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小心,蓝竹刚跟我谈过哺乳期辞退,劳动法规定哺乳期辞退女员工是严重违法的,我拒绝了她提出的条件。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53个故事
一
十年前,我在南方一家知名媒体上班。那时纸媒风头正盛,我被人才济济的办公室碾压成碎沫,唯有靠辛勤和汗水角逐方寸之地,我成为一只任劳任怨的加班狗。
无数个静谧的夜晚,办公室的节能灯下晃动两颗脑袋,一颗是我的,另一颗是蓝竹的,蓝竹跟我同一部门,在逼仄的办公室里,她宽阔的后背离我的办公桌只有1厘米。如果说我加班为了完成雪花片般的工作,那么心理学硕士出身的她则是为了精益求精和锦上添花。
蓝竹的长相是那种丢到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那种,但如果细看,会给人一种大有乾坤的感觉,因为她长着S码的脸,却配了L码的上身和XXXL码的下身,像极了一只行走的大鸭梨。即便蓝竹的腿粗到走路时能摩擦出声响,但她潇洒地击破了帅哥只爱美女这一真理,她的男朋友是个腿长颜高的好男人,他俩撒下的狗粮够掩埋我一千次。
很多人认为蓝竹的男友眼瞎,而我知道蓝竹获得男友的呵护备至是实至名归。
为了帮我脱单,蓝竹还卖力给我介绍男朋友,虽然最终以我嫌她介绍的同学鼻子太丑,她那同学也嫌我眼睛太小做罢,但是这场黄了的相亲却让我们的友谊像胸围一样直接从A 飞升到F。
那几年,楼下的公交站台留下了很多我俩手挽手侯车的黑影,空闲的日子经常一起装逼一起浪,偶尔还带着她的帅男友一起铿锵三人行。四年中,我经历了她与男友水到渠成的婚礼,她经历了我紧跟其后的闪婚,我们都在双方结婚时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二
2010年春天,我闪婚后又闪育的速度令所有人侧目。在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职场,一名猝不及防的孕妇能打破办公室的平衡,更可怕的是,另一个女同事在我坦白怀孕的第二天也跳出来宣布怀孕。
那一天,大BOSS带着黑云压顶的严肃去了隔壁会议室,我的直属领导跟在大BOSS后面神色黯然,他像一只被雨打蔫的黄花菜,又像一名即将赴死的将军。女BOSS高跟鞋轻脆又果断的哒哒声敲得我心乱如麻。
加薪升职固然成了南柯一梦,我也无暇顾及,因为我连正常生活都被怀孕拖下了水,我一下子从活蹦乱跳变成重症病人,日子在翻江倒海和虚弱无力之间交替。
巨大的工作量开始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翻不开身,领导还未意识到我已从强壮的大黄牛变成瘦弱的小毛驴。我成了严重拖后腿份子。
周围开始了悄无声息的变化:领导们的脸色越来越黑,办公室同事若有若无拉开距离,尤其是女同事,好像我得的是一种瘟疫,跟我接触多了,怀孕也会传染。我们自觉站成了两队,一方老弱病残,一方精力充沛。
在办公室的狼性法则里,老弱病残注定要被唾弃,我靠勤恳卖力累积起来的优势都消失怠尽,在公司新年晚会上捧回的年度优秀员工奖杯还没捂热,我就被成了到处被人嫌弃的拖油瓶。
三
产假结束前一个月,我接到蓝竹的电话,是用公司座机打的,寒暄一些小孩的情况后,她说公司要找我谈些事,我说正准备过几天去公司交生育报销资料呢。挂完电话,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很快,另一名怀孕的同事给我解开了心慌的原因,在产假的几个月里,办公室发生了很多事:我的直属上司被高薪挖走,临走前向大BOSS举荐自己的接班人,蓝竹一下子跃升为部门副领导,之后空降的正领导在入职两个月后又被蓝竹帮成功挤走,蓝竹成了手握重权的一把手。
“你要小心,蓝竹刚跟我谈过哺乳期辞退,劳动法规定哺乳期辞退女员工是严重违法的,我拒绝了她提出的条件。” 同事的声音跟飘在云端似的。做为扰乱职场秩序的“罪人”,我俩从一怀孕就坐上同一条船,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想到蓝竹很快把火烧到两个新妈妈身上。
作为一名人力资源部员工,现在却要被人力资源部干掉,还是被自己的闺蜜干掉,这确实太操蛋了,讽刺和嘲弄排山倒海一样扑来,屈辱和愤怒像条蛇咬住我不放。
我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几天后回到公司,蓝竹让我先去会议室等她,我内心一阵窃喜,在确认四周无人后,我火速掏出手机,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录音键,然后把手机倒扣在桌子上。做完这一切,我半靠在椅子上平复着刚才的紧张和慌乱,头顶上的节能灯散发出凄冷的白光,空气中漂浮着恶战来临前的宁静。
两分钟后,蓝竹胖大的身躯一跨进来,就向我展示她的招牌笑容。
“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刚刚实在太忙。”她客套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我突然反应过来她已经是能决定我生死的上司了,我也挤出笑容:没事啊,领导都工作忙,能理解的。她似乎愣了一下,大约听出话里的火药味,微笑立马垮下来: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我们争取快点把事情解决。她用平缓又坚定的语调宣布了我将被扫地出门的决定,即使早做了被辞退的心理准备,可经由她口中说出来,我感觉胸口被深深插了几刀。
蓝竹坐在我侧面,她正襟危坐的身子带着一股压倒性的优势,我不由得深呼一口气,尽力挺直了身子,抬高声音抛出几个问题,“公司真的决定在哺乳期辞退我吗?你确定自己能代表公司吗?”
