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陆波
今天京城东城美术馆后街23号街北段路西,为北京中医医院的位置。100年前,医院主楼所在地还是气势恢宏的“大公主府”,清宗室最后一位公主——荣寿固伦公主在此居住,彼时官车往来,华盖云集。随着府邸的后人落魄,院落房屋几经易手,新中国建国后由北京中医院使用。1985年,院落被整体迁至密云白河郊野公园,占地2.1万平方米,建房屋130多间,分门殿、正殿、寝宫门、寝殿、后罩楼五进院落。异地重建,令有300年历史的“大公主府”得以保存,成为一处文化遗产。
▲ 20世纪50年代初北京中医院大门
荣寿固伦公主12岁结婚,17岁成为寡妇,转身之间便年华老去。说她是最后一位公主是因为她是“清史”记载的排序最后一位正式受封的固伦公主,是最高品级的公主。至于近现代说起与清宫有瓜葛的一些女性也称之为公主,只是泛泛美谈,听之悦耳。如裕德龄、裕容龄姐妹曾在宫内陪着慈禧太后开心娱乐了一年,“德龄公主”是写作者的笔名,跟真公主没关系,一听一笑罢了。
她活到70岁,刻板地走完一个定式化的公主一生。最后,她用苍老双眼目送那些历史人物离去,包括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她见证了人生的盛荣与衰落,见证了一个享国268年王朝的结束。
如果论述大清之覆亡,历史学家会长篇累牍,找出各种缘由,会从各种历史观察角度把这个大问题搞成大课题。究其本质,亡与不亡看内在,内在的力量决定本体的走向。对于王朝、族群、家庭、个体,其外在的风貌气象往往是其内在问题的反映,譬如满清民族繁文缛节之迂腐、冗杂、刻板、循规蹈矩,实质上是不思进取、改革,因循守旧的落后。在一个跨入工业化并伴随进取精神的商业文明席卷世界的时代下,又有什么能把规矩看的比天大的迂腐王朝守得住呢?
荣寿固伦公主以节妇的身份走完一生,是活在礼数“壳子”里的人。这其中便有着清室仪轨与习俗的束缚,而这些貌似无关紧要的小小细节恰恰可以看到一个落后守旧王室的缩影。满人的规矩多,礼节多,约束多,京城流行“汉女不进旗人家”的说法,礼法让人受不了,而这些不是什么可以津津乐道的先进文明。相反,他们沿袭的还是部落时代的等级划分下的社会遗风,是缺乏商业文明精神的落后表现。从形式礼仪落后,可管窥到将鲜活的人的思想、行为缚为蚕茧,则彻底扼杀的是其内在的精神生命。
▲ 荣寿公主等与外国使节夫人
有一段非常有趣的记载形象地给我们展示了大清贵族的繁文缛节,在他们眼里是多么的讲究、文明、礼数,如果是17世纪还说的过去,但20世纪初便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了。
中华民国成立初年,大清荣寿固伦公主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场合,那是在蒙古科尔沁亲王福晋四十大寿的寿宴上。她出席那场寿宴的整个过程可以用“风起云涌”来形容,满堂的清朝遗老遗少将她视为他们倒掉的大清朝最后的偶像来膜拜。
那天,科尔沁亲王贡桑诺而布在什刹海会贤堂饭庄设宴并请名角堂会,为其正福晋肃亲王善耆的妹妹善坤做寿。这位福晋是清室正宗格格,娘家地位显赫,而荣寿公主要亲临贺寿。
一整天,蒙古亲王和福晋的耳朵都是竖着的,警醒着派出去观察瞭望的差使前来报事,饭堂里其他王府王爷亲贵自顾吃饭喝酒欣赏戏台上的表演,而亲王和福晋悬着的心根本放不下来。
