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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人世间] 《真实故事计划》非虚构大赛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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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5 10: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版飞越疯人院:密谋十七年的逃亡 

 2018-03-25 溪树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9 篇入围稿件-


2011年2月10日,正月初八。凌晨四点,徐为准时起床,把最好的衣服和鞋子一一穿上,脑子里一遍遍彩排接下来会发生的所有可能性和要注意的细节。另一间房间里,他的女友春春也已准备妥当。

半个小时后,徐为和春春手牵手走到康复院门口。他们将要敲开值班室的门,告诉值班阿姨,他们要去买早点。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每天都严格遵守这个流程:凌晨四点起床,四点半一起走到康复院门口,等值班阿姨开门放他们出去买早点。

按照惯例,值班阿姨会打开铁门,让他们出去。因为她知道,他们不久后就会回来,并且多带一份早点给自己。

早春的上海,凌晨仍是簌簌的冷。徐为和春春紧紧挨着站在铁门前,徐为个子很高,像小学生一样双脚并拢站地笔直,但仍然挡不住已经微微驼起的背。他紧紧攥着女友的手,放在自己身后。

此刻,他们正盯着铁门上的锁,心里无比紧张。就在这扇铁门边上的墙上,有一块方形的金属牌子,上面写着:“精神康复院。”

为这一刻,他们已经准备了十年。今天,值班阿姨会照例给他们开门吗?

2000年10月,徐为乘坐的飞机落地广州白云机场。

大约是更早的10年前,他拿着中专文凭钻进出国潮。刚落地澳洲,发现报读的语言学校是山寨的,交了钱的住处也联系不上,还没有开始新生活,就背上了黑身份。10年间,徐为一边打黑工,一边争取合法居留,但最终还是被遣送,蹭上了一张免费的回国机票。

徐为并不想回上海老家。在国外什么名堂都没有混出来,碰到熟人肯定觉得丢脸。倒不如就留在广州,把日子过好一点再回去。

但是那种感觉又来了。他脑子里抑制不住地出现了一行字幕:“这里不该有这么多人呀,这里面好像有人在跟着我。”周围的人好像都在偷看他、试图包围他,走近又像没什么事一样散开了。徐为很希望能够抓住一个人问:“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跟着我?”再细看,周围都只是行色匆匆的路人。

这种感觉对于徐为已不再陌生了,仍让他感到惊慌无措。于是他决定回上海。就这样,十年之中不曾与家里有很多联系的徐为,空降回家。

回到家,徐为开始为自己在澳洲的经历申诉,前前后后跑了澳大利亚领事馆、华侨办公室、外事办等好几个部门,但到都没有音信。他经常打电话给在澳洲的朋友,电话费都花了两千多块钱。

徐为的大哥看到他这种焦躁的状态,觉得他一定是在国外把脑子呆坏掉了,发精神病了。2001年春节过后不久,徐为刚回家不到一年,就被大哥和父亲送进了一家精神病院。

这是徐为第一次入院,在那里,他被诊断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这种被跟踪的感觉早在1994年,徐为还在澳洲的时候就出现了。

布里斯班的木星赌场,在连续三个半月里,徐为像有了金手指一样,逢赌必赢,每次至少赢5000澳币,几个月里徐为赢了20多万澳币。那时他想赢到30万就回国,家里兄弟三人每人都能分到10万澳币。但就像过山车,爬到顶峰后接着便是急转直下,而徐为在赌场里坐的这趟过山车,顶峰就是20多万。

那天徐为又一次干脆利落地赢了近2万块。他想乘胜追击,但突然感觉到牌桌上有人出千作假,随着作假的小动作,牌势也发生了变化,而这些变化都是冲着他来的。

有一股不可抗的力量在他眼前,要把刚才的好牌和好运一笔一笔地抹去。他乱了阵脚,把大把大把筹码推上牌桌,一直输,输光了手里的钱,还去银行取了钱,回到牌桌上继续输。就这样,两三天的时间里,几个月赢来的钱转眼成空。

赌桌上的输赢只是一时,但那种感觉却溢出赌场,渗入到生活的其它方面。他去找工作,觉得是有人在背后帮助他,安排他找到了这份工作;他走在路上,就感觉有人跟踪他;他打电话,感觉电话被监听了……如果说最初在赌桌上的那种感觉只是一个小雪球,那么这个小雪球很快就如失控一般越滚越大。

徐为开始觉得每一件事情背后都有人操控,每一件事情之间都有联系。即便是那些早已模糊的往事和故人,再想起来似乎也都有不寻常的隐喻。这种感觉渐渐把他的记忆、猜测和确有的经历都杂糅到了一起。

别人都说徐为病了,精神病,但他自己不这样认为。真正有精神病的人会确信自己感觉到的就是真实发生的,但他并没有这么确信。徐为的这些感觉都只是猜测——可能是有人在监视我,可能是有人帮我安排了工作……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猜测。

剧照 | 《飞越疯人院》

他渐渐被巨大的谜团所围困,即便在“有没有病”这件事上,他都不是百分百确定。有时候他会说自己没有病,有时候又会问这到底是不是因为他有病。但在别人看来,这就是精神病,最多也只是病得轻和病得重的区别。 

2001年春,徐为第一次被送进精神病院。那是一家二级医院,入院后有诊断,有医生开药,每隔几天医生都会和病人谈谈,家属随时可以来访,看起来非常正规。

但就是这样一家医院,在徐为入院的第一天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小护士要给徐为打针,他不肯,于是来了另一个人把徐为打了一顿,痛得他睡都睡不着。挨了这顿打,徐为就获得了住院的第一条攻略:如果不想挨打,自己就得太平一点,不能跟人家搞事情。

徐为逐步意识到精神病院其实是一个等级严格的独立王国。医生和护士是顶层阶级。医生掌握着开药的大权,谁不听话就给谁多吃点药。与病人接触最频繁的是护士,从二十几岁到四五十岁的都有,像帝王一样。有一次,一位病友说话稍微大声了一点,年轻的小护士立刻转过头,脸一板,说:“你知道规矩的啊。”声音不大,但那个病友马上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了。领教了几次医生护士的威严,徐为就获得了在这里住院的第二条攻略:医生护士说什么都必须听,不听不行。

位于独立王国第二阶层的是病头——就像监狱大牢里有牢头,精神病院里有病头,病头就是那些享有特权的病人。那些听护士的话,让护士比较看重的人才能成为病头。徐为入院第一天不肯打针的时候,就是医生叫病头把徐为打了一顿。医生和护士让病头做一点上不了台面的事,而病头多少能从医生护士那里得一点好处。

至于底层的病人能不能团结一致反抗呢?基本是不可能的。徐为刚入院不久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病友和病头吵架,病头动手打了这个病友。医生护士没有惩罚打人的病头,而是把被打的年轻病友送上电麻椅。

当时,住院经验还不丰富的徐为仍有勇气说两句公道话。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打抱不平地和医生说:“明明他是被打的,你们放着打人的人不管,让被打的坐电麻椅,你们讲不讲道理?”

剧照 | 《飞越疯人院》

但只有徐为胆子大,其他病友都不敢作声。后来住院的经验值高了,徐为也就认清了在这个独立王国里并没有道理二字。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徐为也不作声了。病友怪他:“你为什么不来帮我?”他说:“我来帮你也起不到作用呀,只是多一个人被打而已。”这是徐为记下的第三条住院攻略:作为一个底层病人,只能昧着良心、事不关己。

那能不能向前来探访的家属求助呢?经徐为观察,十个人里面九个人的家属是不会给予帮助的——家属就是想把人关在医院里,他们不会管人会不会在医院里被打。

不能靠自己又不能靠家人,这医院里的人向外求助基本也是不可能的。曾有一位病友投诉护士们自己看报纸,不给病友看。第二天,那几个被投诉的护士对他呼来喝去了一天,病头也一整天在他周围晃悠。徐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投诉这件事还是不要想了,如果让他们知道你投诉可就惨了。这不是一般的住院攻略,是生存法则。

这家医院的投诉渠道就像是一个安装得非常奇异的机关——它是这家正规医院在明面上的标配,外人很容易看到,但里面的人根本就不敢用。因为它像被接错了端口,投诉的声音难以传到外面,却很容易被那些被投诉的人知道。面子上,看似稳当的投诉渠道映衬了这家医院的正规;里子里,病人们都不敢用的投诉渠道巩固了这独立王国对外的封闭,也巩固了其内部严格的等级和微妙的人际关系。

剧照 | 《飞疯人院》

徐为看清了这座独立王国的图景,太太平平地住了一年,治疗得差不多了,医生对他说:“你可以走了。”没有人来接徐为,医院也没有要求一定要有人来接才能让他出院。那时是2002年,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一年的徐为问别人借了一块钱,独自出院,坐公车回家了。

如果那时他有预见未来的能力,一定会感叹这一次住院的时间之短,更会惊讶这一次出院是如此简单。

出院后,徐为和父亲住在一起,找了一份在工厂车间的工作,每个月1500块钱。后来在涨工资的事情上和老板没谈拢,这份工作也就不做了。

徐为阔别家乡十年,父子感情本来就比较淡漠。父亲在心里怪责他不珍惜工作的机会。徐为则不满父亲把日子过得糟心,连续三个月都吃青菜豆腐冬瓜汤不带一点变化。在2003年7月的一天,父子之间发生了争吵,直接导致徐为第二次被送进精神病院。

那场争吵之后,父亲去找了居委会。不知是因为争吵真的过于激烈,还是因为居委会一听说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住过精神病院的人”,就觉得如临大敌,居委会又找了派出所。

最后,父亲、哥哥、居委会和派出所一起把徐为送去了精神病院。看到这么大的阵仗,徐为自知没有能力反抗,便识相地跟着走了。这一次,他被送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精神康复院。

入院的那天,只办了简单的手续,父亲和哥哥就走了。医生把他送进康复院的第一间小屋子,收走了他身上的三五百块钱,把门一关,就不管他了。这间房间里就一张床,外面有铁门,徐为在里面住了一个多星期。

一有机会他就问医生:“我到底有什么病?”医生不搭理他。不过药倒是很快跟上了,徐为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吃的是氯丙嗪,这一次就继续吃氯丙嗪。在徐为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下,医生勉强对徐为进行了一次会诊。但就随便问了点问题,也没出什么结果。会诊之后,徐为被分到了普通病房,和几个病友合住。

剧照 | 《飞疯人院》

原来新进康复院的人,都要一个人在那个有铁门的第一间里住几天,像关禁闭一样,这大概算是康复院给新病人的下马威。

这家精神康复院和徐为第一次住的那家精神病院挺不一样。康复院里的诊断和治疗都没有那么正规,但整体上也没有那种等级森严的气氛。康复院对病人的管理比较松散,病友们平时能抽抽烟,病友之间还能做一点倒卖香烟的小生意。如果说之前那家医院是为了治病,这家则更像是精神病人的长期收容所。

一开始,居委会的人会陪父亲来康复院探访。每次他们来,徐为都会强烈要求出院回家。居委会的阿姨嘴上答应帮他看看,但看着看着连人也不出现了。父亲年纪大,不认识去康复院的路,没有居委会的人陪着,便也不来了。

每天早晨6点半起床,中午11点午饭后午休,下午1点半起床,3点45分吃晚饭,4点回房睡觉,算下来一天要睡超过14个小时。徐为就在这样的作息里开始了看不到尽头的康复院生活。住在这里面的人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每天睡超过14个小时,再正常的人都能睡出精神病来;如果不睡觉,在白墙四壁的房间里就只能发呆瞎想,想多了精神病就更严重了。有时他觉得康复院的作息并不是为了帮助里面的人康复,而是在卖力地为康复院存在的意义服务。

看不到出路的徐为想到了逃。

大约是2004年的时候,一个新进康复院的病人想要出逃,徐为便打算和他一起翻墙头爬出去。没想到这墙头比想象中的高很多,他们轮番踩在对方的肩膀上也够不着,逃跑不成,徐为的脚还受伤了。想要出逃的病友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但真正能够逃出去的极少。有些人就算成功逃出去了,没几天又会出现在康复院里。

剧照 | 《飞疯人院》

但徐为觉得那些被抓回来的病友都是脑子一热就翻墙出去了,身上没钱,脑子里没计划,在街上游荡两天,没有吃没有住,想想还是回来吧。还有一些病友是逃回家的,没两天又被家人送回来了。

看多了这种出逃未遂,徐为便明白,即使翻过了康复院的墙头逃出去,外面还有看不见的墙头等着他。如果想逃出去,在外面生根,永远不回来,就要沉住气,长远规划,缜密安排。 

长远规划的第一步,就是要在康复院里活成一个模范病人的样子。对住精神病院已颇有门道的徐为知道,只有活成一个人畜无害的模范病人,后面的一切才有可能。

在康复院里有一位自建立之初就住进来的资深病友,平时兼任康复院的总务——负责给病人发发东西,分分点心。总务是个外开放的病友,周末可以回家,周末结束再自行回来。

随着康复院里病人数量增多,总务需要一个帮手,这就选中了模范病人徐为。徐为开始帮总务做事,渐渐就像康复院里的半个工作人员,也和医生护士建立起了一种不同于医患之间的人际关系。有了不一样的身份,不一样的人际关系,徐为的长远规划第一阶段进行得顺利。

长远规划的第二步,是要拿回自己的证件。徐为的身份证在入院的那天就被收走了。他知道,要想在逃出去之后顺利地生活,一定要想办法把自己的证件拿回来。因为早早就怀有这样的想法,当康复院组织病人重拍身份证照片的时候,徐为立刻抓住机会,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证。除了运气之外,也多亏了好病友人设让康复院的医护们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对他的戒心。

长远规划的第三步,钱。钱的重要性显而易见,过去那些逃出去又被送回来的病友,多半是因为身上没有钱,所以无法在外面独自生活。但是,在康复院里要怎么挣钱呢?

