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上海市延安中路632弄48号,百花巷。
吴大羽住在这里,这是他岳父母的房子。十多年来,他们全家尽量保持低调,出入不忘和邻居打招呼,看上去和任何小心谨慎的上海家庭没有什么两样。
这一年,他64岁。
文革一开始,百花巷的里弄群众就冲进吴大羽家中,开始“破四旧”,撕毁了家中两书橱的书籍,打碎了六十多张唱片。
他有点愤怒。
7月1日,在一次学习会上,一直不太说话的吴大羽发言了:
印象派是新的,是西欧的马蒂斯等人,在闹革命。
所有人都震惊了,不单单吃惊他的发言,大家忽然想起来,这个隐士一般的老头,这个每天神叨叨说着陶渊明、说着道法自然的老头,其实是马蒂斯的信徒,是法国巴黎高等美术学校的高材生,是当年杭州艺专最受欢迎的老师,是中国抽象派画家的先锋。
一
江苏宜兴是个好地方。
这里自古生产三样清雅之物:紫砂、茶叶与竹子。
好风土养育了一批好儿郎——
周培源
(故事请戳——》都在谈霍建华林心如?我只想说说那些最缱绻的老式恋爱)
徐悲鸿
(故事请戳——》既然没有爱了,那就谈钱吧!)
还有钱松喦、尹瘦石、吴冠中,还有我们今天的主人公吴大羽。
吴大羽在少年时,俨然已有了一副书生之相,他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文静而灵气。他出身书香门第,他的祖父的学生,是徐悲鸿的父亲。而他更爱看母亲在枕套上描绘的花朵,那新巧的颜色搭配,是他最早的美术启蒙。
△少年吴大羽,拍摄这张照片时,他刚刚到上海。
他注定要走上艺术之路。15岁,家里人决定送这个颇有天分的老小去上海求学,上海是吴大羽少年离家后的人生第一站,他不曾想到,这里也将成为他的归宿。
他最早的美术老师是上海著名画家张韦光——任伯年的学生。吴大羽很快崭露头角,17岁,便进入《申报》做美术编辑,并且以吴待的笔名,发表漫画,所有人都认为,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著名的漫画家。
但他志不在此,他渴望前往法国巴黎,那艺术之都,学习更多的新文化新美术。
宜兴老家的哥哥知道了这件事,兄长卖掉了一些田地,资助他前往巴黎,在那里,他结识了林风眠、林文铮、李金发,他们成了好朋友。
△吴大羽与林风眠(左)、林文铮(中)在巴黎
学了半年的法文后,吴大羽考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与林风眠做了同学。在这里,他虽然师从学校的鲁勒教授(Prof.Rouge)学油画,跟随罗丹最得意的弟子布德尔(Bourdelle)学雕塑。彼时的巴黎,正在种种现代艺术运动风起云涌之际,非学院派的印象派的塞尚、野兽派的马蒂斯以及立体主义的毕加索更让接受学院派教育的吴大羽着迷。
1927年,学成归国的吴大羽应同学林风眠的邀请,创立了杭州国立艺术院,吴大羽出任这所美院的西画系主任。吴大羽的加入对林风眠来说,无疑是一颗定心丸。林风眠当时不过27岁,受蔡元培点将出任杭州国立艺专校长,他在艺术观念与教学方式上,与吴大羽既默契又合拍。
吴大羽成为杭州艺专讲台上最令学生仰慕的人。
△吴大羽与杭州艺专的同学们外出郊游
吴大羽其时的个人魅力,在他的学生吴冠中的记忆里刻骨铭心。吴冠中这样说他的老师:
那是杭州艺专最有威望的一面旗帜。他对学生的授课,如同扶着婴儿迈步一样,蹒跚耐心而行。学生素描每有踌躇处,色彩运用每有迷惑处,他都尽力讲解,或打个生动的比喻释惑,并不亲自动手替学生改画,不剥夺学生深究道理的可能性,把问题交给更多学习之后的自动解答。同时亦给学生们讲授西方美术史,在理论的层面上去阐述现代美术的真谛与要义,启发他们的想象与智力。
朱德群的评价是:
