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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人间 |《垸里的女人》(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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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7 06: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3-18 11:19 AM 编辑

不愿将就的婚姻背后,是家毁人亡 

 2017-03-17 邓安庆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玉珍奶坐在泥地上嚎啕大哭,“你这个扫把妖精嗳,害死一家人,又害另外一家人。”


垸里的女人 | 连载01 

 

1


我家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冬天出了太阳,门口的豆场热闹极了,搬出小饭桌和木椅就可以开打,一桌是麻将,一桌是雀牌。不打牌的,拉出我家的长凳,搁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眯眼睛看麦田上飞动的麻雀。

打牌的人常换,坐长凳晒太阳的总有一个是不换的,就是秋云娘。

她喜欢戴着绒线帽,里外围几层围巾,穿上厚厚的棉袄,抱着热水袋。她的头发和眉毛因为生病治疗的缘故,都掉光了,脸上光滑苍白,像是剥了壳的鸡蛋。我母亲常陪着她,一边低着头纳鞋底,一边听秋云娘细细哼,母亲会抬头问:“哪儿疼?”秋云娘点点头,“很快就不疼咯。”母亲又低头纳鞋底,嗡里嗡气地说:“莫说瞎话,你两个女儿一个儿,靠么人养?”秋云娘不说话,有时会转头看看豆场上打牌的人——她的男人德叔坐在那里。

德叔最常有的动作是,抓起一只牌,也不看,指腹在有花的那面摸,摸着摸着,“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中间,“五条!”一看,果然是五条。母亲又说:“你看,他又赢咯。”秋云娘摇头细声说:“不着实。”

德叔是我堂叔,四爷爷的小儿子,跟秋云娘住在我家斜对面。我常感觉他们家最不可或缺的人,是我的母亲。

每当德叔的小儿子安浩跑过来说:“打起来咯!”母亲就忙放下手头的事情冲过去。在他家堂屋,德叔一边摔东西一边嚷嚷:“老子要你管!你看个病把老子钱都耗光咯。”秋云娘靠在墙边抽噎,小小的光头不停地抖动,她的两个女儿安琴和安琳一边一个紧攥着她细瘦的手。

母亲一去,就吼道:“这是搞么子?人家都病成这个样子咯,你要逼死人家是啵?”德叔不说话,抬脚从后门口走了,母亲把秋云娘和她的三个孩子,都拉到我家吃饭——德叔把灶屋的锅碗瓢盘都给砸碎了。

秋云娘和母亲坐一边,小口小口喝着稀饭,她抬眼细细地看我们。母亲说:“烫人啵?”秋云娘笑笑:“蛮好。”过不了一会儿,秋云娘突然起身往外跑,母亲跟了过去,很快就听到呕吐的声音。我们站在灶屋门口,看着我母亲拍着秋云娘的背,她的呕吐声一阵一阵的,没有什么可以吐了,便只有干呕。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我睡在床上,忽然听到德叔家里传来的嚎哭声。父母赶过去时,我也跟了过去,只见秋云娘的嘴巴张着的,牙齿没有了,露出空洞的口腔。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遇到极为恐怖的事情一般,露出错愕的神情。母亲过去,捏捏她的手,又把安浩叫过来,让他去把他母亲的眼睛给合上。

安浩那时候只有六岁,他浑身发抖,母亲拉他时,他要躲,转头去看九岁的安琴和七岁的安琳,这对姐妹正抱在一起哭,他又去看他爸爸,德叔去了堂屋。母亲坚持要拉安浩过去,“去叫你妈安心。”

安浩小小地叫了一声“妈”,就伸手按在秋云娘的额头上,转头对母亲说:“好凉。”母亲点点头,让安浩抚下去。安浩又叫了一声“妈”,手往下抹。秋云娘合眼了。

母亲把安浩抱起来,又去叫安琴和安琳,“去我家睡。”

出门时,德叔蹲在那里抽烟,父亲站在他身边,烟头在沉沉的夜色中一闪一闪。母亲没有理他。

 

2


德叔在秋云娘的葬礼上,哭得需要人来搀,现在也可以笑着打牌了。

母亲给我父亲、哥哥和我都做好了鞋子,又开始织毛衣。她坐在长凳上,秋云娘那个位置由仙芝嫂替补上了。难得的阳春天,大堤下面的防护林枝桠上吐了新芽,远看去像是一层薄薄的青雾。仙芝嫂那时候脸上鼓嘟嘟的,红润得很,让人想捏一捏。

我趴在长凳上写作业,她会突然凑过来看,“庆儿,你的字写得几好哩。”她身上散发出薄荷香皂的气息,我非常喜欢。有时候安琴和安琳也跟我趴在一起写作业,安浩站在德叔身后看牌。仙芝娘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我们,“这个字写错咯。”她指指安琴的作业,安琴闷声不吭地写自己的,不理她。她又看看我的,我忙用手把作业本给遮住,她便笑得前仰后合。

德叔问:“你笑么事?”仙芝娘说:“没么子。”德叔又笑问:“我要上厕所,你帮我凑一脚,要得啵?”仙芝娘起身,拍拍身上的瓜子壳,“要得。输了钱莫怪我!”德叔说:“输不了,你牌技好得很。我又不是不晓得。”说着就往厕所跑,仙芝娘一屁股坐下,麻利地码牌出牌。

安浩一直站在仙芝嫂身后,仙芝嫂赢了一回牌,便回头捏捏他的脸:“浩嗳,买糖吃。”说着从桌上拿出一块钱递给他,安浩接过来后,立马跑到我们这边来:“大姐二姐,去买糖。”安琴嫌恶地瞪了他一眼:“不去!”安琳也不理他。安浩跺脚,“不去就不去,我去。”说着转身要跑,安琴站住拉他的衣服后摆,“你不准去。”安浩叫起来,“要你管!”安琳小声说:“爸来咯。”

德叔已经从厕所出来了,他走在仙芝娘身后,“不错嗳,我说你会打得很。”仙芝娘笑道:“运气好。”另外两个打牌的叫道:“一起手一个碰碰和,第二门又来了个杠上开花。”德叔脸上笑意满满,仙芝娘要起身让他,他手搭在她的肩头按下去,“你打你打,我看就行咯。”仙芝娘又赢了一局,收了输方的钱放在桌上,说什么也要起身了,“回去咯,我饭还冇煮。”德叔说:“煮么子煮,我叫浩去德化店儿里买包方便面,泡了吃。”说着便叫安浩过来,递给他五块钱,让他去买。

安浩立马撒开腿往垸中跑,安琴闷头写作业,德叔喊:“琴儿,你快回去做饭。”安琴沉着脸收拾课本,带着安琳回家去了。


仙芝嫂是车建明的媳妇。

车家在我们垸是小姓,独门独户,屋子盖在垸中的池塘边。车建明是木匠,常年在外帮工,黑黑高高的个子,少见他开口说话。路上碰到他,我叫他建明叔,他低声“嗯”一声,也不看我,径直低着头往前走,像是有很多心思的样子。

仙芝嫂跟母亲一说起他,就说:“那个黑头,我说十句,他才答一句。他在屋一天,就跟没这个人似的。我叫他,他嗯一声,我不叫他,他就一点儿声音都没得。跟个活死人似的。”母亲说:“他是这个个性,老实本分,就要得。”仙芝嫂摸着长凳上的疙瘩,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也不是说他不好,只是没得劲。”母亲没有搭理她,她正在尝试钩花,师父就是仙芝嫂。

“错咯错咯,第一行要钩十六针,晓得啵?”说着,仙芝嫂拿过母亲手中的钩织长针,利索地钩织起来,“你看,这个地方要挽一次线。”很快,她钩出一朵花来。德叔凑过来看,“咿呀,好看得没得感!”仙芝嫂轻轻打了他手臂一下,“吓我一跳。你做么子不打咯?”德叔把烟咬在嘴里,蓬蓬的烟气罩在他胖松焦黄的脸上,“要不你帮我打?我手气不好,输了几盘。”仙芝嫂继续钩她的花,“我没得空。”母亲也推德叔,“呛死咯,一边抽去。”德叔离远站住,手搭在将军肚上,眼睛细眯着看过来,“你给我也钩一个,要得啵?”仙芝嫂笑问他,“你要的有么用?”德叔哧哧笑起来,“我让我两个女儿跟你学。”

仙芝嫂的大儿子车兵跟安琴是同班同学,小女儿车芳跟安琳也是同班同学。车芳有时候来找仙芝嫂,安琳在的话,两个人就挨着头蹲在我家的墙角看蚂蚁。车兵从来都不来找仙芝嫂,哪怕他路过见仙芝嫂在打牌也不会去叫一声。

有一次,仙芝嫂在牌桌上大声喊他,他极不情愿地走过来,沉着脸站在那里。仙芝嫂问他,“你老师说你在学校打架,你么样搞的?”车兵不说话,瞪着我家的墙。“问你话!”仙芝嫂声音大了起来,“你么跟你爸一样嘞?”车兵忽然把牌桌一掀,麻将牌哗啦啦洒到大家身上,落到地上。仙芝嫂气得跳起,车兵已经飞快地跑走了。

仙芝嫂一边捡麻将一边骂:“天天跟我有仇似的,都是他奶奶带的!”母亲忙说:“莫瞎说!”仙芝嫂瞪起眼睛,站起身说:“老祸害天天在他面前说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自家亲生儿,跟我一点儿都不亲,还不是那个老祸害故意搞的。芳儿,过来!”等车芳跑过来了,她问:“你奶奶是不是说我坏话?”车芳紧张地看她,愣在那里,仙芝嫂拍了她额头一下,“你说!”车芳点点头,连忙跑开。

仙芝嫂两只手拍着掌,又摊开,“你们看看是不是?我冇冤枉她吧?”大家嗡嗡哼了几句,慢慢散开。豆场上,仙芝嫂独自立在那里。母亲也上阳台收衣服了。

 

3


在我家阳台,能看见德叔家的两层小楼。安琳坐在灶屋门口的小凳子上剥豆子,安琴在灶屋里烧火做饭。灶台太高,安琴站在小凳子上,拿着大锅铲在炒菜,炒着炒着就对着外面安琳喊:“你磨叽个么子,快点剥。”安琳不服气地顶回去,“我手都剥疼咯。”

安浩不知道在哪里跌了一跤,一身泥水哭着跑回来,安琴就骂:“你搞么事啊?”说着丢下锅铲,给他找衣服换。

衣服是安琴和安琳两个人洗,我常在池塘边看见姐妹两个蹲在石板上,一人一边搓洗着德叔的大衣。德叔经常跟人去跑长途,一趟下来常常一周都不在家。安琴他们也习惯了,一到天黑就锁上门,姐弟三个睡在一个房里。

母亲有时候不放心,过去看,敲门半天,安琴开了一个小缝儿,见是我母亲才放心。母亲问她:“要是怕就到我那边去。”安琴小声地说:“没得事,他们都睏咯。”母亲摸摸她的头,“你这个姐当得好。”

清早,安琴带着安琳和安浩去学校晨读,安琳的辫子扎得歪歪斜斜的,安浩一路小跑,安琴喊他,“你不消跑这么快的,摔一跤,我是不管的!”安浩才不理她,跑起来,书包在屁股后头一打一打的。

德叔不跑车时,到了吃饭的点儿,就把桌子搬到他自己的豆场。安琴端菜,安琳端饭,安浩罚站。德叔一边吃一边骂:“我挣个钱容易啵?你就给老子闯祸!”说着劈头打了安浩一巴掌,安浩不吭声。安琴和安琳坐在桌子边,安静地吃自己的饭。一碗青菜,一碗豆腐,德叔几筷子就夹走了一半。

德叔转身打安浩时,安琴和安琳就速速夹几口菜,德叔又骂:“前两天车子要翻咯,老子头都撞破咯,命都没得咯,看你们吃个么子!”安浩瞟安琴安琳的两个碗,没防着腿上又挨了德叔一脚,随即跌倒在地。仙芝嫂正好经过,她扶起安浩,“你搞么鬼?自家儿这么打起来?”德叔笑着说:“他老师说他又打架咯,就是让人不省心。”仙芝嫂点点头,“我屋的那个也是一样的。打有么用?还是不听你的。”