话说,亲王夫妇都是非常开明的人士,亲王本身在1903年秘密考察过日本,回国便在蒙古建立了有史以来第一家女子学校——毓正女学堂,福晋主理校务。即便如此,公主的到来,他们一定要掩饰自己的新派作风,一切回归老礼。
到了下午三点来人报上:大公主的前引已离此不远!贡王爷赶紧地整理衣冠,站在会贤堂大门口躬身亲迎。贡王福晋则在二道门内院中侍立等候。满蒙汉各家王公贵族皆侍立于戏台院中。请注意,这个排序站立迎接的位置都是满清规矩,该怎么站,站在哪儿不得有错。
一刻钟后,荣寿固伦公主,也就是大家常言的大公主驾到,由两孙搀扶下马车。这时贡王爷趋前恭请跪安:“岂敢劳公主大驾。”大公主答道:“大喜日子,应当,应当。”大公主走进二门,贡王福晋赶紧趋前至台阶下,双手递上尊称:“公主。”大公主双手一搀,这是“双拉手礼”,非同一般,表示尊敬与疼爱。贡王福晋再恭请双份蹲安,同时低声谢公主赏脸亲临。
亲王及福晋再搀扶大公主来到看戏吃饭的院子,由当时位份最高的礼亲王成坤带领集体恭请跪安,整堂人等齐刷刷跪下,矮了半截。整个一套站位、走位、跪安、蹲安的程序等级分明,纹丝不乱,恍若今天一场宫廷剧的拍摄现场,其严肃而压抑的气氛堪比一场官方外事活动,而这,仅仅是一场祝寿家宴而已。
那时,公主已年逾六旬,虚弱而衰老。她终生依怙的大清朝廷已被中华民国取代,前清小皇帝与一群前朝遗孀后宫梦游般在紫禁城饮食起居,皇族呈崩塌离析状,各家打着自己的算盘,随时鸟兽散去。荣寿固伦公主如紫禁城外一面历经风霜的陈旧旗帜,即使艳阳清风,吹动得它也是一副疲惫败落之态,无精打采。是的,她送走了不仅仅是自己的娘亲挚爱,也送走了她支撑一生的精神母亲事实上也是她的养母慈禧太后,送走了她疼爱的堂弟——光绪皇帝。活过60便是前朝老人,已是无所适从的多余人,只等命运安排,招呼归去来兮。
但是,这面老旧的旗帜还有那么根竹竿撑着,多少的架子还要摆起来。皇亲贵族多少还望着它,多少还投靠着它。
那天,公主是独坐寿堂之中的。她坐定后,脚下铺上垫子,贡王福晋还要行“二跪六叩首礼”。这也是非同一般的尊礼,只对族亲里有封爵位的长辈施礼。按说应该是晚辈拜寿所为,但公主驾临,这位娘家爱新觉罗的格格必须成为谦恭的主人,大礼是要一丝不苟的。公主略微欠身,轻声一句:“祝格格福寿康宁!”这时,贡王福晋才能起身侍奉,献上茶盏,完成见面施礼。这时,才传人开始唱堂会戏,等在后台而没有资格在迎接礼节露脸的演员们开始竟献技艺。
而那天,寿宴上的堂会算是名角会聚,有当时北京城的京剧名角杨小楼、余叔岩、姜妙香、萧长华、金秀山、裘桂仙、程继先,还有一位尚未成大名,但已有旭日东升之势,风华初露的一代青衣梅兰芳。梅兰芳还不满20岁,青春年少,扮相里已是风华绝代。梅兰芳定是在堂会上尽力表演着,不一定知道台下那位老年贵妇为何许人?梅兰芳像一个崭新世界里美好的化身,荣寿公主一定是也看在眼里的,但那是垂暮老人仿佛在看着一个已经不属于她的陌生新世界,遥远但又奈之若何。不知道青春的梅兰芳与台下盯着他看的年老公主是否四目相视?那真是两个时代的碰撞瞬间,老王朝步入坟墓,新时代冉冉升起。
整个看戏和用膳的过程中,贡王福晋率领另外三位王公福晋在公主两侧服侍,嬷嬷仆人根本不配靠前。这四位平素尊贵的王府福晋个个低眉顺眼,殷勤备至给公主敬酒布菜,还要眼力界儿十足,该说什么不说什么恰到好处,唯恐失了礼数。
据载,大公主象征性地饮一口寿酒,贡王福晋立马奉陪一饮而尽。公主还略微尝两口主菜,饮了几口鸭汤,象征性完成寿宴席。随后给福晋的红包封上,随着福晋的感恩不迭,大公主便净手起身,准备起驾回府了,亲王与福晋躬身低眉,一路施礼相送,刚刚还是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顿时像拉了电门,悄然无声,堂里院内,一概起身垂手侍立,恭送公主,公主也环视一番各位,算是表示谢意。直至公主离开会贤堂,这满清的繁缛礼节算是告一段落。
