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注定是要被吃掉的。
老家的桂花已经开了好久,香气也从矜持的模样浓烈成恨不得破窗而入。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无数颗“花吃”的心蠢蠢欲动:盛极必凋,落到肚子里才最妥帖。
我承认,我是薅过“社会主义羊毛”,偷过一次复旦校园里的桂花的。月黑风高,悄悄揣上一个一个塑料袋,若无其事地在树下走来走去——揪一点,再一点。身边不断有人,下晚自习的小哥,更多的是搂搂抱抱的情侣,一颗心简直要跳出来,回到宿舍一看,不过小半袋——我大概不适合做贼。
可香是真香啊!
那半袋桂花,放在我的书桌上,顿时,整个宿舍都甜蜜了起来。那晚,做梦梦见暗恋的学长,在桂花树下,等我。
摘来的桂花不能直接食用,我外婆说要洗干净了再晒,后来一个嬢嬢告诉我,亦可蒸。
摄影 by 静子
张爱玲曾经有一篇小说叫《桂花蒸 阿小悲秋》,开头一句:“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萧调。”
丰子恺解释,“桂花蒸”是石门的方言,意思是在农历八月间,桂花将开时,天气异常闷热。就称这一段时期为“桂花蒸”,大约是表示老天爷在蒸桂花,所以蒸得人间这样闷热。
老天爷蒸桂花,我也蒸。
蒸桂花不算热,但要掌握火候。嬢嬢说,不能太久,太久了,桂花就失了魂魄,都散在水汽里。所以,等水滚了再放桂花在蒸盘上——一瞬间,那甜,简直扑面而来,闻久了真有点腻,容易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夏金桂,是一种太过强势的香气。
可蒸完的桂花,或用蜜糖腌制了,或晒干了没入茶中,或搓了细细的糯米小圆子来配甜汤,又变成另一种气韵。
是不动声色的那种,但我要你知道,我一直都在。
桂花酒
这是一个喝“花酒”的季节。桂酒曾经是只能给祖先和神仙喝的上品,在东汉的《四民月令》中,人们就是将桂酒用来祭祀,仪式结束后再让家中长辈饮下桂酒,祈求长寿安康。只不过当时的桂酒就是将桂花切碎进入成酒,借其香气。先别急着吐槽桂酒的敷衍,即便是在到了《红楼梦》里面,高级版“桂醑”也是将新鲜桂花投入白葡萄酒中浸泡。
陕西黄桂稠酒
现在在姑苏城,人们还保留着喝“冬至酒”的传统。新桂与酒醴相酿的一口甘甜每年在冬至前的一个礼拜才上市,家家户户拿着瓶去拷,冬至夜围坐一桌,喝到惬意。在陕西还有一种桂花稠酒,传说是大诗人李白的灵感源泉。不过对于酒仙来说,应该是酒便是缪斯才是。在陕西吃食上颇有发言权的贾平凹说:“一般酒澄清,此酒粘稠,一般酒辣辛,此酒绵甜。乡民能喝,市民能喝,老人能喝,儿童能喝,男人能喝,女人能喝,健胃、 活血、止渴、润肺。”好吧,那就让我们在这样的天气里温酒干杯吧!
桂花茶
以花点茶素来有之,清朝人更讲究一些,将桂花与茶叶混合放在锡瓶中,隔水煮沸即起,焙干点茶,自带桂香。当然,可不是什么桂花都能用来做花茶的,一定要选半开的,因为“含苞时气尚未盈,大故后气又尽泄”。
为了满足堪称“桂花收割机”的清宫,各地大臣们都会投其所好,定期进贡桂花和桂花周边。1772年,苏州织造员外李煦还向康熙进贡了一箱桂花露,这桂花露应当与贾府的“木樨清露”差不多,都是桂花浓缩液,一滴入魂。会拍马屁的李煦甚至在康熙前往热河度假的时候还不忘嘱咐自己的儿子李鼎送二十盆丹桂到热河行宫。顺便说一句,李熙的妹妹的孙子,叫曹雪芹。
《红楼梦》里出现的桂花清露,是童年馋人的梦。
香茶木樨饼
你只知道木樨,也就是桂花“香”,可知大家闺秀般的桂花也是可以“艳”得很的。香茶木樨饼有些类似现在的“口香糖”:桂花、孩儿茶和上甘草膏和糯米胡制成,讲究的还会加进檀香、白豆蔻、砂仁、沉香等香料,制成小饼子之后随身携带,随时保持口气清新。《金瓶梅》里面曾经就写过香茶木樨饼:“西门庆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盛着香茶木樨饼儿来,用舌尖递送与妇人。”这是老司机嚼桂花味口香糖的正确姿势,要不要跟着学一招?
