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鞠白玉
漫长冬天有十五天里的每个凌晨,Stefan和David从位于北京798艺术区的宏源公寓出发,在助手的带领下去寻找城际周边的大型劳务市场,他们不断遇见想打短工的钟点阿姨,可以粉刷墙壁修补房屋的泥瓦工,收售旧手机会越狱会贴膜的年轻人,或是双手空空愿意卖力气的搬家工人。这俩个瑞士人一旦发现目标即会上去与其攀谈,他们邀请谈话对象到自己的公寓去,用一天的时间写作一些东西,他们将会给这个临时写作者三百元的报酬。
这种邀请方式效果奇低,因为多数人并不相信这种莫名奇妙的事,但一般等到下午,找工作未果这一天生计无望的人会干脆同意和他俩回去。
在公寓的客厅里有一张干净的写字桌,一把椅子,一摞白纸和一只笔,墙壁特意刷成了浅灰色。他们日常擅用的技能并不能够帮助理解“写作”这回事,但瑞士人告诉他们可以仅仅写自己的生活日常,可以写对生活的简单理解和想象,也可以分享遗憾,经验,看法,或者任何一直未能说出的话。在这间公寓的这个下午,劳动者将毕生第一次以写作的方式获得报酬,艺术家在写作过程中不会做任何指导和干涉。
Stenfan和Daivd是来自瑞士一个知名艺术小组的两名艺术家,他们遍及全世界的驻地艺术项目常有各式各样的艺术形态,在北京冬天这个项目以前,他们借着在杭州的工作之行,用两天专门来北京做实地考察,回到瑞士后他们决定在北京的驻地项目会将目光放在劳务市场里的短期劳力身上。
这部分人多从乡村来到城市,置身于一种朝不保夕的生存,缺少福利保障,更毫无工会权益可言,在社会阶层上甚至不等同于我们通常认知的工人阶级,他们背井离乡到城市并没有长期的生活目标,掌握着最低成本的技能即劳力,在城市边缘过着一种游离的生活。但与其称其在公寓空间里的行为是写作,不如称为表述更准确。
艺术家相信任何人都有表述的本能,纸笔和私密空间的功效可以让他们找到这种表述状态,从他们每日所熟悉的劳动技能转化到一种平日罕见的私人语言的文学表述上,这些其实每日在推动我们城市生活但实则不被看见不被发现的人,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情绪是什么呢,是否同样充满着敏感、热切、真挚,和其他靠文学为生的作家一样?仅靠双手劳作的人的会用头脑为我们提供什么样的生存哲学?
艺术家之前在欧洲并没有实行这个操作简单的驻地项目,他们如果日后复制,很可以会将目光投入移民涌入带来的短期劳力市场,但中国的游历和工作机会中,他们在光鲜和繁华的生活面目背后发现了另一种生存状况,他们无意做一个社会调查的文本,针对短期劳工的写作计划,很可能只是一种准文学模式,我们在受其劳作之惠之外也可能分享这些人的另外一种奉献,精神性的,哲学式的,在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里,也可以有机会倾听这样的细语。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面对个人生涯的片刻,它痛苦沉重并且复杂,人生里那些并不易示人的细腻,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下刻意用麻木掩饰的温存,记忆里的褶皱,这些不得不被自己翻阅,在歪扭的字迹下,很可能是一个不被注意的平凡人波斓壮阔的情感。
多数工人甚至没有接受过完整的基础教育,错字连篇,或是书写几行便停顿张望,身处现实和描述现实带来的差异让这些写作者无从下笔,他们需要在记忆里打捞曾经对生活的愿望,他们也必须面对记忆里苦痛的现实的部分,在城市扎根必经的挣扎,他们要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智慧、本能,来书写下一种来自民间的哲学。