她一一给出肯定回答,自信又干脆,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半年不到,蓝竹已从一枚温和亲切的胖子变身为霸道女强人。末了,她语重心长的说:晓娟,看在我们曾经的友谊上,我真的为你争取到利益最大化了,我建议你接受公司的条件,不然跟公司耗下去,你怕是占不了什么便宜。
她所说的最大范围补偿,不过是相比正常辞退,多发两个月工资。
我当然不想跟公司耗下去,因为公司已明确在哺乳期辞退我,已经造成了事实辞退,我打算拿着录音直接起诉公司严重违反劳动法,我要求公司给双倍补偿,并要求支付我几年的加班费。蓝竹大概不知道,我故意抬高声音问她的两个问题,就是为了拿到充分的证据。
蓝竹认为我提出的赔偿条件跟公司开出的相差太远,我们的谈话不欢而散。
因为拿到了想要的证据,我像一只斗胜的公鸡昂首阔步消失在蓝竹的视线里。一上公交车,我开始感觉筋疲力尽,为了保持身体平衡,我需要一只手握紧窗边的栏杆。此时窗外阳光温暖明亮,街边的植物泛着嫩绿和绒黄,路边的行人个个精神饱满,一切都展现出春天特有的生机勃勃,没人知道我刚经历了一场撕杀,是一个遭遇了友情与事业共坍塌的倒霉蛋。
公交车飞驰的路上,两个手挽手窃窃私语的年轻姑娘从我眼前一晃而过,这个似曾相识的画面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我咬着下唇,扭头就给蓝竹发了一个短信:我把刚才关于哺乳期辞退的谈话录了音,如果公司不能给出合理的解决方式,那我们法庭见吧。
我的录音给公司造成了骑虎难下的局面,蓝竹再没找过我,余下的日子都在风平浪静中度过。产假结束前一周晚上,我接到老领导的电话,原来他在新公司水土不服,又被大 BOSS请回来了,他依然是我的直属领导。他建议我不要跟公司弄得鱼死网破,并且无比真诚的邀请我继续回公司上班。
我无法分辨老领导是诚心召唤,还是为了阻止一次人事纠纷的策略,最终我回到公司上班。
可是公司曾经的背叛跟男人出轨一样,都像掉在地上沾了屎的钞票,丢了不甘,捡起来又觉得恶心。再加上个人心理素质不佳,实在不想整日面对蓝竹帮的排挤和打压,几个月后我就向老领导提出了离职。
四
离开公司后,我感觉自己重生了一样,离开后的六年中,我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又生了二胎,接着当了全职妈妈,又从广州举家搬到武汉,如果不是旧同事告诉我蓝竹患胃癌的消息,我大约一辈子都难想起她。
当年因为受不了同事的排挤和冷落,我愤然离职的时候曾诅咒过公司破产,没想到一语成谶,在我离开后3年,公司成了多事之秋:首先是公司陷入震惊全国的重大经济案,老板和高管都身陷囹圄 ,一些重要部门几乎全军覆没。再然后是集团临危受命的新总经理不到一年就从报社大院跳楼,公司的大部分员工早就作鸟兽散。
现在传来蓝竹患癌的消息,我感觉自己脑子嗡嗡作响:怎么可能呢,她这么年轻,平时也挺注意饮食,她的孩子才几岁。我只记住她的神采飞扬,实在无法想象她躺在病床上面如枯槁的样子。
“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毕竟你们曾是朋友,虽然有过结,但现在她都这样了,你应该跟她冰释前嫌。”旧同事知道我过几周要回广州一趟,我知道她是好心。
“我考虑一下吧。”我有些犹豫。
“你还恨她?”旧同事依然劝和。
“呃……应该没有吧,都过去多久了呀。”当老东家接连出事时,我虽然有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错觉,因害怕被人贴上恶毒、小气的标签,我一直对秘密守口如瓶。
我向当年同时怀孕的女同事倾诉:我觉得挺内疚,我当年因为憎恨公司无情,确实闪现过希望公司破产的念头,但是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诅咒过蓝竹得癌症。
我去征求老领导的意见,蓝竹曾是他的得意门生,正是他临走托孤把蓝竹扶到部门副领导的职位,还曾利用人脉把蓝竹老公从人才市场的普通专员介绍到一家知名企业做主管。
老领导说他还没去看望蓝竹,但是听说她化疗效果很好,现在正在康复中。他让我听从自己的内心。
我最终没去见蓝竹,出于懦弱还是其他,我自己也不清楚。
其实在我离职的第二年,在一次外部培训课上,我曾与挺着六七个月肚子的蓝竹狭路相逢,我假装像个老朋友一样用轻松愉快的声调向她打招呼,她却面露尴尬,眼神有些躲闪。
我当时想,她或许并不愿意我撞见她狼狈的样子。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郑晓娟,现为全职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