桂花缸炉
要说起老北京点心铺麦芳屯(此处为化名)有哪些看起来不咋样,吃起来好吃到惊人的点心,桂花缸炉一定要算上一种。发酵面团及绵白糖、干桂花、白芝麻、蜂蜜烘烤制成的桂花缸炉口感脆韧,桂花被压得很实,香气却很蓬勃。如果说香茶木樨饼是细而艳,那桂花缸炉该被称为糙而俗。梁实秋先生曾经在《雅舍谈吃》里面讲过桂花缸炉的来历:“此物乃是聚集簸箩里的各种饽饽碎渣加水糅合再行烘制而成。”不过,点心界向来是好吃不问出处的,这下脚料做的桂花缸炉可是送给老人和产妇的好礼物呢。
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红楼梦》中袭人还给史湘云送过一碟子叫做“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的点心,光是想想就让人生馋。讲究的是一定要用“新栗”,因为会吃的袁枚告诉我们:“新出之栗烂煮之,有松子香。”松子香和木樨香,两味雍容相合,十足的贾府派头。
桂花和栗子的组合还不止如此,徐志摩喜爱的桂花栗子羹,暖而润的一口,吃下去,就不想念小徽徽了。
豆沙桂花糕
桂花糕形形色色叫人眼花,从古吃到今,从御膳房走到百姓家,用料其实都差不多,糯米粉和桂花是一定少不了的。对我来说,喂饱整个童年的是豆沙桂花糕,我们那里更常叫做“桂花方糕”。方方正正的糯米糕上面刻着吉利的字样,装在木匣子里由蹬着三轮的老人出来挨家叫卖,当时是五毛钱一块,是午觉醒来最好的点心。趁热吹开白雾,咬开娇滴滴的糯米,豆沙倾泻而出。奇怪的是,你看不见桂花,却能够分明感觉到桂花的香气,小盏黄花到了这个时候竟也有了几分“无冕之王”的霸气。确实。方糕良不良心,就看豆沙饱不饱,桂花香不香,可惜的是,现在的方糕只比呆板的纯糯米糕多了一条豆沙罢了,至于桂香,实在是想太多了。
桂花糖露
要说现在还有什么能时不时唤起童年的桂香记忆,那还是靠一勺桂花糖露吧。做糖露名声最大的大概要数董小宛。在冒辟疆和她另类秀恩爱的《影梅庵忆语》中就记载了董小宛做糖露的配方:“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以前的江南人家,无前屋后总有一两株桂花树,收集一场“桂花雨”就能酿一罐糖露。只这一罐就能把柴米油盐从烟火世俗中拯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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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糖露色透而澄亮,像极了盈盈秋波,无论淋在哪里都是点睛之笔。藕片填好糯米蒸熟之后可以淋上,白胖的汤圆煮好可以淋上,栗子藕粉盛碗之后也能浇一勺,甚至还有贪甜的人吃粥都要拌一勺,就连有名的吃货文人李渔在吃饭时都会准备小盏花露,其中就有桂花,而老北京的小吃杏仁豆腐更是要靠桂花糖露来调和。
桂花极小,却有小的妙处,荤腥米面,无所不至。香气蓬然,是以去到哪里都不会教人遗忘了它,而希望每一个吃掉了桂花的人都能拥有它这样的芬芳:
开过的花,说过的话,谈过的恋爱,
总有人会记得。