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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全民故事计划》第146期:雪花压弯了一位母亲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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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5 05: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雪花压弯了一位母亲的肩膀 

 2017-04-05 李泽 全民故事计划

其实早有风声,小叔在那一年原本不打算回来,后来打电话回家说可以吃完年夜饭就出门,最后小叔在县城里最好的酒店落网。


全民故事计划146个故事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时,我才渐渐从睡意中清醒过来。母亲坐在我旁边眯着眼刷着手机里的消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车窗外重叠的树影匆匆掠过,只有远处的月亮凛然悬在那里,白色皎洁的光,有好几次让我忘记了这次出行的目的地。


今天是小叔探监的日子,凌晨五点姑姑就打来电话,按照前一天晚上的安排,我和母亲和她跟姑父一同去离家一百公里的XX监狱看望小叔。


十一年前小叔以“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锒铛入狱。小镇里关于小叔的传奇也在那一年落幕,太子帮的时代一去不返。我对那个时代的记忆极少,更不知道口口相传的陈浩南到底是何等人物。只是经常听人说:你小叔啊,比陈浩南还要帅。


奶奶在我和母亲出门前把母亲喊到她房间对母亲说:“这次去你就不用给他存钱了。”奶奶有三个子女,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父亲是老大,他在跟母亲离婚后就一直在外地打工,去年过年也没有回家。


“我知道啦,你真的不去吗?”母亲又跟奶奶确认了一次。


“你不是不知道,我要是去了,回来估计命就折腾没了。”


奶奶晕车,三个轮儿以上的车都晕,一辈子都活在故乡的县城,小叔在外面混得风起云涌那会儿,每年回来都想把奶奶接出去玩一趟,奶奶总说:“我没这福气,你在外面别偷别抢,别干伤天害理的事就行。”小叔也就作罢,给奶奶买了很多首饰和衣服,奶奶一时俨然成了乡里最时髦的老太太。


小叔入狱十一年,奶奶就去看望过一次,回来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一点油水都不沾,嘴里不停念叨着:“真他娘的不是个好东西,蹲了牢还祸害我,迟早有一天要磨死我。”



这是我第二次去看望小叔,上一次是五年前,在春天或者秋天,我记得不大清楚,只记得当时穿着一件薄外套,跟父亲和母亲一起,一路上三个人都没说太多的话。


这一次行程也格外安静,姑父专注着开车,姑姑坐在副驾驶上像是在睡觉,母亲和他俩自然无话。


最开始的路段是我熟悉的,读大学后经常坐从县城直达W城的大巴,途中会经过一个挂满横幅的加油站,有许多个岔口,想起那么多次出行经历,竟没有一次在路途上想起小叔的存在。


我对小叔的记忆极少,印象最深的是我在读小学三年级或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小叔声色严厉地喊我过去,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也不敢走近他,母亲却怂恿着我过去,等我走到小叔面前时,他从身后拿出一罐硬币递给我,眼里满是笑意,那时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小叔在家里是唯一一个有双眼皮的人。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我只在家中的相册里看到过小叔,只有一张,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外套站在相馆的背景墙前,留着中分的头发,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嘴角轻轻地上扬。那张照片在小叔入狱后被裱起来放进了奶奶的衣柜里,常常看到奶奶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将相框拿在手上轻轻地擦拭着。


车子过了收费站,进入W城,天色由黑变得灰蒙蒙的,依稀看得到城市繁华地带的灯火。


“又是一个雾霾天。”姑姑并没睡着,她从后视镜上看了我一眼。母亲问我:“要不要吃巧克力。”她从口袋里拿出几颗,我说吃不下,她就将两颗巧克力放在我身前的车篓里,“很甜的,”母亲独自嗫嚅道。我胃里空空的,只想抽烟,却不好意思开口。他们不知道我抽烟的事情,在十几岁接受的教诲中,他们一直都拿小叔当做各种行为的戒律:不准打架,不准泡网吧,不准夜不归宿,不准拉帮结派。


这一切说道都是从我读六年级那一年的除夕萌生,那一年的除夕夜并不是我最难忘的一个,那是2010年,我记得清楚的事,是家里的座机接电话每次都能听到摩擦的声音,一开始以为是信号不好,换了一个电话,还是会出现那样的状况,有次接电话,同时能听到两个声音,这件事在我的童年时光一直都被当做跟外界交流的一个阻碍的象征,第二年再接电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后来家里不再用座机,大家都换了手机,一直到我读高中,想起这件事,才知道那一年,因为小叔犯事被通缉,家里的电话被人监听了一年。


其实早有风声,小叔在那一年原本不打算回来,后来打电话回家说可以吃完年夜饭就出门,最后小叔在县城里最好的酒店落网。无论我怎么回忆,都记不起来那一年除夕饭桌上的场景。


