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命运宰割的每一段无奈即将展开
她这个决定说得低声杳渺
四周却已响起一片刀俎之声
题图:Yestone.com 版权图片库
你亲身经历过最尴尬的事是什么?
《当洪水泛滥时,耶和华坐着为王》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这件事里的一切细节,是我昨日亲眼所见,并非听它人转述。请大家以悲悯的眼神,看这件事的无常,明辨是非。当事人表示倘从这惨事中消解,需费尽力气看穿这件事中所历凶险,和每个巧合中的至大艰深。
这个故事有个非常朴实的开始。
我与三位好友,去宁波自驾吃海鲜。其实打八月开渔,就已经在张罗了,可见要付诸行动,光有日程表是远远不够的。
闲话少叙,我这三位朋友中,有一对情侣,一直在后座额头相抵,安静而腼腆的说着悄悄话。用反光镜的话来说,不堪入目。
周日晚上九点,我们酒足饭饱,从沈家门港某家大排档出来。十月的舟山过了旺季,夜晚的排档前依然熙熙攘攘。第二天还有工作,大家准备方便一下直扑上海。
小林在排挡厕所的门口犹豫一下,折了回来。
需要严肃的介绍一下故事的女主角小林。她是一个性格强势刚愎自用宠辱皆惊的学霸,刚毕业没多久,已经在上市公司出任要职。出行有她,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她条理清晰善于安排行程,但对食物和环境的要求近乎苛刻。小林有句名言:“我不能忍受旅行中哪怕一点点的不完美。”所以旅伴难免提心吊胆。
之前大排档边的厕所有少许异味,我们在车边小心翼翼的候着,唯恐她忽然发难。她回来的时候,扶着后备箱眼神闪烁,步履有些艰难,我忧虑的看她一眼。她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第一个休息站帮我停一下。”
这是这个破碎的旅途里,女主角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后面的被命运宰割的每一段无奈即将展开。她这个决定说的低声杳渺,四周却已响起一片刀俎之声。
事后我查过地图,沈家门港在舟山岛极东。回上海需经宁波,再过杭州湾跨海大桥。沈家门港到宁波距离百公里有余,从甬舟高速到宁波,要过五座桥。
按导航驾车在岛上穿行,多半是有红绿灯的快速路,两侧灯光灰暗植被茂密,路况颇差偶有颠簸。小林全程护住腹部,多次建议我做到驾驶平稳。在到达甬舟高速之前,经过约五六家快捷宾馆,目测档次不堪。我问她是否要停车在小旅馆借用,她认真思考之后,犹豫着拒绝了。以我对她的了解,自然没问她是不是愿意在野地里解决。
这是这个破碎的旅途里,女主角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上甬舟高速的时候,迎面来车打着大灯,余光见她额头上密布米粒大的汗滴。以我自驾开长途车的经验,一般来说高速过长桥,两端往往会有休息站。结果还没上桥就被有关部门拦下,红色条幅底下,舟山通往宁波的机动车,逐一检查身份证和驾驶证。警力有限,过车速度可想而知。
轮到我们被放行的时候,看了看时间,距离离开沈家门已经过去了 95 分钟。单排队过检就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小林像对虾一样拱起身子,头死死顶住手套箱。身体节奏性的颤抖,打摆子的力度,很多时候压过引擎。
甬舟高速往宁波,路少桥多,我一路飞驰,后座的朋友一直在宽慰小林。
“一共只有五座桥,已经过了两座。”后排的说话不像是在给人希望。
“看到服务区了吗?”小林声带颤抖。
“没有,导航上也没显示。可能因为路程太短,一共只有五座桥,你看,又过了一座,还剩下最后两座而已。”
“别和我说话…我肚子好疼。”
我知道憋尿这种事可大可小,大排档烧菜口重,小林应该没少喝水,我出发前去过厕所,现在也隐有尿意。“不行的话,我找找瓶子给你?你们女生能尿的进瓶子里吗?”