这场景发生的民国初年,大公主如衰弱惨淡的薄云遮盖着更为陈旧的冬日残阳,声势浩大,架子十足也只是刷了一次存在感,可笑到不合时宜,仿佛还在追忆他们的故国旧梦。
▲ 荣寿公主与命妇
她获得公主的身份便十分怪异。按说,清代宗室女性的封爵,皇帝之女封公主,亲王之女封郡主,并且,皇后所出封为固伦公主,嫔妃所出封为和硕公主,等级森严。“固伦”是“国家”之意,“和硕”是“一方土地”的意思。固伦公主地位等同于亲王,整个清朝在荣寿固伦公主获封前,只有个别例外的固伦公主非皇后所生,比如说康熙皇帝的养女固伦纯禧公主,乾隆皇帝的女儿固伦和孝公主,她们都是因为得到皇帝的特别宠爱而破格获封的。另有某些固伦公主不是因为有高贵的皇后生母,而是因和亲蒙古作出卓越贡献而被后朝追封的,如固伦恪靖公主。
而荣寿固伦公主非但跟皇后妃嫔所出无关,她根本就不是皇帝的女儿!她是咸丰皇帝的侄女,即咸丰弟弟奕訢的女儿,也就是说她是亲王的女儿,按照制度,她只配获封郡主。这种册封是非常古怪的。她成为固伦公主之后竟然与自己的父亲在理论上同等地位,即亲王和和公主。而她的固伦公主封号也不是皇帝所封,而是在辛酉政变之后垂帘听政的“两宫太后”所封。
奕訢的大女儿出生时,咸丰皇帝并没有自己的子嗣,作为宗室老大,有招弟的吉祥象征,被抱到宫里,皇帝与妃嫔们很是喜爱。妃嫔们想孩子都想疯了,见了都想沾沾喜气,包括后来成为慈禧太后的懿贵妃。别说,她真是应了“招弟”的吉言,两年后懿贵妃生下皇子载淳,后来的同治皇帝,丽贵妃生下荣安公主。只可惜,咸丰皇帝子嗣稀薄且短命,同治活到19岁,荣安公主也只活到21岁难产而亡。
《清史稿》记录“文宗之女”,将荣寿固伦公主记载为最后一位在册的大清公主,从文意来看,有咸丰皇帝过继抚养含义。内容如下:
【文宗抚弟恭亲王奕訢第一女】
荣寿固伦公主。咸丰四年二月,生。
同治五年九月,下嫁志端。志端,富察氏,都统、袭一等诚嘉毅勇公景寿子,一品荫生。尚主,赐双眼花翎。同治十年,卒。
慈禧太后册封荣寿固伦公主一方面是为了褒奖奕訢在“辛酉政变”中发挥的巨大作用,作为对慈禧执掌清廷权力的回报,同时她也非常喜欢奕訢的这位长女。据说这位女孩刚进宫时毫无怯懦之色,像个小大人般举止落落大方,走路稳稳当当,礼数周全准确,一看就是恭府里精心培养,有着大格格风仪,慈禧自然是喜欢懂事聪明的孩子。
奕訢对女儿在宫中养有各种忐忑,聪明的大格格虽然玲珑八面,两宫太后尤其西太后喜欢的紧,但皇宫之内备不齐就有风云突变,“固伦公主”如此最高规格的公主封号对于奕訢而言就是个不小的隐患,所以在同治三年正式册封荣寿固伦公主后,第二年奕訢就撺掇女儿请求褫夺封号。小小女孩学大人舌一本正经说她不配公主封号,不合祖制,受用不起,两宫太后也只得笑纳着接受了请求,把“固伦”去掉,但还是公主,就只叫“荣寿公主”,既不是“固伦”也不是“和硕”,但也不是等闲“格格”。这样恭亲王家松了一口气,小小女孩就在宫里陪着两位寡妇太后生活吧。
荣寿公主从小老成持重,规矩得体,落落大方,会说话,会体贴大人们,深得太后及一众后宫喜爱。到了12岁,慈禧的儿子同治皇帝刚10岁,当时某些人猜测荣寿公主是慈禧留着给儿子做皇后的。有文人吴士鉴在讴歌“大公主府”的诗里也印证了这种传闻,诗云:“求郎不徇馆陶情,汤沐频频视所生。异数今同长公主,连云甲第峙东城。”“馆陶情”,暗指当年馆陶公主将自己的女儿陈阿娇嫁给表哥汉武帝。但慈禧并没有,她还是把荣寿公主当女儿,不能女儿变儿媳,岂不乱套。于是很用心给荣寿公主找一个好夫婿。这便是固伦额驸——富察景寿之子志端。
