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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祝勇:苏东坡和伙伴们代表了北宋王朝的精神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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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26 10:4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祝勇:苏东坡和伙伴们代表了北宋王朝的精神之美 

 2016-11-26 祝勇 大家



文 | 祝勇


只有文明之国,才崇尚这种超越物理力量的精神之美。


▍一


在美国堪萨斯城纳尔逊—阿特金博物馆里,收藏着那幅传为北宋画家乔仲常所绘的《后赤壁赋》手卷。在这件手卷中,我们看到的苏东坡,一副温婉可爱的世俗形象,与我们印象中玉树临风的儒者形象截然不同。画面上的人物,面庞饱满,目光柔和,透过宽松的衣袍,还可看见他微微隆起的肚腩。他挽着袖口,一手提着一壶酒,另一手拎着一条鱼,站在一个庭院里,那庭院是用藤条围起来的,朴实无华,唯有庭院另一端的一丛竹子,暗示着它与主人公精神世界的某种联系。


▲ 乔仲常《后赤壁赋》手卷局部


在黄州,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院子里,站立着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文人和政治家。


一位在历经荣华和苦难之后,在死亡的边缘获得重生的艺术家。


所谓重生,就是一个人从父母那里获得生命之后,自己要再给自己一个新的生命。


对苏东坡来说,这个新的生命,是黄州赋予他的。


那时的他,已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心高气傲,把自己当作救世主。他开始懂得苦难,能够与苦难和平共处,甚至,能够从这种共处中,重新塑造了自我。


只是,在疼痛和彷徨的处境里,他从来没有放弃他的生命理想,在最暗郁的历史底层,像等待一轮明月,仰望着那永恒不息的美的光芒。


那是如大自然一般纯洁和质朴的光芒。那个叫苏东坡的男子,在旷野里栉风沐雨,生命早已摒弃了那些华而不实的绚烂,而归入了平淡。他已“忍不得一点艳俗一点平庸一点谎言一点逢迎”,他在“排挤贬谪流放中黯然想象着那些梦幻的理想和衣裳。”


整个宋代艺术都跟他一起,摒弃了华丽,走向了质朴。就像画卷上,他所身处的那个花园,“玲珑剔透的形式被视为过于华丽或逢迎而被抛弃,相反,淡雅的甚至是不精细的却被视为更加真诚和自然。”


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苏东坡见到了自南国北归好友王巩和随他远行的歌伎柔奴。当年王巩是因为受“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到地处岭南荒僻之地的宾州的,他的歌妓柔奴毅然随他远行,一路颠簸,前往岭南。那貌似柔弱的女子,饱经磨难之后,“万里归来年愈少,笑时犹带岭梅香”,令苏东坡大感惊异。对于那荒僻遥远的流放之地,柔奴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让苏东坡更受震动。此后的岁月里,苏东坡无论身处怎样的绝境,内心都会从容不迫,不知道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柔奴这小女子的影响。


苏东坡《定风波》是这样写的:


常羡人间琢玉郎,


天教分付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


风起,


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


微笑,


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


就在苏东坡把黄州当作自己的故乡,决心作个安然的农夫时,他的命运,再一次发生转折。


林语堂说:“也许是命运对人的嘲弄吧,苏东坡刚刚安定下来,过个随从如意的隐居式的快乐生活,他又被冲击得要离开他安居之地,再度卷入政治的旋涡。蚂蚁爬上了一个磨盘,以为这块巨大的石头是稳如泰山的,哪知道又开始转动了。”


苏东坡是在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的春天里得到朝廷的调令,到离汴京不远的汝州,任汝州团练副使、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的。应当说,即将离开黄州,苏东坡的心情格外复杂。因为这天高地远的黄州,将他生命中的悲苦、艰辛、安慰与幸福都推到了极致。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创作,诸如我们熟悉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还有号称“天下行书第三”的《寒食帖》,都是在黄州完成的。这黄州,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想带走,却无法带走。


苏轼《寒食帖》


▍二


苏东坡是在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二月初一抵达黄州的,当时身边陪伴他的,只有乌台诗案之后一路随行的儿子苏迈。那时的苏东坡,不是衣锦还乡,是流落他乡。他最怕的不是生活的艰难,而是内心的孤独,“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小城隔断了一切熟悉的事物,让他感到无限的空洞和孤立无依。