病友们之间最抢手的东西是香烟。康复院里物资匮乏,连个小卖部都没有,想要抽烟,就只能想办法从康复院外买进来。徐为看准了这个商机,靠着给总务做帮手时建立起来的人脉,拜托护士们和总务帮他买烟带进康复院,他再把这些烟转手卖给病友,从中赚个差价。在康复院里,香烟几乎就是硬通货。所以买烟这个特权不仅让徐为赚到了钱,也让他在病友中有了威望。

剧照 | 《飞疯人院》

除了香烟贸易,徐为还承接了康复院上下200多号病人的理发业务。起初,院长说一个月给徐为30块钱作为理发补贴。徐为掐指一算,觉得太少,一个月30块,买烟都不够。他就去和院长谈价钱,说全院200多个头都是我理,少说也要给我一天一包大前门吧。软磨硬泡下,院长答应每个月给他60块。给200多个人理发,每个月只收60块,这样的事情若是放到康复院外面,简直不敢想象。但对于康复院里的徐为而言,这却是来之不易的、通往自由之路的铺路石

有了身份,有了人脉,有了特权,有了威望,还有一点小钱的徐为成为了康复院里的病头。但徐为并不贪恋这康复院铁门内的荣华富贵,他始终记得自己最初的念头,要走到这铁门外,获得真正的自由。 

2005年,徐为正在自己长远规划的上艰难前行。4月的一天,他和总务站在院子里,看见一辆车停在康复院的铁门外,一个工作人员正把一个年轻姑娘一把从车里拽下来。

有经验的病友都知道,那个被拽下来的姑娘即将加入他们。徐为第一眼看到那个姑娘时觉得她还像个孩子,就跟总务说:“哎呀,怎么连小孩子都送进来。”后来别的病友告诉他,这个新同伴只是显得小,其实已经结过婚又离了婚,孩子都16岁啦。

这个新病友就是春春。她看起来确实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带着一点婴儿肥,有一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说起话来温柔腼腆,就像春天树林里毛茸茸的小兔子。后来,春春成为了徐为的女朋友,二人在康复院里同甘共苦地相伴了十多年。徐为的说他和春春属于一见钟情。如果他们相信丘比特的存在,2005年的那个春天,一定有一个瞬间,他的心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两人分开住在不同的病房,只能每天放风的时候在一起玩。康复院里的小花园、小操场、还有徐为和总务干活的总务室都是他们约会的地方。徐为干活的时候也会带上春春,两个人配合起来做事麻利,时不时会故作嫌弃地对形单影只的总务说:“你怎么这么磨蹭!”

丘比特之箭不仅连起了两个人的心,也让康复院里的医护们乱了一下方寸——公然在精神康复院里谈恋爱,这可是件大事。医护们团结一心要让这样的事情空前并且绝后。于是,护士们每次看到徐为和春春坐在一起,就会说:“分开,不能坐在一起!”医生们更凶,每次康复院召集病人们开大会小会,医生也会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含沙射影地抨击他们的恋情。即使无法将他们分开,也要补上一嘴:“就你们俩?做梦去吧!”康复院里的医护仿佛变身成为中学里抓早恋的教导主任,而徐为和春春把一切阻拦当作耳旁风,硬生生顶住了一切压力。

剧照 | 《飞疯人院》

春春说:“这一路,是我们闯出来的!”她一向腼腆,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和教导主任斗智斗勇、最终因爱得胜的高中女生,眼睛里闪着星星。

丘比特之箭在徐为的长远规划上打了一个转向。但徐为并没有因为爱情就打算放弃逃跑,只是计划有变,他决心要两个人一起出去。 

想要两个人一起逃出去,徐为之前的长远规划就要修改。

首先是要存钱,最主要的是存钱。在徐为看来,最重要的就是钱,钱,钱。在之前的规划里,钱还没有那么重要。如果逃出去,自己一个人到东到西没有牵挂,只要有一点钱不至于饿死就可以。但有了春春,一切就不一样了。在新规划里,他们出去以后肯定不可能很快找到工作,所以要有一笔存款让他们能够租房子,买好一点的衣服……徐为自己不介意风餐露宿,但他一定要让春春干净体面、有个屋檐。

于是徐为想尽一切办法在存钱的路上狂奔。一边是节流,徐为基本不怎么用钱,连烟都抽得少了。食堂里卖五块钱一份的水果,别的病友一天吃两三份,徐为就买一份,给春春吃。一边是开源,徐为的香烟贸易已是康复院里的老字号,每一单赚三块五块,他又利用自己的人脉开拓了餐饮业务——帮病友从康复院外面买生煎点心带进来,每一单赚一块两块。病友之间有时候打牌小赌,在澳洲赌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徐为也重操旧业加入进去,一般能赢个五块十块。他心里觉得靠赌博赚来的是“黑色收入”,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剧照 | 《飞疯人院》

不仅徐为自己横跨康复院黑白两道卖力赚钱,春春也在边上实力助攻。家里人给她的零花钱,她都如数交给徐为存着;家人送来好一点的零食、茶叶,她也如数交给徐为去卖给其他病友换钱。他们所有的钱都存在徐为那里。

多年以后,当春春被问到,当时怎么就这么相信徐为,怎么就不担心他卷走他们一起存下的钱自己远走高飞呢?春春只是笑。老徐每天会和春春报告说我们存下多少钱了,存到多少钱我们就出去。和徐为不一样,春春家里人会定期过来探访,想要出去不会那么难。可是她家人当时无法接受她在康复病院里遇到的爱人。所以,春春还是死心塌地地决定和徐为一起逃跑。

除了钱,徐为的长远规划里还有一件头等大事——自由出入康复院的特权,还得是两个人的。

这样的特权必然能让逃跑大计如虎添翼,但这种特权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徐为苦心经营的模范病人人设再一次起了作用。有一次,康复院的护士选中了徐为让他陪同病友外出看病。这,就是特权的开始。

康复院地处偏僻,每次有病友要出去看病的时候,徐为都要走到附近的大马路上去帮护士和病友打车,到了医院以后,挂号一类的事也都由徐为包办。虽然心中切切渴望的自由就近在咫尺,但徐为还是稳稳地沉住了气,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想要借机逃走的样子。一次、两次,当徐为每次协助护士陪病友外出看病,办好事又规规矩矩地回来的一年多以后,徐为自己终于有了外出的特权。

跟医生护士打一声招呼,他就可以出去溜达一圈,帮病友买一点生煎点心,只要当天回来就可以了。他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康复院附近两家不同的银行,给自己办好两张银行卡,把之前和春春一起攒下的钱存进了不同的银行卡里。

走得最远的一次,他搭上地铁,直奔市中心。这也是徐为长远规划里的一部分,去市中心的核心任务是购物。他给自己和春春买了几件比较贵的衣服,又花了300多块钱给春春买了一双好一点的皮鞋。徐为觉得逃出去以后至少要穿得像个正常人,不能让别人一看就猜到是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

除了置办正常人的行头,徐为还做了一项重大的投资——买手机。那时,他们两人靠着这里一块那里两块的攒钱,每个月最多只能攒几百块,花钱的时候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半花。但在买手机这件事上,徐为毫不含糊,大手笔斥巨资1980块,买了一个能打电话、能看电视、能上网的智能手机。

康复院里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更没有哪个病友有手机。在这样一个被信息时代遗忘的小世界里,拥有一部智能手机的徐为简直像一个高科技傍身的未来人。为什么要一下花掉几个月才能攒下的钱去买一部智能手机?这里面有徐为的深谋远虑。要想顺利出去,他们就需要随时关注新闻,万一新闻里“通缉”他们了,他们就要赶快想对策。所以,一个能打电话、能看电视、能上网的智能手机并不是奢侈品,而是他们的刚需。

在那段时间里,还有一件事情让徐为非常伤脑筋:“我是有特权的,可以随便进进出出,可是我要怎么带着春春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一起出去呢?”

绞尽脑汁,他们俩想出了一个点子:买早点。徐为长期在康复院里发展餐饮业务,他出去买个早点顺便帮病友带一点,谁都不会觉得奇怪。他决定利用这个有利的条件,在买早点的时候带着春春一起出去。

有一天凌晨四点半,徐为和春春走到康复院门口,跟门房的值班阿姨说,他们肚子饿了,要出去买早点。值班阿姨知道,徐为出去买早点是正常的,可他要带着春春一起去,就不符合规定了。但那时他俩恋爱已经四年多,是康复院里的模范情侣。值班阿姨便全当是热恋中的小情侣黏着对方,睁只眼闭只眼地放他们出去了。

致力于长远规划的徐为当然不会在第一次买早点的时候就带着春春有去无回。他们不仅规规矩矩地回了康复院,还给值班阿姨带了一份早点。从那以后,他们每天都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一起出去买早点,每次都给值班阿姨带一点,每一次买完都规规矩矩地回来。就这样,他们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让所有的值班阿姨都习惯了他们凌晨四点半一起出去买早点的行为,并且相信他们只是单纯地出去买早点,一定有去有回。

有了必要的装备和特权,徐为开始担心他和春春的身体。要有好的体能,这是顺利出逃的本钱。大约在2010年前后,徐为就在康复院里放出风声说:“哎,我这身体也是越来越差了,是时候要锻炼锻炼了啊。”放了一阵风后,徐为和春春便开始在康复院里锻炼身体。他们不敢一下子锻炼起来,怕这变化太大,引起医生和护士的怀疑。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每天早晨绕着康复院的小操场跑半个小时。等医生和护士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他们每天跑步的行为后,他们再循序渐进地增加强度,最厉害的时候每天跑上六七圈。

那时自徐为和春春启动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起已经过去了五个春秋。他们用五年的时间,基本落实了出逃大计里的每一个环节——攒下了近三万块钱、买了智能手机、有像样的衣服裤子、能在早晨四点半手牵手光明正大地走出康复院。最重要的是,他们仍然在一起,是彼此最信任的人。

在这五年间,徐为其实有无数的机会独自远走高飞。他有自由走出康复院的特权,身上有身份证、银行卡、手机、钱。若是换上一套像正常人的衣服,隐没进康复院外的滚滚人潮里再也不回头,或许也就从此自由了——那是徐为渴求了很久的自由世界。只是那个自由世界里没有春春,他便一直没有进去。

2011年2月10日,正月初八,这是徐为和春春准备出逃的日子。那时候火车实名制刚刚推行,徐为用手机上网查到春节假期结束的第一天,买火车票没有严格的实名制。他们的目的地是广州,因为那里的冬天暖和,不用花很多钱买厚的衣服裤子。生活也相对便宜,实在碰到困难找不到住处,还有可能在外面扛一扛,不像寒冷的城市,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出逃前夜,徐为和春春仍然在各自的病房里,脑子里和心里满是兴奋和紧张,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大约凌晨四点,徐为起床,和过去这一年里的每一天一样,他们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手牵手走到康复院门口,告诉值班阿姨,他们要去买早点。和过去这一年里的每一天一样,阿姨打开了康复院的铁门。和过去这一年里的每一天不一样的是,他们心里知道,这将是一次有去无回的“买早点”。

剧照 | 《飞疯人院》

一出康复院的大门,他们便立刻到附近的大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银行的ATM机。徐为从两张银行卡里共取了一万八千块,加上他们手里原有现金,总共有差不多三万块。他一早就想好,出逃的时候不能用银行卡,要用现金,这样才不容易被人找到。

取完钱,他们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冲向上海南站。到达南站的售票处,他们买到了早晨9点10分发车前往广州的火车票。一切都如徐为计划的那样,一气呵成、畅通无阻。

终于,徐为和春春一起逃出了康复院,真真切切地站在距康复院十几公里的上海南站里,手里攥着南下广州的车票。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到此刻已经完成了99%,就等时候到了,火车进站。一旦踏上那辆火车,从此都是自由。

早春凌晨的上海南站还是漆黑一片,大部分店都没有开。徐为和春春觉得又冷又饿,就在车站小卖部里买了两碗泡面,果腹、取暖。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和凌晨出逃的一路颠簸,之前的兴奋和紧张在此刻都化作疲乏困倦朝他们涌来。他们坐在南站候车厅的座椅上,渐渐打起了瞌睡。

徐为在心里知道这是不对的。他想:“我们不应该坐在固定的地方啊,我们应该换位置,应该不断地绕着南站兜兜逛逛,只有这样,我们才不容易被人发现,才安全。”可是他实在太困了,一点都挪不动了。好像又有人在他脑子里打出一行字幕:“不能坐在这里了,有人在找我们。”可是他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和春春就这样在上海南站候车室的椅子上睡着了。

他们被人推醒的时候大约是早晨七点。睁开眼,站在面前的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人——康复院的医生。医生边上还有一个护士,两个人,也没有说话,就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这些年的一切都戛然而止,没有人能明白徐为和春春在那一刻所体会到的绝望。

徐为对春春说:“安静一点,跟他们走。他们只要指着我们大喊一声精神病,我们硬逃也不可能逃掉。”

徐为和春春被医生抓回康复院。

他们一个被关在康复院的第一间,24小时候不关灯,另一个被关在康复院的最后一间,24小时不开灯。徐为被关在不关灯的那间,晚上也明晃晃的,根本睡不好觉。没有其它事情可做,他就在房间里跑步,跑房间的对角线。康复院里医护们勒令徐为和春春分手,否则就一直关禁闭。他们俩被分开紧闭,没办法互相通气,但都态度坚决:“我们绝对不分手。”医护拗不过他们,关了一个星期后,就把他们放出来了。

除了这一个星期的禁闭,他们为逃亡付出的另一个代价是,之前享有的特权全部取消。

靠自己逃不出去,徐为便开始联系媒体。他给各个大小媒体打了一轮电话,只要是能查到号码的,他都打了一遍。有一些根本不理他,有一些告诉他会找记者跟进,但之后就没有记者再来联系他。

他又去找残联,希望残联能够帮助他出院。但是残联的负责人对他说:“你是精神病人,你要叫你的监护人和我谈。”徐为听了觉得荒谬,就是监护人把他送进来的,怎么会愿意接他走?

