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分享的第92本书:《看见》
看采访的时候,我总不太喜欢柴静。 看她穿着呢子大衣,将身子向采访对象直直地探去,即使是笑着,眼睛里也总有一种倔强的光。问的问题尖锐又刻意,不自觉地带上点戾气。 我当时心里想:啊,这个女记者一定是个对生活很刻薄的人。
2001年,柴静写了《用我一辈子去忘记》。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个纯粹的文艺女青年,满纸都是对生活的多愁善感,辞藻华丽,忧郁孤独,像她自己说的“有点矫情”。 十多年后,她用三年的时间写出了《看见》,几经易稿,停停写写。 可这一次呈现出来的文字里,你却再难看见一个多余的形容词。 我猛然发现,一直以来,我被外界的声音误导,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真实的柴静到底是什么样子?她采访的节目里还有哪些没说出的话? 我想,读完《看见》,你就都会明白。
她的文字,朴实不加修饰,却自有其力量。如涓涓细流,清净澄澈,细腻温柔,无数的断章汇聚在一起,向着开阔的大海奔流。 《看见》只有短短二十章,但它讲的不只是二十个人,那些潜藏在文字下的暗涌会带给我们更复杂绵密的体会。 它默默地告诉我们,生命流淌无声,但从不停留。 我无意将《看见》的每个章节都详细叙述,不仅因为那些内容太过庞大,所承载的现实沉重难言,更因为我相信,这些故事,不会有人能比柴静讲得更好,更触动人心。 但我还是想讲两个故事,两个有关独立与自由的故事。
2003年的3月21日,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审判。 原告是一个普通的学法律的学生,被告是北京地铁公司。 这是一场对收费厕所是否合理的辩论,这个官司的起因只是五毛钱。 而这个学生,叫郝劲松。 此后的两年内,人们对于这个名字越发熟悉。因为他打了七场官司,起诉的无一不是国家机构——国家税务总局、北京地铁运营公司、北京铁路局。
他输了很多,但他赢的那几场却真切地改变了人们对税务和公民权利的看法,他让“自古没有发票”的火车第一次开始自觉尊重乘客的利益。 “在强大的机构面前,人们往往除了服从别无选择,但是我不愿意,”他这样说,“我要把他们拖上战场,我不一定能赢,但我会让他们觉得痛,让他们害怕有十几二十几个像我这样的人站出来,让他们因为害怕而迅速地改变。” “但是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什么呢?” 他回答:“看看罗莎·帕克斯,整个世界为之改变。” 那个五十多年前拒绝为白人让座的黑人女裁缝,改变了美国黑人的命运。 而郝劲松的存在,则让更多普通人看到,一个公民可以为自己的权利做出怎样的努力。 “公民和普通百姓的概念区别是什么?” “能独立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却不傲慢,对政治表示服从,却不卑躬屈膝。能积极地参与国家的政策,看到弱者知道同情,看到邪恶知道愤怒,我认为他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公民。” 后来的郝劲松,总是奔波在维权的第一线上,很多人骂他虚荣,不少人嫌他多事。 可对郝劲松来说,这些都不是他放弃的理由。
采访的最后,柴静问他:“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个当时三十四岁的年轻人回答:“我想要宪法赋予我的那个世界。”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无怨无尤。
六年后,柴静遇见了另一个怪人。 他是德国人,中文名字是卢安克。 这个人,让她这些年采访各种人物时,娴熟自如的职业经验,瞬间土崩瓦解。
卢安克是一个志愿者,从2001年开始生活在中国广西山村,陪伴着当地的留守儿童。 柴静采访他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多岁。 十年的时间,如果问卢安克做了什么,大家也许只能回答:“他什么都没有做。” “卢安克不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他没有教师许可证,不能教正式的课程,只能跟孩子们一起画画唱歌,生火做饭,修被牛踩坏的橡胶水管,周末也陪着他们,下过雨的泥地里,从高坡上骑着自行车冲下来,溅得一身烂泥。”
卢安克不和孩子讲什么大道理,或带有目的性的教育他们,他让一切都顺其自然。 当一个孩子对他说:“你死就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舒服就行。” 他只是微笑地回答:“是啊,想那么多,多累啊。”