固伦额驸景寿娶的是道光皇帝的女儿,也是一位固伦公主。按说这位固伦公主是荣寿公主的亲姑姑,这家父子俩是两代额驸,娶的都是固伦公主,也是有趣。而富察志端是个好学而品德端正的好青年,本是一桩天赐良缘。皇室将原荣安固伦公主府邸赐予荣寿公主,被后世称为:“大公主府”。府院规格宏大气派,从《乾隆京师全图》中的描绘来看,虽低于典章中亲王府的规格,但占地很大,房屋很多,非同寻常。可是成婚5年后,富察志端咳血而逝,荣寿公主成了17岁的寡妇。
大公主来到世间,是注定的寡妇命,注定要迅速老去。如果她做了同治皇帝的皇后,也是要在21岁做寡妇的,这与嫁给富察志端没有太大差异。
据老太监的回忆说,荣寿公主枯瘦身形,面容老相,“虽二十许人,望之若妪媪也”,背后看和光绪的皇后裕隆很像,但据他们这些闲话篓子比较,荣寿面容还是稍好一些,走路安坐也是端庄大方,仪态高贵。而裕隆皇后总是比较没自信,腰板挺不直。我们今天可以见到的她的照片都是五六十岁以后的老妇形象,也有一张40岁左右的由美国人凯瑟琳·卡尔为她做的画像,美化一些是常情,面容像极了她的父亲恭亲王奕訢,基本真实,不过是普通容貌,但颇有气势。
▲ 传为凯瑟琳·卡尔所画荣寿公主
她的大公主府很大,没事她就自己在府里骑马,一趟趟走溜儿打发光阴,从17岁开始的寡妇生涯该有多漫长啊。此外她还画画打发时间,至今存世的画作可以看出她功力不凡——有的是时间可以修为书画技艺。她的绘画水平与瑜贵妃(同治的遗妾)不相上下,被誉为“宫闱二妙”。
▲ 荣寿公主 绘《菊花双鸡》
到了光绪七年(1881年),皇太后懿旨:封其为固伦公主,赏食固伦公主双俸。至此,荣寿公主也不再推辞了,咸丰皇帝的子嗣均不在人世,宗室里的老大,且和慈禧太后养母女的特殊关系也不会再有人提什么祖制规矩了,她只得以固伦公主的面貌出入宫廷和安居大公主府。
荣寿公主不嗜好玩乐,生活刻板。她与慈禧的关系始终亲热,她被称为慈禧最信任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太监大总管李莲英。但奇怪的是,自1903年慈禧开始接受照相拍照,并在其留下的几十张照片里,没有找到一张这所谓的母女二人同框。李莲英经常出现在相片里,侍奉慈禧于左右。光绪的皇后妃嫔也经常陪照,再有一些寡妇们,如庆亲王奕劻家四格格、元大奶奶(慈禧内侄女),还有汉军旗裕庚家两位女儿德龄、容龄,因为拍照的是她们哥哥裕勋龄,所以有慈禧的照片上大多是这些人身影在晃悠。也可以推测荣寿固伦公主虽然与养母慈禧保持亲热的关系,但她并不是时时刻刻在宫中,而且性情古板,不喜玩乐,所以慈禧外出游玩的时候,带的更多的是亲王家格格等人,荣寿公主极少随侍。她更多的时间是在大公主府过自己的生活。
庚子之乱皇室逃避八国联军,慈禧太后光绪西走西安,只带走瑾妃,珍妃被赐死投井。也没有带上荣寿固伦公主,公主是自行到昌平雷桥村避难,后暂住昌平麻峪村。与当地村民多有往来,友善关照,至今仍有佳话。这两个地点中的雷桥村应该是公主获封的土地,因为她去世后便葬在此地,有庞大的墓地建筑,号称“公主坟”,毁于上世纪60年代修建水库。而麻峪村当时号称千亩土地都是恭亲王家的,1896年恭亲王奕訢去世后便葬于此地。公主到父亲的墓地所在村落避难,村民都是给她家看坟和种地的佃户,自然是自家地盘比较安稳。恭亲王墓亦毁于1958年十三陵水库建设。