早在很多年前徐为就符合康复院的出院标准了。但是,康复院的惯例是“谁送来谁接走”——谁把人送进这康复院,谁就是康复院认定的监护人,即便一个人符合康复院的出院标准,只要监护人不肯接走,康复院就不会放人。

当初把徐为送进康复院的是他的父亲。父亲在2008年去世以后,康复院就认定徐为的大哥是他的监护人。从此,徐为能不能出院,就由大哥说了算。康复院和大哥联系过很多次,告诉他徐为能够出院了。但是大哥的态度决绝——不接,就是不接。

他们的父亲去世后留下两套房子,徐为的大哥把两套房子出租,租金都收在自己手里。如果徐为一直住在康复院里,大哥就能一直收租,在康复院里的徐为连租金的影子都摸不到。

徐为又开始找律师,希望法律能够把他捞出去。但很多律师一听说是一个精神病人要打官司告自己的监护人,就像听到痴人说梦一样。也有律师来到康复院,声称可以帮助他,开价一万一千块,却连个正式的合同都没有拿出来。徐为还是愿意给他钱,想就当买个希望吧。康复院里的护士都看不下去了,硬是帮徐为把钱要了回来。后来又来了一个律师,先开价5000块,后追加了2000,依然没有签合同,只给徐为写了一个收据。收了钱之后,这个律师便潦潦草草地帮徐为打了一个官司,结果就是正式把徐为的监护权正式判给了他大哥。

就在徐为恨不能挖地三尺找到一个能帮助他出院的人的时候,康复院的院长也没有闲着。有了那次逃亡未遂事件后,康复院的院长觉得徐为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要是他再逃多几次,康复院也吃不消。于是,院长也开始想办法,希望有人能接徐为出院。

大哥不愿意接,甚至立下字据说,把徐为关在康复院里,出了什么事情他负责。徐为的二哥生活在外地,又说自己身体欠佳,没有能力照顾徐为,还是让他呆在康复院里吧。徐为家所在的居委会表示,小区里住着几个精神病人了,没有能力再多照顾一个,还是让徐为住在康复院里比较好。没有人愿意帮助徐为出院,院长便死心了。

徐为还没有死心。见识过了冷漠的媒体、死胡同里的残联、牛鬼蛇神一般的各路律师,又输掉了一个官司,徐为确实一度陷入绝望。

但后来,他听说有一部《精神卫生法》即将出台,法律第五条里写着:“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非法限制精神障碍患者的人身自由。”徐为觉得这部法律可能会对他有帮助,希望又被点燃了。顺着这个方向,徐为找到了一家关注《精神卫生法》的公益机构,也就是我当时实习的单位,希望我们能够帮助他,走正规的法律途径争取出院。

2013年的时候,我们给徐为联系了一位愿意免费代理徐为案子的律师,他专门去康复院里和徐为签了一份合同,徐为将康复院和他大哥告上法院。2013年9月17日,法律程序启动。2013年12月20日,法院送达立案通知书。

从立案到一审开庭,用了大半年。一审法院原定于2014年11月25日宣判,结果跳票了。一直等到2015年4月,同事告诉我,徐为的案子终于要判了。我觉得徐为应该是稳赢的,医院有记录证明徐为早已符合出院的标准,而徐为的大哥和他有利益冲突,这些事实都太清楚不过了。

法律和舆论也在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徐为的官司被称为“《精神卫生法》第一案”,之前那些对他不理不睬的媒体都开始报道他,甚至有人来康复院看望他。

徐为的案子一打就是两年,我已经结束了公益机构的坐班实习开始在国外念书。判决日前夜,我想自己早晨起床的时候,同事们应该已经在庆祝徐为胜诉了。可是一觉醒来,我只看到一张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徐为其人的样子。

照片里,徐为站在康复院的铁门内,他个子很高,头发有点灰白了。他双脚并拢,认认真真地站着,但背已经有一点驼了。他的律师站在康复院的铁门外,向他送达一审判决书,徐为败诉。

法院认定徐为住在康复院里是合理的,大哥作为徐为的监护人,将徐为安置在康复院里就已经尽到了作为监护人的职责,再一次将徐为能否出院的决定权交在大哥手里。

徐为不服,上诉。

二审依然败诉。

徐为仍不服,于是他的律师申请再审,申请抗诉。

均驳回。

直到2016年5月,徐为和他的律师走完了所有可走的法律程序,彻彻底底以失败告终。

法院认为,如果监护人不同意,那带着精神病人帽子的徐为就应该继续留在康复院里。判决书里罗列了诸多理由,但归根结底,其实就是大部分人在一件事上的高度一致——毕竟是个精神病人啊,放出来了,万一出事呢?

那之后,当我和别人讲起徐为的故事,忽然发现故事的开头已经从十年变成了:“我跟你说一个很传奇的人,他在精神康复院里住了快14年……”我不再关心徐为到底能不能出来,更想知道的是,在这漫长的诉讼里,在这一波接一波的等待和失望里,他会不会被击垮?

当年围在一起感叹的同事们都在各自的生活里飞快地奔跑——有人结婚,有人生子,有人去远方继续学业。似乎只有徐为被困在了一个时间停滞的平行世界里,日复一日的康复院生活依然没有尽头。

十一

2015年和2016年,是徐为迄今为止的生命里最难熬的两年。为了出院,他把康复院和自己的大哥告上法庭。和大哥对簿公堂,亲情从此就断了。和康复院对簿公堂,但徐为还住在康复院里,双方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博弈。整个官司以失败告终,徐为仿佛听见康复院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彻彻底底、严严实实地把自由世界关在了这铁门外,出也出不去,活也活不好,死又死不了。

还记得1994年时,徐为曾在澳洲落难,赌博输光了所有的钱、独在异乡没有亲朋、没有住处。他想着去流浪当乞丐,结果发现地广人稀的澳洲对乞丐也不友好,流浪了半天也看不到人和车,乞丐都活不下去。但相比起被困在康复院里有吃有住的日子,徐为觉得,还是1994年落难的时候好,那时毕竟有自由。

唯一的慰藉是春春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们在一起十年,如果没有春春,徐为也许早就想办法死掉算了。十年前,当他第一次看到春春的时候,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还像个孩子的姑娘会在多年后成为他活下去的支点。

剧照 | 《飞疯人院》

2016年,徐为找到他的律师,他还是要争取出院,再试一次,最后一次。律师把所有可能的方法都想了个遍,最终和徐为决定,再启动一个法律程序,要求法院撤销大哥的监护权。如果能够把大哥对徐为的监护权整个端走,那能否出院的决定权就能回到徐为自己手上。

在这个程序里,最关键的一环是徐为要做一次司法鉴定,只有当他被鉴定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后面的路才能走通。对于这个鉴定,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在徐为之前打的两场官司里,他已经被鉴定过两次了,两次的结果都不理想。这一点并不奇怪,因为一旦被贴上精神病人的标签,就没有什么人能顺利通过这个鉴定。

但在2017年7月6日,徐为从最初在精神康复院里发展香烟贸易、开拓餐饮业务,到后来成为康复院里第一个谈恋爱的人、第一个用智能手机的人、第一个带着另一个大活人光明正大逃跑的人、第一个聘请律师的人,变成了第一个被鉴定为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

徐为拿到的司法鉴定结果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被鉴定人患有精神分裂症,目前病情缓解,应评定为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作者图 | 鉴定报告

走到这一步,他坚持了15年。

但徐为并不着急正式出院,他还在康复院里多呆了两个多月。并不是因为他留恋这生活了15年的康复院,也不是因为他做事拖延。他心里比谁都急,怕夜长梦多,怕院长变卦,怕那个来之不易的鉴定结果失效。但他还是要留在康复院里,因为春春出院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他一定坚持要两个人一起走。徐为说,如果他一个人出来了,春春在里面关一辈子,要受苦,他在外面也要苦一辈子。

春春的监护人是她的哥哥,没时间照顾她,所以不同意春春出院。律师出了个主意把春春的监护人变更成她的儿子,最终在2017年9月26日春春也拿到了出院的获准,慢慢的春春家人也开始接受这一段爱情长跑。

徐为和春春终于实现了一起出院的大目标。9月27日,在律师和春春家人的陪同下,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昂首挺胸地走出康复院的大铁门。从铁门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不过就是一步,两步。但他们一起走了十多年,才走到铁门外。还好,经过了这十多年,他们仍然一起走。从今以后,他们有自由,两个人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

新天新地,一切都是新的了。

两天后,徐为记录下了他这一天的生活:

“今天东西差不多买全了,开始自己做饭吃。今天买了一把空心菜6元一斤,二个灯笼青椒7元一斤,一块鸡胸10元一斤花了4.5元,一点姜一个大蒜头3元,2斤鸡蛋每斤5元,一瓶烧菜酒5元。总共差不多花了40元。平常日子真好。”

(为保护主人公隐私,徐为、春春已化名)


-END-

作者 | 溪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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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9 06:5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地雷村:一个人的拆弹部队 

 2018-03-27 杨祎铭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20 篇入围稿件-


王开学选择凌晨就出门,这时妻子还未睡醒,他免去了对她的一番交代。眼下在做的事情,谁也不能告诉。

路程接近40分钟,到达终点时,天已微微亮起,一座座山从黑暗中显出形状。他爬至山腰,开始一天的工作。

1970年,他出生在这座云南省边境的村落——八里河。村子倚在山脚,山那头就是越南。对越自卫反击战期间,这片土地在一夜之间化身战场,眼下战争结束快40年,它却没能从战场回归为一个平常村落。没人能说清楚当初部队在村子地底下埋下了多少枚地雷,如今又剩下多少。它们潜伏着,在某一个瞬间炸响,吞掉一个人,或是一条腿。

在大雨的冲刷下,有些地雷从地下冒了出来。王开学捡上一两枚,小心翼翼地捧到山间的空地上。他像块岩石一样蹲坐在地,死死盯住一枚地雷。不出声,也不动手,整整一年,他就这样和地雷无言地较量着。他计划好了,这一年用来钻研,一年之后,他要将这些地雷一个接一个地拆卸销毁,然后,他要在这片地雷地里,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他把地雷看作武侠片当中的暗器机关——内部结构环环相扣,一触即发。他相信只要清楚了它的运作,并设法阻止其中一环,地雷就是一块笨重的铁。

这是1990年的一天,必须要动手了。他说,如果不将这地雷大卸八块,那就算不上是知根知底。他挑了一个小尺寸地雷下手,可还是害怕,手抖得厉害。往日沉默较劲时的气势不复存在,他意识到,就算对手只是“像街上卖的贝壳,还是最小的那种”,这也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

作者图 | 排雷冒起的白烟

他给自己打气,说死在这里没关系。就在这块地上,“有俄罗斯产的地雷,有美国产的地雷,还有越南产的棺材地雷、橡皮球地雷”,死在这里,他输得并不难看。后来他又试图逼迫自己,在心里念道:“这一次不去碰,那以后一辈子都别想再去碰。”太阳偏西,他在那山头抽掉5根烟后,闭着眼睛把手伸了出去。

“你慢慢转动他里面的爆炸装置,你必须要拆开,你取出那个雷管,你不要压到正面,你压力一够,它弹簧一跳动,就爆了。”就这样,王开学拆开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颗雷。过程中,他尤其记得一只恼人的鸟,叫声很大,把他吓到惊起。

 

王开学的父亲是村子里第一个踩到地雷的人,那是1981年。

那天他正在上课,一个长辈冲进教室,抱住他的头就哭起来。在泣哭中,她断断续续地说,你的父亲被地雷炸了。

父亲的尸体被民兵队拉到了离家几十米远的空地,四周站满了背着真枪实弹的士兵。从学校回来后,他急切地挤进去看。父亲的两条腿不见了,身体剩下80公分,胸口开裂,内脏裸露在外,泥土和蚂蚁纷纷往里涌。后来父亲下葬,他企图去山上找回那两条腿,只看见“肉末像葵花籽儿一样粘在树叶上”。

母亲随后不久改嫁。作为老大,11岁的王开学辍学回家,弟弟妹妹尚小,他得操持一切。叔叔抢走了一多半家里的地,而剩下的地,又因不懂耕种,基本闲置了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靠要饭养活自己和弟弟妹妹。

相似的事情太多了。1985年,他和堂叔王和光在地里砍树做栅栏,想拦住吃包谷的牛。那天天气晴好,王和光到今天也想不明白,他上战场4年,扛枪背弹,“炮弹怎么炸都没受伤,怎么平安回来后才7天就没了脚” 。那是枚绊雷,他当兵时学过,一眼就认得。

作者图 | 八里河村

爆炸声一响起,王开学立马跑了,以为是潜入中国境内的越南特工抓俘虏,心里害怕。王和光的脚后跟被炸飞,整个脚板弯曲变形,他先是跳着走,后又跪着走,硬是走了有100米远。他朝前喊话:“不是特工,是地雷,我踩着地雷了。”王开学听见后折回来,背起王和光往驻扎部队的卫生院走,血顺着他身上往下淌,以至没有发觉炮弹碎片在他大腿上开了个口子,也在流血。

在卫生院,刚刚在河里洗澡的医生,穿着条短裤给王和光做了手术。一个士兵当场抽了两大瓶血,救了王和光的命。简陋的手术间外,王开学透过窗帘缝看见,王和光的腿皮“像卷裤腿”般被卷起,一个人拿着钢钳扯动骨头,随后用刀子锯断,立马扔到了一边的桶子里。他想吐,但忍住了。

近40年后,王开学在回忆时说:“跟我一块长大的没几个了。”有时他会碎碎地抱怨几句说:“不是它,我本应上个高中。”有时他又咬牙切齿地表达恨意:“我不相信这地雷是天上掉下来的,他一定有构造,一定可以被弄懂。”