但苏东坡的生命里从来不缺朋友,马梦得,与苏东坡生于同年同月,也是他一生中最忠实的伙伴。二十多年前,他们在汴京相识,那时马梦得在太学作官。有一次,苏东坡前去探访,苦等不来,百无聊赖之际,在墙壁上信手写下杜甫《秋雨叹》,然后掷笔而去。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马梦得归来,看到这首诗,被“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二句触动,竟然愤而辞官,自此终生不仕。


苏东坡后来写道:“马梦得与仆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者。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意思是说,这一年出生的人,没有富贵之人,若论穷,他苏东坡和马梦得定会力拔头筹,假如他们这两个穷鬼再PK一下,则是马梦得更胜一筹,苏东坡甘败下风。


《大隋求陀罗尼经咒图》


在宋代,星命术已十分发达,人们已经普遍使用十二星座来推算人的命格与运程,只不过那时候不叫十二星座,而叫“十二星宫”。刊刻于北宋景德二年(公元1005年)的《大隋求陀罗尼经咒》,上面绘有有一幅环状的十二星宫图,跟我们今天看到的十二星座图案几乎没有区别。北宋傅肱写了一本《蟹谱》,收集了许多跟螃蟹有关的典故,其中说到,“十二星宫有巨蟹焉。”南宋陈元靓写了一部家居日用百科全书《事林广记》,在天文类中提到一张《十二宫分野所属图》,将十二星宫与中国十二州相对应:宝瓶配青州,摩羯配扬州,射手配幽州,天蝎配豫州,天秤配兖州,处女配荆州,狮子配洛州,巨蟹配雍州,双子配益州,金牛配冀州,白羊配徐州,双鱼配并州。


不懂星宫,这些宋代典籍,就变成了迷宫。


苏东坡显然是懂星宫的。他曾说过:“退之(即韩愈)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翻译过来,就是:我与韩愈都是摩羯座,同病相怜,命格不好,注定一生多谤誉。


无独有偶,苏东坡身边最好的朋友马梦得也是摩羯座。或许正因如此,他们只能惺惺相惜,因为他们谁都不能嫌弃谁。对马梦得的境遇,苏东坡觉得自己是负有责任的,所以他希望自己将来会有钱,这样就可以让马梦得脱贫致富,买山终老。没想到自己非但没有飞黄腾达,反而以戴罪之身被贬黄州。更没想到的是,他刚到黄州,马梦得就像跟屁虫一样尾随而至,陪他到黄州受苦。


▲ 乔仲常《后赤壁赋》手卷局部


两个倒霉蛋从此抱团取暖,在黄州开始了躬耕生活。


那段日子,他们仿佛在渡着一条命运的黑河。


他们的身体可以受苦役,精神可以被屈辱,但是,那藏在内里的对生命真挚的爱,仍使脸上有了笑容。


为了纪念那段时光,苏东坡写下《东坡八首》,诗中这样描述自己的这位朋友:


马生本穷士,


从我二十年。


日夜望我贵,


求分买山钱。


我今反累生,


借耕辍兹田。


刮毛龟背上,


何时得成毡?


可怜马生痴,


至今夸我贤。


众笑终不悔,


施一当获千。


▍三


与黄州隔江而望的樊口,有一个酒坊主,名字叫潘丙。他本是考不上进士的举人,但已绝意功名,卖酒为业,于是与嗜酒的苏东坡有了交集,也成了苏东坡在黄州结识的第一位市井朋友。


经潘丙介绍,苏东坡又结识的另外两个朋友,一个叫古耕道,一个叫郭兴宗。前者真诚淳朴,热心地方公益事业,人头也熟;后者自称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代,在西市卖药。苏东坡没读过鲁迅《魏晋风度与药及酒之关系》,但有药有酒,苏东坡的生活就有了声色,有了魏晋一般的风雅。在苏东坡眼中,他们虽说是市井中人,但是身上闪烁着质朴与本份,比一般士大夫更讲义气,苏东坡黄州五年,得他们的照顾不少,开垦东坡,他们也都出手相助。透过《东坡八首》中,我们也能看见他们的影子:


潘子久不调,


沽酒江南村。


郭生本将种,


卖药西市垣。


古生亦好事,


恐是押牙孙。


家有一亩竹,


无时容叩门。


我穷交旧绝,


三子独见存。


从我于东坡,


劳饷同一飧。


可怜杜拾遗,


事与朱阮论。


吾师卜子夏,


四海皆弟昆。


苏东坡自称:“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儿”。这很像《论语》中子夏说过的一句话:“四海皆弟昆”。春秋时代的一天,孔子的弟子司马牛见到了他的师兄子夏,愁容满面地说:“人家都有兄弟,多快乐呀,唯独我没有。”子夏听言,安慰他说:“有人曾说,‘一个人死与生,要听从命运的安排,富贵则是由天来安排的。’君子认真地做事,不出差错;和人交往,态度恭谨而合乎礼节。那么普天之下,到处都是兄弟,又何必担忧没有兄弟呢?”