小叔在县城的派出所拘留期间,只有父亲见过他一面,是在县城的医院,父亲看到小叔第一眼没认出来,小叔剃了头发,脸颊消瘦,戴着手铐与脚镣,跟着其他犯人排成很长的一排,发出玎珰响,引起了医院所有人的围观,父亲站在人群中喊小叔的名字,第一声没听到,又喊了一声,小叔寻找着父亲的声音看到他时,又哭又笑的样子,让当时的父亲一时竟忘记了说其他话。



县城里到处都能看到“严打黑社会”的标语,街上的男青年的头发都染回了黑色,像是老鼠都躲回了洞里或是换了一副皮囊混入人群中,时不时就传来消息:XX帮派的大哥被缉拿归案。


名字我都没听说过,县城里混出名的只有两个帮派:太子帮和青龙帮。第一条消息传来的就是太子帮的,他们说出叔叔的名字时,我端坐在课桌前,有人把新闻当做乐趣分享给我,我只是木然地摇头。


在临近期末考试的前一个星期,我从学校坐车回到家里,家里的门紧锁着,喊了几声里面也没有回应,邻居家的婶婶走到我家门口,像是早有预示地跟我说:“今晚来我家吃饭,你家里人都去听审了。”我并不明白听审的含义,在婶婶家吃完饭回家,天色深如黑墨,家里只有一盏灯是亮的,几乎要淹没在黑夜中。


我推门进去,爷爷和奶奶,父亲和母亲都聚在一个房间里,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没人交谈,空气里充满盐水的气息,母亲走到我跟前问我:“饿不饿?”我不明所以地看着母亲泛红的眼眶哭了出来。


那一天是小叔案件庭审的日子,公安机关耗了半年时间将帮派所有的主干缉拿归案,小叔底下的人私藏了枪支,外加故意伤害罪,最终审判的结果是:有期徒刑十三年。听母亲说,奶奶在法庭上一句话都没说,听到审判的结果时动都没动,一直到庭审结束,小叔被人带走前回头朝奶奶喊:“妈,你不用担心我。”嘴角还带着笑。奶奶是看到小叔朝她笑时,眼泪随着喉咙的哽咽声一下子从眼睛涌了出来。


家里的日历从那一年起,13号的那一页都被人悄悄地撕掉。



车子下了高速,导航仪屏幕上的时间跳到八点一刻,姑父说:“快到了。”姑姑直起身子理了理头发,她突然问我:“阿泽,你还记得我们当年送你小叔上车时的场景吗,我跟在车子后面跑,你也跟着跑,还跑得特别快,那时你还小,不到十二岁。”我说:“记得。”奶奶当时跑不动,我是替她跑的,车发动后开得很快,小叔跟其他犯人上车后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我像是接过接力棒一样,在车子后面飞奔着,最后还是没能多看小叔一眼。


“当时丽君去了吗?”母亲搭腔问着。


“没有,一开始是答应要去的,最后没去。”我回应。


丽君是小叔的女朋友,也是他谈的时间最长的一个,他带过很多女生回家,我有时分不清她们谁是谁,就不敢喊名字,丽君在我家住的那段时间,小叔白天都在外面跟人赌博,她就拉着我跟她一起在家里看录像带,我们看完了一整盒《猫和老鼠》,奶奶让我喊她小妈,虽然她年龄只比我大七八岁,听到小妈的这个称呼时还是开心地答应着。


我一直以为丽君会和小叔结婚,小叔被抓后,丽君哭肿了脸来我家问奶奶怎么办,她喊我奶奶:“妈”,奶奶也不含糊,语气平静地对丽君说:你还年轻,还能遇到许多人,以后就喊我阿姨。丽君听完哭得更厉害了,使劲摇了摇头说:“我可以等。”奶奶没说话。又过了两个月,丽君又来了,没有化妆,穿的衣服也朴素许多,她喊了我奶奶一声阿姨,从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奶奶,也没留下来吃饭就走了。那一沓钱是丽君当掉小叔给她买的所有的首饰集起来的,奶奶一直没用,之后又托人给了丽君。


小叔从派出所被调往XX监狱的那天,警察催了好几次,小叔恳求着再等一会儿,他问姑姑:“她说过要来的吗?”姑姑点头,早上还通过电话了,警察给了二十分钟的时限,直到最后一秒钟前,我都相信丽君会来,小叔也眼神笃定地望着进门的方向,那一刻我从心里竟然有些讨厌丽君。小叔最后跟着警察进去,回头朝我们挥了挥手,整个人在那一瞬垮了许多。


“她一直没答应要来,那一个月打她的电话都是关机的。”姑姑纠正我道,得知真相时,我竟然记不起丽君的样子,如何回想都想不起来。



探监的时间从九点开始,下车后姑姑拿着我和母亲的身份证去排号,姑父一个人在车里睡觉,我们三个排在队伍的前面,最前面的是一对老夫妻,两个人都佝偻着身子,头发花白,始终沉凝着脸。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的狱警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我对警察从小就生有一种恐惧感,这两年因为认识一个刑警朋友才消减了许多,但我依然不敢与他们的眼神对视,一下子回到了小学时在班主任面前怯懦的模样。


