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奶奶说“西南上”要来人了,十几岁的我赶忙跑去把家里的柴笆门关起来,还用一根粗木棍抵住,死死地趴在木棍上面。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58个故事
一
我从小就厌恶奶奶娘家的人。
奶奶的娘家我以前从没去过,我只知道它的位置在西南,一个遥远而又偏僻的地方。那里对我来说,是我童年的噩梦。
小时候,我们经常会用民谣来形容那儿的远——刘皮古寨,黑龙江南盖(南边的意思)。
奶奶走娘家就直接说是“到西南上”去,她这样说,就让我们觉得“西南”是在天边,每次奶奶都是早出晚归,一圈子下来,陪同去的爷爷或父亲都是风尘仆仆,一到家就坐在那里不想动,唯有奶奶兴致勃勃,意犹未尽。
奶奶的娘家很穷,多少年也没翻过身来,一直到九十年代初还是土墙茅草房。她的哥哥去世早,大嫂好不容易把两儿一女拉扯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实巴交的侄儿就像两根不会生枝发芽的木头,一直吸引不到女人。
大表叔三十岁还没结婚,眼看着再拖下去就要断了香火,大舅奶只得忍痛把自己的小老闺女抛了出去,换回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儿媳妇。
大表叔做的是拐磨亲。也就是A、B、C三家各有一对儿女,A家的女儿嫁给B家的儿子,B家的女儿嫁给C家的儿子,C家的女儿嫁给A家的儿子,这种方式有点像农村人的在三点之间运动拐磨的情形,所以农村人就形象地称之为拐磨亲。
在这场被绑架的婚姻中,被推入火坑的都是各家的女儿,她们大都是十七八岁,水灵灵的,一下子可以掐出汁来,而她们的丈夫都是像小老头一样的或老实或猥琐的男人。
二表叔的媳妇听说是花六七千元钱从云南带来的,奶奶称她为“小蛮子”,她的到来让奶奶感到很欣慰,经常在我们面前夸“小蛮子”能干,还向我们讲述“小蛮子”带来的绣花的新衣服,以及她用背包背着小孩赶集干活的样子。
然而好景不长,“小蛮子”却在和大表婶的一次打斗后,莫名其妙地死了。妈妈愤愤地避开奶奶和我们说,小蛮子就是被你大表婶打死的,你大表婶老早就私通你二表叔,小蛮子来了,就争风吃醋,互不相让。
他们一家人在我眼里看起来都不是好人。小时候,我们家翻盖新屋时,拆下来许多旧木料,都被大表叔家用平车拖去了。在六七十年代,这些做屋梁的木头(都是松木)是十分贵重的东西,相当于家中的固定资产。母亲那时不当家,跟父亲吵过几次,父亲却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每次大表叔来我们家,母亲和我像是见到仇人似的,眼里满是埋怨。
二
早些年,大表叔到我们家来的时候,都是推着独轮车,来的时候是空的,回去的时候都是装得满满的。馒头,粮食,衣服,笆斗,手工做的棉鞋,什么都有。有时大表叔带来的小孩还会把我的小人书、电光纸小枪“顺”走。我找奶奶说理,在她面前她哭闹不止,奶奶只得从层层包裹的破手帕里拿出一些零钱让我重买。
那时候通讯不发达,没有电话,家里什么时候来亲戚根本就不能提前知道。奶奶娘家人的来访成为我日常生活的炸弹。
一听奶奶说“西南上”要来人了,十几岁的我赶忙跑去把家里的柴笆门关起来,还用一根粗木棍抵住,死死地趴在木棍上面。
“他们吃饭就像贼一样,直往肚子里拖,给什么东西都是嘿嘿一笑,也不说句谢谢。”我每次都朝奶奶大声吵嚷着,可每次都被她温和地拉扯开,转而她就兴冲冲地去迎接他们。
母亲有一次在大表叔走后谩骂父亲:“该还的早就还清了,他们这样,这个家迟早要被败完,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一家不是好人。”
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大表叔家几十年前就借我们家八百元钱,一直到现在都没还。那时的几百元钱天天称猪肉都能够吃一年,我却只能对着别家饭碗里的猪肉垂涎。暗地里奶奶还瞒着我们“贴”过不少钱给他们家。
有一年,我家翻盖大瓦房,凑来凑去还差一点钱,母亲趁机提出去要向大表叔家要钱,结果遭到了奶奶的驳斥,“我们家就差那点钱吗,人家有钱会不还给你啊。”
母亲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嚎啕大哭,那时候各家都穷,她跑了一圈也没借回一分钱。从那以后,我对奶奶娘家的人,由厌恶变成了恨。
三
到了晚年,奶奶得了白内障,几近失明,整天坐在门口朝着西南的方向发呆。
我问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她近乎执拗地说:“我想再回去看看娘家的人。”
我们四处托人找关系为她做了白内障切除手术,还在眼里植入了人工晶体。奶奶眼睛重新看得见了,我们到街上雇了一辆面包车送她回去。
