校展出。尽管萨克斯认为从写实到抽象的画风变化显示的正是视觉失认症逐渐恶化的过程,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艺术家的生活没受多大的影响。他仍然是一位举止得体言谈适切的绅士,兼具想象力与幽默感。萨克斯猜测,某几项视觉功能的缺失反倒强化了他的其它认知能力,譬如对线条、轮廓、边框等构图元素的抽象能力,让他仅凭一两个关键性的线索或者模式化的推理方式就可以解决问题。



比如当他的学生像雕塑一般静止时,艺术家认不出谁是谁。学生稍微动一下,他就立刻指出来,“那是卡尔,我了解他的动作和肢体语言。”再比如家里的照片,大多数人的容貌他都觉得陌生,但有明显特征的亲友一眼就能认出来,“啊,这是保罗,我的哥哥,瞧他的大嘴和大门牙。”


一朵玫瑰或一只手套都会难住艺术家,他的眼睛告诉他,前者呈红色的螺旋状,连着一根绿色的线状物,后者有五个小袋子,像是装什么东西的容器。然而只要他闻到花香,或是无意间把后者戴到手上,他就马上惊呼起来,“啊,多么芬芳的玫瑰!”“天啦,这不是手套吗?”


奥利弗·萨克斯的文字很生动,但我总觉得他没把事情说透。比起神经病专家的角色,他更像一个人类学家,致力于描述具体的病例,对背后的机制着墨甚少。在他的书中,永远没有腹侧流或背侧流之类的术语,我们无法通过他的故事去了解,视觉信号进入大脑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对腹侧流和背侧流的了解并不意味着它们就是视觉系统的全部内容。如果这样去思考,很可能会犯逻辑错误,误把熟悉之物视为理所当然的重点,或者像古人那样,把自己生活的地方视为宇宙的中心。这正是萨克斯的写作目的之一,提醒大家不要忘了生命的本质就是例外。他在《错把妻子当帽子》的导言里就写到,神经科学最喜欢的字眼就是“不足”。


所谓不足,一方面指的是神经功能的损伤或失去能力的状况,例如失去语言能力(失语症)、失去说话能力(失音症)、失去记忆(失忆症)、失去视觉(失认症),以及各种各样的功能或机制的丧失(失调症)。另一方面,不足也意味着例外——在功能缺失的情况下,我们的意识依然努力地维持着生命的完整性与连续性,这真是令人惊奇。事实上,“不足”还提醒我们,对视觉的了解离真相还存在着不小的距离。


也许是时候回顾一下,关于视觉目前我们知道哪些,还不知道什么了。我们知道,视觉是如何起源的,以及视觉对生命大爆发的重大意义。我们也知道,视觉是一种主观感觉,由大脑将眼睛接收的电磁波刺激编码加工而成。由此我们还知道,视觉会受骗上当,既容易被自己欺骗,也容易被人操纵。如今我们通过神经功能的各种“不足”,开始涉入大脑的内部,初步知晓了视觉系统的两条通路,知道腹侧流和背侧流的区分。前者有时候也被叫做“是什么”通路,它可以对一个物体较为稳定的特征信息进行编码,例如颜色、形状以及面容等;后者有时候则称为“在哪儿”通路,它负责加工某个物体的大小、朝向和位置。


在《认知、大脑和意识》中,弗兰克·汤(Frank Tong)等学者认为,萨克斯笔下的那位艺术家跟之前我提到的迪伊·弗莱彻(Dee Fletcher)一样,出问题的脑区都是腹侧流这一部分。与之相比,背侧流受损的情况似乎更加复杂。这个通路出了问题,一般不是单纯的视觉障碍,而更像是注意缺损。因为除了视觉,这一脑区还负责运动控制,包括眼睛的运动控制。诚如《认知、大脑和意识》的主编之一伯纳德·巴斯(Bernard Baars)所说,视觉注意很可能是从眼动控制进化而来。有了选择性的眼动,才有视觉的选择注意。一旦眼动的自主控制出了毛病,不仅视觉将受到很大的影响,行为和意识也都会牵涉其中,出现视觉性共济失调(optic ataxia)、视觉忽视(visual neglect)等症况 。



《错把妻子当帽子》里就有视觉忽略的病例。一位名叫艾斯的老太太,60岁那年中风,从此“左边”这个概念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无法看到左边,看不到护士放在病床左边的甜点,也吃不到餐盘里左边那一半食物,甚至涂口红化妆,她也会只给右脸上妆,完全忽视左脸的存在。萨克斯把艾斯太太的这种状况叫做“忽略症”(neglect),并援引一位学者的话来形容忽略症病人的表现:“忽略症严重的时候,患者的表现看起来就像宇宙的半边突然不再以任何形式存在。”


弗兰克·汤认为问题出在背侧流,“右侧顶叶受损,导致病人对左侧视野的物体完全忽视或不做出反应。”


理智上艾斯太太清楚自己的困境,和正常人一样,她能理解视觉忽视的概念,甚至还会对此自嘲,但她没有办法直接察觉到它。当她觉得餐盘里的食物显得很少,她会想起医生提醒的话,明白是忽略症让她看不见左半边的缘故。她会向右转圈,直到食物出现在右眼的视野之中。照理说,她只需把餐盘转过来就行了,但是那样非常困难,远不如向右转圈顺畅。对此萨克斯的看法是:“这是因为她的视觉、注意力、条件反射与本能的运动,如今都已经彻底且直觉地向右倾斜了。”



而在我看来,艾斯太太的困境也暗示了视觉系统无法单独工作。大脑的运转往往是全局性的,既有自下而上的传递,也有自上而下的反馈。它不是来料加工的流水线,而是热闹非凡的大市场。通过眼睛进来的信号不仅仅是视觉系统的业务,大脑的其他部分也会“参股”。有时候,后者的发言权还会大过视觉系统。事实上,即便没有眼睛传入的信号,大脑的“生意”还会继续,这就是我们睡梦中能“看见”东西的缘故。有人做过测试,让受试者闭着眼睛去想象,一只黑色的蚂蚁爬上红色咖啡杯的白色杯沿,受试者的视觉系统就会激活。此时我似乎更能理解萨克斯的写作方式了,毕竟对神经机制的解释,不足以支撑起“观看”的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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