尽管没有她们亲密合影同框,慈禧跑路西安带了不少亲王近贵,也没有拉上公主,但关于慈禧与公主的关系非但没有任何嫌隙传闻,相反在几件大事上,公主举足轻重,敢于说话,俨然地位不凡。
有说法是光绪帝变法失败,处境十分危险。慈禧动了心思想施用祖训,用御棍将光绪帝打死。当这个念头流露出来竟瞬时被报到正在恭亲王府探亲的公主耳朵里。这位素日稳稳当当的大公主,便连夜赶往西苑慈禧太后的寝宫,一跪不起请求太后息怒,饶恕光绪。光绪帝才得以保命,软禁瀛台。大公主一跪起到了缓冲慈禧暴怒的功效,真是乱棍打死皇帝,也未必真是慈禧的本心。事后,慈禧太后觉得大公主来得这样快,定是有人告密,还咋呼着追查了一气,算是给自己也找个台阶,总算免除了一件千古棒杀君王的奇闻。
这个传闻有合理的逻辑,大公主与光绪皇帝有类似的幼年离开父母膝下进入皇宫的恐惧,有类似的心理阴影。大公主出嫁后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可以回自己府上也可以自由回恭亲王府娘家,而她这位小堂弟皇上可就没有她的自由了,所以内心深处的怜悯还是有的,她对身边人说:“皇帝很可怜,五岁入宫,再也见不着亲娘,咱们应当辅助他才对。”
▲ 荣寿公主向光绪、慈禧请安的折子
同时,这位大公主还是有着体察大局大事的心量,因为她,恭亲王家和醇亲王家还是有着暗自较劲的,恭亲王明摆着才华能力一等一,而皇帝却全部出自醇亲王家,黯然妒忌也可以理解。
大公主作为慈禧养女,熟知贵族和皇宫礼仪,从小与大人交道,见过场面,有迎来送往才能。王公大臣的夫人拜见慈禧太后,莫不先经过她的安排,外国使节的太太进宫,她来接待作陪。可见真正被信任的人不一定非得出现在游山玩水的照片里,她在与使节夫人的合影里,可见有“第一女官”的地位。不过想想看,接待那些使节夫人,宫廷里的确没有合适人选,德龄、容龄都是黄毛丫头,其他女眷又没见过世面,而公主是皇帝册封,其地位等同亲王,只得她来担当此任。
荣寿固伦公主终身守寡,是一位节妇。俏丽华美的装扮与之绝缘,从照片可见她虽然华服贵气但一袭素颜,刻板严肃,比之养母慈禧毫无修饰妆容,对慈禧喜欢穿艳丽奢华的衣服,大公主看了就不高兴,说话很直率很不中听。说慈禧靡费,意思是寡妇妖冶给人家落话柄……慈禧太后怕了她,每次大公主来见,慈禧就挑朴素衣服穿,妆也不敢化得太过分,珠宝首饰也不敢多戴。
太监宫女传出来的闲话说,有一次,太后偷偷做了一件极其华丽的袍子,是江南的工匠用织锦精工做成,花费不少银两。慈禧太后嘱咐左右人说:“这事儿不要让大公主知道。”谁知大公主还是知道了,见到慈禧就不开心地唠叨:“我对您老人家不好么?我天天都想着母亲喜欢什么,喜欢穿什么,喜欢用什么,喜欢吃什么,然后告诉其他人,让他们去办来。母亲可倒好,偷偷地做一件衣服来穿,叫别人知道,当我们娘俩是什么人呢?……”说得慈禧这样的霸气太后不好意思而环顾左右。事后,便埋怨左右:“一定是有人去告诉大公主了,不然我怎么会受她一通劝告!都怪你们,多嘴多舌的!”由此得知,大公主只按寡妇本分生活,比慈禧年轻的她甚至不能接受慈禧的妆容打扮。
▲ 慈禧
大公主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是张罗给两帝后下葬。1908年11月14日至15日,光绪和慈禧在十几个小时里先后离世,内宫自是乱成一团,荣寿公主除了悲痛更是气愤这宫廷内热锅蚂蚁没了章法的乱象。她跑去醇亲王府指责她那堂弟摄政王载沣,说:“今天你大喜了!你儿子做皇帝了!你做摄政王了!两宫太后对你不好么?现在帝后宾天了,你倒很悠闲淡漠,在家也坐得住!”
