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K578

源济

再见，K578 

2017-04-28 朱欢尘 全民故事计划

“

我跟他说再见，不是因为我要下车了，是因为我可能再也不会坐K578了。

一

 

刚来深圳那会儿，我借住在大学同学那里。去之前同学说，我住得有点偏。我说没事儿，心想，能有多偏呀，应该也还好吧。

 

事实证明我是想太少了。来深圳的那天，有五个同学到车站接我，请我吃了饭，又帮我提着行李送我到两个女孩子住的地方。重逢的兴奋让我只顾着说话，几乎没注意车窗外的情况。

 

等我们转了两趟车下车的时候，我才发现，周围的情况跟我预期有很大不同。一眼看过去，杂乱分布的低矮楼房中夹杂着一些平房，看着一点都不高大上，还不如我长大的县城。马路中间上炸开了一道口子，路边是裸露的土壤，好几处蓬蓬的生着野草，看着像狗尾巴草的样子，高高地在风里招摇。

 

几个大水坑要跳才能过去，坑边湿哒哒的泥土上散乱着脚印，一直延伸到远处。行人也不是我想象中深圳人的模样，到处是瘦小的小摊贩推着车卖水果之类，价格倒是十分便宜。除了不远处有一个广场和一座小的商场之外，差不多是一个小镇的配置，而且还不是小镇中心地带。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小警察，跟他说起自己刚来深圳的时候住的地方，小警察笑着说，我知道那里，我们在那附近练习打靶的。你怎么住那么偏？

 

其实是到找工作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它有多偏。那时候还不流行智能手机，不能像现在这样出门就查地图，我每天出行的线路相当固定：早上六点起来梳洗打扮，吃简单的早饭，七点出门，坐四十多分钟的汽车到龙华汽车站，然后走十几二十分钟到地铁始发站清湖地铁站，接着转地铁或公交到各处面试。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八九点回来，不过面试两家，就已经累得趴下。

 

二

 

最夸张的时候，我一天几乎坐遍五条地铁线。那时候我很笨拙，后来才搞明白关内关外的事儿，也搞明白我应该划定一个范围，而不是这样满深圳地乱跑。不过在那缺乏常识和规划的找工作期间，我去过了深圳很多稀奇古怪，后来再也没去过的地方，那种体力和活力，让现在的我想起来真的感到不可思议。

 

过了差不多一周，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有一路K578可以从观澜直达南山、福田市区，全程高速一个多小时，一票制15块。那时候我已经搞明白了深圳最好的地方就是南山和福田，决定就在这两个地方找工作了。我想我的同学何以忍受到那么荒僻的地方工作生活呢？即使给再多钱我也不干的，何况钱也不多。

 

不用再颠来倒去转车让我高兴坏了，更别提出行时间也比以前少一个多小时。K578上高速不久，车窗外景色相当不错，飞驰而过的不再是城乡结合部的破旧景象，而是葱郁的山林，层层叠叠的梯田，时而还有河水蜿蜒，这让我这个山里长大、喜欢绿色的人特别喜爱。接着车子进入市区，南山佳木葱茏遮天蔽日，福田高楼林立气派繁华，各有各的好，我常心怀憧憬的看上一路。偶尔也会在车上眯一觉。这说起来有点冒险，但我仗着脑海中那根神经始终紧绷，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醒来，倒也没出什么大岔子。

 

三

 

有一天晚上，我面试完已经五六点了，等赶到世界之窗那儿K578的站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当时深南大道两旁的灯高高地在半空亮起，长长的似乎延伸到无尽之处。那般景象，你若快乐就觉得繁华，你若失落，大概也多少也会觉得落寞。

 

因为中午没午休，一上车我就疲倦得睡着了，等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比以往哪天都显得黑，也更陌生。再看看车里，所剩的乘客也比以往稀少。我观察一会儿，然后迟疑地问一位看起来面善的乘客，请问XX站到了吗？那人说，已经过了。

 

我的心咯噔一沉。看看手机，已经是快十点了，而且电量也不多。车子还在行驶，往我全然陌生的地方。

夜色越来越浓，周围越来越荒僻，我心里也越来越慌，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许久，终于掉了下来，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的越掉越多。那人看我一眼，终于忍不住说，你坐过站了？我点点头，抽泣得更厉害了。他说，噢，看你一路都在睡嘛。哎，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车上好几个人都开始为我操心。有乘客给我出主意说，下一站你赶紧下去，然后再打车回去。但是接着就有人说，这么晚了，这里可不好打车。

 

我走到司机旁边，问这里距离我本该下车的站有几站，他告诉我是两站。K578的一站很长，那是很远的距离了。而且谁知道下一站什么时候才到呢？近乎绝望的情绪让我陷入了麻木的平静中，眼泪渐渐干了。

 

我坐了下来，看着窗外，暗沉沉的玻璃上映着我木然的脸。马路越来越窄了，人群很稀少，时而很长一段路都是黑黑的，没有人烟，这还是深圳吗？

感觉过了大约一个世纪那么久，车在一个破旧的站牌底下停下了。快下车回去吧，众人催促我。我站起来，迟疑地往车门走去。

 

路边有些稀疏的树木，路灯昏黄，有一个摩托车修理店还开着门，门口有人站着抽烟，但此刻在夜色中他显得那么身份可疑。他上身穿衣服了吗？我在车门口迟疑着，在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我什么时候能找到车回去？我转头对司机说，我可不可以不下车，跟你坐到终点站再坐下一班回来？

 

司机说，这是今晚最后一班K578了。我一阵绝望，吸了一口气，怀着“死就死吧”的心情正要下车，司机叹了口气说，你回来吧。我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脚已经在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擦着又要掉出来的眼泪问，不下车那怎么办？司机说，我把车开到终点，然后送你回来，我再回去。我连忙向他道谢，有些语无伦次的。他只是说了几声没事。

 

我坐了下来，在驾驶座斜后面的位置。窗外还是那么黑沉沉的，但我心里已经安定了下来。我注意到他的侧脸，非常白净非常年轻的一张脸，穿着整洁的司机制服，坐得很直。一个好人，我想，我遇到了一个好人。

 

四

 

那天晚上我回到同学那里已经十点多，手机早没电关机了。同学一直担忧地等着我回来。我跟她讲了我遇到的事情，两人感叹着生活的不易，以及世上还是好人多，叽叽喳喳到深夜才睡。

又过了没几天，我接到了一个不错的offer。收到消息的次日清晨，我提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观澜，准备去工作的地方附近找房子。我和同学提着我简单的行李，再次坐上了K578。我一边往后面走，居然认出那天开车送我回来的司机，竟然这么巧。

随着下车的站越来越近，我心里想要跟他打个招呼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在下车的时候，努力穿过人流挤到前门对他说，师傅，您还认识我吗？他楞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说，是你呀。笑容有几分不好意思。我说，谢谢你呀。他说，没事儿。我说，再见。他又愣了一下，也说，再见。

我知道他没注意到我手里的箱子，他不知道，我跟他说再见，不是因为我要下车了，是因为我可能再也不会坐K578了。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朱欢尘，青年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