南朝萧统《文选》收有《苏武诗四首》(又名《苏武与李陵诗四首》),据说是苏武自匈奴返回大汉之际,李陵置酒为苏武送行,两位“异域之人”,一别长绝,于是互相唱和,完成这组诗。第一首开头四句便是:


骨肉缘枝叶,


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


谁为行路人。


……


苏东坡虽然怀疑这些诗都是后人的伪作,但诗中表达的那份四海兄弟的旷达之情,他还是认同的。在中国历史上,战乱流离、身世沉浮,往往把士大夫抛向底层,去体验命运的凶险与民生的艰辛,只是当这样的命运施加在苏东坡头上,带来的结果并不纯然是老庄的遗世独立、竹林七贤的装疯卖傻,更不是王羲之的宇宙玄思,而是对现实苍生更深切的爱。中国历代士大夫,很少有像苏东坡这样放下身段,真心跟贫下中农交朋友的。这使他的文学和艺术,比李白更“接地气”,又比杜甫更超拔,既有个人的风雅,也融汇了百姓的疼痛、无奈、悲怆与挣扎。


前面几讲谈到的宋代文学与艺术的变化,一言以蔽之,就是在宋代,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庶民的文学”与“庶民的艺术”。在此之前,无论王羲之,还是陶渊明,都试图以美,来化解现实与死亡对个人的压迫,但他们的思维,还是士大夫式的,终究是来自个体生命的微小抵抗,也透射出来自个体生命的纯美光芒,但终不像宋代,成为一种整体性的文化诉求。


《清明上河图》局部


中国历史走到宋代,经五代之变,门第意识已经几乎被扫荡无余,科举的普及、糊名制的使用,使得各级政府的决策者,基本上出于平民——对此苏东坡的体会最深,加之宋代商业的繁盛(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有全景式的表达),个人流动性与自主性增加,使平民精神在文学与艺术的血液里流动,文化不再仅仅是自上而下的教化,也可以通过市场自下而上地进行重塑。文学里的古文运动、书法和绘画走向平实与深远,建筑、家具、戏曲、版画、小说也受到文人的全面推动而发生质变,与大众的生活需求更加契合,这样的变化,在中国的艺术史上,堪称“史无前例”。“唐宋变革”在文学与艺术领域的这一连串衍化,归根结底是“庶民的胜利”。


从这个意义上说,苏东坡不是山水间的隐居者,不是一个纯粹的打量者,更不是那个时代的叛逆。他是山水间的一粒沙、寒林中的一块石。他有着一位艺术家高逸而虚静的心灵力量,使他不被溷没于污浊的现世,又用一个庶民的身体,收纳他作为文人的所有襟怀。


【作者简介】

祝勇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供职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

 楼主| 发表于 2016-12-9 03: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祝勇:不知更几百年,方能出一个苏东坡 

 2016-12-09 祝勇 大家



文 | 祝勇


编者按:本文为祝勇先生《苏东坡和伙伴们代表了北宋王朝的精神之美》的下篇。


▍四


有一个晚上,苏东坡在家里寻找黄居寀所画的《龙》图,那是他从好友陈季常那里借来的,此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的眉毛蹙成一个疙瘩,恍然中,他想起半个月前曾将此帖借给曹光州摹画,还要一两个月方能送回来,恐怕陈季常着急,误以为自己要“贪污”这张帖,于是急急地给这位好友写下一通书札:


一夜寻黄居寀《龙》不获,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榻,更须一两月方取得。恐王君疑是翻悔,且告子细说与:才取得,即纳去也。却寄团茶一饼与之,旌其好事也。轼白,季常。廿三日。


将近千年之后,我们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找到了这幅书札——《一夜帖》,又名《季常帖》和《致季常尺牍》。苏东坡的字迹,质朴敦厚,用笔凝重,笔画丰腴多肉,且结字偏斜,前半段的情感平和,逐渐趋于起伏,所以全作字形大小、笔画粗细、字体形态等也随之改变,让人感觉到音乐般的节奏与韵律,尤其结尾处“季常”二字,大约一倍,更见风格。


