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落花犹似坠楼人

源济

落花犹似坠楼人 

原创 2016-11-23 李舒 山河小岁月

1968年11月23日，凌晨五点，上海建国西路高安路路口的方建公寓。

一声巨响。

这响声是蹊跷的，落到地上，是沉闷的，不似一般重物那般。

出来赶早市卖菜的农民吓了一跳，那重物正落在他的菜筐里。天还没有大亮，他定睛一看，惊恐大叫起来——

有人跳楼了！！！

跳楼的是一名女子，并未当场毙命，人们问她，她尚可回答问题，告诉大家她住在哪里。

雾气渐渐散去，人们慢慢看清了她的脸，然后更加惊惧。

伊不是大明星上官云珠吗？

△上官云珠

上官云珠为什么会跳楼？11月23日的凌晨，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谁也不知道。她的孩子们再三强调，上官云珠曾经和保姆说，她坚决不会跳楼的，尽管她的好几个朋友和同事都选择了这样极端的生命终结方式。“我不好跳楼的，那样就是害了孩子。”

然而，她还是跳了。

△我经过她家楼下，站了一会儿。

送到医院，一两个小时，无人救治。她是被江青钦点的反革命，如今畏罪自杀，没有一个人敢去救她。

她就那样，在医院，死去了。她和其他畏罪自杀的反革命分子被集体火化，没有留下骨灰。

她跳下来时跌落在菜筐里，蔬菜上沾满了她的血。十一月份，那种一烧就酥的小棠菜。小菜场的人用冲垃圾的橡皮水管，把菜上的血冲掉，然后卖给了来买菜的人。  

上官云珠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了，仿佛她从没来过。

一

上官云珠是艺名，她的原名叫韦均荦。

上官云珠的美丽，是写在脸上的，施施然给你看到，不由赞叹，哟，这么个美人儿！她的眉眼十分俏丽，眉毛拔细了，高高挑上去，尖尖的下巴抵在旗袍滚金丝边的领子上，就会有上海美女的精明世故的样子，在那里面，带着一点点风尘气的冶艳和江南小家碧玉的本分。可要是洗掉铅华，把电烫的头发用头油抿直了，她的脸上就满是无辜，十足孤苦的女子，走投无路的女工，这就是上官云珠的本领。

张爱玲编剧的《太太万岁》里，她饰演骗人钱财的交际花，眉眼灵动的妩媚，带着一点哭腔说：

“我的一生真是太不幸了，要是拍成电影，谁看了都会哭的。”

这简直是她自己的写照。

△《太太万岁》剧照

她的第一任丈夫张大炎，一直很担心，她会离开他。

他是她的知己。据说，在她很小的时候，他就下了决心，要娶她。16岁，他终于遂心如意，如果没有抗战，他们一起生活在无锡长泾，还会有以后的上官云珠吗？我们无从知晓。

没有如果。

1938年，这对年轻夫妇逃难到上海，住进平民聚集的庆福里18号。张大炎教书谋生，上官云珠则在何氏照相馆当开票员。

△上官云珠在何氏照相馆拍的照片

庆福里在长乐路旁边，现在去仍旧可以找到，都是老楼房了，我去过两次，张大炎和上官云珠的儿子张其坚曾经回忆，母亲那时候，经常在弄堂里学骑自行车：

 一个白色的女车，在弄堂里骑过来骑过去，我爸爸在后面扶着后座。

 

这个大字不认识几个的乡下女子，有一颗不安的心。她很快成了照相馆的橱窗女郎，很快又迷上了演戏，她去戏剧学校，上演员训练班，她想要做一个演员，哪怕只是一个小角色。

她很快看到了希望。徐欣夫掌镜的新片《王老虎抢亲》里，她懵懵懂懂获得了主演的机会，因为本名太过拗口，著名导演卜万苍专门为她取了“上官云珠”这个艺名。那时的她不知道，这其实是影业公司老板张善琨为了要挟女星童月娟，专门物色刚入行不久的上官云珠来与之抗衡。很快，张善琨和童月娟和好了，上官云珠被换了下来。

她并不气馁，反而激发了要做一个演员的梦想。

丈夫张大炎提出，他不希望妻子抛头露面做一个演员。她当然不肯。1943年，上官云珠和张大炎协议离婚，同年与著名编剧姚克结婚。

她离开了庆福里，搬进了法租界的花园洋房。

二

姚克是浙江余杭的名门。

祖父姚鼐是乾隆年的进士，姚克毕业于东吴大学，凭借娴熟的英文，在上海的一些外文报刊上频频发表文章。他还在斯诺主编的《活的中国》中翻译了鲁迅的《药》、《孔乙己》、《祝福》等7篇小说。鲁迅逝世后，12位著名青年作家抬棺出殡，姚克就在其中，并担任祭奠仪式的司仪，当时的小报噱称他为“鲁门十二金钗”之一。

△百度百科上的姚克照片

姚克和上官云珠的相识，源于1941年。姚克和费穆创建天风剧社，星途不顺的上官云珠加入了天风剧社，姚克根据当时光绪皇帝和珍妃的一段爱情悲剧编写了一个话剧——《清宫怨》，上官云珠在里面演一个无名的宫女——但不知道为什么，姚克看到那个小宫女时，忽然心中一动。