“又不是你们男生,怎么会在车上尿啊?真是。”后排女生用数落直男癌的口气说。
“这里能靠边停车吗?”小林问。
“高速桥虽然有紧急停车道,但这样违章,而且你下去也没用,桥上不比路边,车来车往风又奇大。既不安全,你也尿不出来。”我一边说,一边把瓶子悄悄塞给她。低声说:“你自己判断,身体要紧。”
车上没有脉动这种广口瓶,矿泉水的那种窄口,即便换作我这个男生,也断然不敢往里塞。
小林这时候已经放下面子了。不管再心寒,她应该已经拿定主意,大家都是要好的朋友,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这不是我的主观判断,副驾正悉悉索索的传来褪去裙袜的声音。
这里需要严肃的介绍一下故事女主角的穿着,她上身长 T,下身短裙丝袜,我对女生对着瓶子小解的难度不甚了解,但想必这身应该是很不方便,但我转念又想,总好过长裤不是。
我既然听到声音,自然要做到目不斜视,右侧的反光镜也不合适再看了。只能看车内后视镜,余光瞥到后面两人。想必也察觉到些什么,为避免尴尬,他倆埋头假寐,装的非常不像。小林自己虽然脾气差毛病多,但交到朋友的品性真是不错。
那边小林动作已经开始变大,哪怕再小心,对瓶口这件事,动作都不会太自然。我先听到副驾的椅背不断向后调整,和她在座位上蹭着挪动的声音,脑补一下我猜不太能行。果然没过多久,小林就回头打量后面两位。然后把副驾座位高度降到最低,解开安全带蹲在座位上。
我知道在高速上做这样的动作太不安全,但也不好出言提醒,只能尽量把车开稳。司机没办法装睡,只能目视前方沉默着。已经上了金塘大桥,挡风玻璃映出我模糊的脸,和外面深夜墨黑层叠起来,看起来肃穆的像一尊大佛。
小林似乎找好了稳定的姿势,在豪华车超静音的万籁俱寂中,我听到了液体的打在塑料瓶上的声音。大概只持续了几秒,忽然车辆明显的摇晃了一下,更麻烦的是,这是一次左右摇晃。要知道蹲在车座上,控制前后晃动容易,但左右很难。
跨海大桥上,偶尔会有非常猛烈的横风。然后我听到瓶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同时,副驾解开安全带的报警声也响了起来。
三个声音由小到大,仿佛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从慢板 e 小调 4/8 拍子的液滴、到最缓板降 D 大调 4/4 拍子的倒瓶、再到快板奏鸣曲式的报警音。
小林哭了。
我没办法再假装沉默,后排两位也没办法再装睡。气氛万份尴尬。
因为看着导航,我说的话就有点避重就轻,“只要过了宁波收费站,我三分钟里一定帮你找到厕所。”
“这真的是最后一座桥了。”后排斩钉截铁的论述“而且也走了一半,我们已经走完四座半了。只剩最后十个巴仙。”
各人都心事重重的目视前方,金塘大桥是一个非常宏大的建筑奇迹。我们在桥上已经开了有一会儿,而前方的道路,即使在最黑的夜里,能够给出的压迫感也相当可怕。
经常开车的人可能会有所了解,这是为主通航孔预留了巨大主跨的斜拉桥,这意味着惊人的长度,而面前的道路和前方车辆的尾灯,明显营造着朝向天空驾驶的错觉。有时候一座桥,和四座桥是不能比数量的。
小林抽泣的问:“所以最后的这桥有多长?”
后排男说“二十一点零二公里。”然后我听到邻座粉拳锤在这哥们身上的声音。
“刚刚那个桥多长?”小林又问。
“887 米。”
“再刚刚那个呢?”
“951 米。”
“你他妈是百度百科吗?”我侧过脸对后排吼了一句。
好像看到了一片白花花不该看的,赶紧把头又别回来。
小林转过脸看着我“那你说,导航显示还要多久到。”
“预估时间真的不直接显示,不过很快,真的很快就到了。”
“进入市区,从最快的口下去,全程超速也还要至少 35 分钟。”后排好死不死补了一句。
有时候理智到尽头,就会诞生这种蠢货,我心里想。
“………………………………”
一阵巨大而尴尬的沉默。
对一个膀胱即将爆炸的少女,35 分钟不蒂于肿瘤医院开具的死刑通知。
小林的啜泣,变成狂风骤雨般的哭嚎,在党代会胜利召开的当口,在祖国即将迎来伟大复兴的前夜,一个少女从精神到肉体,在这个午夜彻底的崩溃了。
在凄惨的哭泣声中,我们听到了液体涓涓的流淌,声音构成复杂,有激烈的拍打在真皮面上的跃动,有滑落到横躺在脚垫矿泉瓶瓶的清越,有在皮肤和座椅之间贴合间渗透和摇动的压抑。水流声越来越大,我们四个人都在等待某种终点,也许是两分钟 --- 感觉上是两个小时。声音终于基本安静下来了,偶尔有一滴两滴从座椅滴落的尾音。
在巨大漆黑的错愕和未必浓重但确实明显的气味里,小林手里抓着什么,奋力的在座椅上擦拭着。
我不方便看,只能猜测是她脱下的丝袜和裙子。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袋餐巾纸,在手心里握紧,我知道相比一个一米六的少女七百毫升的极限膀胱容量而言,这袋纸巾,哪怕是两条浴巾都聊胜于无。
我不知道递给她,会被理解为好友无声的安慰、还是车主无言的责难。
万籁俱寂里,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相信一车人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回到家。再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尽快忘掉,事情还能比这更糟糕吗。
就这样,我们心情复杂的看到了宁波收费口。又一次看到为敏感词保驾护航的红色横幅。和密密麻麻的警车。小林自顾自的重复着擦拭的动作。后座两人宛若石像,从后视镜看,他们辛苦保持同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超过半小时了。
车辆并没有排成长队,警察似乎在车流中有选择的截留。和警车平行的时候,还隔了一条车道。但一个刺眼的光源在我的车头不停地扫动,我摇下车窗,做了一个发问的手势。和我四目相对的警察点点头。我费劲的变道,停在他们指点的位置。
“身份证,驾驶证和行驶证。”一个老警察对着车里一边照一边说。
我递了出去。
“熄火。”
我听从指示。
“我说熄火!”老警察边指边厉声说。
“已经熄了,你指的还亮着的那个是中控。”
“下车!”他把我的证件递给身边同事。“还有车里所有人的身份证,都要。”
我下车,朋友们也都把身份证递出窗口。
“去打开后备箱!”
