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当他决定推开窗户，跳下去的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49个故事
一
由于一个小区住着，认识小胖是挺早的事了。我儿子四个多月时，小胖八个月，妈妈们常聚在一起。他宽阔的额头，方方的脸，白白净净的脸上常挂着笑容。一逗他就笑，由于胖，一笑两个眼睛弯弯的，活脱脱像个小弥勒佛。
人都说：“这孩子喜庆得很，长大以后准福气好。”
小胖的妈妈是个瘦弱，身材矮小的妇女，30左右的年纪，济南当地人。他妈妈有点儿阴郁、敏感，在我们这些农二代面前还稍有点儿当地人的优越感，因此我和她并不太聊得来。
小胖刚学走路的时候，两个脚尖点地，呵呵地笑着，小眼眯成条线，大脑袋来回晃动，活像个不倒翁。我没心没肺地说：“你看这娃走路，多有意思，摇摇摆摆，像个小企鹅，又像不倒翁。”边说着边笑，其他妈妈一看也都乐了。小胖妈却忽然抱起儿子一言不发，径自走了。
二胎政策开放后，妈妈们对这个问题颇为关注。一聚在小广场上就相互关心地问：“你家要不要？”一个妈妈说：“我是坚决不会生的，生了也养不起，还房贷，还车贷，老人身体又不好，带不了。生了二胎，可不是得喝西北风了。”
胖妈轻描淡写地说：“养娃花了十万，二十万的还算钱吗？”热闹非凡的讨论一下嘎然而止。
二
小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但凡手里有糖果零食什么的，总是喜欢分给身边的小朋友们，女娃娃们一人2个，男娃娃们一人1个。手里的零食不够分时，那就都给小姑娘，男孩也没有，他自己也没有。
我调侃他是“散财童子”，开玩笑说：“这么小就知道讨女生喜欢，长大后还不得整天追在美女后面跑”。
他咧嘴笑：“长大后，娶媳妇，娶漂亮媳妇。”
我下班路上路过小广场，小胖有时候一个人在那玩耍，她妈妈在旁边远远地看着，他总会拦住我，暖暖地叫我“阿姨”，絮絮地说一些我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的话。我喜欢看他胖乎乎的小样子，总是很耐心地听他叙说，我一听他说话，他小眼便亮晶晶的，对我特别喜欢，有时候还递给一颗糖。
我总觉得胖妈带孩子的时候，对孩子有些疏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夏日的黄昏是广场最热闹的时候，吃过晚饭的人三三两两地出来，广场上跳舞的大妈、学轮滑的年轻人、玩游戏的儿童，世俗烟火中的幸福不过如此。每次黄昏我都在广场逗留一会儿，小胖很是羡慕我天天带儿子出来玩，有一次看他渴望的小眼神儿，我就劝说他回家问妈妈，我可以独自带你们玩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给她送回家。
小胖和儿子一起玩从台阶上跳下来的游戏。台阶并不高，儿子每跳下来一次我就热烈地鼓掌，夸张地欢呼：“儿子，你好棒！”
儿子得到鼓励，玩得更加“奋不顾身”，每次登上台阶就大喊：“妈妈，妈妈，你看我，你看我。”
几次之后，小胖也有样学样，登上台阶，朝我大喊：“妈妈，你看我，你看我。”
那天，看着他热情的小眼神儿，听着他大声欢快地喊我“妈妈”，明明眼前是欢快的场景，不知怎的，却有些不合时宜的心酸。
二
后来听说胖妈搬离了这个小区，很久没再见过她和小胖。
有天晚上在广场上玩，别的小朋友告诉我，儿子和别的孩子打架了，我赶紧去制止。
路灯比较暗，只听对方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你家孩子怎么打人呢，你这个人是怎么看孩子的？”
回头又朝自己的孩子训斥：“他打你，你就不会打他，你长手干什么，以后打架再不还手，我把手给你剁下来，反正长着也没用……”
我连忙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看打在哪里了？”一边让儿子给小朋友道歉，这时小男孩怯怯地喊“阿姨”，我才发现竟然是小胖。既然是熟悉的人，就很快“化干戈为玉帛”，小朋友们也欢快地去玩了，我和小胖妈妈聊了会儿天。
她告诉我搬离小区是孩子爸爸把她娘俩赶了出去。他自己又找了个“小朋友”在同居，现在正和她闹离婚。给她娘俩在附近租了个房子，是毛坯房，又潮又湿。自己没工作，手里没有钱，年纪不小了，没有一技之长，境况甚至凄凉。
因自己不想离婚，孩子爸爸极尽侮辱之事，每月给胖妈一点儿零花钱。还不是给，而是直接把钱甩在她脸上，让她低头弯腰跪在地上一张张地捡起来，否则下个月的钱就不给。
我气愤不过：“真是人渣，有骨气点儿，不要他的臭钱。”
胖妈幽幽的叹了口气说：“我这样的人，一把年纪又没有工作，配有骨气吗？”
次日，遇见和她关系好的乐乐妈，才知道原来小胖妈嫁的是当地回迁户。本是济南近郊人，结婚的时候小伙子家尚是一穷二白，开发商占了他们的两处院子。除了回迁得了这一处房子，还有一处房屋换成现款，得了较丰厚的一笔钱。贫穷惯了的人，一旦有钱，就这样视妻儿如障碍，无法无天地作践起来。
