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不吹牛,我外公和我外婆。
1.
我外公胆管癌最后那段时间刚入院,就签了不抢救协议。
外婆就笑眯眯地看着外公一条条看完,签完了,接过来笑眯眯签掉。
两个人自然平和到好像只是随手写个名字而已。
2.
一开始外公还有力气下床,还经常在走廊里走走。
走了没几天就不走了,就在床边上站着给自己按摩。
我问他,为什么不出去走走了?
“走廊里站不住摔着怕小护士担责任。我也就这样了就不给人家添麻烦了。”“没事,我这样也是锻炼。”
捏着虎口穴道,外公笑着说。
3.
床头有个呼叫铃,一按护士就会过来。
按了几次外公外婆就不按了,总是外婆颠颠颠跑到值班台那边请护士或者医生过来。我很奇怪,就问为什么。
“一按那铃就乱响,他们心里也烦。再说了每次按了铃都是护士过来,有的事需要医生来,她们护士就白跑一次。我这样去值班那说明情况他们就能直接派人过来,两边都省事。”
4.
隔壁床是个脾气暴躁的大爷,是个肠子的什么毛病,刚动了手术。家里人也和他关系不好,大儿子来了就走,二儿子陪床就是在外面抽烟聊天,三女儿来了就是手机看股票。大爷成天骂天骂地,骂儿女不孝,骂单位不管他,骂医生护士水平不好,总是弄疼他。
有一天,轮班陪床的不知道是女儿还是二儿子没来,他又在房间里骂,走廊里护工阿姨和护士都皱眉头。
那天我陪床,这人吵得我心烦,正要发作,外公说,你出去一下,我跟他聊聊。
等了七八分钟再进去,那大爷一个人在哭,哭完就安静了。外公让我替他打个电话叫来了二儿子,这事就过去了。
说来也奇怪,那次之后那大爷再也没发过脾气。护工阿姨偷偷跟我说,“你阿公,神了。”
5.
后来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外公也老闭着眼睛,有的没的地说一两句。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摇了摇手引起我注意,嘱咐道:“我死以后不要办这个会那个会了,直接火化了就行。”
我一听眼泪就下来了,没想到他磨了磨嘴攒了点力气又说,“给 xx、xx、xx(都是医护)……买点水果吧,这段时间辛苦他们了……老张送的那个果篮不要送……送给我的东西转给他们不好……”
哎。
6.
(这条无关)
最后的时刻要到的来的时候,我其实是有感觉的。
前一天晚上我爸换我陪床,我临要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动,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第二天接到电话从家里再赶来,已经最后一面了。
7.
赶来的时候我一路跑,到了也已经是医护人员都围在床边了,有条不紊地按照程序在这个那个。
外婆百乱之中一拍脑袋,压住了情绪,给同房的两个病人说明了情况,“对不起,老头子可能是要不行了,你们要是介意的话我扶你们出去坐坐。”
我当时心头乱如麻如刀割,听了不免也被震惊了一下。这份震惊是那种乌云压顶下劈过闪电的那种感觉。
当时就闪过一个念头,这份心,我可能得学一辈子。
8.
看来大概可能是不行了。
年轻的医生看着我们,看得出来他也紧张,口罩上面的眼睛并不是完全盯着外公,也关注着我们几个的状态。
我大致明白他的心路历程,因为同一层楼上个礼拜刚有个老人过世,临走前为了抢不抢救大闹一番,一部分亲属签协议的时候在场,另一部分不在场,当场就闹了起来。
说起来也可笑,我当时听着他们闹,与其说是在争“孝不孝”,不如说在争家里谁说了算。
扯远了。
门口来了两个人,穿着深蓝色长款工作服,头发梳得油亮,脸色苍白,在门外踱着步子。
看到我在看他们,其中的一个中年人向我咧嘴一笑。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可能就是秃鹫吧。
这下看来真的不行了。
一阵难受的呻吟声打断了我,我看向外公,他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费力地吸气吐气,肚子里的腹水压得他无法继续下去。
太难受了,即便是我都能感受到出来。
年轻的医生再一次问:你们怎么打算?
我看了看满面泪水不说话的妈妈,看了看握着外公手的外婆,我想了想。
“有没有什么让他安静地解脱的那种,可以打一针吗?”
“不可以,安乐死是不合法的.."
“那就镇静剂什么的麻醉剂什么的可以吗?”我打断了他,大声地问。
这句话不仅是医生,也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见。当然我是看着外公问出来的,可惜外公没能有任何反应。
外婆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知道我说完那句话就相当于给外公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我也曾经迷茫过,因为医生也提过,破坏性抢救(吸痰,吸腹水输血,开喉插管等等)能再延续一段时间生命,但是我在外公无法回应的情况下拒绝了。我也在在知乎问过类似“这样算不算杀死了外公”的问题,我不会转引问题,有兴趣的话各位翻翻好了。
不过我现在不再后悔了,过程很复杂,结果很简单。
可能就是像我外婆事后抚着大腿说的那样,
“我们签了不抢救协议的啊。”
7.
门口两位中年人走了进来,开始处理后事。
一路上我送外公进了太平间,放进柜子里,突然心中有什么东西空了。
感觉我还欠柜子里的这个人很多东西。
我想了想,在柜子前面给外公唱了个《东方红》,这是外公教我的第一首歌。
啧。调起低了,唱不下去了。
没事重开始再来一遍。
出了门以后一个大叔说。
这么多年了,见过不敢进的,见过不肯走的,见过鬼哭狼嚎的,见过跪着一言不发的,
唱歌的到底是第一次见。
我笑了笑,“反正也不怕吵着大家。”
外婆打了我一下。
8.
回家了才想起来,买的回北京的火车票就在第二天(那时候我在争取行政保研的关键阶段,端午节放假加请了几天假赶回来等着的,假一结束就得回去干活)。
说句大实话,本来想着这边要是外公还能坚持下去,我可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正好最后一天他大驾西归,也没耽误我车票。
一直到了最后还在为了我这个外孙考虑啊。
虽然最后也没保上吧,但是至少人生没什么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