说着又看他们桌上的菜,啧啧嘴,“么人做的?”德叔指了指安琴,安琴埋头吃自己的饭,德叔一筷子敲过去,“你也不晓得叫人。”安琴还是不吭声。仙芝嫂笑笑,摇摇手说,“你们吃,我走咯。”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仙芝嫂没有来晒太阳了。有时候车芳跟安琳在我家豆场跳绳,母亲就会问:“芳儿,你妈去哪儿咯?”车芳抬头,想了想说:“我爸说她去广东咯。”母亲又问她:“想她啵?”车芳又想了想,摇摇头,“不想。”

安琳忽然抬头说:“我想我妈。”母亲看了安琳半晌,说:“叫你爸再找个。”安琳摇头说,“我不要,我要自家的妈。”说着和车芳拉着手往别的地方玩去了。

有时车建明会经过我家门口,母亲会叫住他问:“仙芝在广东做么事啊?”车建明小声说:“在厂里。”母亲还要问时,他已经快快走开了。

 

4


天气热了,打牌的人也少了。种地的多是女人,棉花要打农药,要锄草;男人都出去打工了,远的去上海广东,近的去市区拉板车,去水泥厂当工人。豆场空空荡荡,德叔图方便,经常把车子停在那里。他变得黑而瘦,眼睛凹进去,蹲在我家门口抽烟。我在做作业时,他远远地问我:“浩儿在学校打架吧?”我说:“冇。”他点点头,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看看天,又看看田野,抽完一支又换一支。

安浩在学校把玻璃打破了,老师跑到他家来家访,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开。母亲站在阳台说:“他家没得大人。”老师问:“他爸爸嘞?”母亲指指天边,“出外打工去咯。”老师悻悻走掉了。过不了一会儿,安琳打开大门,探出头环视了一番,“走咯走咯。”门一下敞开,安浩跑了出来。

母亲忙喝道:“你老儿不在,你们都闹翻了天。”安浩抬头看母亲,嘻嘻笑。安琴最后出来,她坐在门口,拿着一包方便面吃。母亲把衣服收好,靠在栏杆上问:“么有钱买吃的嘞?”安琴尖声地回到:“我爸爸寄钱回来咯。”

放暑假,安琴和安琳去垸里的炮房插炮引,一天能挣几块钱。安浩没有人管,便四处乱玩。有时候母亲在地里,看他在坟地里跑出来,脖子上套着花圈中间的竹圈,身子晒得黑黑的,母亲叫道:“赶紧扔咯,死人用的东西!”安浩一咧嘴,就跑开了。


洪峰期来了,江水一点点涨到了坝堤脚下,到了傍晚,大人小孩都跑来洗澡。

一天,安琳哭着跑回家喊安琴,安琴又跑来找我母亲,“我弟儿被水冲走咯。”母亲撒腿就往大堤上跑,我和安琴安琳跟在后面。

江水涨到堤坝的一半高了,浑浊的水面上漂着各种垃圾,防汛棚平日都在打牌的人都跑了出来,有人喊:“在那儿!”随着他指的方向,有个隐约的头在江水上起起伏伏。水流得太急,没有人敢下去,腿快的人沿着坝边追去。安琴和安琳尖声哭喊着:“弟儿嗳!弟儿嗳!”过了几个小时,到了两公里外,安浩被卡在两树之间,有人下水把他捞了起来。他上衣还在,肚子鼓鼓,下身的裤衩被冲没了,手上刮伤的地方露出血口。

他的尸身被抱了回来,放在堂屋的门板上,众人都挤在他家堂屋里。母亲给他换上了干净衣服,安琴和安琳一直哭,母亲问安琴:“你晓得你爸爸电话啵?”安琴说不晓得,每次都是他打电话给冬云娘家里,然后等冬云娘叫他们接。

父亲几经周折联系上了德叔。德叔接到电话后,当天开了摩托从广州赶回来。我在自家的房子里都能听到他的吼声:“你么样看管你弟儿哩?”随后,就听到安琴和安琳的哭声。 

第二天,安浩被埋在秋云娘的坟边,小小的一个土包,德叔和父亲两个人挖的。父亲回来说德叔在秋云娘坟头哭了很久,母亲淡淡地说:“晓得哭,不晓得管。有么用?”

安琴和安琳坐在我家灶屋的饭桌边,母亲看看她们,说:“不怪你们,莫多想。”安琴左手掰右手,眼睛看着门外。

车芳拿着几颗奶糖跑过来,站在灶屋门口,冲安琳招手。安琳扭头看了看安琴没有意见,便走过去,车芳把糖塞到她手中。母亲问:“芳儿,你还有糖吃的啊?”车芳说:“我妈买的。”母亲愣了一下,“你妈回来了?”车芳点点头,把一颗糖塞到嘴里,“昨晚回来的。”母亲没有再言语。

仙芝嫂那段时间没有来我家,有时候我去上学,见她在池塘边洗衣服。我叫她,她笑笑问:“上学啊?”我说是。她变得娇俏起来,用漂亮的小发卡夹住头发,脸尖了些,身上的衣服色彩明丽。车芳也变了样子,之前头发蓬乱地搭着,现在也梳了两个小辫子,扎上了头绳,再缀上红草莓发卡,穿上了仙芝嫂给她买的小蓬蓬裙,一蹦一跳去找安琳。

她站在门口一声声喊:“琳琳!琳琳!”安琳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我姐不要我跟你玩。”车芳继续喊:“琳琳!琳琳!”安琴开门,端着一盘水泼过去,车芳躲闪不及,全身淋湿,哭着跑开了,过不了一会儿,车兵过来,拿起砖块砸门,“娘个屄的,出来!”叫骂了一阵,德叔家的玻璃也被砸碎了几块。

德叔赶回来的时候,仙芝嫂跟车兵正扭成一团。仙芝嫂一边拉车兵,一边连声骂:“孽畜嗳,给我回去!”车兵死命地挣扎,“要你管!要你管!”德叔冲过来,吼了一声:“你搞么事?”车兵直直瞪着他,不说话,扭身就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围观的人都不敢过去。仙芝嫂搓着手,对德叔说:“我赔。”德叔没有搭理她,上了台阶去敲门,“你两个没得事吧?”安琴打开门说没事,德叔一进去,立马关上了门。

 

5


仙芝嫂要离婚的消息,连我们小孩都知道了。

之前,离婚这种事在我们垸里从未出现过,母亲和其他几位婶娘跑去劝她,我也悄悄跟了去。她家我从没进去过,车兵的暴脾气也让我心有畏惧。这次,车兵并不在,大概他住在他奶奶家,车芳坐在堂屋看小人书。

母亲叫她一声,她抬头“哎”一声,指指头上的新发卡,母亲说:“几好看的!”车芳抿嘴一笑,又低头看书。我们进了左厢房,仙芝嫂坐在靠窗边的梳妆台旁,见我们来起身点头笑笑。母亲问她:“黑头不在?”仙芝嫂小声说:“在他老娘屋里。”厢房极大,东西极少,只有一张大床,被子乱糟糟地窝在那儿,床边的衣柜坏掉了一边门,衣服、棉被、枕头都塞在里面,余下就再也没有任何物件了。

没有椅子,大家都只好站着,东拉西扯说了半晌闲话,仙芝嫂没有参与进来,她左手拿着一把梳子,划着右手掌心,一下又一下,看得我都疼。

过了五六分钟,大家还是没有说到正题,仙芝嫂忽然抬头说:“婚是我离定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咯。”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  

一个婶娘开口,“不都是这样的嘛,老夫老妻有几多过得称心如意的?还不是你将就我,我就将就你过一辈子。”

仙芝嫂坚决地顶了回去:“我不愿意将就。”大家又一次噎住了。

另外一个婶娘咕哝了一句:“离婚,对女人来说,名誉几不好的。再说你两个伢儿,你离了么人带?”仙芝嫂没有吭声。大家又你一言我一句地说了好些,仙芝嫂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第二天清晨四五点左右,我在被窝里就被远处传来的争吵声给吵醒了。忙下床,站在堂屋里,我听得出那咒骂声是仙芝嫂和婆婆玉珍奶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我打开大门就可以看到她们,仙芝嫂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玉珍奶跟在后面骂:“你个贱屄的,你个烂货的,你不得好死!你把我儿害得这么惨!”她身后跟着车芳,头发蓬乱,脸上拖着泪痕,车兵远远跟在后头,冷冷地盯着前头。

△屋外传来仙芝嫂和婆婆玉珍奶的咒骂声   网络图

仙芝嫂不说话,径直拉着箱子往长江大堤的方向走,在那里可以坐公交车到市区。周遭的邻居都已经起床忙活了,此刻他们都站在自家的门口看。玉珍奶个子瘦小,背部弓得特别厉害,她的声音却是尖亮有力的,“你会遭报应的,天打雷劈你这个贱屄的。”

仙芝嫂突然转身吼了一声:“你骂够吧?老祸害嗳!”玉珍奶身子往后一缩,重新积蓄力气又一次还击过去,更多的咒骂声又一次喷薄而出。仙芝嫂“啊”的一声,捂着脸蹲下去,箱子倒在了一边。她再次抬头,我吓得忍不住叫起来,血从她的额头淌下来,分外恐怖。玉珍奶显然也吓到了,转身去看车兵。车兵弯身又捡起一块砖头。

隔壁的有叔叫:“兵儿,莫做傻事!”说着冲过来把他手中的砖头抢走。美云娘跑到仙芝嫂身边,把她拉到自己的屋里去。车兵还要捡砖头,几位大人把他死死按住。

 

6


仙芝嫂走后的一周,德叔也走了。

安琴和安琳上完学回来,锁在屋子里很少出门。我去找她们玩,她们也说睡了,不开门。母亲担心不过,常去看两眼。安琳只把大门开了一条小缝。

母亲说:“你们要是怕,就到我屋里来睏。”安琳愣愣地看着她,又扭头看看屋里,小声说:“我姐说没得事。”母亲只好又回来。过了一个月,老师找过来,说姐妹两个没有去上学。 

母亲带着老师过去,这次他们终于能进去了。安琴和安琳坐在堂屋里,两个靠在一起。屋子里干干净净的,显然每天都打扫过,问她们为什么不去上学,安琴沉默了半晌,吐出一个字:“怕。”

老师问她:“怕么子?”安琴低头扣墙壁上的缝,“车兵。”

老师继续追问,安琴便说起她们每天放学,车兵总是跟在她们后面,也不靠近,但也不走远,就那么一直跟着。母亲急忙问:“他对你们做么事吧?”安琴摇头,“没得。就是天天跟着,我和我妹管么样都甩不脱。”

老师便说:“车兵这个伢儿天天在教室一句话都不说,学倒是天天上的。或许他只是跟你们一个垸的,同一条路,跟你们后面走也是正常的嘛。”安琴没有说话。

老师走后,安琴拉住母亲,母亲问她还有什么说的,安琴说:“我弟儿那天去江边玩,车兵也在。”母亲忙问她:“你么意思?”安琴叫安琳过来,“我弟儿跑到隔壁垸的防汛棚,琳琳看到车兵跟了过去,后来我弟儿就落水咯。”

母亲看安琳,“你亲眼看到他把你弟儿推到江里去了?”安琳摇摇头,“我只看到他跟过去,后来就冇看到咯……”安琴抢着说:“我弟儿平常最怕水的,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落下去的。”母亲点点头,想了想,“当时你为么子不说?现在又没得证据。”安琴推了一下安琳,“她是后来才告诉我的。”安琳嗫喏地说:“我几怕的,不晓得么样说。”

母亲听她们说完,向安琴要了德叔的电话。

没过几天,德叔回来了,大门依旧紧锁,德叔也不出来打牌了,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摇摇头说不清楚。

