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能否提出解决方案”作为衡量女性主义反乌托邦小说的标准的话,那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恐怕也很难合格。尽管电视剧第一季以女主角Offred在拒绝向另一位使女丢石头后被塞进一辆黑色面包车而告终,但这却并不是小说真正的结局;在小说的尾声部分,我们得知故事的叙事者其实并非Offred本人(虽然小说一直以第一人称行文),而是许多年后,一群“基列研究”学者在一盘录音带上听到了Offred的自述,而从黑色面包车车门关闭到基列国覆灭之间,究竟过了多久?反叛军是怎样颠覆了基列国政权,并建立了一个允许“基列研究”这样的学科存在的新世界的?阿特伍德并没交代。
在日前一场《使女的故事》观影分享会上,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指出,这一结尾的设计体现了阿特伍德的“柔软”:一方面她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太过残酷也太过真切的恶托邦(Dystopia,也译作“反乌托邦”、“反面乌托邦”);另一方面,她将这个恶托邦放置在了未来的未来的过去,而真正的叙事者则处于未来的未来,通过这一时间差,阿特伍德承诺给我们,那个恐怖的世界终将沉沦。但同时,这种“柔软”又使阿特伍德在书中搁置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如何在基列国的废墟上建立一个与之完全不同的国度。基列国之所以恐怖,是因为它与现实的距离仅一步之遥,而身处这样现实中的我们(包括阿特伍德本人)又是否有能力去想象一个真正男女平等、不存在强权和压迫的政治形态呢?戴锦华坦言,这正是她在阅读《使女的故事》时的“不满足之处”。
戴锦华
戴锦华将阿特伍德的工作比作一种“未来考古学”,这种站在未来的未来对未来进行考古研究的写作实践本身,就是对现代主义基本承诺的消解和反叛,这一基本承诺便是,我们会不断进步,人类在不断自我提升,文明也会不断自我提升,任何进步所带来的问题最终都会通过进步本身来解决。而阿特伍德想要通过《使女的故事》告诉我们的,正是文明是多么脆弱,我们离文明的滑坡真的只有一步之遥;同时,真正的进步又是多么艰难,以至于在太多人看来,所有改变世界的努力都只是权力的转移而已。
于是我们在女性主义反乌托邦小说中,看到了一种新的叙事类型,它们想象了一个女性占绝对优势的世界。这类小说是“她乡式”(Herland,1915年由夏洛特·吉尔曼设想出的一个没有战争、冲突和强权的母系社会)的女性主义乌托邦的另一种反面——当女性获得了支配男性的权力,世界并不会就由此包裹在爱与和平的粉红泡泡里,暴力和犯罪仍会继续,只是权力天平上的双方发生了反转——男性因自己失去了长久以来的优势而恐慌,女性则开始对应该如何行使自己刚刚获得的权力想入非非。
在《使女的故事》第一季刚刚开播之时,视频网站Youtube上曾有一支名为《使男的故事》(The Handman's Tale)的恶搞视频迅速走红,视频将《使女的故事》中的男女角色调转,想象了一个极端女权主义社会中男性的悲惨处境。做出类似尝试的还有法国女导演埃莱奥诺尔·普利亚(Eleonore Pourriat),她在与Netflix合作的新剧《男人要自爱》(I Am Not An Easy Man)中讲述了一个处处留情、视女性为猎物的花花公子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在这个新世界里,掌权的是女人。
《男人要自爱》中性别角色的倒错
如果说,上述两个例子只是对现实的简单戏仿的话,英国女作家娜奥米·奥德曼(Naomi Alderman)的悬测小说(speculative fiction)《权力》(The Power)则为女性的支配地位找到了一个生理上的解释。小说的故事建立在这样一个基本假设之上,即青春期的女孩突然发现她们的身体可以产生一种致命的电荷(electrical charge),产生这一电荷的器官名叫“线束”(skein),是女性新近进化出的一条位于锁骨上方的横纹肌。且不论这一设定是否有足够的科学依据(毕竟电鳗可以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人类不能呢?),但它的效果却是显而易见的,女性生来拥有的这一致命武器足以颠覆以往所有的文明结构。男人要小心了!“很快”,奥德曼写道,“就有父母告诉他们的儿子,不要单独外出,也不要去偏僻的地方。”——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自明。
奥德曼希望通过小说来挖掘和探讨权力更加黑暗、更加腐败的一面,女独裁者和女变态杀手为了宣誓自己的性别霸权,制造了一个更加混乱、无法可依的世界;但在开头的几个章节中,奥德曼却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自己的意图,她甚至故意用一种积极、正面的笔调来描写这种性别角色的倒转,让许多女性读者看来不仅羡慕,而且解气。对于这种“先扬后抑”的写法,奥德曼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她希望小说的前几章能够让女性读者感受和想象一下自己作为权力上位者的样子,她认为这种思维实验是有益的,因为“从另一个角度看看社会总是好的”。但最终,我们还是要回到那个问题:“女人真的比男人好吗?并不是的,人就是人。”
《权力》
即便如此,仍然有许多批评者认为,《权力》有挑起性别战争之嫌,因为那些后来凭借“线束”器官上位的女性,曾经在男权社会中被恐吓、被强奸,甚至被强迫成为性奴,这让她们后来的“复仇”显得情有可原。然而在奥德曼看来,弱势者走向独裁者的道路正是她感兴趣的:“我是犹太人,我当然可以将自己想象为一个大屠杀的受害者;但对我来说,关于大屠杀更重要的问题,不是如何避免成为一个受害者,而是如何避免成为一个纳粹。”
奥德曼的回答似乎给出了一种新的思路。当我们要求女性主义反乌托邦小说给出一个男女平等的解决方案的时候,或许应该停下来问一问:为什么需要反思的总是女人?为什么那些令人直呼看不下去的恐怖和暴虐,刺痛的只是那些不知不觉自我代入的女性的神经?关于男女平等更重要的问题,究竟是如何避免沦为一个行走的子宫,还是如何避免成为一个将女性变成“行走的子宫”的男权社会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