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耍猴人的冬天

源济

耍猴人的冬天 

2016-12-17 王元 全民故事计划

“

老庞又养了一只猴子，只是不再训练猴子学艺，也不再出去卖艺。

一

老庞不明白，自己咋又犯罪了。

那年刚入冬，他就带上自己的儿子小庞从河南新野一路扒火车来到广东省东莞市厚街耍猴，到了之后，发现此地已有“一个挑子”。古语称“一根扁担两口箱，猴子驮在肩膀上”，因此耍猴人被称作“挑子”，一个耍猴戏班就是“一个挑子”。这个“挑子”老庞认识，是邻村的，彼此一打照面，心里就有了底。

耍猴讲究“鲜活儿”，人们因为没见过才觉得新鲜好玩，这也是为什么老庞总是要辗转全国耍猴的原因，手艺再好，看不过三遍。自然，耍猴人也就忌讳跟同行相遇。但，耍猴人有耍猴人的规矩，不分先后，只认高下。

耍了几十年猴，水平怎么样高下立判，技拙者会自动退出，另觅城市。老庞看了对方的表演，心里就有了底气。小庞问他：“他们演得咋样？”老庞往嘴里塞了一根“草条”（烟），点上之后使劲嘬了一口，才说：“咋样？熊样。”

果然，老庞耍了两天后，另一个挑子便哑了火，没几天就离开厚街。

虽是冬天，但厚街却温暖如春，没一会儿就里里外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人越多，老庞跟他的猴子越精神，耍起来威风八面。老庞的儿子小庞在人群中游走收钱，逢人开口第一句总是：“您辛苦，给猴崽子看个赏吧。”

是年为公历2004年，正是猴年，老庞也契合地拉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猴年看猴戏，一年好运气”。老庞觉得这十个字文采飞扬，是自己文学的极端，他为自己能写出这样押韵的两句话而沾沾自喜。他觉得，正是这横幅引来了驻足的观众，撑起了精彩的场面。

戏耍的猴子一般都是一公一母一小的组合，没有母猴，公猴耍得不起劲，没有公猴，母猴往往惫懒。老庞道过开场白，演出正式开始。“投打球”、“接飞刀”、“猴子拉车”、“墙壁猴子”等节目一一亮相，但这些都不过是热场，放在最后压轴的重头戏是“人猴打架”，或者叫做“人猴大战”。

这个节目需要人猴之间的高度配合，尤其需要演技。“哄子”（锣）锵锵锵地敲起来，作用有二，第一是给看客们提醒，接下来要上好戏了，第二是给猴儿们警示，接下来要演好戏了。之前几个节目都是人在操练猴子，到这里，猴子开始“起义”，因不满耍猴人的驱使而奋起反抗，趁着老庞转身弯腰，身强体健的公猴冲过去飞起朝他屁股上踹上一脚，母猴则扯着他的腰带骑上他的脑袋抓着他的头发。老庞便跟猴子厮打在一起。

老庞给猴子一个嘴巴子，猴子给老庞一个嘴巴子，循规蹈矩你来我往。老庞拿起驯猴的鞭子，冲着猴子抽去，鞭子甩出去，如炮仗一样噼啪有声。猴子吃痛，呲牙咧嘴张牙舞爪，竟空手夺过老庞的鞭子，反过来抽老庞。老庞只好一边捂着屁股一边夸张大叫，惹得旁人哈哈大笑击掌叫好。老庞双拳不敌四手，便去打小猴子的注意，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作势要杀小猴。

诸位看官，这是什么，这是杀猴儆猴啊这是。母猴见状腾空而起，干扰了老庞的视线，公猴趁机下了老庞的刀子，冲着老庞煞有介事地比划。老庞见状只好求饶，给三只猴儿磕头谢罪。猴儿轻轻跃到他的身上，左边肩膀是只公猴，右边肩膀是只母猴，小猴则耀武扬威一般端坐在老庞的脑袋上。“人猴打架”的表演，至此结束。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老庞设下的扣儿，鞭子也好，刀也好，都是道具，鞭子徒有其声，并不会抽在猴子身上，尖刀徒有其表，只不过是塑料制品。人群中有动物爱好者，会喊两声“不许虐待动物”，老庞就上去跟人解释，怕人家不信，还拿塑料刀往自己脖子上抹，说：“兄弟你看，伤不了人。”

二

耍猴人是天底下最知道疼惜猴子的人，他们宁愿让鞭子落在自己身上，也不会伤害猴儿一毫。

收拾了家伙，老庞带小庞还有三只猴儿来到车站附近一处废篷里。老庞看着家伙什和收来的钱钞，吩咐儿子在外面做饭。饭是青菜面，做好只好，老庞先给三只猴儿盛出来，待他们吃饱，自己和儿子才动筷。这亦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头碗饭要敬猴——因为猴，他们才能吃上饭。人们来看热闹，甚至掏钱，不是冲着他们，是冲着猴。

老庞志得意满，吃起面条来就大声地吸溜。这时，小庞凑过来，说：“爹，明年开春，俺想跟俺叔一起出去打工。”小庞也是察言观色，趁老庞心情好的时候才来吹风透气，没想到老庞一下子把脸色拉下来，说：“去什么去，你叔是耍不了猴才出去打工的。”小庞说：“不是俺不想耍猴，第一，每年夏天去走内蒙、东北，每年冬天往广东、云南，外出都要扒火车，危险不说，还要被沿途车警盘查；第二，现如今城市对耍猴的管制越来越紧，国家也开始重视保护猴子，政府不鼓励的事情，能久远？第三……”