每当与朋友或同学提到吴大羽先生名字的时候,我心中即产生无限的兴奋和激动,几不能自持,感恩之心油然而生。吴大羽先生是我的老师,更切实地说他是我的恩师。我常和人说,我万分幸运地是我在艺专遇到了几位非常好的老师,大羽先生是我最尊敬的一位,也是我受益最多的老师,所以饮水思源说他是我的恩师并没有一点言过其实。
△吴大羽与学生赵无极(左)
那时候,学生们经常会偷偷去观摩吴大羽老师的画作,他们被吴大羽油画中的新鲜造型与流泻出来的响亮色彩索折服,国立杭州艺专的教务长林文铮在《色彩派吴大羽氏》一文中说:“真可以称为中国色彩派之代表者,当首推吴大羽氏无疑。我相信凡是看过吴先生的作品的鉴赏家,都要受其色调之强烈的吸引而为之倾倒;就是和他对垒的画家虽不免隐含妒忌,亦不禁私下钦佩不已。颜色一摊到他的画板上就好像音乐家的乐谱变化无穷!西方艺人所谓‘使色彩吟哦’,吴先生已臻此妙境。”吴冠中直到老年,仍旧清晰地记得那些作品,他说,那不是中国人熟悉的传统水墨,而是从塞尚毕加索的线索里走出来的风格。
这些作品,一张也没有保存下来,统统毁于战火之中。
二
去年展出的吴大羽的文献展上,有一张女子的素描,侧脸,柳叶眉,双眼皮,淡淡几笔,勾勒出女主人公的美丽与端庄。
这是吴大羽的爱情。
吴大羽爱上的女子叫寿懿琳,一位银行高级职员的女儿。她是个标准的美人,当年颇受欢迎。吴大羽这时拿出了在法国学到的本领,每天抱着一把鲜花,去送给寿懿琳,这样的浪漫,很快收获了姑娘的心。
吴大羽敬畏他的爱情,对这份爱情拿出了无比的真挚与温情。1928年8月,他们结婚了,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相亲相爱,是大家的典范。
吴大羽结婚的这一年,林风眠和林文铮也结婚了,林风眠与爱丽丝•华丹、林文铮与蔡威廉、吴大羽与寿懿琳成为了至亲难分的邻居,他们一起教书,一起创作,一起创办历久美学理论的刊物《亚波罗》,他们以为日子将这样下去,一天又一天。
△左起:吴大羽、寿懿琳和女儿吴崇力
然而,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每一个人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都被打破了。
三
中日战争的隆隆炮火炸响在艺专的上空,美院被迫关闭,师生们大举撤往内地。
吴大羽的大幅油画遭致了毁灭的命运,它们实在太大了,没法儿随身携卷前行。其它如雕塑或从法国带回来的珍贵资料等,也差不多尽数丢失。
△吴大羽的早期油画,我们目前只能在《良友》杂志上看到。
吴大羽这时的一大痛苦,是挚友林风眠的离职。新任校长是留德的美术史学博士滕固,这位推崇古典绘画的新校长注定不大喜欢先锋美术的吴大羽,所以,很快,聘用名单中没有了吴大羽的名字。
学生们进行了抗议,但于事无补。吴大羽只能经由香港回到上海的岳父母家中,他的另一位挚友林文铮也在同一时刻被迫离校,次年即痛失爱妻蔡威廉——这位才华横溢的女画家,在生育孩子时感染了产褥热,走了。
吴大羽的人生,忽然转到了另一重天地。1937年抗争爆发,到1940年遭遇解聘回到上海,再到1945年返回杭州任教,整整8年。吴大羽没有画画,而是一直在读书,一直在思考,一直在不停地给学生写信。
吴大羽的思考并不是无用功。他反复说起自己崇尚的毕加索和马蒂斯,“他们也决不喜欢停留在他们的水平上”。他开始了对老庄孔子古今先贤的重新阅读。1940年,在给吴冠中朱德群的信中,他提到了一个新名词“势象”,并开始了“势象之美”的研究——
这势象之美,冰清月洁,含着不具形质的重感,比诸建筑的体势而抽象之,又像乐曲传影到眼前,荡漾着无无音响的韵致,类乎舞蹈美的留其姿动于静止,似佳句而不予其文字,他具有各种艺术门面的彷佛……。
△吴大羽写给吴冠中的信