他长大到可以耕地的时候,家中剩下的那小块田可以派上用场,他不再低声下气的去讨饭了。可他的叔叔仍然试图夺走这最后的一块地。在一个夏天,王开学带着弟弟妹妹准备下田插秧,去到地边,发现叔叔一家早已把地插满。他的弟弟当下就急了,操起锄头要打人。王开学拦下,只骂了几句,就转身回了家。他还是选择忍。回到家,他决定无论如何要开一块地,“很大的地,不仅我自己种,那些没有地的人都来种”。

可环顾四周,哪还有地。他只能上山,往地雷地去。 

在“地雷村”里,人们总做相似的噩梦。

有人梦见一具残缺的尸体,有人梦见密密麻麻、要将人给淹没的地雷。有人起初以为是个好梦,梦里,他愉悦地阔步走着,什么坏事也没发生,可醒来后,望见自己少了一截的腿,反应过来,这就是一个噩梦。

对于自己被地雷造就的人生,他们没办法恨,没办法怪,只能认。就像王和光说的那样:“我恨这场战争,可恨它有什么用。”

已经54岁的王和光常说“痛苦”二字,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他有时望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回过神来,就会吐出一句“痛苦啊”。有时,他说完就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现今他和妻子两人住在村里一间土砖房里。王和光用修路挣来的钱,才将草顶改成了瓦顶。平日里,两人靠着边民出入边境的便利,替一些做口岸贸易的老板将货从越南搬来中国。收入不多,七八百的样子,有时也能有一千五,那是王和光口中“机会好的时候”。

他不时跟人讲起右腿截肢后的日子。那时战争还未结束,炮弹响起来的时候,全村人要躲去附近的山洞。说跑就跑,可他跑不了,杵着两根拐杖,远远地落在别人后面。这让他觉得自己没用。1986年的一天早上,天还没亮,他谁也没告诉地离开了这个村子。从船头坐车,过文山市,坐到平远街。

整整四年的时间,他去了大理、昆明、贵州好几个地方。后来是母亲把他抓了回来。在一辆公交车上,母亲用手拽住他,怎么也不松开。王和光起初以为是小偷,回过头发现是自己母亲,立马眼泪涌了上来。跟着回到家,他抱着母亲彻彻底底哭了一场,之后他再没有离开过村子。一年后,母亲在干活中被地雷炸伤眼睛,视力一天比一天差,最后就看不见他了。“痛苦啊。”他最后又是这样说。

有人问过他要不像王开学那样,也去山上开块地。他迟疑半会儿,给出了那个村里多数人的答案:太冒险了。少了一截的腿被肉色棉布裹得紧紧的,就搭在他自己身上,假肢丢在一边,空气中漂浮着阵阵汗臭。

作者图 | 因误踩地雷而装上假肢的村民

王开学是个异类,尽管他也做过那个噩梦。梦里,他吃完早饭,出发去山上打柴火。没走多远,只听“砰”的一声,他感觉眼珠从眼眶里跳了出去。一阵猛喊猛叫之后,突然就醒了。身边的妻子见他满头大汗,迷糊得问:“叫什么东西啊。”他镇定好一会儿,才答:“梦见鬼了。”

成功拆卸了7种类型的地雷后,王开学开始正式开地。先用除草剂将草清除,有时一把火烧干净,接着用锄头试探着翻开地,遇见雷了,就拿出镰刀和铁丝,调用此前的经验,该怎么拆怎么拆。他不断提醒自己,一寸土地都不能放过。地毯式的一天下来,他能排个两、三分地。休息的时候,站在“干净的土地”上,他想,不管其他人怎么说,自己这样做是对的。

有过一次,他差点彻底在对手面前败下阵来。那天,他照常用锄头翻地,没注意,牵动了三颗加重手榴弹的拉环,地里立马冒起白烟。他把锄头扔开就往坡下滚,滚了差不多七八米远,耳边响起炮声——“感觉有两股很强的风吹进你的耳朵”。被炸起来的泥土盖在了他的身上。好不容易站起来后,他立即往身上摸,第一遍没摸到血,他不相信,于是又摸一遍。确认是真的没事后,有足足半个小时,他做不了任何事情。半个小时后,他开始继续排雷。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时候,他会选择停下。原因出自一个故事。故事说村里某人出门砍柴,路中遇见了一条头抬高的蛇,这人大意,拿起镰刀就将蛇给打死了,于是在那天,他踩上地雷,惨死。王开学尤其在意这些东西。若是晚上做了一个不好的梦、妻子临时说了一句不好的话、路中遇见一只不叫的鸟,他都会立马打住,当天什么也不干。这些年来,他真的没受过什么伤,就更相信这一套的灵验。

年尾,王开学从地里排出并拆卸的地雷能装满3个背篓,多的时候有5个背篓一个背篓装400颗左右。他会在空地里挖上一个大坑,将绿皮的废雷通通倒入坑内。拆出的雷管被他装到一个塑料袋子里,裹成一团,之后再包上两层生芭蕉叶。他点燃芭蕉叶,投掷到坑里,人立马走远,待到芭蕉叶里的雷管受热引爆,眨眼的功夫,一个坑的地雷都炸响了。声响巨大,“泥土冲到半天高”。

他就站立在半山,远远张望着,衣型阔大,像一面不败的旗。 

妻子项成英此前一直不知道王开学上山是去排雷。她只被告知是在开荒,心里以为就是寻常的开荒——除草,翻地,牵牛犁田。

曾有一次她起过疑心,她问丈夫,怎么你开荒开到现在,还不见叫人去种地。丈夫回她,还差着点,开好了就去种。

后来还是丈夫主动坦白。他把她带到了地里,也不多解释,直接看。往日里,她听过地雷响,见过炸伤的人,心里有过恨意。然而她却从未真正见过地雷。以致于当天见到两颗地雷孤零零横在地里时,她第一个念头是要伸手去碰。王开学立马喊叫着制止,开始一通解释。曾经笼罩在心头的野鬼般的东西一下子有了实体,项成英先是害怕,然后哭得站不起来,最后开始生气。之后好几天,天一黑,她不见丈夫回来,便立马去到路口张望。她放不下心。

她的亲兄弟曾因炮弹丧命,她至今越不过这个坎,觉得只有地雷吃人,人怎么可能战胜地雷。

王德华年幼时贪玩,从打靶场捡来一颗子弹,回到家里屋檐下,用棍棒对着一顿敲击,子弹爆开,碎片飞进了他的眼睛。好在那时一个上海的医生刚刚到了连队卫生院,技艺精湛地取出了碎片,而非挖掉整只眼睛。如今若不仔细看,王德华的右眼与常人并无二样,只是那颗失去作用的眼珠有时不随视线所在游动,看起来手足无措。

或许是年幼的原因,王德华没为此事困扰,一段时间后,他照常上学,照常在学校欺负人。但此事却极大刺激了项成英。她急切想让丈夫立刻停止上山排雷。“你再去,就一家人都变成那个样。”说完她望向了儿子。

儿子王德华说,她是这个家里最怕地雷的人。但无论是父亲、还是哥哥,都认为最反对的人其实是他王德华。他们猜,原因是那只残废的眼睛。

起初,王德华以为父亲排雷开地无非是为了生计的无奈之举,可眼下地早已足够,父亲仍在极力扩大那块地的边界,着了魔一般。他无法理解。

小的时候,父亲为了不让他上山,总不厌其烦向他强调山上地雷的危险。有时甚至编撰故事——他指着部队立下的刻有骷髅头像的雷区警示碑告诉他,山上尽是骷髅头,你千万别去。现今,王德华将那些话悉数又还给了他的父亲。“地雷太多了,太危险,开的地够用了,你还想干嘛。”

长大后,王德华去福建打工。有天工作的间隙,他拿出手机,看到腾讯新闻去到自己家,父亲竟有几分炫耀地为记者展示拆雷。下班后,他立马就打电话到家里。他问父亲,怎么又在排雷。面对这样的问题,王开学会给一个顺心的回答。只是拆一下,没什么事,之后就不去了。王德华知道是搪塞。太多次了,父亲这样答应他,可过不了多久,他又会看到地多出来一块。 

2009年,王开学开了快有100亩地。

项目在那一年找上门来,打得是政府的旗号。官员亲自上门进行解释,说,像当地这种气候,没有比种咖啡更好的事情了。他保证,村民种下咖啡,收成时,市场收价绝不低于两块五一斤。王开学甚至一度被拉到西双版纳,参观了好几个雀巢公司置办的咖啡种植园。回来后,他觉得可行。80亩的土地,他全种上了咖啡。

两年后,王开学的田地里红成一片,咖啡棵棵挂果。事到如今,回忆时,他都不忘强调,“在所有种咖啡的农户里,没有谁的咖啡有我的漂亮。”但是,承诺的收购价格那时却从两块五变成了一块二,其中还分等级,被划定为次等的咖啡市场价只有五毛。王开学去到项目公司,得回来的说法是:“全世界都跌价,咖啡出口大国巴西现在也卖不出去了。”一些农户因此立马将咖啡毁了,觉得拿出去贱卖反倒更生气。

王开学下不了决心毁掉。家人劝过好几次,但他总想再等等,指望着来年价格又涨上去。但两年过后,价格最终还是没涨起来,王开学亏损12万元。在一个下午,他望着那连成片的咖啡田,转身对身边正在种玉米的家人说,砍了吧。之后整整两个星期,他带着一家人几乎不停歇地砍,没砍下来,又花4000元雇人来砍,最终80亩的咖啡化为乌有。唯有一株被他执意留了下来,种在家门前,结果的时候,红得刺眼。

起初,他生活所迫,带着一腔不忿上山,来到这块地里。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看到同村人眼红他地多,心里觉得扬眉吐气的的时候,又或许是从一家接着一家的媒体前来采访,他重复地讲解与展示排雷,连普通话都跟着变好的时候,他意识到,这块地可能不仅是维系住一份生活那样简单。自那之后,100亩、200亩、300亩,他任谁阻拦也不听地开出了一块堪称巨大的土地。王开学回忆,二十几年的时间里,至少排掉了14000多枚地雷。他在这块地里看到自己的命。

他曾心心念念一个成功,企图用这个成功证明他的抉择是正确的,但他失败了。儿子王德华回忆,那段日子,王开学几乎天天都要跑到咖啡地里,来回地走,来回地看,有时候甚至直接睡在那边。

后来,他就不种短期的经济作物了。他开始种树,至少要长20年的树。

最开始也不顺利,总有树死。虫子太可恨了,地蜂拥地钻进一棵树里,一点声响没有就将树给蚕食了。他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将树砍掉,在原地重新补种。有时他一眼望过去,看到那棵又小又细、和四周不相适应的补种树苗,就像在心里发现了一个窟窿,一下子就伤心起来。“总是不是滋味。”他说。

就是这样不厌其烦地种,种了有十几年,王开学的地上逐渐有了一片林子。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一片“森林”。

作者图 | 八里河村

像以前没完没了跑去咖啡地里一样,如今他又没完没了的总要去他的“森林”。有时他就在树底下坐着,看绿荫颤动;有时他直接爬到树上,点上几根烟,远处的澳洲坚果已经挂果,风一吹,铃铛般响。他心里爽快。

2011年春节,儿子王德华没有回家过年。他和几个老乡聚在一间出租屋里,做了一些菜,就这样过了年。期间王开学几乎每天都打来一个电话。

王开学说:“有没有吃饭?”

他说:“吃过了。”

王开学说:“别乱喝酒?”

他说:“好。”

在沿海地区打工好几年,回到家,王德华得出结论:在他出生的地方,危险是地雷,而在他去往的那些大城市,危险还在,是另一种类型的“地雷”。这些年,他趴在高楼大厦的外墙贴过大理石,也在烈日底下铺过沥青,见过太多老板,受过太多欺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这样感叹道。

后来,他谈了恋爱。偶然的机会,他将女朋友带往了山上地里。女朋友没留心,对他说,你们家怎么就这么点地呀。他笑着解释,你上到那边去看。女朋友往山上走了一段,朝远方看,那块地似乎漫无边际,过一座山是地,再过一座山还是地。“这么大啊。”女朋友感叹,王德华于是开玩笑:“那你以后勤奋一点。”每每这样的时候,尽管有一些东西还是不能理解,但王德华觉得他老爸了不起。

春天一到,王开学的树发出嫩叶。这是一年里,他认为林子最好看的时候,于是更是舍不得离开。他以主人身份自在畅快地四处走着,拿出手机,咔嚓地拍。有时他摸着树上长出来的嫩叶,像摸一个有温度的活物。他暗自想,你要好好长啊。就在这片地雷地里,肆无忌惮地长。


-END-

作者 | 杨祎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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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9 06:5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报告,我要举报我爸 

 2018-03-28 张强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21 篇入围稿件-

我和同事带着熊光军窝在一辆年头久远的桑塔纳车里已经两个钟头,空调失灵,热浪汹涌,困意阵阵袭来。从警十年,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疲倦,摸口袋准备抽烟提神。辉仔摁住打火机,冲着棚户区的入口努努下巴,向我示意:有人来了。

就在几个小时前,熊光军举报棚户区有人藏毒贩毒。

棚户区紧邻长江,位置极佳,交通便利,被两家综合性医院和一所重点学校包围。开发商很早就看中了这里,拆迁工程进展到一半,不知为何突然放弃了这个项目。现在从高处俯看,数十排已经被砸的和没来得及动工的红砖房,像留在地面的一块猩红伤疤。多年过去,政府管理部门人员更迭,又没有新的开发商接手,棚户区的荒草肆意生长,在潮涨潮落间失去了这座城市的宠溺。

在棚户区逗留的人越来越少,随后又发生过几起专门针对路人和夜跑者的抢劫案、性侵案。虽然案件很快侦破,此处却彻底沦为人们即使抄近道都不会选择的无人区,也成为那些渴望远离人群的罪恶栖身的地方。

那天早一些的时候,我和辉仔到某小区发传单。

随意走进一栋楼房,辉仔腋下夹着厚厚一沓彩印宣传单,抬头盯住显示楼层和日期的LED屏幕,日期与宣传单标题吻合——“6.26国际禁毒日,全球行动共建无毒品安全社区”。

梯厢到达一楼时,身后过来两男一女,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两名男性站在我的左后方,女性则刻意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站在右后方。梯门打开,两名男性紧随我和辉仔进入,女性稍作停顿,犹豫着踏步进来。

“去几楼?”辉仔站在楼层按键键盘旁问我。

“去顶层吧,从上往下贴比较轻松,多贴几张,提高视觉冲击,反正这东西也不值几个钱”。我一边说着“不值钱”,一边抽出一张传单,在手里晃了晃。

说话间,两名男性中个头较矮的那位正从我和辉仔之间探出身子,手指朝着顶层的按键戳过去,听见我所说的话,瞥见我手中挥舞的传单,瞬间偏移指尖方向,点在了中间楼层按键上。

电梯关门,履带与滚轮开始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厢顶灯带坏了一截,辉仔鼻翼翕动,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不太好看。

电梯很快到达中间楼层,这一次女性没有迟疑,低头紧随两名男性离开梯厢。这栋公寓每层有三户,两名男性勾肩搭背拐向右侧那一户,而女性走出电梯后先是朝左侧方向迈出两三步,又尴尬调头,也向右侧那一户走去。

电梯继续上行,辉仔问我,“你没觉得刚才那三个人有问题?”