小庞的道理还没讲完，老庞不知何时已经把驯猴的鞭子握在手里，啪的一声抽在小庞身上。弄了几十年鞭子，甩出去之后的力道可自如掌控，打到猴身上如爱人轻抚，打到小庞身上却抽出一条淤青。

老庞说：“我让你第三。”‘

夜深了，老庞听着小庞均匀的呼吸想着心事，他说的问题老庞不是不知道，作为一名资深的耍猴艺人，他比小庞更早更敏感地意识到这些不利，更加意识到耍猴人在逐年递减。

七六年文革结束，耍猴艺人一度红火到有两万人之余，他自己也是那时走上耍猴卖艺之路，如今满打满算不足两千。

老庞只小庞一根独苗，不想让手艺自这里断掉，因此苦心积虑栽培小庞，不想后者却志不在此，一心一意想要去南方打工。老庞也知道耍猴的艰辛，同村一些耍猴人看清局势，不再外出，而是利用自身优势开办了养殖场，靠给动物园和实验室供猴盈利颇丰。也曾有动物园找老庞，让他去动物园担任驯养师，工资稳定不说，还能安排正式员工，以后退休国家养着。

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难找，但老庞愣是给推了。耍猴人就应该是走南闯北街头献艺，窝缩在动物园那不叫出息，那叫休息。老庞轻轻摩挲着小猴儿光滑的皮毛，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三只猴是临时组合，并非三口之家，小猴的生母在产后不久就去世了，是老庞用一口奶粉一口米粥把它喂大。小猴只认老庞，别说外人，就连老庞妻子和小庞的喂养都神色庄严地拒绝。看到这只小猴，他仿佛看到小庞的小时候。

三

第二天，父子二人仍去上街卖艺，但这次刚耍开，就遭遇两个城管执法，将老庞和小庞以及三只猴扭转到刑警执法大队。这种意外并不是老庞第一次遇见，他拿着当地政府开的驯养证上去交涉，却被警察扣下，最后将三只猴子强制带到动物园，老庞和小庞遣回新野。

这是以前老庞不曾遇见的事，他慌了，忙去求情，警察说有人举报老庞虐待动物，老庞又搬出鞭子打不疼猴子的说辞解释，但后者不予理会，并称举报人不可能说谎。举报人不可能说谎，这句话很可以，老庞当即想到前几天在厚街遇见的另一个“挑子”。心里一阵疼痛，没想到遭了暗算。

老庞仰天长叹，说：“这些人怎么能不守规矩呢。”老庞行走江湖一辈子，还没遇上这样的丑事。他想不明白，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猴戏怎么就成了违法犯禁之事？

猴子被没收，老庞只好跟小庞一起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途遥远，没有猴子的父子二人本可以堂而皇之地坐上客车，但老庞执意要扒火车回家，不是为了省出票钱，而是躺在冰冷的货车车厢时，他感觉到猴子还在。

回到家里，老庞茶饭不思很多天。一天夜里吃完饭，老庞对小庞说：“我打听过了，到南方打工可行，赶明儿跟你叔走吧。”小庞声泪俱下说：“爹，儿子对不起你。”老庞说：“不怪你，要怪就怪这个时代，时代不容耍猴人。”当天夜里，老庞媳妇跟他说，小庞处了一个对象，人家嫌他是耍猴的，家里不同意，小庞之所以要出走，不是嫌弃耍猴，是为了人生大事。老庞点点头，说他明白。这大概就是小庞当时没来及说出口的第三。

翌日晌午，老庞来到村口为儿子送行，看着儿子远走的身影，老庞想起自己第一次犯罪的事情。那年，他用耍猴挣来的钱从四川买了现在的媳妇，儿子两岁那年，自己从未谋面的“岳父”带着警察破门而入，目的是要解救被拐妇女。媳妇当年就是在这条路上，抱着小庞离自己远去。就当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妻儿的时候，媳妇抱着小庞走回来，跟他说：“你待俺不错，俺不走了。”

老庞又养了一只猴子，只是不再训练猴子学艺，也不再出去卖艺，每天下地劳动，猴子就跟在他身后。跟以前一样，老庞还是把第一口饭让给猴子。他说，不管怎么样，规矩就是规矩。

四

2016年，又是一个猴年。

老庞已经彻底老了，他突然特别想去看看当年在厚街被抓去的三只猴子。

猴子寿命一般为20至30岁，动物园管理和环境都不错，只要没遇上急症，三只猴子应该都还在人世。老庞把想法告知媳妇，媳妇说：“咋，还想去耍猴啊？”老庞说：“不耍猴，看猴。”

老庞再也扒不动火车，由自己出外打工后来回家开厂的儿子开着车从新野一路南下。可能是因为当年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小庞很积极地去运作和促成，等到了厚街，找到那家动物园，老庞在儿子的搀扶下来到猴山，老庞一眼就认出当年的公猴和母猴，却找不到那只小猴。

打听了几个工龄较长的工作人员才得知，小猴在送来之后就水米不进，任谁都束手无策，没几天就饿死了。老庞听了忍住没抹眼泪，一旁的小庞却哭得不可开交，说：“是我害死了小猴啊。”

从厚街回来，老庞就病倒了。

老庞今年已经六十出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挨到下一个猴年。

作者王元，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