《一夜帖》


《吴氏书画记》中对这通书札有这样的描述:“纸墨如新,书法流洒,神采动人,但此帧临橅最多,惟此肥不露肉,人莫能及。”


《一夜帖》的收件者陈慥陈季常,是苏东坡在岐亭邂逅的四川眉山同乡,也是他在黄州临皋亭暂时落脚后心里最想见的朋友。当年26岁的苏东坡任凤翔府签判,初仕凤翔,他的顶头上司,就是陈季常的父亲陈希亮。


苏陈两家,不仅是眉山同乡,而且是几代人的交情。对于担任凤翔知州的陈希亮,李一冰《苏东坡传》这样形容:“陈希亮身材矮小、清瘦,而为人刚劲,面目严冷,两眼澄澈如水,说话斩钉截铁,常常当面指责别人的过错,不留屋面。士大夫宴游间,但闻陈希亮到来,立刻阖座肃然,语笑寡味,饮酒不乐起来……”还说,“希亮官僚架子很大,同僚晋见,任在客座中等候,久久都不出来接见”,甚至有人在枯坐中打起瞌睡,苏东坡于是写了一首《客位假寐》,讽刺他:


  谒入不得去,


  兀坐如枯株。


  岂惟主忘客,


  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


  愠色见髯须。


  虽无性命忧,


  且复忍须臾。


苏东坡自由任性,与这样的官员自然对不上脾气。刚好陈希亮在官衙后面建起一座凌虚台,站在台上,终南山近在眼前。陈希亮知道苏东坡文笔出众,请他撰写一篇《凌虚台记》,于是,苏东坡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大意是:兴盛和衰败交替无穷无尽,那么高台(会不会)又变成长满荒草的野地,都是不能预料的。我曾试着和陈公一起登台而望,(看到)其东面就是当年秦穆公的祈年、橐泉两座宫殿(遗址),其南面就是汉武帝的长杨、五柞两座宫殿(遗址),其北面就是隋朝的仁寿宫也就是唐朝的九成宫(遗址)。回想它们一时的兴盛,宏伟奇丽,坚固而不可动摇,何止百倍于区区一座高台而已呢?然而几百年之后,想要寻找它们的样子,却连破瓦断墙都不复存在,已经变成了种庄稼的田亩和长满荆棘的废墟了。相比之下这座高台又怎样呢?一座高台尚且不足以长久依靠,相比于人之间的得失,来去匆匆又如何呢?或者想要以(高台)夸耀于世而自我满足,那就错了。因为要是世上真有足以(你)依仗的东西,就不在乎台子的存亡了。


在别人大喜的日子谈岁月无常,苏东坡显然不是来添彩的,而是来添堵的。


没想到陈希亮一个字没改,直接刻写到石上,并且慨然道:


吾视苏明允,犹子也;轼,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


陈希亮说苏东坡这孙子少年成名,他平日里对他不太待见,是怕他骄傲自满,将来会吃亏。他称苏东坡为孙子,并不是骂人,而是他的确辈分高。苏明允就是苏东坡的老爸苏洵,在陈希亮眼里,就像他的儿子一样。


这话让苏东坡无地自容,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的长官对自己态度严厉,竟是有意为之,为的是挫一挫他的锐气,让他不要太志得意满。苏东坡一生都记得这位前辈的大恩。


陈希亮死后,苏东坡在《陈公弼传》里写道:“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按照陈希亮的说法,他的儿子陈慥要比苏东坡高出一辈,但苏东坡与陈慥,却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陈慥,字季常,是陈希亮的长子。但视功名如粪土,使酒好剑,自诩“一世豪士”。苏东坡在岐山碰到他时,他正和两个朋友一起骑着快马,在长林丰草间疾驰而过,出行射猎。苏东坡看见了他的侧影,袍子在风中发出旗帜般的哗啦声响,立刻被他的一身侠气所吸引,和他成了莫逆之交。苏东坡四年黄州时期,隐居麻城岐亭的好友陈慥七次来杭州看望苏东坡。


▍五


元丰七年(1084年)三月三日,苏东坡与朋友们结伴寻春,走到定惠院东边那株海棠花前时。来黄州五年,苏东坡每年都要与朋友到这株海棠树下置酒赏花。那天下午,花园里的光线一点点地变化着,花与人的影子在变换着位置。他们游赏了两个竹园,极有兴致地吃了刘家的“为甚酥”饼。那时的苏东坡并不知道,这将是他在黄州的最后一次海棠花会了