“哦?有吗?”

“不会错的,长期吸毒的人由于毒品进入内分泌系统,血液里、脏器壁都会附着毒品残留,散发出类似发霉的腐臭味,刚才那三个人身上就有,我闻得出来。而且,他们刚才明明是准备去顶层的,看到传单才临时改变了楼层,刚才他们下电梯的那一层,明显没有商量好该怎么走。”

越说越兴奋的辉仔拨通单位电话求援,并且撂下狠话,“信我一回,顶楼左边那户肯定有问题,错了责任我扛。”

两个小时后,开锁公司解除那户的反锁,厚重烟气夹杂麻古香味,从大门喷涌而出。散落打火机、锡箔纸和自制“冰壶”的地面上,歪七扭八地躺着神色迷离的两男一女。

其中矮个子的男性,就是熊光军,二十岁。据另外两个人交代,今晚溜冰的“货”,都是他提供的。

涉毒案件,挖毒源是关键。我在审讯室里递给他一支烟,试图以尽量亲密的姿态开始难度最大的“摸上线”的审讯。

熊光军一口嗦去半支烟,重重吐向半空,直说:“警官,不劳您费心。货,是翔子给我的,五十岁,真名不知道,没有联系方式,不知道住哪儿,但我知道他存货的地方,现在不到两点,过去守他,正好合适,他开一辆无牌照的银色奥拓,天亮之前肯定会到。”

熊光军的回答都是短句,声音利落,简洁清晰,没有丝毫犹豫,像朗诵私下练习过多次的腹稿,我在纸上只记录关键词都赶不上他的语速。

剧照 | 《门徒》

“存货的地点在哪里?”

“棚户区。”

“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我带你们去。”

我们在棚户区蹲守到四点的时候,熊光军突然指着前面一辆模糊的车影说:“就是他。”那辆汽车背朝我们停在大约50米开外,这么远的距离,正常视力都看不太清楚,但他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会认错。

吩咐协警给熊光军加戴脚镣之后,我和辉仔揣上警棍和手铐下了车。猫着腰靠近车辆,我往副驾驶车门方向移动,辉仔去了主驾驶一侧。在时间配合上我们出现了一点不默契,我刚走到车尾,辉仔已经动手拉了车门,车门并未解锁,驾驶人意识到有人在拉左侧主驾驶车门时,急忙发动倒车,试图把外面的人撞开。

辉仔向后弹起,躲开了车头,驾驶人却不知道车尾处还有人在。我被车尾刮倒,一支鞋子被车轮卷入车底,坐在地上大喊“停车!停车!”一边狼狈向后倒退。

辉仔意识到我处于危险中,扑上去掏出警棍连续击打主驾驶的车窗,直接击碎,紧接着迅速勒住嫌疑人颈部,向车窗外发力提起。他这才松开了踩在油门上的脚。我顾不上去找丢失的鞋子,光着一只脚赶到辉仔那边,把驾驶人从车窗拽出,死死压在地上。刚刚车轮扬起的烟尘还未散尽,三个人没有力气说话,自顾自地大口喘气。

“你他妈活腻啦,警察也敢撞!”缓过神来的我没忍住给了驾驶人一巴掌,还想打第二下时被辉仔拦住。上铐,搜身,检查口腔、头发和领口是否藏有刀片,一套程序走完,我的气也消了大半。

驾驶人的随身物品里没有身份证,但我们在车上找到一本驾照,姓名那一栏填写的是“熊凤翔”。我和辉仔同时发出低声地惊呼,这个名字,几个小时前在我们抓获熊光军、查询他的户籍信息时看到过,出现在标题为“父”的关系栏中。

“警官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是警察,我平时吸毒没少被警察抓,只能靠点水(举报其他吸毒和贩毒人员)来减免处罚,我以为你们是被我点过水的来报仇了,所以……”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的熊凤翔一边向我道歉,一边挑起右眼角,瞄了一眼顶在额前的警官证,反而松了一口气。

“今天找你不是为了吸毒的事儿,你自己想想还有什么其他事儿。”辉仔打断熊凤翔的解释,没有停下继续搜车的动作,同时直接进入正题。

“其他事儿?盗窃吗?我在派出所都交代过了。”

“爷们儿一点,上点硬菜。”我直接向他挑明有人举报他贩毒,并且明确指出棚户区就是他藏毒的地点。

天光微亮,熊凤翔脸色凝重地愣在夏日清晨温热的风里,全身竟瑟瑟发抖起来,不停用牙齿撕扯干裂的嘴皮。

沉默大约一分钟,熊凤翔问我要了一支烟,“我知道是谁举报的我,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个地方。他的毒品确实是我给的,但只是给他,并不是卖给他。”

“真不是人!”已经知道他们关系的辉仔唾骂一句。

这层窗户纸既然已经捅破,情况属实的话也很难够得上贩卖毒品罪,就不需要保护举报人信息了。无论是否构成刑事案件,藏匿的毒品都必须交出来销毁,于是让协警把熊光军带下车来,一前一后押着父子二人进入棚户区寻找藏毒地点。

父子二人一路上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

走进一座尚未拆迁的砖房,屋子被油漆脱落的木质板分隔成客厅和里屋两间,外加一间厕所。砖房内有款式落伍的沙发和霉味浓烈的家具,锅碗瓢盆都有,但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无人使用了。

从进门处一直延伸到里屋的地面上,散落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新或旧的近百支针管,我们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落脚。辉仔和协警带着熊凤翔在客厅搜查,而我带着熊光军进了里屋。

里屋有张木板床,熊光军进入里屋后似乎忘记了自己当下所处的状态,在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很自然的半躺在床头。他告诉我,这里是他的家,他的童年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父亲熊凤翔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吸毒,最初吸食的毒品是海洛因,跟他同时期吸食海洛因的毒友,现在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1992年,熊光军就在离这里不远处的医院出生。熊凤翔那时在广东打工,已经染上毒瘾,不敢回家,只在熊光军出生的当天出现了一次。再次出现,是这一片区域被市里规划拆迁的时候。

虽然当年棚户区的开发商中途跑路,但拆迁补偿还是及时发放了。当时有还房和货币两种补偿形式,熊凤翔选择了货币补偿,因为这些钱可以用来买毒品。“我妈就是那时候走的,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熊光军开始和我闲聊。

妻子走后,熊凤翔辞去工作,下决心戒毒,抚养熊光军长大。但当时本地没有专门的戒毒机构,熊凤翔只能按时到医疗部门领取戒毒药物美沙酮,在家自行戒断。

剧照 | 《门徒》

戒毒比想象中的难,熊凤翔没有成功。但出于保护儿子的目的,那时候熊凤翔每次吸毒,都会把熊光军骗进房间。“房间里放了好吃的”,这是熊凤翔惯用的理由,其实不过就是些廉价的饼干和果奶。熊凤翔并不知道,那时他还处于毒品依赖的低级阶段,主要采取烫吸(将毒品放在锡箔纸上加热)的方式吸食毒品,而高温炙烤下的毒品会进入空气,舞动着可以变幻成任何物质状态的触须,穿过房门,潜入里屋,吞噬着一具正在发育的躯体。

所以熊光军的童年记忆中,家里总有一股特殊的味道。

时间长了,年幼的熊光军会向父亲抱怨身体不舒服,熊凤翔只是说自己以后少在家里抽烟。直到熊光军读初中时,和男同学躲在厕所里抽了一支从班主任那里偷来的香烟,发现根本不是那种感觉,也根本缓解不了不时袭来的周身困顿。

年少的熊光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轻微毒瘾,虽然经常会有精神恍惚和身体不适的时候,但可能因为年轻,身体恢复能力强,加上熊凤翔在家中吸毒的频率越来越高,间接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二手毒害,所以熊光军并没有出现明显的病症。

在长期的二手毒害下,熊光军的身心发育都不及同龄人,智力也低于其他孩子,愿意与他做朋友的人很少。因为姓氏是“熊”,老师和同学间明里暗里给他起了个“熊傻子”的外号。“我除了上学,几乎不出去玩。每次不得不听他的命令呆在这里的时候,我只能看窗外,外面全是高楼,全是人,全是车,我喜欢这种热闹”。

剧照 | 《门徒》

熊光军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久久停留在窗外不远处林立的高楼之上。“有几次可能吸上头了,我觉得这间屋子好像变得热闹起来,客厅里屋都是人,妈妈也回来了,那种感觉真好。”

十八岁高中毕业,熊光军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参加工作。一天无意在家中翻出父亲藏匿的冰毒,学着无数次从门缝里窥见的父亲模样操作一番,那些记忆里熟悉的味道、那些香烟从来给不了的过瘾、那些臆想出来的热闹,重新浮现。

八个月后,某天熊凤翔毒瘾发作,却找不到自已预先藏在沙发缝里的毒品,最后在熊光军的枕头下找到已经空空如也的PVC包装袋(一种经常用来分装毒品的自带封口的塑料袋),才知道熊光军正在重蹈他的覆辙。

熊凤翔揍过他、饿过他,还把他反锁在屋子里。可每次看到儿子毒瘾发作的样子,想到自己也难以忍受毒瘾发作的折磨,最后选择了放任。熊光军打开床头的一个小铁盒,“我的毒品都是他提供的,每次我回到这里打开这个铁盒,里面肯定有货。”

熊光军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名被警察抓获的吸毒人员,急忙从床上起身,学着熊凤翔被我们抓获时的模样,双手抱头蹲下,轻声道歉。整个对话过程,熊光军没有使用过诸如“爸爸”、“父亲”这些字眼,始终用“他”指代熊凤翔。 

屋内搜到的毒品不算多,辉仔用随身携带的电子称称重,客厅搜出冰毒0.6克、麻古1颗,里屋搜出冰毒2.1克、麻古2颗。“还真是一个另类的好爸爸,吸毒要把多的那一份留给儿子”,我暗自觉得可笑。

回到单位,辉仔也已经把熊凤翔的笔录做完,我一边翻看一边跟熊凤翔聊了几句。

熊凤翔90年代初接触毒品,早期主要吸食海洛因,期间也尝试过大麻叶和K粉,新型毒品出现后改为以吸食冰毒为主,吸毒方式也从早期的烫吸进化成注射。

此时被铐在审讯椅上的熊凤翔毒瘾刚刚过劲,惧怕光源,正扭动着身体躲避正面照过来的灯光。 他上半身穿篮球背心,外面套了一件深色薄纱外套,下身粗麻材质的长裤扎进袜子和套鞋里,与夏季极其不符。审讯室内空气不流通,熊凤翔向我申请脱掉外套,我同意了。

熊凤翔尽量让动作缓慢,屏住呼吸、咬牙切齿地隐忍住来自衣服内侧的撕裂感。外套全部褪尽,才发现他因长期吸毒已经导致体表溃烂,手臂、背部均有肉眼可见的血洞,流出血与脓的混合液体,散发轻微腐臭。不能接触阳光,又需要保持透气性,所以才选择薄纱这种与男性不相符的外套。

“我不希望儿子变成我这样。”熊凤翔通过大口呼吸的方式缓解疼痛,汗水还是顺着侧脸滑落。

熊凤翔发现熊光军吸毒后,两次自费送儿子去戒毒。熊凤翔已经丧失劳动能力,没有资金来源,只能通过其他犯罪方式获取。在医院里盗窃熟睡病人的手提包是常用手段,熊凤翔心里明白偷的很有可能是别人的救命钱,但转念一想这笔钱可以救自己的儿子,便无所顾忌。偷来的钱毕竟不是固定收入,两次自愿戒毒最终都是因为资金不够而中断,熊凤翔却没有因此停止盗窃的行为,这成了他后期除低保外,获取毒资的主要来源。

“看见儿子走上我的老路,真的很伤心,可惜我自己毒瘾太重,能帮他的不多。”熊凤翔说一直坚持两件事不让熊光军做,一是不让他接触供货的人,“以贩养吸”在吸毒圈里太普遍,一旦贩毒被抓,量刑很重,甚至可能死刑,因此熊凤翔坚持自己提供毒品给儿子;二是不让熊光军使用废旧针头,即使熊凤翔再缺钱,也一定会购买未拆封的新针头给儿子使用,他不希望儿子染上恶性传染病,始终保留儿子改邪归正的希望。

剧照 | 《门徒》

熊凤翔的行为不构成贩毒罪,不过考虑到熊凤翔在制作笔录过程中自称有盗窃案底,便给他拍了一张正面照,发在全局的QQ群里,让其他兄弟单位比对一下,看看是否还有没交代的问题。

