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怕搬家,把无数家累打包,仓皇地搬去另一个陌生的空间,开门的瞬间,拼命嗅着前任主人留下的味道:“没什么不正常吧!”所以我很难理解张爱玲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星期搬一次家。
何况还是徒手,她并不曾买车。
搬家并不是为了躲避脑残粉丝,也不是因为付不起房租,是虱子。1983年秋,张爱玲所住的公寓(1825 N Kingsley Dr.)通知所有住户,因为要喷杀蟑螂,所以要把家具暂时搬出去。因为这次搬动,张爱玲的家具据说带回了邻居猫狗的跳蚤,从此以后,这位惯于“云端里看厮杀”的女作家便同虱子展开了坚持不懈的战斗,直到去世。根据1985年3月写给宋淇夫妇的书信,张爱玲认定,骚扰她的跳蚤分为两批:第一波是1983年邻家猫狗传入的黑色跳蚤;第二波则是1983年11月搬家后随二手冰箱隔热层来的一只浅棕色中南美品种,随着她一路搬迁,变小后像细长的枯草屑。直到1986年9月,这批跳蚤还在,且“每次快消灭了就缩小一次,终于小得几乎看不见,接近细菌”;然而到了1987年9月,张爱玲说:“一切还和上次一样。”
为了逃离这些跳蚤,张爱玲几乎是马不停蹄地换着汽车旅馆。
土木工程师林式同是此段期间唯一见着本人的人。林在《有缘得识张爱玲》提到,第一次见到张爱玲约莫是1985年的夏天,在近市中心的汽车旅馆,他见到“一位高高瘦瘦、潇潇洒洒的女士,头上包着一幅灰色的方巾,身上罩着一件近乎灰色的宽大的灯笼衣”,“脚上套了一双浴室用的拖鞋”,走起路则是“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第一次见面,他们只聊了五分钟,话题只有两个,一个是怎样逃避虱子,一个是怎样把钱存进靠谱的银行。
为了逃避虱子,张爱玲几乎处于逃难的状态,她在信中说:“上午忙搬家,下午出去买东西补给药物与每天扔掉的衣履及‘即弃行李’——大购物袋”。直到1988年2月,张爱玲偶然发现郑绪雷介绍的皮肤科医生,立刻挂电话预约就诊。这位医生好像颇被张看重,张称赞他“医道高明,佩服到极点。诊出是皮肤特殊敏感。大概fleas两三年前就没有了。”
1991年7月,71岁的张爱玲搬了此生最后一次家,来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所在的西木区(10911 Rochester Ave.),最后一次的搬家理由,是蟑螂。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张爱玲对待虫的反应简直是风声鹤唳,连通讯邮箱发现蚂蚁都必须立即换掉,她对于清洁近乎病态的要求也让自己的皮肤病越来越严重。1995年,“药日久失灵,只有日光灯有点效力”。怕店里不干净,花300美元买灯回家,一天照23小时。怕光照不进,还隔几天就剪发。烤干的皮肤保护力尽失,脸上、耳朵、肩膀尽是伤口。同年7月底,还打算搬家,终究没力气再搬。
1995年,9月8日林式同收到房东通知,张爱玲已经过世,赶往察看时,日光灯仍兀自照着躺在行军帆布床上的张爱玲,她穿着赭红色的旗袍,身下垫了灰蓝色毯子,剪了短头发,非常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