母亲说:“这里真是一点没变。”我才缓过神来,朝前望了一眼,会见室离入口有三个关卡,中间的铁门是开着的,过道两侧架着比监狱墙壁还高的护栏,棚顶是封起来的,阳光透不进去。


身后的队伍越排越长,来了一对母女,小孩嬉笑着在草丛上踩水滴,她妈妈喊了几次都没让她止住欢笑声。一直到九点,第一道关卡打开后,小女孩才安分下来。


走到第二道关卡,出示通行证,会见室外的大厅墙壁上的Led屏有小叔的名字,在表扬人员的名单里,最后一排最后一列,我指给母亲看,屏幕又跳了一页,我说再等等,我们进了大厅,母亲和姑姑走到屏幕底下,等到小叔的名字再出现时,我又指了一次,姑姑望着屏幕说:从小到大没在学校得到过什么表扬,他这还是第一次。


会见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播报员念到小叔的名字时,母亲走到我身边帮我理了一下衣服的领口,我跟在她俩身后,看到小叔从里面过道面带笑意地走到对应的窗口,走得近了我才敢确认小叔的脸,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像是一夜没睡。板凳只容得下两个人,母亲让我和姑姑先坐下,小叔也坐了下来,我们面对着面,隔着不到二十公分,拿起听筒后我才听到了小叔的声音,他的声音和记忆里吻合,笑起来眼角多了些皱纹。


姑姑平静地问他:“你还好吗?”


小叔点了点头。


“你认得出这是谁吗?”姑姑示意小叔看向我。


小叔摇头笑着说:“认不出来。”


“是小泽,他已经成大人了。”


小叔带着诧异地眼光看着我,盯着我看像是想在我脸上寻找些什么,我喊了他一声:“小叔。”


“诶。”他轻声答应着。“这要是以后在路上碰到了还真是认不出来。”


“外面变化很大的,你在里面有接受外面的信息吗?”姑姑的语气一直很平静。


“有看电视。”


“家里老人的身体都还好吗?”


“都好,我这次给你存的钱,是妈给的,给你存三千块。”


“怎么是她出的?张扬上次不是说年初会转三千块钱到你账上吗?”


“转了一千块,他们那几个年底吃喝玩乐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小叔也没显得意外,以前张扬跟着小叔混的时候,就存不住钱,他们一帮派的人在东莞那边开夜店开赌场,挣多少花多少。一个个刑满释放回了老家,与我家大多没有联系,只有张扬每年过年还会来看望我奶奶,他始终念叨着我奶奶做的饭菜,却在每次留他吃饭时,又早早地回去了。



母亲跟我说过,以前张扬都被小叔罩着,带他吃喝,“恩恩怨怨报完了,都是会走的。”


姑姑把听筒递给母亲,母亲缓缓地坐下来,她略带沙哑的语气说:“你还好吗?”小叔点了点头说:“好。”


“两年没来看你了,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挂念着你。”


“我知道,你还是我姐,当初你来到我家时,我也就十四五岁。”


小叔问我:“今年二十几了?”


我说:“二十二。”


“大学学的什么?”


“中文。”


小叔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我给他解释说:“就是出来后做报纸之类的东西。”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我在里面也有看报纸的,他又问我有没学经济学,他看了很多有关经济学的书,农业方面的,养鸭又养鱼的,他很费力地解释着。


“是有机农场,资源循环利用。”我说,那是初中课本上的知识。“那些东西是不......”


我没说完,母亲打断了我,“你在里面衣服够穿吗?”小叔给我们拨弄了一下领口,兀自数了数,又笑着看向母亲当做回答。


我把听筒递给了姑姑,小叔说了很多话,语速很快,我看着他的口型一个字也猜不出来。


姑姑说:“你出来后,也快四十了,结婚到时也不要太挑。”小叔说了一句话后,姑姑和母亲都笑了起来。


“你要是有这个觉悟,不打算结婚,也随你。”姑姑说,她和母亲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等你出来后,再做打算。”母亲说。周边窗口的人都渐渐起身离开,二十分钟的时限就要到了,母亲和姑姑挂了电话,小叔也起身看着我们,我们三个往外走,小叔也往同一方向走着,到了门口的地方,他停了下来,目光一直落在我们的身上,他的眼眶霎时泛红,全然没有刚才高兴的神情,强挤出一丝笑容,像一个逞强的孩子。


回去的路上,天灰蒙蒙的,下起了小雪,我在车上睡了过去。到了家门口,母亲将我拍醒,下了车才惊觉外面白茫茫一片,雪花还在绵绵不绝地飘落下来。


我站雪海中远远地听到奶奶的呼喊声,她正从田间的小路往回走,手里提着一条刚洗干净的用来下火锅的鲶鱼,肩上和沾满了雪,头发和雪花融成一色,她走得很慢,仿佛雪花变得更重了些。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李泽,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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