不一会儿群里就有许多单位的同事冒出来调侃。“哟,这不是老熊嘛,又栽啦”、“老油条了,怎么还没学会一点反侦查意识”……不过也有同行提醒我,“熊凤翔患有多种严重疾病,没有地方收,关不进去的,别忙活了。”

那时候,我所在的这座小城因为一条《看守所在押人员“做梦死”》的新闻,把公安局推到了风口浪尖,之后包括拘留所、看守所、戒毒所在内的所有监管场所都出台了规定,对于身体患有严重疾病、传染性疾病的嫌疑人,一律不予收押。此类犯罪分子即使落网,也要强制变更为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状态,实质等同于放归社会。(2016年,为解决此类矛盾,本地设立了监管医院,患有重大疾病的犯罪嫌疑人可以羁押在监管医院内)

收到同行的提醒,我便带熊凤翔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检查结果为:HIV阳性、双肺重度肺结核、二期梅毒。

熊凤翔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也知道自己得的这些病只需其中任何一条,就不会有监管场所敢接收,这也是他敢肆无忌惮犯罪的原因。从医院回单位的路上,熊凤祥并没有表现出如释重负的轻松,悄悄问我:“我是完了,可我儿子还有救,你们要想办法把他关起来,帮他把毒戒掉啊。”

辉仔说的对,吸毒的人确实有种味道,熊凤翔在我身边说话时尽管我戴着四层口罩,但还是闻到了,我有些厌恶地推开他。

“你儿子吸毒是你一手造成的,要是听我的,我建议你把车卖掉,花钱送你儿子去其他省戒毒,在本地戒毒所只会认识更多的毒友,出来复吸的可能性很高。

“另外最重要的,我建议你……从此以后不要再见你儿子了,如果你想他过上正常人生活的话。”

“警官,我听你的,过几天我把那辆车卖了,你们帮我把钱转交给他,让他在戒毒所里过好一点。等他出来,估计我也死了。”熊凤翔思考良久,信誓旦旦地点点头。

我给熊凤翔办理了监视居住,签字画押后他就可以离开。熊光军因为被认定为吸毒成瘾,办理了强制隔离戒毒,将在所里度过两年的时光。临出门前,熊凤翔向我申请再见一次熊光军。熊光军作为需要关押的违法人员,不能在办案中心随意见面。我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熊光军带到辨认室的嫌疑人厅,而熊凤翔进入辨认人厅。

父子二人隔着一块只能单向透视的镜子面对面站立,并不知道在做什么的熊光军独自一人站在布满身高标尺的嫌疑人厅里,四下张望,好奇又不安。熊凤翔前倾身体,双手支撑在镜面上,被毒品摧毁的身体已经无法让他嚎啕大哭,只能轻声啜泣,镜面上留下呼出气体反复雾化的痕迹,和手掌缓缓握拳后的余温形状。

“儿子对不起。”这是熊凤翔留给熊光军的最后五个字。

此事发生大约半年后,听说熊凤翔死亡,而熊光军却从此失去消息,我有关注本市每一个被抓的吸毒人员,从未见过熊光军的名字,至今已经快六年。

*故事主人公均为化名


-END-

作者 | 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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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5 11: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活命 

 2018-04-01 余生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22 篇入围稿件-

憨子

扫完院子,姥娘蹒跚着走向柴垛,去收晒在上面的舅舅的褥子,抱进屋里给他铺展到火炕上。舅舅常常尿炕,那褥子总是带着一股尿骚味,还有尿晒干留下的白色印迹。

那时舅舅已经有二十多岁了,按年纪说不该尿炕了,可他是半个傻子,只有六、七岁的孩子的智力,村人都管他叫“憨子”。

因为憨,舅舅一直打着光棍。村子里的孩子都知道娶媳妇是用来“点灯说话,吹灯造娃娃”的。舅舅也明白娶媳妇的好处,看得出来他很心急,想快点有个媳妇。

村子里有年轻人买了二手自行车,穿一件长过膝的蓝布大衣,飘着长发,风一样掠过街巷,“吱”一声捏了车闸,停在舅舅面前。

舅舅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对姥爷说:“爹,有洋车子的人才能娶上媳妇,我也得要一辆。”

姥爷在外面怂,可在家里有时会耍一耍横,“你看看那买洋车子的都是些啥人物?”

“啥人物我不管,没有车子就没媳妇!”

“咱买不起那东西。”

“人家都买得起,你咋没钱?”

“人家有钱,你找人家当爹去。”

两个人都恼了,起了蛮劲儿,姥娘也劝不住,舅舅先动了手——他们在院子里打了起来。一开始两个人站着扭打,后来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姥爷那时还算强壮,可还是比不上血气正旺的舅舅,舅舅把他摔倒在地上,摁住他的上半身,抽出一只手来打他的头,他挣扎不起来,只两条腿使劲地蹬。

风水先生

秋天,割完麦回家,天已经是黑沉沉的。

姥娘就坐到木墩儿上,身子一前一后地拉着风箱。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屋顶的烟囱里塞了东西,烟走不出去,灶间弥漫了浓烟,进而整个屋子里都烟气腾腾了。

灶堂的上方,有一个简陋的用薄木板钉成的神龛,香炉里燃着三支香,供着的是灶王爷夫妇,画像下边写着“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 

饭熟了,姥娘双手捧着菜,口中喃喃:“灶王爷爷,灶王奶奶,来吃吧,来吃吧,吃好了把福气带来俺家——给俺的儿子送个媳妇吧。”

她一定要敬了神、替舅舅向神讨过媳妇才肯开饭;逢初一、十五,还要供奉天上地位最高的神——老天爷爷、老天奶奶。尽管虔诚,神灵却从不应她,媒人没上过门,四处托人也都没有用,穷已经让人退避不及了,况且还傻。

村子里每逢谁家的树上挂上了大喇叭,唱起了《朝阳沟》,就是这家娶媳妇了。娶媳妇的人家要把这戏反复播上三天,夜里也只停几个钟头。每逢这样的夜晚,姥娘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过一会儿叹一口气。

村子里有懂些风水的人说姥娘家的宅子太过狭长,直上直下,没有遮拦,怕是冲撞了哪路神明,神明不高兴就把家里的福禄人脉都收去了。姥娘听得入了心,逢着村里来了风水先生她都恭恭敬敬把人家请到家,烟酒伺候着,求“解法”。

有个穿着破棉衣的风水先生寻上门来,姥娘赶紧蒸了白面馒头,做了四碗菜,又让我去供销社买了三块钱一瓶的兰陵大曲和黄金叶香烟招待先生。

“俺这个儿……小时候挺聪明,比别的孩子都懂事。他五岁那年,有一天,本是湛晴的天,却突然起了风,黑云彩掩住了天——眼着就要下雨,可刚收的粮食还在屋顶上晒着呐!我慌着去收粮食,他顺着梯子爬上来帮我,上半个身子刚刚伸出屋顶,突然刮来一阵大风……他仰着脸摔下去,摔坏了头……从那以后就变憨啦——只怪我当时没请个先生给唤一唤魂儿。”吃饭的时候,姥娘小心对先生说。

剧照 | 《活着》

姥爷在旁边叹口气说:“唠叨多少遍了,生个傻子,总说是摔的。”

先生轻声一笑,狠劲吸了一大口纸烟,接过话说:“不要紧,我见得多啦。比他傻的我都能治好。”一家人听了,就更加恭敬地侍着他吃饭,小心地顺着他搭腔。

先生酒量好,独自把一瓶兰陵大曲喝得干干净净,吩咐姥爷借来笔墨纸张,提起笔,神色凝重地一气写下去。

先生写了满满好几张纸,又让人取来铁盆和一大碗冷水,把那篇字丢到盆里点燃了,烧得只剩下灰。先生小心撮起盆底的纸灰,撒到冷水里,用手指搅拌均匀。做完这些,他转过身对舅舅说:“喝下去!”舅舅不肯,立刻遭了姥娘训斥:“你不想讨媳妇了么?”舅舅端起碗,痛苦地闭了眼,把冰凉的灰汤一饮而尽。

当晚,舅舅没吃饭,而且照样尿了炕。但姥娘说舅舅的眼睛里似乎比平日活泛些,看东西时不那么死死地盯着了。她不停地往媒婆家跑,告诉人家“俺儿就要好起来了”。

先生说舅舅的病积久了,急不得,慢慢治才能除根儿。他在姥娘家住了下来,隔些天就施一次法术。为了改变风水,姥娘家的厕所、猪圈都先后移了位置,并在院子里建起了一面屏风墙,用来阻挡晦气。最后他法术都用完了,姥娘珍藏在粗瓷坛子里的腊肉也吃尽了,舅舅仍是一副傻傻的样子。

先生眼见一天天胖起来,但是没人再提给舅舅治病的事了,大家似乎忘记了请他来这里的初衷。

到了春耕的时候,姥娘蒸了一锅干粮,让先生带着离开了。  

媳妇

舅舅拿筷子伸到我碗底一捞,发现了里面的荷包蛋。舅舅说:“就知道疼你外甥儿。”

姥娘说:“鸡蛋得攒着,卖了钱给你娶媳妇儿。”

“又哄我。谁看得上我,要娶早该娶了,王家的大瘸子都买媳妇了……灰汤也喝了,啥用也没有。”

“再难也得给你娶媳妇,你等着吧。”

那年头可是攒不下钱;地里的收成交了公粮、征购粮,交了“三提五统”(村级三项提留和五项乡统筹,2006年后取消),再除去购买化肥、柴油和种子的钱,剩下的只够糊口了,来年的肥料钱和油盐用度都得想别得法子筹措。一年到头手里都紧紧巴巴的。

姥娘只能指望那窝下蛋的母鸡了。和买媳妇需要的花费相比,卖鸡蛋的收入太微薄了。姥娘五天只能攒二十几个鸡蛋,才卖两块多。

村子里有不少外地媳妇,云南的,四川的,贵州的,来的时候都是些年轻姑娘,有的过了几年跑掉了,有的老老实实给买家生儿育女,在村里扎了根,当了娘,成天抱了孩子在巷口坐着。

德盛家是第一个舍得花大价钱买媳妇的,他们为二儿子“二孬”买了个云南媳妇。头几年和“二孬”过得很好,两人总成双成对地下地干活,不过后来还是走掉了。 

“二孬买来个媳妇”的消息只用了一会儿的功夫就传遍了全村,吃晌午饭时,看新媳妇的人挤满了德盛家的破院子。看新媳妇的人太多了,院子里站不开了,有的爬到墙头上,有的差点被挤到猪圈坑里。

平时总是对人恶声气的“二孬”像是变了个人,咧着嘴一个劲地憨笑,不停给人倒茶递烟,“二孬”娘也高兴地不知道咋样才好,只把糖啊、瓜子啊大把大把地抓给小孩子。

新媳妇虽然坐在椅子上,但仍然可以看出身量很高,有点胖,留着短头发,偶尔抬起头,用又黑又大的眼睛对人群惊慌地扫一下。

“二孬媳妇真不孬。”有几个没讨到媳妇的年轻人悲伤地嘀咕。

此后,不断有外地女人被卖到村子里。不管是笨的傻的还是残的,只要肯花钱都能买到女人了,甚至能买到像“二孬”媳妇那样让人垂涎的女人。

也有被骗惨的。顺堂娘男人死得早,顺堂又有些憨实,所以也没娶着媳妇。

顺堂娘从出嫁的女儿那儿拿到一大笔钱,又东借西凑,好不容易凑足三千块钱,给儿子买来个女人。

等女人住进了家,才发现不对劲。这女人穿着臃肿的棉衣,显得身子很粗壮,讲话时粗声大嗓、瓮声瓮气,咋看咋不像个女人。顺堂娘不登底儿,先让女人和自己住一晚。

到了睡觉的时候,顺堂娘点着灯,佯装打起呼噜,专等着那女人起身尿尿,好看个究竟。冬天夜里方便不出屋,小解就尿到屋里的便盆。

到了半夜,那女人起身小解,顺堂娘听见哗哗的响声就睁开了眼,这一看把她吓出了一身汗——那“女人”正站着尿尿。第二天,顺堂娘叫上顺堂和那人理论,那人却说也能蹲下尿尿,当他是女人就行,原来他是个阴阳人。

卖家早已经无影无踪,想退钱已经不可能了,可这阴阳人也实在不能留,就打发他离开了。

剧照 | 《活着》

人家都买来个好好的媳妇,自家竟买来个半男不女的怪物,最后闹得人财两空。顺堂娘受不住,哭了一场,跳进猪圈坑要寻死,幸好那猪粪粘稠的很,她没有立刻沉下去,邻居听到动静赶过来把她捞了出来。

这样悲惨的教训没能动摇姥娘的决心,她开始拼命攒钱,打算也给舅舅买一个媳妇。

为了快点攒够为舅舅买媳妇的钱,姥娘又卖起了瓜子。可时间不长,这小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有几个半大孩子,摸准了窍门,专等姥娘不在家时才来买瓜子,因为姥爷虽认得称,却认不清钱的面额大小,舅舅干脆连钱和花花绿绿的硬纸都分不清。

尽管姥娘出门前反复叮嘱两人不许卖瓜子,可他们都架不住人家的缠磨,每每会“卖”出一些。姥爷在家时还好,不会“卖”得太多,也能收回点本钱;舅舅自己在家时就等于白送了。

有一回,刚过完年,姥娘走亲戚回来,见那簸箩里盛着的瓜子凹下去一个大坑,她呆住,脸上变了色。舅舅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攥着几张彩色的硬纸片,递到姥娘面前。

那“钱”大概是从年画上剪下来的,剪成了纸币的形状。姥娘没去接,眼睛里满是无助的神色,身子想是散了架,极力支撑着,慢慢地迈步走进里屋,躺到炕上去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低低的呜咽,后来变成了拖腔的长哭,声音单调、苦涩,过了很久才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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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5 11: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交粮