摄政王害怕这位宗室大姐大公主,赶紧召集王公大臣商议。人手稍稍齐了一些,大公主就开始布置任务,调动人员,安排各种礼仪,一直到下葬,宫内都是井然有序的。裕隆皇后怯懦不谙事体,载沣从来就是能不管事最好躲一边,溥仪皇帝只有三岁,王朝就是这么一副破败样。而大臣太监都是雇员阶层,想的只有改朝换代自己的处境。宗室竟然无人出头至此!要不是大公主出面,帝后如何下葬之事都成了推诿的皮球。
公主为帝后下葬,目送她身边的亲人远行他界,靠山大清朝轰然倾覆,她就成了前朝遗老里的老女人,公主的身份只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被尊敬被认可,于是便有了前面为亲王福晋祝寿的一幕活报剧。
我在讲述大清最后公主一生的故事,只是想从一个刻板孤寡的身影映射出那个王朝的模样:
满清作为部落文化的民族入主中原268年,其繁文缛节习俗礼仪还是部落风气的沿袭并加之以理学的思想禁锢,彼此相得益彰,这更让人们可以理解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这个王朝还在唯我独尊地存在于世界的东方。除了对坚船利器的恐惧而依旧固守如初,不思改革,不思进取。
这个王朝的统治者目光短浅,而儒家理学思想统治的文官体系永远在一个散乱狭隘而又僵化保守的圈子里打转,他们所信奉的探寻真谛的手段只局限于理学严苛教条内部的格物致知,或许在南宋末年程朱思想在思考理论与现实问题解决上有先进之处,但700已过,地球褚邦已交融互进,隔绝外邦已无可能,这种固化的被束缚的思想已无法接受具有有效管理性的西方商业文明带来的一切先进事物。
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里这样写道:在1601年……就在这一年,努尔哈赤创立了他的八旗制度,把他所属的各部落的生产、管理、动员、作战归并为一元,改造为半现代化的军事组织。而仅仅两年之前,这个民族才开始有自己的文字。就凭这些成就,努尔哈赤和他的儿子就征服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实质上是一个单纯的新生力量接替了一个“文极”的王朝。所谓“文极”就是国家社会经济在某些方面的发展,超过了文官制度呆板的管理力量“上下否隔,中外睽携。”
这段文字对于300年后刻板固化的清王朝同理适用。在我们观察到贵族的行为模式甚至与300年前的部落时期依旧一成不变的话,加之也是一成不变的儒家理学的正统思想体系与模式的禁锢,这个庞大的一切都是如此僵化落后的大清帝国终究是要移交权力给一个新生的力量,如同300年前大明覆灭的一次轮回。
公主刻板的一生便是如此,她按照一切祖制安排她的生活不可逾距,让我们窥视到一个王朝内部的精神面貌。进入20世纪初年,京城难以抗拒的外来商业力量也在萌芽并发展,而且权力与资本开始结合。1906年,大公主府的总管事刘燮之尝试商业经营,他盖起内城第一家戏园子——吉祥戏院,并且盖在离紫禁城很近的东单金鱼胡同一带,京城名角以在这里出演为荣,它是新时尚的象征。在这之前娱乐场所只能建在前门外的南城,官府禁止唱戏娱乐叨扰内城。
1924年,公主临死之前她发现自己的府库已被掏空,不得不将自己的凤冠送进当铺换钱。满洲贵族及旗人的窘境可见一斑。很快她在极度愤懑忧伤中撒手人寰。而那一年的11月5日,在中华民国建国13年之后,苟且于大内皇宫的前朝宗室“末代皇帝”溥仪被赶出紫禁城。
此后,还按照旧式满清贵族生活方式的公主养子及后嗣发现已是债台高筑,便四散而去,偌大的公主府变落到了其最大的债主,曾经的管家,吉祥戏院老板的手里——奴才变成了主子!遗老们酸楚地说上句:“奴才掏空了主子!”但又能怎样?毕竟从一个不懂商业为何物的宗室生活进入民国的商业体系,债权债务都是要在现代法律的框架下解决的。
一个不能跟随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朝代,不仅难抵外敌,说不定内部也会被一些意识更“先进”的力量蛀空,梦醒之时早已物是人非。最后的大清公主恰恰活在时代更迭的裉节儿上,只是见证者,又奈之若何?
【注释】
本文关于大公主贺寿资料参考于《康乾遗俗佚事饰物考》,完颜佐贤编著,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0年8月第一版。
本文题图为搬迁至密云的大公主府
【作者简介】
陆波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