姚克推荐上官云珠出演天风剧团的话剧《雷雨》中的四凤，这个角色让上官云珠渐渐有了点小名气。

无风不起浪，渐渐地，记者们开始关注两个人的绯闻，甚至刊登出上官云珠与姚克一起到何氏照相馆拍照并同居的消息。上官云珠还在《大众影讯》进行了澄清：

尚在月前，我到何氏拍照，路上遇见姚克，顺便介绍他亦去摄了几帖。这次外间传言！起因或出于此。然若云如是即为同居，岂非笑话！

1943年5月，上官云珠与张大炎离婚之后，在北平与姚克闪电结婚。《电影话剧》不失调侃地评论说：“终于在某一个月丽人静的晚上，他们人生的过程，开始着这样的一段孽缘。”

上官云珠对于这段婚姻是满意的，她成为了姚克的妻子，成为了姚克话剧中的女主角，第二年，两人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姚姚。

△上官云珠和女儿姚姚，姚姚是唯一她带在身边的孩子。

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三年。

1944年底，上官云珠到天津、济南、青岛一带巡回演出。上官云珠离开上海不到半年，姚克就另寻新欢，与一位官家女子打得火热。

发现这段婚外情之后，上官云珠断然选择了离婚，姚克惊讶于她的决绝，一切已难以挽回。

后来，所有人都说，上官云珠是有“韦家脾气”的。

三

从照片上看，这种脾气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一直这样笑着，妩媚的，和蔼的，开朗的，含情脉脉的，上官云珠留下的每一张照片，都在笑。

她对待每个人都很好，她给摄影师们送领带和巧克力，所有人都觉得，以她的名气，根本不必这样做了。在上影厂，剧组成员下地方拍戏，需要自己准备洗漱用品，上官云珠自己掏钱，买上许多牙刷毛巾，装好一个个网兜，送给最底层的美工和剧务们。

黄宗英的文章里，还特别提到，江南的冬天很冷，上官云珠经常缝制厚袜子送给大家，“大家管这个袜子叫‘上官袜’。”

△上官云珠和上影厂同事合影。

只有她的亲人才知道，她是有“韦家脾气”的。

这种脾气，只在对待最亲近的人时，才会发作。女儿姚姚弄丢了她的手表，她责备女儿，姚姚回了两句嘴巴，她反手就是一个嘴巴。

在和姚克分手之后，她曾经和蓝马谈过恋爱，1950年，她嫁给了好脾气的程述尧。朋友们都说，这一次，上官云珠嫁对人了。

程述尧的前妻是黄宗英，黄宗英去上海拍戏时结识了赵丹，向程述尧提出离婚。程述尧从北京追到上海，企图挽救婚姻，然而失败了。

△程述尧

他却就此留下来，担任“兰心大戏院”的经理。他和黄宗英始终有来往，上世纪60年代，上官云珠到北京来开会，程述尧的父亲带着上官云珠和程述尧生的儿子灯灯到宾馆，有人介绍说：“这是程述尧的父亲，上官云珠是他的儿媳。”另一个人就开玩笑说:“还有一个儿媳妇呢！”黄宗英站起来，鞠了一躬，大家哈哈大笑。

程述尧为人温和厚道，对待上官云珠与前夫所生的一儿一女都很好。张其坚说，他第一眼看到程述尧，就喜欢这个人，一直叫他“干爸”。1951年灯灯出生，程述尧曾对奶妈说：“你不单要宝贝灯灯，也要宝贝姚姚。”姚姚一辈子都叫程述尧为“爸爸”，到死没有改口。

可是，这段婚姻依然没有走到白头。

四

1952年，“三反”运动开始：反贪污、反腐化、反盗窃。

兰心剧院有人举报，程述尧贪污了1949年上海影剧界劳军救灾游园会募得的款项。程述尧从小不缺钱，对于钱完全没有心机，他当然没有贪污款项，但为了应付检查，居然大大咧咧地做了一个假账，很快，他被关在剧院里，不准回家。

他想要快点结束审查，于是再次发昏，承认了贪污。他以为不过花几百块美金，可以买个太平。上官云珠从家里拿出自己的八百块美金和两个戒指送到剧院，作为赃款退赔。程述尧回家的时候，已经被定为贪污分子，解除经理职务，管制劳动一年。  

回到家里，上官云珠对他说，我们离婚吧。

程述尧蒙圈了。

他不知道，当时的上官，正积极要求进步，希望可以换来演戏的资格。那时候，解放区来的明星是一级，国统区的是二级，在沦陷区为党做过贡献的是三级，而她不过是个四级演员。况且，新中国的电影里，不可能再有交际花，再有性格多面的复杂女性，她要演新社会的新女性，只能拼命要求进步。为灾区筹款义演，劳军义演，她次次积极参加，甚至劳累过度犯了肺病；文艺界整风发言时，她主动反省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说演《雷雨》的时候，她演繁漪，是为了不下乡体会生活，有资产阶级思想；“三反”期间，她多次到团里参加学习，要打苍蝇，结果这一次，家里来了苍蝇。