支书家放在屋顶上的广播喇叭,总是突然地嘶嘶叫起来:“交公粮啦”、“出河工啦”、”修路啦”、“结扎啦”,多少年,没有消停的时日。姥爷他们在这呼喝中过完了后半生。

麦收刚刚结束,县里的电影队便下乡慰问了。村子里每有重大的事情发生,电影队就会来放电影,放到一半时,电影停下来,让村长讲话。

那晚,姥爷带我去看电影。片名叫《咱们的牛百岁》,放到一半的时候,放映员亮起电灯,点起一支烟,停了下来。

“咳咳,庄里的老少爷们儿,在党中央正确路线的指引下,在公社党委(公社虽然解散了,但还是习惯把镇称作公社)的坚强领导下,今年咱村的麦收任务胜利完成,获得了大丰收……”村长开始讲话了。

村长是退伍兵,不识字,但是出口成章,能够滔滔不绝地讲几个小时。

“吃水不忘挖井人,致富不忘党的恩。党的好政策给咱们老百姓带来了好生活,公社里的领导为了让咱们过上好日子,把心都操碎了,村班子为乡亲们服务也是死而后已。咱们种的是国家的地……”之后便是一通皇粮国税、依法征收之类的话。

剧照 | 《活着》

下半场电影,观众的情绪不像上半场那样激动了,听了电影上的俏皮话也不跟着哄笑了。

我们是电影之夜后的第三天去交的粮。

粮所的人都是火眼金晴,动不动就嫌你的粮孬,说你的粮潮、杂质多,或者颗粒干瘪,要喝斥你,不收你的粮。

吃过早饭,姥爷小心地揣了红皮金字的交粮证,紧一紧裤带,向公社出发,五六袋麦子实实鼓鼓地在地排车上打挺。姥爷躬起身子,两臂架起车辕,在后的一条腿猛一发力,车襻子隔着衣服勒进他的肩头,车子便吱吱呀呀地上路了。

姥爷前些年出河工的时候出了大力,腿落下了伤,得了很严重的关节炎,小腿还落下了静脉曲张的毛病,静脉突出皮肤,像豌豆秧子那么粗,有一回被犁铧划破了,流出来的全是黑血。

三十个村庄的上千辆地排车在乡间的小道上行进,都奔着一个目的地,最终都汇集到了官道上来,人、车和牲口挤在一起。

车流穿过镇子的街道,经过苏式的漆着红星的大礼堂和漆着“为人民服务”的镇政府,再往前就是粮所了。 

离粮所还有一里地就不能前进了,交公粮的队伍已经排到了这里。

太阳爬到当顶,队伍却停止了移动。前面的人传过话来,说是粮所的干部们去食堂吃饭去了。姥爷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白面和玉米“两掺儿”的卷子,给我一个,自己吃一个。

轮到我们的时候,太阳已经低低挂在西边了。

粮所的检验员穿着雪白的衬衫,手里操着一条一米多长的钢钎。他猛一发力,那钢钎刺穿粮袋,提上来时带出麦粒。检验员把麦粒倒进手掌中,看一看有没有杂质,然后丢进嘴里使劲一咬。如果嚼起来软绵无力,太潮湿,检验员就把手一挥:“拉回去!”这些都没有标准,全凭着眼睛和嘴把关。

一位老者向检验员贴过去,把头伸得与检验员的肩膀平行和他耳语几句,好像提到什么人的名子。那检验员便没用钢钎刺他的粮袋,只解开口袋,抓了一把上层的麦子,吃了几粒,不抬眼地说:“过了。”

另一位白头巾老者的麦没验过,因为“太潮,这是坑国家!”

钢钎刺进了姥爷的粮袋,抽出来时从破口处流出一点麦粒,姥爷慌忙上前捂住。 

“杂质多!”检验员面无表情地给出定论,但却格外开恩地挥一挥手表示我们的麦“过了”,只是每袋麦子要扣除几斤“杂儿”。

姥爷不争辩,只默然拉起麦去过了称,开了单,一袋袋扛到粮库,把麦子倒入小山般的粮堆里。

公粮是白交的,不给钱;还有一部分叫“统购粮”,是国家强制收购的,这部分会给点钱,但是价钱比市价低了很多。他们付的不是真金白银,而是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个可怜的数字。

“啥时候给钱?”姥爷问。

“国家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给你!”

“国家难哩。”姥爷叹口气说。

回家的路上,天黑透了,车子行进得比来时还缓慢。姥爷累了。我躺在空空的车厢里仰面看星星,身下铺着本装满粮食现在已经空了的口袋,姥爷“踏踏”的脚步声显得孤独而沉重。 

疯子

九十年代初,镇上兴起了修路运动,姥娘最热切的念想在这场运动里成为了泡影。

姥娘家的老院子没了,土墙坍成了一堆黄土,老椿树也没了,只剩下两间西屋突兀地立在瓦砾间。拆了也就拆了,一分钱的补偿都没有。

建新屋花光了姥娘卖鸡蛋、卖瓜子攒下的那些钱,还跑了好几家亲戚借钱,欠下了几百块钱的债。打那以后,姥娘再也没提过给舅舅娶媳妇的事。

舅舅在那条街上也活了没几年就死了。

村人大多和姥爷一样规矩本分,让交多少粮就交多少粮,让啥时候交齐就啥时候交齐。

但也有不听话的。每年到了交粮的时候总要闹出风波来。

这一年,到了交粮的“最后期限”,韩家老三抗着不肯交公粮。村干部反复在大喇叭里点他的名子,他装作听不见;上门来催缴,他就说:“你们去年打的’白条’还没给兑钱呐。我这一家子老小还吃不上白面哩!”

剧照 | 《活着》

镇里没办法,就派出了“征粮队”。一队人把他带到镇上的派出所,让他双手抱住院子里的一棵树,把他铐在了树上。

等到韩家人交足了粮食、他被放出来的时候,脸上、身上都带了伤,精神也出了问题,经常红着眼睛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敌人冲上来啦,杀杀!”

在街上遇见村人他也不打招呼,只用凶狠的眼光盯住人家,小孩子见了都绕着走。后来,他又无缘无故地打了几回人,大家确定他是真疯了。

他兄弟怕闹出乱子,把他像狗一样被栓在铁橛子上,屋里吃,屋里拉。从他家门口经过,有时会听到吓人的吼叫声。他老婆带着孩子改嫁给一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

那天晚上10点多,韩家老三不知怎么发了狂,挣开锁他的铁链,揣着把尖刀蹿到姥爷家,猛烈地拍打院门。姥爷、姥娘都睡熟了,舅舅听到动静披衣起床,答应着走到院子里,开门胸前就被捅了一刀。

那刀刃又尖又薄,刺入很深。闻声而至的村人把他抬上地排车,三个人轮流拉着往镇医院跑。 

第二天,舅舅被裹在白色的塑料布里,搁在那辆送粮的地排车上。姥娘长声哭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呢,连个憨儿也担待不住……我的憨儿,咋死得那么惨呐……”那哭声拖了长腔,干涩粗砺,夹杂着无尽的惨痛。

那年舅舅三十五岁,到死,他也没娶上媳妇。

姥爷倚着墙蹲在地上,哀哀地低声哭泣。

舅舅被装进一副薄棺,埋进了祖坟,沿街的人家都点起一堆火,以驱赶鬼魂远离家门。

公安部门鉴定,韩老三属重度精神分裂,免除刑事责任。村干部连劝带吓,老三爹和弟兄同意赔偿2000元钱。 

这钱姥爷、姥娘一直没花,后来做了他们的丧葬费。

冬天的时候,韩家老三被他兄弟丢到了院子里,第二天冻死了。

姥娘是七十六岁那年冬天死的,那是舅舅走后的第八年。

有天清晨,邻居去叫门,却没人应声,破门进去,见姥娘只穿着薄衣,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嘴唇被冻得青紫,奄奄一息。 挺到下午,姥娘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姥爷在孤独和寒冷中活了几个月,也走了,他们一家人就都没有了。

二十年过去了,村子里早已没人说起姥娘一家,只有破败倾颓的老屋和柏树林里三个不起眼的坟头证明他们存在过。

姥爷、姥娘那一代农民,被时代的强力携裹着经历了不平静的人生。谁来了就听谁的,谁来了就养活谁。他们的人生,一如这贫瘠的土地,承载着半个世纪的沉重。而我所见证的,只不过是尘埃落定后的一声长叹,之后便是永恒的安静。




-END-

作者 | 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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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5 11: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好运狙击手 

 2018-04-02 张火麟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23 篇入围稿件-


迈克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杀过人的人,还是两百多个。

我认识他是在2015年,他33岁,开一辆白色的奔驰敞篷跑车,每晚6点到11点,风雨无阻地出现在赌场门口。他是华裔,五岁就和外公外婆、父母来了美国,中文极其蹩脚。

迈克爱打百家乐,下注方法简单粗暴:赢了平注,输了翻倍下注。他常向新赌徒传授经验:“好运来赌场的百家乐最高封注是两万多美金,所以无论输了多少钱,只要敢加倍,都可以赢回来!”迈克赌博的时候杀气腾腾,横冲直撞,没有几个新赌徒敢听他话。

最死里逃生的一次,他连输六把,连续加倍。按照他的规则,必须接着下注6400美金。

他冷漠地看着面前刚输掉的3200块筹码被荷官毫不留情的收走,从裤兜里掏出个黑色绒布小袋子,小心的取出一枚亮眼的玫红色5000面值的筹码,和他桌上原有的筹码,凑了6400块,毅然推上押注区。

我不清楚迈克什么来头,一年四季穿着T恤和球鞋,但一把下这么多钱,连来我们赌场的大明星下手都没这么大方。

荷官开牌前,他把近视眼镜换成了墨镜。我看不到镜片后的眼神,那张黝黑的脸庞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嘴唇也不像其他赌徒紧张时一张一合的微微颤抖。

他赢了,翻开牌的刹那,他的双拳砸在赌桌台面上,爆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I knew it!”

他把筹码拢到面前,长吁一口气——憋了许久——又说:“我就知道,老天不会让我死的,很久以前就知道!”

他曾是一名军人,亲历了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两次都活着回来。

2015年夏日里的一天,迈克穿了件短袖T恤来赌场,他右臂上露出的纹身吸引了坐在他隔壁的一位白人大叔的注意:“Devil Dog?”

迈克把袖子全部挽到肩头,让对方看了个仔细:“是的!你也是吗?”

作者图 | 右臂上的纹身

白人大叔也把自己的纹身亮出来,两人很有默契的打了个击掌,双手交握在一起,如同多年不见的兄弟、挚友。

我这才留意到,迈克的身上用英文纹着纹美国海军陆战队,原来他是一名美国大兵!“Devil Dog”是海军陆战队老兵之间的密码。他和大叔聊的很热络,每逢提到地名时就会有意压低声音,但我还是隐约听到“阿富汗”这个词。

我当时在赌场当荷官,不上班的日子里,我硬着头皮请迈克去赌场吧台喝了一杯。迈克从小就梦想着能当兵上战场。上高中的时候,征兵署的专员去学校招人,别人都犹豫不决,而迈克是最主动的一个。征召他的人叫克里斯,他狠狠地表扬了迈克“服务”国家的决心。

他用的“Service”这个词,结合他的语境,我教了他一个词:“为国效力”。教完之后,我又有些后悔。他生在中国,现在是美国公民,穿着美国军装在别的国家“消灭敌人”,用“为国效力”好像有些别扭。

说到他父母的态度,他又有些黯然:“克里斯打电话给我父母,遭到了强烈反对。因为我预备要签入伍合同时不到十八岁,他必须征得我父母的同意。我和爸妈谈了很久,才获准去追求我的梦想。”

迈克驻扎在圣地亚哥的美军基地接受学习和训练,成为海军陆战队中的一员。我问他:“为什么这个词既可以是陆战队也可以是水军、舰队呢?”

他哈哈一笑:“海军陆战队可以担当很多职能,既能被派遣去当伞兵、降落到地面参战,又能被派去核潜艇。而你无法要求一个海军去跳伞,明白吗?”我点点头,瞬间对他刮目相看。

其实,18岁的迈克也没有想到,自己学的这一切真有一天能在战场上有用武之地。谁会想到911事件会发生、飞机撞上了五角大楼?有谁想到美国会对阿富汗宣战?谁会想到“敌人”会成为你必须要杀死的人?

阿富汗战争打响后,包括迈克在内的很多军人在基地接受特训——有针对性和异常艰苦。上级通知:他们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派上战场!迈克曾被丢在丛林里,不给吃喝,36小时内必须走到指定地点。

2002年4月,迈克收到了前赴阿富汗战场的通知。从军事基地回到家中与家人短暂的团聚过后,在约定好的日子里,一辆军车开到他家门口,军官问他:“准备好走了吗?”