过了一周后,安琴和安琳又开始去上学。德叔骑着摩托带着她们从垸中呼啸而过,引得我们这些走路上学的好生羡慕。放学后,德叔又载着她们回来。回家后,大门又一次紧锁。

下雨的时候,婶娘们都到我家来纳鞋底、织毛线。有婶娘悄悄地跟母亲说:“那天我夜里路过他屋头,听到仙芝的声音。”母亲头也不抬,继续挑花,“我早晓得咯。”其他婶娘都凑了过来。母亲叹气说:“哎哟,这个有么子好说的。”婶娘们啧啧嘴,说起仙芝嫂爱打扮,嘴巴刁,走路屁股一扭一扭,几招摇。母亲没有说话。


过几天,端午节。

母亲包好粽子,捡了十几个放在篮子里,要送到德叔那里,我也央求着跟过去。德叔开的门,许久没有进去,屋里多了好些新添置的家具,墙壁也粉刷一新。进了房间,仙芝嫂正坐在床头,我吓了一跳。她抬头见是我们,脸腾地红了,立马起身往房间后门走。德叔也略有些不自在,但他还是开口说:“仙芝!怕么子?自家人咯。”母亲靠在门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仙芝嫂立在那儿,还是像以往一样叫了我母亲一声。德叔又说:“现在不能叫娘咯,我跟嫂子一个辈分的,你该她叫她细姐。”仙芝嫂的脚搓着地面,小小地叫了一声“细姐”。母亲尴尬地“嗯”了一声,把粽子放在桌上。德叔又对我说:“以后记得叫仙芝娘,晓得啵?”我忙点头。

隔天,便听到玉珍奶的叫骂声。

她站在德叔的门口,弓着的背尽力抬起,“烂屄的嗳,你么好意思回来哩?你不要个脸,我还要个脸的嗳!你么冇被雷打死的哩……”

那些天,玉珍奶每天都来叫骂,德叔家始终是静悄悄的。有时候德叔也出来站在门口抽烟,抽着抽着瞅玉珍奶一眼,又继续抽,玉珍奶却从来没有骂德叔。

玉珍奶骂时,安琴在灶屋做饭,安琳坐在门口剥豆子,玉珍奶骂累了,就拎着一桶衣服往回走,走着走着又站住,转头再骂一气。

 

7


渐渐的,我改口叫的仙芝娘也出门了,她站在灶屋门口刷牙。

过往的路人经过,她也开口打招呼。开始,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慢慢地也答应了。饭也不必让安琴来做了,仙芝娘接手了,她让德叔去村里买新鲜的猪肉回来,每天吃饭的时候,把桌子搬出来,一家子围在一起吃,炖排骨、炒肉丁、煎小黄鱼;衣服也不用安琴和安琳洗了,每天都能在池塘看到她在搓洗衣服。她大声地跟碰到的人聊天,脸上笑意满满。

有时候母亲在灶屋做饭,安琴会端来一锅炖好的排骨,让我们尝尝。母亲便问她:“她好不好?”安琴想也没想,笑着说:“好!”母亲也笑着点点头。

再到下雨的时候,婶娘们照常到我家来坐坐,仙芝娘也过来了。她坐在母亲旁边,教母亲钩新花样。

开始,其他婶娘都略显沉默,平日说话的劲头不知道去哪里了。仙芝娘就不停地跟母亲说话,声音比以前大了好多,“这个要这么挑!锁边的时候,针莫数错咯。”渐渐有婶娘凑过来,看母亲钩的花样,也要仙芝娘教。仙芝娘一一耐心地跟她们解说。大家又逐渐放开了。

德叔在市区跑车接客,下雨就骑摩托车回来。他坐在门口,雨水从屋檐落下,泥路上空无一人,燕子从他头上掠过,飞到我家堂屋横梁上的燕窝里去。仙芝娘说:“莫坐在外头,裤脚都湿咯。”德叔说好,把凳子往门里搬,继续坐下,拿出烟来抽。仙芝娘说:“说了几多次咯,莫抽烟。”德叔说好,把烟重新塞回烟袋。德叔问她:“中午吃么子?”仙芝娘一边钩花一边说:“昨天的豆腐还冇吃完,我待会儿回去热一下就可以咯。”德叔说好。过了一会儿,仙芝娘问他:“琴儿和琳儿上学,我记得还冇带伞。你去送一下。”德叔说:“有么子好送的?跑几脚就到屋咯。”仙芝娘说:“那么行嘞?淋湿的衣裳,又不是你洗,是我洗。”德叔说好好好,就起身回家拿伞去了。

有时候车芳经过门口,仙芝娘叫她,她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迟疑地呆滞在那儿。仙芝娘起身过去,把她拉进来,摸摸她的头,“长高咯,还是这么瘦。”车芳又有些忸怩地想躲开,仙芝嫂又捏捏她的手腕,打量她的穿着,“你奶奶对你好啵?你为么子不叫妈?”车芳嘟着嘴,“奶奶不让我跟你在一起,要是看到了,会打我的。”仙芝娘不说话,她向母亲借了梳子过来,给她梳头,扎好辫子,又往她身上塞五十块钱,“自家留着,莫让那些人晓得。”车芳点头,仙芝娘又说:“你要是有么子需要的,就来找我,晓得啵?”车芳又点头,准备走时,仙芝娘想起什么来了,便问:“你哥嘞?好多时冇看到他人咯。”车芳说:“爸爸带他去上海咯。”仙芝嫂说晓得了,车芳就像解放了似的冲了出去。

第二天,好久没来的玉珍奶又一次站在德叔门口骂:“贱屄嗳,你要是再找芳儿说话,把你手剁落的!”仙芝娘还在灶屋烧饭,德叔一直在门口抽烟,忽然,他冲进灶屋,出来时拿着烧红的火钳,直指玉珍奶:“老祸害,你是不是活够咯?”玉珍奶噎住了,连连退后,一边退一边还在骂。德叔抡起火钳要扔时,玉珍奶连忙跑走了。

 

8


又到了放寒假的时候了。

母亲准备好低矮的木架,搁上锅,锅底铺木屑,再在木屑上铺上炭火,婶娘们围在锅旁取暖闲聊。仙芝娘把生花生搁在锅里,一粒粒用小火钳翻,免得烧糊。安琴坐在她边上学钩花,仙芝娘时不时教她几句。安琴学得快,不一会儿功夫就钩出想要的花式来。安琳窝在仙芝娘另一边看小人书。仙芝娘用小火钳夹起一粒烧好的花生,给她,“莫急,烫人!”安琳呼呼地对着剥开的花生吹气,手不断倒腾着花生米。安琴马上要上初中了,德叔本来不要让她上的,说女伢儿认得字就可以了,但仙芝娘坚持要让她继续上。德叔也就不再说什么。

雪下了一天一夜,柴垛、屋顶、大堤,都白茫茫一片。车子跑不了了,德叔闲来无事,也溜达到我家来,靠着门听我们说话,时不时从锅里捡起花生吃。仙芝娘笑道:“你这个人也不晓得烫。”德叔笑笑,继续吃他的。仙芝娘把烤好的拨到一边,“这边冷咯,你拿这边的。”德叔一把抓起,仙芝娘啧啧嘴,“也不晓得给大家留一点儿。”德叔顶嘴说:“是你叫我拿的!”仙芝娘说:“我叫你莫吃烟,你听啵?”德叔不说话,哧哧笑。母亲说:“好咯好咯,你两个人够咯。”大家哄地一笑。

仙芝娘的肚子渐渐隆起,出太阳时,坐在我家门口嗑瓜子。安琴上初一,骑着仙芝娘给她买的新自行车去中学,安琳坐在车后座上,正好顺道去村小学。

经过我家门口时,安琳招手说:“妈,走咯。”仙芝娘点头,“骑慢点儿。”母亲笑道:“她们两个粘你。”仙芝娘笑,“女儿好,听话懂事。我在屋里,要喝个水,她们都立马倒给我;衣裳也晓得帮我洗好咯;饭也做好咯。我管么事都不消操心的。”

到了下午放学,安琴会回来吃晚饭,然后再骑车去学校上晚自习。为了照顾仙芝娘,安琴没有住学校宿舍,天天坚持夜里骑车回来。仙芝娘让她不用这样,安琴还是坚持。德叔时常去广州,个把月又骑着摩托车回来,带回奶粉和各种婴儿用品。


有一天,到了晚上十二点,安琴都没有回家。仙芝娘催德叔打电话问班主任,班主任说早就下了晚自习,安琴看见她骑车往家的方向去了。到了凌晨一点,德叔骑摩托车跑到学校去,没见安琴踪影,又沿路跑了几遍叫唤,也没有回应。班主任这边知道情况,连忙问班上的同学,都说下自习后看见她回家了。

第二天,母亲、父亲,垸里的人都发动起来沿着省道两边找,还是没有找到。

德叔去派出所报了案,警察调出了省道沿路的监控视频,显示在十点半左右,在离中学两公里的地方,有人从树丛中跑出来,推倒正在骑车的安琴,把她拖入树林。

那一带是废弃的棉花厂,平时没有什么人,更别说晚上了。警方在厂房里发现了自行车和安琴的尸体。验尸的结果显示,安琴是被奸杀的,头部有重物击打留下的伤口。德叔反复看那段视频,尤其是细细看推倒安琴的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父亲当时也在,他转头问父亲,“那个人看起来越看越像车兵。”父亲再看了一遍,点头说像。

 

9


警察在玉珍奶的屋里抓到了车兵,其实也不能说抓,车兵并没有逃跑,他像是就等在那儿。警察把车兵带上手铐,走出大门。玉珍奶紧紧拉着警察的手臂哀求,“警察嗳,他一直是个几听话的伢儿,不会干这样的事儿啊。”上警车时,玉珍奶跪了下来,“求求警察嗳,你们抓错人咯。我屋里只有这个独苗啊。”一直没有说话的车兵忽然扭头吼了一声:“哭鸡屎!人就是老子杀的!”玉珍奶愣住了。

警车开过我家门口,又经过德叔家门口。德叔站在台阶上抽烟,头发白了很多,脸上的肉几天之内都少了,露出颧骨来。仙芝娘躺在床上,一直在流泪。母亲陪着她,喂她饭吃,她也不吃,话也不说,有时候像是极冷,浑身发抖,嘴里说着胡话。

凌晨时分,忽然听到鞭炮响,大家都给吵醒了,只听到德叔的骂声:“老祸害,你要做么事?”玉珍奶的声音响起,“烂屄嗳,你害死自家儿啊烂屄嗳!你不得好死啊烂屄嗳。”

玉珍奶坐在泥地上嚎啕大哭,母亲和父亲忙起身跑过去,德叔叉着腰站在一边。玉珍奶说:“你们大姓就欺负我们细姓。我屋现在是家破人亡咯,你现在满意了吧?跟你前世有个么子仇有个么子冤,你跑来害我全家?你这个扫把妖精嗳,害死一家人,又害另外一家人。你么不去死哩?孽畜嗳!”

周遭的邻居都默默站在一边,德叔挥着手吼:“有么子好看的?都回去,回去!”父亲留在这边,拉住德叔。

母亲赶紧跑到仙芝娘的房间,去看她的情况。仙芝娘头上搭毛巾,脸色十分苍白,肚子大大的。母亲叫她,她半晌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安琳站在房门口,母亲让她去端水来。仙芝娘弱弱地说:“不消的,喝不下。”母亲又问:“要去医院啵?”仙芝娘摇摇头。

玉珍奶被人劝走,人群也散了。德叔刚进到房间,母亲就说:“赶紧送医院,烧得这么烫。”德叔摊开手,“她不肯。我说了好多次。”母亲口气狠了起来,“由得她不肯?这样肯定不行。”德叔捂住脸哭了起来。

母亲说:“你个大男人,有么子好哭的?前头走了一个秋云,你想再走一个?”说着气上来了,“当年秋云得病,你做么子去咯?躺屋里让她等死是啵?”德叔说:“那时候没得钱,没法治疗。”母亲说:“我不管你的事,现在赶紧把仙芝送医院!”