柴静对此很奇怪,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卢安克不教育他们。 “教育就是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不管是故意还是不故意”,他笑了一下,脸上纹路很稠:“我把命交给他们了,不管他们怎么对待我,我都要承受了。”
他深刻地理解这片土地上的孩子:“这里是农村,自然的力量很强,叫他爬山,他什么山都爬,但叫他反思自己的一些问题他会很痛苦的。” 他和孩子一起画画、做音乐,拍电视剧,他说:“语言很多时候都是假的。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才是真的。” 很难用常规的标准来定义卢安克的成果,因为思想的启蒙,本就无法衡量。 家长们或许会抱怨卢安克没有提高孩子的成绩,或许会责怪他将孩子们教得太过老实。 但长大后的孩子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用意。 “我的学生要找到自己生活的路,可是什么是他们的路,我不可能知道。我想给他们的是走这条路所需要的才能和力量。”
这些年,卢安克不喝酒,不抽烟,不挣钱,不谈恋爱,因为他有乐趣,比能表达的更大的乐趣。 他相信思想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他想让他的学生都能感受到这种快乐。 在这一章的最后,柴静写道:“卢安克给人的,不是感动,不是那种会掉眼泪的感动,他让你呆坐在夜里,想‘我现在过的这是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人不需要抒情,他的行为就是力量。”
为什么选择这两个故事? 因为他们让我们看见行为的力量,信念的美好。 他们是两个怪人,两个注定不被理解,也无法简单衡量的实践者。 可他们也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们内心的胆怯,冷漠和无知。 《看见》里所展现的人性,远不止如此。 我们跟随着柴静的文字走近这些人,仿佛自己也在那些人生里走过了一遭。 在这本书里,柴静写那些灾难性的事件,她写非典,写唐山大地震,汶川大地震; 她关注那些边缘性的人们,吸毒女,同性恋,被家暴的农村女性; 她写社会焦点,环境污染,土地改革,农村选举; 她写那些被唾弃人们背后的故事,虐猫女的创伤,药家鑫的家庭; 她写那些为了公民的权利和觉醒舍弃自身,大声疾呼的人们。 她的触角深入到许多方面,在这十年间,她上山下乡,踏着泥泞艰难跋涉,她收到过无数责难和质疑,自己也有太多伤痛和彷徨。 但在荧幕前,她总是那个笑容得体的柴记者。
看她讲到,有一天凌晨拖着受伤的左脚去换采访带子,被两个小青年嘲笑是个瘸子,她没有写心里有多委屈,只是记下当时的天光: “浅青色的黎明,风把天刮净了,几颗小银星星,弯刀一样的月亮,斜钉在天上。” 看到有个喜欢虐待小动物的孩子问她:什么是洁白? 她回答:“将来有一天你爱上一个人,她也爱上你,从她看你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就是真正的洁白。” 看到这些,我就知道,这些年她的骨子里没怎么变,还是那个特别容易感动和同情心泛滥的女孩,只是岁月,教会了她克制与隐藏。 也许十年新闻调查生活,带给她最大的改变,就是她开始明白: “理解的基础是感受。人能感受别人的时候,心就变软了,软不是脆弱,是韧性。”
采访中,柴静问卢安克:“我怎么老没办法改变我的弱点?” 卢安克回答:“如果那么容易的话,还要这么漫长的人生干什么呢。” 是啊,我们的一生就是个不断与自己对话的过程,也许到死亡的那一天,我们也不可能完全理解。 但就像书里写的:“死亡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无意识。” 柴静所记录的,是那些给她带来强烈生命印象的人,同样,也是在反思自己。 她反省自己的偏见与盲从,反省自己的过度情感和单纯判断。 她不断犯错,不断推翻,不断疑问,不断重建,因为她想无限的接近真实,不只是真实的报道,也是真实的自己,一个独立思考的自己。 她促使我们反省己身: 我是否有过不加思索,草率判断的时候? 面对不了解的事情时,我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排斥而不是试图去理解? 当大众都认同一个观点时,我是否有勇气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 她将那些不为人知的世界摊开给我们看,不只希望我们“看见”,更希望我们正视自己的弱点。 我知道,也许我们离胡适所说的独立精神——不盲从,不受欺骗,不依赖门户,不依赖别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也许让我们颠覆过去的一切将是难以想象的困难。 但“思想的本质就是不安”。 即使从蒙昧中挣脱是件极其痛苦的事,但舒展开来的那一刻,自由的气息就会扑面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