我就往后备箱走,被大力拽住。“你站住不要动!副驾的人下来!”
小林把副驾门推开,没有伸腿。
后排男生点头哈腰得下来,说我来我来。
警察不说话,小林就开着副驾的门,双腿并紧,埋着脸,压住声音。
如果她这时候大哭就很难解释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冒出这个念头。
老警察和对面招招手,一个武警靠过来。不知道出于敏锐的嗅觉,我是指感受到了车内的气氛还是气味。这次围过来七八个人,把车包的铁桶一般。要求车内人员全部立即下车。
我已经按武警要求趴在车头上了,对面小林下车,是倒退着下的。因为看不到脚下,落足踏空,整个人向前扑去,跪在地上,T 恤之下再无寸缕。她扶着副驾驶的椅子慢慢起身。头一寸寸的抬起来,我和她面面相觑,她泪还没干,一脸的惊惧沮丧,一脸的心灰意冷。
“驾驶员过来!”我被命令走到后备箱,武警喝令的口气比警察更严肃。我被要求把整个后备都掀了,后备箱那里的零散的滚动着一堆饮料。
而小林已经被围起来了。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看什么看。全都打开。”
“打开不就浪费了吗?”我有点生气。
“打开,每个都喝一口。”看对方语气不像是开玩笑。只好一瓶瓶的开。
“车里的瓶子全部打开,每瓶都喝一口。”另外一侧的武警也在安排。
坐我后排的两个朋友,四只手拿了六个瓶子,喝的浑然忘我手足无措。我再去看小林的时候,发现她手里也有一个瓶子,液体有些浑浊。
她死死盯着武警,一脸行将就义的无畏。旁边车水马龙,经过的司机目光复杂。
武警上下打量着她,又看看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么开车安全吗?”
“这好像就不归你们管了。”虽然知道不理智,但朋友已经被逼到这个份上,我有点压不住火了。我也想好了,即使语言上起了冲撞,还不至于直接把我在高速口给毙了。再不济四个人都被带进去,进去以后再解释,控制尺度不至于上升到妨碍执行公务就行。至少带进去审,也好过当街群众围观下被迫灌尿。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事就不能归我们管。”对方表情颇让人寻味。
那边快步跑来一个长官模样的人,端详了我们一番,点点头说“那边的身份证和驾驶证对不上,都跟我过去控制,这边没有可疑先放行。”
训斥我的武警脸色微变,绕过车头,用身体护住小林,呵斥我说“还不赶紧走!”
又低声和小林说“女孩子要自重,这些开好车的不一定是好人。”
像一句电影台词。
后面的故事(终于)平淡无奇。我们一路无言,平安开到上海。
告别的时候,我跟小林说,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小林不置可否,想了想补充说,“那可能不行,车我帮你开去精洗。但这件事不能和别人说。”
“谁都不行?”
“当然谁都不行!但是…”
“但是什么?”
“如果我遇到这种事,我肯定也憋不住。这样,你发誓不和任何人说,只要你别透露我信息,你可以把这件事写出来。”
“发朋友圈?”
“朋友圈不行,知乎或者微博可以。”
“这不太好吧。”我喜出望外的问。
“毕竟已经发生了,我能面对它,才能忘记它。”我仔细琢磨小林的表情,她神色很舒朗。
我对小林的这种宽容心怀敬佩。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生活常识和生活逻辑告诉我们,这样一位姿态优雅养尊处优的少女,遭遇了这样不按世俗理路的惨剧,在这样沉痛的尴尬之后。没有心慌意乱的担心,反而主动给一条精神的出路。深陷于羞耻,又能调平混乱而不沉湎其中。堪称伟大。
“如果我写知乎的话。”我严肃的对小林说。“我会用这个开头。”
“什么?”
“当洪水泛滥时,耶和华坐着为王”。
(人物名称均为化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