安琳没有去上学,在我家门口玩。母亲问她:“你妈现在么样?”安琳说:“不哭咯,就是不说话。”母亲又问她:“吃东西么?”安琳摇头,“我爸爸喂她,她说吃不下。”母亲没有再言语。

过不了多长时间,仙芝娘流产了,送到医院去,好歹保住了命。玉珍奶还是天天跑到德叔门口骂,德叔也不再说什么,闷闷地坐在门口。

天气逐渐和暖,门前的酱叶树发了新芽,柴垛顶铺的茅草上长出了嫩嫩的青草。母亲和婶娘们照旧坐在门口晒太阳。有婶娘说起仙芝,“好长时间冇看到她咯。她还躺在床上啊?”母亲说:“走咯,你不晓得啊?跟德儿一起去了广州,安琳也带过去咯。”婶娘点点头,“也好,少了好多麻烦。”

母亲说:“夜里走的,你们都冇看到。我在门口看到仙芝,她还笑了笑。人瘦得和鬼样的!我跟她说话,她半天都反应不过来,魂都不晓得跑哪里去咯。我叫她时常打个电话回来,她说好。到现在也没得消息。”

母亲一边说话,一边钩花,一针一针下去,已经是个老手了。

编辑:罗诗如

 楼主| 发表于 2017-3-24 07:5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老骗子”和小媳妇 

 2017-03-24 邓安庆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当初我认识他,他跟我吹他一个月多少多少退休金,说我跟了他,不愁吃不愁穿。等我过来后,嚯嚯——”她身体抖动了一下,“就是个老骗子嘛!” 

垸里的女人 连载02


 

1


那小屋没人住已经很多年了,屋顶半塌,窗棂歪斜,里面堆满了棉花杆。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这屋子像是一只年迈将死的狗,乌沉沉地趴在那里,哪怕踢上两脚,它也不会哼一声。

一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地看到小屋那里聚了很多人。屋顶上的瓦都揭掉了,门也卸了,棉花杆从屋里搬了出来,堆在稻场上。屋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瘦瘦高高的,一个发髻盘在脑后,穿着与婶娘们截然不同的苍灰色对襟外套和水红色宽脚裤子。她抬头跟卸瓦的师傅说话,两只弯月形的五彩耳坠来回荡,“师傅,哪里有机瓦卖啊?”她说的普通话,比我们老师的还纯正。

回到家,母亲正在灶屋烧火做饭,我说起了小屋的事。母亲说:“你云松爷要回来了。”我问云松爷是谁,母亲说:“他,你还真是没见过。他是你云海爷的大哥,一直在外面教书,现在退休了,打算回来住。”

我又问起那女人,母亲疑惑地想了想,“你云松爷的女儿?云松爷少说也有六十多岁了,她看样子也只有三十多岁,有可能咯。”

没过几天,小屋的面目果然焕然一新。红机瓦的屋顶,崭新的黄杨木门,大小窗户都装了玻璃,那个年代,垸里大部分人家的窗户都还是油纸铺的。门前的荒草都给铲干净了,还铺上了细沙。门口坐一个老头子,胖胖松松,白润的脸庞,带着眼镜,头发二八分,梳理得整整齐齐,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一本书,看几页,把茶杯搁在藤椅上的凹槽里,白净的手指翘起,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页。我想,他就是母亲所说的“云松爷”吧。

女人也出来,换了一身旧衣服,裹头巾,戴口罩,拿笤帚去扫屋檐下的积灰。云松爷连连咳嗽了几声,回头眯着眼睛看女人,细声细气地说:“凤招啊,你不用现在做这些事情嘛。歇歇也是蛮好的嘛,你说是不是啊?”他说的也是普通话。

那个叫凤招的女人回头说:“是嫌我把灰弄到你那边去了是吧?”云松爷笑笑,“这个是小事情。我是说你可以坐下来歇一歇,反正有的是时间,也不在乎这一时,你说是不是啊?”凤招说:“你挪挪,要不把椅子搬到屋后的池塘边,那边我已经打扫好了。”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扫灰。

云松爷摇摇头,慢腾腾地起身,拿起杯子和书,往屋里走。

清早的池塘最为热闹,清晨五六点左右,梆梆梆的捶衣声,隔着池塘大声说话的声音,公鸡的啼叫声,此起彼伏。

这些声音消停后,太阳缓缓地从长江大堤那一侧升了起来,红红软软的一团,从杨树林之间一点点地推到低空,光线弱弱的,粘在麦子的叶片上,过了五六分钟,饱足的光芒刺透了最后一点薄雾,强劲地穿过窗户,照到我的床头。

冬天太冷,正赖在床上,忽然听到唱戏的声音,“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这声音太奇特,我赶紧爬起来,胡乱穿了件外套,趴在窗口看,池塘边上小屋子那头,云松爷坐在那里,声音从搁在凹槽内的收音机里传出来。

云松爷穿着笔挺的夹克,西裤,皮鞋擦得锃亮,头轻轻摇晃,手上打着拍子,跟着哼唱,“我城内早埋伏有十万神兵——”

凤招蹲在池塘的长条石上搓洗衣服,此时池塘边上空荡荡的,洗完衣服的婶娘们都到地里去了。云松爷问:“你累不累啊?”凤招说:“池塘的水太脏了,你看,水里都是红虫子。”云松爷说:“你要累就歇歇。”

凤招说:“能不能买个煤气灶?烧棉花杆,熏得眼睛疼。”云松爷说:“乡下洗衣裳是累,你要是累就别洗了,反正换洗衣裳多。”凤招说:“去跟镇上的彭玲问一声,煤气灶能花多少钱?”云松爷说:“嗯,你那个衣裳别搓狠了,会掉色。”

凤招拎着一桶衣服上来了,云松爷问:“重不重?”凤招说:“你问不问?”

云松爷说:“要是重的话,就拿一半出来放在那个红盆里。”凤招又说:“你问不问?”

云松爷说:“好,我问。”凤招说:“那你现在问。”云松爷说:“我知道了。”嘴上说着,依旧不起身,继续跟着收音机哼哼。


2


大家敬重读书人,都称云松爷为“先生”。他点头笑笑,“唔”地一声。凤招大家也知道了,是先生新娶的媳妇,母亲让我叫她“凤娘”。

下雨天,婶娘们在我家坐在一起嗑瓜子聊天,说起凤招,最熟悉的还是她的妯娌,云海爷的媳妇秀云娘。

“她说的话,跟电视里的人一样,俺这个土话人家都不晓得听不听得懂。”秀云娘说着,又压低声音说:“我大哥云松都六十好几咯,这个凤招也就三十一二岁,之前嫁了一个人,生了一儿一女,没过两年,丈夫出车祸死了;又嫁了一个人,又生了一儿一女,过不了两年,那个人得癌症死了;现在她又嫁给我大哥,你说能图么子?”

大家愣了一下,有人说:“你大哥是老师,有退休金,是图这个?”秀云娘一拍手,“对咯,否则你想啊,人家还年轻,为么子嫁给你一个老头子,对不对?”大家纷纷点头说是。

凤招不跟婶娘们来往,也不像云松爷那样喜欢坐在门口,经常看不到她。有时候问起,云松爷说:“她啊,看她孩子去了。”再问起她孩子的事情,云松爷就眯着眼睛打瞌睡,问话的人也就讪讪地走开了。

再过些天,门口多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十岁,女孩八岁,都是凤招跟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

这些都是秀云娘跟我们说的,“拿自家的钱,养别人的伢儿,我不晓得我大哥么样想的。这个钱给我屋的东儿,也比给外人吃强,你说是不是?这不是老糊涂了么?”大家都说是。

两个孩子在城里的实验小学读书,平时住校,到了周末凤招就接他们过来。她骑着自行车,女儿坐在前面的横档上,儿子坐在后头的车座上。凤招一边往前骑,一边小声说:“郭颖,不要乱动。”郭颖抬头看她,做了个鬼脸。有时后面的儿子松了手,凤招忙说:“郭浩,抓紧了好不好?”郭浩也听话地搂她腰。

太阳好时,凤招把小桌子搬出来,郭颖郭浩就趴在那里写作业。云松爷坐在他们身后听戏。凤招拿出一本杂志,搬个小板凳坐在云松爷后头看。有不会做的题目,郭颖问凤招,凤招看了半天说:“问先生。”凤招接着看杂志,一抬头见郭颖还在那里,眉头皱起,“你怎么还不去呢?”郭颖只好拿着本子,走到云松爷边上,声音小小的,云松爷凑过来问:“你说什么?”郭颖没说话,转身又回到桌边,郭浩趴在桌子上笑。

云松爷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走了过来,“题目难不难?要不要吃糖啊?”郭颖和郭浩闷着头写字,不说话。凤招说:“不要老给他们买糖吃,他们牙齿不好。”云松爷说:“小孩子长个子,需要糖分嘛。你说是不是?”凤招说:“郭浩有个蛀牙。”云松爷说:“那我带他去医院看看。”凤招说:“那你记得。”

我家门口经常阳光饱足,很适合晒太阳,云松爷有时候也会过来坐坐。我不会做的题目,我母亲也让我问先生。云松爷坐起身,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睛看题,笑了笑,拿起笔来划了两道,“这个简单嘛,你看我写的步骤,看明白了吗?”我点头说明白,又拿回去继续做。做做又抬头看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男人。

我父亲,还有那些叔爷们,从地里回来,经常是一身脏,而云松爷从头到脚,没一处是不干净的。他那头发,一丝不乱,涂了发蜡,硬挺挺地往后贴着;脸色红润,不见胡茬;手指细长,指甲缝隙也没有泥。走近他时,还能闻见我说不上来是什么的香气。

有时他用方言问我:“庆儿哎,你长大了想做么事啵?”我说:“不晓得。”他说:“要不要上北京?”我说:“不要!”他说:“说到底还是屋里好咯。”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他也不介意,眯着眼睛对着逐渐西沉的夕阳,一字一顿地朗诵起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3


春天来时,凤招在稻场上开辟了一小块菜园种了点儿菜,还围上了篱笆,又养了几只鸡。

她时常不在家,听母亲说她在镇上油厂上班。鸡没人喂,就跳到小菜园里啄食。云松爷也不管,坐在门口打盹儿。有人说:“先生,鸡要啄菜咯。”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噢,没得事。”继续打盹儿。

凤招下班后骑车回来,我们在自家门口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你为什么不管管这些鸡?菜都啄没了。”云松爷回:“鸡饿了,总是要吃点东西,你说是不是?”凤招说:“我不是告诉你谷子就在屋里,你拿出来喂喂它们不就好了嘛。”云松爷说:“谷子我找不到,眼睛不好你也是知道的。这些菜没有了,我们可以买的嘛,你说是不是?”凤招声音大了起来,“钱呢?你就那点儿钱,哪里够?我不上班,全家吃什么?你说啊?”云松爷回:“钱嘛,身外之物。现在不也是能过下去嘛,你说是不是?”凤招没理他,去撵那几只鸡了。

有时在路上碰到凤招,喊她,她也停下笑笑,“你放学了呀?”我学着她操着普通话,“是的呀。”

她又继续走,动作略有蹒跚。有时候她走过我家门口去垸里的小卖铺,秀云娘就压低声音说:“有了,看情形,差不多三四个月。”大家又笑,“先生这么大年纪,也是不能小看的。”

先生有时候坐到我家门口,父亲问他想好给孩子叫什么名字没有,他沉吟半晌,说:“这个嘛,男伢儿,叫泽渊;女伢儿,叫尔雅。你说好不好啊?”父亲其实也不太懂,“先生取的名字有文化,当然几好咯。”云松爷点点头,又念了一遍:“泽——渊;尔——雅”念完咂咂嘴,“我觉得也挺好。”


