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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哪怕天翻地覆,哪怕生离死别——我们还能在回忆里称兄道弟|1天1本书 No.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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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25 01: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哪怕天翻地覆,哪怕生离死别——我们还能在回忆里称兄道弟 

2018-04-20 云琪 1天1本书

这是我们分享的第71本书:《兄弟》

人的一生其实是很漫长的。如果把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铺展开仔细来看,大部分行动都是重叠而迟缓的,语言和表情零星点缀其中,像不太亮的路灯点缀着八九点钟不太黑的夜空。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大家都这么说,大概是很有道理的,无论再怎样激烈的情绪,被时间这种潜移默化的力量无限抻平拉宽,都会无可奈何地呈现出近似透明的脆弱模样。漫长的一生当中,人会喜悦、会愤怒、会不时陷入凄冷难耐的悲哀,但这些都会慢慢过去,最终成为记忆里褪色起皱的一页而已。这没什么好遗憾的,平凡过活,安全终老。


但是余华绝不肯让他书中任何一个角色就这样浑浑噩噩潦草余生。读完将近七百页的《兄弟》,我脑袋昏沉迷蒙,仿佛经受了一百场台风过境。只觉得满世界都是被风狠狠卷起的草芥与泥屑,它们狂乱飞缠,把天地搅得混沌不堪。又好像能听到人声嘈杂,有人啼哭,有人嗤嗤地笑,但是风声太大了,我很难听得清楚。余华下笔可太狠了,他要亲手去挤压每个角色的生命,手段粗暴毫不留情,不过他确实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书中每个人物的悲喜都呈现出高密度高饱和的状态——余华还不满足,他把这些悲喜大起大落地抛掷对撞着,最终让它们在最暗的夜色中爆炸,放射出能刺痛读者眼瞳的眩光。我在书里看到一片狼藉,合上书,脑海中同样也是一片狼藉。


《兄弟》的故事围绕江南小镇中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展开。这二人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在李光头亲生父亲以在厕所偷窥不幸溺毙的方式不光彩地离世之后,同样失去原配妻子的宋凡平和李光头的母亲李兰走到了一起,组建起一个新的家庭,而李光头和宋钢也就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兄弟。李光头胆大心野、狂放不羁,李钢的性格则刚好与之相反,小心谨慎,善良温和中包裹着些许怯懦。兄弟俩游荡在镇子的大街小巷里,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左邻右舍,有些是朋友,但更多的是敌人。


“文革”期间,母亲李兰外出治病,父亲宋凡平遭到无情批斗,并禁闭在仓库里接受了残忍的虐待。两兄弟在少不更事的年纪就接连经历了父亲被围殴至死,母亲重病不治身亡等一系列的家庭变故,一次次的猝不及防,一次次的痛彻心扉,让他们在接近孤立无援的状态下互相扶持着快速成长,互为依靠。


当李光头和宋钢长大后,都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林红。纠结、矛盾、斗争开始出现在两兄弟之间,他们生活的轨迹也开始出现了偏离——李光头头脑灵活算计精明,抓住了发展的机会摇身一变成了镇中巨富,而宋钢则过得不甚如意,虽然与林红结成夫妻,但日子清贫,他的身体也日渐孱弱。


李光头越来越风光,他挥金如土、流连花丛,凭借自己的权势搞出各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荒诞事;宋钢在一份又一份卑微的工作中艰难讨生活,最终竟沦落至装上假胸兜售假药的境地……所有的冲突和苦难在悄无声息地酝酿着,直到林红爬上李光头的床,这两兄弟的悲剧才最终找到了爆发的出口。


“这就是人世间,有一个人走向死亡,可是无限眷恋晚霞映照下的生活;另两个人寻欢作乐,可是不知道落日的余晖有多么美丽。”读罢全文,这句话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兄弟》这本书,整个构建在一个价值观探讨的基础上。当一个人身陷绝境无可逃脱的时候,反而能坚定信念一往无前,说是钻牛角尖也好,执迷不悟也罢,总归是有一腔孤勇;反倒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之后,渐渐失去了价值判断的敏锐度,贪心得不到胆气的支撑,远景抵不住短视的局限,肉心生洞,最终分崩离析。在自己所认定的价值观面前,有人不敢活,有人不敢死,而这份“不敢”一次又一次被超越安全界限的歇斯底里消磨着,总有一天,“不敢”会质变成“不得不”,而那也就是余华着力描写的命运残酷之美。


关于《兄弟》上下两部风格差异的讨论一直备受关注,很多人认为比起下部过于光怪陆离的情节设定,上部所呈现出的故事和人物形象更具合理性,也更有打动人心的情感力量。其实我认为这主要还是人物价值观成长方式不同所带来的结果。以宋凡平这个角色为例:宋凡平要尊严,这是他最重要的价值取向。广义来说,这份尊严有很多种不同层面的内涵,面对左邻右舍的冷嘲热讽不能自卑,面对“阶级敌人”的拳打脚踢不能跪地求饶,还要给爱人一份真正体面的爱情,给两个懵懂无知的儿子树立“英雄”榜样……尊严两个字说出来很简单,似乎是一种尺度不定的、在一定范围内可以自我成全的东西,但对宋凡平这样的人来说,尊严与生命双生与共,如果仅仅是加诸于血肉之躯上的伤害,绝不可能让他放弃所有这一切。