那一天,茶酒过后,苏东坡沿着小溪,进入何氏花园,看见花园里的橘树,就向主人要了几棵,准备带回雪堂,种在雪堂的西侧。


两天之后,他就收到了调离黄州的那一纸诏令,由黄州改任汝州。五年前加给他的罪名并未撤销,头衔仍然是州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


四月初一,山中杂花生树,空气中游荡着一种温厚和辽远的芬芳。苏东坡对这样的气味已经熟悉,它们早已渗进了他的身体发肤。在这里,他变苦为乐,寒食开海棠之宴,秋江泛赤壁之舟,在流放之地寻到了无穷的乐趣。一旦言别,必是牵心挂肠于此地的山水草木和男女老幼。黄州的乡亲好友同样不舍,纷纷携酒相送。苏东坡与他们最后一次把盏言欢。酒尽时,他挥笔,写下一首《满庭芳》:


      归去来兮,


  吾归何处,


  万里家在岷峨。


  百年强半,


  来日苦无多。


  坐见黄州再闰,


  儿童尽、


  楚语吴歌。


  山中友,


  鸡豚社酒,


  相劝老东坡。


  


  云何。


  当此去,


  人生底事,


  来往如梭。


  待闲看,


  秋风洛水清波。


  好在堂前细柳,


  应念我、


  莫翦柔柯。


  仍传语,


  江南父老,


  时与晒渔蓑。


这是一首散文式的词,贯彻了苏东坡美学的一贯风格——看上去简白朴素,都是大白话,深处却暗流涌动,包含着许多复杂的元素,与他的字、他的画别无二致。这里面有对故乡的思恋和不能归乡的怅恨(首句巧用了陶渊明的名赋《归去来兮辞》的第一句);有对时光流逝、年岁已高的感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有与父老百姓之间的真挚情谊(“山中友,鸡豚社酒”等句),有在红尘中飘荡的无依感(“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各种深浓的情感在字词间掺杂、翻搅,在全词的结尾处,却化作对邻里一声叮咛——请他们在他走后,不要折雪堂前的细柳,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别忘了替他晾晒渔蓑。这仿佛是一种许诺——有朝一日,他终会回来,重温过去的岁月。


词中没有一字直言他对黄州的感情,却字字惊心。


晚清词人郑文焯读到这首诗,用秀丽清隽的小楷,在《手批东坡乐府》里轻轻写下四个字:抱负不凡。


苏东坡离开黄州,已是四月中旬,陈季常、王齐愈、王齐万这些朋友都来了,陪伴苏东坡一道渡过长江。过武昌,夜行吴王岘时,江上突然传来黄州鼓角的声音,在苏东坡的心底掀起无限的惆怅。隔过近千年,我们依然可以从他的那首《过江夜行武昌山闻黄州鼓角》里,看到他那张老泪横流的脸。


苏东坡就这样离开了黄州,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以后的日子里,每当他遭遇政敌迫害,痛苦无解时,他都会想起黄州,甚至打算逃回黄州去,在东坡上重新开始耕种生涯。他是一个重情意的人,元祐二年岁暮,他给潘丙写信一一问询旧友的近况,嘱咐如有人修筑亭榭,需要他题名写牌的,一律不要客气。最后,他慨然说道:


“东坡不可荒废,终当作主,与诸君游,如昔日也。”


▍六


苏东坡辞别了黄州,逆着他的来路,顺江而下。过金陵时,他一定要去拜见一下已经辞官隐居八九年的王安石。


当年王安石变法,意欲富国强兵,使大宋王朝摆脱民穷财困的状况,认为“天下敝事甚多,不可不革”,当时初入政坛、人微言轻的苏东坡之所以敢与位高权重的王安石相顶撞,反对变法,不仅因为变法过于草率,新法在实施过程中暴露出许多缺点,更因为王安石固执己见,说一不二,不愿听反对的声音,甚至开始大刀阔斧地清除异已,致使朝廷清流纷纷挂印而已,留下一班小人围着他转,把朝廷闹得乌烟瘴气。


但是,无论苏东坡与王安石有着怎样的政争,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是磊落之人,他们的所有政争,动机也都是为了天下百姓,在道德上找不出瑕疵。如今,他们都已退出庙堂,从前的政争,也都成了过眼云烟。这样的达观,苏东坡有,王安石亦有。