   ●   

肚子越发大了,凤招没有再去上班。

一天,云松爷到我家门口,母亲把椅子搬出来让他坐,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自然地坐下去,反而有点忸怩地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我拿着作业出来写,他对我说:“庆儿哎,你要不要吃米糕啊?你凤娘做了好多,你要是想吃就去……买。”说“买”时,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后面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五角钱两个。”

我看母亲,母亲看云松爷,云松爷看地,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塞给我,“你快去!”云松爷脸越发红了,又忙说:“不想吃,别勉强哈。我……”母亲打断他的话,“我也懒得做饭咯,让他自家吃点儿米糕几好!”云松爷问:“真的啊?”母亲又催我快去,“米糕我也想吃。”

这是我第一次进这个小屋,莫名有些紧张。

阳光透过屋顶的两块玻璃瓦,落在小堂屋的水泥地面上。堂屋的左边是一个厢房,是卧室,门开着,能看到一张小小的双人床,铺着蓝白格子床罩,靠窗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化妆品和一摞书;堂屋右边往里走是厨房,靠墙立着很少见的煤气灶,灶台上小锅里搁着蒸笼,米香氤氲,应该是在蒸米糕。

从屋顶垂下来的小灯,靠卧室墙面铺了缀着花边桌布的饭桌,木制的碗柜、收起窗帘的小窗,到处都是干净清爽的,让人不敢妄动。我小声地叫了一声,“凤娘。”

鹧鸪声一声远,一声近,风吹树梢时哗哗响,大门随之“吱扭吱扭”地一开一合,我感觉时间快要停滞了,就像是油锅上结了一层膜,把我裹在里面动弹不得。

“哪位?”凤招的声音刺破了这层膜,把我解救出来。她从后门进来,提一桶衣服。

我一时间有点儿慌乱,小声地叫了一声“凤娘”,手里的五毛钱都捏成一团。她“噢”地一声,把洗衣桶搁地上,向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怯怯地抬头看她,她也在看我,我赶紧低下头,她的松紧带布鞋映入眼帘。布鞋离我远去,走向厨房,停住,又转回来,走到我身边的饭桌上。抬头看去,蒸笼揭开,模子里的米糕已经蒸好,白白软软,香气蓬蓬。

“你要几个?”她低头问我。我说两个,她找来袋子把米糕装好递给我,见我把五毛钱伸过去,她眉头紧了一下,“五毛钱只能买一个。”我说:“云松爷说五毛钱两个。”她“唔”地一声,“他真这样说的?”见我点头,想了想,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他肯定记错了,五毛钱一个。”

我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拎着只装一个米糕的袋子转身走开,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老师教的,便转身说一句“谢谢!”她好像没有听见,把蒸笼端回厨房里。

走到家门口,云松爷还在跟母亲说着话。我把袋子递给母亲,没有看云松爷一眼,心里有点儿生他的气。母亲的声音跟了过来,“咦,你这个馋嘴猫,这么快就偷吃了一个!”我转身大声说道:“我冇吃!米糕是五角钱一个!”

母亲愣了一下,看了云松爷一眼,又冲我瞪了了一眼,笑骂道:“五角钱就五角钱一个,你喊这么大声音做么事?”云松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里咕哝着:“呃……这个……”手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快快地走过来,塞到我手里,“你买糖吃。”

母亲忙过来挡住,“哎呀,先生,莫惯坏细伢儿。”云松爷把钱硬塞到我手里,随即转身逃开,“拿着拿着,我有事先走。”

 

4


雨落下时,门前水洼汇成小河,秀云娘的手上钩织着一只拖鞋,“想钱想疯咯。我老大才几多退休金,屋里又买这个又买那个,就是金山银山也要花光咯。你看现在七八个月,非要去住医院,把我当个么子?”

母亲“哎”了一声,看了我一眼,“俺垸哪个不是你接生的?你看,庆儿现在也长大咯,当初还不是多亏了你。”秀云娘冷笑了一声,“说到底,人家是城市上的人,瞧不起俺乡下人。唯愿她生个金菩萨出来。”

提起之前米糕的事情,秀云娘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你不说这个还好,你一说这个我起火!我屋东儿,她都不肯便宜一角钱,五毛钱一分都不少。五毛钱买么子不好,要不是看在你是老大屋里人的面子上,鬼去买!你看她屋门口那个菜园,几金贵!她去医院之前,天天坐在门口,生怕少了一片叶子。我屋的鸡有一次过去,她拿石头砸,气得人死!不就是一点儿菜啊,比命还金贵?”

母亲又说起,“要是生了伢儿,你家婆婆会来照应么?”秀云娘笑了起来,“她啊,高兴得很。一大早去医院咯。八十岁的人了,想照看也是有心无力吧。” 

雨势渐大,我关窗时,看了一眼云松爷的小屋,在一片迷蒙的雨雾中静默地站在那里。他家的几只鸡在屋门口挤成一堆,屋前的菜园低洼处积了水,搭起的藤架歪倒在地,篱笆也被水流冲开一个口。


    

云松爷回来时,大家都知道他有了一对龙凤胎。大家聚集他的堂屋里,实在站不下了,就挤在门口看。云松爷喜气洋洋,逢人都发糖。

我从大人的腿间钻了进去,偷眼看到凤招倚在床头,两个红红肉肉的小家伙睡在她一侧。秀云娘的婆婆珠奶奶站在一边和秀云娘说话,婶娘们轮流进去看,“咿呀,真是像先生!”“先生,好有福气嚯!”嘴里说着话,手要去摸孩子的脸,凤招忙过去挡,“他们刚睡着。”要去摸的人讪讪地收起手,闲扯了两句,退了出来。

珠奶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你要喝水么?”凤招淡淡地说:“不用了。”珠奶奶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凤招也没抬头看她。


    

天气好时,云松爷推着婴儿推车,到我家门口晒太阳。母亲逗逗两个孩子,问:“凤招又去上班了?”云松爷说,“是的哎。她清早喂一次奶后去上班,中午回来再喂一次奶,下午再去上班,晚上回来。”母亲说:“她这样未免太辛苦咯。”云松爷笑了笑,没有回话。

有时凤招下班后找过来,母亲让她坐坐,开始她会迟疑一下,后来就习惯了。凤招抱起泽渊,细细地看,“哭了没有啊?”云松爷说:“好的嘞,一直在睡觉,乖得很。”凤招把泽渊放下,又抱起尔雅,“这脸上有红疤,肯定是蚊子咬了。”云松爷慌乱地凑过来看,“没事的嘛,蚊子咬咬,也不怕的。你说是不是啊?”凤招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没事没事,有事了看你怎么办?”

跟母亲渐渐熟了,凤招放了假时常会过来坐坐,泽渊和尔雅学会了走路,也能开口叫爸爸妈妈了。母亲问起云松爷去了哪里,她啧啧嘴,“他哦,去市里领退休金了。”母亲说:“有公职的人就是好哇。管么子不做,就能领钱。不像我们种庄稼的,苦了一年也冇看到钱。”凤招苦笑了一声,“从哪里说起哟。他那点儿退休金,顾不了一家人的嘴!亏得我上班,要不然全家人要饿死。”母亲惊讶地问:“真这么少啊?”凤招拍拍手,“可不是嘛。当初我认识他,他跟我吹他一个月多少多少退休金,说我跟了他,不愁吃不愁穿。等你过来后,嚯嚯——”她身体抖动了一下,“就是个老骗子嘛!”

母亲尴尬地笑笑,“他是个读书人,会是个好爸爸。”凤招扭头看门外,“但愿咯,他一把年纪了,也不晓得能活几长时间。”

 

5


跟刚回来的时候比,云松爷的确衰老了很多。他的脸一点点塌了下来,头发斑白,走路慢慢的,孩子也不大抱得动了。他常坐在小屋后的池塘边,收音机的声音响亮地洒在水面之上,而他常常低头睡着了。泽渊和尔雅就在他脚下玩耍。

泽渊拿着小棍挖土,尔雅则蹲在墙角看蚂蚁,有时其中一个去推云松爷的腿,推了半天没有反应,便尿了一裤子。凤招回来后,生气地问:“你看看都尿湿了,你怎么不给她换一下?”云松爷缩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这个,这个……”云松爷想走过去帮忙,凤招呵斥道,“你不要过来!你一个当爸爸的,也太不用心了!”她越说越气,眼泪也要出来了。

珠奶奶从池塘那边踮着小脚赶过来,气狠狠地回:“哎哟,我儿是你骂的?!”云松爷拉住珠奶奶,“娘哎,你莫管咯。”凤招没有理会珠奶奶,把两个孩子抱到房里去,锁上门。珠奶奶又转头骂云松爷,“你一个男子汉,叫一个女人呼来喝去的,还像个样子么!我都八十岁咯,管不了你咯。”说完气呼呼地走开了。

不久,凤招又跟秀云娘吵了一架。秀云娘的鸡又一次跑到小屋门前的菜园里。凤招拿竹篙去赶,正在阳台上晒衣裳的秀云娘直接开骂了,“你屋菜是金子还是银子?又是石头砸又是竹篙打,你看你几能的!你嫁个男人死一个男人,你个扫把星……你连我屋鸡都不如,你个烂屄的!”

凤招一句也没有回,转身跑进屋里去。秀云娘还在骂,云松爷出来说:“秀云哎,你行行好,莫再说,要得啵?”秀云娘说:“我不说可以,我就问你一句:你看看么人喜欢她?”云松爷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呵斥道:“够咯!我喜欢她就行了!”秀云娘一时间无话,拎着洗衣桶下楼去了。

云松爷往回走,凤招提着箱子往外走。云松爷慌忙上前拦,“你要去哪儿?”凤招眼睛红红,“我讨厌死这里了,我要走!”云松爷伸开双手挡住凤招去路,“她说的都是气话,你莫放心上。”

凤招把云松爷的手扫到一边,云松爷没立住,倒在地上,见凤招继续往前走,他喊道:“渊渊!雅雅!妈妈要走咯。”两个孩子从屋里追了出来,哭喊着抱住凤招。凤招立住,身体一个劲儿地颤抖,喘着粗气,眼泪淌了一脸,也不擦。云松爷起身过去,凤招忽然厉声喊道:“老骗子!你再过来试一下?”云松爷呆立在原地。凤招继续骂:“你为什么不遭雷劈?你这个老骗子!你害我到现在,老娘受够了!”云松爷摊开手,“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他往四周环顾了一番,我们都在自家门口,没人敢上去劝。

他又上前一步,凤招声音尖脆地劈叉了,“你死开!”泽渊和尔雅松开了手,吓得大哭。云松爷看着孩子们,不敢过去,“渊渊!雅雅!你们莫哭啊,到爸爸这边来好不好?”孩子们仰头看凤招,又看云松爷,又哭了起来。

凤招把他们往云松爷那边推,“你们去!去!”孩子们迟疑地走了几步,云松爷忙把他们抱了过来。凤招转身就往垸口走去。云松爷从未用这么大的声音喊:“凤子啊!凤子!”

两个孩子很沉,又在大哭,他抱在手中,走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我母亲忙过去帮忙抱住孩子,云松爷脸色惨白,抬头看,凤招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6


秀云娘提起这件事,沉默了半晌。

“哪里有这么狠心的娘,伢儿也不要咯。我大哥几可怜,这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还要照看两个伢儿,你看他脸色几不好。”她坐在我们灶屋门口,细细地抠手上的死皮,“我当时不就是随便骂了几句,哪至于这样嘛……你看,我大哥也不理我,我婆婆也说我,我到哪里说理去?你说说,我那天哪一句说得有错?”