“势象”的提出,是吴大羽对抽象艺术探索的重要标志。而吴大羽对当时称为“形式主义艺术”的倾向,也成了1950年他被国立杭州艺专解聘的主要理由。
而他写给吴冠中的那些信,被吴冠中“像圣经似的永远随身带着这些墨迹,一直待到巴黎,又带回北京。”这些信确实值得保留,通篇如同诗歌,比如他在给吴冠中的信中说:“美在天上,有如云朵,落入心目,一经剪裁,著根成艺……”他在写给赵无极的中说,“你智慧足胜一切,此去欧洲,可取镜他山反观东方……”
四
1949年,大江东去,每个人都面临着选择。
吴大羽的岳父寿拜庚已经准备好去台湾,并且邀请吴大羽全家一同前往,吴大羽当时的境遇并不好。杭州艺专的气氛已经非常左了,他随时都有失业的危险。他的抽象派艺术在当时的中国根本就走不通,然而,他还是拒绝了岳父的邀请。
吴大羽是一个读书人,他的想法很简单,他要留下来,只是因为这里是他的根。他爱的陶渊明和老子,都在这里。
1950年9月,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以“教员吴大羽,艺术表现趋向形式主义,作风特异,不合学校新教学方针之要求,亦未排课;吴且经常留居上海,不返校参加教职员学习生活,绝无求取进步之意愿”为由,解聘了他的教职。
吴大羽全家回到了上海,住进了岳父母的房子里。
△吴大羽全家福
上海是吴大羽少小离家的第一站,也是他的最终归宿。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个15岁时意气风发的自己,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宜兴少年,经历了留洋求学、战乱避难、解聘归隐,三出三归之后,他最终还是回到了上海。
一直到1960年,没有工作的吴大羽画过连环画、写过文章挣稿费,去同济大学上过色彩课,更多时是变卖家里的东西以求最低限的一份生存,靠女儿吴崇力和儿子寿崇宁担任中学教师的收入维持生计。1960年,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成立,他被聘为教师,但由于他的教育思想不合时流,一直都是靠边站的状态。
1966年,因为学习会上的一句话,他开始遭遇大规模的批判。
两顶帽子扣到他的身上,“反动学术权威”“新画派的祖师爷”。
他早年在杭州时,曾经让学生去宜兴时,帮他代收一点土地的佃租。这也成了他的罪名。
被隔离审查的时候,他偷偷给同处于隔离中的张充仁写了一张小纸条,立刻被揪出来,打成“反革命串联”。
吴大羽被要求交代关山月在杭州艺专的情况,吴大羽说,关山月我认识,他的课作文件,学习勤奋。这样的交代当然不过关,并且再次遭受了批斗。
百花巷的房子一楼被上海房屋管理机构接管,安排另外两户人家进驻使用。吴家四口人只能住在二楼和三楼阁楼上,儿子寿崇宁便搬去学校宿舍。到1971年,二楼也被侵占了,吴大羽的写作和作画只能被压缩在三楼十平米的小阁楼里。
△老年的寿懿琳和吴大羽
但他仍旧是幸运的。文革中的家破人亡,在他身上没有发生。他美丽的妻子一直守护着他,一双儿女一直照顾着他,他们一生未婚。
时常咳血的他被强制要求劳动,在工地跌断过右腿胯骨,是他那瘦小的妻,把他背到医院。最后的楼梯实在上不去了,幸好有一位小伙子对他们伸出了援助的手。
寿懿琳,这位布尔乔亚小姐,我们今天已经很难找到有关她的只言片语,她始终站在吴大羽的身后,当爱丽丝离开林风眠时,寿懿琳选择了不离不弃,她无愧于他为她作的诗——《渊明之妻》。
五
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绝大多数吴大羽的作品,都是他人生的最后10年完成的。
吴大羽熬过了文革,因为有爱,有家人的关怀。
他从不在画上签名,也不留日期。1980年,他的老学生朱膺问他“为什么你的画上,从不签名?”