这一句话对他来说无上荣耀、热血沸腾;对他父母来说,像一句临刑通知。从未在他面前流过泪的父亲听到这句话时,眼泪夺眶而出,而母亲早已泪流不止。

他昂头对父母说:“据说我们是压倒性的一方,不会有人牺牲的。”

母亲哽咽失语,父亲说:“战争不是游戏。你要保护好自己,要回来。”

在阿富汗服役的五个月,教会了迈克何为人间地狱。

迈克用Front和Back表达先遣部队和后方部队,他是先遣部队中的一员。当他所在的部队在阿富汗边境集结、整装朝内陆进发时,他难掩兴奋地偷偷拍下几张照片——在敌国战场不允许私自拍照——记录他冒险旅途的起点。

作者图 | 行军现场

不多久,战争就打破了他轻松愉快的幻想。

阿富汗是一个昼夜温差很大的国家。白天被晒的汗流浃背,晚上四肢几乎被冻僵。而在翻山越岭的跋涉中,浸在鞋子里的汗水让脚趾头在夜晚像是要结冰。那个时候他们有一条铁律:任何情况下不能脱去军装。整整五个月,他们忍受着骤热骤寒,没有洗过一次澡,没有换过一次衣服。每个人的味道都是一样:臭气熏天。

战争期间,迈克没有在床上睡过觉,他说:“睡觉的时候,如果行至山区,就自行找能掩护的地方睡;如果在平地,就每人挖个坑睡在里面,像是给自己挖个坟墓,天亮了没死再爬出来。”几百个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人形土坑突兀的留在那里,如同一块块难以愈合的战争伤疤。

军队的另一条铁律是:看见任何一个持有枪械武器的人,必须向其开枪。如果对方没有开火,那目标就是他的非致命部位,先把他打趴下。而对方一旦开火,必须攻击他的要害,将他置于死地。

他说:“在我们眼里,平民和敌人只有一个区别——拿没拿枪。即便拿枪的人不向我们开火,也要把他打倒,再前去询问对方身份。如果对方同意投降,我们的医生会救治他。”

迈克所在的先遣部队有四百余人,只有三个随军医生。所有人出发前都被注射了二十余种疫苗,以抵御各种可能性的疫病和增强抵抗力。护士是没有的,迈克说“只有男人”。

死亡,是区分“游戏”和“战争”最直接明了的方式。在游戏里,玩家死掉后,能以各种方式原地满血复活。而战争中,死掉的人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在迈克的队伍里,阵亡的士兵共有五名,全部是被山石背后射来的流弹击中,不治而亡。

死亡让迈克看清了战争的本质,也让他怀疑起自己在战争中的意义。阿富汗地势险要、山区广袤、易守难攻,先遣部队推进速度极为缓慢。迈克服役的这五个月里,他甚至感受不到他的部队在整个战争中发挥了什么作用。每个战士都是那么渺小,每天都受到来自死神的威胁。

他不再是那个来参加冒险旅途的热血英雄,只是个每晚默默向上帝祈求“别让我成为下一个被流弹击中的人”的卑微凡人。

我曾问过迈克一个蠢问题:“既然这么难打,为什么不直接用空军轰炸?干嘛要牺牲士兵冒险推进呢?”

迈克神态威严的正色道:“我们不是很多人口中批评的婴儿屠夫,我们只轰炸敌人的军事基地,有平民存在的区域必须用地面部队清理。”

我感到惭愧,想缓和下气氛:“那你们会救助当地平民对吗?”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说:“不会。没办法,他们不是美国人。我们能做的只是不攻击他们。攻击平民的人会被立即遣返回国、送上军事法庭!”

2002年10月,迈克被从阿富汗调遣回国,该次服役结束。他回到洛杉矶的家中时,母亲再次以眼泪代替了言语,父亲红着眼眶对他说:“你真臭啊!”

迈克在回国前只洗过一次澡。他们的行动结束后,被拉到位于科威特的美国驻军基地。在那里,每人有15分钟的洗澡时间,有营帐里的简易床铺可以睡个好觉,等待陆续分批次被送回美国。没有庆祝活动,现场拥挤忙碌。

2003年3月,阿富汗战争双方仍在持续鏖战,伊拉克战争又将打响。驻守在圣地亚哥军事基地的迈克收到了他的第二份战争服役通知单:国家需要你即刻启程,投入解救伊拉克人民的战斗。

2003年3月20日是伊拉克战争正式开始的日期,3月21日,是迈克再次落地科威特美军基地的日子。他的新队伍从基地向北方沙漠进发、朝巴格达挺进。

由于他是为数不多的有过参战经验的老兵,迈克在新的战役中得到了一个中士头衔,没有太大的职权,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榜样般的荣耀。他被很多新兵簇拥着,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们纷纷热切、好奇地向他打探战争究竟是什么模样。他只答一句:“马上你们就会知道了。”

伊拉克战场是个比阿富汗更加可怕的人间炼狱,这里不仅有流弹,还有布满大街小巷的偷袭炸弹,一声巨响,尸骨无存。并且,巴格达的人口密度远高于阿富汗山区,死去的人的尸体经常来不及被清理,瘟疫在城市中悄无声息的蔓延。

迈克告诉我有两件事情最可怕,一是经常要在混合着尸臭的肮脏积水中匍匐前进,二是美军地面部队不断遭遇隐藏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地雷和炸弹的袭击。在拆弹部队尚未及时到达的区域,士兵们用生命在探路。

2003年4月的一天,迈克带领的十人小队中的一名成员在巷战中踩雷身亡。

队伍中有位叫Lee的韩裔少年——19岁——和迈克最熟捻,他是队伍里为数不多的亚洲面孔,饶有兴致的充当迈克的跟屁虫。他和迈克都是天主教徒,一路见到被炸得粉身碎骨、隐约看得出身着美军军装的尸块。一天晚上,Lee悄悄爬进迈克的坑里,哭着鼻子问:“主会不会庇佑我们,让我们活着回家?”

迈克把他的头按在肩膀上,有力的拍着他的背:“一定会的!要勇敢、不要想会不会死的问题——那个问题就留给主!主不会因为你的勇敢而让你去送死,也不会因为谁怯懦而帮他保住性命。”

迈克的话让Lee豁然开朗。

第二天,在和平常一样的推进战斗中,Lee表现英勇,冲锋在前,在一栋房子的拐角踩中一颗地雷。那秒钟,迈克眼睁睁的看见Lee年轻的肉体在正前方被炸成七零八落的碎块。

迈克像是被雷击中般,浑身刺痛地打了一个寒战,他含着热泪朝其他战友大喊:“走!走!走!”他在心里向Lee破碎的遗体告别,但他没有权利为其善后。

Lee的遗体和其他死去的人一样,由称号为“Cleaner”的捡尸员负责处理(成员也来自海军陆战队)。先遣部队开路,捡尸员紧随其后,负责烧掉或者掩埋敌方士兵和平民的尸体,以及收集、辨别、整理残缺破碎的美军遗体,将他们尽可能完整的拼凑起来,带他们回家。

军装和“Dog Tag”(士兵姓名牌)是判断尸体是否为美军遗体的关键所在。这也是为什么士兵们被严格要求任何时候都不能脱掉军装的原因之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但至少死了之后能躺在棺材里荣归故里。

Lee的遗体碎块被贴上标签运回美国。葬礼举办得很匆忙,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看到美军在开战初期便不断有士兵阵亡。葬礼当天,迈克还步履艰难的行走在充斥着炮火和瘟疫的巴格达的大街小巷。

作者图 | 华人大兵

前方部队出现的伤亡情况超出预期,需要从后方部队调兵增援,一名叫做吉布森的黑人年轻士兵被极不情愿的调往前线。

在一次小规模交火中,吉布森违反了命令,在本该进攻的时候选择了向队伍末端逃窜。上级即刻要求展开对他的调查,如若他的上级和队友都给出“吉布森是个胆小怕死、不遵军令的士兵”的供词,他会被立刻遣返回国移交军事法庭。

作为他的直接上级的迈克打算再给他一次机会,期望以激励的方式让吉布森勇敢起来,像个军人那样战斗,他提到了刚刚牺牲的朋友:“Lee是我们队伍里的英雄,而你想要做狗熊吗?拿出你的作用来,你这种大块头的用处难道是用来挡子弹吗?”

吉布森反倒更害怕了,他注定要当个逃兵:“我不愿意把命赔在这个鬼地方,我要回家,无论什么后果都好!”

作为伊拉克战场上第一个逃兵,也为了给后来的士兵建立一个“表率”,吉布森受到了特别“优待”,他被遣返回国后,被军事法庭判处了十年监禁。

韩裔美国人Lee默默无闻的死在了战场上,土生土长的吉布森保住了性命。

我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那他应该已经被放出来了?”

迈克扬起嘴角,一脸鄙夷:“是的,据说他过的很不好,找不到正经工作,也领不到老兵福利。人们不会把他当作特殊囚犯而同情他,在普通人眼里,他和任何囚犯一样,让人退避三舍;在我们老兵们眼里,他比敌人更加不可饶恕。”

迈克瞧不起窝囊的逃兵,因为他是一个极其勇敢的人。

战场上谁都不愿意操纵重型武器,因为那样很容易让自身成为敌人的活靶子。迈克在Lee去世后,带着对他的愧疚,主动请缨做重机枪手,这让他成为了首批地面部队成员中歼敌最多的狙击手之一,官方说法是“他消灭了两百余名敌人”。

2005年,迈克光荣退伍,获得了一系列学习机会,后进入政府部门工作。由于他被确诊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每月可以领取一定数额的精神补偿费,我认识他的那年,他的月收入在五千美金以上。

迈克时常感慨:“我算是非常幸运的,在伊拉克战争中获得了表彰才让我拥有了这一切。有很多退伍老兵没有享受到应有的福利,晚景凄凉。”

我不知该怎么评判,这话题未免太沉重了。我小心翼翼的试探他的精神状况:“创伤后应激后遗症很可怕吗?”

他垂下眼睑,声音低沉:“是的,我常常作噩梦,陷在硝烟弥漫的地狱里无法脱身。可最惨的是那些捡尸员,他们一辈子都活在充斥着残缺的尸体和恶臭的梦魇里,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疯了……”他摘下眼镜,手背用力地揉搓着双眼。

话说到这里,我渐渐理解了迈克的赌博方式——他的脑子里受到过太大的刺激,留下了生与死强烈撞击后产生的坑洞,没有刺激感去填补它们,会让他活不下去,而赌博是一件很好的填补工具。我只希望老天不要让他输得太惨,让他一直有足够的本钱继续这种生活。

可在2015年年底的一天,迈克像往常一样来到好运来赌场,在场子里转了转,寻了张有熟人在的牌桌坐下。在数把起起落落的小输小赢后,迈克所在的百家乐桌上连开了七把闲,他连输七把。如果要继续以翻倍下注的方式把本金赶回来,那接下来的一把他需要下注12800美金。

作者图 | 好运来赌场

他强作镇定的从黑色小绒袋子里掏筹码,一次性压了12800美金。我在心里算了算,此时他应该已经动用了5枚面值5000的筹码。他早已换上了太阳眼镜,但他的状态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搁在台面上的双手微微颤抖,嘴唇泛起乌青色,面色显得更黑了。

他把两张扑克牌以最虔诚的姿态缓缓搓开来,嘴里念念有词,或许在乞求主再次赐予他起死回生的奇迹。可奇迹并没有出现,他又输了。人群中开始有人责怪他“牌看得不好”——不管怎么看,牌都是不会变的。

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任何一个赌徒都会在某个时刻栽个再也很难爬起来的大跟头,或许今晚就会轮到迈克。我不忍心再看下去。鲜艳的玫红色筹码,一枚接一枚地从他那贴身妥善保存的黑色布袋中鱼跃而出,正如赌场正在一点点的榨干他的鲜血。

当我再次回到迈克所在的赌桌时,他一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死死的攥着那个空荡荡的黑色布袋。我看不到他的双眼,读不出他的表情。他那桌牌围了很多人。保安走过去问他:“先生,你还换筹码吗?”

迈克缓缓地掏出钱包,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100元、20元、1块元,推给荷官,换来一小摞筹码,转瞬就被那张赌桌吞掉了。

在旁人催促的眼神下,他默默地站起身,把那个被揉搓得变了形的黑色绒布袋揣进裤兜,步履蹒跚地迈出了赌场,左右摇晃的背影莫名的孤独而凄凉。 

在那之后,他一直在输。终于有一天,我接到了迈克打来的电话,他问我能不能借点钱给他。我问他想借多少,他想了很久,试探的小声问了句:“2000行吗?”

我没有答话,他立刻就改口道:“1000,我会尽快还给你,行吗?”

我悄悄叹了口气,鼻子有些发酸:“行,不着急,有钱了再还。”

迈克没有再次找我借钱,而他也似乎彻底的从赌场消失了。圈子里流传着关于他的流言:他从赌场的好些熟人那里借了钱,又输光跑路了。

当他再次出现时,是2016年年中。他在赌场四处转悠,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不再去VIP大桌打牌了,偶尔在最低下注区的小桌前坐下玩几把。

他看见我时,主动走过来:“我还欠你1000美金,我有钱了,就会还给你——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还是那句话:“好的,不着急。”

他大大方方的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输了12万筹码——我的全部积蓄就是这些筹码。”

我惊讶和惋惜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既而说:“我当时信用很好,工作和收入都很稳定。我向银行和网络平台借钱,借了很多钱,一个月利息就要还一万多美金。后来我又找爸妈、妹妹和亲戚们借,到最后认识的人都借遍了,还借了高利贷。”

他自我解嘲地苦笑道:“不过现在也不会有人再借钱给我了,很多朋友连我的信息都不回了,怕我又要借钱。对了,你上次教了我一个词,叫做‘为国效力’,现在你能教我一个词来形容我现在的状况吗?”

我心里默念了一句“众叛亲离”,但我说:“等我想到合适的词了再教你。”

迈克还不上贷款利息,申请了破产,3月份法庭判了破产保护。信用分数从879分一下掉到了535分,所有的信用卡也都被取消了。他挠了挠头,把手插进衣兜,幽幽地说:“为了还高利贷,车也卖了。我妹把她淘汰掉的那辆丰田借给我开,这样也挺好,省油。”

作者图 | 颁发给迈克的奖状

“那你还有钱来赌博吗?”

“这是我唯一的能快速把钱还完的办法了。”

我知道他改不了了,只要他还活着,也许会一直赌下去,或大或小。

“我现在搬回爸妈家住了,可以省很多钱。他们对我很失望,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去参军。如果不参军、不上战场,或许我就不会迷恋上赌博,或许就不会搞到破产。”

谁能想到呢?二三十年前,父母把他从中国带过来时,也未曾想过今天吧。这里给了迈克一个美国制造的军人梦,也让他在战场当上了真正的英雄。可最终,他又倒在了赌场看不见的硝烟里。


-END-

作者 | 张火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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