母亲把棉花杆折断,塞进灶腔,“我看两个伢儿,都是你帮着照应的。”秀云娘摊手说,“那还能么办?总不能看两个伢儿饿肚子是不是?我大哥,自家都顾不过来,莫说两个伢儿咯。”

母亲又问:“你大哥去找凤招没?”秀云娘撇嘴摇头,“不晓得找了几多次,人家根本不想见他。这就是个狠心的女人,你看看她跟前面两个生的伢儿,她不都不要咯。哪里有这样做娘的?”见我在一旁做作业,秀云娘又咕哝了一句,“以前她带过来的两个,跟俺庆儿也差不多大,现在都不晓得么样了。”

有时候泽渊和尔雅在我家门口玩耍,脸和衣服一样脏,母亲看不过,就拿热毛巾给他们擦脸。云松爷袖着手坐在自家门口,俨然成了干瘦的老头,有人跟他说话,他半晌反应不过来,收音机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秀云娘在地里干完活回来,天都断黑了,在灶屋做好饭,叫云松爷去吃,云松爷“唔”地一声,再去看两个孩子,他们都在堂屋的水泥地上睡着了,手上还捏着糖纸。


    

一天,云松爷卧床不起了,送到医院,说是中风,住了一段时间院,全是云海爷垫的钱,实在住不起了,又被送了回来。

我跟母亲去小屋看望了一下,房间里胀满了屎尿的臭气,珠奶奶在厨房里给泽渊和尔雅喂饭,秀云娘站在门口跟云海爷说:“你一定要把那个贱屄找回来!我们都熬不起咯。你一定要去!”云海爷默默地吸烟。

凤招回来时是晚上。

母亲正在灶屋里洗碗,她径直走了进来,我叫了她一声“凤娘”,她对我笑笑。她的脸越发瘦削了,侧脸看去像是一把尖刀。“花姐,你家有没有脚盆,我借一下。”

母亲忙跑到洗澡间拿出一个,凤招接过脚盆正要走,母亲叫住了她,“凤子,你今夜要是没得地方睡的,可以到我家来。”凤招“嗯”了一声,离开了。

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母亲转头看了一眼,走过去灌了两壶开水。她把开水壶提在手上,往外走,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你凤娘那里的煤气坛肯定早没气咯。”

我打电筒给她带路,小屋的门半掩,走进去,没有电,饭桌上搁着一截短短的蜡烛。泽渊和尔雅坐在没有水的脚盆里,抬头见了我们,没有任何表情,又低头拍自己的小腿。厨房里黑洞洞的,凤招立在那里低声地呜咽。

“凤子”母亲叫了一声,“煤气坛肯定没气了,我这有两壶水,你先给两个伢儿好好洗个澡。”母亲把两个开水壶小心地放在堂屋边上,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厢房,没有进去。

泽渊忽然喊了一声“妈妈”,尔雅也跟着喊了一声。凤招没有回应。母亲又让我去提一桶冷水,再拿两条干净毛巾来。

两壶开水都倒到脚盆里了,热气朗朗,凤招坐在那里给孩子们脱衣服。母亲蹲在脚盆边试水温,太烫,又倒了些凉水。水温正好时,把泽渊和尔雅放进去,凤招哑着声说:“花姐,你回去吧。我做得过来。”母亲没有理,拿毛巾给泽渊打肥皂洗身子,凤招就洗尔雅。

两个孩子兴奋地拍打着水花,拍着拍着忽然顿住,盯着凤招看,咧嘴笑,“妈妈!”凤招又落泪了。

之前,泽渊和尔雅都是秀云娘带回家睡的,凤招回来后,秀云娘没有来见她。珠奶奶来过一会儿,见孩子们都洗干净了,也换上了干净衣服,便说:“我带伢儿去我那里困醒。”珠奶奶又到厢房去看了一会儿,出来说:“松又拉了,床单我洗干净了,放在你房里柜子最上面,你给他擦洗干净,换上就行咯。”珠奶奶说完,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往外走,泽渊和尔雅死活不愿意跟着。凤招抱起两个孩子说:“我送他们过去。”

天太黑了,母亲让我打开手电筒给她们带路。母亲抱着泽渊,凤招抱着尔雅,我搀着珠奶奶。风从江边吹来,贴着脸摩挲,泽渊和尔雅都睡着了,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路上荡起。把孩子安顿好,我又打着手电筒,带着凤招和母亲回来。忽然听到母亲问:“凤子,你晚上么办?”凤招小声说:“还能么办,他在屋里。”母亲“嗯”了一声,顿了半晌,又说:“凤子,慢慢来。人啊,总是这样那样的坎儿要过哩。”

凤招淡淡地说:“花姐,我前面两个男人都死了。你说,我还能么办?”母亲没有再说话。


7


云松爷去世那天,天正在下雪,池塘结了一层薄冰。云松爷的尸身被清洗干净,停放在堂屋,身上穿着当初回来时的那身夹克和西裤。他身上已经没有肉了,只有皮包骨,衣服都塌了下去,嘴巴张开,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怎么也合不上。

大家在等火葬场的车子来,坐在一旁哭得不成声的珠奶奶被众婶娘包围着,凤招一身素衣坐在靠后门的一角,冷冷地睁着眼睛,泽渊和尔雅头戴白色孝布,一边一个静静地靠在她腿上。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去找凤招说话。风从后门灌进来,撩起泽渊和尔雅的头巾,还有凤招的刘海,她没有管。

云松爷的头七,小屋里传来争吵声。母亲走过去看,我也跟着去了。只见秀云娘站在门口,拍着手说,“不是不帮你!我自家都一大摊子,忙都忙不过来,再加上这两个,让我么样弄?之前你不在,不都是我在照看?大哥住院的钱也是云海出的,我们都没找你要,还要么样?你还以为和你前面两个那样,把伢儿扔给叔伯,自家图撇脱,我告诉你,到了我们这里,没得这回事儿咯!”

云海爷站在堂屋里抽烟,秀云娘说到兴头上,他忽然吼了一句,“莫说咯!”秀云娘越发生气了,“我为么子不能说?你问问这个女的,让你大哥遭了几多罪?”

凤招冲了过去,被在场的其他叔爷拉住,“你大哥就是老骗子!最后还不是我端屎倒尿,伺候他到死?伢儿是你们家族的后代,你们不管,我一个女人家,么样养活这两个?”

坐在一角的珠奶奶,双手搂着泽渊和尔雅,“我八十多岁咯,说要死就死咯,我是有心无力……”还没说完,就哭了起来。大家一时间都无话。


    

头七的第二天,我还沉浸在朦胧的睡意中,隐约有嘈杂的声音破窗而入。声音越来越大,渐渐能分辨出秀云娘、云海爷还有凤招的声音。我趴到窗口看,小屋门口,停着一辆搬家用的小卡车,几个陌生男人远远站着,立柜从厢房里搬了出来,倒在稻场上,没人去扶,因为秀云娘和云海爷挡在前面,而凤招搂着两个孩子堵在门口。

秀云娘挥舞着手,“这些都是我大哥的东西,你凭么子都搬走?哪一样是你买的?你害死我大哥不算,还要把他东西都带走,你拍拍你心口问自家,你还有良心没得?”

凤招气得直哆嗦,“我跟你说,老骗子根本没有什么钱!这些东西都是用我的钱买的!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搬走?”

秀云娘推云海爷,“你说两句!”云海爷闷了一阵,秀云娘连连推他,他回头瞪了一眼,“莫推咯!”

秀云娘收了手,半晌后云海爷抬头对凤招说:“你么样来的,就么样回。”

“凭什么!”凤招吼了一声,说完催那几个男人搬东西。男人们迟疑地看看两边,刚往屋里走了几步,云海爷狠狠地说,“你们敢搬一下,出不了这个垸!”男人们又收住了脚步,其中一个对凤招说:“这个我们没得办法,对不住咯。” 说完,他们往车那头走。

凤招喊道:“你们别走!”男人们没有理会,车子开走了。一时间,稻场上安静了下来。

凤招松开两个孩子,一个人返回屋里,锁上大门。泽渊和尔雅拍着大门,哭着喊妈妈,里面没有回应。秀云娘和云海爷也疑惑了,他们往门口走了几步,屋里传来哐哐当当的打砸声。秀云娘跺了一下脚,急忙推云海爷,“你快进去!这个女人发疯咯!”云海爷跑过去,把泽渊和尔雅抱开,伸脚踢门。珠奶奶此时也过来了,冲着秀云娘说:“这是搞么子鬼啊?造孽啊!你们就图这点儿东西,亏不亏心?”

秀云娘气得发抖,“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胳膊肘往外拐!”珠奶奶没理她,转身去拉两个正在嚎啕大哭的孩子。云海爷还在踢门,没料到门突然打开了,一脚没收住,正好踢到凤招的肚子上。凤招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云海爷愣住了,回头看秀云娘,又看珠奶奶。“孽畜哎!”珠奶奶赶了过去,吃力地扶起凤招。我跑出房子,冲到灶屋对正在做饭的母亲说,“出事咯!凤娘被打咯。”母亲赶紧丢掉柴火,跑出去。

秀云娘问母亲,“她没得事吧?”母亲淡淡地说:“要不你让云海踢你一脚试试?”秀云娘被噎得撇嘴,站在我家门口半晌,忽然塞了两百块钱给我母亲,“你要是方便,就给她。云海……”秀云娘顿了一下,“也不是故意的。”

母亲又把钱塞回去,“这个钱你要给就自家给。我生成是个外人,不好介入你们的家事。”秀云娘“哎哟”了一声,“花姐哎,你就莫推三阻四咯。我也难!”不容分说地把钱重新塞给我母亲,转身跑开。母亲没有去追,站在那里发了会儿愣。

几只麻雀落在电线上,扑腾一下,又全飞走了。

母亲走进左厢房时,凤招躺在床上,盖着棉被。“我不要!”凤招扭头不看母亲递过去的钱。母亲说:“为么子不要?这还给少咯!凭么子你要受这一脚?”凤招没有说话,母亲把钱放进她上衣的口袋里,又告诉她泽渊和尔雅在隔壁厢房睡着了。

凤招脸色发黄,手上因为砸东西的缘故,有几处割伤了,母亲给她涂了药水包扎好。凤招沉默了半晌,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全垸里都晓得这一家人的德行。”母亲说:“千万莫!鬼晓得他们会做出么子事儿来。”凤招恨恨地说:“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8


凤招抱着两个孩子,从垸头走到垸尾,挨家挨户,只要有人在,她就走进去说秀云娘与云海爷对她做的事情,有人可怜就给她钱,她也不要,又去下一家接着说。

后来,秀云娘与我母亲交恶,跟别人说起来还是气恨,“要不是她跟凤子说七说八,凤子不至于做出这样毒的事情来!”

