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撩妹圣手朱自清究竟是不是饿死的？

源济

撩妹圣手朱自清究竟是不是饿死的？ 

原创 2016-11-22 李舒 山河小岁月

对于朱自清，我的误解曾经挺多的。

他的散文读起来淡淡的，那一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很容易让人怀疑他是个性冷淡派作家。

△朱自清

读了他的情诗，我觉得我大错特错了：

隐，一见你的眼睛，我便清醒起来，我更喜欢看你那晕红的双腮，黄昏时的霞彩似的，谢谢你给我力量。

这里的隐，指的是陈竹隐，朱自清的第二任太太。

朱自清的第一任太太武钟谦是父母包办，那时候，他19岁。《背影》里的紫毛大衣，便是父亲送他的结婚礼物——紫貂皮大衣。后来，他把这大衣卖掉，为了买一本《韦伯斯特大词典》。

武钟谦是个典型的贤妻，他们彼此陪伴十二年，感情并不算坏，也许，朱自清不愿意武钟谦像他那位名叫朱安的远方姑妈一样不幸。

△武钟谦

1929年，肺病带走了31岁的武钟谦，留下三男三女，最大的十岁，最小的三岁半。对于续弦这件事，朱自清一开始是拒绝的，还专门写过一篇《頡刚兄欲为作伐，赋此报之》，表示要“此生应寂寞”。然而，很快，他的理想世界就崩塌了，洗衣做饭根本应付不了，连一日三餐，都要拜托俞平伯的夫人。

朱自清开始相亲，不过，相亲对象一听说他家里有六个孩子，都纷纷摇头。做后妈也就算了，要做六个孩子的后妈，这实在太可怕！

△1925年，朱自清和长子长女

1930年4月，好友溥侗、叶公超约朱自清在城南陶然亭酒楼吃饭，这是朋友们的刻意安排——这是一场只告知了女方的相亲。

初次约会的小姐是个典型的文艺女青年，毕业于北平艺术学校，是齐白石的学生。她的世界里，只有丹青和昆曲。日后，她回忆起当日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

那天他穿一件米黄色的绸大掛，他身材不高，白白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挺文雅正气，但脚上却穿着一双老式的“双梁鞋”，显得有些土气。

“双梁鞋”长这个样子，现在很多地方，还管这种鞋叫“老头鞋”：

陪她一起去的闺蜜廖书筠，一回宿舍，就对她说，这样的土包子，怎么能嫁呢？她倒不以为然，因为佩服朱自清的才学，她同意给朱自清一点机会，两个人渐渐开始接触，吃饭、看电影、散步。有一次，他们一起去香山游玩，回来后不久，朱自清给陈竹隐写了封信：

我佩服你那样若即若离的态度。你真是聪明人！——原谅我，我用聪明这个字太频了，但我惭愧，实在找不出别的字来说明我的意思。自然，更有意思的是我们的散步——其实老老实实因该说是走路！可惜天太冷了，又太局促，比上星期在北海雪月交辉里的要苦些，你说是不是？希望下一星期有一个甜些的——当然还是散步。“

我猜，朱自清已经频繁向陈竹隐表白，而陈竹隐还在犹豫之中。陈竹隐的担忧是现实的，后妈不好当，六个孩子的后妈更不好当。于是，朱先生打起了苦情牌：

竹隐，这个名字几乎费了我这个假期中所有独处的时间。我不能念出，整个看报也迷迷糊糊的。我相信是个能镇定的人，但是天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扰乱啊。

△撩妹是你会撩

文艺女生总是很吃这一套的，陈竹隐最后的心理防线被攻破了，她决定接受朱自清，接受他的孩子们。

1931年5月18日，朱自清在信里说：

十六那晩是很可纪念的，我们决定了一件大事，谢谢你。想送你一个戒指，下星期六可以一同去看。

他们买了戒指，之后在上海结婚。

爱情是甜蜜的，婚姻却是现实的。

△朱自清（后排左一）、陈竹隐（前排左一）与陈竹隐的结拜姐妹及她们的夫婿。

他们的婚姻并非一帆风顺。

靠着71封缠绵悱恻的情书，朱自清把陈竹隐娶进了家门。他以为这任务结束了，他又有了一个妻子，孩子又有了一个妈。但陈竹隐比他小很多岁，她其实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做一个母亲，做一个妻子。

武钟谦虽然没文化，和朱自清没有精神上的交流，但她对于家庭的照顾，是全面的。她没有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就是朱自清，洗衣烧饭看孩子，陈竹隐则完全不同。她生长在书香世家，喜欢工笔画，爱唱昆曲，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而现在，这种文艺生活彻底结束了，她每天给这个孩子讲故事，给那个孩子补衣服，还要操心朱自清的饮食起居。

让陈竹隐越发郁闷的是，连和他说话聊天的时间都没有。朱自清已经习惯了和前妻的生活节奏，以前，每当他回家，饭菜已经上桌，武钟谦照顾孩子吃完饭，然后收拾碗筷，他只要安心写作，一切不用操心。

一日，朱自清同往常一样回到家，饭菜已上桌多时。朱自清一看饭凉了，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他有胃病，以前，武钟谦是如何也不会让他吃凉饭的。为了这件小事，两人开始吵架。

又一日，陈竹隐的朋友宁太太来访，两个女人聊得兴起，从戏曲聊到物价，从物价聊到女人的服装，乐此不疲。在一旁读报的朱自清被吵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与武钟谦在一起时，武钟谦总会注意，不让任何人打搅朱自清。于是，朱自清冷着脸，只顾把头埋在报纸里，和宁太太一句话也没有。为了这件事，两人又开始吵架。