其实“文革”语境下的人性描写说来容易,也不容易,容易的是可以用种种寻常生活所不能及的激烈冲突来强调人物性格特征,不容易的是如何突破人物的脸谱化倾向,在最主要的性格特征之外,雕塑出与众不同的侧面细节。在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余华是下了功夫的。


谈两个印象很深刻的情节:宋凡平被关进仓库之后,左胳膊被打成脱臼,但在孩子面前,他把这件事美化成一门“让胳膊郎当起来休息几天”的绝技,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效仿着,滑稽游戏成功将血腥恐怖的真相掩盖了起来;还有一处也是在禁闭期间,李光头和宋钢去河里捕了小虾,煎得香喷喷的,又打二两黄酒,准备带去给父亲解馋,结果全都便宜了“红袖章”们,父亲“没舔着虾也没沾着酒”,但余华写宋凡平的样子:“像个英雄走向了仓库的大门,虽然他郎当着左边的胳膊,走到门口时,他转身向李光头和宋钢挥了挥右手。宋凡平挥动右手时的模样牛气冲天,就像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百万游行的人群挥手似的。”不知道余华在给笔下人物起名的时候,是不是故意选择了这样的字眼,“凡平”,从来就不是个平凡的人啊。


至于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李光头和宋钢这一对兄弟,看似在一次次大是大非中互相拉扯不休,但二人之间的情感羁绊其实从未断绝过。他们一起经历了“天翻地覆慨而慷”,也最终走向“生离死别”,但没有人能否定他们是兄弟,是真正患难与共过、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余华在《兄弟》下部当中把李光头当作一根极尽荒诞的引线,他的行动延伸向哪里,哪里就出现不合常理乃至匪夷所思的荒诞事件。与其说是环境塑造人格,不如说是李光头这个生命力极强的角色搅合了整个局面——生命力、破坏力、修复力,汇聚在李光头身上,继而又扩散成一个怪诞而放肆的社会生态。李光头对欲望的追求一向是直白甚至有些粗野的,对那些他想要的东西,钱、女人、肉体、威势,他可以毫不遮掩地索取,如果可以强取豪夺那便强取豪夺,如果不成,那还可以暗度陈仓。这条引线游走盘旋,与整个世界激烈摩擦,终于摩擦出了火星儿,摩擦出了呛人的焦糊味儿,一路上噼里啪啦骇得旁人不敢多言,生怕引火烧身。什么陈腐的规矩,老旧的人情,束手束脚的大道理,在这根引线面前通通烧成灰烬。但李光头大概没有想到,他为自己开天辟地烧出来的“光明”,最终引爆了兄弟宋钢的生命。


我认为宋钢是《兄弟》全文当中悲剧色彩最浓的一个角色,他的悲剧在于骨子里生出来的无力感,不管是对李光头、林红还是周游,他都无法坦坦荡荡用自己的想法去左右事情的发展——人家要他的钱,他就给钱;要他的爱,他就给爱;要他牺牲自己,他就风刀霜剑往自己身上招呼;要他离开,他就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宋钢卧轨自杀那一段文字,余华写得很美。“驶来的火车让他身下的铁轨抖动起来,他的身体也抖动了,他又想念天空里的色彩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他觉得真美;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前面红玫瑰似的稻田,他又一次觉得真美,这时候他突然惊喜地看见了一只海鸟,海鸟正在鸣叫,扇动着翅膀从远处飞来。火车响声隆隆地从他腰部碾过去了,他临终的眼睛里留下的最后景象,就是一只孤零零的海鸟飞翔在万花齐放里。”看到这里,突然想起宋钢也曾有过热忱无比的文学梦想,那梦想里应该也有千百种浪漫的形容吧,关于天空、关于花朵、关于自由飞翔的鸟……在他生命终结的这一刻,与最单纯的浪漫不期而遇,也许这的确是最适合宋钢的悲情结局。


读一本书,我总要特意看一看开头和结尾的段落,经常会发现一些值得玩味的东西。《兄弟》的开篇是这样写的:“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李光头异想天开,打算花上两千万美元的买路钱,搭乘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上太空去游览一番。”结尾则是:“李光头的眼睛穿过落地窗玻璃,看着亮晶晶深远的夜空,满脸浪漫的情怀,他说要把宋钢的骨灰盒放在太空的轨道上,放在每天可以看见十六次日出和十六次日落的太空轨道上,宋钢就会永远遨游在月亮和星星之间了。‘从此以后’,李光头突然用俄语说了,‘我的兄弟宋钢就是外星人啦!’”


李光头上太空了吗?我想大概没有。宋钢的骨灰上太空了吗?大概也没有。但是余华偏偏为他们设计了这样一出不可能实现的情节,用意为何,可能每个人都有各不相似的猜测。太空意味着广袤、辽远、未知和危险,同时也意味着无边无际的自由与神奇——就像李光头和宋钢跌宕起伏的命运一样,没有人可以轻易为之定性,但又不得不受到这段精彩故事的吸引,想要去扒开密密匝匝的篇章文字,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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