有人把话转告给我母亲,母亲低头纳鞋底,没有说一句话。凤招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后,小屋也闲置了一段时间。小屋里的床、柜子,都给砸烂了。

我以为再也看不到凤招了,谁知有一天放学回家,却看到凤招拿着锄头正在菜园里除草。我惊讶片刻,叫了她一声,她冲我点头笑了笑,蹲下身清理泥土里的石块。

回家后,我跟母亲说起这事,她想了想,“她这是要搞么事嘞?”饭做好后,母亲让我去叫凤招过来吃饭。等我跑过去时,她还在清理石块,听完我的话,她摇摇手,“不用啦。我自己带饭来了。”她指指小屋门口石墩上的布袋。

渐渐地,我们也知道凤招的规律了。每逢周末,她会过来侍弄她那块菜园,种上大白菜、包菜、莴苣,丝瓜架子也搭上了。她只忙她自己的,谁也不理会,母亲几次叫她,她也说自己带了饭。忙完后,她就坐在石墩上吃饭,有时候也进小屋里发呆。到了快天黑时,她就赶到村口的公路上去搭乘最后一辆去城区的公交车。

有几次,秀云娘专门买肉买鱼,做了一桌好菜,让她过去吃,她连头都不抬一下,更别说理她了。后来在菜园的边上,她又拓出一块地种麦子,稀稀疏疏四五行。

路过的叔伯咂嘴,“真是好不吃辛苦!劲劲巴巴地种这么点儿,不够一口吃的!”但凤招不管,麦子熟时,她拿镰刀割,其实只有一小把,她又蹲在路边拿棒槌碾出麦粒来,放进自己特制的小袋子里。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珠奶奶过来,她站在离凤招不远处说话,“凤子哎,你莫这样要啵?你看我都快入土的人咯,就求你这一回。你这样,叫我们的脸往哪里放?”见凤招闷头做自己的事情,她又继续说,“把泽泽和雅雅带过来让我看看,要得啵?”说着抹眼泪,“他们是云松的种,我是年纪太大,实在带不动了,你也体谅体谅我……”

凤招直起身子,像是陷入了沉思,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话,随即拍拍身上的土,去石墩那里拿过自己的袋子,上了大路,大步往村口的公路走去。

珠奶奶站在稻场上,又哭了一会儿,秀云娘出来说:“娘哎,你是没得罪找罪受,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

珠奶奶骂道:“烂屄嘴的哎!你积点口德要得啵!”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凤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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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20 03: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嘲笑的乡村“女秀才”白云 

 2017-04-20 邓安庆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我从小就讨厌看到这些书,现在更不想看。”璐璐沉默了一下,“感觉书在我奶奶心下比我们还重要吧。”

垸里的女人 连载04

 

1


凌晨三点多,隐约听到鞭炮声响,以为是错觉。早上起来去灶屋吃饭,跟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说:“是有鞭炮响,白云娘过世咯,夜里从医院里运回来。你爷已经去帮忙料理后事咯。”

“白云娘是谁?”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母亲瞪了我一眼,“你读书时候,不是经常找她借书看,你都忘脱了影?”仔细想想,的确有这回事。

吃完饭我跟母亲说要去垸里转转,便出了门。我是趁着国庆长假回家的,前几天阴雨绵绵,今天总算是不下了,可乌云依然压顶。我沿着垸里的水泥路,一路碰到一些老人家,模样都是熟悉的,但怎么称呼都忘了,我只好加快步伐。

走到池塘边,远远就看到白云娘家的屋场外聚集了好多人。白云娘的丈夫玉广爷,正跟我父亲一起,站在水泥台上抽烟。玉广爷脸上没有悲痛的表情,只是看起来憔悴了一些,他见我过去,还打招呼:“回来咯?”我点头说回来了,他嗯了一声,继续抽烟。

每个人都在忙各自的事。有的在灶屋里切菜,有的在井边打水,有的准备好吊唁用的鞭炮,有的去隔壁家借桌椅……白云娘的小儿媳妇华姐的粗嗓音响起:“陶云娘,那个门板没得平点儿的啊?”陶云娘从灶屋那边走出来,摊开手说:“没得,我再去找找。”

堂屋侧边搁着两条长凳,上面就是华姐说的不平整的门板,白云躺在上面,肚子鼓胀着,盖着的白布凸出一大块,穿着黑布鞋的脚也露了出来。四岁大的小孙子军军跑过去,从白布里拉出手来叫:“奶奶,奶奶。”

那只手白且沉,一拉出来就往下掉,华姐赶过去,把她儿子抱到一边,“莫乱弄,你奶奶不在咯。”军军瞪着眼睛说:“你骗人,她在啊。”华姐没理会他,把他抱走,军军不肯走,“我要奶奶。”

亮哥媳妇被弄得不耐烦,吼了他一声:“你奶奶死咯,你哭鸡屎!”

 

2


当初白云娘来找我时,军军还没有出生。那时我还在读高一,暑假无事,端个小板凳在门口看书。

我家门口的水泥路,纵穿整个垸,时常有伯伯婶娘走过。他们见我看书,就啧啧嘴,“庆儿,又用功学习啊?”我会不好意思地回他们:“没有,看闲书。”他们点点头,扛着锄头或挑着粪桶就往地里去了。唯独白云娘路过的时候,会停下来。

她永远不会是一个人出现,要么背上背着一个孙子,要么手里牵着一个孙女。她的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大儿子的女儿,小儿子的儿子,都放在老家让她带。

白云娘的背本来就半驮,孙子压在上面,走起路便一直喘气,走走她会问:“弘儿哎,你自家下来走走要得啵?”孙子趴得更紧了,“不,我不要。”她又继续往前,走走又回头喊:“孽畜嗳,叫你莫到塘下玩水,你没有长耳朵啊?”很快,她五岁大的孙女璐璐飞快地跟上来。走到我家门口,停住了,她把弘儿放了下来,让璐璐带着,一个人向我走过来,“秀才哎,你在看么子书哦?”我把书皮亮给她看,她眯着眼睛盯着,“《红楼梦》?好书!”

说实话,在她说出《红楼梦》这个书名,又说它是好书时,我是深感意外的。在垸里,除了读书的学生,几乎是无人看书的,像白云娘这样年龄的人,大多数连字都是不认识的。

她拿过我的书,一边翻动,一边摩挲,点点头,“你看的是新版本,我看的那个是好老的版本。”我问她有多老,她笑了起来,“我买了有三十多年咯,你还没有出生嘞。”

她翻到其中一页,用我们本地方言小声念道:“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说的是袭人,几可怜的一个女伢儿……”我接口说:“她不是蛮好的?”她抬头眼睛瞪大,“她哪里好喔,她心里几苦的。你莫看宝玉喜欢她,王夫人也喜欢她,她终究还是没得好命的。你还小,我这个年纪读,读着读着就爱出眼泪。”

正说着,璐璐过来拉她手,“走哎,走哎!”她凶了璐璐一眼,“你催鸡屎啊!”弘儿也跑过来,伸开双手哭喊:“抱!要抱!”她把书还给我,“孽畜嗳,你催命啊!”接着吃力地抱起弘儿,璐璐在后面跟着。走了几步,她又回头问:“你还有么子好书看的啵?下回找你借。”我说:“多得很。你来拿就是咯。”


●   ●  

之前,我从未留意过白云娘,每回走过她家门口,顶多也就打个招呼。那天吃完晚饭,我跟母亲提起白云娘,母亲说:“她啊——”接着顿了顿,“怪怪的。”

“么样怪的?”我问。

母亲起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么样说的,就是,嗯,不合群。”

在老家,每逢下雨下雪,大家就喜欢聚在一起纳鞋底、织毛衣。白云娘刚嫁过来时,也来过一次,她手上既没有鞋底也没有毛衣,倒是拿着一本书在看。别人笑她是女秀才,她说:“你们就是读书少,不晓得书里的好。”说完又继续看自己的。大家说起东家长西家短的,她冷冷地听了半晌,摇摇头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互相体谅下就行咯,这样说人家几不合适的。”她这样一说,大家都陷入了尴尬。以后,她也没有再来过了。

我问母亲:“那要是没事咯,她做么子?”母亲说:“人家女秀才,当然是缩在屋里看书咯。”说到这里,母亲噗嗤一笑,又说起白云娘婆婆还在世时,两人吵架的事情。

玉广爷结完婚后没多久,就跑到新疆做棉花生意去了,家里就剩白云娘和婆婆两个人。婆婆在长江边的田地里种了些芝麻,有段时间害虫灾,肉肉的虫子趴在叶面上。婆婆在前面看到虫子,就用叶子卷起捏死,白云娘跟在后头吓得直叫:“太可怕、太残忍咯!”

在隔壁锄草的玉琴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婆婆脸上挂不住,转身就骂:“你前世没看到过虫是啵?还真当自家是个女秀才,十指不沾阳春水是啵?”白云娘捂着脸哭起来,婆婆气得抓起一条虫子扔到她的头上,她吓得一路哭着跑回家。

这让她成了全垸人的笑话。

又有一次落雨天,她婆婆从地里赶回家时,发现豆场上晒着的棉花还没收,全部淋湿了。她婆婆冲到屋里,发现白云娘在家,而且还拿着一本书在看,就奔过去一把夺过书,扔到屋外去了。白云娘连忙跑出去抢,她婆婆气得直跺脚,“你是聋子是啵?下多大的雨,你是听不见是啵?”白云娘把书捡了回来,“我哪里晓得?你凭么子扔我书?你有么子权力?”婆婆指着她鼻子说:“你跟我说高级词儿是啵?你这个不着实的懒婆娘,老子儿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一边说一边忙着拿竹篓去抢收棉花,白云娘也赶过去帮忙。

她婆婆一口气怄不过,此后逢人便说白云娘的不是,又催人把玉广叫回来,要他跟白云娘离婚。玉广回来后,坐在堂屋中间,一边坐着他母亲,一边坐着他媳妇。玉广这边叫一声“娘哎”,他母亲不理;玉广那边叫一声“云哎”,白云娘也不理。

后来,玉广就带着白云娘去了新疆,直到婆婆去世才回来。

 

3


白云娘回来时,已经是两个儿子的母亲了。玉广留在新疆,按时寄钱回来。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嫁了过来,每回清早去池塘洗衣服,总能看到白云娘在自家的阳台上浇花,一边浇,一边哼一些稀奇古怪的曲子。

她每天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菜,豆腐、干笋、红薯、粉条、豆芽,还有鸡肉、羊肉、牛肉和猪肉,每天不重样。而我们都是在自家的菜园里种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去镇上买菜。她在灶屋做饭也唱歌,唱得高兴处,自家都笑起来,有人路过,问她笑么子,她又冷着脸,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而她两个儿子,一点都不像她。回家没几天,就跟垸里的孩子玩成一片,甚至成了孩子帮的头儿,时常打架闯祸。白云娘被老师叫到学校,她两个儿子在办公室里面壁罚站,她走进去,跟老师道歉,老师气狠狠地说起这两个孩子的种种恶行,她一边听,一边看老师桌上摆放的书。

老师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她正拿着一本散文集在翻看。她翻着翻着,见老师停住了,便忙放下,笑着说:“你说的是。”老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继续说,“老师,我有个字一直不认识,能向你请教啵?”老师没好气地回她:“你莫开玩笑!我在跟你说你两个儿子的事儿。”她点点头说:“这两个细鬼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育。”说完,看看老师的脸色,又说:“那个字能请教你啵?”老师拿起一本字典递给她,“你自家可以查。”这本字典,后来我在她家的桌子上看到过。


●   ●  

她几乎管不住她的两个儿子,那时候大儿子九岁,小儿子七岁,一放学就带着一帮小孩子在田野间游荡。他们把坟头上插的花圈给拆下,取下中间的竹圆圈,套在脖颈上;或是跑到瓜地里去偷瓜,看瓜的老伯拿着长木棍去撵,一路撵一路骂,一直撵到白云娘家门口来。

两个儿子站在阳台上跟老伯对骂,老伯气得要上楼,白云娘迎了出来,知道事情原委后,便锐声喊两个儿子下楼。两个儿子不理会她,一边啃着瓜瓤一边把瓜皮扔下楼。白云娘在楼下跺脚,“儿哎!你们都是孽畜哎!”说着掏钱给老伯,算是买瓜的钱。老伯走后,她站在楼下说:“你们不晓得你们的行为是几愚蠢的,真正是叫我看不起。”说着说着自己落了泪,“我为么子生了你们两个孽畜?跟你老儿一个模式不消变的!我真是受够你们咯。”

有婶娘在边上看不过,就说:“细伢儿懂得个么子,不听话就打。”白云娘摇摇头,“我要是打得过这两个细鬼,就不会管不动他们咯。”

打终究还是打了,而且是狠狠地打。母亲说,有一次她在阳台上晒衣裳,远远看到池塘中间冒出个人头来,一看是玉琴家的儿子安成,塘其实不深,他站起来对着岸边骂。再看岸边,白云娘的两个儿子拿着竹篙去拍打水面,另外一群小孩朝安成那边扔石块。

白云娘的大儿子喊着:“砸!砸你个头壳!”石块扔过去时,安成潜到水里躲。母亲怕出人命,赶紧下楼,等快走到池塘边上,白云娘从屋里冲了出来,走到两个儿子面前,劈头就是两个耳光,“亡命的孽畜哎!”打完后,白云娘又对扔石块的那群小孩吼:“都死远点儿!你们都没得个轻重的!”等小孩们都跑远后,她又转身对两个儿子厉声说:“滚回去给我跪好!”