陈竹隐对于婚姻失望了，她开始觉得结婚没意思，终于，她向朱自清摊牌了。

她的悲伤，她的寂寞，她的忙乱。

他们并没有分手。朱自清的反省拯救了这段婚姻，据说，在这之后，朱自清试着调整自己，参与一些家务，有时陪陈竹隐一起外出听戏。他也会鼓励陈竹隐忙里偷闲画两笔。

生活其实是可以美好的，只是我们忘了去发现。

△1932年，摄于清华大学图书馆门前，左四为朱自清，右一为陈竹隐。

除了意想不到的会撩妹，意想不到的反省夫妇关系，对于朱自清的误解，我还有一件。

小时候，上课时饿得厉害，偷偷吃肉包子，被语文老师直接抓了现行。

语文老师深情并茂地对我说：“我们正在讲为了民族大义而奋不顾身、甘愿饿死的朱自清，你，却，在，这，里，吃，肉，包！”

被罚站在走廊里的我，发誓一定要弄清楚这个问题：

朱自清究竟是不是饿死的！

朱自清被饿死的出处，来自“最高指示”。语文老师讲课的课本中，有一篇毛泽东的著名文章《别了，司徒雷登》，毛泽东写道：

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

美国对中国发放救济粮，是1948年6月。教授们发动拒领“美援”面粉，是为了抗议国民政府在美国支持下，任用前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为军事顾问。

1948年，吴晗拜访了朱自清，带去了一份《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这时候，朱自清因为严重的胃病，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吴晗后来回忆，自己“拿着稿子去找朱自清先生：“当时，他的胃病已很重了，只能吃很少的东西，多一点就要吐，且面庞瘦削，说话声音低沉。”

朱自清在吴晗的宣言上签了字，这天的日记里，他说：

此事每月须损失六百万法币，影响家中甚大，但余仍决定签名，因余等既反美扶日，自应直接由己身做起。

所以，朱自清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是事实。

可是，这并不代表朱自清是因为拒领“美援”面粉而饿死的。

朱自清的日记里，并没有提及自己饥饿的感受，常常出现的，是吃多了的描述。

在乔治家吃晚饭，食物好消化，但我吃得太多，以致胃又难受。（1939年12月1日）

天冷，贪食致胃病复发。（1939年12月10日）

吃得太多，肠胃消化不良。（1939年12月31日）

戴太太午饭时给我们吃了馒头，因为一共吃了七个，致胃病发作。（1940年2月22日）

△朱自清（左六）和郑振铎等朋友们

胃病似乎是作家们常有的毛病，熬夜，饮食不节制，容易烦恼，都是胃病诱因。前年在伊豆半岛旅行，住在修善寺的菊屋旅馆。1910年8月，被胃病纠缠、痛苦不堪的夏目漱石曾经到这里修养。结果却胃出血，病情恶化而不治。

△菊屋是我住过的性价比很高的酒店，晚餐是偏法式料理。

在夏目漱石的笔下，常常可见治疗胃病的片段。有趣的是，从小说到日记，漱石处处在吐槽胃病偏方，杂方养生技巧无穷无尽，他觉得基本都是坑爹。比如《我是猫》里说得好：“多年来为了医治胃病，我讨了一切可能讨到的药方试过，但都是徒劳。只有昨夜喝下的三杯绍兴老酒委实奏效。”

△夏目漱石遗照

朱自清的胃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1924年，他受夏丏尊之邀，到春晖中学教书。那时的日记里，还没有出现“胃不适”的字样，但说朱自清是美食爱好者，一点也不冤枉他：

兴冲冲去名店买开花馒头，结果卖完了，虽然很“怅然”，但还是买了蛋糕和小面包；

△和叶圣陶（左）在杭州

晚上阅卷到十二点，很愉快地吃加了糖的绿豆稀饭；下雨天，“甚以为乐”的是吃着香蕉背诗；

到吴江冷家吃饭，吃了“以洋菜糜和杏仁露凝成”的杏仁豆腐，还有咸蛋、绿笋、菜烘和鲫鱼，兴奋地评价菜很出色，和主人聊的，却是如何和烧饭的女主人离婚，从而可以娶“第三者”。

1924年11月16日，因为吃了酒，他有点“肠胃不舒”。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肠胃不适”，可他并不甚在意，只说是因为吃饭时，旁边有爱讲黄段子的人。

△朱自清和家人

朱自清的胃病，和家庭压力息息相关。他一生都离不开“穷困”二字。上学时背负的债务，一直到1939年才还清。他的日记里，借钱是常有的事。叶圣陶来家做客，居然拿不出饭钱。从家具到尿盆马桶，从貂皮大衣到棉袄，没有他没当过的东西。

△朱自清日记

他们的家庭细想也很可怕，孩子那么多，都要吃要穿，他天天熬夜写稿，写作速度却不快，一天只能写500字。他经常自责“无作品，心情低沉，以烟解闷”、“这两月又没有作品”。为了补贴家用，陈竹隐曾经背着朱自清去医院卖过几次血。

不领政府低价配额的美国面粉，对于朱自清的家庭经济肯定是有大影响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朱自清一家的正常饮食和开销。即使在据领美援面粉之后，朱自清的日记里还是有“饮牛乳，但甚痛苦”、“晚食过多”、“食欲佳，终因病患而克制”、“食藕粉，即呕吐”等字样。

1948年8月12日，拒领美援面粉两个月之后，朱自清因严重胃溃疡导致的胃穿孔，在北大医院去世。

不过，一直到现在，许多人还是愿意说，朱自清是“被饿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