那天奶奶早早地起床,梳头洗脸,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很多年我都没见奶奶如此高兴过。
到了奶奶娘家,我小心地把她扶下车,奶奶硬是要自己拄着拐杖走进了她娘家的大门。
午后她侧卧在娘家的床上小歇了一会儿,一脸的舒心和满足。奶奶起来后,拄着拐杖在娘家的老屋前后转了一圈,走累了她就停下来歇一歇。
她去了趟邻家老姐姐那儿一趟,老姐姐是奶奶儿时的好友,已经八十几岁了,患了重病,没人照料。
看到奶奶来了,老姐姐拖着病体站在大门口迎接,脸上一脸绽开的笑。临走的时候,奶奶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了200元钱,让老姐姐买点想吃的。从家里出发前,奶奶特意叮嘱父亲为她准备了三千元钱,全部是五十元的新票子。
在我和姑姑的搀引下,奶奶到庄上所有近房头的亲戚家走了一趟。一看到孙辈的小孩就给五十元,看到侄儿辈的给一百元,看到和奶奶同辈的老人就给二百元,一圈下来,带去的三千元钱基本上用光。
回程的路上,奶奶有点晕车,我握住奶奶的手,不停地为她按摩着手腕上的内关穴。奶奶很欣慰,像是了却了一桩心愿。她对我说,这家日子也好过了,那家房子也翻起来了,还有哪家的子孙也考上大学了。
我却感到心里不痛快,奶奶的侄儿太不够意思,午饭时他就买了点千张豆腐招待,桌上竟然还有一盘奶奶根本就吃不动的豆芽菜。唯一的一瓶酒还是几元钱的高沟优曲。
同去的父亲一如既往地老实,一直都不吱声。我在奶奶的面前唠叨说:我们家的钱也不是从哪儿抢来的,你把钱给那些侄儿有什么用,他们拿你当大姑了吗,一年到头不买一点东西给你吃,你来了,就弄这样的饭菜招待你。
我的愤怒像车子里漫开的烟尘,却没有惊动任何人。
奶奶粗糙的手抓过我的手,慢慢抚摸着,那一年我已经四十岁,奶奶慢吞吞地跟我说:“我的时日不多了,这些事你也应当知道,该还的我也还清了。”
四
奶奶说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当时闹饥荒,庄稼都被蝗虫吃了,棵粒无收,我们庄上许多人都拖着一棵打狗棍到外地要饭去了。
那时,父亲只有一岁多,奶奶不能走,要是去要饭就回不来了,肯定会饿死在路上。实在没办法,她只有带着父亲去投靠她的娘家。当时,她的大哥在地方上跑工作,家里比我们家强,一天三顿还是够的。奶奶就把父亲别在裤腰带上回到了娘家。
兵荒马乱的年月,苏北大平原没有一日平静过。
有一回,日本鬼子来扫荡,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躲进了家里专门藏身用的夹板墙里,外面的鬼子用阴森森的刺刀在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戮,奶奶紧紧地抱着父亲,吓得浑身发抖,害怕小鬼子不长眼的刺刀一下子伸进来。
突然,被奶奶把嘴濡在奶头上的父亲由于吸不到奶,饿得骚动起来,奶奶见状,吓得赶忙用自己的对襟大袄把父亲往怀里一裹,把父亲的嘴牢牢地贴在自己瘪嘎嘎的奶头上。
父亲哭叫声被生生地掐断了,等到过一会儿鬼子走了以后,奶奶才想起松开了搂得紧紧的父亲,幼小的父亲像幼兽一样躲在奶奶怀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奶奶这才惊慌起来,是不是把自己的孩子捂死了。她翻过父亲的屁股,使劲地打了两巴掌,父亲感到了疼痛,“哇”地一声哭叫起来。
自从那次惊吓以后,弱小的父亲更沉默了,有时一整天都难得吭一声,一副很难活过来的样子。
奶奶那时就像干枯了的庄稼,尽管每顿饭她都吃得比别人多,也榨不出汁液来哺乳父亲,整天忧心忡忡的,以泪洗面。
就在这时,我的大舅奶和二舅奶从奶奶的怀里抱走了父亲,她们对奶奶说:“大姐,我们还有点奶水,让我们俩轮着来喂养他。”
从此,父亲今天吃大舅奶的奶,明天吃二舅奶的奶,渐渐恢复了气色。
可是这样下去没几天,大舅奶和二舅奶家都有几个嗷嗷待哺如狼似虎的孩子,他们也想吃奶,一开始是眼巴巴地在一旁望着,后来实在太饿了,就像小狼一样扑上来抢奶吃,父亲瘦弱,根本抢不过他们。
实在没办法,高大泼辣的大舅奶就在奶头上抹了一层玉米面说:“不能吃啊,这上面全是屎,让弟弟吃过了才能吃。”
文雅俊俏一点的二舅奶则在自己的奶头上抹了点辣椒,让急吼吼想吃奶的自己的孩子吮吸,结果孩子被辣得哇哇乱叫,再看到我父亲吃他妈妈的奶时,再也不往前靠了。
父亲就这样在两位舅奶的哺乳下,活了下来。
奶奶说完,又叹了口气,“人啊,虽然会变,可是养育的恩情,应该永远记着。”
车已经开出奶奶的娘家半百公里远,我攥紧奶奶的手,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王忠,鞋企文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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