在没有任何范文提示的基础上,一个做不固定钟点工的中年农妇,自觉地回忆了从家庭中的小女儿角色直到今天成为三个求学孩子的母亲,她在重男轻女的父亲那里受到的冷遇,在父母要求下毫无感情可言的婚配,虽然没有提及爱情,但她还是一直指望能在丈夫那里得到一些温暖,她生完第一个孩子后对生活抱有的巨大期望是如何落空的,如何在深夜辗转反侧痛苦不堪,她一直提出离婚但是所有人都漠视她的要求。在绝望的境地里她只能出走,但她知道读书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所以一直在四处飘泊打零工努力让几个孩子都留在学校里读书,但是她不愿意回家面对懒惰暴躁的丈夫,她在文中数次吁叹,渴求这一生在承担了应当的责任后,能有仅属于一个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我这一生只想能一个人呆着,我谁也不要”,她不想再嫁任何人也不想老了跟子女生活,她和城市里的许多前卫独立女性一样,相信一个人的生活能更好。
这不是一个采访,它是由这位农妇用一个下午用自己的语言亲自写下的。在城市生活中她平日里只是一个沉默的背影,拥有的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故事,但是当不是由别人来描述,而是她有机会自己倾诉时,她笔下的是一个女人的暗潮汹涌的半生。
会修脚做足疗的男青年面目清秀,他写下了自己从19岁开始到28岁的相亲记,他一心想找个投缘的姑娘,省吃俭用存了一些钱用作跟姑娘约会的资金,但是数度因为彩礼谈不拢婚事告吹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农村人的结婚花费要比城里人更多,也知道只有彩礼和婚礼是农村姑娘仅有的能虚荣的时刻。最后他终于遇上一个清纯朴素而且彩礼不高的姑娘,他用了几百字描述了一见钟情的滋味,他们闪婚、闪育,这份爱情让他在城市的拼博有了动力,但是婚后必须住在婆家的年轻妻子,不断打电话来抱怨琐事,他才意识到他们在结婚前实在缺乏彼此了解。但是他愿意忍耐,因为这是他自己选定的人生。所有他选定的他都乐意担负下去。他认为在他之前设定的生活轨迹里他属于运行得不错的那部分人,他要加倍珍惜这种运气。
在这个写作间里也会出现一些突发状况,比如一个短工他良久坐在桌前写下一段话后突然痛哭流涕,伏在桌上哭了一会儿他就夺门而去。艺术家们追不上他的背影只好折回来,看到那几行字写的是对故去父亲的满怀眷恋,私人写作揭开了他久不示人的生活伤疤,他将何时以何种方式能得以释怀得以慰籍呢,还是继续带着疮疤在劳作中生活下去?
如果这些情感的无处安放是种常态呢,这座城市里劳作的人人都有心事,都有隐痛,有遗憾,也有欢喜,有希望,有梦想,我们分明是活在一个情感汇集的人群里,为什么所见都是麻木沉重的脸呢?如果有机会能够触摸到这样的精确的表达,感受到那样的细腻温存,是否你会对每个看似普通的劳作者怀以敬意呢,珍惜和正视其他人的情感就如同珍惜你枕边的文学小说,诗集,一幅精致名贵的小画,如果你愿意触碰它,都会得到诗意的回应。
在这个写作间里的所有写作人都持有一种共性,在文字里他们不带修饰地描述了孤独痛苦也描述了幸福,但每个人都没有任何抱怨的陈述,每个人都不责怪命运,每个人都又绝不顺从,在坚韧的生活态度下都努力保有尊严,并且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上——他们在今日的所有辛苦劳作,都将通过教育改变子女的明天。命运是粗暴的,生活是泥沙俱下的,但是工人们的直接书写展示出的不为人知也无从示人的精神世界即是沙流中的金石,人性始终会保持着温度的,智慧总会散发光芒的。
(作者注:在为期三周的项目结束后,艺术家将这些文章在公寓空间里做了展览,《看不见的哲学——劳工之慧》也将在海外以中英文的形式结集出版。)
【注】本文原标题《为什么我们活在情感汇集的人群里,所见的都是麻木沉重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