但是，小胖的妈妈还是不肯离婚。周围的全职妈妈说起这个话来，都多了一层警惕：“生娃有风险，全职需谨慎”。
不久之后，我在夜市的地摊上又见到她，她在卖一些孩子用的零碎的东西。已经是入秋了，夜风已凉，她穿得也少，站在夜晚的秋风中有点瑟瑟的感觉，小胖在她身后的地摊布上坐着，小脸儿冻得有点儿红，脸上挂着泪珠。我寒喧了几句，就问小胖：“怎么了，孩子？”
他低着头，小声地说：“我冷……我饿”。我惊问：“这个点儿还没吃饭吗？”
胖妈没好气地说：“刚才晚饭的时候，让他吃他又不吃。现在说饿，活该。”
我有心带孩子去吃点东西，他妈怎么也不肯，脸上泛红像跟谁在置气。
入秋了，她的小摊上却有一些孩子夏天转的那种小风扇，5元钱一把，我要了好几把。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说：“我儿子最喜欢这种小东西了，拿它当玩具，也比别的便宜些。”
三
再次见她的时候是半年后在上班的公交车上，她已经是大腹便便，怀有二宝。随意聊了两句，她待说不说的，好像在家人的干涉下，她丈夫暂时答应不离婚，又在原来的小区帮她们娘俩租了个一居室。
我纳闷道：“既然和好了，为什么还租房子？”
她神色有些赧然，我吃了一惊：“不会是你所说的那个小朋友还在你们原来的家吧？”她默认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二宝呢？”
她顿了半天说：“也许再有个孩子，事情会好一点儿吧。”
我回到家朝老公愤愤不平：“一个月工资不到五千的回迁户，不算年轻，其貌也不扬，竟然也能左拥右抱，两房妻室，想翻那边的牌子就翻那边的牌子，若是我受这种屈辱，我宁愿去死。”
到了孩子上学的年龄，机缘巧合，儿子和小胖分到了一个班里。常见胖妈推着二宝去接小胖放学，二宝依然是个胖胖的男孩，眉眼之间特别像哥哥，一笑眼睛弯弯的，惹人喜爱。大概是由于我见过胖妈极其狼狈的时刻，她与我并不热络，脸上淡淡的。偶尔遇见一起接孩子，也都是我逗逗她家的二宝。
2016年3月12日，植树节。班里组织了个活动，去公园拣垃圾。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小胖，依然是宽阔的额头，方方的脸，只是白净的脸上不再常挂着笑容。
我自觉和他是熟悉的，笑着调侃：“小胖子，你再不减肥，可娶不到漂亮媳妇了”。那双弯弯的笑的时候眯成线的眼睛，阴沉沉的，朝我狠狠地瞪着，直盯的我脊背发凉，这还是当年对着我喊“妈妈，妈妈，快看我，快看我”的小胖吗？
我对胖妈说：“孩子真长大了，你看说减肥，他还不高兴了。”
小胖妈妈淡淡地说：“他最怕别人说他胖了。”
我自知嘴欠便没再说话。
四
2016年4月6日，儿子放学回来说：“小胖两天没来上学了”。我问他老师怎么说。他告诉我老师说：他转学走了。老师还说他们班级的格言是“不抛弃，不放弃”，虽然小胖转学离开了他们，但他永远是小二班的一员，小二班的同学会永远记住他的。
小胖是4月4日晚上11点多从家中的厕所窗户处坠落，有人说听到“砰”的一声，“我们还以为是风把谁家的窗户刮掉了呢！”
次日早晨他的妈妈叫他上学时才发现人不见了，从厕所的窗户下看见躺在地下的人，他的爸爸下来抱孩子，目击者称“孩子的手向下耷拉着，估计是不行了。”
那时，小胖的尸身已经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七个小时，早就不行了。
至于跳楼的原因，有人说，他的父母最终还是决定要离婚，小胖的妈妈也同意了。但现在离婚比小胖幼时情况更加复杂，妈妈依然没有收入来源，没有一技之长，而孩子却比当年又多了一个。二宝年幼，自然是要跟着妈妈的。依她之力，养一个尚且困难，养两个孩子是不现实的，所以小胖理应是给爸爸。
但是，爸爸这边的“小朋友”是坚决不做后妈的，如果爸爸要孩子，两人立刻分道扬镳。因此，爸爸妈妈似乎各有各的困难，都有不适合养小胖的“正当理由”，他成了这个世界上不被接纳的小孩。
争吵多了，两个人就烦了。邻居称，当晚两个人的吵架中胖爸对胖妈喊：“你不要他，那就摔死吧”。
胖妈说：“摔死就摔死。”
争吵平静后，到了凌晨，小胖就自己推开窗户跳了下去。
我不知道当他决定推开窗户，跳下去的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是恐惧父母真的把他摔死，还是倦了无休止的争吵？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娲黛，高校社科类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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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17 08:0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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