吴大羽回答:
为什么必须签名!我认为重要的是让画自身去表达。见画就是我,签名就成了多余了。画是心灵感应的自然流露,感受的瞬间迸发,自由自在,任何人也无法去再现,连自己也不行。我是画了就算,从不计其命运。
他的油画作品并不多,反而有一些很小的蜡笔画——因为他居住的房子太小。在他的年轻时代,他是特别喜欢画巨幅油画作品的。
吴大羽晚年的作品,大量使用普蓝——这是油画家们都很胆怯谨慎使用的颜色,但吴大羽的画作上,大片大片的蓝,如蓝色交响曲一样恢弘。
我以为他偏爱蓝色,因为蓝色象征忧郁,一如常玉爱的粉色。
然而后来才知道,我错了,这是因为他没有颜料。
他晚年所有的颜料,都源自他的学生朱德群。朱德群听说老师在上海作画条件很差,就带来口信,询问要买点什么。吴大羽说,缺颜料。朱德群寄了一箱油画颜料,其中蓝色居多。
有了颜料的吴大羽似乎又活过来了,他把这些蓝色发挥得淋漓精致,张扬而放纵。他像是又回到了青年时代,回到了塞尚、马蒂斯和毕加索的时代,中年对于陶渊明和老庄的思考,使得他把这些蓝色发挥得更加游刃有余,更加活泼。
他如同一个隐士一样,在上海延安中路一个十平米的阁楼里画着画,他的画不被外界接受,但他始终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即便没有观众,他却走得始终骄傲而自豪,因为,这是他所热爱的道路。
因为吴大羽的孤独坚守,中国抽象绘画史延长了八十年。
可以说,他书写了一个人的美术史。
△晚年吴大羽与学生在家中合影。
1988年元旦,85岁的吴大羽去世。在女儿的纪念册里,我读到的是沉到心底里的思念,每一天,女儿都盼望着父亲魂归故里:
昨天晚上,你向弟弟要点吃的东西。我们今天在你灵前放上了你平时爱吃的蛋糕。你看到了吗?你能感受我们的思念和爱吗?
你去了十七天了,我去买你留下的栗子肉。每烧一个菜,我们想到你爱吃的,看到蚌肉,我想到我再也不买了。你还想吃吗?跟我说啊,我一定买来烧。
母亲说你还在身边,叫我们帮你盖点什么。说出以后,方知你已去了。
虽然这世界对待吴大羽不够公平,但幸好,他还有爱他的妻,爱他的女儿,爱他的儿子,爱他的学生。
吴大羽生前没有出过画册,没有办过个展,他被人称为“无画的画家”。
在去年的嘉德春拍上,吴大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谱韵-63》以1150万元成交。
写这篇文章,源于北京画院门口的一瞥。
我去看傅山展,进门处一个姑娘对身边的小伙子说:“你看你看,吴大羽哎,冯唐念过他的诗。”
我不知道吴大羽先生泉下有知,听到这句话,会作何感慨。
也许,他会给我念那首冯唐念过的诗,里面有一句——
毋为枯枝堕落起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