△《雷雨》剧照，上官云珠扮演樊漪，王丹凤扮演四凤。

她天天在家里哭。奶妈说先生是冤枉的，她马上告诉奶妈说：“共产党不会冤枉人的。”  

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劝和，奶妈劝，上官云珠指着奶妈问：“你是我的人，还是他的人？”  

程述尧清华大学刚刚毕业的弟弟程述铭来劝，她和程述尧吵起来，打了程述尧一个耳光。弟弟二话没说，站起来就走了。

张其坚也亲眼目睹：母亲曾拿着碗口粗的晾衣杆，从楼上贯向“干爹”，吓得程述尧狼狈而逃。

他们终于离婚了，1岁的韦然（灯灯）跟着程述尧，姚姚跟着上官云珠。

韦然说：

我妈妈一生为演戏而生，跟张大炎离婚是为了演戏，跟我父亲离婚也是为了演戏，为什么？因为父亲在运动里中枪落马了，如果她不表明态度的话，她就翻不了身了。

 

△上官云珠终于在《南岛风云》里扮演了女游击队员。

五

1956年1月10日，上官云珠手拿着陈毅市长亲手书写的“上官云珠同志，请您来一趟”的字条，走进了中苏友好大厦，在这里，她受到了到上海视察工作的毛泽东主席的亲切接见。

在陪同毛主席跳舞时，上官云珠向毛主席诉说了心中的委屈和个人的遭遇。她在那一天的日历纸上写了一行字：

今天晚上，我幸福地见到了敬爱的领袖毛主席，这是我终生难忘的啊！

不久，上官云珠主演了《小白旗的风波》，并跟随中国电影代表团出访捷克。上官云珠原已被厂里列入“右派”名单，也峰回路转，成为“保护对象”。

据说，她回到上影厂时，每个人争着和她握手，希望感受一点最高领袖的喜气。

上官云珠开始想要攀登事业高峰，那个我们熟悉的上官云珠又回来了。《早春二月》里，她是幽怨的寡妇文嫂；《舞台姐妹》里，过气的越剧皇后，只是一个眼神，便可以看到上官云珠的演技……1962年，中国模仿苏联，推出了自己的“22大影星”，上官云珠位列其中。

△《舞台姐妹》剧照

1965年，上官云珠被查出罹患乳腺癌，癌症一度转移到脑，她的脑功能受损，丧失了读写能力。文革开始时，上官云珠居然以顽强的生命力渐渐康复了。已经在哈尔滨工作的张其坚回上海看望母亲，发现母亲会在人前继续装傻：

 

我发现门一关，只有我们俩时，妈妈说话就平稳一点；门一开，有外人时，她就发呆一点。这些人很凶！生病之前她是高级的待遇，怎么一开了脑袋，世界就变了？

 

她希望用这种方式予以自保，在风云莫测的大时代面前。

文革开始之后，姚姚最早成为黑五类子女，后来传出规定，把黑五类子女称为可教育好的子女。要是与家庭划清界限，仍旧可以当红卫兵。于是大家纷纷表示与家庭划清界限。姚姚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去贴了一张大字报，然后，就不再回家去，她有了一个男朋友，是当时上海音乐学院非常有名的红卫兵，叫燕凯。

1968年9月，中央文革特别成立的“上官云珠调查组”进驻上影厂，成立这个调查组，是江青的特别指示。对上官云珠的批斗审查升级了，家门口贴满了大字报，红卫兵天天来抄家，她的家门和房门都不能关，任何人都可以打她，骂她，侮辱她。

1968年11月23日，她终于从那淡黄色的窗口一跃而下，在那之前，她信誓旦旦对保姆说，不好跳楼的，跳楼了就是害了子女。

后来，姚姚的男友燕凯因为站错了路线，割腕自杀了。1975年，姚姚在上海遭遇了车祸身亡，31岁，她也没有留下骨灰。

韦然（灯灯）在等到姐姐的死讯之后，离开了上海去了北京，他说，我不想在这个城市，这城市里，全是亲人的血。

张其坚的父亲张大炎去世时，张其坚在父亲床边的抽屉里，发现了张大炎和上官云珠的离婚证书，还有他们的结婚照片。“我觉得，父亲一辈子都爱着她。”

1978年，为上官云珠平反时，追悼会上，因为找不出一张合适的照片，上影厂只能把上官云珠档案里的一寸照翻拍放大作为遗像，遗像上面还带着钢印。文革中，她的照片被抄走，撕烂，一个从照相馆的橱窗女郎做起的电影明星，最后居然连一张照片都找不到。

2000年，韦然和张其坚在上海给母亲和姚姚做了一个衣冠冢，据说里面放了上官云珠的花镜、姚姚的学生证和母女俩共同戴过的一方头巾。

墓碑上方是不平整的，像是一块割断了的石头，韦然说，这是因为，母亲和姐姐，都算是夭折，她们的人生，没有看到头。

本文参考资料：

王林谷著《上官云珠生死录》

陈丹燕《亡者遗事》

凤凰卫视纪录片《冷暖人生：母亲上官云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