儿子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母亲这个样子,都乖乖回去了。白云娘朝着池塘中间的安成喊:“成儿,你快上来。没得事咯。”安成这才游到岸上来。晚上,白云娘又带着两个儿子去玉琴家里赔礼道歉。

 

4


母亲零零碎碎说了些白云娘的过往,我就逐渐回忆了起来。那次白云娘跟我说了借书的话后,果真有一天,她一个人过来了。母亲在豆场上晒衣服,见她过来,很是稀奇。白云娘看起来也有些不自在,寒暄了两句,便问我在不在。

母亲高声叫我,我跑出来见是她,也觉得意外。她身材小且胖,头发花白,抬头眯着眼睛看我,“我来借点儿书看,要得啵?”我忙说要得要得,她慢慢地上了台阶,见母亲在看她,她又笑笑,“耽误你儿学习咯。”母亲回他,“哪里耽误咯。你看书多,我们都晓得,正好可以教教他。”她摇摇手,“哪里有咯,现在年纪大了,看书那些字儿跟蠓儿(方言:蚊子)似的。”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书,除开一些课本,就是《三毛散文集》、《文化苦旅》、《红楼梦》、《三国演义》,还有几本《知音》。我带她去我的房间,她每本书都拿起来翻了翻,看起来有些失望,“没了?”我点点头,“没了。”她又不甘心地问:“你学校不多发点儿书?”我说:“都是课本,课外书老师不鼓励看。”

她“噢”了一声,又慢慢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她转头说:“我那边有些书,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过来找一些看看。”

晚上吃完饭,我跟母亲说我要白云娘那里,母亲惊讶地看着我:“她那里有么子好玩的?我嗫喏地说:“就是好奇。”母亲撇撇嘴,“她就是个怪人,你也是个怪人。要去你就去,早点儿回来就是咯。”

走到她家门口,我就听到小孩的哭闹声。我正迟疑要不要进去,白云娘已经端着脚盆走了出来,见有人站在门口,她有些被吓到了,“么人?”我忙说:“是我。”

她噢了一声,屋里孩子的哭闹声还在继续,她转头喊:“璐璐哎,看着你弟儿。”璐璐回他,“是他哭,我管不了噢。”我站在那里十分尴尬,便准备转身回去,她又叫住我:“你是来看书的啵?”我说是。她把脚盆里的水泼到路边,让我跟着她进去。

穿过昏暗的堂屋,走到左厢房,一张大床靠着墙沿。弘儿光着身子坐在上面,放声大哭,璐璐趴在枕头上看小人书,见我进来,两个小孩愣愣地看过来。白云娘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去开靠梳妆台边上的柜子门,一打开,我不禁惊叹:“好多书。”

柜子上下四层,整整齐齐摆满了书,古白话小说偏多,偶尔夹杂有《战争与和平》、《怎么办》、《安娜·卡列宁娜》这些俄国作家的书。她转身抬头看我,“就这些,另外有一些被这两个细鬼的搞坏咯。”说着手指了指床上。弘儿又一次瘪嘴哭起来,她忙说:“你哭啊,你那天一泡尿把我书都搞湿咯,你还晓得哭。”璐璐嘻嘻地笑起来,白云娘又瞪了她一眼:“你也莫笑,你上厕所没得纸,拿么子揩屁股的?”璐璐不服气地叫起来,“是你说那个书写得好差火。”白云娘摇摇头,“那也不能揩屁股,书几金贵的东西,你不晓得珍惜,你要向庆儿哥学习,人家马上要考大学咯。”说着转身,“你自家翻着看。”我说好,她去开另外一个柜子,取出衣服,走到床边去给弘儿穿衣服。

我取出一本《安娜·卡列宁娜》,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印刷字体扁平,纸张也比较脆,再加上很多的注释,看起来比较费劲。她给弘儿穿好衣服后,又走过来说:“这书你看过吧?好看。这个俄国女人几苦的命。”

我说没看过,她便把这本书的下册也取了出来,让我一起带回家好好看。我说:“我怕把书看坏咯。”她拍拍我的手,“你也是爱书的人。只要你看得进去,就拿去看,坏了可以再买。”我忙说好。

她把我送到门口,我谢谢她,她又拍拍我的手说:“读书人不要客气,看完了再来拿好咯。”回到家,母亲看到我拿的两本书,怪我冒失:“她把书看成自己的命一样,你要是不小心把书搞坏了,有你的罪受。到时候,我是不管的。”

母亲这样一说,我心里有些迟疑,考虑要不要明天就把书还给她。但是一想到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那种坦诚的神情,我觉得母亲说得可能太过了。

 

5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看《安娜·卡列宁娜》,看前洗手,等手晾干了才敢翻。不敢坐在外面,怕她路过时,会不好意思。我每天都沉浸在安娜·卡列宁娜的世界里,当这个女人卧轨自杀之时,我半天都陷入一种悲伤的情绪之中。我很想把这种感觉跟白云娘说,可又觉得怪怪的——很多感觉用方言表达,觉得别扭,而我也不可能跟白云娘用学生腔调的普通话去交流。

我的确对她产生了好奇心。这样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太太,会看托尔斯泰的书,还会感叹一个俄国女人的命运。有时候我也会想,她为什么喜欢看这些书呢?既然这些书都能看懂,当然是上过学的,那又是在哪里上的?教育程度有多高?后来为什么会嫁给玉广爷?她每天都忙着带孙子孙女,还会有时间看书吗?

《安娜·卡列宁娜》看完后,看到书还是借来时的样子,我心里松了口气。找了个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把书用报纸包好送过去。站在她家的堂屋里叫她,没有人答应,走到她的房间,一只落地风扇兀自开着,铺着凉席的床上,弘儿和璐璐都睡着了,而白云娘坐在藤椅上也在打瞌睡,一本书放在她的膝盖上,我扫了一眼,是《施公案》。

我把书悄悄地放在她的桌上,准备离开,她醒了过来,书一下子掉在地上。我忙去捡了起来递给她,她抬头看我,迷瞪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啊。”我指了指桌上的书,小声地说:“书我看完了,还给你。”

她起身走过去,把报纸打开,拿起书来翻看,我以为她要查看是不是损坏了,便说:“看的时候我还是蛮小心的。”她没有理会这个,却是直接问我:“这个女人,你觉得是坏女人啵?”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我的感受,她接着说:“叫我说啊,又可怜又可嫌。”

正说着,弘儿被吵醒了,正哼唧哼唧地要哭,她又连忙过去安抚了一番,弘儿重新睡了,她又过来说:“我有时候夜里看,心里几难过。伢儿她也不要咯,么狠得下这个心。我心下就觉得她为了个人的幸福,太自私咯。再转念一想,她要是还待着原来的地方,成天憋在那里,人也会发疯的,又叫我同情她。你看着写小说的人,就会折磨人!”她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书柜,把书放进去,回头问我:“你再看有么子书,你想看的,自家拿。”

我陆陆续续从她那里借了《罪与罚》、《七侠五义》、《红旗谱》等一批书,每次我都很小心,还她时,她问我感受,我结结巴巴说了些,她就说:“看书莫图看个故事好看,要看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有的人命好,有的命差,关键看这个人的心。”

有一次,我大胆问了她一句:“白云娘,你觉得,你的命是好还是不好?”她笑了笑,“我啊,我觉得不好。我屋里的成分不好。你还年轻,可能还不晓得成分是么子东西,当年可是压死人咯。我读书读到初中,成绩全班第一,说我是地主家庭,不要我读咯,我心里几怄气的。在屋里,我爸私下教我读书,他本身就是个旧社会的大学生,到文革的时候斗死咯。我老娘带我和我哥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熬过来,我还是私底下看书。你玉广爷是个不读书的人,嫁给他也是没得办法。成分不好,只好将就。”说到这里,她半晌没有说话。

我听母亲说过,玉广爷在新疆有个小老婆,这些年,他一直在那边生活。白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管,只要他按时寄钱回来就行。有时候,她两个儿子回来,她也是高兴的,忙着去镇上买鱼买肉。可大多数时候,就她跟孙子孙女在家。

 

6


暑假很快过完,我也返回高中,开始新学期的学习了。有时候周末放假回来,看她在门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本书看,就叫她一声,她都会起身笑着招呼:“秀才哎,回来了!”我说:“是的嗳,你继续看呐!”她点点头,又继续坐下来看她的。

高考结束后,我在家把高中买的一些闲书整理好,想着不会再看了,就拎到白云娘的家里去。那时候,弘儿上学前班,璐璐上小学,所以我去的时候,白云娘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正拿着笔在《红楼梦》的空白边沿上写字。

我问她“这是看多少遍了?”她仰着脸默念了一下,“二十七遍了吧。”我啧啧嘴,“是不是已经熟得能倒背了?”她笑着说:“那倒没有,熟还是熟的。”

我把那些捆扎好的书放在她的桌子上,说起我要上大学的事情,她点头说:“我就晓得你有出息的。”说了一会儿话,我要走了,她送我出来,站在门口看我离开。

上了四年大学,又出来工作,在外面这些年,我很少回家。哪怕回去,也是找同学玩,很少会想到去白云娘那里。

母亲说,这几年,白云娘得了肝腹水,时不时要住院,玉广爷也从新疆回来照顾她。临死的前几天,听说她精神错乱,骂玉广爷毁了她一生,玉广爷也没有吭声。


●   ●  

我走进厢房,白云娘的大孙女璐璐靠在沙发上发呆,见我进来又勉强笑了笑。她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女了,手上拿着一本新华字典,我一看就知道,是白云娘常常用的那本。桌子上,摞着一大摞书,有《红楼梦》、《七侠五义》、《初刻拍案惊奇》《儿女英雄传》、《孽海花》……逐一看去,还是过去我借看的那些老书。书页发黄发脆,是干净的。

“这些书怎么办?”我问璐璐。

她摇摇头,“家里也没得么人愿意看这种老书,可能都要扔了吧。”

“你不看吗?”

“我从小就讨厌看到这些书,现在更不想看。”

“为么子讨厌?”我继续问。

璐璐沉默了一下:“感觉书在我奶奶心下比我们还重要吧。”

我把那本《红楼梦》挑了出来,问璐璐能不能把这本书拿走,璐璐挥挥手说:“你要是喜欢就都拿去。”

那个放书的柜子已经清空了,听华姐说,在柜子最里面发现了白云娘藏的五千块钱。现在,房间里的其他立柜全都拉开了,床板也立在一边,他们想看她有没有在其它地方藏钱。她平日里穿的衣服也堆在一起,每个口袋都被仔细地掏了一遍,然而,并没有发现更多的钱。

我拿着那本《红楼梦》走到堂屋,依旧是很多人在走来走去,白云娘躺着的那个门板也给换了个大的。我走过去,给她鞠了一躬。

 

7


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那本《红楼梦》,上面白云娘做的笔记密密麻麻的,因为是用铅笔写的,年代久远,很多字已经看不大清楚了。

我不知道在我问她看过多少遍《红楼梦》之后,这些年她又重看过多少遍。没有人会问她,也没有人在乎,可她自己会在乎这些吗?我不知道。

母亲拎着买好的菜走回来,收起雨伞放在门口,窗外又一次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来。母亲问我:“白云娘拉去火化吧?”我摇摇头,“没有,她两个儿子还没回。”

她点点头说:“嗯,等他们回来也就明天咯。不晓得为么子要火化,火化回来咯,还不是要埋在地下。这个天埋个人,你爷肯定要去帮忙的,又要弄一身泥,几麻烦的,洗衣裳好几天都干不了。”

我忽然气恼地说:“干不了就干不了,有么关系?”

母亲讶异地看我一眼,“你发么子神经?”说完就拎着菜到灶屋做饭去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很后悔,觉得不该这样跟母亲说话。雨越下越大,母亲在灶屋里喊:“赶紧把窗子关了,飘雨咯。”我忙起身把窗户关上,然后开始收拾行李,那本《红楼梦》也被我放了进去。

假期快要结束了,我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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