王安石虽曾官居参知政事,掌握相权,但在这翻云覆雨的朝廷上,他的命运也比苏东坡好不了多少。自宋神宗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到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王安石两次拜相,又两次被罢免。他经历了亲手提拔的亲信的背叛,也经历了失去长子王雱的悲痛。变法失败与丧子之痛,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与冰冷贯穿了王安石的身体。他经常反复写“福建子”这三个字,以表达他对泉州人吕惠卿的痛恨。那段时光里,时常有人看到,王安石骑着一匹瘦驴,在金陵的山水名胜前漫游,嘴里喃喃自语,没有人能听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幅形象,又让我想起李成《读碑窠石图》中那位骑驴的过客。


闻听苏东坡过金陵,王安石没有像等待米芾那样等待苏东坡,而是等不到苏东坡前来晋谒,就已骑上小驴,去江边船上,主动去寻找苏东坡了。


苏东坡不及冠带,出船迎揖道:“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王安石洒然一笑,说:“礼岂为我辈设者!”意思是说,这些俗礼哪里是为我们准备的呢?


一见王安石,苏东坡就感到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宰相身上的巨大变化。当年那个号称祖宗不足法、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的王安石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微弱老人。


有一次,苏东坡与王安石谈论起朝政,苏东坡颇有怨气地对王安石说:“汉唐亡于党祸与战事,我朝过去极力避免这样的危机出现。但是现在却在西北鏖战不止,很多书生也都被发配东南。这样的情况,你为什么不阻止?”


王安石伸出二指向苏东坡,说:“这两件事都是由吕惠卿发动的,如今我已告老还乡,无权干涉了。”


苏东坡说:“不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过皇上待你以非常之礼,你也应当以非常之礼事君才是。”


苏东坡没有想到,王安石竟然这样回答:今天的话,“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他意思是说,二人所言,到此为止,千万别传出去,让吕惠卿知道,否则,会吃不了兜着走。


但那段时间里,二人饮酒话旧,让苏东坡对王安石当年的做法多了几分理解。以前,苏东坡觉得王安石对自己成见甚深,处处与自己过不去,处处为难自己,是个心胸狭隘、嫉贤妒能的小人。现在想来,其实不然。


他为王安石写下一诗:


       骑驴渺渺入荒陂,


  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


  从公已觉十年迟。


历经十年风雨,和先生一起归隐,已经觉得太晚了。


其实,作为一代文宗,王安石一直关注着远在黄州的苏东坡,因为苏东坡的诗词、散文、书法、绘画,同样让王安石深感着迷。


苏东坡、王安石之所以能在紫金山下相逢一笑,一个很重要的缘由,是二者的身份都发生了转变。此时的他们,早已远离朝阙,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文人和艺术家。他们在文化上的抱负,让所有的宫廷与争斗都成了陪衬。


苏东坡在黄州时,王安石就对他的艺术创造十分关注。每逢遇到从黄州来的人,王安石都忍不住要问:“子瞻近日有何妙语?”


有一次,有人告诉他:“子瞻宿于临皋亭,夜半醒梦而起,作《胜相院经藏记》一篇,得千余字,一气呵成。现有抄本在船上。”


王安石按捺不住,命人即刻取来,不等进屋,就站在廊檐下,趁着月光,一字一句地细读。那时,月出东南,林影在地,一丝喜悦,正掠过王安石的眉梢。


读罢,王安石说:“子瞻,人中龙也。不过这篇文章,却有一字未稳。”


有人问:“哪个字?”


王安石说:“文中‘如人善博,日胜日负’那一句,不如说‘如人善博,日胜日贫’更好。”


后来苏东坡知道了这件事,不禁拊掌大笑,认为王安石的确是自己的一字之师,遂欣然提笔,把“贫”字改为“负”字。


王安石也很谦虚,苏东坡与王安石同游钟山,写下一句“峰多巧障目,江远欲浮天”,王安石笑称:“我一生写诗,写不出这样好的两句。”


但他写过“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千古传唱。


那段日子里,二人经常彼此唱和,吟咏风歌,与千年之前苏武与李陵置酒相别时的场景如出一辙。


那是苏东坡在羁旅困顿中最痛快酣畅的一段时光。


艺术在不知不觉中,弥合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那一次,金陵相别时,王安石曾慨然发出这样的长叹:


“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王安石回答正确。


近千年过去了,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早已随大江东去,成了绝版。


【作者简介】

祝勇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供职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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